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世四处暗寻,都不见驩儿踪影,见满城大搜的官军,也都无所获。
正在焦急,忽然想起:驩儿恐怕是趁黑逃走,躲到了上次的藏身之处。
他忙避开官军,绕路潜行,到营房边大石后面,月光下果然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黑影。
朱安世低声唤道:“驩儿?”
驩儿听见声音,扑过来,抱住朱安世,却不说话。
朱安世摸着他的头,温声道:“你来这儿等我?”
驩儿点点头。
朱安世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我就是知道。”
“我要不来,你怎么办?”
“你肯定要来。”
朱安世咧嘴一笑,蹲下来,抚着驩儿瘦小双肩仔细地看,月光微暗,看不清驩儿的脸,只见黑亮亮的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
朱安世忙问道:“你受伤了?”
驩儿摇摇头:“有人冲进房子要来杀我,我赶紧躲到墙角里——”
“哦?杀你?他们不是去救你的?”
“不是。”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个将官和那两个人打斗,灯被撞灭了,房子里很黑,我沿着墙角,爬到门外边,又沿着墙根,爬到后院门边,后门正好有人冲进来,门被撞开了,我就钻出后门,一路跑到这里躲起来了。”
朱安世打趣道:“你哭了没有?”
驩儿慢慢低下头,不出声。
朱安世忙安慰:“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这才是男儿好汉。”
驩儿点点头。
朱安世又紧紧抱住驩儿:“有朱叔叔在,咱什么都不怕!”
驩儿手无意中碰到朱安世的脸颊:“朱叔叔,你的胡子?”
朱安世忙说:“有件事你要记住,三个月内,一个字都不许提我的胡须!也不许盯着我的下巴看!”
驩儿不解,挣开怀抱,盯着朱安世的脸看。
“不许盯着看,不许说一字!听见没有?”
驩儿忙点着头,转开眼。
“这才是乖孩儿。”
朱安世坐下来,一边揽着驩儿说着话,一边心里暗想出城计策:以杜周、减宣的老到,河底秘道一定是被封闭了,现在扶风防守更严,轻易逃不出去。黄门诏使那辆轺传车只有伞盖,没有遮挡,也不能隐藏。杜周明日要回长安,说要带走驩儿,今天劫了轺传车,又剃了胡须,这胡须不能白剃,既然杜周没发觉他假冒黄门诏使,使点计策,于路上劫了,城外宽阔,又有汗血马,应好逃脱。
盘算好后,朱安世对驩儿说:“叔叔有条计策救你出去,不过你得先回官府去。”
驩儿略一迟疑,随即说:“好。”
“怕不怕?”
“不怕。”
朱安世见他如此信任自己,心中一阵感慨激荡,道:“你放大胆子回去,朱叔叔死也会救你出来!”
驩儿点头说:“嗯。”
朱安世又嘱咐了些话,才让驩儿回去,自己暗中跟随,见官军捉住驩儿,送回府寺,又随杜周送到减宣宅中,才放心回到驿馆。
这时已经时近午夜,驿馆中寂静无声。他先潜到侧房里,那御夫正要醒不醒,朱安世见案上有壶水,便浇些在他脸上。御夫惊醒过来,开口要叫,朱安世早已捂住他嘴,用匕首逼着,吓唬了几句,命他跟着,轻步回到自己宿房,用衣带捆了,汗巾塞住嘴,扔到墙角,让他继续睡,自己也睡了三个时辰。
天微亮,朱安世就起身,解了御夫捆绑,胁迫他到院中,驾了车就要走。驿丞听到声音,来不及穿戴,跑出来款留早饭,朱安世说声“不必”,驱车离了驿馆。来到东门,门尚未开,朱安世挤着嗓子高声叫唤,门值见是黄门诏使,慌忙开了门,放下吊桥,朱安世叫声“走!”御夫驾着轺传车,疾驶出城。
* * * * * *
两个兵卒拥着那小儿来到府寺庭前。
小儿头上身上尽是血迹,杜周忙令查看,只有肩上一道浅伤,其他都只是溅到的血迹。杜周这才放心,命人带到后面,擦洗敷药。
这时成信前来回报,他带人马在城内巡查,走到南街口,却见那小儿迎面跑过来,正好捉住。
杜周心里疑道:这小儿应是趁乱摸黑逃离,该远离府寺才对,怎么反倒往回跑?
成信见状,忙又道:“南街外有巡查卫卒,小儿恐怕是见到卫卒,所以才掉头回来。”
杜周微点点头,问道:“共几个刺客?相貌看到没有?”
“七八个,夜黑混战,加之刺客都以巾遮面,所以未看到相貌。他们各个身手快捷,攻势凌厉,而且彼此呼应,进退有度,不像是寻常草莽盗贼。卑职四下查看,只在后院找到一截衣襟,应是斗杀时,从刺客身上削落的。”
成信说着取出巴掌大一片断锦,杜周接过细看:苍底蓝纹,织工细密,银线绣图,纤毫毕现。因只有一角,不知所绣何图,只隐约看着像是鹰翅之尖。
减宣接过去看过后,道:“王侯巨富之家才能见到这等精致锦绣。”
* * * * * *
司马迁回到家中,急忙找出所藏的那卷《太初历》,打开一看,点头笑道:“果然是兒宽笔迹!”
卫真在一旁大惑不解。
司马迁又取出延广所留帛书残片,展开铺到竹简上:“见到简卿,我就似乎想起什么,却又道不出,后来说着话,才忽然想起,这帛书上是兒宽笔迹!这卷《太初历》,是当年兒宽亲手抄写赠予我的。”
卫真凑近低头,仔细辨认后,吃惊道:“果然是同一人手笔,这么说,这帛书是兒宽写的?他留给延广,延广又留给主公?兒宽早就知道秘道盗书的事?”
司马迁沉声道:“兒宽一生温良恭谨,位至御史大夫,可为则为,不可为则止,天子有过,也不敢匡谏,善于顺承圣意,才得善终。他知晓此事后,怕祸延子孙,定是不敢声张,却又良心不安,所以才留下这帛书给延广。方才问及兒宽家人,简卿神色大变,恐怕正是因为此事。以我猜想,兒家子孙若非已经遭祸,则必定是避祸远逃了。你速去找到简卿,请他来宅中。”
卫真忙叩首劝道:“主公怎么又要管这事了?先前延广遇难,现在又牵出兒宽,他们位列三公,都无能为力,主公即便查出真相,又能何为?兒宽堂堂御史大夫,至死都不敢说出这事,主公何必要自蹈祸海?”
正说着,柳夫人忽从后堂走出:“卫真,你不必再劝,先下去吧。”
卫真忙起身退出。
司马迁看妻子神情冷肃,正要开口解释,柳夫人却抢先说道:“你要说什么,我尽知道,请夫君听我一言——方才你走后,我反复思量,才自觉失口,不该拿那些话来劝你。你我为夫妇已经二十余年,我何以不知,以你之脾性,若想做一件事,谁能劝阻得了!何况事关《论语》,孔子一生言传身教尽在于此。五百年帝王早化作尘土,而孔子仁义之道,泽惠至今。你要修史,若写不好孔子之传,一部史书将如人少了一只眼。夫君放心,此事今后我不会再劝一字。只恳请两件事——”
柳氏说着便叩拜下去,司马迁忙伸手扶住:“难得你如此深明大义,司马迁在这世间并无什么知己,能有夫人如你,夫复何求!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第一件事,请夫君千万小心,万万谨慎,如今已有两位御史牵连进来,这事恐怕包藏着天大的祸患。”
“这我知道,我也怕死,更怕牵连你和儿女。”
“第二件事正是为儿女,女儿已经出嫁,有罪恐怕也不会牵连外族,只是这一对儿子,我思前想后,想了个防患之策,只是不敢说出口……”
“你说。”
“我看近年多有官宦富豪之家,祸难将至,为保子孙性命,便教子孙改名换姓,移居他乡,不知夫君可否——”
“那日在石渠阁看到柜中秘道,我便已经遍体生寒,预感不祥,也在心中盘算此事。我只怕你舍不得他们,便没有提起,既然你我不谋而合,无须多说,此事宜早安排。”
* * * * * *
次日清晨,杜周命人备驾回京。
有了御诏皇命,现在回京,更是名正言顺,减宣也无话可说。
那小儿昨夜关在减宣宅中,有重兵把守,再无刺客来袭。卫卒将小儿带了过来,杜周盯着小儿细看,小儿仍像昨日,咬着下唇,不言不语,但碰到杜周目光,眼睛一闪,忙低下了头。杜周令人去驿馆,请黄门诏使同行,嘴里吩咐着,眼睛余光却一直不离小儿。小儿听到,忽又抬头望向杜周,碰到杜周目光,又立即躲开,左顾右盼,显然是在装作无事。
侍者去了片时,回来报说天刚亮,黄门诏使就已出城去了。那小儿眼看着地下,耳却一直竖起在听。杜周看在眼里,吩咐带小儿下去,换一套衣服。
减宣前来送行,杜周道:“有事劳你。”
减宣勉强提起精神:“大人尽管吩咐。”
“途中盗马贼必会劫这小儿。”
“他有这胆量?”
“此人昨夜就在你我面前。”
减宣瞪大了眼。
杜周心中气闷,嘴角微微一搐:“黄门诏使。”
减宣越发吃惊:“在下眼拙,并未察觉。不知大人从何看出?”
原来,初见那黄门诏使,杜周便觉可疑。夜间躺在床上,细细琢磨,一一找出十一处可疑:
一、那诏使从未见过;
二、声音听着古怪,并非黄门自然发出的尖细声;
三、宣读诏书时声气犹豫;
四、衣裳略短,并不合身;
五、黄门大都皮肤光洁,那诏使递过诏书时,手上皮肤粗糙,结着厚茧;
六、那双手厚实有力,像是习武之人;
七、黄门在宫中,常年躬身低首,身形卑恭,那诏使却气宇轩昂,甚有气概;
八、黄门在宫内谦卑,一旦出宫,见到官员,奉旨宣诏时,却又有一种仗势之骄,那诏使却正相反,说话举止均含忌惮;
九、那诏使始终不敢与自己对视,但说到那小儿,虽是夜晚,仍可感到他目光陡然一亮;
十、匆匆就走,似在逃离;
十一、轺传车御夫昏倒在车上。
其中,杜周断定至少有两点确凿无疑:
一、这诏使必定是假冒;
二、他假扮诏使必定与那小儿有关。
至于此人身份,杜周却无法猜出。直到刚才,说到诏使,从那小儿眼神中,杜周才又另断定三点:
一、那假冒诏使是朱安世;
二、小儿昨夜逃走后,又主动回来,定是朱安世的主意;
三、朱安世让他回来,定是因为无法逃出城,因此要趁自
己带小儿回京途中,设计劫夺。
见减宣问,杜周不愿多言,只答说:“猜测。”
减宣半疑半愧,不好细问,便道:“大人高明,在下这就去部署人手,沿途暗中防护,叫他自投罗网。即便那盗马贼不来,也须防备那起刺客。”
杜周点头道:“多谢!还有一事。”
“请说。”
杜周在减宣耳边低语几句,减宣听后点头,随即叫来亲信书吏,低声吩咐了一番,那书吏受命去办。
部署已定,杜周上车,叫长史带着小儿,坐一辆厢车,跟在自己轺车之后,随即命令启程。
五十名轻骑护着车驾驶出东门,向长安行进。行了十几里路,见前面一辆宫中轺传车翻倒在路边,左边车轮断裂掉在地上,御夫昏倒在车旁,昨夜那个黄门诏使满身尘土,哭丧着脸站在路上。
杜周看到,命令停车,那黄门诏使一瘸一拐走过来,正要开口说话,杜周吩咐一声:“拿下!”
五十名护卫立即拔刀抽剑,驱马围过来,两边林中也突然跳出数百兵卒,贼曹掾史成信执剑当先。
黄门诏使大惊,但随即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向旁边林中大叫道:“兄弟们,一起上!”
护卫们闻言,都扭头向林中看,杜周忙喊道:“快拿下他!”
话才出口,黄门诏使已抽出佩刀,两步飞跨过来。杜周车前有四名先导骑卫,黄门诏使唰唰挥刀,向前面两匹马腿上各砍一刀,两匹马受伤惊跳,马上两个骑卫不防备,都摔下马来。黄门诏使行步如飞,又挥两刀,后面两匹马也相继中刀惊跳。众人大惊,尚未看清,黄门诏使已经飞身来到杜周车前,一刀砍倒御夫,跳到车上,一把抓住杜周,等杜周明白过来,黄门诏使一只脚踩住自己肩头,刀已逼在颈项上。
黄门诏使大叫:“交出那孩子!”
众骑卫和兵卒全都惊呆,手执刀剑,围在四周,不敢乱动。
路边林中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后一声马嘶,汗血马扬鬃奋蹄,飞奔出来。
黄门诏使又叫:“快将那孩子给我!”
杜周嘶声叫道:“给他!”
后面那辆厢车前帘掀开,长史满脸惊慌,哆嗦着从车里探出身来,随后拉出小儿,小儿被反捆着,满脸满身是血。黄门诏使见状大怒,一拳重重打在杜周脸上。杜周从出生起,从未遭过这等重击,颧骨剧痛无比,嘴角连连抽搐,但他只闷哼了一声。
黄门诏使随即拽着杜周,拖下车,朝长史大叫:“解开绳索!让孩子过来!”
长史忙把小儿抱下车,解开绳索,送到黄门诏使面前。黄门诏使朝路旁卫卒叫道:“让开!”
卫卒们看看杜周,又看看成信,成信也茫然失措,杜周这时却已恢复冷静,沉声道:“放他走。”
卫卒让开一条路,黄门诏使挟着杜周,叫小儿跟着自己,慢慢退到人围外,来到汗血马边,叫道:“让他们扔了兵器,退到路那边。”
杜周向成信点头,成信只得抛了剑,其他卫卒也纷纷扔掉刀剑,一起向后退。
杜周腿上一痛,被黄门诏使猛踢一脚,重重跌到地上,黄门诏使抱了小儿,飞身上马,吆喝一声,飞奔入林,蹄声如滚豆,急密远去,消失于林深处。
成信喝令一声,卫卒们忙奔过来捡起兵器,纷纷上马,冲进林中追捕。
长史和左右手下也忙赶过来扶杜周,杜周心中羞愤至极,但尽力沉着脸,摆摆手,自己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叫了信使过来,吩咐道:“回报减宣,依计行事。”
信使领命,骑了马向扶风奔去。
这时,兵卒在土坡后发现黄门诏使,扶着出来,杜周命人搀上后面厢车中。
随即,也不要人扶,自己上了车,命启程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