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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身世迷离五内俱痛 心怀逆反出走宫廷(1 / 1)


正德身为皇帝,本应在金銮宝殿上执掌政柄,在紫禁城享受人间尊荣,高踞宝座发号施令,统治千万臣民。巍峨的殿宇庄严宏伟,本来正是皇权至高无上的象征,是历代帝王绝不轻易抛弃的。但是,这个少年天子却几乎从登基之日开始,便将红墙重垣的皇城,看作一座阴森可怖的特种牢狱,他情不可耐地想要冲出围城,要求摆脱历代皇制礼乐的规制,不愿承受冠冕、朝仪、礼节、车辂、名号的束缚,甚至将母子之情、夫妇之道也置之度外,企图尽可能疏离宫禁,另辟新境,做一个自由自在恣意放荡的逍遥皇帝。

其实,除了他本人突出的不羁品性、狂热追求淫乐等因素外,还因为皇家的恩仇变幻,宫内骇人听闻的权诈阴谋,血泪斑斑的事实,曾经给他带来过异常的困惑和惶恐,严重戳伤过他的童心。尤其是他对本人的身世,又怀有难言的恫痛。

早在弘治时期,北京城曾经发生过一桩轰动朝野的大案,那就是东厂缉事衙门在北京东郊农村捕获了一个自称为皇亲,自称是皇太子朱厚照外祖父的老头,名叫郑旺。郑旺是贫穷的军籍人家,他有一个女儿,名叫郑金莲,自幼被送入皇宫为“都人”,也就是低级宫女。郑旺在女儿入宫后,曾找一个名叫刘林的太监,请他帮助打听郑金莲在宫中的情况。不久,刘林悄悄带来消息,说郑金莲现被收养在太皇太后王氏的宫中,已被立为皇太子的朱厚照就是郑氏所生,但被弘治皇帝的正室张皇后夺取过去,冒称为自己的亲生子,而且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亦不准厚照和生母相见。郑旺知道自己的女儿生育了太子,心中当然欢喜,但有时鲜的面麦瓜果,即托刘林送入,也得到郑金莲回赠的一些衣服针线等物。郑旺回家以此夸耀,乡下人便奉承他是皇亲。京城内外,也有不少人争相趋附,已有二三年之久了。东厂显然是受到指示,突然派番子到原籍将郑旺逮捕,加给散播妖言惑众的罪名。此案奏报到弘治处,不久即有他的御批:“刘林依律决了,郑金莲发落了,郑旺且监着。”这样含糊的批示,当时就引起宫内外很大的疑问。因为郑旺如果真是捏造妖言,冒认皇亲,自应处斩;郑金莲如果事实上未被“御幸”过,竟敢冒称生育了太子,当然也是死罪,怎么仅是含糊“发落”了事?相反,仅是为他们父女通点消息,传送点瓜果衣物的太监刘林却受到极刑。对于朱厚照是谁所生,御批却一字未提,也未有指为“妖言”而严词驳斥。有人便在心中怀疑,弘治这样下旨,一方面是受到张皇后极大的压力,不敢再保留金莲在宫内;另一方面,又怜惜旧宠,不忍将金莲父女诛戮,因此只好敷衍结案,在不久之后,又借大赦的名义,将郑旺释放回家。

问题的要害是,正德皇帝的生母到底是郑氏,还是皇后张氏?如果是郑氏,她又被“发落”到何处?

一方面,朱厚照在懂事以来,特别在他做了皇帝以后,陆续就听到一些传说,而且言之凿凿,说他的亲生母是郑氏。奶娘朱姥姥是幼年朱厚照最亲近的人,她临将去世,哀求再见厚照一面,见面后,哭泣惜别,紧握着厚照的手,挣扎着说:“圣母的命真苦啊!死得冤枉,她比先朝纪太后还苦上十倍呢!”

谁能被称为“圣母”,而且又已经死去,她的悲惨命运又近似生前备受折磨的祖母纪太后?朱姥姥临终前的话,勾起了厚照埋藏很深的心事,引起了他对自己身世的沉思。

原来厚照的祖父明宪宗成化皇帝朱见深、父亲明孝宗弘治皇帝朱祐樘,他们从当皇子,后被立为皇太子,终于晋位为皇帝的曲折过程中,都经历过一段十分惊心动魄的艰危过程。皇室内为争宠夺嫡,宫内外相勾连,使用毒如蛇蝎的残酷手段,进行血腥的斗争,其离奇诡吊本来就不是一般人想象得到的。这些近期的史事,因为都已写入官方史书,是厚照幼年读书时,不断从师傅口中听说的。各种传言,特别是朱姥姥的遗言,都使厚照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是否也和祖父、父亲的命运有相似之处呢?

成化皇帝朱见深,是英宗正统皇帝朱祁镇的长子,他坎坷的身世命运是和当时的政局动荡密切关联的。正统皇帝偏信宦官王振,轻率统军亲征蒙古瓦剌也先,大败被俘,由祁镇的弟弟郕王朱祁钰称帝,年号景泰,初期仍以见深为皇太子。但是叔侄而非父子,当然是一桩很别扭的不正常组合。不久之后,景泰便废除了朱见深皇太子的地位,降为沂王,改立自己亲生儿子见济为皇太子。作为废太子的朱见深便处在一种非常尴尬而且危险的境遇之中,随时会有人为迎合景泰锄除隐患的心理,将他谋害而死。朱见深在忧惧惶恐中度过了悠悠八年。以后,因父亲英宗皇帝朱祁镇复辟成功,他的命运才又翻转过来,英宗革去景泰儿子朱见济的皇太子名义,恢复了朱见深皇太子的身份,失而复得地重新夺回皇位继承权。

朱厚照父亲弘治皇帝朱祐樘早年的境遇更为悲惨。由于成化皇帝朱见深当年受贬降和处境艰危的时期,曾受到他的保姆宫女万氏无微不至的照护,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感情,复位为皇太子后,万氏依旧入侍东宫,见深竟与比他年长十七岁的万氏发生畸恋。登极后,封为皇贵妃。

朱见深由于命途多厄,经历过大起大落又复起的变动,故此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极不正常。对于万贵妃,好像孺子之于保姆,凡事听从,而且十分畏惮。而万贵妃又骄悍泼辣,心狠手毒,严厉控制着软弱成性的成化皇帝。自己生过一个儿子,不到一岁便夭折了,但却极力防范成化亲近其他妃嫔,尤其妒恨别的妃嫔孕育孩子。

弘治早年的悲剧就在这里。他的母亲纪氏本来是广西平乐府贺县瑶族土官的女儿,是在年幼时被明兵俘虏送入宫内做宫女的。由于她聪慧好学,逐渐通识文字,能够解读诗书和算计账目,在宫女中是难得的人才,被派担任宫中内承运库“典守内藏”的差使,也就是为皇帝登记和管理私财私物的工作。

纪氏不但聪明,而且美丽。颧骨较高,鼻梁挺直,头发乌黑中又闪现略带金黄的颜色,微微窝进的眼眶更显出双目清莹明亮。骨骼虽然细小,但苗条丰满,显得特别娇小玲珑,具有南方少数民族美女的风韵。一天,成化皇帝经过内承运库,偶然见到纪氏,对她询问数语,便产生好感,因而召幸。想不到,纪氏初承宠爱,居然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便是朱祐樘,也就是未来的弘治皇帝。

但是,这个“喜讯”传到万贵妃耳中,却引起了极大的怨恨。她一方面严密封锁消息,不让成化皇帝知道;另一方面,又派亲信宫女设法给纪氏打胎。恰巧这个宫女是信佛的,戒杀生,不愿做阴鸷之事,不肯下手,便以谎言搪塞万贵妃,说纪氏不过是生了膨胀病,并非怀孕。即使如此,万贵妃仍然惧怕成化皇帝再次召幸纪氏,竟谕命将纪氏移送到安乐堂禁闭。

安乐堂是一个由宦官司礼监管辖的部门,是专门用来收容老病或有过错宫女的,地处羊房夹道,比较偏僻。万贵妃满以为,纪氏这个“情敌”从此便要销声匿迹,不会再分享到君王的宠爱了。

岂知在成化六年七月,纪氏怀孕足月,竟在安乐堂产下一个皇子。对于万妃来说,这又是一个特大的噩耗。她召来一个太监,名叫张敏,着命他设法将纪氏所生的皇子抢过来,带出去投在水中淹死。张敏知道淹死皇子罪在不赦,事一查出,必罹杀身之祸,因此不敢下手;而且,又考虑到成化没有别的皇子,如果杀了这个孩子,便存在皇统绝嗣的危机,不忍下手。他假向万贵妃回报说已经遵命办理,实际上却和一些宫女密议,暗将皇子匿藏在别室,用乳糕之类喂养。朱见深的生母王太后爱惜这个孙儿,也暗中常来安乐堂照料。不知不觉,这个皇子已经长到六岁了。

成化十一年,成化皇帝年将三十,而万贵妃已经四十有六,人老珠黄,但怨恨之心未息,皇子的生命仍然存在极大的危机,随时会被谋害刺杀。一天,成化召命太监张敏给自己理发,不觉对镜感叹说:“我将近老了,但还是膝下无儿!”张敏认为揭开小皇子身份的机会已经到来,便伏地连称:“死罪,死罪!”成化问其缘故,张敏才紧张地说出:“皇上早已有子了!”

成化愕然。

这时随侍在侧,深得成化信任的司礼监太监怀恩,也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地奏报当年的情况:“皇子潜养在安乐堂,现在已有六岁,为保皇子平安,匿不敢闻。”

成化回忆起当年和纪氏的恩遇,知道已有了亲子,不觉大喜,即派使者,前去迎接太子。

这使安乐堂内大为震动,纪氏亦悲喜交集。当使者到达时,小皇子已经打扮整齐,穿一件小红袍,发长披地,因为自生下地,即未剃胎发,亦未取名字,只是一个“黑人”。

当时万贵妃威焰仍在,纪氏害怕万贵妃饶不了她,故此在临别时,紧抱着儿子痛哭说:“儿子一去,我恐怕不能生存,从此要永别了。你进入宫中,见到身穿黄袍有胡须的,就是儿的皇父啊!”

当孩儿乘小轿入宫,披着长发,一见面就投进成化的怀抱,坐在膝下。成化抚视良久,悲喜泣下,连说:“孩儿像朕,是朕之子无疑!”

成化立即命怀恩到内阁,细述始末,并嘱即将此事颁诏天下,命礼部为皇子取名为“祐樘”,立为太子。

这时的万贵妃,既羞愧又怨恨,但她当时仍然得宠,以大宦官汪直、钱能等为羽翼,弄兵窃权,成化皇帝对她仍然偏爱不移。纪氏虽被封为淑妃,但因为害怕,不久便自缢而死,太监张敏亦吞金自杀。朱祐樘虽然已贵为太子,但亦难免不再遭毒手,幸好有祖母王太后将他接到自己身边抚养,尽力保护,严防万氏的暗杀和下毒,不时嘱咐小祐樘,不得食不知来源的饼点汤羹,不得随便到其他宫室游玩。这样从小便形成了的随时戒备和自我保护心态,也养成他日的弘治皇帝一生小心拘谨、畏首畏尾的懦弱性格。

自己是私生子还是嫡出子?生母是谁?是正德皇帝解不开的心结。

作为皇太子的朱祐樘是在十六岁时结婚的,太子妃是鸿胪寺卿张峦的女儿。祐樘继位后,她便成为正宫张皇后。张皇后为人骄妒类似万贵妃,但更有心计,表现得比较含蓄,狠毒收敛在心,但却极力装扮为正面的形象出现。她最大的抱憾,是和弘治大婚已经五年,但一直未能怀孕。很主要的原因是弘治身体孱弱,经太医诊断,认为有阳痿之疾,性功能不健全,不容易得为人父。弘治也考虑过纳妃以广生育,却被张皇后一句话抢白:“你这样的病夫,一个皇后也对付不了,还想广纳妃嫔,自促短寿吗?”

这一句话打中了要害。从此之后,弘治再不敢提选妃之念,并不甘愿地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以一夫一妻始终的皇帝,他的无奈竟成为宫廷史的美谈。

但是,弘治的阳痿并不等于完全丧失生殖功能,不纳妃嫔不等于色心已死。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暗中“御幸”了宫女郑金莲,却出乎意外一索得男,朱厚照呱呱坠地,成为皇长子。

郑金莲产子一事,对张皇后是极大的震撼,因为这关系着她本人今后的命运,甚至日后能否成为皇太后也成了问题。由于弘治当时别无他子,只好答应立厚照做皇太子,但她抓住弘治“惧内”的毛病,又堂而皇之地说,只有给予厚照嫡出的名义,才有利于辉煌皇统并取誉于天下,故此坚持在宣诏之时,强调皇长子是自己所生,又要挟必须将郑金莲和她的父亲以及传递宫内外讯息的太监刘林一律处死,以扑灭“妖言”,免除后患。弘治表面上不敢顶撞,但在实际下诏书时作了变通,对郑氏父女从宽“发落”:郑金莲被送到浣衣局,谕令优厚安置;郑旺免死,其后还被释放回乡;仅是将太监刘林作为替死鬼处决了事。这也就是本回开篇时引用过的那道含糊御批的内容和其中的原委。

郑旺和金莲父女未被处死一事,十多年以来,一直是张皇后极大的一块心病,她害怕已成为皇太子的朱厚照万一了解到实情,便会全部露馅,也害怕厚照一旦继位为帝,会全面翻案,进行报复。为此,她心怀鬼胎,忐忑不安,一直在筹算剪除隐患之计。当弘治刚去世,正德皇帝刚上台时,她乘局势未稳之机,便以正德的名义下中旨,着即重新逮捕郑旺,并在浣衣局提出郑金莲,一齐处死。正德皇帝以后才了解到,用自己名义颁发的最初几道谕旨中,其中有一道就是处死自己的亲外公和亲生母亲的,不觉气愤难平,对张皇后(已经升位为张太后)满含恨意,但又不愿放弃“嫡出”的高贵身价,也不敢突兀地将郑金莲的亡魂祭奉出来,不敢动摇张太后的地位,怕引起天下震动,只好隐忍下来。正德皇帝和张太后的母子关系,就是建立在利害和仇怨交错基础之上的。张太后心中有鬼,也只求能保住名位,保护自己娘家的特权财富为满足。对于正德皇帝是否做到孝顺侍奉,并不敢强求。

正德皇帝幼年,是在明英宗正统皇帝朱祁镇的妃子王太后的抚育下长成的。王氏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在景泰年间,保护和抚养着已废太子、其后成为成化皇帝的朱见深;在成化年间,又保护和抚养着不能见天日的“私生子”、其后成为弘治皇帝的朱祐樘;在弘治年间,再保护和抚养着被张皇后强夺为亲儿、迫害其亲母郑金莲、其后成为正德皇帝的朱厚照。六十年,她从青春年少以至老迈,甘冒逆流,顶逆风,连续做的就是维护着朱氏皇家统嗣三代相继,免于坠断,真可说是大有功于皇室的人。同时她又是巍峨宫廷内人性绝灭,人际关系极端险恶的活见证。

以上就是朱厚照从正德元年秋冬起,就一直紧紧催促,务要建立一座傍于宫廷,但实际上又基本脱离宫廷,另立别宅住地的原因之一。

果然,刘瑾等迎合正德的意图,以最快的速度,加意建立起一座美轮美奂,构料取材、建筑模式、使用功能等方面都别具特色的建筑群,到正德二年六月便告落成,这就是被取名为“豹房”的离宫别宅。正德随即从乾清宫搬出,迁入豹房居住。从此,便基本辞别了原来的宫廷,极少再回到他深深厌恶的大内去。

临将搬迁,随侍在侧的内阁大学士焦芳,对于皇上的明智决断,对于豹房构建的良工巧思,不断称赞歌颂。他从关心提醒的角度,向正德奏说:“皇上迁入新宅,是否还在原来大殿召见众臣工议事呢?”

“不必了,有事可以在豹房召见,也可以在豹房议事。”

焦芳又故作殷勤地问:“按照《大明仪礼》的规定,皇上每五日要到坤宁宫晋谒太后娘娘问安致孝,以后要怎样安排呢?”

正德不耐烦地回答说:“朕自有主张!这一套虚文假礼,也废除了吧!”

焦芳不无担心地说:“如果太后娘娘见怪呢?”

正德瞪了他一眼,冷冷地吐出一句:“管她见怪不见怪呢,随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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