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近日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沾沾自喜于反击胜利,一举挫败了朝中宫中势力巨大的对手。但他最高兴的,还是夺取到司礼监大权,满足了自己多年来寝寐不忘的企望。在宦官系统中,司礼监兼提督团营,已是官居极品,屹立在权势的最高峰了。但是,他禀性狠毒,思虑细致,报复心又极强,比马永成、魏彬之流看得更为深远。他惊觉到,不论是已被挫败的朝中大老或是宫中大珰,都还是僵而未死,必须进一步穷追猛打,赶尽杀绝,才能算是取得完全的胜利。刘瑾信奉的是无毒不丈夫(虽然他已经不可能是丈夫了),对于敌人绝不宽容,绝不留下隐患,绝不给对手任何翻身反击的机会。他认为既得罪了人就干脆得罪到底,只有将对手逼入绝境,置于死地,才可能保存自己,维持权势。现在,令他深深恐惧的是,敌对营垒摧而未垮,大量反对者会在某种气候中重新集结反击。他想到这些人物的凛然正气和坚定顽强,想到他们在朝野中的巨大威望和影响,顿觉危机严重,不禁毛发悚然。
刘瑾深知,外朝的斗争和宫内的斗争是紧密相连的。如果不能在宫内夺得全权,只能说是打了半个胜仗。宫内斗争历来是外朝斗争的延续,是另一重要战线。原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和秉笔太监范亨、徐智等人,在宫内宦官系统中长期拥有高位实权,而且王岳和正德皇帝又有着多年的密切渊源,他们虽然眼下已被革职笞责、发放南京,但必须防止意外之变。他了解正德此人禀性轻浮多变,说不定在什么气氛、什么情绪之下,又会产生新的主意,甚至出现全面的大反复。留下王岳几个人,终究是一条大祸根。因为不久之前,外朝官员通过“以内臣剪内臣”的策略,几乎要将自己和同伙们送上刑场。特别是,正德皇帝对王岳等人的处理还未有决绝之意,未有要将他们置于死地的表示。
原来明代的刑法,分为笞、杖、徙、流、处决五等,谓之五刑。笞是最轻级别的体罚刑,是用竹片作为刑具,抽打犯人的脊背,犯人光背受刑。采用笞刑的数目,一般是二十、三十至五十下,具有对犯轻罪者警戒的性质。
对王岳仅处以笞二十的轻刑,实在让刘瑾忧心忡忡。他害怕正如日前要将他们发配南京是一种缓冲,现在对王岳等的处置也可能是一种权宜之计。按明朝历届皇帝的先例,亲近宦官一时失宠被发配到南京,但其后又被调回北京,再受到进一步重用的事实是很多的。
刘瑾回到石大人胡同,进入内书房,传谕一概不接见来客,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反复思考,将在这次风潮中涌现出来的对头,一一按情节轻重,仇怨深浅,影响力大小,以至人品性格排出队来,逐个进行分析估量,什么人必须立即予以锄灭杀害,而不至于过分震撼舆论;什么人不宜立即处决,但可以先罢官休致,再逐步升级,指为奸佞,借用诏书谴斥,剥除其华衮,毁损其声名;什么人可以挑剔他在原职位的“过失”,加以公私罪名,予以贬谪远戍。看来,他必须抓紧,按部就班地进行,不能放松,不能手软。经过这样的策划后,刘瑾顿觉心明眼亮,胸有成竹。他握紧拳头,猛击书案,狞笑自得。
王岳、范亨、徐智,被列入第一批谋害的名单。
次日一早,刘瑾传本府四大金刚之一,兼任锦衣卫指挥使的田文义立即到内书房。另外两个金刚张文冕、徐正已经在座。
很显然,对于怎样收拾王岳等三人,刘瑾已和张、徐做过认真的密商。
田文义平常向刘瑾禀告或请示事务,一向没有座位,只是躬身挺立回答。在刘瑾眼中,田文义不过是一员武弁,一条可以用来缉捕的得力猎犬。这一次有点儿例外,刘瑾和煦非常,请他就座,眯着双眼,亲密地说:“有一件事要委托你妥善办理,俺立即有事入宫,就由两位先生和你细谈吧!”
田文义是个老手,知道是要交办秘密的而见不得人的事,过去每逢交办这类事件,刘瑾大多是不亲自下达命令的。
“请刘公公放心,门下尽力效劳。”
刘瑾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起身往外走。
三人恭送出室,然后坐下。
先是由张文冕简要地说到王岳、范亨、徐智等三人如何勾结外朝的内阁和六部等官,甚至要对刘公公等八人狠下毒手,现在已遵照御示笞打完毕,即行发配到南京守陵的事。田文义早就知道王岳事情的经过。作为一个机警的老牌特务头子,他对于宫内宦官中间的派系分党,重要人物的影响和态度,肯定比座前的两个文人了解得更具体,但他还是貌作恭敬的样子聆听张文冕的讲述。未待张文冕说毕,他便清楚地知道刘瑾紧急召唤他来的用意,是要由他派人去收拾掉王岳等人,迎合道:“本人对于王岳等人的所作所为,亦是非常义愤,对这样背恩弃义的败类,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们,以报刘公公的恩遇。”
张、徐二人连连表示敬佩,张文冕继续说:“正是因为知道你是血性男子,又身负锦衣卫重任,所以刘公公才决定命你派人将王岳等三人在前往南京途中收拾干净。”
“这是举手之劳。”田文义爽快地回答。
张文冕却郑重叮嘱:“此事又不可鲁莽,因为他们都是奉有御旨处事的人,皇上也可能在什么时候查问他们下落的,所以要办得干净利落,做到尸不见血,死不见尸,半途在人间消失,无法查找追究才好。”
田文义说:“受刑后发配,可以由锦衣卫派出解差。我派两个心腹卫卒当解差,半路上取了他们性命便了。”
“不成,这样有太明显的破绽。”
田文义惊诧地望着张文冕,等着听他的高见。张文冕慢条斯理地说:“在发配前可以告诉王岳他们,他们受的不过是笞责轻刑,发配到南京还要担任守陵差使,按照规例,是不一定指派解差押送的,由他们自己带着结案书状,逢驿投报,限期内到达南京报到便可以了。王岳可能认为是锦衣卫对他们的优容照顾,其实是为了便于行事,失踪灭迹后,锦衣卫既未派人解送,便可以完全摆脱干系。”
田文义恍然大悟,继续请教。
徐正接着张文冕的话,具体布置:“目前河道已渐结冻,他们三人无法从水道南下,只能走旱路,一定要经过天津、德州、济南前往南京,又一定要经过临清,入住临清驿。临清是水陆码头,人口嘈杂,流动性大,临清的驿官羊承启本来就是锦衣卫的人,可以派人先间道去临清,命令羊承启负责执行,全力配合;还要用重金礼聘两个江湖上武功高强的人,先严密尾随监视,等他们到达后,乘夜深人静,在临清驿馆内干掉他们,切要不动声色,切不可惊动地方,然后埋尸于运河冰层之下。明春解冻后发现尸首,以畏罪投水自尽结案便了。”
“我锦衣卫内也有高手,何必再找江湖中人呢?”田文义不解地问。
徐正笑道:“这正是为让锦衣卫完全摆脱杀害钦犯的关系,如果有人过问,你便可以一推二六五!”
田文义频频点头,服其高见,答应遵命行事。言毕,他正要辞别,又听到徐正唤他留下。只见平日彬彬有礼、文质温雅的徐先生,今天却在苍白清秀的脸庞上蓦然冒出一股杀气,他命令说:“你另外派四员精干卫卒,化装为商贾,从北京崇文门外远远尾随王岳等三人行止,同时监视那两个江湖杀手的行动。”
“是否让那两个武林中人得手后便自行逃遁呢?”田文义问。
“不是。”
“那是否要将两个有立功表现的杀手带回北京,收编入锦衣卫内?”
“更不对。”
田文义不明其意。
徐正狡黠地说:“你责令四个卫卒,在武林中人杀了王岳等人之后,随即就将他们处决,不留活口。对此事,他们可以报告说:奉差巡查,格杀了前经本卫通缉,今又拒捕的两名江洋大盗,交给地方官收殓结案了事。”
在徐正布置行动的时候,张文冕不断点头,还不意中说出一句话:“江湖武林人物,不过是一些好勇斗狠,不惜性命的匪类,可以因事利用,但切不可因轻信而误大事,切不可留下活口,留下祸根。”
田文义又主动提出:“还有宁瑾和李荣两人,看来也应处置……”
张文冕和徐正交换了一下眼色,看来对此早有考虑:“对宁瑾和李荣,当然是留不得的。宁瑾的影响较小,你们便中在狱中收拾掉,报告说此人畏罪自杀便可以了。难的是李荣,皇上一时还念旧情,未下决心处置他,只好先放一时日再议。锦衣卫应抓紧收集他的材料,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动手。刘公公教导我们,饭得一口一口吃,对于宫里的内奸,绝不能饶掉一个!”
田文义喏喏遵命,走出刘府,已是辰末巳初,他急忙赶回锦衣卫衙门安排。
今天,他算领教了刘公公跟前两位谋士的利害和分量。在心狠手辣方面,这两个人的确不在自己之下,而在考虑周详、部署严密方面,则是自己远不能及的。今后切不可开罪他们,必须处处提防,事事戒备。
王岳、范亨、徐智在司礼监中是三代人,他们中间还存在师徒关系。当时,新入宫当差的年轻宦官,都要在分配到的机构中,由一个年龄大、地位高、资历老的总管太监或首领太监负责指导礼仪规矩和职事,言传身教,使小宦官逐渐熟习差使,胜任工作。小宦官们通称这些老太监为师傅,间中也有行拜师礼,以正式确定师徒名分的。当年范亨拜王岳为师,十年后,徐智又拜范亨为师。
司礼监的职任包括来往转递全国各方面呈递进来的奏疏,又负责代替皇帝审阅内阁起草的票拟和批红,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太监被视为“大内辅臣”,王、范、徐三人在多年历练中也都熟谙了国家政务,而且自然地形成了自己的政见主张。从弘治中期开始,由王岳、范亨主持的司礼监和以刘健、李东阳、谢迁为主的内阁,在工作上密切联系和配合。由于他们的政见接近,票拟和批红往往上下贯通,阁监关系协调融洽。因此,当正德继位,政局发生重大变动,王岳等支持内阁九卿等请求将刘瑾等“明正典刑”的意见,就是根据自己的识见和判断做出的抉择,并非偶然。
正因此,刘瑾决意杀害王岳等人,除了个人恩怨因素外,也是根除反对势力的一环。
王岳、范亨和徐智被笞责后,遵旨南行。
所幸笞责的伤害并不太重,贴用疗伤膏药之后,三人还可以勉强就道。王岳年纪较大,已经鬓发飞霜,受刑后脊背曲驼,无法挺直,腰腿屈伸不便,步履维艰,幸而有范、徐二人扶持照顾,出崇文门外便雇了一辆拴有一骡一马的架子车,上有草席编成的拱篷可以遮阳挡雨。徐智特意在车上铺有一席棉絮,让王岳可以躺卧养伤,自己和范亨两人则或躺或坐,交替休息。车把式张老头是来自德州的一个庄稼汉,为人憨厚,从不过问他们的案情,反而有时说几句宽解的话,或行或歇,完全听从徐智的调遣。
车行中,三人默默无言,但心里却并不平静。特别是王岳,从近二十年奏章和参与批红的工作中积累起来的政治阅历,他完全能估量到当前朝政已经发生大变乱,自己所受罢官和笞责的遭遇无非恶涛浊流中的一点浪花而已。他准确地料到三位阁老已难再安于位,还有韩文、刘大夏、顾佐等一大批尚书侍郎亦必难逃厄运。众正溃退,小人当道,自己作为一个曾参与实际政务的老宦官,身残位贱,但不敢忘忧国,未肯辜负先帝的重用,虽因尽忠陈言而受到殃害,亦算无愧无悔,或者能以微残之躯,为历来素被丑诋为刑余阉竖,被鄙视为异类的宦官,树一劲节,为这类可怜人留一清白。想到这里,王岳老泪纵横,朦胧中进入了梦乡。
三个人的出身经历不尽相同。王岳是北直隶静海县人,范亨是沧州人,都是当地贫苦农民的后代。当年由于家乡连年灾荒,缺衣少食,几乎沦为饿殍,父母无奈将亲生骨肉阉割“净身”,将他们送上了这条断子绝孙的悲惨道路。入宫以后,他们都熬过几年学徒的生活,才侥幸被选派在司礼监当差使,逐渐做些文墨工作,又逐步上升,得以侍奉御前,甚至跻身“内辅”的行列。
徐智的经历迥然不同,他原姓程,籍贯宛平县,但却是在北京城内长大的,他的父亲程超,自少浪荡江湖,饶有武功,最善于使用一条丈二长的熟铁软鞭,挥动起来,一二十人不能近身。他本来在前门大街著名的顺胜镖局当镖师,经常领着本局镖师武丁人等押运金货,北抵辽海,南下江浙闽粤。镖局倒闭后,也曾投入江湖,自立为帮主,与官军对抗,在黑白两道俱有名气,也经历过不少危险,甚至曾数次在外地被裁害,关入牢狱。由于武功高强,凭拳脚立威,又讲究义气,在几处监牢里都被难友们奉为龙头,尊为“狱神”。他在监牢中广收徒弟,依然饮酒食肉,还经常与难友们交换江湖讯息,了解三山五岳豪杰的动态,甚至交流越狱脱逃的窍门手法。他最自我夸耀的是在蹲狱过程中练就一套“解铐脱镣神法”,因为在狱中的重案犯人或得罪了狱官、狱卒的犯人,往往被扣上手铐,钉上脚镣,意在防止脱逃,亦为进行惩罚。程超着意琢磨方法和苦练骨节,居然练得骨骼柔软,必要时可以运气使两手掌和两足脚跟的骨骼收缩,手掌合拢起来,其粗细不超过小臂末端;两足的脚跟又能与小腿拉成直线,这样就能顺当地脱卸开手铐脚镣。他自言,一次蒙冤在江南常州蹲大狱,被扣钉上铐镣,关押在重囚牢房内。一天半夜,暗中用法脱了镣铐,然后高声呼叫,假称急病,骗取狱丁来开闸察看,等狱卒刚进门,便使用箍颈锁喉击顶之法制服了狱丁,顺利地越墙逃出。他对儿子程智自幼便教练武技,并家传解铐脱镣之法,给他作为防身之用。
程智早年丧母,十一二岁时,父亲程超在江湖中与人结怨,被怨家诱杀于保定府。程智只好投靠舅父徐二,为避开程超牵连,便改姓为徐。徐二本来在西单牌楼摆摊卖山货为生,但近年多病,摊子摆不动了,典卖俱穷,两餐难继,实在维持不了家庭开支,只好想办法将小外甥送进宫里当太监。他跑门子找到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小刀毕五”家,这是专门从事阉割儿童入宫内的专业户。徐智伤好后,便被送入宫,从此决定了终生作为太监的命运。徐智禀性聪明伶俐,本来已经略识文字,又有幸被分拨到司礼监由范亨收为徒弟,王岳成为他的太老师。他本人刻苦好学,更因王、范二人循循善诱,不几年便基本掌握了司礼监有关典礼刑名、章奏文书运转等方面的业务,年刚三十便被破格提拔为秉笔太监,有权在一般章疏上照阁票批红,也经常奉命前去内阁传达事务,只有重要事件才要请示范亨和王岳。
徐智虽然逐渐崭露头角,在司礼监内地位上升,但他为人小心谨慎,对王岳和范亨一直以晚辈自居,鞍前马后照料唯谨。除了本职工作以外,他一直没有放弃习武,每日早晚在寝室外的庭院站桩练气,复习家传拳棒,将一根围腰皮带当软鞭使用,左旋右转,鞭随人动,恍如赤蛇出洞,蛟龙飞腾,攻守有序,泼水难进。亡父说过的江湖恩怨、武林黑道,他也铭记未忘。
前几年,皇太子朱厚照听说他武功超卓,还通过王岳调令徐智间中到他习武的蹴园亭协助练武,对他十分赞赏。
对于这一次受笞南下,王岳和范亨思索的多是政潮起伏,时局动向,而徐智则多了一个心眼,他顾虑到此次千里远行,是否还潜藏着暗害的杀机?
一路上,徐智机智地留心观察。对于受雇驾车的张老头,他判定是一个淳朴的庄稼汉,不会对自己三人加害,在这方面放了心。他经常侧倚在车辕上,边与张老头搭话,边留意观察车前车后的行人动态。刚出崇文门,他就远远看到半里外有两个壮汉穿着黑缎密扣窄袖袄,头裹挡风遮阳马尾巾,一派武士打扮,骑着两匹快马,不紧不慢地尾随在后面。到德州,三人按照规定,进入驿馆换发文书和住宿,车把式牵引骡马到驿馆马厩喂草料,徐智有意踱出门前观看,又见这两个黑衣人正选住在驿馆对面的客店里,在店面喝酒,不时注目驿馆,显然是为了监视王岳等人的动向。徐智心中有数,加意提防,为怕师傅和年迈的太师傅担忧,不敢告诉他们。
受谪戍的犯官,路上应该入住驿馆,向驿官报到,并请签发注明到站和动身日期,呈递给前途驿站的文书。驿官等多是长期在通衢要道任职的人,见多识广,熟谙宦海世情,眼光势利,知道官场沉浮反复,屡次看到有刚受廷杖,由解差押送过境的犯官,转眼间又官复原职甚至更受升擢,居然乌纱蟒袍,跨骑高头骏马,或乘坐绿呢大轿鸣锣开道重来驿馆。为了留一后手,他们对于犯官大都不敢过分苛待。各个驿馆大院内左右两侧虽然都设有囚室,围墙栅柱,锁禁严密,镣铐刑具俱全,是临时监狱性质,但一般只用以关押刑杀重犯、江洋巨盗。对于犯官,多半还是参照原来品级地位,仍让歇宿在大小客房之内,对解差则酒肉相奉,唯恐怠慢。
沿途的驿官也知道王岳原任宫内司礼监掌印兼管东厂的要职,眼下也只受最轻级的笞刑,发配南京也未用解差押送,更不敢对他们不恭,分别安排在客房住宿。少数地方的驿官,还抱着烧冷灶、留后路的打算,有时进入客房,送上粗肴淡酒,尊称王岳为“老前辈”,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第二天早晨,以礼相送。
但是,一到临清驿馆,气氛就完全不同了。三人刚进驿馆大门,便觉得戒备森严,驿丁俱配备刀棒,似是早有准备,专门等候他们到来似的。来到堂上,他们正要投交文书,请求签发往前途驿站,忽听到堂上一声喝叫:“且慢!”
堂上驿官姓羊名承启,早年是在京都天桥地区混事的一个痞棍,专门刺探天桥人户,特别是各地来京演艺卖武流动人口的隐私,精于攀染栽诬,密告给锦衣卫头目。每一次告密的事件称为“起数”,发放的赏金称为“买起数”。此人心狠手辣,最能毒噬平民,又最擅长扩大株连,因一人而牵数十人,因一家而破数十家。正因为他具有这样特殊的嗅觉和手段,便被锦衣卫吸收为番子,以后又被提拔为档头。就是说,从“线人”“驳脚”“卖起数”进而取得正式侦伺缉捕人员的地位,成为正牌的特务。天桥地区的善良人户,避之唯恐不速,暗里给他起一绰号,叫他“血羊”。
这头血羊实在具有豺狼之性,他是用无辜平民的大量鲜血浇灌着从痞棍无赖上升为特务的通道。由于卖身有术,屡为锦衣卫侦缉“建立功勋”,前年才由田文义亲自提名外放到临清当驿官,官拜从八品,成为临清水陆码头的一条看门恶犬。
羊承启升堂,披阅王岳等呈送上来已经住歇驿站签押过境的文书,这本是例行公事,羊承启却要借端找茬,以作为将他们枷锁关押的借口。他仔细审阅文书后,厉声向站在堂下的王岳发问:“文书中为何缺少杨各庄驿站的签押?”
王岳想不到会有此事,被问得有点茫然,倒是徐智头脑清楚,回答道:“事因道过杨各庄时正在晌午,我们急于赶到德州入宿,所以未进杨各庄驿,亦未办签押。”
羊承启铁青着脸,厉声训斥道:“你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们是皇上亲点的钦犯。犯官发配在途中经过大小驿站,都要逢站报到,一一领有签押文书,以免流窜外逃,这是朝廷的法度。你们知法故违,眼中还有皇法吗?”
羊承启这一番借题发挥的言语,已使王岳等三人,特别是徐智意识到来势不善。三人默然不语。
羊承启提高嗓门,话题已完全离开了驿站的业务,居然扮演了刘瑾恶政捍卫士的角色:“你这个王岳老而不死,辜负圣恩,胆敢勾结外朝奸党,阴谋危害刘瑾公公。刘公公忠心为国,维护皇上,振作朝纲,为文武臣工树立榜样,为黎庶万民造福,为天下谋太平,你等身为内侍,竟然窝里造反,背后使坏,几乎动摇社稷,真是罪大恶极。现在发配途中,还敢藐视驿官,不遵皇法。本官必须移文杨各庄驿站,弄清你们的行止活动,暂将你们三人收押,听候处置!”
羊承启这篇演辞,其实不是专为斥责王岳等人而发,主要是说给早就布置在临清驿站内的厂卫番子们听,好让他们转报给田文义和刘瑾,以示忠心。
羊承启的话音一落,堂下早已准备好的番子、驿卒们分别揪住王岳、范亨和徐智,押往驿馆前院的囚牢,隔离关闭,并给他们钉扣上手铐脚镣。羊承启亲自检查牢房栅柱,重锁牢固,又与心腹番子再次算计。
入夜,两骑身穿紧身皂衣、背插单刀的武士进入早已洞开的驿门。羊承启的心腹番子牵过他们的坐骑领入后厩,引领进入客房款待。
徐智熟知江湖黑道,他清楚知道,这是官私合谋杀害人命的老手法。官方预设陷阱,对要谋害的人关押束缚,为杀手准备一切条件,杀手便不费吹灰之力动手,可以兵不血刃、鸦雀无声地缢杀人命,事后让买通的仵作上报为自缢身死,结案了事。徐智有了这样的警觉,便暗作戒备,以防万一。他假装躺卧在柴草垛上歇息,借用盖在身上的破棉絮为掩饰,使用家传“解铐脱镣神法”,暗中卸去自己手脚上的铐镣,然后蹑手蹑脚走到牢门偷窥,只见有不少人来往走动,路上遥见的两个骑马配刀的壮汉也在其中,更证实了今晚对方就要在临清驿馆内下毒手的猜测。让他苦恼的是,牢门栅栏巨柱坚固,又已下重锁,实在无法冲出,无法与师傅、太师傅联系,急得脑筋暴凸,心血沸腾。
他竖起耳朵倾听牢房外边的动静,却听不到正常更鼓。到了下半夜,他忽听到另一牢房有脚步声、开锁声,随即便听到几声低沉惨烈的嚎叫声和短促的喘息声,之后是顿然静寂。稍过一会儿,又听到从另一牢房传来的脚步,又是一阵开锁、启门,蹬腿挣扎和低沉短促的喘息声。徐智听闻,只觉得寒毛直竖,知道太师傅和师傅已遭害殒命。他咬牙切齿,仇恨满腔,但无法穿越囚笼扑救,真是五内俱裂,肝胆如焚,恨不得将这个狗驿官和杀手们碎尸万段。
徐智知道,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了,与其束手送命,不如以死相拼,绝处求生,更企望能伺机反击,为两位师长复仇。他从柴垛上霍地站立,沉住气,紧扎头巾,收束腰带,结好绑腿,在黑暗中活动了一下筋骨腰腿,感觉还能跳跃搏击。他转身一看,扔在柴垛上的锁脚铁镣,中间有近两尺长的铁链,两端各悬有一个有三斤半重量的铸铁镣扣,徐智把它捡起来,轻步贴近牢房的栏柱,躲在牢门右侧墙角,屏息等待。
两个手提棍棒绳索和门匙的驿丁,后面跟着两名杀手,来到关押徐智的牢门前。他们本以为,也可以像缢杀王岳和范亨一样,轻车熟路地结果对方性命。一个驿丁将棍棒夹在左腋下,用右手开启锁头,左手打开牢门,探头进内,却突被一条铁臂箍住颈脖。徐智五根铁爪一样的手指直锁其喉咙,另一臂则握成铁拳,照他的脑门重重一击。这个驿丁登时七窍流血,立时送命。门外的另一个驿丁和两个杀手不知就里,正在疑惑之间,只见徐智一脚踢开牢门,疾步冲出后院之中,他手持铁镣,双足站定,摆出一个金刚挺立,预备格斗的姿态。两个杀手见状便各拔腰刀,一边叫嚷“死囚徒不要猖狂”,一边挥刀扑向徐智,三人在庭院中厮杀。另一个驿丁急忙回窜堂内,向羊承启报告。两个杀手围着徐智,以二对一,杀成一团。只见徐智挥动铁镣,恍如一条黑色苍龙,在夜空中上下翻腾;镣端两个铁扣,又像两个左右飞舞、落点不定的锤头。内三路,格开了来袭双刀,保护住自己躯干;外三路,几次有力还击,将杀手迫近墙角,一时锤如雨下。两个杀手虽然老于江湖,熟知十八般武器,但从没见识过这个太监使用的这种又短又软又重的秘密兵器。几个回合以后,两个武道中人只有招架之功,几无还手之力。他们气急败坏,但还想侥幸图胜,其中一个杀手擅长滚刀之法,一度迫近徐智,使出饿虎偷心的招数,伸刀直插徐智胸脯,想不到刀未近身,便听到当啷一声,手中虎口断裂,腰刀已被铁锤猛击折断,半截刀把也掉在地上。他正慌忙要跳出圈外,却被徐智追上,持镣猛扣,一锤击中腰背后心,杀手顿时摔倒在地,口鼻鲜血直喷,转瞬间一命归阴。另一杀手眼看同伴猝死,心慌意乱,已经失去战意,他挥刀直砍,其实是想虚晃一招,便于逃窜。徐智洞知其意,架开他的刀再迫前一步,躬身蹲腿,手里紧紧攥住镣索的一端,挥舞铁镣,尽力向这个杀手的脚下横扫,这一招式名叫扫堂鞭,是下三路最狠着。霎时间,这个杀手两小腿被齐齐击断,脚踝骨粉碎。瘫倒在地,徐智向前再加击一镣,让这家伙追赶同伴,一齐到阎罗殿报到去了。
徐智喘息片刻,正想翻墙逃走,忽见驿堂内冲出十来个人,手执刀枪剑戟,高举灯笼火把,大声呐喊:“擒拿反贼!”
带头的就是羊承启。羊承启痞棍出身,又长期以讹吓缉捕为业,具有无赖凶狠的本色,竟想生擒徐智,以洗脱自己的干系,并图败中取胜以立功。他本人也手持棍棒,仗着人多势众,层层围住徐智,羊承启大声叫喊:“别让这头阉鸡跑了,格杀不论,重重有赏!”
但是,驿卒们眼看两个武师都已伏尸庭院,深知厉害,没有几个敢向前和这个屹立院中、血染袍袄、杀相毕露的太监交手的,多是虚声嚷喊。
徐智看到羊承启还在那里声嘶力竭地督战,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恨不得将这个恶棍立毙于镣锤之下。他怒目圆睁,脸色从酣战中的燥红转为青白,杀性大起。他毫无畏惧地舞动铁镣,只格架开众人的刀枪,一意要追杀羊承启。羊承启只知虚张声势,并无扎实武艺,他看到徐智紧盯住自己,知道来意不善,惶恐地急叫随从应战,自己却向驿堂方向急奔。徐智哪容他逃出一命,使出轻功,腾空一跳,正落脚在他的身后,用尽平生之力,挥动镣扣,照羊承启头颅猛砸过去,但见羊承启的脑浆鲜血一齐涌出,蜷缩在地,徐智还不肯罢休,抡开铁镣,狠狠抽打,砸得羊承启尸身稀烂,像一摊肉饼,真正变成一只腥臭的血羊了。驿丁们看得心惊肉跳,手颤脚软。徐智猛然回首,大喝一声,他们便四散奔逃。
徐智知道不能久留,赶步进入后厩,解开一匹杀手乘坐的快马,也来不及配上鞍套,飞身跨乘。冲出驿门,向北急遁。
住在驿馆外的四个锦衣卫番子闻讯赶来,但见尸横满驿,他们知道王岳、范亨已被勒毙,武林中人已身死,于是合计了一下,回京还可以报告说王岳等俱已处死,驿官羊承启被武林杀手狙击身亡,自己则遵命结果了杀手灭了口,算是完成了谕示。复命后他们都领了重赏。
却说徐智乘马急驰,未见身后有追截之兵,便在途中卖了马匹,将价银作为盘缠,夜行日息,绕道来到山西五台山上最高僻之处,在一个只有一位老和尚当住持的小寺里落发为僧,自取法号为止止和尚。所以叫作止止,就是他已看破了世俗红尘,毫不恋栈京城宫阙,无意再介入人世间的功利恩怨和是非,深深领悟到知止能止才是大彻大悟,也是自己抉择的最后归宿,甘愿在青灯黄卷中寄托余生。他在禅房中为王岳和范亨两位前辈立下灵牌神位,每日早晚燃香拜祀,为他们祈求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