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榜》向百官宣示之后,刘瑾更命将榜文大量张贴于北京各城门和通衢要道上,并通过驿道急速递送给十三布政使司以至边塞各地,务求广为知闻。
多数朝臣对这份奇文非常厌恶,私下对榜文的内容冷嘲热讽,指斥它可以与唐代大奸臣李林甫和大宦官鱼朝恩代唐玄宗起草混淆黑白、锄灭善类的文告相媲美。有个别御史曾经参加弹劾“八虎”,但现在榜内却未被列入,反而愧疚羞耻,害怕人们怀疑自己首鼠两端。士庶人等,甚至草间百姓,对于列名榜上的人物本来所知甚少,现在却引起注意,情不自禁地打听这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甚至刨根问底。等到了解案情,反而会引起深思:这样的人物和这样的事体,难道真是奸臣吗?相反,对有关人物还表示衷心敬佩和同情,并在底下窃窃私语,偷偷传播。一纸《奸臣榜》,在有良知的人看来,倒成了“光荣榜”。
一日,刘瑾正与焦芳、张彩二人在府内议事,忽见东厂提督太监丘聚满头大汗地仓皇冲进大厅,高声叫道:“反了,反了!”
刘瑾抬头瞪了他一眼:“丘伙伴何事惊慌?坐下说话。”
焦芳和张彩还来不及向丘太监问安,便见丘聚将手上的一张黄纸递给刘刘瑾展开一读,脸色骤变,咬牙切齿地说:“哼!要和俺对着干哩,要在阴沟里烧鬼火哩!”随手将纸掷给焦芳和张彩。
二人见上面用红墨书写着几句打油诗:
诸君且看奸臣榜,
是非功罪甭言讲。
贤良头上浇大粪,
蛇鼠盘踞白玉堂。
高揭榜文人神厌,
奇腥恶臭盈街巷。
倒过来读最合适,
榜上诸公有荣光。
谁家育有好子弟,
有幸列名奸臣榜。
张彩将纸朝亮处一照,说:“这是一张刻版印刷的传单,不是手写的,估计散布的数量不止一处。”
“正是这样。在东四和西单牌楼都有发现,甚至张贴到承天门东侧刑部大门外,有些还故意覆盖在御制敕文《奸臣榜》的上面。”丘聚说。
焦芳顿足:“这样看来,也必然流散到京外各地了,毒焰嚣张,贼胆包天,不可不防!”
刘瑾皱着眉头,一时想不出对策,将怒火发泄到丘聚头上:“东厂这么多人,是干什么吃的?”
丘聚听到呵斥,起座恭立,战战兢兢地说:“是俺失职,有罪!俺已命令逻卒们紧密巡视京城内大街小巷,仔细检查,一定要将已发现的所有传单都揭下来。”
刘瑾又从张彩手上拿过传单,重新细看了一遍,狠狠自语:“问题不仅在传单,重要的是要查出起草、刻印和张贴传单的人,特别是背后的主使者。御颁敕诏刚颁布,丑化榜文的传单便几乎同时贴出,可见策划人是隐藏在听读诏文的百官队伍里。一下子便贴出多处,又可见同谋者不止一人,可能也有贩夫走卒,是官民串结为奸!”
刘瑾随即命令丘聚:“事态重大,绝不能轻视,你必须立即与锦衣卫、三厂共同全力缉查,务必穷搜细索,一定要查出撰写、刻印和张贴的一干人犯,通通抓起来,认真审讯。再顺藤摸瓜,找出主谋。”
丘聚赶忙答应,表示一定遵办。刘瑾挥手让他退下。但丘聚刚走出厅门,刘瑾又厉声叫道:“你且回来!”丘聚忙问:“刘太监还有什么吩咐?”
刘瑾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走近丘聚叮嘱说:“特别要注意官员们近日的彼此往来和表现的神态,搜集他们在底下的言论,凡有可疑的情况,赶快报来;还要派人乔装打扮,深入城坊集市、茶馆戏园和食肆之中,打听有什么人看过这份传单,如有传播或议论的,一律视为叛逆攻击,概予逮捕!”
从正德二年暮春三月到翌年炎夏六月,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内,虽然厂卫倾尽全力在京内外加紧侦查,确实抓来许多刻书雕版工和一些说话不慎的人,对他们进行了日夜拷问,刑讯逼供,但始终查找不出真正制作攻击《奸臣榜》传单的主犯。更令丘聚和西厂提督太监谷大用,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田文义等焦灼的是,派往各地的厂卫校卒等陆续前来密报,传单已先后在天津、保定、南京和江南各处,以及边塞的大同和宣府等地都有发现,有些是乘夜深人静张贴于通衢要道,有些是偷偷塞入官爵缙绅家的门缝和府学、县学斋舍当中。这些传单大多数是在各地重新刻版印刷的。更令丘聚等懊恼的是,各地发现的传单,有些改动了文句,有些增删了内容,也有改编为顺口溜、歌词小令的,版本甚多,散播极广,可以说已遍布城乡,其内容无不是从各方面对皇皇诏敕进行攻击,甚至还插绘有身穿宦官冠带的妖魔鬼怪挥舞刀杖的狰狞图像。总而言之,是措词更尖刻,形象更生动,内容更充实,寓意更明显,绝不能是出于一人之手。
刘瑾经常传见丘聚、田文义和谷大用,追问他们搜捕的情况。几个特务头子使尽解数,忙得焦头烂额,还是无法交差,总是挨刘瑾的指责斥骂。他们互相推卸责任,有时又一同诉苦:“想不到乱党刁民这么多,京城内外,大江南北,妖言纷纷,刻印歪诗,不畏抓捕,难以稽查,难道天下真要大乱了吗?”
更大的乱事果真发生了。
正德三年六月二十六日,皇帝事先宣布要在华盖殿上早朝,这是一年来未有过的盛事,文武百官都带着兴奋期待的心情准备上朝。早朝前三日,内外侍从官员便准备好一切銮舆仪仗,御案宝座,几番清扫检查,务求干爽明朗,一尘不染。殿内外和阶陛上排列的灵龟、宝鼎、仙鹤、瑞兽的腹腔中,都点燃西域进来的异品奇香,霞霭缭绕,气象庄严肃穆。一声“万岁驾到”,文武百官跪拜如仪,待听到鸿胪寺卿传呼“众卿平身”,才整齐有序地起立,按班次官阶肃立两厢,空出陛前一条御道。但正是在这条御道正中,赫然发现一封端正放置的文书,十分刺眼。这样罕见的事体,不但引起了百官的注意,连高坐在上的正德皇帝也发觉了,感觉很诧异,垂问殿前当班的纠仪御史说:“这是什么东西?”
纠仪御史不敢怠慢,疾步上前,捡起这份文书,看到它的用纸、折叠形式和尺寸,都与通用的题奏本章相同,在封面正中也赫然写有一个“奏”字。
“启奏圣上,这是一份奏书。”
“奏本为什么不由内阁,由通政使司呈递前来?却放置在殿前御道之上?”正德问。
御史将文件捧递过来,由内侍接转,交呈御览。
这样异常的奏报方式,让满朝文武都吃惊不小,内心各自嘀咕,不知又有什么祸福?怪事年年有,这个年头特别多啊!
正德似乎还不太在意,口气平和地说:“既然是奏本,通政使司念一下吧!”通政使司陈文纲走出班来,双手接过内侍交下来的文件。原来通政使司的职务是负责收受全国章疏的部门,对未经本司而直接封进的题奏本章有责任参驳。陈文纲对于今天发生的奇特事件,本来就十分担心会被指控为渎职失责,现在由皇上御命读念,更是提心吊胆地跪捧文件,翻开首页。
岂知道,不读犹可,一看首页的题要,他便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失色,不敢念出来,原来该件的题要开宗明义写道:“微臣等披沥血诚,甘冒万死之诛,严劾不法阉宦刘瑾等人贪墨奸诡,趋媚奉上,屠戮贤良,揽权误国……”
陈文纲颤声读了题要,伏在地下不断叩首:“本件诬蔑内廷重臣,微臣以为不宜当众诵读,敬请皇上裁定。”
正德厉声问:“是什么人上的奏?”
陈文纲慌忙翻看了奏件的起首和结尾,回奏说:“回皇上,没有署名,是一件匿名文书。”
正德不语,示意将文件送上来。
朝臣们听到这样的题要,各有各的想法,有人心有余悸,又怕再闹出新的文字大案;有人在内心兴奋,高兴看到刘瑾当众出丑;也有人估计事不关己,干脆看看热闹。但众官都不敢流露表情,像雕塑一般僵立殿前。
正德皇帝粗略披览这份匿名文书,有时蹙起眉头,有时又翘起嘴角,微微冷笑,间中又扫一眼殿下那群呆若木鸡的大臣,更没有忘记瞄看神情异样、局促不安的刘瑾。最后说:“不过是匿名文书罢了,众卿退朝吧!”
散朝之后,刘瑾尾随銮舆来到乾清宫门前,请求觐见。
正德未及更换冠服,闻奏便说:“让他进来吧!”
看到刘瑾进来,正德嬉皮笑脸地望着他:“刘伙伴,朕料定你要来朝见的,没错吧!”
刘瑾伏地下跪,以头碰地:“奴才一片忠心伺候皇上,却是到处招人忌恨,今天又不知什么人,竟用匿名文书陷害于我,还请皇上明察。”
正德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不耐烦再过问此事,把带在身边的匿名文书朝刘瑾扔过去:“你自己看吧!是什么人,你自己去查吧!”
刘瑾揣着那份匿名文书,疾步走回钟粹宫。这座宫殿百余年来本是专供皇太子居住的,是储君潜修待位之地。现在正德尚无子息,又以正德未正位前,刘瑾等人就随侍在这里,等到正德登上帝位,刘瑾随即得势,仍旧盘踞在这里,作为“八虎”聚会的地方。刘瑾的办公值房,也设在钟粹宫内。
刘瑾坐定,赶忙细看那份匿名文书,不觉心惊胆战,原来这个人深知自己的底细,一一列出自己和同伙历年所行不道不法的事件,条款分明,证据确凿。揭帖结尾,还大书一笔:“查奸竖刘瑾罪大恶极,所犯迷惑圣聪,导引嬉游之罪八,欺罔之罪三,僭越之罪六,贪婪之罪十一,残忍滥杀之罪十五。合共四十三款,俱为常赦所不原。元恶巨憝,非诛戮无以正人心,严国法,应请照《大明律》,援处分大逆例,立予正法示众。”
刘瑾读到这里,勃然大怒:“妈拉个巴子,要斩我脑壳哩,那么容易吗?看谁斩谁的脑壳吧!”
他一下子把揭帖揉成一团,本想立即烧掉,转念一想,又把它翻展开来,掷放在书案上,在值房里来回踱步。正在此时,一个贴身小内侍不知就里,手捧一盅香茶轻步走进,口里说“请公公用茶”,不意惊动了正在苦苦思索的刘瑾,便把一腔怒火撒到小内侍身上,瞪了他一眼,挥手将茶盅掀翻在地。小内侍又惊又怕,赶快跪伏在地上请罪。刘瑾还未消气,又朝他身上猛踹两脚。小内侍赶快收拾破碎的茶盅,站起来呆立一侧,也不敢退下。
稍过一会儿,刘瑾转过身来,对这个贴身内侍吩咐道:“去告知焦芳和田文义,着焦芳速以皇上名义,草拟追查匿名文书的圣旨,又命令锦衣卫召集在京文武百官,到承天门前跪听圣旨,等候追查!”
小内侍答应之后刚要走出去,又听到刘瑾怒吼:“听旨后也不许起立,一直要跪下去,等候查办!”
六月下旬的北京,中午阳光火辣辣的,承天门阶下铺垫的石砖都被晒得滚烫灼人。朝廷各部门和顺天府的官员们被勒令紧急列队,由锦衣卫的官校押送着进入广场。众官员正在疑惑之际。只见焦芳和田文义分别乘轿策马而来,田文义以钦差身份,迈步登上高台,喝令肃静,命各官下跪听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追查匿名叛逆文书,特谕命百官在此跪地反思;有参与编造者应即自首认罪,有知情者应即指名检举,务使甘为乱阶之徒无所逃遁,诬蔑忠良之流言归于遏息,俾常保国泰民安,永享升平之盛。如胆敢隐瞒庇纵者,治罪不宥。钦此!”
田文义宣毕,官员们照例谢恩领旨,零零落落地呼号“万岁,万万岁”,无奈地继续跪地,不敢起身。锦衣卫的官校们更是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大声吆喝官员们不许抬头,不许交谈。有年老体衰的人偶尔伸舒腰腿,官校们便上前揪发批颊,将其按倒在地。
一时间,承天门下,几百个品级不同的大小官员跪伏在地,一排排的乌纱冠帽和花锦朝服,众官佩戴的黄、绿、赤、紫各颜色的绶带散乱交错,构成一幅五色斑斓的百官跪地待罪图,煞为壮观。真是史所罕见,亘古未有!锦衣卫的官校们如久经训练的狼犬,在队列中间前后监视巡逻,不许动弹,甚至还扬起手中的鞭子,发出噼啪的响声。
官员们跪定半晌,刘瑾才踱到承天门左侧,焦芳和田文义赶忙趋前伺候。刘瑾先不说话,放眼环视承天门前跪伏在地的一大片官员。他干笑了两声,在焦芳、田文义和一群侍从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走到队列前面:“胆敢告御状,为什么不敢写出真名实姓来?为什么不敢和俺当面对决?有种的,现在站出来也不晚啊!”
官员队伍里一片沉默。
刘瑾细看,发觉跪在六部最前列的首长,像吏部尚书刘宇、户部尚书刘玑、礼部尚书周经、兵部尚书曹元、刑部尚书王监之、工部尚书李遂,都是在自己掌权之后,经精心挑选换上来的新人,刘宇、曹元还是自己的心腹;至于吏部侍郎张彩,更是自己的智囊,是最受宠爱的私党。将他们当众罚跪,列为追查对象,实在不合适。而且,其他已经在官场中厮混了二三十年,最后才爬上六部尚书、侍郎,或是左右都御史,各寺、院、监正官的人,品级既高,年纪又大,估计不会是撰写匿名书的人。便高声向田文义斥责说:“谁叫你将各部、院、寺、监的堂上官都传集来的?快快请侍郎以上各位老爷起来,护送回去休息!”
田文义会意,忙说:“门下不识体统,错误传集了各衙门堂上官老爷,实在有罪,有罪!”
命官校们请有关高级官员起立回衙门。刘宇和曹元还想上前向刘瑾叩谢,焦芳摆手示止。
堂上官得以优免,在跪地官员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刘瑾一行走近翰林院的队伍前,忽有两个资深翰林官膝行出列,一个是侍读吴金铭,另一个是修撰丘其进,跪近刘瑾面前,脱冠伏地叩首。吴金铭首先开言:“卑职吴金铭哀切禀告刘太监千岁,翰林院是清要部门,是国家储才之地,日常只知解读圣贤经书,编注皇家典籍,绝不会写什么匿名文书的,还请千岁爷明鉴秋毫,不使有玷清白!”
丘其进更是泪眼盈眶,进一步说:“翰林院众官人等,都是高第进士出身,知书明礼,向来循正道而行,绝不交结匪类,而且一向钦仰刘太监千岁的勋德,甘愿以笔墨文字歌颂功德,为当今圣上和刘千岁创建的盛世撰文礼赞,决无甘堕下流,参与写作匿名书之事。还望千岁爷俯察效忠的愚诚,切求怜恤斯文,恩出格外。”
刘瑾看着这两个满头白发,读了大半辈子诗书的老翰林,心里颇有快意。他略作迟疑,大度地对两人说:“既然两位老翰林说了话,我看贵院诸位也可以先起立回去,若发现有人有问题,再另行传讯好了。
吴金铭和丘其进得到特许,趴在地上叩头谢恩:“雷霆雨雪,俱是天恩,我等读书人,永世不忘皇上万岁爷的功德,不忘刘太监千岁恩典!”
御史队伍中,有一个御史姓宁名杲,陕西人,是刘瑾的同乡。近年来,在反对以刘瑾为首的阉竖势力的斗争中,不少御史和给事中以监察官身份,都以坚决和敢言见称,有些人已为此付出了鲜血甚至生命的代价。而宁杲此人世故很深,不但从不参署揭批的章疏议论,从不参加此类集会活动,有时还借口乡情,奔走于石大人胡同刘府前后,着意奉承。可惜刘瑾见此人两眸不正,言语支吾,对他并不赏识,只是将他作为无才缺德、溜须拍马的闲人看待。这次,当刘瑾等人走近御史队伍时,宁杲也蓦地爬起,弯腰走到刘瑾身前跪下,哭诉说:“刘公公,您素知在下一向遵纪守法,实心诚意地钦敬千岁爷,对于匿名作书人深恶痛绝,请公公为在下说句话吧!”
刘瑾本来就怀疑匿名书可能出自御史之手,有意将御史们作为整肃的重点,对宁杲不合时宜的举动十分不满,厌恶形于颜色,不加理会,继续前行。锦衣官校察言观色,一把揪住宁杲的衣领,推他退回队列,按着他的头,喝骂道:“不许放肆,跪下!”
拉扯之间,宁杲突然蹦出一句话:“我还有事要密告公公,请让我尽言!”
听说有密告之事,刘瑾转过身来:“什么事?”
宁杲放低嗓门,故作神秘地说:“匿名书像是新科进士写的!”
“为什么?”
“因为这新科进士刚从全国各地录取而来,在原籍广听流言,入后又不知朝廷法度,是以敢谋不轨,请公公从这人中深查,必能找出撰写之人……”
刘瑾并无兴趣,将他喝断,同时借题发挥,说给跪在宁杲身后的御史们听:“你要嫁祸给新科进士,有事实证据吗?几年来,恶毒诬渎朝廷和诬告当道的,大多出在众御史之中。你们这些人捣乱成性,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俺依法整治,维护朝廷纲纪,引起了你们的不满。从今天发现的匿名书看来,又是有人要再煽阴风,点鬼火,放冷箭了。听着,不要忘记太祖高皇帝留传下来《奸党录》和《逆臣录》,更制定有断手、剁指、挑筋刖足、黥脸、去膝、枷死、剥皮实草、枭首、凌迟、族诛等刑法。不管是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还是什么鸟言官、监察官,凡撞到俺刀口下,一律严刑伺候,法无旁贷。你宁杲休得多言混淆,休想为撰写匿名书的人开卸责任。还不给我滚回去,跪候处置!”
官校们扑上前将宁杲的乌纱冠帽掀翻在地,揪住头发掐住脖颈拽回原来跪处。其他御史见他不顾身份,出乖露丑,内心鄙薄队伍中这个败类。
从午时到未时,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刻,百官被罚跪在广场上已有两个时辰了。他们汗如雨下,又不敢脱卸冠服,干受晒烤,又饥又渴,个个喘着粗气。年纪较轻、身体较壮实的,还勉强保持着下跪姿态;而六部一些郎中和员外郎等中级司官,年资较深的御史、给事中等,大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不少人还体弱有病,实在无法坚持。有人干脆伏在地上,偶有歇坐一会儿的,官校们就上来揪骂,甚至踢打。最难堪的是,有人憋不住屎尿,更不敢请求方便,只好拉撒在裤裆里,恶臭四溢,有些人已经晕厥过几次,少数人已出现危殆的样子,他们像已被关在屠场里听候宰杀的猪羊,又像蜷缩在旷地里接近僵死的秋虫,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情景,连在宦官系统内部,也有人看不下去了。
刘瑾等人引以为乐,他时而踱回宫内歇息,时而头戴细草编织的遮阳便帽,身穿绉纱短褂,阔步走出承天门外,饶有兴致地观看跪地人群东倒西歪、衰竭憔悴的样子。侍从们早就在承天门东侧搭起一座凉棚,中设雅座香茗,另有近侍打扇招风。刘瑾与侍坐的焦芳、田文义等谈笑风生,忽见官校前来禀告:
“刑部主事何钺、礼部主事陆伸和顺天府推官周亚臣三人已经渴死了,现仍停尸在场内!”
焦、田两人惊惧地看着刘瑾,不敢说话。
刘瑾若无其事地问:“就三个人吗?”
“是。”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把三人尸体拖走便了!”
刘瑾指示已毕,招呼焦芳、田文义一起回钟粹宫午膳。乘刘瑾离开承天门,司礼监太监李荣着令手下的小宦官抬出几筐瓜果,投掷到罚跪队伍中,对官员们说:“各位先站起来缓一下筋骨,吃点瓜果解渴。”官员们闻言道谢,先后站立起来。瓜果未到嘴边,已有在场的厂卫人员急向刘瑾报告,刘瑾闻报大怒,带着众人疾步赶回承天门。李荣远远听到脚步声,忙向官员们招呼:“他们又要来了,快快跪下,快快跪下!”
话音未落,刘瑾一伙已经来到,他满脸怒容,厉声喝斥李荣说:“你要干什么?谁让他们起来的?谁给他们送的瓜果?”
李荣看了刘瑾一眼,不答话。
原来李荣也是在正德皇帝幼小时便伺候在侧的人,并曾深受正德宠幸亲近。李荣为人正派坦率,在宫内外都有很高威信,而且十分清楚刘瑾的为人和底细,有时并不怎么迁就刘瑾。前年刘健等朝臣要求诛灭“八虎”,李荣就和司礼监原太监王岳一起公开支持过朝臣,因此与刘瑾结下深仇。刘瑾在驱杀王岳的同时,本来也要干掉李荣,只是一时未敢向正德提出,又怕事后被追问,暂时搁下。对于李荣的不配合,刘瑾一直耿耿于怀。今天在罚跪的百官面前,李荣竟然又站出来公开对受罪中的百官给予同情,刘瑾认为李荣公然和自己对着干,更是咬牙切齿,朝李荣怒道:“李伙伴,好样的,你认识俺,俺也知道你,咱们走着瞧吧!”
李荣瞪眼不答,退出广场。
除了李荣以外,还有一个老太监黄伟,也是正德当皇太子时伺候有功的老人。他对刘瑾今天的做法,也极为不满。刚发现匿名书时,刘瑾提出要严查御道边匿名书附近的人员,黄伟就嘲讽说:“焉有在自己脚下投放匿名书,故意留下痕迹,等待你来抓的蠢人!你要拷讯匿名书位置周围的官员,只是又糊弄出几宗冤案罢了!”
刘瑾又提出要普遍搜查百官的住宅,黄伟冷冷地说:“难道也有另一种蠢人,会将匿名书的草稿留在家里,好让你去搜查,把真赃实据拱手交给你不成?你这样做,必定一无所获,只能骚动京城,制造混乱!”
黄伟一再泼冷水驳斥刘瑾,其实是反对刘瑾借匿名书大搞血腥镇压。在罚跪百官的现场,黄伟不时流露出对株连无辜的不满,对跪伏在地受烈日暴晒的官员们的同情。申时已过,并未有任何缓释的迹象。黄伟心急如焚。
刘瑾暂时离开承天门的当口,黄伟竟然按捺不住,毅然走到百官跪伏的队列前,慷慨陈词:“匿名书所说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作者当然是以社稷为己任的血性男儿。但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真有忠君爱民之心,就应该挺身出来自己承认,虽死不失为男儿豪杰,何必枉累这么多的人呢?”
众官体会到他的好意,百感交集。
黄伟的说辞未停,刘瑾又闻报赶来。他怒不可遏,命官校将黄伟拉下去,不容他再讲话,自己却大声驳斥说:“这是什么话?匿名书诬告已经是死罪,放置在御道上,更是藐视皇上,叛逆朝廷,就算碎尸寸磔也不足抵罪。这样的人罪大恶极,能算好男儿吗?有这样的好男儿吗?”
刘瑾讲罢,愤愤地转身进入宫门,招手让田文义走到身前,低声耳语:“饶不了这两条老狗,也不必为此奏报皇上了,你可即以皇上名义传旨,立刻将李荣、黄伟二人捕下诏狱,绝不能再让他们乱吠,也不能再让他们逍遥自在了。在狱中先修理修理他们的贱骨头,稍后彻底收拾掉!”
田文义不断点头,躬身回答:“遵命!”
暮色渐深,北安门(地安门)鼓楼上已响起初更鼓音。北京夏日较长,虽然已敲起更鼓,但太阳的余晖仍未退尽。
田文义奉命宣布:“将跪地犯官三百余人尽数押解入诏狱!”
诏狱,亦即锦衣卫狱,附设在北镇抚司衙门内,名义上是负责关押和审讯由皇帝亲自下诏逮捕的罪犯,其实已经完全归由刘瑾紧握,与东厂狱和西厂狱合称为京城三大黑狱。
从承天门到北镇抚司,要往东行走三里多的路,沿路的店铺都已关门罢市。官校们如狼似虎,在两侧吆喝,官员们已经疲惫不堪,有些人还能勉强拖着脚步行走,也有一些年老体弱和发病的人,只能由同僚们搀扶着踉跄而行。这自小读书应科举,入仕做官,常年高坐在衙署里拟稿批文的官僚们,今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折磨。
京里的老百姓本来畏官如虎,能躲且躲,但今天看到官员们在烈日中罚跪的可怜相,甚至目睹三具穿着官服的尸体被拖出广场,扔在路边,不让掩埋,又不让亲属认尸,现在又看到他们像赶牲畜一样被押解行进,不觉大起怜悯之心,淡忘了官民隔阂。出于义愤和同情,许多贩夫走卒、老少妇孺,纷纷提着水罐箩筐,放着馒头、窝头、玉米饼等食物,不理官校们的喝斥,把水碗和食物塞到犯官们手上。一个秃顶老汉叹着气地说:“不管犯了什么皇法,总得让喝水吃饭啊!”
有一个官员忙将一些碎银递过去,意思是要偿付水费和饭费,想不到这位老汉面红耳赤,一把将银子塞回去:“你可别误会了,我们可不是冲着银子来的。京师首善之区,坊众邻佐们合计给你们送水送饭,是因为看不惯这个世道,看不惯成群的活人受折磨欺侮!”
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大娘口念佛号,将一块玉米面饼塞到一个青年主事手里:“看到你们受罪,咱也难受啊!大慈大悲观世音慈航普度,一定会保佑你们的。阿弥陀佛!”她还摘下自己的头巾,像母亲一样,给这个略带稚气的青年官员揩抹汗水。
官员们被深深感动,青年主事接过老大娘递来的玉米饼,热泪夺眶而出,一时不知如何表达谢意,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娘,您雪中送炭,是我的恩人啊!”
押送官校挥舞着鞭子,驱赶围拢过来的街坊人众,有些官校从老百姓手中抢过盛水的瓦罐摔碎在地,将箩筐内的食物倒到污水沟里。
锦衣卫狱没有设置同时关押三百多人的大牢房,田文义吩咐将这些人分拨,每拨五六十人,硬塞进一个长宽不及十丈的囚室内。关锁停妥,天已漆黑,官员们挤拥在牢室里,无法伸腿躺卧,又不给饮水和饭食,只好蹲坐在潮湿的土地上忍受饥渴。气候炎热,狱气熏蒸,恶蚊轰叫,还有硕大异常的老鼠窜行在人群之间。有人中暑发烧,又受蚊叮鼠咬,忍不住哀号呻吟;也有人渴极哭求饮水。
在一间囚室里,夜半突然有人急叫:“不好了,不好了,快来人呀!”
狱卒提着灯笼,过来喝问:“什么事?高声怪叫的!”
“我旁边的工部主事张其敏,一直说口渴难受,引起心疼抽搐,刚才突然蹬腿翻滚昏倒,现在已经难以听到呼吸,快要死了。请开狱门,找医士急救吧!”
狱卒转身禀告狱官。原来现任的狱官姓魏,名英杰,是从田文义属下最忠悍狡黠的档头中提升过来的。此人因在擒拿格斗中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故诨名魏独眼;又因擅长对在押犯人放声毒骂和用重刑迫供,向犯人亲属张开大口讹诈,因此亦被称为魏大炮。他带着酒气,闻讯赶到囚室外,大声喝问:“什么张其敏,怎么回事!”
狱内有声音哀怆地回答:“已经过世了,请将他的尸首运出室外吧!”
魏大炮哼哼几声,冷冷地说:“既然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叫嚷的?深更半夜,不能给你们开牢门,不能拉出尸首,等天亮再说!”
听到囚室的官员们纷纷抗议,魏大炮瞪着独眼,狞笑着说:“你们这些在官场上混的人,大概还不知道锦衣诏狱是什么地方,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吧!”说罢吩咐狱卒:“加严监视,不许他们喧哗!有敢于闹事的,狱规刑杖伺候!”扬长而去。
当天深夜,石大人胡同刘府的厅堂里仍然灯火通明。除了内阁大学士焦芳和锦衣卫指挥使田文义以外,还有刘瑾心腹张彩、丘聚和谷大用。他们数人正在机密地商议一件大事,原来,对匿名文书的侦查已经有了结果。
刘瑾又气又恼,挥手命所有侍从都退出,自己在太师椅上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对丘聚说:“你就把破案的情况,向各位说一下吧!”
丘聚手持半页烧毁未尽的残纸,讲述事件由来:“自今天在早朝发现匿名书之后,遵照刘公公的指示,东厂即在外朝内廷普遍侦查,俺秘密召集早已安插在内官各监的细作前来钟粹宫,着令报告近日各监内官人等的动向。尚衣监小太监钱鸣谦本是俺使用多时的亲信线人,他在众人面前并不说话,却在会议之后前来单独求见,密报说,尚衣监监丞陈非近来神色不对,终日长吁短叹。低头思索,前几天又闭门用心写字,写后,又将不少已写过的纸张在室内烧毁。钱鸣谦对此留了心眼,在奉命清理残灰的时候,有意将小半页上面还遗留有几个字的残纸保留下来。当听闻发现匿名书大案后,心中起疑,又因俺召集宫内细作询问情况,为此,特将这半页残纸送来,并密报陈非近日的可疑情况……”
出乎大家意料,制作这份匿名文书的并不是外廷朝官,而是宫内的宦官!在座各人四顾失色。
丘聚继续说:“俺首先将这张残纸留下的几个字和匿名书同样的字比对,发现字迹完全相同,可谓物证确凿,匿名书千真万确是出自陈非之手。
“临晚,我命捕获陈非,立即送出宫门,交给本厂官兵,押解到东厂,连夜审讯。不料,陈非毫无悔意,竟坦然自认,并说了一大堆激于宦竖弄权祸国殃民,故此写出匿名书,祈盼感悟圣聪等等胡言。还说愿以身殉,任由剐杀凌迟,为的是使人间知道内官中亦有正人,亦存正气,等等。”
刘瑾不耐烦地打断了丘聚的话:“想不到在宫廷之内,不但连续出现了王岳、范亨、徐智、宁瑾这样的败类,又有李荣、黄伟这样的老不死,居然还藏着陈非这样的叛逆,竟然反噬倒戈,暗算于俺,实在令人痛恨!
“这个陈非,自小被选派在内书房读书,故此小有文墨。平日寡言少语,恭顺非常。他当尚衣监监丞还是俺提拔的,真是背恩负义,养虎为患了!”
焦芳连忙进言宽解:“树有百种,人有百脸,大树之下,难免有枯枝。不论宫中朝中,总都是有坏人的。此一大案,当日告破。足见刘千岁盛德感人,洪福齐天,反而应为千岁祝贺哩!”
刘瑾并不理会他,转过身来对丘聚、谷大用和田文义三人叮嘱:“陈非干出这样的叛逆大事,必是在极为机密中进行的,不见得有同党。对此人,立即在东厂内杖杀就可以了。但犯此案的竟是内官,不论对皇上或对众官,都不宜披露真相,免得给人口实,用来讪讽俺等。所以,暂不要宣布此案已经侦破,仍说尚在侦查当中,这还是一个可以用来查办其他案犯的好题目。”
丘、谷、田、焦、张等人都连连点头,称赞刘瑾高瞻远瞩,部署严谨。
张彩提出:“此案轮廓已明,责有咎归,对于现在关押在诏狱的数百朝官,似亦应妥善处置。”
刘瑾点头,默然算计。
田文义趋前附在刘瑾耳边,轻声密告道:“京城百姓,对于数百朝官罚跪承天门外,又关押在锦衣狱,有不少非议,还有传闻明天各商铺要统统罢市抗议哩!”
刘瑾冷笑:“他们敢!”
田文义回答说:“但不可不防,门下已命官校们加紧巡逻,随时准备宣布戒严了。”
刘瑾虽然外持镇定,但心里也觉得手上端的是一个烫手山芋,总得找出一个不失体面的台阶才好。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守门的内侍头目急急进来禀报:“内阁李东阳老先生,未用仪仗,身穿便服,乘便轿前来,说有要事和刘公公商议。”
焦芳急忙道:“李阁老一定是为众官说情求释而来的。”
“来得正好啊!”刘瑾冒出一句。
众人疑惑地看着他。刘瑾道:“你们数人即到后厅回避,由俺一人来接待他。这叫作顺水推舟,一石二鸟。一是把放出百官的大人情送给这个糟老头子,让他领情;二是由他出面,将罚跪百官的问题妥善收场,他只会含糊地把责任往上推给朝廷,绝不敢涉及俺一字的,就此了事,岂不为妥?”
未等数人退出,刘瑾便吩咐门官:“迎李老先生的轿子进门,直接抬入轿厅,我即到轿厅恭接,请他到书房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