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二十四孝
曹操为了统一思想,打击反对分子,制造了一起孔融案;为了结束乱世,重新建立一个高效运作的政府,实行了名法之治。两件事情,都收到了预期效果。接下来,曹操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改造比较顽固的社会旧道德、旧观念。
在此之前,理应先行评估一下,东汉末年的道德水准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东汉末年,是一个乱世。提到乱世,一般的看法是世风日下,道德观念大滑坡,人心不古。东汉末年是否如此?完全不是。恰恰相反,东汉末年可能是中国古代史上最标榜道德的一个时代。举两个例子。
第一,皇帝的谥号。汉朝讲究以孝治天下,所以皇帝死了以后,谥号之中都要带一个“孝”字。比如前面提到的汉灵帝,全称应该是汉孝灵皇帝;汉献帝,汉孝献皇帝。由此可见,当时的统治者非常注重道德,道德建设要从皇帝抓起。
第二,选官用人、人物评论的标准。察举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名目,就叫孝廉。孝,孝顺;廉,廉洁。看重的都是道德品质。官方用人如此,民间评论人物亦是如此。东汉末年兴起了一股人物评论的风气,比如月旦评。当时民间评判人物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看道德品质是否高尚。道德越高,获得的好评就越高。至于才能如何,一般是不怎么考虑的。
宋人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价:“自三代既亡,风化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明末顾炎武《日知录》也叹:“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由此可见,东汉道德高尚、风俗淳美,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汉末政治虽至于不振,人们却依然标榜道德。
既然东汉末年这么看重道德,为什么曹操还要改造当时的道德观念呢?
因为东汉末年的道德不正常,是一种变态的道德。古人云:“百善孝为先。”就拿“孝”这一最基本的道德来举例子,看看当时的人所追捧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孝。
元人郭居敬曾辑录了自尧舜时代至宋朝的二十四位孝子及其事迹,编成一部书,叫作《二十四孝》。《二十四孝》之中,三代以下(秦以后)共有十八人,其中东汉占了七位。由此可见,司马光和顾炎武认为“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如东汉”的评价并不夸张。《二十四孝》中有一个故事,叫《郭巨埋儿》,说的是:东汉末年有个孝子,名叫郭巨,和母亲在一起过着非常穷苦的生活,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他对母亲非常孝顺,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后来,郭巨的妻子生了个儿子,郭巨就觉得这个孩子是个累赘。为什么呢?他有两个考虑:第一,孩子年纪这么小,需要大人照顾,而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我照顾了儿子,老娘那边就难免照顾不周,有损于孝道;第二,他发现老太太特别疼孙子,每次吃东西,总要剩下一半,自己舍不得吃,留给孙子吃。家里就那么点食物,孙子吃饱了,老太太就要饿肚子,这也有损于孝道。
怎么办呢?郭巨思前想后,想到一个办法。有一天,他就抱着这个儿子,跑到荒郊野外,在地上挖一个深坑,打算把孩子给活埋了,去掉这个累赘。没想到挖坑挖了一会儿,居然挖出一坛子黄金来。这样一来,钱有了,儿子也不用埋了,老娘也可以养了,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郭巨就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金子,开开心心地往回走。
《二十四孝》,在元代以后属于儿童读物。这种故事,对儿童来讲,完全是恐怖故事,完全是噩梦。
鲁迅在《二十四孝图》这篇文章中,对郭巨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他说:我看了这个故事以后,就有两个担心。第一,我担心这郭巨当时挖地的时候,如果没有挖到这坛金子,那怎么办呢?孩子岂不是没命了?第二,我担心我爸也去学郭巨做孝子,到时候把我给活埋了,以此来孝顺我奶奶。
郭巨埋儿这个故事,从道德伦理来看极其残忍,违背了基本的人性,没有丝毫可取之处。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在东汉时期居然得到了当时人的追捧,人们把郭巨看成是大孝子的一个典型,认为他很了不起。由此可见,东汉末年的道德文化,已经成了一种畸形变态的文化。正是在这种变态的文化土壤之上,才会滋生出前面讲过的那个所谓的青州孝子赵宣,在父母的坟墓里面住了二十多年,前后生下五个小孩,这样的怪事情来。
那么,东汉末年的畸形道德观念,问题的根源出在哪儿呢?根源在于:道德的形式主义。
东汉末年的人特别看重道德——请注意,是“看”重道德。一个人有道德,要能够让人们看得见。这样一来,人们追求的就是道德的外化形式,特别担心自己道德这么崇高,别人会不知道,就每天挖空心思,怎么能让道德表现得更加骇人听闻一点,争取能上报纸的头版头条。他们就每天琢磨着作秀、炒作、哗众取宠,这样产生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出名的人,往往都是装出来的,都是伪君子;而真正有道德、有才能之人,反而默默无闻。
这种变态的道德观念,再搭配东汉时期的选官制度,就产生了第二个问题。东汉的选官制度是一种推荐制度,而且往往推荐名气大的人。因为道德这个东西,本身没法量化,只能看舆论风评。而能够激起一时舆论风评之人,往往没有真才实学,只会夸夸其谈,名过其实,清谈误国。
北宋苏东坡的《议学校贡举状》,专门评论以道德取人才的制度。他说:以德治国,本身是没有错的,但“夫欲兴德行,在于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审好恶以表俗。若欲设科立名以取之,则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也。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德治的关键,是君主率先用道德要求自己,表现出正当的喜好与憎恶,以此为民间做表率。如果专门设立一个以道德取人才的制度,那就是教天下人都来做伪君子。比如君主以孝顺这种美德来取人才,那么就会产生种种怪异的事情,比如勇敢的人就割大腿上的肉给母亲吃,胆小的人就住在坟墓里面来服丧了。
东汉末年的情况,恰好相反。皇帝、外戚、宦官“豺狼当道”,毫无道德可言,不足以为民众之表率,却偏偏要责成天下人都来做君子,自然造成了真君子纷纷落马、伪君子大行其道的局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问题积弊已久,曹操却想要毕其功于一役。
由于道德的形式化,“以德取士”的选官用人制度已经难以挑选出具有真才实学的人。曹操意识到了旧有制度的弊端,于是先后三次发布求贤令,不拘一格地招纳天下英雄。
不拘一格降人才
公元210年,曹操下了第一道求贤令,向全社会公开招聘杰出人才,明确提出了“唯才是举”的口号。第一道求贤令,连续追问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
这里用了春秋时期齐桓公的典故。齐桓公是春秋时期第一个兴起的霸主,所谓“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为什么能够称霸?一般认为最关键的原因,是他任用了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才——管仲。管仲的能力非常突出,但是他的道德品质很有问题,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非常贪财。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和好朋友鲍叔牙合伙做生意。挣了钱分成,他自己总是拿得多,分给鲍叔牙的很少。后来,他在齐国做了大官,家里也很有钱,而这些钱估计也来路不正。
《论语》中,有学生问孔子:“老师,你说管仲这个人能不能称为节俭呢?”孔子回答:“管仲这个人,家里面光宅院就有三套。这个人如果都算节俭,那还有谁不算节俭?”(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由此可见,管仲的道德问题很大。但是管仲能力非常突出,他有能力帮助齐国富强,有能力帮助齐桓公称霸。所以曹操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非要用廉洁之人,那么像管仲这样的人,就不能得到任用。如果管仲不能得到任用,那么齐桓公还怎么能够称霸呢?这是第一个问题。
对这个问题,可以做两点分析。第一,管仲有点像袁绍手下的许攸。许攸也是贪财而足智多谋。袁绍有道德洁癖,难以忍受许攸的贪财;曹操却兼容并蓄,能够善用许攸的智谋,所以一成一败。曹操此处虽然用的是古典,但一定有他自己的切身经验。第二,孔子对管仲的态度,比汉末的所谓名士,要开明得多。如前所引,孔子认为管仲虽然私德有问题,却十分推崇其功业。他说:要是没有管仲协助齐桓公尊王攘夷的话,我们现在都要穿蛮夷的服饰了吧!管仲真是个仁人啊。要知道,“仁”是孔子心中的最高道德,他是不轻易以“仁”许人的。孔子称赞管仲为“仁”,可见他觉得管仲虽然私德不可取,但一码归一码,瑕不掩瑜。
第二个问题: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
这个用了姜太公的典故。民间传说,姜太公到八十多岁的时候,还是默默无闻,空负一身绝学,没有人来任用他,他就只好穿着一身破旧衣服,在渭水河边钓鱼。“被褐”,就是穿着破旧衣服;“怀玉”,形容身怀绝学。曹操就借用这个典故,大发感慨。他说:在现行不合理的评价机制之下,有真才实学的人往往就像姜太公一样,默默无闻,活到八十多岁都没人知道。当今天下,难道就没有像姜太公一样,虽满腹经纶,却默默无闻的人吗?这是第二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
这是用汉朝开国元勋谋士陈平的典故。
《史记》记载:陈平是一个美男子。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和自己的嫂子私通,这是违反人伦道德的。他先在项羽手下工作,项羽觉得陈平风评太差,把他辞了。陈平又跑到刘邦手下工作。但是,他在刘邦手下大肆贪污受贿,拿了很多钱,手脚不干净。刘邦很生气,把陈平求职的推荐人魏无知叫到跟前来,质问他:“你怎么给我推荐这么一个货色?”魏无知反问了一句:“您想要我推荐的,是道德模范标兵,还是能够打败项羽,夺取天下的人才呀?”刘邦没好气地说:“那肯定是后者啊。”魏无知说:“那我没推荐错啊,我给您推荐的陈平就是这样的人啊。”刘邦听了这话,遂信用陈平。果然陈平足智多谋,为汉朝的开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曹操借用这个典故,做了一个假设。他说:假如当年,陈平没有遇上魏无知这样能真正赏识他、推荐他的人,那么他岂不是就要一辈子默默无闻?当今天下,难道就没有像陈平这样默默无闻的人吗?
最后,曹操给手下那些做人力资源工作的人员提出了要求。他说:“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你们要协助我大力地挖掘那些被埋没起来的人才,把真正的人才推荐上来给我用,不要管这些人是不是道德有问题。只要他有才,就可以推荐。第一道求贤令,在中国历史上率先提出了“唯才是举”的口号。
公元214年,曹操发出了第二道求贤令。这一道求贤令的核心思想是:对于偏才,不能偏废。
曹操认为:天底下的人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全才,那就是德才兼备的人,这种人少之又少,可遇不可求。所以更多的是第二类人——有才而无德的人。这样的人,往往被埋没。因为他们道德品质不过关,而现行的人才评价机制偏偏最看重道德。所以对这样一类人才,要大力挖掘,大力抢救。这就是我们的人才政策。值得注意的是,曹操并不把“有德无才”之人看作人才。
公元217年,曹操又下发了第三道求贤令。在这道求贤令里,曹操把他要大力挖掘、大力抢救的人才,具体划为五大类,把“唯才是举”的思想发挥到了极致:
第一类,出身低贱的人。
像商朝的伊尹和傅说,一个做过厨师,一个做过瓦匠,都是奴隶出身。但是伊尹是商朝的开国元老,傅说是中兴名相,都非常了不起。
第二类,有仇的人。
典型就是管仲。管仲最早是公子纠的手下,公子纠是齐桓公的君位竞争对手。管仲为了帮自己的主子夺取君位,曾经射了齐桓公一箭,差点把他给射死了。二人之间,有一箭之仇。但后来齐桓公不计前嫌,仍然能够重用自己的仇人管仲,最后得以称霸。
第三类,文俗之吏。
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基层公务员。比如萧何、曹参,这两个人在秦朝的时候,都是县里面打杂的,是较底层的公务员。但最后,他们都做到了汉朝的宰相。
第四类,道德品质有瑕疵的人。
比如刚才讲到的陈平,他“盗嫂受金”,道德有瑕疵;再比如韩信,甘受“胯下之辱”,在别人的裤裆底下钻过。这种人在当时,都是被人嘲笑的,后来却成了非常伟大的军事家。
第五类,道德品质有严重缺陷的人。
这个典型就是战国时期的名将吴起。吴起年轻的时候,在外地读大学。老家传来消息,他的母亲去世了。吴起听说此事,居然不回家奔丧,而是一心钻研他的学问,这叫“母死不奔丧”。他的老师,是孔门最重孝道的曾子,一怒之下就把吴起逐出师门。吴起后来去鲁国找工作,鲁国的国君表示很为难。他说:“我们鲁国最近正在跟齐国打仗,而你老婆又是齐国人。我们将来和齐国打起仗来,你保不齐帮哪边,所以我们对你不放心,不能够任用你。”吴起听了这话,二话没说,回到家里,操起一把刀,就把老婆给宰了。他提着老婆的首级,来到鲁国的朝堂之上,向国君献忠心,表明自己忠于鲁国。吴起就这样在鲁国当上了将军。这叫“杀妻求将”。吴起这样一个人,应该说道德品质极其败坏,但是这个人的才能也是非常突出,在军事方面,是百战百胜的一代名将;在政治方面,主持变法,使得楚国迅速强盛。
曹操就举这五类人做例子,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说:无论你是“负污辱之名”,名声不好的;“见笑之行”,被大伙儿嘲笑的;甚至是“不仁不孝”之辈,像吴起那样道德极其败坏的,都没有关系。只要你有一技之长,我的大门向你敞开。
以上三道求贤令,统称为“求贤三令”。中国历史上的求贤令很多,但是曹操这样公然招聘不仁不孝之徒,称得上空前绝后。那么,曹操为什么要公开招聘道德败坏的人呢?
招聘的行为艺术
也许有人认为:汉末三国,群雄纷争,人才难得。所以这个时候就别挑三拣四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把人才先吸引过来再说吧。
这个说法,值得商榷。
第一,如果公开标榜招聘道德败坏之人,会使有德之人不愿意同流合污。
正如宋人王安石《读〈孟尝君传〉》说的:“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如果降低人才标准,尽招一些鸡鸣狗盗之辈,那么真正的人才也就不屑于来了。
第二,求贤三令的目的,主要不是求才。
不妨关注一下求贤三令的发布时间,分别是公元210年、214年、217年,也就是赤壁之战结束以后。此时,天下三分的格局已经大体奠定,主要人才也有了归属。曹操最求贤若渴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此后也并没有听说,他从吴、蜀两方,吸引来了什么特别的人才。所以,求贤三令在历史上并没有收到求才的效果,我觉得其原初目的也不是求才。
求贤三令不为求才,那为什么呢?
我认为,曹操发布求贤三令,主要有三个考虑。
第一个考虑,矫枉必须过正。
东汉末年过分看重道德,轻视实际能力。道德形式主义的不良社会风气,积弊已久。要想矫正这种不良风气,你光说:咱们不能只看重道德,也要看重才能啊,才能和道德二者不能偏废,二者要并重啊!这话对是对,但过于四平八稳、中规中矩,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不会引起社会上的讨论和反思,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曹操才故意公开喊出口号,故意强调:我偏要搞唯才是举,我偏要招聘不仁不孝之徒,我就是不看重道德!曹操当然不是不知道德才兼备最好。他是在故意引发争议、制造噱头。他的求贤三令,相当于一种行为艺术,故意采取了一种夸张的表现手法,来引起全社会的广泛讨论和反思。
第二个考虑,为自己辩护。
曹操是宦官的孙子,被当时的儒家士大夫看不起。就算曹操做到了曹丞相,但儒家士大夫还是把他看成一个暴发户,跟诗礼传承的世家大族不可同日而语。曹操本人当然也不打算去学习这些世家大族。附庸风雅、装腔作势挤进所谓的上流社会,那是曹操年轻时代的表现。如今,曹操已经掌握了话语权。他采用的是一个相反的手段:我自己不会往上凑,但是我偏要把你们这些人都给拉下马,大家谁都别装,大家都拿出本色来。潮水一退,哪个不是在裸泳?
所以曹操发布求贤三令,破除旧的道德观念,促成价值的多元化,为自己的行为方式、个性模式找到合理的依据。你们上流社会讲究穿着,要戴礼帽,冠冕堂皇,衣冠楚楚,我偏偏不戴礼帽,我就随便系个头巾,你敢说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吗?你们讲究笑不露齿,我偏偏要放声大笑,龇牙咧嘴,把满口的牙都龇出来,你敢有意见吗?
根据史书记载,曹操曾经有一次在一个高级的社交宴会上,吃饭的时候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手舞足蹈,把整个脸都埋进了杯盘之中,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都沾满了米饭粒和菜汤。(“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由此可以看出,曹操是非常随性的一个人,他不习惯装腔作势、故作斯文。
不仅是生活作风,曹操在婚姻问题上,也充分体现了不拘礼法的性格。
曹操的正妻卞夫人,出身倡伎,是音乐工作者。在当时来讲,也就是唱个小曲儿、跳个舞,卖艺的,出身非常低贱。但曹操并不在乎,娶进门来。曹操的妾,有好几个曾经是寡妇,曹操也不介意。曹操还专门叮嘱她们:“我将来死了以后,你们也别傻乎乎地在这儿守寡,没有必要,都赶紧找一个好人家给嫁了。但是有一样,你们要记得跟你们新老公宣扬我的好处。”(“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由此可见,曹操这个人非常随性。正是因为求贤三令的公开倡导和曹操本人的身体力行,到了魏晋时期,中国人终于能够从传统礼教的束缚之中挣脱出来,迎来了个性解放的高潮,史称“魏晋风流”。相关的故事,《世说新语》记载了很多,此处不赘。
第三个考虑,为自己的人才政策辩护。
为什么你们都说孔融是人才,我却偏偏要杀?就是因为他是伪人才!为什么你们认为道德有问题的人,我却偏偏要用?正是因为他们虽然不符合世俗的人才标准,却符合我曹操的人才标准!
曹操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除了前面提到的许攸,还可以举个例子。曹操手下有一个人,名叫丁斐。这个人非常有才干,但是有一个缺点,手脚很不干净,喜欢偷拿公家的东西。司法官员几次三番告状,曹操总是大手一挥,从轻发落。司法官员很不理解,问道:“大人,您养这么一个贪官,图什么呢?”曹操说:“我养着丁斐,就好像家里养了一条狗。虽然有的时候会馋嘴,会偷点儿肉吃,但是可以帮我捉老鼠,帮我看守粮仓。总的来讲,还是利大于弊嘛。”(“我之有斐,譬如人家有盗狗而善捕鼠。盗虽有小损,而完我囊贮。”)
东汉末年,野猫比较多,家猫还不普及,所以捉老鼠的重担就落在了狗的肩膀之上。什么时候家猫才普及呢?明朝人张岱的《夜航船》记载:唐僧西天取经,从印度取回了佛经,捎带引进了家猫。从此以后,狗就退居二线了,狗拿耗子反而变成了多管闲事。这是一段题外话。
总之,由此可见,曹操用人,总能够发挥人的长处,避免其短处,这在历史上是非常了不起的,也是曹操对自己能力足够自信的表现。春秋鲁国有个乱臣,名叫阳虎。此人与曹操差不多,也是霸道狡诈的权臣。他后来在鲁国失势,跑去赵国。赵国执政赵鞅重用了他。有人劝说赵鞅:阳虎狡诈,是个乱臣贼子,不可重用。赵鞅说:没事,我拿得住他。果然,阳虎在赵鞅手下,居然乖乖地成了个得力助手。曹操的驭人之术,与赵鞅一样:司马懿是老谋深算;贾诩反复卖了多少个主子;夏侯惇、刘晔都是十几岁就敢拔刀杀人的狠角色,在他手下,无不乖乖卖命。清人赵翼评价三国君主各自的用人特点:“曹操以权术相驭,刘备以性情相契,孙氏兄弟以意气相投。”可谓的评。
这里有一个问题。前文说曹操实行名法之治,执法严格;这里又说曹操用人不计较小毛小病,丁斐犯了贪污罪,曹操从轻发落。两者之间,是不是矛盾的呢?
三个人的三种选择
其实,把两方面综合起来,才可以看到一个完整的曹操。
曹操名法之治,和今天提倡法治不是一回事。今天说的法治,是有法必依,不能搞特权,要以法律作为定罪量刑的唯一标准。曹操的名法之治所反对的司法随意,是反对以感情因素、道德良心作为判案标准。那拿什么作为判案标准呢?取而代之的,不是法律,而是利益。
曹操割发代首,换来的是三军将士严格守法,利大于弊,所以我就选择严格执法、割发代首。杀丁斐,丁斐才贪污几个钱?杀了他,给我造成的损失却非常之大,完全是得不偿失,所以我就选择不严格执法,对其从轻发落。
要法治还是要人治?这两者在曹操手里,只不过是两个工具而已,是可以选择的。这就是法律的实用主义。从求贤三令来看,也是如此。道德是虚的,对曹操来讲没有用。一个人是不是人才,就看你能不能给我带来实际的利益。能,那你就是人才;不能,那你道德再高尚也没有用。法律的实用主义,带来的恶果一定是道德的虚无主义。
说到这里,不妨从更宏观的角度,引入两个人物作为参照系,进行观察。
汉末的道德问题,许多人都看到了。但是,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回应。
孔融,抨击伪道德,干脆说父母对子女没有恩情可言,反对孝道。结果他的嬉笑怒骂、正话反说,反而被政敌利用,将他送上了断头台。
曹操,提倡不道德,干脆说我就是要任用不仁不孝之人,大家谁都别装,伪君子不如真小人。为此,他发布了求贤三令。效果如何呢?东汉末年,虽然搞形式主义的道德,但毕竟还拿道德来做一块最后的遮羞布。毕竟小人还装成君子的样子,不敢原形毕露。为什么要装?因为不道德不具有合法性。而曹操发布求贤三令,遮羞布都不要了。顾炎武《日知录》沉痛地说:“夫以经术之治,节义之防,光武、明、章数世为之而未足;毁方败常之俗,孟德一人变之而有余。”道德仁义,东汉百年建之而不足;毁灭伦常,曹操一人坏之而有余。这绝非苛评。
诸葛亮,身体力行真道德。他明白,汉末的道德,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说的人太多,做的人太少。孔融以反讽的方式抨击伪道德,曹操以退而求其次的方式提倡不道德,都非正道。所以诸葛亮以精纯的道德、深厚的涵养,济之以务实而不迂腐的处事策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身体力行展现了三代以下、一代完人的真道德。南宋朱熹素以严格的道德标准苛责历史人物,但仍心悦诚服地以诸葛亮为“五君子”之首,这不是没有根据的。
三道求贤令,突出反映了曹操“唯才是举”的观点。有趣的是,曹操不仅在政治和军事领域坚持这一观点,甚至把“唯才是举”贯彻到了自己的家事之中。随着晚年的到来,曹操不得不把选拔事业接班人的问题提上日程。按理来讲,中国古代实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制,只需要立长子就可以了。但是曹操作为一位父亲,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在选择接班人的问题上,他也想搞一次唯才是举。那么,这次接班人的选拔,都有哪些候选人呢?曹操那么多优秀的儿子,究竟谁会笑到最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