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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六六血战(1 / 1)


那时候,中条山中小规模的战斗随时都有发生,有时候日军进攻,有时候中国军队进攻。

河津县阳村乡连伯村的老人,至今还能记得这样一场战斗。

1939年农历三月的一天,驻守在中条山南麓的警备旅一营和二营渡过黄河, 来到陕西境内的朝邑县,然后在陕西境内,沿着黄河北上,来到了韩城市境内, 又渡过黄河。黄河的东岸,就是山西省河津县。

那时候,河津县被日军占领。河津县位于中条山北部,算是日军的后方。

警备旅一营和二营每人一杆步枪,一柄大刀,一把绳索,部队里还有人抬着登城用的云梯。阴历三月十一日晚,他们来到了河津县外的一座土堡下。夜半时分,他们攀着云梯,顺着绳索,爬上了土墙,解决了日军的岗哨后,突然发起攻击, 一举歼灭了守卫土堡的日军。

驻防在河津县城外土堡的日军很少,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警备旅会两番渡过黄河,在他们的屁股上捅一刀。这种打法和李振西的教导团便衣队摧毁日军后方军火库的打法如出一辙。

河津县土堡的日军被顺利歼灭后,两营中国军队向东挺进,准备直插日军老巢,将日军后方搅一个天翻地覆。可是,他们跳进汾河的时候,却发现河水暴溢, 水深齐胸,行动困难。战士们把步枪和大刀背在肩膀后,手拉着手涉过了汾河。

上岸后,天色已经大亮,失去了向日军发起突然袭击的时机,何况,那时候日军的飞机经常会在天空盘旋,行踪会被暴露。两个营的指挥官商量后决定,一营潜伏在连伯村,二营隐蔽在苍头岭东南的沙地里,那里芦苇丛生,便于隐藏。 等到天黑后,再向东前行,对日军驻地发起突然攻击。

这个计划本来具有可行性,而且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也只能这样做。连伯村里只能容纳一个营的兵力,而沙洼的芦苇荡中,也仅能隐藏一个营。

可是,因为考虑不周,泄密了。

一营来到连伯村的时候,是早晨八时多,村民们看到突然开来了一支中国军队,喜出望外,奔走相告。中国军队来到连伯村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了,传到了乡亲们的耳中,也传到了日军便衣的耳朵。那时候,日军在村子里安插了几个便衣。

营长听说村子里有日军的便衣,立即决定围剿这股日军。当时乡亲们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尽管一夜奔袭,战士们饥肠辘辘,但是顾不得吃饭,要先去消灭了日军的便衣队。村中几个青年听说了这个消息,立即自告奋勇带路前行。

消灭日军的便衣队没费吹灰之力,顷刻之间,几个日军便衣就横尸村外,清点后,发现少了一个。这个日军便衣在一营刚刚进驻连伯村的时候,就飞奔而出, 向十余里外的日军驻地河津县报信。

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营长知道自己的行踪被暴露了,偷袭已经不可能,日军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这里是敌后,敌众我寡,形势对中国军队极为不利。营长安排百姓撤离连伯村, 在附近山中躲藏,而一营战士磨刀霍霍,厉兵秣马,准备与日军大战一场。

村中的青年听说要打仗了,说什么也不愿意撤往山中,要和战士们一起打鬼子。一营没有更多的枪支弹药给他们,他们也没有战斗经验,打起仗来只会帮倒忙, 营长就安排他们藏在村后,到时候搬运伤员。

时间紧迫,营长带着几个连排长去村外观察地形,其余的战士留在村中赶快吃饭。

上午九时,距离一营进村仅仅过了一个小时,日军就出现了。营长一声令下, 战士们放下碗筷,飞速跑往村北。村北是一片坟地,一块块坟包就是一个个掩体, 坟地里柏树丛生,也便于隐藏兵力。

日军进入了一营的视线后,突然停了下来,他们推出了几门大炮,对着坟地和村庄轰击。

这场战斗的程序和以前日军的很多次战斗一样,先是大炮轰击,看到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墙倒屋塌,烟雾滚滚,然后步兵发起了冲击。一营在日军大炮轰击时, 躲在坟包后和柏树后,暂不还击,而等到日军的步兵冲到了近前,才一齐甩出手榴弹,一下子就将日军赶了回去。

连伯村的老人说,这场战斗一直打了三个多小时,一营打退了日军多次进攻。 后来,双方展开了白刃战,一营的战士人手一把大刀,寒光闪闪,冲入敌阵,横削竖砍,刀刃在阳光下亮光闪闪,如同雪花纷飞。日军抵挡不住,纷纷后撤,中国军队随后追赶。一个少年士兵追在最前面,他一连砍下了三个鬼子的头烦,三个鬼子的头颅在他的脚边蹦蹦跳跳,滚出了好远,突然飞来了一颗子弹,他倒在了地上,再没有爬起来。

日军身材矮小,而陕西军警备旅都是高大个子,所以没有追多久,他们就赶上了日军。日军无可奈何,只能回身拼死再战,两名战士相互配合,一左一右攻击日军,他们接连砍翻了七八个日军。老人们说,看得出来那两个战士都会武功, 大刀舞起来,像风一样快。

日军打不过,只能再次拼命奔逃,逃到了数里外的永安村,被一营战士围裹在打麦场里,这时候,日军只剩下了几十个,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刺刀向外, 负隅顽抗,决定与中国军队拼死一搏。

本来,中国军队稳操胜券,可是,意外发生了。

这时候,中国军队已经和日军拼杀了五六个小时,又奔袭了数里,早已疲惫, 而日军更是狼狈不堪,一个个像狗一样吐长舌头,摇摇欲坠。可是,中国军队的后面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叫喊声,日军300多个骑兵赶来增援了。

一营战士突遇强敌,只能且战且走。最后断后的一排战士举起大刀,勇敢地砍向冲来的骑兵。可是,骑兵与步兵白刃战,占尽了优势,很多战士的大刀刚刚举起,就被急速追来的日军骑兵居高临下砍倒在地。

从永安村到连伯村的路上,到处都是血迹,到处都是战士的躯体。

营长带着剩下的战士跑进了连伯村后,立即用火力封锁了进村的道路。日军骑兵好几次冲上前,都被机枪打退了,鬼子的尸体和战马的死尸堆满了村口的道路。

后来,日军无计可施,恼羞成怒,他们向村庄发射烧夷弹。村庄的房屋着火了, 树木着火了,柴垛着火了,能够燃烧的东西都在燃烧,火焰烧着了战士们的衣服。 营长在烟火中奔走,指挥作战,他的全身都是火焰,顾不得拍打。

日军又一次向村庄攻击,又一次遭到失败。日军使用了毒气,毒气借助着风势, 在村庄蔓延。

村庄已经无法坚守,那些抬伤员的村民带着已经负伤的营长和战士们沿着地道转移到了村外,然后又渡过了汾河。日军不知道一营已经撤离了,他们还在村外等候,向着村庄里打枪。等到火焰熄灭后,日军冲进村庄,没有见到一个人。

一营在血战,而二营没有增援。

可能因为路途遥远,听不到枪炮声。一直到当天下午,隐藏在沙洼芦苇丛中的二营才赶来,可是已经晚了,一营退回到汾河以西,日军占领了交通要道,二营与日军激战,伤亡几十个人后,不得不也退往西面。渡过黄河,回到陕西,然后南下到风陵渡,再次进入山西中条山中。

农历三月十三,日军退走了,村民们才回到连伯村。他们一具一具收殆一营战士的忠骨,有170多具,全部掩埋在村北的坟地里。村民牺牲的有20多个。而被打死的日军,多达250人。

村民们不知道这个营的番号,也不知道营长的姓名,只知道他姓杨。

我查阅《原十七路军序列沿革》,在此年陕西军的战斗序列中,只查找到两名姓杨的营长,分别是第一〇五九团第二营营长杨秀峰和警备第二旅第二营营长杨键。当年陕西军中有三个警备旅,警备第一旅划归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指抨,坚守西安,没有去过中条山。警备第二旅和警备第三旅中,只有杨键一名营长,但是杨键是二营营长,不是一营营长。这名率众与日军血战的营长,不是一〇五九团第二营营长杨秀峰,就是警备第二旅第二营营长杨键。

陕西军渡过黄河偷袭日军的时候,另外的中国军队也走下中条山,向日军发起了攻击。

1939年5月中旬,中国军队十五军六十五师一九三团一营白营长带着一营人马,袭击了中条山北麓绛县乔村的日军。

乔村位于绛县东面,距离县城仅有数里,这里寨墙高筑,坚固完好,仅有南面的一道门可以通行。这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日军在这里修建了炮楼据点, 作为拱卫县城的屏障。

日军进入了乔村后,就将原有的住民赶出去,霸占了他们世代生活的家园和田地。日军经常从乔村据点出来扫荡,烧杀抢掠一番后,又像乌龟一样躲在了乔村据点里。

不仅如此,日军还将附近村庄抓来的六名青年男子带进了乔村,逼迫他们每天站岗放哨,两人一组。日军在乔村戒备森严,除了这六名青年和他们,任何人不让出入。

乔村日军的恶劣行径传入了驻扎在中条山里册略的十五军六十五师一九三团一营营长的耳中,他决心端掉乔村据点,给骄横的日军一点颜色看看。营长姓白, 百姓们都叫他白营长,但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白营长的部队里有一个绛县西荆村的人,名叫陈其道,白营长就派他去乔村侦察。陈其道侦察到了乔村周边的地形和日军部署情况,但是因为乔村防守严密, 无法进入。

尽管如此,白营长还是决定端掉这个日军据点。

5月15日下午,白营长抽调了一个营的兵力,从驻地里册峪出发,黄昏时分到达东荆村。东荆村有一名少年名叫王士伟,是被日军从乔村赶出来的,他愿意带路去夜袭日军。

将近午夜,王士伟带着白营长他们悄悄来到了乔村村外,隐藏在城墙西南角外的土地庙里。看到没有日军巡逻后,他们又沿着梯子攀上城墙,翻入墙内。当时, 不远处就有两个被日军抓来强迫放哨的中国人,其中一个是乔村的乔恩照,他装着没有看见。

寨墙外陆陆续续翻进来十多个人,包括白营长,乔恩照带着他们集中在一座院子里,待机出动。

就在这时候,城墙外突然传来了爆炸声。爆炸声像剑光一样,劈开了浓浓的夜色。一名战士爬梯子的时候,手指勾住了腰间手榴弹的拉环,手榴弹爆炸了。

手榴弹的爆炸声惊动了在南门站岗的日军,日军大呼小叫着鸣枪报警。睡梦中的日军紧急集合,封锁了村庄要道,并有一部分日军冲向城墙,要将战士们奸灭在城墙外。

在此紧要关头,白营长当机立断,他派几个人拼死阻击冲向城墙的日军,又派其余的人冲向南门,消灭守门的日军。

几名战士在王士伟的带领下,冲到了南门附近。战士们高声呐喊,与日军展开了白刃战,几经拼杀,终于消灭了守卫南门的日军,打开了城门。

城外的战士一拥而入,见到日军齐杀,不留活口。乔村的日军死亡大半,剩下的日军惊恐万状,悄悄藏身在北城墙下的关帝庙里,一声也不敢吭。

战士们冲进了日军居住的三间大院后,没有看到一个日军,断定日军躲藏了起来,他们一边焚烧了日军的粮仓和被物,一边分头在村子里寻找日军。尚未寻找到北城墙下的关帝庙,天已拂晓战士们只好撤离,几个日军躲藏在关帝庙里, 逃得性命。

很多抗战老兵说,日军毎占一地,就屠杀人民,焚烧房屋,但是对关帝庙保存完好,没有毁坏,可能日军也敬重关公的忠义。

白营长夜晚攻打乔村的时候,为了防备绛县县城的日军增援,就在乔村的西面埋伏了一个排的兵力,进行阻击。没有想到的是,日军没有从西面的绛县方向进攻,而是从东面进击。

东面,有日军两个据点,郭家庄据点和路村据点。

乔村枪炮轰鸣的时候,这两个据点的日军就派兵增援,但是他们没有进入乔村,因为乔村易守难攻,中国军队一旦把守唯一的南门,依靠两个据点的几十个鬼子,是无法攻破的。于是,他们在中国军队的撤退必经之路三十里坪布下了埋伏, 把轻重机枪架在了两边的山岭上。

白营长带着一连战士来到三十里坪后,日军的机枪突然响了。这时候,从绛县县城赶来增援的日军也对着三十里坪炮轰。白营长他们没有重武器,无法还击, 只能寻找地形躲避,可是这里地势平坦,连一棵树木一块石头都没有。他们伤亡巨大,

后来,有一小部分战士向西突围,冲出了日军的包围圈,而大部分战士都牺牲了。白营长也牺牲了。

乔村逃出的百姓,将白营长的遗骨偷偷运到了驻地里册峪,将其余战士的遗骨,偷偷掩埋了。在里册峪,一九三团给白营长开了追悼会,与会的所有人都哭了, 团长张奇悲痛欲绝。

这一年,白营长仅仅30岁,他是河南省嵩县人。不知道白营长是否有孩子, 他的孩子以后是否在中条山的里册峪找到了父亲的骨骸,他们是否会来到父亲的坟头烧一把纸钱,告慰父亲的在天亡灵?

我在这里写到的,只是1939年春季两场极为悲壮的深入敌后的突击战。这种深入敌后的战斗,经常会有。三十八军警备旅的一个营攻打河津,十五军一九三团的一个营攻打绛县。河津在中条山北麓的西部,绛县在中条山北麓的东部。

中国军队深入到日军背后偷袭,让日军感觉非常痛苦,特别是被称为“中条山的铁柱子”的陕西军,让日军每次进攻都没有占到便宜。日军的作战报告中说, 杨虎城军队作风顽强,极能吃苦,给日军制造了很大障碍。日军决心向中条山发起一场大规模的攻击,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痛苦的问题。

一个月后,日军就开始筹划一场大的战役,针对让他们吃尽了苦头的陕西军。 因为日军攻破陕西军大营的那一天是阳历的6月6日,很多人就把这场战役叫做 “六六血战”。

很多年后,在我来到中条山采访的时候,当地很多老人还会唱这样一首歌:

麦儿一片黄 农人收割忙

不料想日本鬼子打到咱家乡

鬼子兵三万 分九路进攻中条山

六月六七那两天 血战沙口滩 尸体堆成山

可怜我军民 无辜丧黄泉 割了头还要挖心肝

鬼子真野蛮 山沟都搜遍 拉去了妇女 拉去就强奸

这首歌曲唱的是当年发生在中条山中的一场血战,史称“六六血战”。当地一些资料记载,这场战役发生在1939年6月6日,所以有这样的称呼。

在六六血战之前,陕西军就一直在中条山西段与日军激战。日军用尽了各种办法,强攻偷袭,汉奸渗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些阴谋均没有得逞,均无法占领中条山,无法进入大西北。就在1939年5月,日寇终于老羞成怒,决定集中重兵,对中条山坚守的陕西军发起致命一击。

这次进攻的日军兵力是此前一年内投入兵力最多的一次,集中了牛岛实常二十师团全部兵力,分别为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一四个联队,另外还有三十七师团的一个联队,第二十八骑兵联队,独立山炮第一联队,山口集成飞行大队38架飞机,兵力共计有三万余人。日军一个师团的常规编制为三个联队,而加强师团则多达四个联队,第一次滇缅战役时,日军五十六师团就下辖四个联队, 依靠快速穿插,切断了杜聿明率领的中国远征军的退路,逼迫中国远征军走入荒蛮的野人山中,留下了四万具尸骨。一个加强师团,会多达两万人。

再看看中国军队,当时防守日军攻击地点——二十里岭到运茅公路的只有陕西军12个团,总兵力两万人,不但人数不能占到优势,而且武器不能占到优势, 士兵素质不能占到优势。由于经年作战,第四集团军伤亡惨重,这两万人中,其中一半是尚未来得及训练的新兵和青年学生。

尽管日军不时在扫荡,但是每次都被中国军队顺利击退。所以,当时的中条山可谓风平浪静,第四集团军下辖的三个军都在举办培训班,有的教员是地下党员,有的教员是从A路军那里邀请的。培训班讲解的内容有政治、历史、军事、哲学、 战争史,还有经济内容,这是为部队培养连排一级的干部。部队还收养了很多因为战争而无家可归的孩子,组成了儿童连,给他们配备了教员,教授他们读书。 他们中年龄最大的只有十二三岁,最小的仅有六七岁。

陕西人喜欢唱秦腔,喜欢听秦腔,第四集团军还成立了血花剧团,演员都是西安各大秦腔剧团的演员。血花剧团平时就在中条山中的村庄里巡回演出,深受人们的喜爱。

当时,中条山西线一片祥和,日军虽有进犯,但是很快就被中国军队击退。 连绵山峰的褶皱里,男耕女织,书声琅琅,谁也不知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已经悄悄降临。

车国光完整地记录了当年的一些电文。

最早的一封电文是1939年5月26日,是三十八军十七师谍报参谋邹宝绗发来的,电文是这样的:

我军当面之敌,近日调动频繁,主力集中于运城、解县、夏县一带。敌酋板垣、土肥原、中山武夫一郎连日在运城、临沂召开军事会议。 同蒲南线近日南运军火甚多,根据以上敌情判断,敌似有向我防线进犯企图。

从这封电报中,可以看出来十七师准确判断出来了日军的进攻企图。电文中出现了三个日酋的名字,其中两个名声很响,一个是板垣征四郎,一个是土肥原贤二。当时板垣征四郎任中国派遣军总参谋长,土肥原贤二则是著名的特务头子和中国通。这两个日酋聚集在一起,肯定会有大事发生。

三十八军猜测到了日军要进犯,但是无法判断出日军的进攻方向,只能将这个情况报告给第四集团军和第一战区司令部,同时,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驻扎在夏县的李家钰四十七军、驻扎在垣曲的高桂滋十七军,并告诉所属各部做好布防, 密切注意日军动向,做好迎战准备。

几天后,中国军队又截获了日军的作战命令,这份作战命令是这样记载的:

大皇军在运城附近集结一个师团另一个旅团的兵力,附野炮50 门,战车30辆,向平陆、芮城之线进攻,目的是将该处守军第四集团军所辖三十八军、九十六军一举歼灭,为今后扫荡中条山,进攻豫陕奠定有利基础。

敌情判断:敌人系陕西军两个军,实际只有12团,不足两万人,武器较差。九十六军从陕西调来,原来参加过大战,战斗力待查。 三十八军据报系杨虎城嫡系,战斗力较强,敌军之十七师于1937年7 月间在平汉线被我军打击首创甚大,后在娘子关雪花山损失过半……元气未复。

基于以上情况,我军应先以主力歼灭芮城附近之九十六军,尔后再集中力量于平陆茅津渡间聚歼三十八军。

这封电文详细地披露了日军的作战计划和作战部署,日军一个师团加一个旅团,就是三万多人,而陕西军名为两个军,实际上还不到两万人。陕西军只有轻武器,而日军不但有大炮坦克,还有这封电文中没有写到的38架飞机组成的山口集成飞行大队。

电文中所说的茅津渡,位于平陆境内,自古以来都是黄河边的著名渡口。黄河有三大渡口,从下往上依次是茅津渡、风陵渡、禹门渡。民国时候,要从桥上过黄河出山西,只能从这三个渡口上渡过。走过茅津渡,就是河南的三门峡,走过风陵渡,就是陕西的潼关县I走过禹门渡,就是陕西的韩城县。

5月28日,第四集团军司令孙蔚如明确了日军的进攻意图,便严令所属各部“严密防范,不论敌从何处进攻,各军均应对当面之地采取攻势,牵制敌人,不得坐待观望,贻误战机”。此电文也报呈了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

尽管无论是从兵力还是从装备上来说,陕西军都处于劣势,但是孙蔚如还是命令部队采取攻势。无论敌人多么强大,我都敢于向敌亮剑。陕西军之所以能够在三年时间里与日军大战十一次,小战上百次,不但没有被歼灭,反而越战越强, 原因就是在这种亮剑精神。

5月29日,日军像恶心的章鱼一样,伸出触须,开始向陕西军三十八军十七师和九十六军一七七师阵地发起试探性攻击,稍有接触,便缩回触须,双方均伤亡不大。日军没有投入更多的兵力,目的在于探窥陕西军的火力,陕西军为了避免埋伏,也没有追击,日军一退缩就马上加固防线。

战前,三十八军军长赵寿山就提出了异议,他认为第四集团军作战区域北险南缓,深沟较多,回旋余地不大,若日军占据陡坡向下攻击,我必受其强大炮火压制而无法立足,容易被敌分割包围,应集中兵力,采取机动灵活的作战部署。

可是,赵寿山的建议没有被采纳。

第二天,第一战区司令部传来电文,电文是这样的:

晋南之敌已向我中条山南段进犯,三十八军应以平陆茅津渡为据点,九十六军应以芮城、陌南镇为据点。如敌主力集中于解县以南,三十八军主力应控制于平陆陌南镇张村、西侯、常乐一线,随时策应九十六军之作战;如敌主力集中于张店附近向南进犯,九十六军主力应推进于北留史、张村、杜马一线,随时策应三十八军之作战。已令第三军曾万钟、四十七军李家钰、十七军高桂滋、十四军李默庵、十五军刘茂恩、第九军裴昌会,均向当面之地开始攻击,以利于第四集团军之作战。

在当时敌强我弱的境况下,赵寿山的部署应该是上上策,不能与日军硬碰硬, 应该穿插到日军的后方,与敌军在中条山中兜圈子,再相机歼灭敌人。这是八路军的游击战法。可惜的是,第一战区没有采纳,而是发出了与日军阵地战的命令。

第一战区司令部的命令,还有两点让人不解:

第一,已经从缴获的日军作战命令中,知道了日军的进攻方向和部署,为什么还要让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守住据点,而不是避实就虚,让开大道,占领两厢, 从两边的制高点袭击敌人,为什么一定要让第四集团军硬碰硬,被动阻击?

第二,已经知道了日军要集中优势兵力进犯中条山西部的第四集团军,为什么不从中条山东部的六个军中抽掉一部分军队增援?中条山东部沟壑纵横,纵深路线长达几百公里,而西部狭窄,日军小半天就能够翻越过来。中条山是一个萝卜状,萝卜头在东部,萝卜尾在西部。从东部防线中抽调一部分军队来增援西部, 东部完全没有危险。

日军从北向南压过来,第四集团军的形势极为不利,北面是日军重兵,南面是滔滔黄河,东面是崇山峻岭,西面还是黄河,这是兵家死地,为将帅布阵之大忌, 为什么第一战区司令部还要让第四集团军背水结阵?

而且,当时蒋介石还有手令,黄河以北之我军,不论在任何情形下,不得一兵一卒南渡。已命第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胡宗南,令守河防之八十军孔令恂、 七十六军李铁军、二十七军范汉杰、九十军严明、第一军董钊,切实遵照。

我在采访当年的很多当事人,包括中条山中的村民时,他们都说,这是要置这支参加过西安事变的军队于死地。

中条山中的村民都看出来,这种战法不行,为什么当时的高层一定要按照这个愚蠢的战法来打?

5月31日,日军开始在第四集团军正面阵地集结,并时不时用山炮轰击中国守军阵地。在平陆以西,芮城以东,日军集中飞机轰炸,中国守军用枪支还击, 有一挺机枪打下了一架飞机,活捉了日军一个飞行员和一个报务员,两个鬼子被解到了成都航空学校,给这所学校当教员。

当年的中国不但缺战略物资,还缺军事人才和军事教官。

接下来的几天里,日军开始了分头进攻。但是,从前线各团和各师发给车国光的电报中得知,日军攻势均受挫。九十六军一七七师陈硕儒师长发来的电文是这样的:

敌于今日拂晓开始向我师阵地猛扑,经血战后敌未得逞。

一七七师九十七团李维民团长的电文是这样的:

敌于今日拂晓开始向我团阵地进犯,经迎头痛击,敌未得逞。但敌陆续增援,有沿张茅大刀南下,包围我军于平陆附近而聚歼之势,请速增援。

张茅公路,就是从张店镇到茅津渡的公路。张茅公路刚好把平陆县和芮城县隔开,也把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隔开。这条道路,直到今天还在使用。

日军果然是按照战前部署,先消灭九十六军,然后回头攻打三十八军。

九十六军名为一个军,实际上只有一个一七七师和一个独立四十七旅《 三十八军也名为一个军,实际上只有一个十七师和一个独立四十六旅。

在九十六军正面的阵地上,日军的援兵越来越多,而九十六军没有援兵。6 月1日,九十六军一七七师当面的日军已经聚集了一万多人,还有30多门山炮和 20多辆坦克,而一七七师只有步枪和少量的轻重机枪。

一七七师五〇三团和五三一团与日军从拂晓激战到正午,伤亡惨重,不得不一路向南退缩,退到了芮城县陌南镇,而陌南镇,距离黄河只有几里之遥,黄河泛滥的时候,站在陌南镇就能听到黄河涛声。

而陌南镇再往南,则是黄河著名渡口茅津渡。

日军派出一支奇兵,偷袭茅津渡。

日军兴兵,目的在于占领茅津渡,强渡黄河,进而进占西北。第四集团军坚守, 目的也在于力保茅津渡不失,让日军阴谋无法得逞。

打开地图,可以看到黄河南岸,与茅津渡隔河相望的,有一座城市叫做三门峡。其实这座城市是上世纪50年代,因为兴修黄河大坝而新建的一座城市。也是因为这座大坝,我的家乡50万人被迫走上了迁徙之途,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而在抗日战争时期,黄河南岸还没有这样一座城市。

然而,那时候黄河岸边的人也在说三门峡,他们口中的三门峡不是城市的名字,而是关口的名字,这个名字来自一个传说。

茅津渡古今都是战场,都是兵家纷争之地,都是战火弥漫之地。过了茅津渡, 便为崤山。如控制崤山,则可东控河南,北制山西,西进陕西。茅津渡实为最重要的战略要地,一锁扣三省。

相传远古时候,水神河伯与共工在茅津渡大战,河伯发威,一声呼喝,黄河暴涨,洪水滔天,苍天之下,厚土之上,浊浪排空,百姓面临灭顶之灾。共工见状, 手执板斧,从天而降,在茅津渡连砍三板斧,洪水沿着三道缝隙分流直下,百姓转危为安,这三道缝隙就是黄河中游著名的人门、鬼门、神门,这三门则被当地人称为三门峡。

三门峡水流湍急,飞瀑之下。黄河岸边的人都说:“到了三门峡,人就没救了。” 意思是说,如果人落入黄河,顺流漂到三门峡,那就只能是死。

我在后面还会写到三门峡。

当年,坚守茅津渡的是三十八军十七师九十七团,团长李维民,是黄埔四期生, 英勇善战。日军曾在6月2日凌晨偷袭过茅津渡,阵地一度告急,李维民亲手拿过一挺机枪,向着日军扫射,终将日军击退。

此后,日军发动过十余次进攻,都被李维民团击退。

日军无法攻占茅津渡后,转而又去围攻九十六军,他们的计划是将九十六军吃掉后,再倾尽全力攻占茅津渡。那时候,大兵压境,陕西军的这一团人马就无法抵挡。

九十六军主力一七七师师长陈硕儒一贯老成持重,有长者风范,他作战的特点是稳扎稳打,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贸然出兵。陈硕儒和孙蔚如、赵寿山都有八拜之交,在陕西军中,义结金兰后就情同亲兄弟,生死与共。而当年的很多中国旧军队,也是依靠金兰之交而维系部队的团结和稳定。

当时,陈硕儒看着漫山遍野的日军和漫天飞舞的炮弹,断定了日军是要在陌南镇聚歼九十六军。而九十六军和日军打这种阵地战和消耗战,实不足取。打阵地战的,只有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才可以。如果兵力装备都极为悬殊,打阵地战只能是自蹈死地。陈硕儒师长向李兴中军长提出,让部队放弃陌南镇,向日军后方穿插,先保存实力,再消灭敌人。“地在人亡,人地两失,地亡人在,人地两存。” 这是八路军的战法。可见,当年八路军来到第四集团军讲课,确实很有成效。

可是,军长李兴中的回电是:

坚守阵地,寸土不让,没有上方命令,不得妄动。

这是车国光的回忆。

毫无疑问,李兴中也是一名勇敢的战将,他将舍生取义、为国尽忠视为军人的最高荣誉。然而,受传统军队的影响,他只知道面临强敌,浴血奋战,至死不退, 战死疆场,此为军人的最后归宿。何况,来自战区司令部的命令是:

九十六军应以芮城、陌南镇为据点。

李兴中只好不折不扣地执行上峰的命令。

一七七师与日军连日苦战,伤亡惨重,很多阵地上,都是整营整连的战士全部牺牲,日军对无法攻占的阵地,就施以毒气,阵地上的中国军人全部牺牲后, 日军才得以占领。

第四集团军司令孙蔚如命令三十八军军长赵寿山疾速增援九十六军,九十六军军长李兴中也向三十八军军长赵寿山发出求援的急电。

当年在三十八军军部任译电员的车国光清楚地记得,孙蔚如和李兴中的电报发来时,是6月2日深夜,赵寿山正在和参谋下围棋。他看完电报后,不置可否, 面容沉静,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三十八军的将士们都知道赵寿山爱好三种棋:围棋、象棋和跳棋。战前部署下围棋,战斗间歇下象棋,将临绝境下跳棋。而不打仗则不下棋。很多电影和中描述大将在战争中下棋的细节,其实也不是空穴来风,他们下棋,更多的时候应该是稳定情绪,参悟灵感,平静心绪,思虑谋略。

那天深夜,赵寿山与参谋在围棋棋盘上激战正酣,当看到对方趁着他左角空虚,放下一颗白子后,他霍然而起,将手中的棋子摔落在棋盘,乒然有声,然后高喊: “命令九十八团、一〇一团、一〇二团连夜出发,赶往张店,拂晓攻击,午前必须拿下。”

日军沿着张茅公路,集结重兵围攻陌南镇的九十六军,它的后方张店镇必然空虚。三十八军采用围魏救赵战略,击其尾部,头部必然回应。头部回应, 九十六军负担就会减轻。

九十八团、一〇一团、一〇二团,这是三十八军半数的兵力,而此前,孔从洲的独立四十六旅已经派出救援,这样,留在三十八军并保卫军部的,只剩下了直属队。

三十八军十七师的三个团在师长耿志介的带领下,趁着夜色向张店镇出击。 耿志介也是一员猛将,他平时没有一点脾气,随便哪个战士开他的玩笑,他都不会生气,战士们也不害怕他。而一旦打起仗来,他就两眼充血,面目可怖,形同雄狮。十七师,当年被评为抗日前线的25个主力师之一。

天色未明,耿志介已经带着部队来到了张店镇,三个团从三面包围了日军, 然后突然发起攻击。那时候,在战场相持阶段,中国军队一般都是依靠夜袭战胜日军,因为白天视线开阔,日军的大炮、坦克和飞机,会给中国军队造成极大的伤害。

那天凌晨的枪声没有响多久,立刻就变成了铁器相交的撞击声。日军自诩拼刺刀厉害,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们以刺刀拼杀为荣。而三十八军十七师一直有大刀劈杀的传统,自从开往抗日前线,每逢战事不利,他们就抡起大刀冲上去,扭转战局。三十八军军中,还有大刀教官,可以说每个战士都是使用大刀的好手。

这一场白刃战空前激烈。

激战五个小时,日军终于抵挡不住,退出张店,阵地上只剩下顽强站立的中国军人。此战缴获甚多,计有步枪500余支,轻重机枪30余挺,击毙日军400余人,而且大多数都是被砍断了头颅。

被砍断头颅,这是日军认为最恐怖的死法。听抗战老兵说,日军最害怕的就是身首异处,因为没有了头颅,就无法走进靖国神社,走不进靖国神社,就永远是孤魂野鬼,像风一样四处飘零。

此役,十七师牺牲300余人。当天下午和第二天,附近的圣人涧镇百姓组织了 200多人掩埋了战士的遗体。

第二天,日军又在增兵,而中国军队仍然没有援兵。九十六军和三十八军各战场都危如累卵。

是中国军队没有援兵吗?就在黄河西岸,胡宗南拥兵20万,装备精良,却只是隔河观看,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是黄河难以越渡吗?第四集团军的多支部队, 迂回袭击日军,屡次夜渡黄河,不损一兵一卒。

胡宗南的中央军,眼睁睁地看着杂牌军的第四集团军在血战,而无动于衷。

他们不仅无动于衷,他们还向第四集团军的将士痛下毒手,我在后面会陆续写到。

六六血战,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役?先是统帅部命令以弱势兵力坚守,不准穿插突击,接着是中央军坐等覆灭,连一支援助的手臂也没有伸出。

这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这支部队参加过西安事变吗?难道就要以一己私仇来让两万将士遭受毁灭,让中国自毁长城吗?

纵然这样,陕西军还是拼死阻击,奋勇杀敌,因为他们退无可退,身后就是自己的家乡陕西,就是父老乡亲们生活的地方,就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祖先神灵供奉的地方,是妻子和孩子生活的地方。

保卫中条山,就是保卫家乡,就是保卫妻子和孩子。

九十六军一七七师阵地前一片火海,飞机呼啸着低空扫射,炮弹连珠一般爆炸。坚守阵地的战士们在弹坑里跳跃。

很多老兵告诉我说,当年,中国军队缺少大炮,只能被动挨打,为了减少伤亡,就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日军的炮弹不会连续落在同一个位置,所以,

每逢有新的炮坑出现,大家就跃进新炮坑,避免被炮弹轰炸。

这种办法让人听起来实在心酸。

我想起了南宋时候流传在老百姓中的一句话:“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 来自北方的金国士兵普遍力气很大,以狼牙棒作为兵器,而南宋士兵一溃千里, 百姓得不到保护,只好这样自我调侃。

炮弹过后,日军发起了冲锋,缺乏重武器的一七七师只能发起反冲锋,与日军胶着在一起,以班为单位,以人为单位,与日军贴身肉搏,这样就能够弥补武器不如人的窘况。

可是,日军的数量超过了一七七师士兵的数量。一七七师全师上下不得不以一当十,以十当百,每个人都在拼死杀敌,不到牺牲的那一刻,就绝不倒下。有的战士身上多处受伤,还在挥舞大刀;有的战士被日军刺中腹部,便一手抓住日军步枪,一手抡起大刀砍向日军;有的战士全身浴血,仅剩一条手臂,还屹立不倒。 这些细节都来自于当事人的讲述。

激战三小时,战场上仍然杀声震天,一七七师所有人都打疯了,他们像一群群恶狼,浑身滴着鲜血,仍旧向占据了优势兵力的日军扑去,咬去。日军指挥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打法,陕西冷娃的拼死打法终于击垮了日军的武士道, 日军指挥官命令士兵后撤,脱离阵线,然后用坦克和大炮轰击陕西军。

日军一退却,师长陈硕儒马上就识破了日军的计谋,他立即命令这群陕西冷娃也后撤,撤回陌南镇,依托坚固的阵地继续阻击。

在陌南镇,正在抢救伤员的医护兵魏志鹏看到撤回阵地的战士,惊呆了,他看到他们浑身都是鲜血,有的互相搀扶着,有的拄着大刀枪支……很多年后,魏志鹏只要一想起这一幕,就忍不住痛哭失声。

魏志鹏出生于陕西省华县赤水镇,小时候因为家贫辍学了,全面抗战开始后, 13岁的魏志鹏就去当兵,却被拒之门外,因为他年龄太小了。

拒绝魏志鹏的是守卫黄河的十七路军一七七师的部队,这是后来魏志鹏才知道。然而,第二年,一七七师在黄河东岸与日军作战,伤亡惨重,急需补充兵员。 14岁的魏志鹏就得以进入军队,成为一名看护兵。所谓看护兵,就是护士。

魏志鹏跟着一七七师东渡黄河,参加了永济保卫战。

第一次上战场,让魏志鹏恐惧不已。日军的炮弹带着尖厉的呼啸声,接连不断地在身边爆炸,爆炸掀起的气浪,一次次冲倒了魏志鹏,他满身满脸都是尘土, 下意识地跟着医生跑。

跑进了师部大院里,眼前的景象让魏志鹏大吃一惊,院子里躺满了伤兵,伤兵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地面。有的伤兵脸色惨白,眼睛紧闭,不知生死, 有的伤兵缺臂少腿,发出呻吟。魏志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伤兵,他呆呆地站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做什么。九十六军一七七师五二九旅一〇五七团医务主任何秦洲催促他:“甭站着,赶紧帮忙。”何秦洲是中共地下党员。

一七七师的医疗条件极为简陋,没有手术设备,没有急救药物,只有一些最简单的处理外伤的医药,包括红汞、绷带、止疼水等。

在那种情况下,重伤员几乎是无法救治的。

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名叫朱光迪的伤兵。他是在上高会战中负伤的。

两年后的中条山战役,参战的日军部队中,有一个第三十三师团,师团长樱井省三。中条山战役发生的时间是1941年5月。而在中条山战役前的两个月,也就是1纠1年3月,日军第三十三师团还在江西上高和中国第十九集团军打了一仗, 结果被罗卓英的第十九集团军打得大败。这场战役就是上高会战。

日军在上高会战中失败的原因是,日军三十三师团和三十四师团,还有由参加昆仑关战役后被打残的日军第五师团败兵拼凑而成的独立二十旅团,相约共同攻打驻扎在江西上高的第十九集团军。罗卓英运用磁铁战法,外围节节防守,将日军放近到上高附近,突然向两面散开,坚守上高的中国军队第七十四军冲出, 两边山上的中国军队再乘势冲下,将日军包围,然后予以歼灭。

当时,如果三十三师团和三十四师团、独立二十旅团齐头并进,即使闯入了第十九集团军的包围圈,而人数没有占据绝对优势,武器更是相差甚远的第十九集团军,可能会啃不动日军。可是,在战役的初级阶段,樱井省三的三十三师团一路“凯歌高奏”,它错误地以为中国军队没有多少抵抗能力,就擅自脱离战场, 退到后方休整。战前,第三十三师团已经接到了开拔到黄河以北,在敌后战场作战的命令,所以,此次上高战役,他们是得过且过。

三十三师团一走,第十九集团军就捉住三十四师团和独立二十旅团一顿胖揍, 三十四师团几乎全军覆没,师团长大贺茂差点被活捉。

国民党军队四十九军排长朱光迪就是在上高会战中负伤的。

朱光迪负伤后,被两名村民用手推车推倒了后方医院。朱光迪说,后方医院的伤员实在太多了,医院装不下,就堆在了医院附近的一座破庙里。整整一个晚上, 没有人看望,也没有人送饮食,伤员在凄风苦雨中呻吟挣扎,天明后,大多数人都死亡了。那时候,中国军队的医疗条件太差了。

抗战末期的1944年,缅北战役开始,中国军队新一军一路势如破竹,痛歼日军。 参加过缅北战役的新一军老兵们认为,我们之所以打胜仗,除了新一军“打回老家” 的旺盛的斗志外,还有美式装备和给新一军配备的5名医生。因为这500名医生, 新一军即使负伤,也能很快得到救治,伤愈后又会出现在战场。

中国军人缺少的不是顽强的斗志,缺少的是战略物资和医疗设施。

那天,魏志鹏正在师部医院里跟着医生救治伤员,突然听到密集的枪声越来越近,日军就要攻到师部医院了。魏志鹏只好搀扶着伤员沿着一条巷子向前跑。

巷子尽头有一棵树,魏志鹏刚刚跑到树下,一颗炮弹就在身边爆炸了,跑在魏志鹏前面的一名战士应声倒了下去。一块弹片削穿了他的头颅,鲜血飞溅而出, 狼在了魏志鹏的脸上。

魏志鹏抹一把脸上的血迹,跟着人群继续跑,后来他躲在了山脚下的一个山洞里,炮弹才打不着了。

日军炮弹过后,立即组织冲锋,中国军队殊死反击,阻挡住了日军潮水一样的进攻。

永济保卫战结束后,魏志鹏又跟着一七七师来到了芮城县。师部驻扎在一个名叫车村的地方,野战医院也设在这里。

1939年的六六血战开始的时候,魏志鹏已经是医务处药方调剂员。六六血战给魏志鹏留下了噩梦一样的记忆,几十年后,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还是能够看到当初那鲜血飞溅的一幕。

1939年6月6日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和风温煦,阳光明媚。然而,这一天在陕西军的心中却是一个异常悲惨和黑暗的日子。

陈硕儒带着一七七师回到陌南镇不久,日军又集结重兵展开围攻。这天早晨七时,日军有着三万兵力,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增援,而没有援兵的一七七师只会越战越少。

日军进攻的时候,陈硕儒又想效法昨日的战术,化整为零,和日军缠裹在一起,让日军的重武器失去效果。可是,今天日军学聪明了,他们不再像昨天那样用散兵线冲击,而是集结重兵,队形密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只从一个点突破。 中国军队如果有炮弹就好了,一炮可杀数人,可惜没有。

日军的攻打只有一点,而中国军队的防守是一个扇面。这样,中国军队明显就吃亏了。

战至中午I2时,阵地多处被突破,陈硕儒又向李兴中发报,请求突围。可是, 李兴中的回电依旧是坚守。

九十六军一七七师与日军浴血奋战,九十六军另一支部队独立四十七旅也在与日军血战到底。

这天,从拂晓开始,日军就兵分九路,向陕西军分进合击,九十六军的前沿阵地全部被炮弹摧毁。但是,九十六军将士仍在大呼酣斗,拼死抵抗。一七七师一〇六〇团坚守的是朱家窑和李家坟阵地,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达十余次。

之后,一七七师五二九旅一〇六〇团第二营营长李少棠率领全营战士,在阵地被攻破后,与日军展开白刃战,一次次击退日军。日军久攻不下,施放毒气, 最后全营官兵大多壮烈牺牲,营长李少棠负伤,副营长和连长全部阵亡,撤下阵地的仅有60人。

李少棠是中共地下党员,此战后,他就牺牲了。营长由骆德卿接任。

日军占领了朱家窑和李家坟阵地后,向1581.7高地进攻。守卫这个高地的是九十六军一七七师五二九旅一〇五七团,全团将士与日军血肉拼搏,伤亡巨大。 日军冲到阵地前时,剩余的将士们喊着号子,冲出阵地,挥舞大刀,将日军击退。 而一〇五七团,也伤亡了 1000余人。

战至下午六时,日军调来重炮,对着阵地疯狂轰炸,接着又释放窒息性毒气。 毒气散后,千个日军发起了冲锋,阵地上仅剩30人,不得不转移到一个叫做核桃凹的阵地。日军寻踪追来,受到前来增援的陕西军一〇五九团三营的迎头痛击, 不得不退缩回去。

然而,局部的胜利无法改变整个战局。

陌南镇是黄河边的一座小镇,没有高大的寨墙,没有坚固的工事,更没有便于机动的地势。占据着绝对优势兵力的日军,从三面合围陌南镇,集结重炮向镇内猛轰。南面不需要包围,因为南面就是黄河。

一七七师连日苦战,已经没有多少弹药了,又无法得到补充,他们便手持空枪和大刀,整连整排冲到镇外,寻找日军厮杀。

6月6日午后,日军攻破了陌南镇,双方展开了巷战,一七七师的官兵死战不退, 先是一条街道一条街道的拼杀,后是一间房屋一间房屋的争夺,喊杀声、爆炸声、 怒骂声、喘息声,枪与枪相撞、刀与刀相击的声音,弥漫在陌南镇的上空。每一条巷道里,每一块地面上,每一堵围墙下,每一棵树木旁,都是死尸,死尸抱在一起,摞在一起,连在一起。鲜血顺着街巷向前流淌。双方的士兵踩着死尸交战。 黄昏时分,日军还在增兵。

陈硕儒看到战局已经无法挽回,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和赵寿山共事多年, 很长时间里都是赵寿山的副手,他们都非常赞同八路军长期抗战的观点,地亡人在,人地两存,不能和日军争一城一地的得失。

午后三时,满身淌血的一七七师,向西南方向的风陵渡突围,日军衔尾追赶。

很多年后,我来到陌南镇的村庄寻访,当地人说起当年的情景,还忍不住流泪。 他们说,咱们的人都杀红了眼,没有一个怕死的。

陌南镇上有一位老人对我说,有一天,他们家里走来了五六个中国士兵,一个个面黄肌瘦,身上带着伤,问他家有没有枪。他父亲说:“没有枪,你们找枪干什么? ”那些士兵说:“杀鬼子。”他父亲说:“你们身上带着伤,还是赤手空拳, 怎么能杀鬼子?”他们一声不吭,就要走出去。他们在说话的时候,院子里来了好些村子里的人,围着这几个士兵,有人说:“日本人就在村外,你们不要出去。” 有人建议他们赶快躲起来,还有人伸手拦住了他们。这几个中国士兵“扑通”一声全都跪下了,他们说:“全连就剩下我们几个人了,我们也不活了。”然后就走了出去。

我问:“后来呢?”老人说:“以后再没有见上,肯定是牺牲了。”

1939年6月6日,陈硕儒率领一七七师刚刚撤走,赵寿山亲率三十八军主力就赶到了。他们没有听到陌南镇的枪声,看到陌南镇遍地都是死尸,以为一七七师伤亡殆尽,悲愤不已。

三十八军高喊报仇,像汹涌不息的波浪一样,一波一波向坚守在陌南镇的日军留守部队发起攻击。战斗很快就进入了巷战,听不到枪声,只听到铁器撞击的声音。三十八军志在复仇,同仇敌忾,杀声震天。日军在杀红了眼的三十八军面前,意志彻底崩溃了,一些日军倒下了,一些日军惊呆了,一些日军仓皇逃遁。 三十八军将那些惊呆了的、来不及逃跑的日军全部劈死。

追击九十六军一七七师的日军,接到陌南镇日军请求救援的电报后,很是铸躇了一会。三十八军是抗战的钢铁之师,日军在这支军队面前没有占到过便宜, 况且现在三十八军已经打疯了,全军上下众志成城,没有什么能够抵挡他们。如果追击一七七师的日军再回身救援陌南镇,长途奔袭,气喘吁吁,不但救不了陌南镇日军,而且还有被士气正旺的三十八军歼灭的危险。

日军指挥官决定,继续追击一七七师,不惜一切代价,先歼灭一七七师再说。

就这样,一七七师被逼到了黄河岸边的方家村、许八坡、老庄一带。

现在,一七七师已经无路可走了,前面就是汹涌的波浪翻卷的黄河,后面是挺着一片白晃晃刺刀的日军,而陈硕儒身边仅有不足三个团的兵力,而且从早晨到现在,将士们连一口饭也没有吃,弹药也所剩无几。形势千钧一发。

怎么办?

陈硕儒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弟兄们,杀回去,把日本人剁了。”

战士们嗷嗷叫着,像一群被逼到绝境的野狼一样,回转身来,眼睛闪烁着慑人的凶光。

陈硕儒打仗一向是稳扎稳打,没有十足把握,绝对不会贸然出手。而今天, 他被逼上了绝路,杀出了一记回马枪。

陈硕儒把全师所有的机枪集中在一起,机枪手每人一把,在前面开路,后面是挥舞大刀的敢死队,再后面,是一七七师大队人马。

日军完全就没有想到,已经穷途末路的一七七师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40挺机枪一路狂飙突击,迎面的日军先头部队像麦捆子一样被撂倒了,侥幸逃脱的, 又被随后的敢死队劈为两段。后面的大部队紧紧跟随。一七七师像一支响箭,带着尖厉的啸声,射向日军的心脏。

就这样,一七七师居然奇迹般地突围成功了,来到了日军的后方。日军将主要兵力都压在一线作战,后方空虚。一七七师一路向北,摆脱了日军的追击。

一七七师大部人马冲出去了,然而,距离师部较远的新兵团和五三一团的一部分官兵却被优势兵力堵截了。

这些新兵团大多数都是刚刚从陕西招来的少年,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参加战斗, 连枪都没有配发。然而,面临绝境,他们仍然斗志昂扬,与冲上来的优势日军拼杀, 至死不降。

血战进行了一个小时后,少年兵抵挡不住日军的进攻,只能向黄河岸边退却。 日军用机枪在后面扫射,他们被逼到了黄河岸边的断崖上,纵身跳入了黄河。

战后统计,在黄河岸边的许八坡、老庄、方家村、沙窝、大小沟南等地,宁死不降,跳入黄河的战士有1500多人。

我在后面将会详细写到这些跳入黄河的勇士们。

这天,一七七师医务处药方调剂员魏志鹏和大部队跑散了。

突围开始的时候,魏志鹏挑着两麻袋药材,跑在人群中。前方在激战,不断有伤亡的士兵被抬下来,即使形势万分危急,一七七师还是不丢弃受伤的战士。 医生和医护兵来到魏志鹏身边,解开麻袋取药材和绷带,魏志鹏应接不暇。等到医生和医护兵离开了,魏志鹏将麻袋整理好,站起身来,却发现战场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七七师走远了,日军也追远了。

夜风吹来,吹得他不住地哆嗦,他环顾四周,只看到茫茫一片,天上是惨淡的星光,地上是无边的死尸,风中送来了鸱鸮的叫声。他突然感到极度恐怖。

后来,魏志鹏找到了一个黑窟窿,在黑窟窿中呆到天亮,他担心日本人会搜山, 将自己的身体缩小到最小,黑暗中有什么昆虫爬上了他的身体,但是他感觉不到害怕。

天亮后,他意外找到了师部军医处处长邵佰番和他的警卫。一见到邵佰番, 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魏志鹏跟着邵佰番和警卫爬上了一座山岗,刚刚坐下歇口气,突然看到半山腰一片亮晶晶的闪光,那是日军的钢盔,日军开始搜山了。

他们三个人赶紧向山的另一面跑去,跑到山脚下,日军开枪了,子弹在他们脚边飞舞。他们跑到了一片麦茬地后,一颗炮弹飞过来,魏志鹏被气浪掀倒在地, 等到他站起来时,看到空荡荡的麦茬地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我在《十七路军编制序列》中看到,1939年,第一七七师军医处处长先后为邵佰番、刘宏治、刘浪亭。一年内就换了两次人,军医处和别的作战序列不一样, 不会换到别处任职。那么,很有可能是,在1939年这一年里,邵佰番和刘宏治都先后牺牲了,刘浪亭才做了医务处处长。

不是作战单位的军医处牺牲都如此巨大,可见当年的战争会有多么惨烈。

魏志鹏一个人继续前行,直到这时候,他都没有丢掉那些药物。在抗战时期, 药物实在来之不易,魏志鹏舍不得丢掉。他把这些为数不多的药物分成两处,用一根绳子分开捆扎,掉在胸前,这样就行走方便些。在一个深沟里,他意外地碰到了一群中国士兵,他们弹尽粮绝,已经丧失了战斗力,而且大半负伤。

魏志鹏不知道他们的番号,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深沟里有一汪脏水,他们爬在地上,围着脏水大口大口地喝。

突然,山头上出现了一群鬼子,他们架着机枪向山沟里扫射,脏水边喝水的战士再也没有爬起来。山沟里的战士无法还击,只能四散奔跑。跑到了后来,魏志鹏和大多数人失散了,他的身边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一七七师工兵营的战士。

工兵营在这次六六血战中,他们的表现同样异常悲壮。

芮城县陌南镇大沟南村老人吕庆延至今还记得那年工兵营驻扎在村中的事情。1929年麦收季节,村子里来了很多中国军人,每人一杆长枪,有的是一把大刀, 有的是一把铁锹,每人腰间都绑着四颗手榴弹,说是要在这里打鬼子。村里人见到这些中国军人,都非常高兴,纷纷让出房子让军人们居住。吕庆延家有几十口人,都拥挤着住在一起,把其余的房子腾出来给军队住,这支军队就是第四集团军九十六军一七七师工兵营。

工兵营营长叫宋克敬,住在吕庆延家后面的房子里。工兵营有三个连,一连连部设在吕庆延家,二连连部设在村东头,三连连部设在村西头。整个村庄,家家户户都住着军队。

工兵营来到村庄的第二天,就在村庄外面挖海壕。挖海壕的土堆积在南面, 这样就显得南面更高,日军的坦克如果掉进了海壕里,就更难以爬出来。海壕足有两三里长,两丈宽,两丈深,在村庄的东北到西南连成一条线。村外的海壕挖好后,又挖村庄里的,村里村外的海壕连在一起。工兵营演练的时候,吕庆延亲眼看到他们不走村庄的道理,跳进村里的海壕,然后飞快地奔往了村外的海壕。

挖海壕的时候,不但工兵营的人挖,村子里的百姓也帮忙挖,而且从黄河南岸的河南灵宝也来了很多百姓帮忙一起挖。

海壕挖好后,日本鬼子就来进攻了,先从村北攻打,打了大半晌,也无法越过海壕,在村北坚守的是三连。日军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后,又转向南面进攻,南面坚守的是一连,一连照样让鬼子无法前进一步。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村外的枪声依然响成一片。吕庆延的母亲蒸了一筐子馍馍,让他给战士们送去。他沿着海壕来到村外,见到了一连卢连长,卢连长正在阻击敌人,他对吕庆延说:“先搁在那里,赶紧回家。这会顾不上吃。”

那时候吕庆延年龄小,很好奇,他就藏在一边看怎么打仗。直到现在他还能清楚地记得,一连把阵地前鬼子的一挺机枪打哑了,机枪手也被打死了。当时, 战士们看到这挺机枪都红了眼,冲上去夺,刚刚跑上开阔地,日军另一个机枪手赶到了,架起机枪扫射,那几个抢机枪的战士全部牺牲了。

为了争抢一挺机枪,工兵营牺牲了好几个战士。这件事情,大沟南村的很多老人都能够记得。

后来,二连在日军两面夹击中,几乎全部阵亡;一连的子弹打光了,却无法得到补充,三连在日军强大的攻势下,节节撤退。村庄里的百姓跑到了山中躲避。 一连和三连合兵一起,向南突围。刚开始还能够听见密集的枪声,后来枪声就稀疏了,再后来就再也听不到枪声了,工兵营的子弹打光了,500人的队伍只剩下了 100多人。躲在山中的百姓看到弹尽援绝的工兵营士兵,被黑压压的日军赶到了村庄西南方的码头崖,码头崖高200米,如同刀砍斧削一样,那100多名中国士兵被日军逼到了悬崖边,纵身跳了下去。

工兵营500多人,但大沟南村人最后见到的,只有一个姓宁的翻译官。宁翻译官在撤退路中,迷了路,来到了吕庆延和乡亲们藏身的山沟里。吕庆延的父亲吕永祥认识他,他也认识吕永祥。吕永祥担心鬼子会认出宁翻译官,就赶紧用随身带着的剃刀剃光了宁翻译官的头发,把剌下的头发埋在土里,还把一套多余的衣服让给他穿,把他的军装也埋了。

时间不长,鬼子开始搜山,把藏在山沟里的人全部赶了出来,一个个辨认, 看谁是军人。鬼子问宁翻译官的时候,吕庆延的母亲说:“他是我家里的人,不是军人。”鬼子看到刹了光头的宁翻译官也不像军人,就放过了他。

鬼子当天就撤走了,宁翻译官也出了村庄,寻找部队。

第二天,全村人在山沟里,峁梁上,一具一具找到工兵营战士的尸骨,用架子车拉到村庄东北的大坑里,含泪掩埋。那些牺牲的战士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这些年家人是不是一直在等着他们,一直在寻找他们,都不知道。

那天,魏志鹏和那名工兵营的战士,还有另外一名不知道部队番号的战士, 三人结伴同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走到了陌南镇圣人涧镇西延村,在村外被几个便衣擒住了。魏志鹏当时以为是日军便衣或者汉奸,心中一场愤懑,这几天死里逃生, 东躲西藏,到最后还是被抓住了。

那几个便衣将他们三人带到了村中,听到满口的陕西方言,魏志鹏才知道这是三十八军十七师。突然看到了自己人,他们三人都兴奋不已。

九十六军突围出去了,三十八军的命运如何呢?

日军打散了九十六军后,回攻陌南镇。按照战前的部署,消灭了九十六军, 然后就要吃掉三十八军。

这是1939年6月6日黄昏,九十六军新兵团被日军赶到了黄河边,手无寸铁的少年们面朝着黄河那边的家乡,高声喊着“大” “妈”,然后纵身跳入波浪滚滚的黄河中。三十八军被日军重兵包围在平陆县留史乡上下洪池和南留史村一带。

后来的资料显示,日军为了消灭三十八军,不但派遣了追击九十六军的所有兵力、进攻三十八军的所有兵力,还从运城派出了一支部队。这样,三十八军和当初的九十六军一样,也处在三面临敌、一面临河的死地。

战斗一开始就是白刃战,日军依靠优势兵力疯狂进攻,三十八军抱成团疯狂反击,阵地上刀戈声、喊杀声响成一片。无数只脚板踩踏在黄土上。激溅起滚滚尘土,像云朵一样在低空缭绕不散。

三十八军军部驻扎在南留史村,车国光看到赵寿山和参谋下象棋,一发炮弹落下来,落在了房屋附近,房顶上的尘土落在了赵寿山的头上和衣M上,他浑然不觉。

炮弹过后,接着是密集的枪声,像爆炒豆子一样,枪声中还夹杂着沉闷的炮声, 那是日军的山炮声。军部里所有人都望着赵寿山,看到他依旧在下棋,脸上波澜不惊。

没有什么能够把赵寿山从下棋中拉回来。

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守卫军部的九十八团团长陈际春冲了进来。 他拿着手枪,脸上满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被撕烂了几块,对赵寿山喊:“军长赶紧撤,日本人和咱只隔着一道沟。”

赵寿山慢条斯理地抬起头,冷冷地扫了陈际春一眼:“现在撤,岂不是暴露了军部的目标,增加了日本人的信心?隔一条沟,总还是隔着嘛!你这个当团长的是干什么的?”

陈际春二话不说,他给手枪里压满子弹,转身跑出了军部。

守卫在阵地上的九十八团二营营长张恒英等着军部撤离的消息,可是等到的是一路跑过来的团长陈际春,他一看到团长的脸色就什么都明白了,操起一杆上了刺刀的步枪,就带着二营弟兄冲了上去,硬是用刺刀和大刀把日军赶退了三里地。

夜色愈来愈浓,双方的军队都筋疲力尽,战场上的枪声和喊杀声渐渐停歇了。

赵寿山从棋局中走出来,立即召集营以上军官开会。这场会议只有十分钟, 赵寿山宣布了突围决定,并命令九十八团二营由营长张恒英率领,固守南留史, 等到全军突围后,再进行突围。李维民的九十七团打前锋,黎子淦的一〇一团断后, 九十八团另外两个营保卫军部,向北突围,必须赶在天亮前突破日军重围。

各部即将分头行动,赵寿山突然接到了一七七师师长陈硕儒的电报,电文如下:

寿山兄,士甫失机,致有此失。兄勿以弟为念,速率所部东撤,迟则有蹈九十六军之覆橄。弟率所部已达敌后,据悉郁文已将所部化整为零,乘机發敌,效延安之游击战。谨闻。弟硕儒已虞。

赵寿山喜形于色,他把陈硕儒师长的电文交给耿志介师长看,耿志介看到后, 也异常振奋。九十六军只有一个师,这就是一七七师,师长陈硕儒,三十八军也只有一个师,这就是十七师,师长耿志介。另外,九十六军和三十八军还各下辖一个独立旅。九十六军是独立四十七旅,三十八军是独立四十六旅,都没有和军部在一起。

一七七师都能突围出去,比一七七师战斗力更强的第四集团军的绝对主力十七师,焉有突围不出去的道理?

这封电文中的士甫,是九十六军军长李兴中的字。郁文,是孔从洲的字。

九十六军一七七师突围出去了,独立作战的三十八军独立四十六旅也突围出去了,尽管连日血战,但是第四集团军还没有被打散,还成建制地存在。只要成建制,就有战斗力,只要有战斗力,就有复仇之日。

电文又转交给了参加会议的所有营以上军官,大家看后,兴奋不已,群情振奋。

突围前锋是李维民的九十七团,九十七团衔枚疾走,轻装夜行,每个人只带着枪支弹药和大刀。连日激战,日军倾尽全力,早已困乏,就连布置的岗哨也昏昏欲睡。先锋团派出的尖刀排,个个都是刺杀的好手,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日军岗哨后面,用刺刀解决了。然后,大部队在夜色的掩护中,悄然通过日军的防区。有的战士想趁机摸进日军宿营地,斩杀日军,被制止了。

队伍一路向北,连穿三道封锁线。凌晨四时左右,又遇到一股日军。日军发射照明弹,照见夜幕中疾行的三十八军,立即鸣枪示警,大呼小叫,李维民命令强行冲击,歼灭该处敌人。日军试图拦截,但被九十七团的搏命打法吓破了胆。 少数有胆子没脑子的日军出来阻拦,被先锋团劈杀。多数有脑子没胆子的日军龟缩在碉堡里,不敢追击。

趁夜突围的三十八军行踪被发现后,土肥原贤二和板垣征四郎下了一道死命令:茅津渡一带日军,全速奔往北寨头、王崖一线,不惜一切代价,在天亮前拦截三十八军。

三十八军被日军拦截在了北寨头、王崖一线。而北寨头、王崖一线的东面, 就是中国军队的防区。

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

突围被阻,赵寿山带着三十八军被迫停止前进。

天将拂晓,空中几颗星星摇摇欲坠。天亮后,肯定会有四面八方的日军赶来, 三十八军又会陷入包围圈中。

九十七团团长李维民抽刀在手,指着日军的阵地喊:“冲过去,剁了小日本。” 然后就呐喊着冲上前去,全团战士看到团长拼命,也一齐拔出大刀,冲了上去。 上千人的呐喊声,如同天塌地陷一般。后面,是三十八军所有的将士,也发起了冲锋。

三十八军从西向东扑去,日军从东向西扑来,两支军队像两股洪流相撞,激溅出漫天飞舞的水花。黑暗中,几千具身体在相撞,几千支手臂在挥舞,几千颗喉咙在嘶喊,几千杆枪支在碰击,几千把大刀在闪光。曙光渐渐明亮,远处的山峦像暗室里的照片一样渐渐明晰,而战斗仍在相持不下,谁也不能将对方击倒。 而一方突围不出,就是死亡,另一方阻挡不住,也是死亡。

这里的激战在继续,而北面的道路上,尘土飞扬,马蹄声碎,日军的骑兵部队旋风一样赶来了,骑兵后面,是沿着乡间道路摇摇晃晃开来的日军的汽车,汽车上满载着日军士兵。

三十八军的战士们已经精疲力竭。

形势万分危急。

就在这时候,三十八军的援兵也飞奔赶来了,这是留守在南留史村的九十八团张恒英营。

三十八军趁夜撤走后,九十八团张恒英营严密警戒,而日军居然没有发觉。 几千人的部队悄然撤走,而近在咫尺的日军居然毫不知晓。可见当年三十八军的组织有多严密,纪律有多严明,行动有多迅捷。

本来预感到会有一场恶仗的九十八团张恒英营,没发一枪一弹,跟在断后的一〇一团后面撤退。而他们对面的日军,却还在睡梦中。

三十八军在北寨头、王崖一线遭遇日军阻拦。九十七团、一〇一团全线压上与日军厮杀。九十八团另外两个营在军部左右两翼,保卫军部,九十八团剩下的一个营,也就是张恒英断后。三十八军能够使用的部队只有十七师这三个营,他的另外一支部队孔从洲的独立四十六旅已经失去了联系。

双方相持不下,这就像两个大汉在角力,谁也不能将谁扭倒。日军增援部队来了,三十八军的增援部队也来了,这就是张恒英营。

张恒英营来得太及时了。

张恒英营一到,士气大振。为了能够一举击败日军,军长赵寿山和师长耿志介把最后一点兵力也投上了战场这就是保卫军部的黎之淦营。

当时的形势已经极度危险,如果日军派遣一支小部队突袭三十八军军部,军部就完全置于日军火力之下。庆幸的是,日军没有这样做。他们不会想到一向沉稳的赵寿山也会出此险招。

经过了一小时刀对刀、枪对枪的拼杀,日军终于退却了。三十八军冲入了东面的山区,脱离了危险。

在这样的拼杀中,三十八军还忙里偷闲,顺手从一个日军军官的身上解下了文件包。来到安全地带,看到那里面有这样一封文件:

杨虎城部素质不良,但骁勇善战,行动飘忽,不易捕捉,聚而歼亡,

教育皇军学习《三国演义》作战。

可见,日军也早料到了三十八军的战法,然而日军的战法实在不怎么样,居然临时抱佛脚学习《三国演义》,他们不知道三十八军军长赵寿山自小就看《三国演义》,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在陕西,《三国演义》是面最广、受众率最高的书籍,大人小孩没有人不知道三国故事和三国智谋。日本鬼子这封电文中,居然说陕西军素质不良,难道甘做奴隶,任他们打杀,就是素质优良?

三十八军与日军血战的这一天,茅津渡方向炮声隆隆。从早晨七时到下午七时,占领了茅津渡的日军用了整整12个小时,击毁了灵宝以西的黄河铁桥。黄河铁桥被毁,连接中国东西大动脉的陇海线被迫中断。

陇海线刚刚中断,军令部长徐永昌就给第四集团军司令孙蔚如发来电报,电文内容是这样的:

奉委员长手令,中条山南犯之敌务由赵、李两部击退,以确保珑海线之畅通。

赵、李两部,就是赵寿山的三十八军和李兴中的九十六军。

军令部下命令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击退日军,可是他们知道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刚刚九死一生,突出了日军的包围圈吗?

上有军令催逼,下是伤兵疲卒,左是凶蛮强敌,右是滚滚黄河,陕西军该怎么办?

徐永昌的电报发来不久,八路军副总指挥彭德怀也给赵寿山发来一封电报, 电报内容是这样的:

寿山兄,此次晋南三角地带之敌倾巢南犯,不知贵部情况如何?

甚以为念!唯敌人由中条山南犯系居高临下,贵军处于背水之势,此种地形为兵家之所忌,望兄以不变应万变,采取持久,不宜速决。应照去年3月我们在晋东南高平会谈时关于对日作战方针进行可也。望三思,并盼捷音时惠。弟彭德怀。

彭德怀和赵寿山在高平会谈时说过的,是共产党游击战的十六字方针,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目的在于保存自己。彭德怀让三十八军深入敌后,保全自身。 而军令部命令三十八军又向日军发起攻击。从这两份电报中,能够看到国共两党对三十八军的态度,和三十八军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然而,三十八军属于国民党政府序列,军令部的命令,三十八军又不能不执行。 如果违令,会受到军法惩处。

赵寿山立即命令与手下的独立四十六旅联系。

独立四十六旅在哪里?

6月6日,三十八军独立四十六旅飞速增援九十六军,很快就接近了九十六军军部。

九十六军军部附近的柏树岭阵地上,三十八军独立四十六旅七三八团一营营长昌志亚率领全营战士,从拂晓与日军一直激战到午后三时,打退了日军多次进攻。工事已经损坏殆尽,人员伤亡也过半。四时许,日军又开始进攻。为了减少伤亡, 孔从洲令昌志亚带着全营后撤,并派出部队进行掩护。黄昏后,昌志亚带着仅剩的半营战士撤退到了一个叫做马村的地方。

独立四十六旅主力部队,这天英勇奋战,自昼达暮,血战不休。黄昏时分, 因为整个战局都对我极为不利,孔从洲命令缩短防线,保存有生力量,向马村集结。

晚十时许,独立四十六旅旅长孔从洲从盐商仝定镐和牺盟会成员刘少白那里得到了两份情报,两份情报的内容极为吻合,都是说日军北面布防稀疏,后方空虚。 半夜时分,游击队也送来了情报,照样是说日军北面防守薄弱。

盐商仝定镐,在山西做生意,搞长途贩运,为独立四十六旅提供食盐。

第二天黄昏之后,九十六军军长李兴中在老平陆县城东门外的麦地里,召开师长旅长会议,研究突围问题。大家议论纷纷,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一直到了夜晚十时,会议还在举行,而外围的日军正在步步逼近。孔从洲根据四十六旅侦察排在敌后侦察到的情况,和盐商、平陆县牺盟会成员、稷王山游击队送来的情报,判断日军倾巢出动,后方必定空虚。于是向李兴中建议说:“我军现在的形势是三面受敌,一面临河,敌占锅沿,我在锅底,恰似釜中之鱼,形势十分危急, 我军的东西两面都有日军的重兵集团,向东突围与三十八军会合已不可能,北面虽有敌人,但根据所得到的情报,日军仅有少量的步兵和两个炮兵中队,以及一些伪军,比较空虚,我拟向北突围,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直插敌人的后方,将敌人引向北面,为军部和兄弟部队向东突围创造条件。否则,天亮之后,不是被日军飞机炸死,就是跳黄河淹死,或者当俘虑,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孔从洲说完后,又说,时间紧迫,不能再拖延了。说完就立即返回旅部,组织部队星夜突围。

关于当时的战况和情势,孔从洲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日军西起芮城县陌南镇,东到张店,兵分九路向我中条山进攻。主力沿张(店)茅(津渡)公路南下,七日突破我军防线,八日攻陷了平陆,十日占领茅津渡,将第三十八军和第九十六军从中隔断。与此同时,由张店南下之敌,从东往西打,来自芮城方向之敌, 由西向东打,对我实施两翼夹击。因为南河北山,纵深极短,没有回旋余地,致使我九十六军军部和其所属之第一七七师、独立四十七旅,以及我旅部队,被敌人压缩包围。该地域地势低凹,面对高山深沟,背临黄河,东西两边的高原,均已被日军占领。形势犹如一口大锅,敌占锅沿,我在锅底,空间狭小,P人形拥挤, 敌飞机和炮兵对被围部队日夜实施狂轰滥炸,我军伤亡极大。

昌志亚率领仅剩的半营战士,担任整个独立四十六旅的突围先锋。

昌志亚出生在陕西省临潼县油槐乡,现在叫西安市临潼区。昌志亚上过私塾学校,很小的时候就深受舅父曹印侯的影响,精忠报国,沙场建功。曹印侯是民国时期的关中三杰之一,辛亥革命陕西领导人,攻打陕西清政府衙门的敢死队队长。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曾写诗赞誉曹印侯:

跃马横戈西复东,

手持白刃定关中。

西湖遁去呕心死,

落日河山起大风。

昌志亚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冯玉祥举办的军事学校。19岁军校毕业,在冯玉祥部任连长;20岁时,再入南京军官学校补习班学习,毕业后在杨虎城十七路军警备旅任排长,后升为连长。十七路军中,教导团和警备旅属于装备最好的,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所有军官都从军校毕业,所有士兵都接受过文化教育。

很多抗战老兵说,接受过教育和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士兵,一上战场就能够看出来。接受过教育的士兵会动脑子,会观察地形,避实就虚,查看地图,以逸待劳,而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士兵勇则勇矣,但作战缺少技巧,伤亡较大。抗战时期, 战斗力最强的,战果最辉煌的,是缅北战场上的新一军。新一军歼灭日军的数量是自身的三倍,这样的战果是整个抗日战场上中国军队绝无仅有的。新一军人员素质很好,“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所有的士兵都接受过中学以上的教育,而团长以上的军官大多数都毕业于世界著名军校。美国的新式武器,他们一看英文说明书就懂,然后就能熟练操作。新一军军长孙立人就具有清华大学和弗吉尼亚军校两个学历,美国二战著名参谋长马歇尔、猛将巴顿都毕业于这所军校。新一军中的另一个著名人物,后来成为新六军军长的廖耀湘,也拥有黄埔军校和法国圣西尔军校两个学历。法国圣西尔军校是欧洲最著名的军校,是拿破仑当年创办的。

西安事变前,昌志亚任孔从洲警备第二旅五团一营二连连长 > 事变后第三天, 昌志亚就尊奉西安城防司令孔从洲的命令,将中央军在西安火车站旁一座军火库里的弹药,秘密送给了驻扎在陕西三原县的红军。这批弹药U:困境中的红军兴奋不已。

抗日战争爆发后,昌志亚跟随警备第二旅开赴山西前线。永济血战的时候, 家中突然捎话过来,说侄儿出生了,让他起个名字。昌志亚说:“叫蒲州。”永济城, 当时叫蒲州。以蒲州为名,大概是为了让后辈记住这场血腥战役。

六六血战的时候,昌志亚随从已经由警备第二旅改编为独立四十六旅的部队, 被日军压缩在了一处非常不利的地形中,此处地形形似锅底,而且三面临敌,一面背水,此为死地。

当时的形势极为危急。独立四十六旅决定突围,然而怎么突围,从哪个方向突围,大家莫衷一是。日军封锁了所有出山的道路,贸然突围,只会自蹈死地。

这时候,昌志亚站出来了。

昌志亚告诉孔从洲说,他在这一带驻扎很久,熟悉周围地形,西北方向有一条小路,不为人知,可以直接通往后山,跳出日军包围圈。

也有人回忆说,当时,有人在这一带贩盐,盐贩子极为隐秘,所走的也是最为隐秘的道路。这条道路日本人不知道,但是盐贩子知道,盐贩子把这条道路指给了被围困的中国军队。

孔从洲听到有这样一条隐秘的道路,立即命令组织力量,实施突围。昌志亚指挥的一营,担任前锋。

昌志亚带着一营最先出发,后面是独立四十六旅的大部队。夜色朦胧,虫鸣啾啾,战斗了一天的日军,此刻正在酣睡,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的视线之内,在浓浓的黑暗中,一支中国军队在衔枚疾行。

而一营一连更是前锋的尖刀,连长叫张玉学。一连集中了全营所有的十几把轻机枪,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十几颗手榴弹,一旦遇到阻击,就猛打猛冲,杀出一条血路。

一连走到夜半,来到了一个叫做车庄的地方,那里驻扎有敌人,村庄前后各有两个岗哨。昌志亚命令张玉学先摸掉岗哨,然后冲进村庄。张玉学带着人解决岗哨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村庄,从被窝里怜起来的,竟然是一群伪军。

伪军从睡梦中醒来,看到伸在眼前的明晃晃的刺刀,魂飞天外,他们一齐下跪叩头,叩头如捣蒜。昌志亚命令他们穿好衣服,然后列队训话。伪军们乖乖地站成一排,缩头缩脑,诚惶诚恐。

昌志亚面对着伪军,怒斥道:“羞你先人哩,给日本人卖命,你们还是不是中国人?”

伪军们吓坏了,又赶紧跪下磕头,口口声声说他们当伪军是被日本人逼迫的, 是迫于无奈的。昌志亚说:“今天先不杀你们,留下你们的性命,赶快去稷王山上投奔游击队。如果下次看到你们还当伪军,决不轻饶。”伪军们又赶紧磕头,连声说: “不敢了,不敢了。”

稷王山,位于晋西南四县交界处,海拔上千米,属于中条山的一脉,当年有一支游击队在山上打鬼子。

史料记载,在1938年,中国战场有伪军78000人,这些人都出现在敌后战场, 而没有出现在正面战场。《冈村宁次回忆录》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记载:

这些将领可以说对蒋介石不够忠诚,但对国家民族倒有相当诚意。他们到北京或在当地初次见到我时就说:“我们不是投敌叛国的人,共产党才是中国的叛逆,我们是想和日军一起消灭他们的。我们至今仍在接受重庆的军饷……”

很多人当伪军是身不由己,有人为了自保,有人为了养家,有人出于投机心理, 很少有伪军真心实意去作战,所以,伪军的战斗力是相当得差。

在抗战时期,无论是与共产党军队作战,还是与国民党军队作战,伪军的战斗力都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的待遇、武器、装束和日军比起来都差一大截,日军也瞧不起他们,他们的处境相当尴尬。

先锋营又向前进发,走了没有多远,就在半山腰见到了一支日军的炮兵部队。 张玉学请示昌志亚怎么办,昌志亚说:“顺手牵羊,干掉他。”

这里是日军占领区的后方,最前面有日军铁桶一样的包围圈,然后是伪军部队,这支日军炮兵部队完全没有想到中国军队会从天而降。当时,黎明即至,日军炮兵提前开饭,准备在饭后开往前线增援。炮兵们围在热气腾腾的饭锅旁,等待开饭,12门大炮和4门迫击炮,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边,连岗哨也没有。昌志亚带着尖刀营突然出现在了日军的炮兵阵地,一阵排枪打过去,鬼子的炮兵就几乎全部报销了。

日军一个炮兵中队长一听到枪响,就像兔子一样飞奔。他没有带枪支,没有穿衣服,无牵无挂,战士们在身后猛追,一直追到了几公里外,才将他击毙。如果这个中队长逃脱了,则就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打死了全部日军后,面对那一排整整齐齐的大炮,昌志亚犯难了,带走吧, 长途奔袭,行动不便;不带走吧,又实在舍不得。

那时候的大炮对中国军队来说,是非常珍贵的。中国军队中一个炮兵排,也仅仅只有两门大炮,那么这12门大炮,就是六个炮兵排,六个炮兵排,那等于是一个炮兵营了。而炮兵营,也只有军一级的单位才能配备。八路军直到1940年百团大战的时候,才拥有了一门大炮,是一二九师新六旅旅长易良品缴获的。

《孔从洲回忆录》中写道:

只身逃窜的伪军中队长,被我追赶几公里之后击毙,此役可谓不漏一人一马。此外,我部还通过内线的掩护,收缴了一个伪军连的枪, 破坏了公路和电话线,缴获山炮12门,迫击炮四门,为行动轻便起见,

我们将缴获的山炮全推下山涧,只把炮栓和瞄准镜、望远镜等光学仪器和四门迫击炮带走了(部分光学器材后来作为战利品上交军、集团军,以及战区长官部)。在缴获品中,还有日军的军用地图和作战命令。

枪声惊动了附近的日军,有一小队日军循声赶来,他们一路只顾急急忙忙地奔走,没想到遭到了张玉学尖刀连的伏击,这一小队日军很快就被击毙。日军可能不会想到后方出现大批的中国军队,他们以为只是一场与小股中国武装的遭遇战,所以就只派遣了一小队日军支援,没想到这一小队日军走上了死亡之途。

部队继续前行,来到了一座叫做五龙沟的村庄附近。早起下地的村民突然看到这支从天而降的中国军队,喜出望外,他们告诉说:“附近的山上有一队鬼子,人数有二三十个。”

先锋营像孙悟空一样,钻进了鬼子的肚子里,只要想打,就有打不完的仗。 战士们听说附近的山上有鬼子,都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昌志亚请示孔从洲,孔从洲看到天色尚早,就命令速战速决,然后追赶大部队。

这时候,晨曦初露,星辰渐落,鸟雀的喧嚣声次第响起。孔从洲带着大部队走山下大路,昌志亚带着小部队攀山间小道。一名村民在前面带路。

攀上山顶,看到一座寺庙。村民说,鬼子就在寺庙里,寺庙名叫五龙庙。昌志亚将先锋营分为两队,从左右两边包抄了五龙庙,用刺刀解决了岗哨后,突然冲进庙中。此时,庙里的日军还在呼呼大睡,战士们抡起大刀片,像切西瓜一样割下了日军的头颅。日军的头颅像西瓜一样随地乱滚,汁液四溅。

战斗结束后,陈作斌发现还有一个日军军官活着,他从日军衣服里搜出作战命令和军用地图。然后,用一根长铁丝系在这个军官的脖子上,像牵狗一样牵出了寺庙。日军军官的脖子被铁丝勒着,满脸通红,撤撤乱叫。每一个看到日军军官狼狈状的战士,都捧腹大笑。

陈作斌是陕西西安人,上过私塾学堂。当年日军侵略,他在全民抗日口号的感召下,报名参加了东北军。可是在东北军里,他受到欺负和排挤,愤而离开, 来到了陕西省朝邑县,加入了陕西军孔从洲的警备第二旅。因为陈作斌识文断字, 聪明伶俐,被安排做孔从洲的警卫员。中条山保卫战开始,警备第二旅东渡黄河, 陈作斌要求在一线作战,来到了昌志亚的这个营。

在永济血战中,已升为班长的陈作斌带着战士在战壕里隐蔽,日军飞机在空中轰炸,一名小战士在战壕中乱跑,惊慌失措。陈作斌一把拉住他,不认识。小战士说,他是前面战场上退下来的,阵地被日军占领了,他找不到被打散的部队。 陈作斌让这名小战士跟着自己,不要乱跑,这样太危险。小战士很听话地隐藏在陈作斌身边五六米的地方。

飞机轰炸过后,日军的大炮又打响了,炮声过后,日军发起了冲锋,陈作斌带着战士跃出战壕,与冲上来的日军厮杀。可是,小战士刚刚站起来,一发炮弹落在他的头顶上,他一声没吭,就被炸成了碎片。

这名战士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是哪支部队的,陈作斌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他说话是陕西口音。

很多年后,陈作斌还会想起这名小战士,他一想起来,就泪眼婆娑。

永济血战后,陈作斌又参加了六六血战和此后陕西军的所有重大战役,他从班长升为了排长、连长,亲眼看到了无数惨烈的战争场景。有一次,他们全排坚守一处阵地,与日军激战一天一夜,全排50人仅剩他一人。当时的情报有误,情报说日军只有500人,而实际上进攻的日军多达5000人,而他们坚守的只有700人, 700人与5000人殊死拼杀,几乎伤亡殆尽。

还有一次,坚守中条山一处阵地,全连140人与日军血战,战至最后,只剩下了 12人。

这些年来,每次提起中条山保卫战中这些往事,陈作斌都会大哭一场。

那天,昌志亚带着一营人马抄近路追赶大部队,又在山中意外地看到了两所日军的后方医院,同样毫不客气地袭击了。黄昏时分,终于在夏县境内追赶上了大部队。

夏县在中条山的北麓,独立四十六旅已经跳出了日军的包围圈,挺进到了日军的后方。

连续多日激战奔袭,战士们疲惫不堪。然而第二天,孔从洲又命令一营营长昌志亚、二营营长杨健、尖刀连连长张玉学,各带一路人马,兵分三路,大张声势地袭击夏县境内的日军据点,吸引日军的注意力,让日军从平陆前线撤兵。

三支人马出发了。在连续两天里,他们袭击了日军多处据点,让西线的日军惶惶不可终日,电话不间断地打到了平陆前线,前线的日军因为后院起火,也惶恐不安。

就在三支人马把日军防守空虚的夏县搅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独立四十六旅的大队人马在史家峪、井沟等地的密林里休整〃日军的飞机一次次飞临头顶,想寻找中国军队轰炸,都没有得逞。两天后,独立四十六旅向东南方疾行,在中条山娘娘庙与三十八军军部会合。

独立四十六旅自南向北,穿越中条山的突围,彻底打乱了日军的战略部署, 也保障了其余部队的突围成功。

两天后,独立四十六旅归队了,带着缴获的日军枪炮和很多战利品。在几支成建制的军队中,独立四十六旅伤亡最小,缴获最多,战果最辉煌。

第四集团军刚刚分头冲出了日军包围圈,而现在,他们在外围,日军在里圈, 他们准备对日军实施反突袭。战场上的攻守形势完全发生了逆转。

古今中外,我不知道还有哪支军队像第四集团军这么大胆,刚刚突围而出, 浑身淌血,又返身再战?还有哪次战役像六六血战这样,刚刚被敌人战败,满身伤痕,又返身向敌人挑战?没有了,没有哪支军队这么冷,这么倔,这么不要命, 只有陕西冷娃组成的军队才会这样做。

六六血战,简直比好莱坞大片还精彩,还紧张,还激烈,还让人回肠荡气, 还让人拍案叫绝。

先是日军包围了九十六军主力一七七师,将一七七师赶到了黄河岸边, 一七七师面临死亡,绝地反击,居然重创日军,冲出了包围圈。

然后三十八军十七师营救一七七师,看到遍地死尸,以为一七七师伤亡殆尽, 悲愤交加,向日军疯狂复仇。

接着,日军包围三十八军独立四十六旅,四十六旅趁夜突围,一路畅通无阻, 居然连战连捷,整建制地消灭日军。

现在,攻守形势却又发生了逆转,当初包围的一方转为了防守,而突围的一方展开了进攻。

这种情景,是任何一个坐在书斋里编造故事的人想也想不到的。

现在,十七师、一七七师、独立四十六旅都集中在了一起,唯独缺少九十六军独立四十七旅。

独立四十七旅在哪里?

6月7日,在平陆县城外,独立四十七旅与日军激战整日,因为战局不利, 集结仅剩的400人向敌后挺进。行至黄河岸边的何家滩,与日军遭遇,四面日军前来围逼,王镇华旅长负重伤,不能行走,参谋长、团长、副团长十多人全部牺牲, 团长张英三命令部队化整为零,进行隐蔽。周围村庄的乡亲们接收了这支失去战斗力的部队,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家人,躲过了日军的搜查。

直到战斗结束后,独立四十七旅才归还建制。

很多年后,当地百姓还在说着当年的血战。在中条山中,随便找一位老人, 他们都能讲一段当年血战的往事,其中有很多人都是亲身经历。

在一个叫做沙口滩的地方,就是我上面所写的那首当地流传的歌谣中“血染沙口滩,尸体堆成山”中的沙口滩。当年有两个营和一些非战斗人员被日军包围在这里,总共有1000人。两个营长带着人马各自在一边坚守,激战彻夜,一步也不后退,陕西军的尸体和日军的尸体叠探在一起。后来因为终日未食,气力不济, 弹尽援绝,两个营的陕西军全部壮烈牺牲。陕西军中的非战斗人员和当地百姓有 700多人,不得已向黄河岸边逃命,100多人手拉手跳进了黄河里,有的被水冲走, 有的被黄河对岸胡宗南的军队开枪打死。剩下的600多人被日军包围集中在了沙口村外一处深壤边的平地上,全部用刺刀挑死。

这件事情当地的很多百姓都能够讲出来,平陆县政协文史室主任富平宁在 《六六血战纪实》》中也写到了。

日军占领了沙口滩后,继续在这一带搜寻被打散的陕西军。

张东磐的《父辈的战场》中写到了这样一个情节:滇西会战的某一天,中国军队占领了日军的阵地后,战士们累垮了。他们刚刚坐下喘口气,突然,废墟里窜出了一个鬼子,他手持指挥刀,砍向中国军人,中国军人猝不及防,被砍杀了八个人。后面赶到的排长沈荣棠看到这一幕,对着这个鬼子打完了冲锋枪里所有的子弹,夺下了这把军刀。

这把军刀被沈荣棠带回了浙江海宁老家,保存在家中。之后,内战开始,内战又结束,沈荣棠去了台湾。两岸开通后,沈荣棠回家,还看到了这把军刀。

中条山保卫战中,也有这样一件类似的事情,不同的是,双方的角色调换了。

独立四十七旅沙口血战结束后的第二天,也就是6月9日,30多个日军来到沙口村北面的一棵大榆树下,列队肃立,听一名军官训话。突然,从树上跳下了一名中国士兵,拉响了缠满腰间的手榴弹,与鬼子同归于尽。

这名中国士兵叫什么名字,可惜没有人知道。但是,当地的很多老百姓都说起了这件事情,富平宁在《六六血战纪实》中,也写到了这件事情。

独立四十六旅回到了三十八军建制,军长赵寿山兴奋异常i 一七七师和收容的独立四十七旅5000多人回到了九十六军建制,李兴中也激动异常,热泪横流。 他没有想到遭此重创,九十六军还有5000生力军。

赵寿山决心复仇,李兴中也决心复仇。陕西军从来也没有遭受过这样的重创。

1939年6月9日,连日激战的三十八军顾不上休整,向刚刚被日军占领的阵地发起勇猛攻击。九十六军趁日军与三十八军激战,秘密将部队向陌南镇移动, 决心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痛歼圣人涧镇和陌南镇的日军。

这是一支立志雪恨的哀兵,一群抬棺决战的死士,上自军长,下至每一个士兵, 都仇恨满胸,都双眼血红,都爪牙尖利,不把日军咬死,是不会罢休的。

关于圣人涧镇的名字,有一段来历。

站立此处,天高地迥,风急云激。北望中条,群山绵绵;南瞰黄河,浊浪滔滔。《搜神记》中说,春秋时齐国勇士古冶子,随齐景公乘车出视黄河,来到这里, 河中突然一巨鼋跃出,将齐景公左骖(驾车左边的马匹)衔入河内,古冶子纵身跳入黄河,斜行五里,逆行三里,岸上人看到波涌浪卷,水如血染,最后,古冶子左手执鼋首,右手执左骖,越浪而出,吼声如雷,观者以为河神。神者,圣人也, 圣人涧之名由此而来。

陕西军每个人都是古冶子。

三十八军与日军一接触,日军立刻像章鱼一样伸出了所有的吸盘。日军没有想到,已经偷偷突围出去的三十八军还会再回来,三十八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简直太看不起日军了,简直把土肥原贤二和板垣征四郎气坏了,他们严令各路日军,此次一定要消灭三十八军。日军气势汹汹,三十八军同仇敌忾,战斗一开始就电光火石。

6月9日的这一天,双方激战了三个小时,谁也没有讨到便宜。

夜晚,各自退兵,加固工事。三十八军退往古王和计王。

6月10日凌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日军就发起了进攻,三架飞机低空盘旋,向着地面投弹,20多门火炮对着古王和计王密集型轰炸。三十八军阵地破坏严重。

然后,日军就挺着刺刀,发起了冲锋,从被飞机和炮弹轰开的阵地突破,双方呈犬牙交错的态势。

接着,三十八军使用自己的杀手锏。

三十八军的杀手锏是什么?这是一种他们总结出来的,别的部队没有的短促突击的诀窍。我先后采访过近百名抗战老兵,只有三十八军老兵才有这种方法, 可见这是他们独创的。实践出真知,信夫!

按照常规,如果阵地多处被敌方攻破,守方迎头而上,将敌方赶出去,这是中规中矩的打法。可是三十八军不是这样做。三十八军的杀手锏就是,如果阵地被日军突破,与日军形成犬牙交错的局面,就将部队分成很多小分队,排自为战, 班自为战,人自为战,放弃对面来犯之敌,攻击侧面不备之敌。这种打法实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日军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没有转过身来,就被三十八军拦腰截断,予以斩杀。这些小分队就像一把把小刀,三十八军有多少个排,有多少个班,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把小刀。日军确实很强大,强大得就像巨人一样,然而,再强大的巨人能够忍受无数把小刀插在身上吗?当然忍受不了,日军只能退却,而跑得最快的,突入阵地的日军怎么办?只有一种办法,乖乖地被无数把小刀扎成刺猬。

这次,日军照样被三十八军的杀手锏击退了。

夜晚,赵寿山发报给孙蔚如,询问整个战局情况,孙蔚如回电:

一七七师及四十七旅已收容五千余人,趁敌东进围攻你部之机,已于昨晚攻克芮城及陌南镇,佳日拂晓前推进到平陆县城,并相机进攻茅津渡。希弟固守古王、计王阵地,以牵制敌人主力。

佳日就是明日,这是电报中使用的密码,防止敌人破译。

果然是哀兵必胜,九十六军遭受重创后仅余的5000人,居然趁夜连克两大军事要地芮城县和陌南镇,第二天居然要进攻平陆县,进占茅津渡。几天前,这些中国军队驻守了一年的要地,被日军占领,而日军仅仅占领了数天,又被中国军队夺回。

现在,日军的前方是啃不动的三十八军,后方是嗜血的九十六军,前路被堵, 后路被抄,处于不利形势的,现在是日军。

短短几天时间,形势一再逆转。

6月11日,土肥原贤二和板垣征四郎命令所有日军,从四面八方围攻古王和计王阵地.日军在中条山忙活了好几天,忙到现在一无所有,攻下的阵地丢失了, 几千个日军装进了骨灰盒,这场战役日军输得只剩下一条遮羞的“裤衩”。

这条“裤衩”就是古王和计王阵地,如果攻不下古王和计王阵地,日军就无法在中条山立足》如果不能在中条山立足,就要又回到中条山北麓。怎么回去呢? 那只能光着屁股回去。

所以,日军无论如何都要占领古王和计王,作为再次进犯的立足点。

日军在集中兵力,三十八军也在集中兵力。板垣征四郎命令所有日军向古王和计王靠近,为了抢夺自己的“裤衩赵寿山也命令三十八军所有战士向古王和计王靠拢,为了撕碎日军的“裤杈”。

一场更激烈的“裤衩大战”即将爆发。

三十八军能够作战的仅有三个团,而日军的实力远在三十八军之上。占领了芮城和平陆的九十六军伤兵满营,已经无力增援。

此日上午,战斗开始。

战况最激烈的时候,驻扎在东延村的第四集团军司令部大受威胁,日军的炮声清晰可闻,喊杀声不绝如缕。赵寿山骑着战马旋风一般赶至东延村,强行要求司令部转移,然后才能放手大战。孙蔚如被迫带着司令部从东延村转移到岳家庄。

中午12时,孙蔚如向第一集团军总指挥卫立煌发电称:

虽思挽此危局,力实不逮,除挥残疲尽力支撑外,谨电续陈,伏乞顿为筹帷,以防万一。

敌我悬殊,深为第四集团军总司令的孙蔚如已经做好了万一的打算。当时的惨烈危急,由此可见一斑。

在古王南端阵地,日军集中了 3000余人,向十七师阵地进攻,大炮十余门蹲蹈在深沟边沿,向着古王南端猛轰。十七师战士杀声震天,死战不退,日军进攻一天,毫无进展,便释放毒气。古王南端阵地中毒身亡战士 700余人。

日军趁机攻占了古王南端阵地,然后趁机扩大战果,没有想到从古王西段冲来了一支中国军队,枪挑刀劈,硬是将已经占领了古王南端的日军逼退了。此后,

日军曾经四次攻入南端阵地,又四次被打退。日军指挥官恼羞成怒,将两名担任攻击的小队长现场斩杀。

日军继续增兵,仅仅在古王南端,日军兵力就由刚开始进攻的3000人增加到了8000人。而此时,古王和计王四面八方都在激战,三十八军已无可以增派的援兵。

S000日军再次向古王南端发起攻击,守军伤亡殆尽,没有一人退走,阵地又被日军攻陷,日军从南端冲向古王纵深。

当年的血战非常惨烈。

有一支游击队当时活跃在中条山平陆县境内,专门伏击日军,这支游击队的队长叫吴仲六。在六六血战中,游击队也加入了三十八军,为三十八军做担架队、 后勤服务和作战向导,因为游击队全是当地人,对地形地理很熟悉。吴仲六的孙子吴泽亮回忆说,三十八军十七师九十八团二营有480人,不到两个小时,就死伤300多人,战斗结束,全营只剩下119人。一〇二团一营战斗结束,活着的只有十几个人。

三十八军前线战士遭受很大伤亡,在此关键时刻,三十八军军长赵寿山打出了自己手中的最后一张牌,这就是李维民的九十七团,他命令九十七团攻击已经占领了古王南端的日军。

九十七团是三十八军最具有攻击性的团,全团战士人人都会武功,人人都是耍大刀的好手。

6月6日夜晚的突围中,作为前锋的九十七团伤亡很大,赵寿山心疼不已, 他让他们随同军部一起行动。日军进攻古王和计王,阵地屡次遇险,参谋建议派遣九十七团上阵,赵寿山不同意,耳听得枪炮声密如雨点,喊杀声震天动地, 九十七团一再向赵寿山请战,赵寿山还是不答应。

直到古王南端阵地失陷,日军已经激战了一整天,异常疲惫,攻击已成为强弩之末,赵寿山才亮出了最后一张王牌。

而日军已经没有牌了,日军早就将所有的兵力压上了战场,所有的兵力已呈疲态。

赵寿山是高手,他的运筹帷幄远在日军之上。日军把一手好牌打成了烂牌, 赵寿山把一手烂牌打成了好牌。

九十七团像狼群一样,他们悄然接近了古王阵地上的日军。柏方影的第一营迂回到了日军北部,李森的第二营来到南部,团长李维民亲自率着范文英的第三营,直接插向了日军的后方,从屁股后面捅一刀。

如果是一般将领用兵,肯定是派遣这一支人马猛打猛冲,与日军决战,胜负难料。而赵寿山把一团人马分成三支,将日军包围,战斗一开始,听闻四面枪声, 日军先自胆寒,既已胆寒,岂能不败?

善用兵者,能够把一支兵力当成三支兵力;不善用兵者,三支人马也仅能发挥出一支的战斗力。

三个营的陕西军将日军包围后,突然从不同方向发起攻击,人人像刚刚放出牢笼的老虎一样,怒吼着扑向日军。

三营营长范文英一见到日军在视线里出现,就一枪击毙了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日军,然后从日军尸体上捡起三八大盖,向两个日军冲刺。两个日军一左一右扑上来,范文英一格一刺,一个日军倒了下去;再一格一刺,又一个日军倒了下去。 范文英从小就开始练武术,身体健壮,身手灵活,出手如电,拼刺极准。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每一招都是直奔日军脖子,他一转眼间就刺倒了十个鬼子,每个鬼子都是被刺穿了脖子。

范文英的攻击太犀利了,他像一把尖刀,一直捅进了日军冲锋队形的深处。 五个鬼子看到这个中国军人像猎豹一样矫健,勇不可挡,一齐扑了上来,将他围在中间。范文英左刺右挑,一连刺穿了三个鬼子,每个鬼子还是被刺穿了脖子, 而他自己的背部也被刺中,他转过身来,圆睁双眼,虎吼一声,刺中他的日军被吓呆了,愣愣地站在地上,连动也不敢动。范文英又一枪过去,刺中了他的脖子, 第四个鬼子倒下去了。鬼子黏稠的血液咬住了范文英的刺刀,他没有力气拔出来, 第五个鬼子趁机在范文英背上连刺几刀。范文英拄着三八大盖,屹立不倒。

团长李维民亲眼看到营长范文英与日军拼杀,看到范文英壮烈牺牲,他眼含热泪,也从地上捡起一杆步枪,加入了拼刺。战士们看到团长亲自拼杀,士气大振, 齐声高喊,冲向敌阵,与日军殊死搏杀。

天黑后,日军退出了古王和计王阵地,战斗暂时停歇。三营伤亡300余人, 营长范文英和连长张大禄壮烈牺牲。

当天夜晚,卫立煌电令第五集团军接替夏县以东防御,让四十七军腾出手来, 向张茅公路侵扰,牵制日军。张茅公路,就是张店镇到茅津渡的公路,也是六六血战刚开始的时候,日军分割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所走的那条路。

然而,四十七军战斗力较弱,与日军交战不久,就被3000日军击败,不得已退守,对日军并没有构成威胁。四十七军也从属于孙蔚如的第四集团军作战序列。

6月12日,已经疲惫到了极限的九十六军仍然奋力一击,占领了茅津渡。茅津渡丢失,日军就无法渡过黄河,这场战役就毫无战略意义。

6月1S日,三十八军十七师九十七团一营反击,攻占了日军坚守的淹底, 200个日军竟然一触即溃。

6月I6日,三十八军与九十六军在张茅公路会师,然后向北推进,势如破竹。 四十七军也下山追击日军。

6月18日,中条山阵地恢复到战前形势,日军最终光着屁股逃离了中条山。

这就是中条山保卫战中最为惨烈的六六血战。很多人认为,它的激烈、悲壮、 惨烈都要超过滇西会战中的腾冲战役和松山战役。然而,人们知道腾冲战役和松山战役,却不知道六六血战,很大的原因是,滇西会战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所参加的战役,而六六血战是杂牌军陕西军所参加的,而这支参加过西安事变的军队, 抗战时期一直饱受歧视。

此战,不包括李家链的川军四十七军,第四集团军伤亡8800人,其中九十六军伤亡6950人。

日军同样伤亡惨重,据暗探报告,日军在运城召开追悼会的时候,摆放在桌子上的骨灰罐就有1700多个。1700多个,是死亡后被日军火化的尸体,事实上当时战场上你来我往,阵地犬牙交错,日军来不及运走的尸体也不在少数。这仅仅是死亡的日军人数,负伤的还没有计算在内,即使最保守估计,日军伤亡也在 5000人以上。

六六血战结束后,卫立煌来到中条山视察,他在寺头村三十八军干部培训班上赞誉道:“在抗日作战锻炼中,三十八军已成为铁的三十八军,中条山的铁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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