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内阁的辅臣请求退休,皇帝就算同意,甚或有意撵他们走,表面上也要作出挽留的姿态,一般是经过一请一留,再请再留,然后才批准辞职去任。这样做,不仅是虚文假礼,而且还是表示君臣之间的融洽信任,给天下臣民树立榜样。但这一次三阁臣求退,却出现了两个异常的情况。
首先是神速批准。上公本的第二天,便传来诏旨:“刘健、谢迁着准致仕,恩赐给驿回籍,各月给廪粮如例。”这说明,正德皇帝对于这两位顾命大臣之去唯恐不速,尽快让他们滚蛋,免得再遇事嘟囔阻碍。实际上,他也是以此对刘、谢这两位顾命大臣进行羞辱。
其次是特别诏示“李东阳仍留任,继续在内阁办事”。这一特殊做法,原来是经过正德和“内相”刘瑾认真琢磨算计过的,主意出自刘瑾。他向正德建议,尽快赶走刘、谢而单留东阳是一妙招儿,一是利于对他们三人的区别对待和分化;二是李东阳不但在政坛上因廉洁守正而享有清名,而且是公认的文坛领袖,四方仰慕的对象,有很大的影响力,留用他可以作为新局面的装饰品、挡箭牌,可以有效缓冲反对情绪,收拾天下人心;三是李东阳此人柔懦软弱,遇事多妥协,易于接受压力;四是政事繁杂,实不宜立即空阁而去。正德对于李东阳的恶感,一直低于刘、谢,加以他对刘瑾本来就言听计从,留下李东阳便成定局。
内监来内阁传旨。罢官休致本是刘、谢意中之事,亦是本人的坚定诉求。最感意外和震撼的,却是李东阳,他听闻自己被指定留任的诏旨后,头脑嗡然涨痛,遍身冷汗淋漓。刘健和谢迁领旨谢恩,站立起来,李东阳却似乎已经瘫软,爬不起来。在一个小内侍的搀扶之下,东阳才颤颤起立,随刘、谢之后送走御使。
东阳委屈而无助地凝视刘、谢两位老同僚,谢迁扶他坐下,温和地说:“西涯先生,这是圣意,您是只能遵旨的,好自为之吧!”
东阳忍耐不住,掩面而泣。
“木强相国”刘健却不肯饶人,竟将一口怨气喷向东阳:“还哭什么?前两天若和我们一起坚持除恶务尽,今天不是也一同离开这个是非地,不再受窝囊气了吗?”
东阳知道刘健是对自己爱殷望切,他默默点头,没有答话,心思恍惚。
李东阳在回家的路上思潮翻滚。今天皇帝陛下绝情轰走刘、谢,却独留自己“继续辅政”,让他措手不及。他感觉受击最重的是自己。十年来与刘健、谢迁二人在弘治朝同心辅政,合作无间,世人早已将三位阁臣视为一体,称誉为“贤相”,所谓“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早已传诵朝野。入正德朝以来,三人凛于受顾命之重,一再合疏痛谏新帝诸多不德、狎近群小;至于共请诛锄以刘瑾为首的“八虎”,也是同心一致,甚至声讨群阉罪行的内阁公本,也是由本人执笔拟稿的。疏出,天下传诵,均认为是抒发了臣民的心声,是伸张正义的一代檄文。自己从来没有与刘、谢和朝臣存有二心,怀有异意,是矢志共同进退的。只是自己秉性软弱,在冲突激化的场合总是出言较为缓和,难以表露慷慨决绝的激情,这是性格使然,绝非矫揉造作,更不是故意做状妥协,为自己谋一退路。这一次被单独留任,与其说是受器重,不如说是受侮辱,使自己蒙受不义,坠入特设的政治陷阱,从此将生不如死。
东阳决心再次表态坚决求退。轿子刚入李阁老胡同,他便嘱令李贵,命轿夫们不必将轿子停在府门,径直抬入庭院。东阳下轿,疾步进入书房,未卸冠服,未进晚膳,就命仆人们点起羊角灯,自己伏案草疏,文曰:“今前日臣与刘健、谢迁各具本乞休,臣于本内明开三人之中,臣最当退。过蒙优旨,并赐勉留。昨者恳乞退休,事同一体。健、迁皆得圣恩,获蒙俞允,而臣独被存留。校臣之病,比之二人独劣。若依栖眷恋,苟幸保全,正恐累陛下知人之明,孤先帝顾命之重。非唯智穷力尽,不能复有裨益,抑且沉溺颠覆,无以自容,展转激迫,实不知所以为处。”
东阳写完这一段,重读了一遍,觉得还未将自己内心深处最顾忌、最感恫痛的事实写出来,同官皆去而自己独留,有何词以塞世人悠悠之口?有何词以谢天下?有何面目立朝以领导群臣?于是他又挥笔写道:“伏望圣慈,愍臣衰病,收回成命仍许退休,使臣得与二人同赖帡幪,并生天地。纵莫效衔环之报,犹当结草之图,臣无任恳悃激切候命之至!”
他放下笔来,继续沉思。一轮朗月从窗楹间射入,照得几案笔笺盅砚清晰,灿然入目,书房花瓶里斜插的一丛桂花,幽然散发出沁人心肺的清香。东阳恍然记得,今天是正德元年十月十四日,怪不得月华如水,桂子飘香。这是他有生以来永难释怀的金秋十月,永难忘记的充满激情的日子,众多大小同僚椎心泣血以陈词,激昂地共指奸佞、愿与偕亡的气概,百官对三位顾命大臣的殷切期待。内阁内外,左顺门前后,一场又一场的剀切论辩,正是儒家官僚匡时济世、临难不苟的动人之处,都深深镂刻于胸臆,激励自己挺身奋发。也与刘、谢二公一同坚决求退,绝不恋栈。但今天的诏旨,却使自己陷入极大的尴尬。这篇再次坚决请退的奏疏,确是情词恳挚的由衷之言。
东阳吹灭了羊角灯,枯坐在几案前,此时万籁俱寂,但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回忆起自己十几年前写给持身自爱、不屑攀附权贵而坚决求退的兵部郎中林蒙庵的《南归诗》序中的几句话:“时有所不可则去,不得其职与言则去,居其位而力不足以胜之则去。是其退也恒易,而进也恒难。”
当时自己还在翰林院读庶吉士,入世未深,对政海关系的复杂诡谲一无所知,以为难进易退既是儒者的理念,似乎只要本人坚定便可以决定去就。如今在宦海中浸泡了许多年后,才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东阳悚然感到一个阴谋正向自己逼近,即使百般退让躲避,还是难以脱出重围。
在自己过去所作诗文中,有与今日人事情景相仿佛的,今夜总是自然而然地涌入脑际。东阳步出庭院,但觉寒风萧瑟,连一轮朗月似乎也顿成冷月,冷眼俯看人世间的恩怨情仇。一阵寒风吹袭,倒使东阳清爽了一些,他情难自已地诵念自己的旧作,这是对正统、景泰年间两位忠烈之臣章纶和钟同二人的挽诗。其一是为悼念和称颂章纶的:“极知天下无难事,闻道先朝有直臣。万死不输三寸舌,一生谁是百年生。英灵地已归河岳,遗草天应护鬼神。欲殉朱云借时剑,九原重斩负恩人。”
其二是为悼念钟同并礼赞章、钟二人生死不渝的交谊:“渺海惊波竟殒身,豸冠曾触怒龙鳞。生无赭色居台省,死有丹心质鬼神。午夜虞渊终见日,百年宰木再回春。南宫戆老英灵在,地下唯应两故人。”
东阳反复吟哦,回忆起自己当年对这两位人物的景仰,对他们不惜逆鳞殉身,虽百死而不悔的钦敬。章纶和钟同以死抗争的事迹,是发生在正统、景泰之间震动全国的大案。当时英宗正统皇帝朱祁镇宠信宦官王振,轻率发动亲征蒙古也先的战争,竟至兵败被俘;其弟景泰帝朱祁钰代位执政,随即废立英宗之子朱见深的皇太子位,改立己子朱见济为皇太子,造成朝纲大乱,加以重用宦官贵戚,花费大量国帑以度僧道五万余人。章纶和钟同慷慨论事,不避忌讳,直言批评诸多不德不法之事,激起景泰盛怒,深夜传旨从门隙中递出,立即将二人执下诏狱,抄家没产,并封巨杖就狱中将二人各杖一百,刑掠惨酷,钟同登时死于杖下,章纶则受重创未死,但长期被囚禁在黑牢之内。李东阳当年因两人的壮烈而发为诗篇,亦在诗中抒怀述志。想不到,事过五十年,正德时期的放荡荒诞,竟有过于景泰时期。自己的旧作爱憎鲜明,光芒照人,不由得反躬自问,自己的志气还豪放如昔吗?必要时,能够如同章、钟那样不惜殒身毁家以勉为直臣吗?敢于继续坚定顶抗当今皇上的诸多罪孽,敢于与以刘瑾为首的邪恶势力抗争到底吗?东阳思索及此,不觉颓然彷徨,对前景的险恶感到心慌意乱。
已泡在官场近四十年的内阁大学士,从来未有过如此深重的懊恼和丧气。
老诗人憔悴了。
刘健和谢迁被准休致后,便清理家事,督促家人收拾行李,要尽快离开北京回籍。
因为在诏旨中暂时还保留着准予乘驿回乡,赐给月廪和每年供给夫役的表面礼遇,故此,不少门生故旧还是上门问安致慰,也有要设筵饯别的,刘、谢一一婉辞。但也确有一些熟谙官场气候的伶俐之徒,看透了这两位阁老已经全面失宠,再难有复起的希望,也知道他们忤犯了皇帝,得罪了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后患将接踵而来,有意和他们疏远,避之唯恐不速,甚至赶快转身去烧刘瑾、焦芳等的热灶,揭刘、谢的短处以求宠于新贵,希图在新局面中抢占一位置。“喜只喜的乌纱帽,爱只爱的大红蟒袍”,什么门生座主的情谊,同年同乡知交契友的恩义,往时鞍前马后的趋附,统统都扔到茅厕去了。刘健和谢迁老于宦海,看惯了此中的冷暖势利,只是一笑置之。
东阳却连日都到刘、谢两家访候,并邀约他们来自己家中饯别,说明再不邀请任何人,仅是三个老朋友、老同僚小酌叙话,刘、谢二人都欣然答应了。
席间,东阳持盅劝酒,祝愿两位一路平顺,今后安享林泉之乐。他总是觉得自己有愧疚在心,有些话如鲠在喉,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表达,真是欲语还休,不觉潸然泪下。谢迁眼眶也微有潮湿,举盅还敬东阳,动情地说:“我们都明白西涯是身不由己,切勿再自苦了!”
一向以“木强”见称、轻易不流露感情的刘健,今天也酒兴甚浓,连干数盅,斑白的长髯上沾着数点酒液,清癯苍老的脸颊上浮露酡红。他对于李东阳的为人,是有深切了解的,他鄙视东阳的委顿软弱,怨其不振,怒其不争,但从来没有怀疑过东阳淳厚正直的人品。对于东阳今日的处境,转而产生了一些同情,他改变了日前嘲讽的口气,诚恳地对东阳说:“时势变幻难定,上意不测,西涯,你要凡事小心啊!”
三个老人,寥寥数语,十多年来朝夕相处、合作无间的深厚情谊,尽在这一杯杯像泪水一样清澈、苦涩的闷酒中。
刘健是河南洛阳人,他退休回籍走的是旱路,从北京南下保定,经石家庄、安阳、郑州到洛阳,一路上都有通畅的驿道。刘健决定在十月十九日上道。一清早,京师城南崇文门城垣门外,便聚集了不少前来送行的人。刘健和家眷的车轿在巳时抵达,他本人下轿向人群揖别。李东阳赶到轿前,还想再说几句话,刘健摆手阻止,上轿自去。
谢迁是浙江余姚人,他回籍走的是水路,从京郊通州登舟,经天津、德州、临清、徐州、淮安、扬州、苏州、杭州到余姚。一路沿着通运漕粮的运河向东南,水驿方便。谢迁启程比刘健晚两天,是在十月二十一日出发的。一清早,谢迁和家属携行李等来到京城东边的朝阳门,要从这里乘车轿去通州,再转水道。也有不少人集中在朝阳门外相送,李东阳却改乘一顶四人抬的便轿前来。
谢迁和送客一一揖别后,也要向东阳辞别,却见东阳微笑摇头:“于乔兄,还未到辞别的时候呢!我今天恰好是休沐之日,要送您直到通州哩!”
谢迁屡辞未获,急向东阳命道:“这里人多口杂,您怎么能这样做,不怕再惹是非吗?速速回去,速速回去!”
“我把轿子也换成便轿,就是要送一程的!”
东阳知道谢迁被罢官后已不能再乘八人抬大官轿,所以自己也换了轿班,好一道前往通州,又说:“人多口杂,难道人少口就不杂吗?谁不知道我们是僚友兼知交?谁不知道我们本来要共进退的?于乔兄,从此一别,后会难期,还不让我再送一程吗?”他竟然带着哭音了。
只见谢迁顿然改色,仍然低声严肃地向东阳说:“就是不许送,不准同往通州。这对我,特别对您都大不好,西涯,您懂吗?”
一揖,断然上轿自去。
东阳木然呆立,许久才回过神来,乘轿回府。
那一天,他未入阁,也吩咐门下,拒见任何宾客。
他把自己紧闭在书房里,焦灼烦恼,翻了几卷书,都看不进去,扔回桌上。谢迁临别时的样子总是不断浮现脑际,驱之不散,放之不下。
当晚他彻夜无眠,辗转反侧,却吟出两首为谢迁离去而写的七律,说是骊歌送别,其实也是因时伤情:一首是“十年黄阁掌丝纶,共作先朝顾命臣。天外冥鸿君得志,池边蹲凤我何人。官曹入梦还如昨,世路论交半是新,仄柁欹帆何日定,茫茫尘海正无津。”
另一首是:“暂从中秘辍丝纶,同是羔羊退食臣。偶为庭花留坐客,岂知宫树管离人。杯余尚觉情难尽,棋罢惊看局又新。极目春明门外路,扁舟明日定天津。”
拂晓,他蓦地从卧榻中起身,披衣点灯,伏案疾书,将这两首口占而成的新诗记在纸上,真想即送谢迁请正,但转念一想,谢公已登上归程了!南下的车轿,东去的舟帆,渐行渐远了。多年来三人在内阁研讨政事,已成习惯,历历在目,但却永远不会再来了。如今只留下自己孤孑一人彷徨在阁,面对着各种如山的难题。风雨如晦,真是“茫茫尘海正无津”啊!
李东阳在刘健、谢迁罢官以后,连续上过四五份请求偕同退位的奏本,都被驳回了。
怎样对待李东阳的一再请辞,刘瑾和他的谋士张文冕、徐正在“内相府”极其认真地进行过谋算。刘瑾厌恶李东阳在每封奏本上都将自己和刘、谢联系在一起,表示要共同进退,不耐烦地将李东阳的一份奏本扔给张、徐二人:“这个老混蛋真不知好歹,总是不休地疏求与刘、谢一起休致,要回茶陵吃老米饭,难道没有他,京城这台戏就演不成吗?”
接着,他目露凶光地说:“他还不知道,刘某、谢某的死期都不远哩!让他也同日同时死,也未尝不可!”
张文冕和徐正怔然恭听,缄默不言。
“你们有什么看法,说呀!”刘瑾催促。
张文冕犹豫了一会儿,起身躬立,娓娓道来:“公公请息怒。李东阳不过是一条老狗罢了!留去唯公公之命,死活亦在公公一念之间。但对他的去留似应从当前朝政全局着眼,应留之时则羁縻而留之,应去之时则断然而逐之,关键在于时机而已。因时因事因人以制宜,因轻重因缓急因利弊而决定取舍,当前甚适用于李某的问题。”
刘瑾命张文冕:“说得详细一点儿!”
张文冕继续说:“皇上听从公公之意,毅然罢斥刘、谢,是顺应舆情、符合天道的盛事。但目前因倒刘、谢而引发为一大风潮,迄今未息。一个多月以来,先有刑科给事中吕翀、刘臣等人上疏乞留刘、谢,继有南给事中戴铣,御史薄彦徽、蒋钦等三十人联名指斥罢免刘、谢为不当,虽已尽逮戴铣等人入下诏狱,但又有兵部郎中王守仁上疏为戴铣等呼喊叫屈,受廷杖后,诏令谪戍贵州龙场驿。据说,不少官员昏夜前往诏狱和寓所慰问,改装为他送行。所有这些事实都说明,上下之情尚未洽通,朝野之见仍然混乱。当前似不宜放走李某人,相反,正宜利用他作为挡风之墙,堵口之塞,实大有利于公公鸿业!”
刘瑾微微点头,转过脸来问徐正:“你的看法怎样?”
徐正更为卖弄自己的深刻周到,进言:“公公执政,旋乾转坤,力摧忤上不臣之徒,真是替天行道,广布皇仁。但必应看到,尚有刘、谢等余孽愍不畏死,仍在猖獗活动,冥顽对抗新政,继续攻击公公等的事端。十月中旬已罢刘、谢,但十一月上旬还有南京监察御史陆昆等指名举劾公公等八人为‘蒙蔽左右,游宴无度’,诬蔑为‘祸端’,‘乞尽行摒斥’;更值得警惕的是,高层官员中,像左都御史张敷华、工部尚书杨守随等人仍然斗胆指控公公等‘各以奸险之性,巧佞之才,希意导谀,诬上罔下,恣意肆情’,诬蔑公公等为‘八虎’,煽动蛊惑,可谓恶毒至极。当此敌焰仍然嚣张之际,实不易更多树敌。防患于未然,消祸于未萌,是为上策。”
张文冕抢过话头:“李某其人,政见与刘、谢一致,本为一伙,是没有疑问的。但此人秉性软弱,惧怕风险,得失之心又甚重。据悉,他虽然一再坚请退休,但每日还是巳入酉出,依时入阁办事;又据悉,张敷华、杨守随上疏前均曾到他寓所,意在请他在劾疏上领衔,李某均避嫌不见,不敢参与此事。再细读他几篇请退疏文,亦未再有一字涉及公公等的,足见他虽未怀德而实在畏威,不敢继续对抗。照晚生之见,对于这样一个在目前仍有很大用处的人,实不难驭而制之,胁而用之。”
刘瑾哼了一声,颇为自得地说:“俺早就奏准任命焦芳入内阁,这是一招制衡全局的妙棋,足可掣制于他,内阁一动一静,俺都了如指掌,他是做不了主、翻不了天的。焦芳在这场大风潮中,一再给俺们密报讯息,功不可没啊!”
李东阳在内阁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表面上,由刘瑾“内相府”主稿的诏旨里,总是用最崇高的词藻嘉勉和挽留他任职,甚至不惜肉麻地说“朕与卿义虽君臣,情犹父子”,什么“卿之出处,关系国事重轻”,“在任一日,有一日之益”,等等。刘瑾本人也多次亲自造访李东阳寓所,自称“特来聆受教言”,恭维说“李老先生功业述作,俱为天下文臣第一”,等等。随后,又提升李东阳的职衔为“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似乎已经是“位极人臣,备受圣眷”。其实,所有这些都是表演给朝野看的,目的是利用李记的市幌,编造李东阳与刘瑾亲密无间的假象,衬托刘阉擅权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分化和瓦解仍然此起彼伏的反对“八虎”邪恶的浪潮。李东阳明知底里,又不敢抗拒,有时还要委蛇避祸,心情矛盾,真是口含黄连,有苦自知。
但在实际处理政务方面,李东阳这个内阁首席大学士却备受委屈。刘瑾的本意,只要求李东阳扮演一个超级傀儡的角色,只允许外朝的内阁作为“相府”的派出机关,一切只能秉承“内相府”的意图办事,着重依靠焦芳、刘宇、张彩、王云凤等阉党进行运作。经过李东阳按照法规常例在各方奏疏上批好,作为初步意见的票拟,以及代替皇帝起草的诏旨敕书,却经常被“内相府”驳回,着令重新拟写,再写又再驳;甚或由刘瑾的私臣张文冕、徐正等径自窜改,再打着刘瑾的旗号,大摇大摆地来到内阁,向身历两朝的十年阁老、今居首辅地位的李东阳指指点点;有时,更由他们将机要文件带回私宅批改,或者送递出所谓御旨誊黄,即诏文的副本,逼令照抄照办,实在难辨真伪。对一般政务,东阳多抱因循隐忍的态度,有时只好听任焦芳处理,有时干脆不再审读,径行签发,有时对于过分悖情违法的事件,只好采取搁置不理的办法。
一日早上,东阳巳初入阁,却听到阁内有人一板一眼、抑扬顿挫地念诵诗句,细听,原来正是自己不久前送别谢迁后失眠而作的七律诗:“杯余尚觉情难尽,棋罢惊看局又新。极目春明门外路,扁舟明日定天津。”东阳好不诧异,自己这一诗作极少流传,怎么会有人熟知,而且在内阁公堂上着意吟咏呢?
东阳疾步入阁,看到手里捧着单页诗稿,踱着方步,专注地念诵自己诗作的,却是次辅焦芳!
焦芳看到东阳进来,满脸笑容地迎上去,意味深长地说:“老先生文采风流,今日又喜读大作……”
东阳不语。
焦芳故作恭维状,接着说:“老先生和谢于乔,真可谓金石之交,肝胆相照,不渝不弃,实在令人钦佩、钦佩!”
东阳警觉到此人来意不善,面露愠色。
焦芳还不放过,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又像在自言自语:“可惜,谢于乔却是因忤旨而被放归田里的罪臣呀!”
东阳变色,瞪了焦芳一眼,不理睬他,径自进入自己的办公值房。
李东阳身处逆境,无力脱身于急湍复杂的政治旋涡,常有身困陷阱之感。他心情沉重忧郁,身体也日见衰弱。他的诗文本以典雅流丽见称,近来却常有反映宦途险恶和本身处境的沉郁之作,诸如:“试问白头冠盖地,几人相见绝嫌猜”,“岂谓人生非梦幻,极知平地有崎危”,“世路悲欢如此,旧游何处忘情”,“忧时更觉江湖远,阅世方知道路艰”,等等。他甚至自比为一匹无用的老马,“十载沙场无一战,老来林下啮霜蹄”。
东阳在官场上受屈受气,但仍然没有放弃以诗文引导后进,还不时在散值后或休假日,邀请在京的诗人文士、门生故旧,在家谈论文学,或定韵联句,或共同议论海内新出诗文。这是他数十年的习惯,也是最引为怡然至乐之事。
正德二年正月,北京城刚下了一场大雪,将城阙街巷粉饰得一片白亮,飞雪飘落在枯树上,成排的银装素裹。人们高兴地说:“好一场雪,瑞雪兆丰年哩!”在城东,却有一些人踏着深雪朝李阁老胡同走去,他们大多介于三四十岁之间,足蹬油布靴,也有披着防雪大氅,腋下夹着布巾包裹的书籍或诗稿,簇拥而来。胡同的街坊多年来看惯这样的情景,连声说:“李阁老今天又开诗会了!”
这些人有些是在京中央部院任职主事、员外郎、郎中等司官,少数已晋职为卿寺等高官,也有御史、给事中等言官,还有尚在翰林院进修的年轻庶吉士,甚至还有提前来京,住在会馆或亲友家,准备应考会试的外省举人。其中有些是老诗友,有些是仰羡盛名而来的新交。在这样的聚会中,从来不问官爵身份的高低,只是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习惯上不供酒肴,不谈公事,不言政治。
今天来客近二十人,并没有因为风雪而减少。东阳难得有些雅兴,有意放开一切烦恼事,偷得浮生半日闲。他招呼客人坐下,环视了一遍,问道:“怎么景鸣还未到?”原来在集会前夕,东阳已专门派人送去请柬,务请这位别号叫景鸣的人早来。
景鸣姓罗名玘,南直隶南城人,是李东阳在成化十六年任应天府乡试主考时录取的举人,二十二年又中进士,一直奉东阳为恩师。他被选在北京翰林院当庶吉士和任侍读时,经常与老师研讨诗文,是李阁老胡同的常客,也是李东阳最得意的学生之一。罗玘一度被委派到南京任太常寺少卿,弘治末年奉调回京,任太常寺卿,师生情意相投,来往密切。
罗玘博览群书,自视很高,曾自称除宫廷中秘藏的图书无缘索读外,其他官书政书、古今文集均已遍读。二十年前,时任北京国子监祭酒的丘浚不信,认为罗玘自我吹嘘,为灭其狂生狂言,专门对他严格考试,一试再试,他居然六经俱能通晓且有创见。丘浚一改初见,认为罗玘的学问在国子监所有监生中无人能及,称之为硕学奇才。
但是,罗玘此人特别有个性。他厚积薄发,不轻易撰写文章。每当要写作文章时,便攀上大树的顶端,呆坐其上,不食不睡,冥思苦想,摒绝他念,以便集中精力构思体例,遣词择句,有时则将自己反锁于一室之内,面壁枯坐,不与室外通音问,唯以撰写文章为务。有人从隙间偷窥,只见罗玘容色枯槁,有死人气色,不写成文稿绝不出室。有时为写作一篇文章,他竟晕倒四五次。
罗玘为人正直倔强,脾气刚烈,喜怒形于颜色,宁折不弯。对于正德无道,刘瑾等“八虎”横行霸道非常愤激。经常痛切发表汉贼不两立,正邪不并存等言论,声言切不可忘记宦竖祸国。对平素僚友中有表现奉迎正德秽行,趋附刘瑾作恶的,一律割绝交好,自言不屑续交这样的朋友,不肯玷辱自己的清名。他还一再坚请辞去太常寺卿的职位,说太常寺本来是专为祭祀祖先鬼神而设的衙门,当前污瘴浊乱已极,祖宗和鬼神痛心不遑,岂肯再享受污秽的供奉?
罗玘一向深信自己老师李东阳的学问渊博,人品高洁,长期奉为楷模;但当他知道东阳未与刘健、谢迁同退,且留任后时常委婉敷衍以依违刘瑾,不觉灰心绝望,自悔没有带眼识人,二十余年竟奉这样一个软弱胆小、恋栈高位的人为尊师。李东阳送来的请柬,更激起罗玘的心头之愤,国事艰危至此地步,还搞什么雅集?还有什么心思赋诗论文,粉饰休明盛世?他又将自己反锁在深室之内,先是闷饮,继又痛哭,将李东阳送来的请柬再三诵读,然后把它撕得粉碎。最后他提笔疾书,写成一封决绝文书,也不再作思量,携出室外,吩咐童仆必须在雅集之际,准时送到李府,署明“东阳先生亲启”。
这完全出乎李东阳意外。当他热切问起爱徒罗玘时,门外即送入信函,坐在末座的一个叫程浩的小门生接过函件,向东阳禀告说:“是景鸣兄送来的,还写着请老师亲启呢!”
东阳笑道:“景鸣大概又有什么暂不示人的新作了,我们大家听听又何妨,你就代拆代念吧!”
程浩打开缄封,展开念道:“屡登变故,虽尝贡书,然不敢频频者,恐彼此无益也。今则天下皆知忠赤竭矣,大事亦无所措手矣!《易》曰‘不俟终日,此言非欤?’彼朝夕献诌以为当依依者,皆为其身谋也。”
念到这里,满座肃穆变色。程浩不敢再念,说:“请老师亲览即可,不必念下去了。”
东阳严肃起来,语调沉重地向程浩说:“不要紧,再念下去吧!”
程浩迟疑地望着老师,东阳颤抖着声音厉声喝道:“念下去!”
程浩赶紧接着念:“不知乃公身集百诟,百岁之后,史册书之,万世传之,不知此辈亦能救之乎?白首老生,受恩居多,致有今日,然病亦垂死而不言,谁复言之?伏望痛割旧志,勇而从之,不然请先削门生之籍,然后公言于众,大加诛伐,以彰叛恩者之罪,生亦甘焉。”
众文士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坐在正厅当中的李东阳脸色苍白,眉宇间血脉搏动,老泪纵横。众人上前温言告慰,有说请老师宽怀的;也有说老师的苦心孤诣,千秋万世自有公论的;也有人指斥罗玘此人一向任情偏激,久必悔疚,前来请罪的。东阳闭目不语。稍后,他睁开眼睛,哽咽道:“景鸣爱我,但不知我!他告绝于我,我是断不会割绝于他的!”
如果说,罗玘自请注销门生籍一事,对李东阳是一大打击,那么,朝臣文士们在廊庙中不意流露出来的讥诮冷嘲,京城士庶们在他轿子前后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甚至街坊父老们遇到他出入时,仍然恭敬肃立称呼他为“阁老”的时候,东阳感到的却是一种难以言传的负罪感,承受着无比沉重的压力。他深知,上到卿相,下及升斗草民,缄默无言并不等于没有辨别善恶和判断是非的能力。众目睽睽之下,贵为太师、内阁首席大学士的李东阳心情特别复杂。
一天入暮,他散值乘轿回家,刚从西长安街转入府右街,忽然有人用黄色笺纸裹着一小土块准确掷入轿窗之内,连随从侍卫也来不及拦阻。东阳捡起笺纸,因为天色昏暗,无法即读,便纳入袖内。
回到寓所更衣,他把这张黄色笺纸翻出来,灯下细读,原来是一首七绝:“声名高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已西。回首湘江春草绿,鹧鸪啼罢子规啼。”
老诗人沉思良久。他完全能够理解作者借诗讽事的深意:名誉高、地位隆,夕阳垂暮之年,何必再蹚在污水浊流中俯仰从人,甘作乱政的装饰物和陪葬品呢?鹧鸪是说“行不得也”,子规是说“不如归去”,故乡湖南茶陵春光正好,该是归去的时候了。作者是善意规劝自己急流勇退,快点儿辞官归田;而自己又何尝不殷切企盼呢?但是形格势禁,退后一步即是深渊,自己又缺乏投渊述志的勇气,真是内外煎迫啊!
东阳拿着这张不寻常的诗笺,一再诵读,逐字逐句地推敲玩味,由衷佩服这位匿名作者的鞭辟入里。他对自己的处境和心态了如指掌,但是并不真正理解。自己并非不知道“不如归去”,而是“不能归去”,自己不但受到时人的扼腕和唾弃,还必然会招致千秋万代的骂名,这才是东阳心中最深的创痛。思虑至此,他心烦意乱,推开房门踉跄步出庭院。
北京暮春的风沙正在猛刮,院子里尘土飞扬,树木摇曳,天际不见星斗,只有一弯昏月朦胧地照着人间。东阳倍觉氛围惨淡,在飒烈春寒中站立,思绪万千,无法自解。他不顾扑面而来的黄沙和尘土,只觉胸臆之间痛楚难禁,不觉仰天唤道:“苍天哪,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