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珉被小厮哄骗出来。
他心里其实已经大概猜到是谁来了,也知道对方无意于他的性命,否则也不会打草惊蛇。
不远处的庭院中,许珉看到身着黑衣的姜呈。
姜呈堂而皇之地坐在石凳上,脊背笔直。
小厮瑟瑟发抖。
许珉示意小厮离开,大步走过去,“你这样过来,是打算取我的性命?”
姜呈听到声音,瞥了许珉一眼,“我只叫了丞相过来,丞相就该知道,我并无此意。”
许珉神情复杂地看着姜呈。
姜呈虽是晚辈,可几乎从不会给他这个长辈面子。
在所有人眼中,姜呈和许珉都是一辈子的劲敌。
不论他们二人对彼此是什么态度,都是正常的。
而姜呈也经常不给许珉面子,在朝堂之上反驳他是常有的事。
许珉一直将姜呈视为眼中钉,他相信,姜呈也是如此。
许珉从未想过,姜呈还有出现在他府邸的一天。
许珉走过去,“你想要什么?”
“丞相不必紧张,”姜呈淡笑道,“我来,只是想问丞相几个问题罢了。”
许珉的眉头再度蹙紧。
姜呈有问题要问他?还真是件稀奇的事情。
许珉上下打量着姜呈,“既然你有求于我,竟还穿成这副样子来到这里?”
姜呈笑笑,“我要躲的人,并非丞相,我来丞相府,恐怕不需要隐藏。”
“你!”许珉冷着脸,“你把我这里当成什么?”
姜呈却只是笑着。
许珉心中郁结,但对于姜呈,他似乎真的没什么办法。
其他人眼中,都认为他们在朝堂之上是平分秋色,但只有许珉明白,陛下对姜呈的信任,远远超过了他。甚至可以说,他和陛下之间是有隔阂的,虽然至今为止相安无事,但早晚有一日,会发生变化。
或许是在他死后,或许更近。
毕竟,他也掌了十几年的实权。
许珉收起情绪,叹口气,“说吧,你究竟想问什么。”
姜呈这才敛起笑意,正色道:“是二十年前的事。”
“二十年前?我们能谈的二十年前的事,是什么?”许珉呼吸微滞,心中略有忐忑,“你到底在查什么?”
姜呈道:“丞相只需要知道,我并非是针对丞相便可。”
许珉没吭声。
姜呈继续说道:“前些年,丞相的确大权在握,陛下登基时已经不是几岁孩童,丞相揽权,对陛下不是好事,丞相应该清楚。”
许珉眉头愈发的深。
姜呈说:“这些年,陛下逐步拿回权利,陛下和我心中都清楚,如果不是丞相主动放权,此事不会这般顺利。”
“丞相并无造反之心,所以至今为止,陛下仍对丞相恭恭敬敬。”
“丞相心里也该清楚,凭你揽权这么多年,陛下若有心报复,丞相现今的日子绝不好过。”
“至于我,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制衡丞相,承蒙陛下厚爱,勉强有些地位。”
“丞相是聪明人,我都能看出来的事,丞相应该也能看得出来。”
许珉心情更是复杂,“你究竟想说什么?”
姜呈勾了下唇,笑道:“我相信丞相不会做危害陛下,危害朝廷之事,所以丞相放心回答我的问题就好,有关二十年前的问题。”
许珉不语。
“丞相不必有心理负担,当年陛下是如何登基的,丞相究竟做了什么,不光我清楚,陛下也一清二楚。恐怕天下间有些见识的人,都一清二楚。”姜呈说,“所以,丞相不必担心我是要追究二十年前的事,我是要问,有关我父亲的事。”
许珉一怔,“姜绪安?”
“正是。”
许珉笑容多了几分轻蔑,“他怎么了,你若有问题,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姜呈说:“我想,丞相应该知道实情。”
许珉奇怪地看向姜呈,“实情?”
姜呈一字一句道:“当然,我父亲是如何背叛卢江的。”
许珉一怔,思考了会儿,才隐约明白什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该不会是对你说,当年的背叛,真的是为了城中百姓吧?真是笑话!”
姜呈的心量了一瞬,他稳住心神,尽量诚恳道:“希望丞相能将当年之事如实告知。”
“呵,姜绪安还真是可笑,他最幸运的事,大概就是养了个还不错的儿子,否则他这辈子也就是个默默无闻的王爷而已。不过他能做王爷,已经不错了,就他的实力,想走到今天这步可是痴心妄想。”
姜呈不动声色地捏了下拳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许珉淡淡一笑,“卢江不顾先帝的遗愿,带兵攻城,陆宁虽然能抵挡得了一时,但卢江毕竟手握重兵,且他的兵个个骁勇善战,京城里这些兵,哪里是他的对手?城池被攻破,不过是早晚的事。”
姜呈知道,许珉虽美化了自己的行为,但其他事情,大概率都是真的。
他没有欺骗他的必要。
许珉继续说着,“就在这时,姜绪安私下找到我,他不仅投靠了我,还将卢江部队的详细信息透漏给我,包括如何布防、如何进攻,他甚至给我出了几个分化卢江部队的主意。”
“当时我也是孤注一掷,实在没有办法,就答应了和他合作。”
“当然,消灭卢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做掉太子。只要太子不见了,任凭卢江有多少兵,他也是出师无名。”
“暗杀太子的计划,是姜绪安自己提出的,在这件事上,他做的很完美,卢江的人甚至都没有怀疑他。”
“也正因有姜绪安做内应,形势才一点一点扭转,最终卢江投降。”
“我本想将卢江投入大牢,但姜绪安生怕卢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于是竭力劝说我,要将卢江斩首示众,说实在的,谋逆这个罪名实在是大,的确,只有杀了卢江,才能服众。”
“姜绪安答应与我合作,我自然要给他奖励,所以封了王。但他这样的人,我可不敢重用,谁知他会不会有背刺我的一天。”
“据我所知,卢江待姜绪安还算宽厚,只不过姜绪安能力有限,所以卢江一直未曾重用他,他才想给自己谋个出路。以整个大军的溃败为筹码,谋自己的出路,这样的人,换做是谁,也不敢轻易去用。”
“事实上,如果不是姜绪安运气好,后来有了你,他现在恐怕已经被人解决掉了。”
许珉说完,良久没等到回应。
他看向姜呈,不知何时,姜呈的眼眶已经红润了。
许珉到底是长者,见状轻叹一声,道:“你与姜绪安不是一路人,姜呈,有些事情,是做不得的,你应该明白。”
京城一日冷过一日。
姜绪安早些年驰骋沙场,落下了病根,早早地便披上了大氅。
他站在书斋的院落里,正将一叠信件往火盆里丢。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白胡子老者。
“姜呈不在,许沅江又被革职,陛下有意将禁军调给姜呈,您现在出面,正是最好的时机。”
姜绪安看向老者,叹口气,“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魏州之事已经被姜呈搅黄,西南那边也不愿意与我们合作……姜呈啊姜呈,他究竟想做什么?”
老者轻叹一声,“世子恐怕已经完全站在陛下那边了。”
姜绪安闻言,面露狰狞之色,“我辛辛苦苦培养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李凌赶下台,他竟然站在敌人那一边!”
姜绪安对李凌充满怨恨,对许珉更是如此。
他费劲千辛万苦才扳倒卢江,可他们竟然随便拿了个王位打发他。
做王爷看似光鲜亮丽,实际上,有关朝政的事,他一点儿都插不上手。
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按时领银子罢了。
这不是姜绪安要的结果。
“姜呈不愧是卢江的儿子,和他爹一样忘恩负义!”姜绪安咬牙切齿,“他爹妒忌我的才能,不肯重用我,李凌利用我过后,就把我扔到一边,他们这些人……混蛋!”
老者怜惜地看着姜绪安,安慰道:“少爷,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去联系叶岱山,拼死一搏了。”
姜绪安稳了稳心神,握拳道:“你去准备吧,另外,派人去把姜呈解决掉,跟在姜呈身边的人,一概不留!”
老者离开没多久,傅珣敲门进来。
姜绪安看了眼傅珣,问:“你怎么来了。”
“父亲,”傅珣行了礼,抬起头,“您派人去找姜呈了?”
姜绪安蹙蹙眉,不耐烦道:“为什么这么问?”
傅珣说:“傅老那边少了人,而且有几人丧命了,父亲,无论如何,不需要真的对姜呈动手吧?”
姜绪安看了一眼儿子,耐着性子说道:“姜呈如今已经没了替将军报仇的心思,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现在和姜呈决裂,对姜呈来说是最好的办法,日后即便我们出事,也不会牵扯到姜呈,明白吗?”
傅珣神色复杂,但姜绪安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只好先退下。
傅珣走在长廊上,心思越来越乱。
这些年,比起姜呈,他为姜绪安做的事情更多。
姜绪安以将军的名义笼络来不少人卢江的旧部,而傅珣也对姜绪安死心塌地。
那些人之所以相信姜绪安,就是因为将军的骨肉成了姜绪安的儿子。
试想,宁愿自己的儿子去送命,也要保住将军的儿子,他们怎能不相信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傅珣也是如此。
他坚定地想要替卢江翻案,想要保护姜呈。
就像父亲保护卢江一样。
可父亲竟然派人跟踪姜呈。
他明明没有透露镜湖一事,父亲还是去了。
傅珣心里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但又不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