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人从梦中惊醒,“噢噢……”叫两声就行了,唯独这一段,张先生特意跟我说,这个叫板必须是“唉呀来……”。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怎么学的,我就怎么教你。”张先生那时候已经60多岁了,所以这个叫板到现在估计快有一百年的历史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没人知道……戏台上有很多这样的老规矩……
杜十娘在船舱里边等李甲,终于把李甲盼回来了,没想到等回一个负心人。
李甲说:“我以一千两银子把你卖给了孙富。”说完李甲就睡觉了,这个家伙的心真宽。杜十娘哭着唱了一大段反调,“反调”就是抒情的唱腔。转天清晨起来,在船头交割,孙富派来了俩人,抬过来一千两银子。李甲对杜十娘说:“我拿孙富的钱,你就跟人家走吧。”杜十娘说:“行,我有点儿东西给你看。”说完杜十娘打开随身的小盒,里面装满了珍珠、碧玺、猫眼和钻石,散发着五彩光芒!
杜十娘抱着这个小盒,站在船头把李甲和孙富骂了一顿,最后怀抱着宝箱,投入流水而死,这就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原著的故事就写到这儿,后边还有个尾巴,就是在杜十娘投河而死之后,之前给李甲凑了一百五十两银子的那位柳遇春,在河边打水洗手的时候,不小心把脸盆掉到了水里,赶紧雇人下去捞,结果没捞着盆,却捞到了杜十娘的小百宝箱。
当天晚上,杜十娘托梦给柳遇春,说:“我跟李甲恩断义绝,但是我要念您当初那份仁义恩德,所以这个箱子应该落在您手里,算是我对您的报答。”在评戏中,孙富之后也有一场戏,叫《活捉》,也就是活捉孙富。为什么呢?一出戏要有头有尾,坏人要受到惩罚,这个故事流传了很多年,自然也不能含糊,原著在结尾的时候有那么几句话说得特别好:“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
这几句话说得特别到位,这也是杜十娘的故事一直流传到现在的原因。在评剧《杜十娘》中,我没唱过别的角色,我就会唱孙富的角色,因为我当时有一段时间是以唱小花脸为主。我唱《杜十娘》中的孙富,是两位评剧老先生授的艺,一位是黄绍炎先生,另一位是张春华先生。《酒楼》和《撇宝》是黄绍炎先生教我的,《活捉》是张春华张先生传授我的。这两位先生可能有的读者不是特别熟悉。黄先生出生于梨园世家,他父亲、他哥哥都是干这行的。黄先生行四,所以戏班里边都尊称他为“黄四爷”。黄先生哥儿俩都是打鼓的,他二哥,我们应该都见过,就是黄绍璋先生,一直在东三省。我记得是在1991年的时候,黄绍璋先生,也就是黄二爷,在天津住过一段时间,我跟黄二爷一块儿合作过,也请教过他。张春华先生是评剧界的老艺人,也是以唱小花脸为主,文武兼擅,我认识他那会儿,他就应该有60来岁了,当年也傍过洪影先生,洪影先生是评剧红派小生的创始人,也傍过筱俊亭先生。在唱《对花枪》的时候,好像张先生还演过程咬金。黄先生和张先生这两位先生不一样,黄先生又高又壮,大高个;张先生又瘦又小,小脸颊。
唱戏的时候,张先生说他岁数大了,唱不动了,他唱小花脸,唱《唐知县审诰命》的时候,那看着真是挺累的。牛得草先生拍的豫剧电影《七品芝麻官》,就来自《唐知县审诰命》这出戏。评戏里也有这一出,黄先生唱过,张先生也唱过,这两位都跟我说过这出戏,张先生说得要更细致一点儿。张春华先生给我细抠过《唐知县审诰命》这出戏,但这个戏比较累,张先生在台上不犀利,公堂审诰命的时候,上桌子、蹿椅子,各种的亮式。黄先生说不能这么唱,黄先生属于大丑,风格不一样,他说,这弄得跟五三花脸似的,这哪能行?当然谈艺术说艺术,每个演员对戏的理解和表达方式不一样,没有什么对与不对。尤其过去唱戏,《玉堂春》也好,不论多俗的戏,每个演员都各有各的表现手法。同一场戏,你唱八句,可能我就只唱两句,你能翻跟头,我可能就一屁股坐下,这个没有对错之分。因为当年有句老话说:“戏乃戏也,何必认真。”我们要讲究,但是没有必要钻牛角尖,我们也没有必须应该怎样演的规矩。只要观众爱,只要讲理,其实就是对的。
《杜十娘》里边这个孙富的角色难演,难在哪儿呢?比如说《酒楼》这场戏,这是孙富的重头戏,他要见李甲。怎么能把一个陌生人说成知己,而且还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这个美人倒卖给我,这个事情是很难的。这么难、那么难,我也得让它成,所以说不容易。
上酒楼之前,孙富和李甲俩人先见面,这场中我演的孙富是一个小花脸的扮相,其他大的院团里,有的演员是小生的扮相,也就是俊扮,俊扮的扮相要在鼻梁子这里勾一个小白块,就是为了展现孙富的儒雅。但是我跟很多老艺人沟通的时候,老先生们都不让,说,台上怎么能有俩小生?你又不是唱《珍珠衫》。唱《珍珠衫》可以有两个小生,符合人物设定。《酒楼》这场戏只要能区分开孙富和李甲就行了,为了让它好看而弄俩小生,那不应该,小花脸就得是小花脸。更何况孙富有自己的脸谱,勾小花脸,这个“勾”要勾画得干净、雅致、眼窝尖,这才能说明他比较坏。孙富穿绿色的花道袍,系个绦子,脚上穿夫子履,披斗篷、戴风帽,表示风雪阻舟。但还有一个很纠结的地方,就是孙富还拿了把扇子。我跟老先生说,这就不讲理了,下大雪,披着斗篷、戴着风帽,斗篷边上还得匝着裘皮,这一看就是冬天,孙富竟然还拿把扇子,这天儿是冷还是热?老先生说,那不行,就得拿扇子。这种时候,就得跳出这个人物来,还有技巧需要关注。所以有的时候,台上的东西一句话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这个上场的孙富不是普通小花脸,他是大丑,包括见了李甲之后,温文尔雅,拿扇子的手要把小指翘出来,眉梢、眼角、表情动作、眼神都得讲究,这些是自己看不会的,一定得有先生跟你说。
到了酒楼,孙富解开斗篷、摘了风帽,搭在椅子上。俩人一坐下,孙富的举止动作就尽量往小生的感觉去靠,这样才会显得这个人有钱、见过世面。坐下来喝酒,要喝三回,头回喝酒很认真,一直喝到知道了昨晚唱歌的是杜十娘,那么这个酒就不能再这么喝了,为什么呢?他心里有事儿了,所以在喝酒的时候,左手挡脸,右手把酒往地上泼,他这是要骗李甲,劝着李甲喝酒,把李甲灌醉。聊来聊去,终于聊到要劝李甲倒卖杜十娘的时候,孙富有一大段念白,这是一般的小花脸不愿意演的,因为这段念白不好说,都是文言词,不像别的词,都是大白话,说多少都无所谓。
我有年头不唱这场戏了,词都快忘了,念白大概是这样的:“弟想令尊大人家教甚严,平时既怪兄野游非礼之事,岂能容纳不节之妇进府?况且您的高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纵有那不识时务者前去进言,令尊不允,他也就不进而退。那时兄进不能和悦双亲,退不能答复十娘。久居在外,流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一日银钱花尽,兄你进退两难!岂不连累十娘受那风霜之苦?自古道妇人家水性无常,何况她是烟花女子,更是少真多假。兄你留十娘多居苏杭,一人在外,你想南方风流才子甚多,倘有窃玉偷香之辈将十娘骗走,久日相处,将兄弃舍,兄岂不落个人才两空?况且父子天伦也,父子恩义不可绝。兄若因为妻而触父,因继而离家,一时落得父母不以为子,同袍不以为兄,同窗不以为友。兄台那时间只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岂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大丈夫当以何立于天地之间?不可不量其情谊。仁兄你要再思再想啊!”
随着乐队伴奏的锣声下去,李甲在旁边坐着,听呆了,这时孙富才端起酒杯来,踏踏实实地喝一口,喝完之后把酒杯放下,把道袍撩起来,露出绿鞋子,跷着二郎腿,拿着扇子,看着李甲。当年每次唱到这里,我都知道,那句“再思再想”只要一唱起来,肯定会是满堂彩。然后我再拿酒杯喝酒,观众肯定会乐,为什么呢?前面成心装孙子不喝酒,一杯一杯往地上倒,到这时候,发完坏了,终于喝酒了。然后等着李甲唱完了溜板——所谓“溜板”,就是他唱完了丢给我,我接着再唱——接下来也就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词了。然后再转过场来,就到了杜十娘《撇宝》这一场。在这一场中,孙富按规矩来说,没有大的彩,但是好演员不一样,他要配合其他人。这场戏的主场是在杜十娘和李甲的表演中,孙富的任务其实就是挨骂,按照评戏的天津县派来说,就叫“唱大口”,所谓“大口”,就是大口落子的简称。《杜十娘》有两派唱法最受欢迎,一派是中国评剧院的白派唱法,代表人物是小白玉双先生,还有一派就是天津的大口落子派。除此之外还有鲜派,这种唱法的调门非常高,激昂慷慨。杜十娘大段骂孙富的对白,配合着这种高亢的唱腔,杜十娘、李甲和孙富三个人这么一场戏,唱得底下的观众都热情得不行。
最后杜十娘投江死了,孙富有两种处理方法。一是孙富来之前让两个小厮拿着一千两银子,杜十娘一死,李甲说:“孙兄,你把你的银子抬回去吧。”有的演孙富的演员接的是:“出手之物就不要了。”但是我唱的时候,每次我都让小厮们把银子抢回来,而且我不等李甲问我。因为当时我在后台也聊到了这段戏,我认为孙富不把银子拿回来是没有道理的,孙富是个商人,而且是一个爱钱爱色、道德有问题的人,他不可能白把钱给你,凭什么出手之物就不要了?所以我认为“出手之物就不要了”是不讲理的一种演法,就是为了省事儿,要不然还得让那两个伙计再上台一次,两个人都穿着黑道袍、戴着罗帽,表演一下去把银子要回来的戏码。我认为表演不能怕麻烦,戏虽然是假的,但道理得是真的,所以我每次唱到这儿的时候,只要杜十娘投江一死,李甲一哭,不等李甲让我把银子拿回来,我当场就变脸,扭头就喊:“来呀!把银子给我抢回来!”这才符合人物的性格。
《撇宝》之后就是柳遇春做梦的戏了,这段戏叫作《托兆》,就是杜十娘的鬼魂来了,跟柳遇春说:“我谢谢您,您拿着那小盒吧……”在这之前,还应该有一场《见判官》的戏。在评剧舞台上,经常会有鬼魂出现,一般来说,人死了之后得见判官,诉说自己的委屈,接下来才能去报仇。杜十娘的鬼魂见柳遇春的时候,孙富就可以歇一会儿了,但孙富的戏还没完,他最后还得出来演一段《活捉》。
《活捉》演的就是鬼魂来了,把仇人捉走了,以怨报怨,以仇报仇。但后来整理新剧本的时候,一般都不唱这一段了,目的是要一个悲剧的结尾,尤其是专业的大院团,杜十娘一死,整出戏就结束了。但是在我学和我唱的老剧本中,必须有《活捉》这一场,因为老观众想要看这一场,你再怎么跟他解释也没用,他们会告诉你,他们已经看了一百遍《杜十娘》了,每次都要看《活捉》,谁也劝不了他们。
但是从艺术角度出发,活捉孙富是挺好的一个段落。演《托兆》的时候,演孙富的演员可以先到后台歇一会儿,把前面穿的戏服都脱了,道袍什么的都摘了,到《活捉》这一场戏,孙富要换一个短祧。短祧就是一种小的道袍,还有的演员就直接穿一件茶衣,茶衣是什么样的呢?就是有的戏里酒保会穿的那种蓝色对襟的茶衣。到这一场,孙富把棒槌襟也摘了,头上只勒网子,系个甩发,擦掉刚才涂在脸上的红色胭脂(也就是干红),之后在脸上的“白豆腐块”边上抹一点儿黑色。在脸上抹黑,就说明这个人要死了,京剧大家赵麟童先生唱《未央宫》里的韩信时,前面印堂的大蜡扦抹的是红色,后来他进未央宫要死的时候,就要涂成黑色,这是一种舞台上的表现形式,以示濒死之态。
这一折不好表演,好多小花脸就怕演这个,为什么呢?因为既得唱又得翻,还得甩发,没有好体格根本就撑不下来。这一段戏,我应该算是得到张春华先生的亲授了,前边的《酒楼》和《撇宝》,都是黄先生黄四爷跟我说的,最后的《活捉》是张先生亲授我的。张先生对我说:“我把这段戏教给你吧,我自己也不唱了,为什么呢?我的岁数太大了,演不动了,我准备改唱老生了。”我问他:“您要改唱扫边老生吗?”张先生说:“不是,扫边的‘份儿’上不去。”“份儿”就是演出费的意思。张先生说,他想演二路老生,活儿比较轻省,挣得也不少。我对张先生的印象特别深,他后来把唱小花脸的一整套东西都传授给了我,包括适合文丑和小花脸用的各种髯口。
《活捉》这一场戏,我后来在相声舞台上也没少唱:“孙富乜呆呆独守灯光,心思思意念念杜氏美娘。貌似花身如柳飞燕落长。沉鱼美,闭月容,压倒群芳。瓜洲渡,逢李甲,好话对他讲,打动他全仗着巧舌如簧。为美人使巧技,花银子千两。是指望巫山神女会会楚襄王。谁料想她不愿,将我骂嚷,抱宝箱投入长江。思想起一缕芳魂心头失望,思想起美貌佳人叫我很难当。耳听得桥楼上鼓打三更响,昏昏沉沉梦黄粱。”
这是段二六板的唱词,但是有的时候多唱两句或少唱两句都没准儿。上场的时候还有一件值得说一下的事儿,就是叫板。前面的戏都完事儿了,场面上还要缓一下,告诉观众,《活捉》这场重头戏要来了。这个叫板不一样,有的是搭调,小书童搀着生病的孙富,孙富唱:“书童,是你搀我来,呀啊啊啊啊……”把这甩发放在前面,挡着脸,扶着书童,踩着鼓点,走到台口,把甩发甩上去,露着脸。现在的脸上跟刚才不一样了,因为抹了香油了,为了显得他出汗,再唱几句二六板,转到桌子后边。
后来杜十娘的鬼魂上来,有一个地方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张先生一再嘱咐我说“孙富开门来,孙富开门来”这一段要特别注意。往常人从梦中惊醒,“噢噢……”叫两声就行了,唯独这一段,张先生特意跟我说,这个叫板必须是“唉呀来……”。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怎么学的,我就怎么教你。”张先生那时候已经60多岁了,所以这个叫板到现在估计快有一百年的历史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没人知道,反正张先生就一再嘱咐我,必须按照“唉呀来”的方式来唱。
戏台上有很多这样的老规矩,从这儿开始,杜十娘就要活捉孙富,气氛就怎么热闹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