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集枪杆与政权、谋略和机运于一身,以区区七千人的“新建陆军”,挤入大清帝国的政治心脏,呼风唤雨,举足轻重。孙文,得风气之先的华侨青年,立志救国的新知识分子。从兴中会到同盟会,倡导革命,引领思潮。两个纵横于体制内外的重要人物,共同终结了晚清的残局……
袁世凯在近代中国元首中算是短命的,他只活了57岁。生于清咸丰九年(1859年),卒于民国五年(1916年)。比康有为小一岁,比孙中山大七岁。
袁的寿命虽短,而影响甚大,并且一生事业,阶段分明。他在22岁以前,和洪秀全、胡传(1841—1895,胡适的父亲)、康有为少年时期一样,科场失意,屡考不中,可说是个落泊少年。可是在22岁投军之后,正值朝鲜多事。翌年他跟随吴长庆的“庆军”,东渡援朝,迅即脱颖而出。年未30,他已变成清廷派驻朝鲜的最高负责官吏。甲午战争爆发,袁氏潜返天津,幸免于倭人之追杀。甲午战后,袁因有“知兵”之誉,被李鸿章荐往小站练兵,竟练出一支当时中国最现代化的“新建陆军”。他这支7000人的小小武装,在戊戌政变(1898年)帝后之争中,被帝党的维新派看中,想利用以剪除后党,被袁暗拒。因此变法失败,光绪被囚,六君子被杀,袁亦以背弃维新派,而背了破坏变法的恶名。
庚子(1900年)拳乱突起。袁于前一年底奉诏率其小站新军去济南,继满人毓贤为山东巡抚。毓贤为组训拳民来“扶清灭洋”的始作俑者,因而不容于洋人,改调山西。袁继任后乃一反毓贤之所为,对拳民大肆镇压。义和团运动乃自山东移入直隶(今河北省),竟为西太后及青年皇族亲贵所接纳,终于惹出了八国联军之大祸。在这场国难之中,袁世凯也是毁多于誉的关键人物。被现代史学家所诟病,至今未能平反。
八国联军之后,李鸿章积劳病死,力荐袁世凯继任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事实上便是当时大清帝国的宰相。此时袁氏42岁,正值壮年。而大乱之后,百废待举。西太后以老病残年之身,吃一堑长一智,亦自觉朝政有改制变法之必要。袁氏在太后信任之下,更成为清末新政的重心所在。——无奈世凯在戊戌时为帝党新派嫉恨太深,时遭掣肘。1908年11月光绪帝与西太后于一周之内先后死亡。溥仪即位,光绪胞弟摄政王载沣监国,对袁世凯乃力图报复,欲置之死地。世凯虽幸免于难,然旋即奉旨开缺回籍,做了“离休高干”。可是朝中也就继起无人了。
这时袁氏50岁,精力犹旺,而久掌军政大权,羽翼已丰。虽被迫退休回籍,然国中一有变乱,彼势必卷土重来,时人皆可预测也。果然袁氏“退休”未及三年,武昌城内一声炮响,辛亥革命爆发起来,颟顸的满族亲贵应付不了,这位“洹上钓叟”,收起了钓竿,重握枪杆,就再掌政权了。——这便是辛亥革命前,那位后来做了“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的袁世凯的学历和经历的大略。
一个有重大影响的政治人物,他一生成败的因素是很复杂的。我们看“辛亥前的袁世凯”,他以一位“考场失意”的青少年,竟于短短的20年中蹿升至大清帝国的宰相,不能说不是一帆风顺。其所以然者,众多历史家和传记作家虽各说各话,但是大体上他们也有若干共同语言,那就是袁老四基本上不是个好东西。笔者由于家庭背景的关系(详下节),接触袁氏各种史料,包括“街谈巷议”,至今也有六七十年之久了。早年由于不同史料的影响,对袁的看法亦时有起伏。——大致在十岁之前吧,我就听到一则显然是外人编造的袁某看戏的故事,就信以为真,而恨死了“袁世凯”。
这故事是:某次袁看京戏《捉放曹》。当曹操说出“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一句话时,袁世凯摇摇头说,曹操太无用了。他那时如果把救他一命的恩人陈宫也一起杀了,这句恶言哪里会流传千古呢?我记得说这故事的老鸦片鬼,更开玩笑说,袁世凯也太无用了,既有此意,看戏时又何必说出呢?他不说出,又有谁知道他“比曹操还坏呢”?——这故事一出,一屋老头子笑声震天。我那时是坐在屋角里的小娃,居然也听懂这故事,也跟着大笑,其情至今不忘。——后来我长大了,才渐渐了解到,这则动人的故事应该是说相声的人编造的,但是我对袁世凯的其他真实的“恶行”,如幼年是纨绔子,不读书;中年是封建官僚,出卖“变法”,“镇压农民起义”;老年更一坏到底,“背叛民国,妄图帝制”等等,也认为都是恶迹昭彰,“罪无可逭”的。
我这个信念,当抗战时期在沙坪坝上读历史时,才第一次发生了动摇。郭廷以老师在班上说,袁世凯在朝鲜12年是爱国志士之行。“袁世凯居然也做过‘爱国志士’?”这对我是个小小的启蒙。后来私淑于胡适老师之门墙,老师一再告诉我要“不疑处有疑”。“不疑处有疑”,那就是一种智慧经验上的震撼了。及老,阅人更多,觉近现代中国历史的发展亦渐有轨迹可循。论史论政,固不敢自诩十分客观,然无欲则刚,心平气和,则时以自勉也。今日为袁氏史传再发掘,只敢说以心平气和之言,以就教于心平气和的读者罢了。——请先从袁世凯的家世与幼年说起。然限于篇幅,只论其可评可议者,不及其他细节也。读者贤明,不论知我罪我,均盼随时赐教也。
在传统中国里,家族背景,对一个官僚的政治行为是有其决定性影响的。但是,家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亦拟从宏观史学的角度,不揣浅薄,略加诠释。
旅美民族学家许光教授,曾以三个C打头的英文名词:(家族)、club(社交俱乐部)和caste(印度阶级制),来概括中国、美国和印度三种迥然不同的社会结构。笔者久居联合国之所在地纽约,亦尝与役印度,再反观祖国。涉猎许子之书,真是心有戚戚焉。
我祖国者,实世界各族中别具一格之“文化整体”(cultural entity)也。论其传统政治社会的组织形式,则是国家强于社会,职业官僚层层节制之农业大帝国也。论其社会阶层则以士农工商为序,而贯穿其间者,则为其基本结构之家族也。
传统中国里的家族组织之严密,其所负担的社会职责之重大,实远非美国之社交俱乐部(包括教会)所可比拟。而中国士农工商之社会阶级则可相互转移(transferable),不若印度阶级之壁垒森严,绝不容相互逾越也。
传统中国既然是“国家”(state)独大,则加入国家的管理阶层,换言之,也就是“入朝为官”,便成为全国人民所共同向往的最尊贵的职业了。一朝为官,则名利、权势、荣耀、智慧、黄金、美女……凡人类七情六欲上之所追求者,一时俱来。官越大、权愈重,则报酬愈多。——因此小人之为官也,则毋须杀人越货、绑花票、抢银行。贼之所需,官皆有之。俗语所谓“贼来如梳,官来如剃也”。君子之为官也,则圣贤之志,救世济民;菩萨心肠,成佛作祖,皆可于官府之中求之。毋须摩顶放踵,吃素打坐也。
可是为官之道,唯士为能。农工商不与焉。俗语说“行行出状元”,那是“旧中原”里的土阿Q的自宽之言也。——行行皆可啖饭,原是事实。“出状元”则只此一行,外行就没有了。——凡此皆足使来自异文化的观察家为之瞠目结舌,认为古怪的支那为“一条出路之社会”(a single-career society)。英雄亿万,出路只有一条,则此路之大塞车,就可以想象了。
因此仕途虽窄,依法除少数倡优贱民和近代所谓“禁治产人”之外,人人可得而行之。这就是唐太宗(生于公元599年,在位626~649)以后,千年未废的“科举”了。但是考科举却与买“乐透奖券”无异也,购者千万,得者万一。吾人读史千年,书本上所接触的什么三公九卿、州牧刺史、封疆大吏、中兴名臣……所谓“科甲正途出身”者,也都是“乐透得主”也。只是故事读多了,就见怪不怪而已。至于“乐透失主”的凄惨情况,就很少有人注意了。
记得多年前读中文版《读者文摘》,有文曰:“老兄,你是个奇迹。”何奇也?原来人类在母体中结胎时,卵子只有一个,而向其蜂拥而来,争取交配的精子则十万也。胡适有诗曰:“虽一人得奖,要个个争先。”十万取一,才变出老兄,则老兄岂非奇迹哉?——因此,上述的科甲正途出身的达官贵人、名公巨卿,也都是“老兄式”的,科举制度下之“奇迹”也。
再者,在咱古老中国里,没啥“人权”也。因此我们那些学富五车的“国学大师”,也不知啥叫人权(详上篇)。何也?因为“人权”的基础是西方的“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而个人主义又是西方“民主政治”的基础。可是,独善其身的个人主义却是我们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所最瞧不起的德性。——传统中国的社会基层单位,不是个人,而是上引许教授所说的家族也。
中国的家族原像一窝蜜蜂,上有蜂王,下有蜂群(工蜂、雄蜂)。大家吃大锅饭,分工合作,共存共荣。一个传统家族往往是个在孔孟主义之下,“五世同堂”的大同世界。时间久了,各房兄弟吵架,要“分家”、要“析产”。但分出的各“小房”,实质上还是吃大锅饭的!
这个古怪现象,不特熟读《红楼梦》《金瓶梅》《金粉世家》等的读者知其细节,甚至许多老到像笔者这样的“中国人”,都是亲身经历过的。
在试撰上节的两千字衍文之前,在下曾咬笔甚久,原思整节删去而终未果行者,盖中国传统家族制,今已迅速转型。它对老辈“中国人”“外省人”或“荣民老兵”,固属老生常谈。而它对四五十岁以下的“台湾人”“本省人”“眷村子女”“海外华裔”甚至“文革”以后的大陆同胞,就是和“辫子”“小脚”一样的骨董了。——不把这些骨董搞清楚,那我们对“袁世凯”这件古玩,也就不大容易说得明白了。
袁世凯便是出生于河南省东南部项城县,一宗累世以农为业,是聚族而居的大家族。在这种家族里,扶植聪颖子弟读书上进,参加科举,几乎是合族的事业。偶有佳子弟“连科及第”“为官为府”(凤阳花鼓的鼓词),不但可以荣宗耀祖,而且合族上下都可鸡犬升天。——只是这一“乐透大奖”不易取得。屡试不第,乃是士子之常情;榜上有名,那才是意外。
笔者出生的那个合肥唐家,今日有高速公路可通,与项城之间半日车程耳。所以在清朝时代,皖北和豫东经济和文化的客观条件,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只是可怜的我们唐氏老农,历大清268年之中,只考中了一个秀才。——俗语说:“穷秀才,富举人。”考个秀才,管屁用?其惨可知也。不服气而去造反,在中国历史上,也只有张献忠、洪秀全等寥寥数人而已。其他千百万“屡试不第”者,包括我的老祖宗和曾国藩的爸爸曾麟书(他老人家也前后考了25年未考取),就“认命”了。
项城袁家,显然原来也是屡考不第的,以致数百年默默无闻。——想不到到了清朝末叶的道光年间(1821—1850),他们袁府忽然一声春雷,大“发”起来。父子进士,兄弟举人,一时俱来。十数年间,项城袁氏一下便从畎亩小民,变成官宦世家了。
今且把侯宜杰教授为他们早期袁家所做的世系表复制如下。再以诸家之说分析之。
(录自《袁世凯全传》第五页)
在本表中,我们可看到袁耀东(可能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三家村老塾师,所谓“世业儒”者也。见《容庵弟子记》),他有子四人:树三(1801—?)、甲三(1806—1863)、凤三、重三。长、三子均为或考或捐(出钱买)的秀才。但是次子甲三却“连科及第”。中举之后,又于道光十五年(1835,鸦片战争前四年)在北京考中进士。——举人和进士是不能花钱“捐”的。
甲三与曾国藩(1811—1872,1838年进士)同时,稍长于李鸿章(1823—1901,1847年进士)。他学成则仕期间,正值清末内忧外患最烈之时,亦是汉族文臣开始带兵习武时期。因此甲三和曾、李一样,在剿灭太平军和捻军的战役中,都是立有军功的文职大臣。甲三不幸只活了57岁。官运方隆时,就一命呜呼了。
甲三的长子保恒(1826—1878)也是道光三十年(1850)的进士。比他父亲的进士晚15年,比李鸿章的进士晚三年。他和李同时,一直也是李鸿章的得力助手,文事武功也都烜赫一时。可惜袁保恒也只活了52岁就死了。因为他曾做过翰林院编修,所以卒谥“文诚”。在清朝颁赠谥法的惯例中,只有生前曾入翰苑,死后才能谥“文”字,如曾文正、李文忠、张文襄……。保恒谥“文诚”,其父只谥“端敏”,是子胜于父也。
他们的父子进士之外,树三的幼子保庆[1829—1873,此处房兆楹在《清代名人传略》(Emi ese of the g Period,1644—1912.Edited by Arthur W;Hummel.Washington:Gover Printing Office,1943—1944.2 vol.Reprinted by SMC Publishing Inc.Taipei,1991.)中误为1893,今顺便校正之]和甲三的次子保龄(1841—1889)也同为举人。这使我想到我唐家那些老祖宗,考了两百年,只考出过秀才来;二者之间,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不过据说我的老祖宗们在清初也有借口,说他们是难民,“义不食周粟”。大明遗氏,不屑要满虏的“功名”。——没个考科名的传统,等到子孙要想图个把功名,就考不到了。
可是,在这点“酸葡萄”之外,我还是要提醒读者,在帝制时代考科举,原是十考九不取的啊!——屡考不取才是正常现象,考取了才是反常和意外。不是书读得好,就一定可以高中的。当时人称作:“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读书只是参加科举五要件的末项。
他们袁家的“三”字辈和“保”字辈,在道光年间,忽然来个“父子进士,弟兄举人”,大红大紫了一阵子。到“世”字辈、“克”字辈,便再度滑坡,又屡试不第了。
再者,袁府最得意的两辈祖宗甲三和保恒兄弟行,寿命都很短:甲三算是最高寿,只活了57岁。其后保恒52,保龄48,保庆则只活了44岁。可说都是死在壮年。据说袁府其他“保”字辈兄弟,也都寿命不长。
袁家这个短寿的传统,对后来做了总统的袁世凯来说,也是生命中很大的压力——他在55、56岁的时候(与国民党和日本斗争最激烈之时),就怕自己也余日无多了。
他既有这桩迷信的恐惧,“大太子”袁克定以迷信治迷信就乘虚而入了。克定认为只有做皇帝,做“真命天子”,才能突破他们袁氏家族传统里的生死大关——项城显然是听信了“太子”之言,堕入“欺父误国”的“太子”术中,才决心称帝的。——这也是民国史上“迷信影响政治”的实例之一吧!
朋友,你以为民国领袖中,只有一个搞封建帝王之术的袁世凯才迷信吗?非也。那位基督大总统蒋中正,其迷信的程度皆不在袁皇帝之下,非关本题,就不用多说了。
以上便是出了个总统兼皇帝之袁世凯的旧中原地区,农业社会之结构与运作的大略情况。以下再谈谈袁世凯其人。
袁世凯是袁甲三长兄树三的孙子,是树三长子袁保中的第四子(见上表),他出生时正值袁家在内战中打了个小胜仗,故取名世凯。保中也是个秀才,生子六人。世凯行四,俗呼“袁老四”。这六兄弟中只世敦一人为保中元配所生,余均侧室(姨太太)之子,在传统的宗法社会里叫作“庶出”。——世凯晚年欲葬生母刘氏(已扶正)于项城祖茔“正穴”,为世敦所峻拒。一般史家,包括房兆楹夫妇和陈志让、侯宜杰,都认为这是宗法礼教中的“嫡庶之争”,实非也。他兄弟之失和,盖起于拳乱时期。庚子前世敦原在山东任“营官”,补用知府,前途看好。迨世凯出任山东巡抚时,背景坚实。政敌衔恨,然无奈他何,乃杀鸡儆猴,拿乃兄开刀,说世敦纵勇扰民,予以革职,并驱逐回籍。世敦大好宦途,顿遭摧折。此事分明是世敦代弟受过,而世凯不但未加维护,或不无弃兄自保之嫌,以致世敦含恨在心。迨世凯返籍葬母,乃借口庶母不应入正穴而予以难堪,以泄私愤。气得世凯亦永不再回项城故里,而寄居彰德(今安阳市)——此是后话。因诸家颇有异辞,故于此顺补一笔耳。
世凯生父袁保中可能只是个“捐班秀才”,却生子六人;而他的胞弟“举人大老爷”袁保庆,则年近不惑(40)膝下犹虚。经过家庭会议,乃把七岁的世凯过继给胞叔保庆为子。[见上引房文及哥大所编《民国名人传》,卷四,第79页(Biographical Diary of Republi a.Edited by Howard L.Boorman&Richard G.Howard, in 4 vols.New York&London, bia Uy Press,1971.vol.4,p.79.)]自此他就跟随养父及养母牛氏生活。保庆宦途不恶,最后官至江苏盐道任职南京。道员是当时府县之上的高级地方官。随父在任的小世凯,当然也是个尊贵的小“衙内”。不幸的是袁道台未几即死于任所,年方十四的世凯就只好奉母回籍了。翌年世凯的生父袁保中,又病死项城故宅。越年两丧,世凯母子就是不折不扣的寡妇孤儿了。——袁氏两代显宦,虽然不愁衣食,但他们毕竟是孀妇孤雏。反袁的作家,总欢喜说世凯幼年在南京花天酒地。其实十三四岁的孩子,又能花天酒地到哪儿去呢?
15岁以后的袁世凯,便被他堂叔袁保恒翰林接去北京,继续其科举教育的“帖括之学”(习作八股文)。在亲丧“服阙”(三年)之后,他在堂叔严厉的管教之下,显然是以“监生”(捐来的秀才)身分回开封参加“乡试”而落第。三年后再考,还是落第。——保恒自己是科甲出身,乃鼓励其侄再接再厉,然世凯自知久困科场之非计,在此期间,他已与于氏夫人结婚,就永别科闱,另寻出路了。
后世之论袁者,每说他是纨绔子,不用功,故两试不第。在下却不以为然也。盖当年科举考试,谁能期其必中?试看长袁一岁的康有为——岭南名士,一代大儒,文胆梁启超的业师,不能说读书不用功吧?然康某考举人,五试不售,困于考场者18年,可算是十分惨烈也。以故世凯终于投笔从戎,未始不是个明智的抉择。
前节已言之,当年科举时代,落第士子是惨不忍言的。自己前途暗淡不说了,举家乃至合族的失望,才使你痛不欲生呢!洪秀全天王落第归来,一病40日不醒,终于见到上帝爸爸的故事,在那个时代,说来也不算稀奇,只是各种上帝的训示不同罢了。笔者这一辈老华人,系出旧中原,去古未远,幼年时听到的有关科场的故事多着呢!
所以袁世凯青年时代的遭遇,不是什么例外。他和长他18岁的胡传落第后的故事,简直如出一辙。胡传落第后去投奔吴大澂(1835—1902);袁世凯落第后去投奔吴长庆(1834—1884),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据当年淮军遗族传言,世凯第一个投奔对象原是较高级的刘铭传。刘不纳,乃改荐他去山东登州投吴长庆。袁从此便一帆风顺了。
长话短说,袁世凯在朝鲜12年的工作和成就,大致可以归纳于如下数项:
一、敉平朝鲜“壬午(1882)兵变”
1882年,朝鲜在日本暗中煽动下发生兵变。清廷派丁汝昌率海军三舰,吴长庆率陆军(庆军)六营赴援。终执大院君至华,并驱逐前来干扰之日军。此时袁世凯才23岁,任庆军营务处。几乎一手戡平此乱,而崭露头角,朝野众口交赞。事详不备述。
二、督练亲军、整理财政,再平“甲申(1884)之乱”
此时朝鲜内部之糟乱有甚于中国。世凯为其练军4000人以自卫,并为其整理财政以自给。迨朝鲜亲日派勾结日人,于甲申12月再度发动政变时,世凯临机应变,独排众议,加以镇压。日本势力,第二次被逐出朝鲜。
三、护送大院君返朝(1885年10月),出任商务委员,做驻朝“小钦差”,撑持危局
此时世凯不过26岁。但其后九年他在朝鲜竟然大权独揽,做了藩邦实际的“监国”。颐指气使,纵横捭阖,不但朝鲜朝野大为慑服,环伺的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主义,亦瞠目结舌,无如之何。——可惜的是大厦既倒,一木难支。甲午平壤兵败(注意:此非袁氏之过),世凯于最后关头,始奉命匆忙撤退。日人此时恨袁入骨,袁公如不幸被俘,其下场不会比1928年济南惨案时的交涉员蔡公时更好也!
关于袁世凯在朝鲜这段掌故,笔者在幼年期即耳熟能详。因我家原是淮军遗族,传闻滋多,而庐江吴家(吴长庆的家庭)亦是先母的外婆家。吾幼年即曾随表兄弟辈,嬉戏于吴家花园。男孩淘气,某次以竹竿捣下巨大蜂巢,被数千黄蜂追逐,几遭不测,如今记忆犹新也。——那时去古未远。我记得还看过吴长庆逝世时,朝鲜国王所遣专使致祭的礼品。
不过斯时的吴氏遗族对袁的评论,几乎全是负面的。他们认为袁对他们的延陵公是忘恩负义的。——吴长庆于壬午之役曾“打赤膊,持大刀,翻越朝鲜宫墙……”真是功莫大焉。谁知其后小小的奸臣袁世凯,在中堂(李鸿章)之前进谗言,化功为过,使其被斥退回籍……云云。
等到我在郭廷以老师班上听到袁世凯的故事,再在各种参考书内发现袁世凯竟然是个“现代班超”,始豁然有悟。——原来当年朝鲜那样复杂的“内忧”(派系倾轧)、“外患”(五大帝国主义环伺)的局面,实在不是一位“打赤膊、拿大刀、翻墙头”的老外公的老外公,所能应付得了的。所以吴长庆最后才被中堂褫职,返乡务农。
后来李宗仁先生也告诉过我一则,他把那最忠于他,也是“打赤膊、拿大刀”,武功赫赫的老部下何武将军,褫职还乡务农的故事。李说“何武的军职只能到此为止”(见《李宗仁回忆录》第15章末段),使我不禁联想到我那“打赤膊、拿大刀”的老外公的老外公的故事,不禁大笑起来。
不过那时应付不了朝鲜那样复杂局面的人,又岂止那位打赤膊的吴长庆?纵是“大魁天下”的张状元(謇),一代大儒的马建忠,学贯中西、官至宰辅的唐绍仪,身任驻朝督办的吴兆有,身为商务委员的陈树棠,也照样应付不了。国内六部九卿中的干吏能员,也找不出一个才能应变的官员,可以肩挑此一重担。
量材器使,李鸿章找来找去,只有这个二十几岁的小毛头,一代“奇才”(吴大澂评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袁阿瞒,足当此任——胜任愉快,甚至游刃有余!
记录袁氏在朝鲜这段不平凡经历的史传,而能遍用东西史料者,当以吾友陈志让教授最为深入。然志让的《袁世凯(1859—1916)的紫(黄)袍加身》(Jerome , Yuan Shih-k’ai,1859—1916:Brutus Assumes the Purple.Stanford Uy Press,1961)及其续编诸书,皆雅善敷陈;至于袁氏在中国历史发展中,所扮演者究系何种角色,则未言其详也。台海两岸史学界,近年所见涉及袁氏之专著,当以上引侯君《袁世凯全传》最为翔实。书中所发掘之新史料亦最多。关于在朝鲜之一段,则讥刺多于分析,亦美中不足也。
盖中朝关系原为已有三千年历史的东方文明中之“宗藩制度”的一环。吾人治比较史学,固知东方民族史中之“宗藩关系”,与西方民族史中之“帝国主义与殖民地之关系”,绝不可混为一谈!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制度。
袁世凯这个不世“奇才”,这个“治世之能臣”,便是在这中朝“宗藩关系”转型末期,不顾一切,死命“打拼”的一位可泣可歌的民族英雄,也就是抗战初期坚守四行仓库的谢晋元也。明乎此,我们对当年袁世凯在朝鲜,打拼些什么,又如何个打拼法,就可思过半矣。
须知朝鲜当年的一切,正和中国国内一样,政治、社会皆在青黄不接的“转型”期中。
在宗藩两国的朝廷认知中,“朝鲜为大清之属国”(早期朝政府向列强行文的国书上,便是如此自称的)就含意不明了。——吾人今日读史,尤其是今日朝韩人民读史,读到这一段,那真是深恶痛绝,认为朝王何以如此下贱。这种心理在现代史学上便叫作“现时观念”(present-mindedness)了。吾人读史治史,不可以为时不过百年的“现时”价值观念,去强奸古人。遥想当年势能九合诸侯的齐桓、晋文(现代的罗、邱、史),不但不以“大周属国”为耻,且以大周属国为荣。朝“王”自称为“天子”属国,已逾两千年。日本且一度以不能为天子属国为耻,而痛恨朝人之横加阻扰呢!
朋友,我们东方的政治哲学,是以伦理学为基础的。它是不鼓励以“国”为单位,去搞“种族主义”和“部落战争”的。我们的孔孟之道是“敬天法祖”,要统治者知“天命”、行“天理”、做“天子”,有教无类;看到“百武彗星”横行太空,“天意”示警,要下诏罪己……认为朕躬于“德”有亏。大明亡国时,许多朝鲜士子,也搞“反清复明”。认为满人爱新觉罗入主中国,其“德”不足云云。余读朝儒所撰《热河日记》,真是感慨良多。总之,咱东方政治哲学,自孔孟而后,主旨是“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这虽是个通天大牛皮,但是吹牛皮的政客,至少还“要脸”。
西方的政客,尤其是搞国际外交的政客,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要脸”。绝口不谈“仁义”,公开地唯“利”是图。
其实西方古代的政治哲学,也并不如此。这种下流哲学实始自白色帝国主义兴起之后的代言人马基维利(Niachiavelli,1469—1527)。“马基维利主义”一出笼,有能力的西方政客,都变成“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曹孟德了(威尔逊博士可能是少数的例外)。自马氏哲学风行之后,伦理学中的义利,已经换了位置。我们孟夫子所讨厌的这个“利”字,在现代西方伦理学,尤其是政治学中,早已变成了一个“道德名词”(moral term)。因此“保护你自己的利益”(protect your own i),以至保护你国家的利益,便反而成为道德哲学中,至高无上的道德教条了。——今日起康德于地下,他的“绝对命令论”(categorical imperative)应该也有新的内容了。
这种殖民哲学和侵略行为,就把在清末民初,政治社会也在急遽转型的朝鲜,冲击得七零八落了。
首先它分化了朝鲜的朝野,使其分裂成保守派、维新派和激进派。各派分别搞亲清、亲日、亲俄、亲英美法……各是其是,动荡不停——但是都依人作嫁,很少能取得主动。
在环伺的帝国主义之中,野心最大,动作最积极的便是日本了。日本搞的是百分之百的当代西方的“殖民主义”,其目的和手段大致是:首先大量移民和扩展商务,从根本做起——其时日本旅朝侨民为华裔的12倍,商业大致是华商的四倍。接着便大量扶植金玉均等亲日派,得机发动政变,组织亲日政府,割断中朝之间的宗藩关系。最后勾结法国,各取所需——法国占领安南,日本占领朝鲜。——可是日本那时实力未充。它两次发动政变,都受制于袁世凯,未得逞。日本之勾结法国亦为李鸿章所阻。李虽然在中法战争(1883—1885)中,丢了安南,却能以夷制夷,利用英国,缓冲了日本。对访华的日相伊藤博文做了主权性的让步,许日以平等地位;但在朝鲜现场,却不遗余力地支持袁氏,把日本势力赶出藩国。维持了中朝的宗藩关系,直至甲午战败为止。
第二个觊觎朝鲜的便是俄国了。但是和日本一样,它得先挖中国墙脚,扶植亲俄势力,才能深入。这一阴谋也因受制于我们的“小钦差”而中途泡汤。详情可参阅陈、侯二氏之巨著。
英国此时志在西藏、九龙、长江各口岸和山东沿海,对朝则不欲打破中朝“宗藩关系”之现状。盖“朝鲜为大清之属国”,终较朝鲜沦为日本或俄国之殖民地,对英为有利也。因此虽然驻朝英使厄士顿(ston)认为袁世凯太跋扈而主张朝鲜“独立”,驻华英使巴夏礼(Harry S.Parkes)这个火烧圆明园的老牌帝国主义者,反而暗中协助李鸿章遏阻法国和日本的勾结。另外,他更鼓励英籍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遣送一位德裔老帝国主义者摩伦道夫(P.G.Mollendorf),去朝鲜协助袁世凯整理朝鲜税收,加强海关监督。有着英德两强背景的摩老日耳曼,在朝鲜表现得比袁世凯更为跋扈而有效率。朝鲜朝廷因此税收大增,袁世凯所训练的5000亲军,也军容大振。足令日俄使臣,均为之注目。
最后就是美国了。我们的蒋公说得好:“美国也是帝国主义。”这个青年帝国主义,首先要统一北美,视之为“天降大任”(ma destiny);次要独霸南美,名之曰“门罗主义”(Monroe Doe)。内战后目光渐及远东,终于占领了菲律宾。在这一系列扩张行为中,也出了不少的小帝国主义者。英法联军时的美公使伯驾,和八国联军时的美公使康格,都是力主占领台湾的老牌帝国主义者。后来台湾给日本占领了,老美好不懊悔。——这时五帝窥朝所共同讨厌的人物便是袁世凯。美驻朝公使孚特(Lucius H.Foote)向不承认中朝之间有什么鸟“宗藩关系”。因此,他一有机会便要质问:“袁世凯算老几?”这时孚特的态度是绝对亲日的。他倒不是要把朝鲜送给日本人做殖民地。他主要是讨厌在朝鲜以主人自居的“中国人”。“中国人在朝鲜算老几?”这才是决定美国人对中朝关系态度的基本要素。——以上便是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主义,在朝鲜半岛耍弄帝国主义国际政治的底牌,而他们的共同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把我们的小钦差袁世凯赶出朝鲜。
最后就要谈到中朝两国关系的本身,和袁世凯在朝鲜所作所为的历史意义了。
前节已言之,袁初到朝鲜时才23岁。但是在其后两年中,竟弄成支撑朝局,“非袁不可”的局面。——读者知道,武昌起义后的政局,也有一段“非袁不可”的时期(详见下篇)。那是第二次。在这第一个“非袁不可”时期,26岁的袁世凯并无心恋栈,他的堂叔袁保龄也劝他不要干。他在1885年二度去朝时,是李鸿章勉强他去的。李鸿章何以强人所难呢?那是因为偌大的中国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支撑朝局——有传统训练而大魁天下的张謇状元;有从欧洲留学归来,精通数种西语的文法大家马建忠(1845—1900)……他们都是吴长庆之下的要员,有在朝鲜工作的经验,但是他们都干不了这差事呢!
李鸿章是精明的,知人善任。他认为应付朝鲜那个复杂的局面,量材器使,非袁不可。这不是李鸿章任用私人吧!后来因为忌袁者众(包括张、马),朝廷派有边事经验的吴大澂(胡传的上司,久驻宁古塔)去加以察查。吴的报告是正面的,他认为世凯是不世奇才。
按理朝廷派往朝鲜去主持要政的,应该是个钦命大员(钦差)。但是袁老四才26岁,又没“功名”。因人设官,他只能戴个“三品顶戴”,官阶只能当个“商务委员”,算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之下的一个附属机关,不能代表大清皇帝。
可是这个娃儿小官的权责,那可吓坏人了。第一,他手握重兵。掌握由他一手训练、用德式操法、欧美配备的朝鲜亲军5500人——这种现代武装,小站之前,中国都还没有呢!朝王李熙在阅兵之后大为赞赏。他要封世凯为全国陆军大统领(大元帅、总司令)。世凯固未谦辞,而阻力却出自国内。李鸿章怕他太招摇,会引起国际反感。袁只顾整理朝鲜,而李则困于中法战争,在搞其以夷制夷也。
第二,世凯替朝鲜朝廷整理财政,亦大有成绩。李熙对世凯的忠诚服务称赏之余,竟根据咱中朝老传统,赠世凯“宫姬”美女四人,以示姻娅之情。四人中有一姬为朝鲜贵族,李熙之内戚也。一人早死,存者三人成为世凯之第二、三、四房如夫人。其后共生子女15人(七男八女)。世凯次子克文即三姨太金氏所生。克文之第三子,即今日名物理学家袁家骝教授也,其夫人则为名扬海内外之原子物理学家吴健雄教授也。
家骝幼年颇受祖母宠爱。余尝戏问家骝兄:“祖母也说汉语吗?”
“啊,说得很好呢!”
我又戏问曰:“大脚呢,小脚呢?”
袁教授说他祖母晚年常卧病在床,总是盖着被褥。大脚小脚,就不知道了。
那时在朝鲜的宫廷之内,大院君与国王李熙的父子之间,以及大院君与闵妃的翁媳之间,都时有争执。朝鲜那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朝廷中的六部官员,亦不大协调。社会上的士农工商亦至为复杂。但是袁君指挥其间,以宗邦监国自居,上下亦尚能悦服。
只是不幸值此“转型”时代,千年不变的宗藩制度,至此也必须转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状既然维持不易,那时清廷亦曾有进退二策。进则师秦始皇之故事,废封建、立郡县,改土归流。徙朝王于国内,使半岛郡县化。然大清积弱,自身难保,此策断难执行。退则包包叠叠,宗邦自藩国全部撤退,任朝鲜自主独立。无奈此策亦不可行。盖朝鲜斯时无独立条件,而五帝环伺。宗邦遽撤,则朝鲜必沦为列强之殖民地。
如此进退两难,则只有让那位卑权重的袁世凯去做个小班超,在五强之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斯时五帝的驻朝公使,都以“钦差”自命。纵是北美合众国的公使,以中文行文亦自称钦差。——周旋于五大帝国主义的钦差之间,我们这个只有三品顶戴的小班超,也真难为他了。——最后落荒而走,乃形势之必然,非战之罪也。掷笔几上,吾欲何言?
【1996年4月6日脱稿于北美洲】
袁世凯一生的事业是在朝鲜开始的。在朝鲜他虽然铩羽而返,但所学到的本领和累积的经验,却是其后毕生事业的基础。
举其大者:袁在朝鲜学会了与东、西洋人直接打交道的本领。在他那个时代,漫说是与洋人办外交、耍国际政治,一般政客对洋人都是一无所知的。一旦碰到洋人洋务,便手忙脚乱,乱来一通,因此所受到的灾难也至为惨痛。笔者在另篇谈八国联军之役,就说过大学士老进士徐桐父子,因不谙外情,便弄出灭门之祸(一家女眷18人集体自杀)!那时的西太后和她的亲贵“四人帮”,竟也糊涂到对11个帝国主义同时“宣战”的程度——这都是对洋人毫无所知,一旦面临紧急情况,便方寸大乱,胡干一通的结果。可是,袁世凯经过朝鲜那一段,就成了个“洋务专家”,知彼知己,遇事就不会那么胡来了。
比洋务更为重要的,则是袁世凯在朝鲜也学会了带兵和练兵。前文已言之,袁在朝鲜为朝王练了一支5500人的现代化亲军,使藩邦朝野大为叹服。朝王李熙不但要委派他做朝军总司令,还送他美女四人以为奖励呢!
二十几岁的袁老四,一个科考落第的秀才,哪儿来这么大的本领呢?说穿了也没啥稀奇。要了解袁世凯,我们还得看看转型之前的中国旧式兵制。——须知咱中国人搞军事,最高境界本是文人将兵。你看诸葛亮,连匹马也不会骑。指挥大军作战不用指挥刀,却坐着独轮车,用把鹅毛扇,摇来摇去。等到上帝宠召了,那个“死诸葛”,还能吓退“生仲达(司马懿)”呢!——这个半真半假的故事,本是中国重文轻武的传统中,文人的骄傲和牛皮,谁知到了清朝,它竟变成了事实和制度!
原来在公元1644年,当那位不祥的人物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时,全部清兵一共只有“八旗”六万人。后来再加上“汉军八旗”和“蒙古八旗”也不过24旗,最高额亦不足15万。那时中国本部18行省人口上亿(十足人口),至乾隆已逾四亿。15万“旗兵”何能统治上亿的“汉民”呢?所以清初的“外来政权”,只好沿用明朝原有的“卫所制”。各省政府保留原明朝职业军人的卫所二级,为地方警卫武装,以维护各省治安,“以汉治汉”。——这一大明遗规,使我们今日还剩个“威海‘卫’”。天津市原名也是天津“卫”,今日南京还有个孝陵卫。国民政府统治大陆时代,县以下的乡村政府叫区公“所”和乡、镇公“所”,用的都还是明代的老名称。
这种旧卫所所辖的汉兵,在明原为国防军,约100万人;在清就变成各省区粮饷自筹的保安队了。此一省防军在清代兵制中叫作“绿营”。清初各省共有绿营兵66万人,中叶稍减。分布地区以沿海各省(包括水师)及边陲地区为重,内部较少;安徽最少,不足万人。(见《清史稿·兵志》)
这一绿营制度,清初已遭疑忌,三藩之乱(1673—1681)以后,清室乃蓄意约束,绿营之中,将不专兵。省级指挥官,提督、总兵等皆受制于科甲出身的文职官员总督和巡抚,而督抚之间又相互制衡。这就逐渐形成清代重文轻武,以文人将兵的传统制度了。其后不但绿营如此,连八旗都统亦更调频繁,将不专兵。
清廷这种重文轻武的政策自然有其严肃的政治目的。它要使像三藩祸首吴三桂那样的武将专兵的汉族藩镇,永不再见于大清帝国。
总之,清廷这一重文轻武的政策走火入魔的结果,就是不但汉族再无藩镇专兵,连那些原有高度尚武精神的满蒙武夫,亦渐染汉习,以不文为可耻,而摇头晃脑去做起诗来,致使一些像袁枚(1716—1798)那一流的无聊文人,去乘势投机,攀援权贵。余读《随园诗话》,有时就要出而哇之。
文人将兵既成制度,则大清帝国,尤其是汉族之中,便没个真正的职业军人做统帅或封疆大吏。以致鸦片战争一起,领军去和“英夷”开打的不是职业军人“李广”或“霍去病”,而是诗文做得顶呱呱的翰林学士林则徐。英法联军之役时,最初文武一把抓,独当一面的叶名琛(1807—1859)也是一位进士。最后弄成“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却被英国人捉到印度去当俘虏。
其后八旗、绿营都腐烂了,不能再用,另组“湘军”“楚军”“淮军”“自强军”“定武军”“武卫军”“新建陆军”……几乎所有的军头,从曾、左、李、胡开始,到张之洞、胡燏棻、袁世凯,都是清一色的文人。其中曾、李、张且是翰林学士,文采风流。曾、张在中国近代文学史、思想史中,都有崇高的地位。纵是李鸿章也是位才华横溢的文学作家。——笔者幼年曾能背诵李鸿章考秀才时的墨卷,文题曰:“天台仙子送刘阮还乡赋。”那时才十几岁的李鸿章,竟能改窜《西厢记》,写天台仙子送男友还乡“拜拜”时,叮咛道:“……野店风霜,何妨晏起;荒村雨露,慎忽迟眠……”(真是依依不舍,一派深情!)考他的那位府考官,显然也是位多情人物,阅卷后,大为感动,乃批说:“大盗劫人,不伤事主……天才也。”这一批,小小鸿章就做了“犯法可免打屁股的”的秀才了,其后21岁中举,24岁成进士。
在这些能够“将兵”的文人之中,“文采”最差的,那可能便是袁老四了。他是个“务实派”,至少不是“感情中人”。在他笔下,讨一房姨太太,也叫作“置办”——等于是买一件家具,如沙发、摇椅、毛巾、夜壶一般。所以,他对崔莺莺小姐那种脉脉的送别柔情,什么“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甜心呀,侬要]最要扶持……”是不会发生太多生理反应的。笔端不带感情,所以他就考不上童子试了。
但是袁世凯是这批文人中,弓马娴熟,真正打绑腿、扎皮带,下得操场去,喊“立正、稍息、开步走”的实际练兵官和带兵官。
清廷搞“重文轻武”,就是因为吃定了这批经过“十年寒窗”磨折,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下围棋,不能拿大刀,只会坐独轮车,不会骑马的“文人”做事畏首畏尾,让他们带兵,他们也不愿(因为孔孟之学的大洗脑),更不敢(因锐气已挫)去造反!
可是,清廷这项设计到袁世凯时代,就是不才所说的要“转型”了。——事实上,袁世凯“小站练兵”,便是中国“陆军军制转型”的开始。(注意:海军转型较陆军要早20年。笔者拙文谈马尾海校时,曾细述之。)
在此之前的“湘军”“淮军”,打起内战来,虽也战功赫赫,但他们都是小脚放大的半吊子部队。——刘铭传在与太平军和捻军作战时,是头戴“红顶花翎”去冲锋陷阵的。(见罗刚编《刘公铭传年谱初稿》上册·同治六年)那时太平军作战,尤其是破城庆功时,穿的则是明朝袍套,看起来像一场“京戏”大合唱。笔者出生的那座唐家圩(音围),一度是淮军对捻军作战时的后方的非正规兵站。曾有(不开花)千斤重炮四尊,重250斤的大刀两把(武考用的),强弓硬弩数十张,“抬枪”“鸟枪”不计其数——硬是十八般武器样样俱全……这些大概都是淮军换用新武器或裁兵时,遗留下来的“废物”。——这座规模并不太小的“淮军武器博物馆”,如留至今日,说不定可为本地“无烟工业”捞一笔门票钱。
淮军当年的对手方,尤其在捻军名将任柱率领之下的那一支,剽悍至极。他们大半是骑兵。主要武器则是削巨竹为枪,成为“丈八蛇矛”(古人所谓“揭竿而起”者也),也有少数火器——三千战马夜鏖兵!当他们蜂拥而来之时,势如疾风暴雨,狂涛骇浪。当者无不粉身碎骨,所谓“马踩如泥烂”也。
任柱是捻军名将,淮军畏之如虎。对付他如不用开花大炮、毛瑟快枪,简直就无如之何。笔者幼年震于传闻中任柱的威名,及长读捻军书,钦慕之余,每思为任柱作传,而苦于心力不从,至今未能执笔。
所以,我国史上的三国演义式的传统战场,离我们并不太远。把它们搬上银幕,比美国“西部片”(western),好看多矣。
总而言之,湘淮两军虽也有一些“洋枪队”,但基本上还是一种传统武装,是西安兵马俑博物馆的嫡系苗裔。可是,袁老四的“小站”就不同了。
位于天津、塘沽之间的小站(上引陈志让书页第49页误为“平津之间”),原为平捻之后,部分淮军北调担任“防军”的屯田区。清代军制中有所谓“防军”“练军”诸名目。“防军”者驻防之部队也。而“练军”则是在训练中之部队。(参阅同上《清史稿·兵志》)甲午战前,李鸿章最反战,因其深知中国海陆两军均不足以参加国际战争,然迫于国内外压力,渠亦自知对日抗战为不可免。李氏乃临时抱佛脚,积极备战(亦如抗战前之蒋公也)。海军之备战详情,笔者曾有另篇述之,不再重复。在陆军方面,李鸿章则一面商之英将戈登在天津创办武备学堂,以满人荫昌主之,培训新制军官以逐渐淘汰旧淮军;另于甲午战争前夕,在小站防军东调之后,以旧营房作为“练军”之所,来试练一支新军,以前广西按察使胡燏棻主之。
所谓“练军”,练的自然是“稍息、立正”的西式操法。搞点稍息、立正阶段的训练(今日军训所谓“典”“范”“令”),没啥深文大义也——笔者这一辈,抗战前在南京孝陵卫教导总队营房中,受“学生集训”,三个月就完成“营教练”(有当营长的基本知识)。当年黄埔一、二期,亦不过如此也,何神秘之有哉?!
可是在清末就不然了。那时中国人见洋兵“敬礼”,都觉得好奇怪啊!归而记之曰:“洋兵肃立,举手加额,拔毛数茎,掷之地上,以示敬!……”乖乖,那时在头上拔掉几根头发,甩到地上,算是对上司“敬礼”,也不简单啊!也得要洋教习来教啊!其他如“正步走”“枪上肩”……没个洋人来教,哪里行呢?!
所以练新军必用洋教习,当时所谓洋员。但是,那时欧美游民到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来教稍息、立正的,有几个不是冒险家,甚或洋瘪三呢?!——笔者曾撰文并举例细论之。他们彼此之间,互揭西洋镜的记载,更是说不尽的。
这种冒险家和游民,往往就是孔子所说的地地道道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洋二流子。但是,练新军、用洋械、上洋操,又不能没有他们。善加利用,他们是会做出一定贡献的,只是偶一不慎,或驾驭他们的知识不足,也就易于失控而已。
那时在中国搞新军,一般都最重“德式”。(蒋公后来亦然。)1894年胡燏棻受命去小站练兵,和他名位相埒的总教习便是德人汉纳根。汉纳根本是李鸿章兴建海军中的要员,曾设计大连要塞。丰岛海战时,他也是“高升”号的乘客之一。高升被日舰击沉,我军死于海者700人,汉氏竟以善泅幸免。中日海军黄海大战时,汉氏亦在定远旗舰上与丁汝昌、刘步蟾共生死。但汉某原非海员,黄海战后乃请调至小站搞陆军,与胡燏棻共事。
汉纳根是个日耳曼人,干活固有其“日耳曼的效率”(German efficy),但处人亦有其“日耳曼的顽固”(German arrogance)。而胡燏棻虽有些新思想,却没有与老日耳曼拍肩共事的经验。不数月便自觉吃不消,乃挂冠而去。——这时甲午战争已近尾声,大清海陆两军同时全军覆没,京师门户洞开。政府要赶练新军,急于燃眉,而朝中无人。时势造英雄,小站求才,也就非袁不可了。至少以他去掌握那位老日耳曼,是游刃有余的。
袁世凯在甲午开战时曾在后方帮办粮台,算是大材小用。他在朝鲜既练过新军,有知兵之名,闻于朝野,这次练兵需人,袁氏于1895年12月8日,便以“温处道”的官阶,奉命去小站接替胡燏棻督练新军。
前引房兆楹论袁之文,曰:袁世凯并未实授“温处道”。这实在是多余的话,须稍加解释。盖大清帝国是个传统的法治国家(注意:“传统”二字是指东方式的法制,与西式略有轩轾)。它的文官制度(civil service)是中央和地方政府的编制,官员有定额,任免有定期,铨叙有定制。(参阅《大清会典》)纵是皇帝也不能胡乱改制——《汉书》上所谓,陛下亦不能不遵“陛下之法”也。
再回头说说袁世凯的“温处道”。
小站练兵处在当时的文官系统中,原是个地方军制中无定制、无定额、无定期的临时建制。这时中央的“督办军务处”派袁前往,是以袁的老资格“道员”出任的——他的前任胡燏棻的资格是“按察使司”,比袁高一级。——“道员”是有定额、定制、定俸、定期任免,分隶各省的地方官。(“候补道”当时是可花钱买的。关节搞得好,也可以“遇‘缺’即补”。但这种“捐”来的官衔,是为科甲士林所不齿的。刘铭传的儿子,就因私下捐了个候补道,受了爸爸严厉的体罚而羞愤自杀。见上引《年谱初稿》。)所以袁世凯的“温处道”,原是浙江省的地方官,辖温、处二州。但在中央吏部档案中,显示有“缺”(要是现在就用电脑了)。此“缺”可能是前任道员“开缺”(离职),或根本建而未置,或置而后撤,既缺则这一名额就移作他用了。因此所谓未实授者,就有语病了。——清制中的“总兵”(师长)也是地方武官,有定额也有地方头衔。但是有些总兵,竟不知他那头衔的“镇”(地名)在何处呢!
再者,袁之练兵小站,实是众望攸归的结果。袁那时颇享有知兵之名,更有治事的才名。他之任职小站是恭亲王奕、庆亲王奕劻、兵部尚书荣禄、军机大臣李鸿藻翁同龢和后来有名的“东南三督”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众口交赞,一致掬诚推荐的。而且这些大臣之中像李鸿章和翁同龢,像恭亲王和庆亲王等,彼此之间矛盾极深,甚至是终生的政敌。要他们一致赞誉,一致推荐袁老四这位小小的前驻朝商务委员,直隶总督的一个小下属,他本身没两手,是不成的呢!——所以,我们执简作史的人,因为对“袁世凯”三个字有成见,便硬说他得以出任要职是由于个人吹牛拍马、攀援权贵,是有欠公平的呢!
汉末政论家许劭(子将)评曹操说:“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曹大笑,认为评得对。(见《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孙盛《异同杂语》)据说袁得势时,时人亦以项城比曹操,袁不但不以为忤,且大为得意,认为比得对。所以近世治民国史者,对袁公为“乱世之奸雄”这一评语,大致是没有二话的。其实袁氏又何尝不是“治世之能臣”呢?——民国时代甚多知名之士,包括劝他做皇帝的“六君子”和后来在台湾被处决的陈仪,对袁之干才都是诚心诚意倾慕的。读者知否,论人品论学识,“六君子”(如刘师培、杨度等)都不能算是坏人呢!陈公洽虽在台湾出了纰漏,但他也是国民党高干中极少有的“廉吏”呢!吾人“秉笔直书”,都不应以人废言。
有的朋友或许要问:袁世凯连个秀才也未考取过,更未进过军事学校,只做了十多年的小外交官,有啥军事知识,能独当一面去训练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支现代化的陆军呢?
曰:袁君起自行伍。军事知识得自实际经验呢!
再问曰:现代化陆军是一种科技专业,行伍老兵,焉能胜任?!
答曰:可以。不但在当年中国可也,在目前美国犹可也——君不见刚离职不久的美国陆海空三军参谋首长联席会议主席、四星上将(华盛顿只有三星),在越战和波斯湾之役均战功赫赫、将来还要问鼎白宫的黑人大将之鲍尔(Gen. Luther Powell)将军哉?鲍尔非西点产也;与孙立人母校之维吉尼亚亦无缘也。此公行伍也。忆20世纪50年代中,笔者在纽约市立大学教夜校糊口时,鲍尔即在敝校上学,系一成绩劣等之学生也。彼亦从不讳言其在母校为“全C生”(straight“C”student)。余近读畅销之《鲍尔回忆录》,讶其40年来作文并无大进步。设回母校重读,仍难免为“全C”也。鲍君时在纽约市大(.Y.,.Y.)参加学生“备役训练”(R.0.T.C.)。毕业后入伍为伍长,初不意40年中累迁,竟位至三公。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混账的《纽约时报》,瞧不起鲍君,暗笑他为黑人幸进。——但是黑青年在陆军中可以幸进,白儿童就不能在更为科技化的海军中,行伍幸进哉?!两周前由于误挂越战勋章而被媒体揭露,竟至愧恨自杀的海军上将包尔达(Adm.Jeremy M.Boorda),即另一“行伍出身”之美国海军中最高级之军令部长也。包尔达少年时为一顽童,不容于父母。17岁时(1956年)乃诳报年龄入海军为水兵。40年中竟累迁至今日上将军令部长,为美国海军中之第一人,麾下节制将士凡47万人,战船千艘。初不意以误佩两枚“V”字勋标,竟至自裁也。
以上所记鲍、包二君,均为今日美国行伍出身的陆海两军之最高级将领也。我国陆军于一百年之前,出一行伍出身之训练总监袁世凯,又何足大惊小怪哉?!
世凯在1895年年底接掌小站,乃易原“定武军”为“新建陆军”。兵员亦增至7000人,步骑炮工辎俱全。原有洋员教习之外,并于荫昌的武备学堂之教练学员中,择优借调。其著者则有王士珍、段祺瑞(1865—1936)、冯国璋、梁华殿等人。梁后来因意外早死,而王、段、冯皆一时俊杰,成为后来北洋系之重心,所谓龙、虎、狗也。
此后中国南北诸省分练新军成一时风气,青年学子被派往日德诸国学习陆军,亦络绎出国,返国成为新军中坚者,亦多不胜数,而袁之小站,虽是群龙之首,却不随流俗。盖当时各省督抚(其尤著者如湖广总督张之洞)筹练新军,类多筹其款,掌其权,而实际训练则委诸专业军人执掌之。主政者高高在上,袍套朝珠不离身,诗文不离口。武场操练细节,则向不与闻也。因此,各省“新军”几为留日陆军学生所包办。然留日学生龙蛇混杂。泰半学生均未尝涉足日军训练下级军官的“士官学校”,一般都只就学于日本为赚取华生学费而特设的预备学校,所谓“振武”也,“成城”也。按例他们在这种预备学校中要先进行点“稍息、立正”的初步训练,并学点“请坐、吃茶”的口头日语,然后加入日军联队当兵。成绩佳者,再遴入“士官”做入伍生。——“士官学校”那时在日本亦系初办,一年卒业。稍息、立正之外,亦所习无多。纵如此,那时华生留日,能幸入“士官”者如蒋方震、蔡锷、阎锡山、吴禄贞……亦凤毛麟角也。笔者曾自日本士官档案中查出历届华生全部名册。后来做黄埔军校校长、陆军大学校长之蒋公中正(原名志清),未尝涉足“士官”也。他老人家在日本的学籍到联队学兵为止。何应钦、张群则真是士官毕业生。岳公是个认真求学的好学生,学业因辛亥革命而中断,二次革命后流亡东瀛时,始续学毕业。蒋公的把兄黄郛则真正毕业于日军测量学校,一工兵专才也。
但那时在日本花天酒地的中国留学生,不论入学“士官”与否,一旦归国都制服鲜明,马靴、马刺耀眼争光(但多半不会骑马),再加上指挥长刀着地,行路铿锵有声,俨然“将军”也。
[附注]那时日圆比中国银元便宜。去日的公自费留学生,生活比在国内上学更为节省。加以留东不要签证,来去自由,而当时日本经济刚起飞,都市中声色犬马,样样比中国新鲜;连下女和阿巴桑都颇有文化。加以当时日本无种族歧视,而日俗男尊女卑远甚于中国。公共浴塘中有时且男女同浴,使中国留学生大开眼界。身入宝山花丛,还念啥鸟书呢!——笔者的父执辈(包括一位亲舅舅),当年留日者不计其数。我长大后曾习日语三年,才发现他们一句日语都不会说。总借口说“忘了,忘了”,其实很多连假名亦不会发音。但他们之中却不乏中山信徒、革命志士呢。所以,当时各省“新军”都是革命温床。胡适之先生也曾告诉过我说,周氏兄弟(鲁迅和周作人)了不起,因为他们是留日学生中“极少数”能念日文、说日语,“还能用日文写信”的。胡汉民、汪精卫、吴稚晖等“党国元老”,也算是留日学生,却一句日语都不会说。女人比较有语言天才,据说居正夫人就说得一口流利日语,所以居院长留日时私生活“很规矩”(老友居浩然兄告诉我的)。——以上所说的还是文科学生,武科学生就更不必谈了。但是,不论他们学的是怎样的二百五,一旦回国搞起“新军”来,那可就神气了。文人上司(如湖广总督张之洞、奉天将军增祺等)哪知底蕴?下面的学员就更被吓得一悔一悔的了。那时尚在读“陆军小学”的李宗仁就是其中之一。(见《李宗仁回忆录》)
拙文原是谈袁皇帝的,何以一下扯上这些时下英雄好汉呢?无他。笔者觉得洪宪之可哀者,是袁世凯处身在那一“转型”阶段,他是既无改制的“机会”,更无改制的“智慧”,所以败得百身莫赎。而今日这批领袖,是既有此机会,也有此智慧(智慧是累积的)的。若再惨败下去,那就太可惜了,更是国家民族之不幸。我们搞比较史学、比较传记的人,以古证今,骨鲠在喉,顺便提一下罢了。
现在再回头谈谈老袁。
袁氏既入小站接任练兵大臣,枪杆在手,乃一心一意要为大清帝国练出一支德式新军。不用说,袁世凯是精明强干,对洋员华员,皆驾驭有方,知人善任。文员则扳请总角老友、翰林徐世昌(1855—1939)屈尊做“参谋营务处总办”,庶务军需一把抓;武员则重用段祺瑞等德国留学生,配合洋员,以德国模式严格训练。袁本人亦着军服、扎皮带、穿马靴、挂佩刀,日则观操、夜则巡营。军令如山,纪律严明。小站中严禁吸毒。某夜,袁巡营见一军人偷吸鸦片,乃以佩刀就地手刃之,全营肃然。
袁军中无日本留学生。其原因盖有两端。日本军制原袭自德国。袁军亦采德制,延有德国教习,购用克虏伯军火,军中干部如段祺瑞等均系德国留学生。既然直接取经德国,又何须做日本的再传弟子呢?再者,日本留学生原为革命党之渊薮,为防止革命党人渗透北洋新军,干脆不用留日学生,则革命党不就不禁自禁了?——从闹革命的立场看来,袁世凯实为民国史上的第一个“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也。不幸所有的革命党都有其“不断革命论”的主张。既然“不断革命”,就必然有“不断反革命”。——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百余年来,革命与反革命大家轮流做,这叫我们笨拙的历史执笔者,如何下笔呢?所幸中国近代政治转型史,已近尾声。
总之,袁世凯当年在小站所练的新建陆军,是近代中国第一支现代化部队,全国瞩目。但是建立这支武装,袁某也是呕心沥血的。君不见蒋方震(百里)后来主办保定军官学校,在无可奈何之下,竟至在大操场检阅台上,当众举枪自杀。又不见蒋公介石(中正)受命主办黄埔军校,还不是一再辞职,一再不辞而去,其愤激之烈而未举枪自杀者几希。
袁公练兵小站之艰难,不在二蒋之下也。他本是李鸿章的亲信,甲午兵败李氏搞掉黄马褂和花翎之后,世凯便成为孤军孤儿了。李宗仁早年亦有相同的处境,晚年还余叹犹存地告我说:“真如大海茫茫中之孤舟!”(见《李宗仁回忆录》第九章第一节)
俗语说:“不招人忌是庸才。”袁世凯正因不是庸才,而生性跋扈,乃忌者如云,谗言四起。那时他的顶头上司,便是个野心勃勃的满族军阀和大官僚荣禄。荣有专杀之权,在谗言四逼的情况下,荣便有心找个借口,杀袁而并其军。谁知一次荣氏亲至小站检阅,预备就采取行动时,却被袁军的整齐军容和鲜明的器械所感动——荣是个旧军人,未见过这种现代化的新式部队也。他竟认为袁是个练兵的奇才,不但不愿加害,且欲引为心腹肱股。——两情相悦,就这样袁老四这孤儿就找到另一个干爹,而大红大紫起来,成为荣禄麾下的第一号大将。
荣禄是李鸿章失势后,得西太后专宠的大清帝国宰相(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后又入阁做军机),手握重兵,权倾一时。笔者在论拳乱的前文中,就提过他的兵权。那时清廷防卫京师门户的防军,有两大系统,约十万人。
第一是“京畿戍卫系统”(禁卫军),由西太后近支亲贵掌握。
第二是“北洋国防军系统”,由荣禄掌握。这些原是甲午战争中,各地勤王之师的残余。荣禄把他们集中起来,改编成“武卫军”,共有“前、后、左、右、中”五军。荣氏自将精锐的“武卫中军”,而把袁世凯的“新建陆军”改名为“武卫右军”,纳入他的指挥系统。——这一系统的“武卫”五军,分驻北京内外各咽喉要地,而以袁的“右军”为最强,嗣扩充至万人以上,声威远播,朝野注目。乱世抓枪杆,有枪便有权。就这样,袁世凯就从一个练兵裨将,挤入大清帝国的政治心脏。此后不论是戊戌变法、八国联军、立宪运动、辛亥革命、建立民国……都少不了他的一份了。
【1996年6月1日脱稿于北美洲】
我们的大清帝国,在中日甲午战争(1894—1895)之后,还苟延残喘了16年(1896—1912)。在这16年中,他老人家又经历了山崩地塌的三大危机和一项轰轰烈烈的救亡运动。这三大危机是:戊戌变法(1898)、庚子拳乱(1900—1901)、辛亥革命(1911—1912)。
穿插在此三大危机之间,有一项起起伏伏的救亡运动。这项救亡运动,始自公卿大夫、知识分子所推动的“自强运动”和“维新运动”或“变法运动”。到拳乱之后,再次落实为朝野一致认可的“立宪运动”(1902—1911)。吾友张朋园教授,便是今日专攻这一运动的海内外第一号大专家。
关于这三大危机,笔者曾自个人零碎的英文讲稿回译改写,断断续续地写了十余万字。承绍唐先生不弃,几乎全部在《传记文学》中连续刊出。笔者是个中国农村出来的山野村夫,习惯于庄子所说的“曳尾泥中”的任性自由的生活,对庙堂文学没有兴趣。因此试论上述三大危机,则拙著可能与严肃朋友们的学报史学略有出入。但是性相近,习相远,每个治史者,都有他自己个别的看法。司马迁所谓成一家之言,而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也。对知我罪我者,就一言难尽了。
就说戊戌变法吧!我的史学界朋友们,一般对它都有正面的肯定。我就认为从历史上看,尤其是悄立于巫山十二峰之巅,俯瞰滚滚洪流的“历史三峡”,不论是从宏观认知或微观探索,戊戌变法都是注定要失败的——只是那时推动变法的英雄们,从光绪皇帝到康、梁,到六君子,都人在此山中,看不见罢了。但是,史学工作者(且用个时髦名词)于一百年之后回看全局,就很清楚了。
不才估计,至少还要40年,不生意外,到2040年,我们历史上“第二次文化大转型”,大致就要完成了。
以上所说是从“宏观”立论。——我们变法改制,至少要搞150年才可略见端倪。光绪爷“载湉小丑”(章太炎语)算老几?!他要听康有为的话,毕“百年”之功于“百日”(所谓“百日维新”),岂非荒唐哉?笑话哉?不待智者便知其不可能也。
我们不妨再以“微观”史学的法则,去探索探索康有为,这个“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的通天教主,最自信、最夸大、最独裁的“今文学”死胡同中的“教条主义者”。笔者对康圣人所论已多,不再重复(见拙作《解剖康有为》,及其他相关各篇)。至于我的两位最好的朋友黄彰健(大学同班)和汪荣祖教授(小同乡)有关康氏的越洋笔战——考据康有为遗著的章句之争——我就认为是一种《水经注》之学,是文人行有余力的奢侈品,是非之间与“变法”无直接关系也。
记得一次深夜恭聆胡老师说《尔汝篇》《吾我篇》及《水经注》中各项考证,就归而感叹:国破家亡莫此,大才槃槃的思想家胡适,还在草庐之中品琴棋书画;渺小若余,亦不忍为之。作诗自律因有“不共胡郎辨尔吾”之句。
总之,吾读康圣人之书,宏观上他必然失败,固无论矣;在微观上他也非管(仲)、萧(何)、诸葛之流。康有为误尽苍生则有余,其他就不足多论矣。
在他的变法运动已至最紧张阶段,眼看西太后即将回官,废立便在目前,光绪自觉“朕位不保”之时,据大陆最近发现之史料及康氏自述,他们的确是拟有计划,要搞宫廷政变,囚杀西太后,拥光绪独裁,变法改制的。但是,这几位缚鸡无力的知识分子,如何能搞苦挞打呢?(用句今日台湾俚语)他就卯上袁世凯了。——须知变法者,和平政改也。如今和平政改不成,而改采军事政变,苦挞打、宏大,那就化“变法”为“革命”了。如此则康有为就不是康有为了,康有为就是孙文了。
不搞“和平变法”,改搞“军事革命”,把“戊戌”改成“辛亥”何伤哉?——可是辛亥革命是先有个“武昌起义”。既起义矣,那窝小革命骑虎难下,不得已才找个在英国留过学的清军协统黎元洪来当头头,领导造反。
读者知否?造反在清朝刑法中,犯的是大辟,大辟是十恶之首,犯者诛三族,本身凌迟处死。黎元洪这个“黎菩萨”(元洪的诨号),在甲午战争时泅水逃生,几乎为国捐躯。现在长得胖嘟嘟,官运看好,他原不要造反嘛!不幸如今落入造反派之手。哼,你如来带头造反,大家同生共死。成则为王,败则流亡。失败了,也不会搞个凌迟处死。你要不答应呀!哼,人头落地再说。——元洪思前想后,据说长吁短叹,泪流满面,最后凄然同意(不是“欣然同意”),才参加革命。
好了,戊戌变法时,谭嗣同一伙搞不下去了。他们卯上了袁世凯,也叫袁世凯做辛亥时的黎元洪,来领导搞军事政变,把顽固的叶赫那拉老太婆抓起来,甚或杀掉。最近史料显示,他们是预备把老太婆杀掉的……详情笔者曾有深入的记述,此处不必再提了。
总之,当谭嗣同于9月16日夜访袁世凯,把这项政变密谋向袁泄露时,袁氏后来回忆说,他那时倾听之下,直被吓得“魂飞天外”。——我想这“魂飞天外”,可能是事实。不特袁也,那时朝中任何大臣,在此一情况之下,都是会“魂飞天外”的。
袁世凯在突然“魂飞天外”的精神反应之后,这位现代曹操的理智的抉择又如何呢?历史家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不应乱猜。但是客观形势却明显摆在那地方,不容置疑。上节所谈,从宏观史学着眼,戊戌变法断无成功之可能。这一点,袁世凯看不到。那是百年后历史家的结论。当年袁是“身在此山中”,识不及此。可是,袁是位务实派的官僚,他所见的是近在眼前的政治现实——他要根据这个铁的现实,来决定他的政治行为。——袁是老谋深算的张作霖,不是那躁急冲动的张学良。
那时的铁的现实是什么呢?
一言以蔽之,则是西太后要把光绪皇帝囚起来,只需动动嘴,一句话。
光绪皇帝和他几位“近臣”——四个年轻的“四品章京”,和那志大言夸,没有一天行政经验的教条主义者康圣人(五品小官),想勾通一个师长,到颐和园去搞个政变,绝无此可能!这一铁的事实,是这位目光如电的袁师长(袁世凯那时的实际官衔是直隶按察使,从二品),看得清清楚楚的。
毋烦师长操心,我们搞历史的越俎代庖,来替他掰掰手指。——袁有精兵7000人,驻于天津与塘沽之间的小站。他如接受光绪的“衣带诏”(并不存在),起兵勤王,他首先就要在天津搞个政变,把顶头上司荣禄杀掉。荣禄是好杀的?这一点袁世凯就做不到。
纵使做到了,袁还要发个《讨武曌(则天)檄》,带兵打向北京。北京又是好打的?那时统率武卫前军的聂士成、武卫后军的董福祥都是悍将,打洋人不足,打内战有余。袁世凯有把握能消灭他们?纵使能消灭他们,也保不了光绪。光绪爷如人头落地,还有啥“王”可以勤呢?——这些都是铁的事实,毋烦一百年前的袁世凯,和一百年后的历史家代为分析也。可叹的是谭嗣同,爱国如救火,病急乱求医,饥不择食地去找一个素昧平生的袁世凯,哪里做得到呢?
后世史家为此曾痛骂老袁。骂他背叛变法,破坏变法,骂得牙痒痒的。其实老袁只是兵练得好,被维新派改革家“卯”上了,而爱莫能助罢了。——从头到尾,他是被动的,是被卷进去的。这话没什么不公道吧!
以上是从“帝党”方面看,我们不妨再略窥“后党”。
可是尽管如此,西太后的中心领导地位,一直笃笃定定,未动摇丝毫。她的统治是真正的五族一统。四海之内,莫非后土;率土之滨,莫非后民。她没有党派,不搞特务。在全国臣属之中,量材器使,向不搞“拉一派、打一派”。中央、地方人才鼎盛(所谓中兴名臣),而治下臣工,不论贤愚和族群,对她都鞠躬尽瘁,唯命是听。吾人须知,所谓“湘军”“淮军”,实质皆是地方军阀的胚子。然历西太后40年之统治,未闻割据自雄,称王称霸也。若论私生活,较之前朝的“脏唐臭汉”,西太后算是宫闱中的修女了。——当然慈禧也是个心际狭小,生活侈靡,而个性狠毒,睚眦必报的泼辣女人。她具备着一般大独裁者和小后妃好虐善妒的一切短处。因此对她自身安全与权力之掌握可以说纤介不遗,对她两个儿皇帝(同治、光绪)之管制,也是彻底的高压。光绪自四岁入宫始,每聆太后训诲,辄至跪地战栗。宫廷生活30年,身边直无一个贴身太监。太后要囚禁皇帝,一句话足矣,毋烦二话也。在此情况下,若说光绪有弑母密谋,实是笑话。谭、康诸氏纵有刺太后之心,也是蚍蜉撼树,不知彼不知己也。
话说回头。袁世凯对这情况,却了若指掌,他怎能糊涂到与谭嗣同作一夕之谈,就参加他们的幻想政变呢?他改变不了当时那个铁定的局面,而这一局面后来发展到六君子被杀、变法流产。若要把这出悲剧怪到老袁头上去,纵以春秋之笔,责备贤者,亦稍嫌过分也。
袁世凯既以此支新军被卷入戊戌变法,又因此支新军再被卷入另一危机义和团之乱,那就更是顺理成章的了。
关于义和团与八国联军的是是非非,笔者曾以近十万言的长篇,才略述梗概。今再试述袁世凯被卷入这场是非,更是一言难尽。义和拳这个邪门宗教,若说它复杂,则无法说得完。若说它简单,那就再简单不过——它是全人类共有的现象。在平时,它只是个烧香拜神、求财求子的邪门宗教而已;在乱世,它就是作乱者的渊薮——颠覆政府的大本营,反革命或革命起义的老巢(看你各取所需的不同解释)。我国史上赤眉、黄巾、白莲教、拜上帝会、一贯道、红枪会、同善社……都是这一类的邪门宗教。在高度科学化的美国,近年几乎每年都有,严重的弄到“人民庙”内,八百老幼集体自杀。今年(1996)还有个“自由人”(freemen)在闹事。柯林顿总统怕他们又要集体自杀,只好围而不剿,软围三个月。在笔者这次访台前夕,阅报始知那最后一个自由小爷,总算投降了。朋友你说古怪吗?据说柯林顿的老婆希拉蕊也“通灵”呢!她要生在我们的义和团时代,也是“刀枪不入”的女“拳民”呢!有啥奇怪。
这种土生土长的义和拳的“拳民”呀,在清朝末年就往往与那些洋传教士所组织的“教民”发生冲突。洋教士出头保护教民,拳民不服,恨屋及乌,揍了洋人,甚或杀了洋人,那就变成不得了的“教案”了。教案闹入中国官府,中国官不敢开罪洋人,就拿捆杀拳民来消洋灾。拳民不敢抗官,益发拿仇杀洋人来报复,这一来,教案就没完没了了。教案又以出“响马”出名的山东为最,而山东又有个新帝国主义的德国正在找碴儿,以便借口占领胶州湾,火上浇油,山东就全省大乱了。
大乱如何得了,清政府乃于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把个以杀人出名的大屠夫旗人毓贤升任山东巡抚。毓贤以前做曹州知府时,有一任三个月,杀死1500人的惊人纪录。如今升任巡抚,那就更可大开杀戒。但是山东老乡有脑袋2500万颗,哪里砍得完呢?砍多了,巡抚大人也多少心有不平。毓秀才是从知县知府做起的亲民之官嘛!他深知教民拳民相互仇杀之间,拳民也是“良民”嘛,犯了教案,为了安抚洋人,为何专杀拳民呢?依附洋人的教民,“吃教饭”(洋人叫Rice Christians)为非作歹的多着呢!他这念头一转,新花样就出现了。他决定将对义和拳的政策,改杀为抚。索性把一“团”一“团”的拳民,编成“民团”。因而他乃通令把义和“拳”,改为义和“团”,并发下“毓”字大旗,把全省地上地下的黑白社会,通统编成由政府认可的“义和团”。——毓巡抚这一决定虽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却弄得全省哄然。他自己也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朝廷得报也认为他是个“治世之能臣”,慰勉有加。这一来,毓大人一不做二不休,乃通令全省,以后凡洋人有所要求,“一概当作‘耳边风’!”“团民”得令,自然更是摇旗呐喊,在毓大人领导之下,正式叫出“扶清灭洋”的口号。一呼百应,全省鼎沸。
[附注]这在我们搞“行为科学”的范畴之内,便叫作“意念决定行为”。毓贤巡抚这一意念,就决定了他治理山东省的政治行为和政策了。
但是洋人又岂是好惹的呢?想当年道光爷、咸丰爷,最初不也是“耳边风”他一下,等到圆明园着了火,骄傲的小皇帝带着小老婆懿贵妃(慈禧)抱头鼠窜而去之时,才叫小六子(恭亲王奕)不惜一切代价听从洋人。笔者曾撰有专书论之,此处便不能详谈了。
总之,毓贤这个土秀才,不知大清帝国此时已在瓜分边缘(洋人叫作cutting the ese melon),列强对华正做分赃竞赛(battle of cessions),中国佬只能“拉一派、打一派”,以夷制夷,哪儿能把所有洋人一锅煮,小不忍而乱大谋呢?果然洋人在山东无奈他何,一纸抗议到北京,毓大人就丢官了。——毓贤被调往山西,他的山东遗缺就由袁世凯递补了。
袁世凯于1898年冬率领了他那支已超过万人的武卫右军,前往济南接事。——这时山东遍地都是义和团,袁世凯来此怎么办?朝廷给他的训令,为着应付洋人,显然是“阳剿阴抚”。但是,根据大陆近年在山东各县所搜集的地方档案文献,袁的政策却是相反的“阳抚阴剿”。他显然指使他的胞兄营官袁世敦和部将张勋(就是后来搞“复辟”的那个张勋,此时对袁自称“标下勋”),把山东各地的“假义和团”杀得血腥遍地,人头乱滚。——真义和团敌他不过,乃纷纷北窜直隶(今河北省),最后被领入北京,闹起来就不可收拾了。笔者曾草有数万言长文详叙之。读者高明,尚恳不另麈教也。
袁世凯为什么要和义和团过不去呢?
第一,他是个洋务派官僚,对华洋两造都知彼知己。他知道洋人在华(包括传教士),是急则合,缓则分。你要搞以夷制夷,只能分而制之。搞义和团是促使诸洋大联合,为渊驱鱼,搞不得也。
第二,他也是传统官僚,对草芥小民的黑社会、土迷信,一向也认为是盗贼渊薮,必要时他也未始不可做袁屠夫,一杀了事。连国故学大师曾国藩不都是有名的“曾剃头”吗?何况职业军人袁老四乎?他们那个时期还没有“社会问题”这一概念。他们只知道强盗土匪就是坏人,就该剿灭。偶尔虽可招抚以劝善惩恶,但是像毓贤那样大规模的招抚,只能更增加麻烦。盗贼土匪很多都是铤而走险的饥寒贫民,毓大人把他们招抚了,并未能解决他们的衣食问题。当了兵还要靠抢劫过活,那就官匪不分了,这在传统官僚看来成何体统?所以他就力主剿灭了。当然剿灭也解决不了吾人今日才了解的所谓“社会问题”。但是,剿灭总是合乎三千年传统的老香火。——谈什么解决社会问题,那就把19世纪错当成20世纪了。
有的历史家硬把袁之驱逐义和团,说成取媚于帝国主义,那多少也是逞口舌之快了。
总之,袁在山东可说把义和团赶得十分彻底。等到庚子之夏,拳民把北京、天津、涿州、保定闹得天翻地覆之时,义和团发源地的山东省反而一片清净,椑橹不惊,山东老乡对袁巡抚倒颇为感戴呢!等到义和团小将挖了铁路,拆了电线,围了使馆,北京与外界交通完全断绝,洋公使生死莫卜,伦敦《泰晤士报》已刊出英国驻华公使的“讣文”(obituary)时,袁世凯的济南府忽然变成世界瞩目的交通枢纽了。——原来那时身在军机处的荣禄,表面上虽在指挥“武卫”各军,尤其后卫“甘军”攻打使馆,但实际上他早已里通外国——他一面不断以军火、食粮、蔬菜、瓜果接济在使馆被困之洋人和二毛子;另一面又利用传统驿马的日行八百里加急,与济南府的袁世凯信息不断。
这个交通枢纽,不但使世界列强确知他们驻北京的公使们(除掉德国公使)和夫人们平安无恙的真消息,也使世界媒体遍传,中国太后和皇帝“被拳匪劫持”,中国皇帝对世界十一国列强的《宣战诏书》是“矫诏”、是“伪造”等等的假消息,使洋人信以为真。
它不但传达了太后懿旨,重任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使其享有对十一国列强议和之全权;也提供了情报与设施,让李全权有足够资本去搞对十一列强“挑拨离间”之诡计,终使老美一国能与其驻北京公使“密码通讯”,以美制欧、制日,把大清从“交战国”变为“受害国”,赔款而不割地。使十二国(包括中国)以国际条约(非“和约”)互制,使十一国在中国有“均势”(bance of power)而免“瓜分”(partition of a)。
笔者在前撰有关庚子联军诸篇中曾点明,西太后并不那么糊涂。她分明知道中国与列强之英、法、日对垒,尚且一败涂地。庚子之役,她如何糊涂到对十一国列强“同时宣战”呢?
回答这一问题,不能从心理学出发,说她歇斯底里什么的。——这个老太婆,的确是个泼妇,但是她也头脑细密,拿得起,放得下。她“放泼”的对象只是满汉臣工。因为她当国40年,对儿皇帝和满汉臣工的掌握,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的。你碰了她的脾气,她就“泼”你一下,看你怎样?任凭你是怎样的齐天大圣,也跳不出老佛爷的手掌心。
可是这老太婆不通夷务。洋人在圆明园一把火把她吓惨了。她对操纵洋人毫无把握,对洋人的喜怒哀乐、外交方针、政治行为也毫无所知,因此她最怕洋人,绝不敢对洋人“放泼”。但是她这次为什么忽然对十一国宣战呢?那也不是在死到临头,舍命和洋人一拼;更不是相信义和团的法术可以“扶清灭洋”——她根本不相信那一套。在她对十一国宣战前夕,她还要勒令解散义和团呢!
但是老太婆为何突然对十一国宣战呢?
答曰:那是受一桩“假情报”刺激的结果。1900年6月16日,西太后在一次讨论和战大计的六部、九卿、军机、总署、诸王、贝勒同时出席的“御前会议”里,还力主召回李鸿章和袁世凯,主持对列强和谈,并令刚毅和董福祥共同开导义和团,“勒令解散”。谁知当天夜里荣禄收到一则假情报,说十一国公使已共同决定“勒令皇太后归政”。这一则莫须有的情报把老太婆吓得魂飞天外。
这是西太后最怕的一招,如今竟变成事实。因此在翌晨(6月17日)的第二次“御前会议”里,西太后方寸大乱,直至语无伦次。那效忠西太后最激烈的亲贵20余人,竟相拥哭成一片。
这一哭一闹,乃把24小时之前的决议,全部推翻。——接着便是德国公使被枪杀(6月20日),主和五大臣被砍头,6月21日她就以儿皇帝之名和英、美、法、德、义、日、俄、西、比、荷、奥匈十一国同时宣战了。
那位后来也在中国“当差”的费正清的英籍老师摩尔斯,面对西太后此一转变,也觉不可解,他说:太后一向做事都是留有退路的,只有这次她这个政治家只剩个女人家了。
其实摩老师有所不知,老太后这次误信了一则假情报,自觉死到临头,已无“退路”可走了。她倒不是“政治家只剩个女人家”,而是这个女政治家想学学中国古代男纵横家——经过数天的考虑之后,显然她是把这十一国的驻华公使和代办们扣起来做“人质”(hostage),然后以义和团小将为替罪羔羊和借口,“绑票勒赎”,迫令各该国政府改变对她老人家(勒令归政)的既定政策。
义和团之乱闹成八国联军之役,其“画龙点睛”之笔,便是这则不知谁人伪造的假情报!——这也是一个独裁者在“一念之间”所决定的“政治行为”,完全发诸“偶然”的政治行为,影响国脉民命,“一言丧邦”最明显的例证之一。
老太后出了岔,那是因为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李鸿章下放广州。李如仍在北京,也参加了“御前会议”,派个人去问问赫德,或直接去问问各公使,哪里会上“蒋干偷书”这个大当呢?无奈李被排挤而去,剩下了一些无知而好权的土高干,碰到这一情况,就只好“相拥哭成一团”了。他们那时没有“飞弹”。如有飞弹,他们不乱放一通才怪呢!
闲话扯多了,再回头聊聊老太后。当《辛丑条约》原本电报抵达西安时,据说老太后欣喜不尽,因为洋人这次一不要她“归政”(这是她最怕的),二不要她“割地”(她虽不在乎,究竟窝囊)。赔点小钱,在这位一掷百万的老姨太才不在乎呢!钱反正不是她的。从哪儿筹来,反正是李鸿章的事。在老太后看来,鸿章和戎之才,真是古今无双。鸿章之功,保国卫主,也真是遮天盖地。老李虽然为她累死了,死了也要封侯——把“肃毅伯”晋封“肃毅侯”。
鸿章遗札保荐袁世凯自代。老太后追念老臣,爱屋及乌,袁世凯便以42岁的壮年,继世界驰名的李鸿章之后,做了大清帝国的“宰相”了。
慈禧老太后吃一堑、长一智,通过这次惊险的逃亡,她气焰也低了,私欲也少了;年纪也大了,把握也小了。自此,军政大事也不敢乱作主张,唯宰相是赖。她信得过李鸿章,也就信得过李所保荐的接班人袁世凯。
根据袁世凯晚年的所作所为,公正而深入的历史家,也无法否定他是“乱世之奸雄”。但是,通观他一生在内政、外交、军事、经济各方面的领导才能,读史者也不能否定他是“治世之能臣”。若把清末民初所有的高层风云人物,论将相之“才”来排排队,我个人就觉得,诸公几乎无出其右者。李鸿章或可相拟,甚或过之,但李失之太君子。李鸿章这个翰林,不够“跋扈”,不够“流氓气”。吃他们那行饭的,要推动工作,驾驭同官上下的大小流氓,就不能是像胡适那样畏首畏尾、脸皮薄、心肠软的白面书生了。——袁世凯在这方面比李强多了,因此他也就失之在太跋扈,失之在手硬心狠,没有高知气息,为士林所鄙。如今数十年了,恩怨早断,袁公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仍难平反,其原因亦在此。有其长,必有其短。令人叹息。
但是,袁某毕竟是近代中国数一数二的治世能臣,得君甚专。所以他从1901年冬至1907年秋,干了六整年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大清帝国的实际“宰相”(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兴利除弊,变法维新,也做了不少建树。只因为那是“袁世凯”做的,在历史上就略嫌灰暗了。——在这六年中,袁是尽量自我贬抑,捧满族亲贵出头,自居其下。无奈这些亲贵太颟顸,而袁自己又要做事,无法不露锋芒也。西太后老人家对他是信之、任之、宠之,但这老寡妇也知道,她在做小寡妇时,自己的政权是以杀“权相”肃顺起家的。如今她自己也行将就木了,而眼见另一汉族“权相”袁世凯声望日隆。为下任孙皇帝阿斗着想,她就要先除此“肃顺”,以后才能瞑目,因此经过一番布置,便把袁某“踢上层楼”——由有实权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于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慈禧与光绪死前一年,9月4日(阴历七月廿七日)调升有职无权的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这一调,袁相国在他的“二五计划”中的许多项目,也都适可而止,甚或干脆泡汤了。
事实上袁世凯在他为相六年之中所推动的各项建树,也可说是“袁世凯的变法改制”吧!每一项(如废科举、兴学校)都可写一本博士论文。吾人也不妨三言两语,点到为止,也算是项记录吧!
军事上,袁以其完整的武卫右军为基础,逐渐练出一支精锐的、现代化的国防陆军。有名的“北洋六镇”(每镇6000人,约合今之一师),和与这支国防军有关的各项设施,诸如“保定军官学堂”“军械学堂”“军医学堂”“经理学堂”“马医学堂”等等,都是袁氏一手创办的。袁更拟订全国征兵方案,并由朝廷饬令各省兴办陆军小学,依次递升至陆军大学。他的最高目标是为大清帝国练出36镇现代化的“常备军”。
[附注]抗战前夕,国府军委会曾着手编练36个“整编师”。数目可能是不谋而合,也可能是以袁的老方案为张本的。
36镇的计划,自然因袁的调职而搁浅。但是这北洋六镇却是辛亥革命时,袁氏复出的最大本钱。袁死后它们也是皖、直系的基本武力,它们的军官都变成了“军阀”,为国人所诟病。可叹的是,一个国家政治不上轨道,哪一个大军官不是军阀呢?政治若上轨道,他们不都是国防精兵?
此外袁宰相还为大清帝国练出一批现代化的警察。根据《辛丑条约》,洋人不许中国在天津市及京津铁路沿线驻兵。袁乃挑选身高体健的北方农民,寓兵于警,训练出数支极其现代化的警察队伍——他们也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批现代化的警察。民初京、津两市的警政是享誉世界的。1927年(民国十六年)国府定都南京时,为着新首都内的安全、秩序和门面,还向北平、天津两市借调数批警察呢!
关于海军,袁就无能为力了,因为庚子赔款数目太大,全国罗掘俱穷,重建海军需款过巨,政府就无此巨款了,虽然他也做了些整补的工作。
可是袁对落后无效的政治制度和教育制度,却做了翻天覆地的大改革,尤其废除科举考试这一项。科举从汉朝的公车举士开始及隋唐改为考试以还,已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这一制度,第一是牵涉到全国人民的教育文化生活。普及和振兴教育以各级考试督导之,它也是化民成俗的主要媒介。第二它也是为政府官员遴选候补人、接班人的培训机构。舍此则政府官制将陷于混乱。科举是个有千年以上的历史,牵涉深远,试验可行的“较好的制度”(better system)——现代政治科学家也公认“民主”是个可行的“较好的制度”,虽然并不是“最好的制度”(best system)。这一制度陈腐了、过时了、不适用了,要加以废除。但它的作用牵涉太广,不可说废就废。要废,就必须有计划、有步骤地做其釜底抽薪之谋,才不会出纰漏。袁就掌握了此项原则,先稳定了各级地方官的培训工作,同时兴办新式学校——袁早在拳乱期间即已在济南创办山东大学以期替代科举,及升任北洋大臣,更创设各种学堂,并力主选派学生赴国外留学,一以培育人才,亦为莘莘学子另觅职业出路——一切行之有效,科举不废自废,袁乃领衔与开明的封疆大吏张之洞、岑春煊等,奏请废除科举。果然在全国安堵,四境椑橹不惊中,千年科举就在“丙午科”(1906年)悄悄地滑入历史了。
吾人熟读戊戌变法史,想到张之洞初曾全力支持康有为推动变法,而为康氏这位教条主义者所峻拒的往事,再看袁、张兴学校废科举的成绩,便知其高下!——当国执政者,不怪自家无见识,而以木头头脑自作聪明而误己误国,可不慎哉!
袁氏另一种建树便是发展科技、路矿和各种现代企业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家财政,被庚子之乱及赔款拖入绝境。袁公试图恢复经济,振兴企业,用句50年后蒋经国的名词,可说“克难”而为之。虽限于条件,亦颇有声色。例如开滦煤矿,我国之最大煤矿也。谁知在拳乱期间,经英商上下其手,巧取豪夺,竟然变成英商财产。乱后我国欲收回自办,而英人以已签的合同与国际公法条例为借口,霸占不还,甚至企图以清国违犯国际财产法向我兴讼。打国际官司,大清帝国哪儿有此人才!不得已乞援于“洋员”,而洋洋相护,又岂有好结果!——我们最后捞回了开滦,也真是难为袁老四了!叙其详情,400页大书也。读者如欲稍稍深入,则参阅上引吾友陈志让教授著《袁世凯(1859—1916)的紫(黄)袍加身》(第86—90页),当可略知其详。
矿路之外,袁公对邮传(政)、无线电报、招商轮船局、新式币制……亦多有创建与改革。笔者手头史料盈筐,抄录不尽也。前引侯宜杰教授大著中,亦颇有征引(见该书第111—115页)。侯君乃一反袁作家也,然对袁氏之建设,亦多有肯定之辞。
在中国近代工商业发展史中,李鸿章、张謇、盛宣怀、袁世凯,固经济史中之萧、曹也。然袁则颇有异于其他三人。盖李、张、盛三公均为代国家管治金融企业之高官也,然三人皆“下海”(且用个今日大陆上最时髦的名词),最后自己都做了大官僚资本家。——李鸿章和他的儿子们,都是招商局等大企业的最大股东!
读者贤达,您批览拙著至此,千万别大惊小怪!说句意蒂牢结的话,官僚资本家化国库(或利用国库)充实私囊,是封建社会的王侯(或中国的宗法社会里的职业官僚)转型为市场经济中的“自由企业家”的必经之途。以前的英国如此,法国如此,后来的日本亦如此。美国的民主政治,牛皮遮天盖地,他少爷早年的参议院,还不是叫作“百万富翁俱乐部”?天下乌鸦一样黑!不这样,大家吃大锅饭,干不干,八分半,哪儿还有啥经济奇迹呢?——赚饱了以后大家再到“俱乐部”去肢体抗争一番,白吃白拿就行不通了。
但是奇怪吧!在这传统官僚变资本家的必然转变中,袁世凯倒是个例外。他既不是个资本家,又不炒股票,也不做股东什么的。他账目不清则有之,也多少有几个钱零花,但为数有限。不像李鸿章、盛宣怀,富可敌国!
“袁世凯还是个清官呢!”——古怪吧!
但是,袁的另项更深远的计划就触礁了——他要在中央搞“君主立宪”,在省区搞“地方自治”。
有的历史家便不认为,康有为被放逐以后的清末立宪运动与袁世凯有直接关系,而说推动者另有其人。本来一个文化运动或政治社会运动,便很难说谁是老祖宗。白话文白话诗,始自胡适?实验主义的开山之祖是杜威?甚至儒家的始祖是孔丘?都未必也。写历史的人要注意的是谁为首要。清末日俄战后,国人咸以“立宪”的日本打垮了“专制”的俄国,而一窝蜂要学日本搞“君主立宪”。袁是目光敏锐的“宰相”。他自觉在这桩极时髦的大救亡运动中,他应顺理成章地居于领导地位——这是一个时代意志,敏感的政治人物是跳不出佛祖之手掌中的——君不见在北伐之前的联俄联共时,连那杀了一辈子共产党的蒋介石,还不是在日记中写着,他相信“精神出自物质,万物始于一元”?——这时袁世凯要领导“立宪运动”的心理正是如此。以他那时的政治权力与地位,朝野亦无异议。连他的老政敌张謇状元,也屈尊希望他大力领导,并在各省试办“地方自治”。
1905年俄军在我东北溃败之后,立宪运动在全国各地也如决堤之水,一泻而下,无法阻止。西太后终被袁世凯说服,批准12年行宪之议,并派“五大臣出国考察宪政”。五大臣出国被刺,再出国,那桩闹剧毋烦赘述。滑稽的是五大臣遍游欧美,欧美媒体记载弥详。他们看电影、听歌剧,看勇士斗牛、舞女大腿……宪法何从考察起呢?
但是这五位长辫子、挂朝珠、之乎者也的大官僚,对宪法虽一无所知,回国之后,总得写篇“考察报告”。他们自知不能写,因此在出国公费旅游之前,就早在寻觅捉刀人。——那时的留学生也没几个能执笔啊!谁知最后的撰写人,竟是大叛国犯梁启超和小投机客杨度,岂不可笑哉?
推开窗子说亮话。梁启超和杨度又知道多少“宪法”呢?但这一来,倒把康、梁等流亡的老立宪派和以袁世凯为重心的新立宪派,扯到一起了。迨西太后一死(1908年),老袁再度魂飞天外,然终免一死而被“开缺回籍”,无知而好权的满族亲贵把持了朝政,开明派、立宪派一致靠边站。亲贵不但一党专制,而且是个右派专权,大清朝政就是另一套把戏了。
迨武昌城内一声炮响,各省谘议局群起响应。谘议诸公为何许人,孙文大总统和同盟会就不能全部掌握了。迨“洹上钓叟”收起钓竿,拿起枪杆,挟“六镇精华”一时俱来,民国政局就“非袁不可”了。
【1996年6月29日脱稿于台北南港】
辛亥革命的爆发,至今已整整80周年了。为这八秩大庆,海峡两岸乃至日本和美国的中华史学界,都在纷纷集会研讨,并撰文以为纪念。在我们执笔之前,首先想自问一下,“辛亥革命”这四个字是谁发明的呢?或是谁首先使用的呢?笔者不学,自觉此答案已不可考,至少是争议很大,姑置不论。且说“辛亥”。辛亥在我国历史上传统的干支纪年里,是60年一循环之中的一个年头。我国历史自黄帝以降,已有78个辛亥年。我们这个辛亥革命是发生在第77个辛亥年。这个辛亥,在清朝历史上是宣统三年,在西方耶稣纪元上,则是1911年,所以西方史学家,都把“辛亥革命”翻译成“1911年之革命”。因而我们今日来撰文讨论这个“1911年之革命”,首先面对的便是“定义”的问题了。
我们如望文生义,则“辛亥革命”只是从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到1912年元旦孙文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间两个半月的事。这个狭义的用法曾为甚多中西专著所采纳,然为本篇所不取。盖“革命”究与突发的“政变”不同,它是长期酝酿的结果。只见其果,不明其因,是会引起误解的。至于广义的用法,似乎就应该包括辛亥革命的背景和它立竿见影的后果了。——换言之,我们研讨“辛亥革命”事实上是包括清末民初,中国革命运动的全部过程。但是这一段最早期的革命运动,又是从哪一年起步的呢?这就有点争议了。
一般的说法,总认为近代中国最早组织的革命团体,便是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以后,孙中山先生于是年11月24日在檀香山所成立的兴中会了。1894年(清光绪二十年)因此也就是中国近代革命运动的起点。国民党官书如是说,大陆上的李新教授在其《中华民国史》上,亦作如是说。
这一点实颇有可议,因为在兴中会成立之前,还有杨衢云烈士和他的一伙同志在香港所组织的“辅仁文社”。该文社成立于1890年(清光绪十六年,另一说为1892年),比兴中会要早四年多。它最早的创立者杨衢云、谢缵泰、刘燕宾、何星俦等十余人,其年龄、学历、社会背景,和他们“推翻清朝”“创立合众政府”、选举“伯理玺天德”等主张,与孙逸仙(中山别号)他们在檀香山的小革命集团,几乎一模一样。所以,当中山于1895年1月返抵香港时,经共同友人如尢列等的撮合——尢列为文社社员,亦中山好友——这两个小革命团体,也就一拍即合,搞其联合组织了。
在这个双方联合的新组织里,他们决定用“兴中会”为会名。因为“振兴中华”这个响当当的名字,较之那酸溜溜的“辅仁文社”四个字,要冠冕堂皇多了。——后来孔祥熙等一群山西青年,也在太原组织了一个“兴中会”。这个远在华北的兴中会,与孙、杨的兴中会毫无关系。据孔祥熙说,他们那时听说海外有个“兴中会”。他们喜欢“振兴中华”这个响当当的名字,乃把他们自己的小团体取个名字,也叫“兴中会”。(这是笔者早年在哥伦比亚大学校对《孔祥熙回忆录》时,听到录音带内孔氏亲口说的。当时亦有人把孔祥熙的小组织,当成孙中山兴中会的“太原分会”,实是误听录音的结果。)
杨衢云、孙中山等在香港所组织的兴中会,事实上除掉名字外,一切皆是辅仁文社的延续,会员们也大致都是杨衢云的班底。因为杨的团体已成立四年有奇,而孙的团体还未满二月。杨是香港的地头蛇,孙则是新从夏威夷回来的,双方强弱之势是可以想象的。据说他们合并之后,选举新会长(他们叫“总办”或“伯理玺天德”)时,曾发生孙、杨之争。据后来国民党的官书所载,在同年10月他们预备搞广州暴动时,孙曾当选“伯理玺天德”或“总办”。后来“杨既获大权,遂借端要挟,而请[孙]先生以‘伯理玺天德’相让。郑士良、陈少白等闻之大愤,极力反对,士良且欲除之。先生以大事未成,首戒内讧,力表谦让,即以此席让衢云……”云云。(见《国父年谱》第68—69页)
这段官书颇难说服任何公正的读者和历史家。如所叙属实,那可能不是杨的“借端要挟”,而是孙的党羽为拥孙,暗中想搞杀杨的“苦挞打”,为孙所阻。官书甚至说杨衢云排满抗外的思想,以及他组织辅仁文社的叛逆行为,都是受中山“感召”的结果。(见前书第50页)。这些似乎都是想象之辞。有人或许要说辅仁文社的宗旨是“以友辅仁”,它是个社交团体,而非革命团体。其实辛亥首义时,最活跃的一个组织则是“文学社”。文学社却是革命团体,而非社会团体。所以名字与实质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尤其在地下革命的时期。我们不能望文生义,或以辞害义。
须知杨衢云开始其革命行动时,孙中山还是个用功的医科学生。1894年中山还亲赴天津“上书李鸿章”呢!他“上书”不幸被拒。如果李鸿章英雄识英雄而重用了“孙文”,中山不也就是清政府的“能臣”了吗?哪里还搞什么“革命”(他们那时叫“造反”)呢?所以在这一阶段里,杨衢云是否受“先生感召之深”,吾未敢必。而孙在“上书”被拒后走上排满革命之途,所受杨衢云的影响,倒是很明显的。
再者,兴中会最初在檀香山组织时,其形式和性质也只是个“银会”。会员每人出“底银”五元,“股银”每股十元,购买愈多愈好。目的是“举办公家事业”,事业成功,每股“收回本利百元”。该会宗旨,除报国之外,“兼为股友生财捷径……比之[向清朝政府]捐顶子买翎枝,有去无还,洵隔天壤。且十可报百,万可图亿,利莫大焉,机不可失也。”(见冯自由著《兴中会组织史》及《香港兴中会章程》第八条)所以在檀香山的兴中会里,孙逸仙是在暗中筹款造反,而绝大多数“银会”会员,则是在买“乐透奖”。这个兴中银会的会长也不是孙逸仙而是殷商刘祥。但孙是这银会首会的得利人——他筹到港币13000元,外加个“兴中会”的组织名义。有了这些本钱之后,中山便匆匆赶回香港向杨衢云洽商(事实上是bargain)两会合并的事务了。合并之后,会长一职顺理成章自然应该是杨衢云。是年10月,他们竟然发动了“义兵3000人、洋枪600杆”外加火轮船二只的广州起义。试问中山皮包里的13000港币,能买几枝“洋枪”呢?这些起义的本钱,显然都是杨衢云搞起来的。中山半途加入罢了。可惜杨氏早死——1901年1月10日被清吏刺杀于香港,他的事迹功勋就被埋没了。所以一部“中国近代革命史”,是应该从杨衢云开始写的。
笔者写这段小辩正,绝无意贬抑中山先生在近代中国的历史地位。相反,我们更上层楼地尊崇他为我们的民族领袖;民族领袖应有其不偏不倚的民族领袖的地位。因此,我们不愿采用“党史家”为“党魁”作传时,视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的谱牒方法罢了。
青少年时期的孙中山先生,恕我大胆地说一句,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华侨青年”,甚至如粤人俗语所说的“金山仔”。笔者蜗居纽约40余年,在“穷人哈佛”的纽约市立大学从兼课到专任,教书经验亦有30余年。在我课室内进进出出的华侨小青年,亦不下数百千人。我平时总欢喜举中山先生的故事来勉励他们。行行出状元,如今虽做不到大总统和国父,但在不断努力之下,不做“大官”也可做点“大事”嘛!其实我的学生中,卓然有成者,亦为数颇有可观。
相反地,我们如以中山先生比诸今日侨生,他老人家其实也是当年的华侨小青年之一而已。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华侨小青年或金山仔有其共同的特点。这些特点也是铸造后来革命家孙文的社会条件。
大体说来,他们的特点约有数端:
一、工农家庭出身。其父祖伯叔类多为贫雇农、苦力工人或小商人。胼手胝足,日常工作都在12小时以上。他们除旧有的观念和道德标准之外,平时没空亦不知如何管教子女。
二、小华侨们受父兄宠爱,甚至溺爱,类多丰衣足食,至少不愁衣食。佳子弟,颇可上进;恶子弟,则至为堕落。
三、教育水准,下辈平均都在高中以上,远超过长辈。——当年老辈华侨多不识字,纵识字也不过稍读“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而已,而下辈则于“三百千千”之外,有的且精通外语了。
四、以汉语的“弱势文化”,在海外对抗西语(英语)的“强势文化”,老辈多不谙外语,为自尊自重乃坚拒同化。因此,一般老辈华侨较之国内人民,更为保守;而讲“双语”的小辈于自卑之余,则趋向“全盘西化”。所以,他们父子之间“代沟”极其严重。笔者本人便不时为学生父子间之冲突,排难解纷。中山先生与他的长兄孙眉曾一度反目,弄到互找律师的程度,吾知其冲突根源所在也。处于我辈今日,“西化”与“现代化”固截然有别,然在孙公青少年期,则二者固为同义字也。
五、这老少两代的华侨对祖国都有极深的感情,甚至流于“沙文主义”。但是他们两代对祖国的爱法,却截然不同——老一辈的总希望大清大皇帝多争点气,也好为我辈天朝弃民出口鸟气;小一辈的则要驱除鞑虏,创立以美国模式为张本的“共和国”和“合众政府”,乃至新的社会、新的宗教和新的道德标准了。
老实说,当年在檀香山的兴中会和在香港的辅仁文社,都是这一类的华侨青年所组织的。孙中山先生(谱名孙帝象,学名孙文、孙德明,字载之;入耶教时,名孙日新;行医时他的汉文老师区凤墀为他作一音之转改为孙逸仙,后来变成“美国公民”时,在美国护照上的英文名字则是Sun Yat-sen)当时便是这一类的华侨青年之一。他或许由于禀赋较高,幼年时确实“异于群儿”。他也确实是读书用功,做事有恒,终能“脱颖而出”。但是,他青少年期的社会背景自有其特殊模式,这模式对他有特殊的影响。
这儿更不妨附带一说。中山那时代的青年华侨,与笔者班上的侨生,亦略有不同。我班上的侨生有“竹升”(或作“竹心”)、“竹节”之别。“竹升”者,美国土生也。老华侨们认为这类小华侨,“肚子内一无所有”。“竹节”者,唐山出世,幼年来美,“两头不通气”也。
我们通番语的学术界,则叫前者为ABC。ABC者,America-born ese 也。后者则叫CBA。CBA者,a-born Ameris 也。而中山那时的华侨小青年,几乎全是CBA而绝少ABC。因为那时的旅美华侨,生存在最凶残、最下流无耻的《排华法案》的压榨之下,中国妇女,除少数妓女之外,旅美者可说是绝无仅有也。
而那些小“竹节”,则由于父亲是“美国公民”(母亲不是),取得美籍“出生纸”而旅美也。
所以这些小“竹节”绝大多数都能使用中英“双语”(bilingual)。其天资笨拙或不愿用功的,往往双语皆不通;而禀赋卓越,又肯于用功学习的,则每每两语皆精。孙中山就属于后一类。而孙逸仙这位小“竹节”之取得“美国公民权”,则通过另一管道。孙公于13岁时(光绪五年,1879年)随母就兄,迁居檀香山。那时的夏威夷是个红种人的独立王国。不幸老王于1891年晏驾。兄终妹及,夏威夷乃出了个女王。三年之后,也就是中日甲午战争那一年,女王被英美德裔的白种殖民主义者篡了位,夏威夷乃变成个傀儡共和国。1900年(庚子),也就是八国联军侵华的那一年,这个小傀儡共和国就被美国兼并了。
夏威夷既变成了美国殖民地,按美国宪法,则凡是土生的夏威夷人,也通统变成“美国公民”了。我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并不是在夏威夷“土生”的,但他却说一口夏威夷腔的英语,因而撒了个谎,自称出生于夏威夷,也就取得了美国公民权,领用美国护照了。可是,当他于1904年在三藩市初持檀岛出生纸入境时,如狼似虎的美国海关检员对他产生了怀疑(另说是保皇党告密),乃把他拘留于“木屋”。所幸年前中山已入洪帮,有“致公堂”堂籍,乃由该堂出美金500元保释候审,并雇请律师向华府申诉。这场官司美国移民局居然打输了,中山乃得以美国公民身分重入国境。这个“美国公民权”对中山其后的革命活动,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有的读者们读史至此,可能要批评:我们的“国父”,族之圣贤也,岂可弄虚作假,非法取得美国公民权?读者若做如是想,就昧于史实了。须知在那人类文明中最可耻的美国《排华法案》欺压之下,我辈华裔移民在当时美国种族主义者的“法律”分类中,是比“黑人”与“印第安人”都还要低一等的。印第安红人在那时的美国法律之下,是不算是“人类”的。因此“华人”(aman)在当时更是非人类中的非人类了。中山先生为非作假吗?朋友,你能和当时排华杀人的种族主义者这批野兽,谈孔孟之道吗?明乎此,你就了解孙中山先生何以如此做了。再者,中山的做法并不是他发明的。“美籍出生纸”在华侨社会里,是有其公开市场和价格的。
所以,近代中国最早期的革命运动,便是有上述特征的华侨小青年们所推动的。他们都是爱国华侨,寄迹异邦、粗通番语,因此得风气之先,对现代西方的新观念、新事物接触较早——比内地的知青如黄兴、宋教仁、胡汉民、汪精卫……,大致要早十年。由于这早晚两期的革命骨干的家庭、教育和一般社会背景都截然不同,所以标志出近代中国革命运动显明的阶段性:兴中会基本上是个华侨组织,而后来的同盟会就带有浓厚的士大夫气息了。
笔者在许多篇拙著里,都曾强调过中国现代化运动的“阶段性”,而这些大小阶段的进化,往往又是以十年为一个单元。“革命”原是我国“现代化”运动的方式之一,因此它也逃不过这个“十年一变”的基本公式。以杨衢云、孙文为首的两个革命小团体,自从1895年1月合并为兴中会以后,至1905年8月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成立,也正是整整的十年。在这短短的十年之间,革命运动在中国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现在让我们先翻翻兴中会的老账。看看这个最早的革命团体怎样地从生到死;中山本人却又如何脱颖而出,从初级阶段进入高级阶段。
兴中会在革命理论和行动上,都是有欠成熟的。要言之,他们在政治理论和形式上是完全抄袭美国。甚至连美国佬做官就职时,捧着《圣经》举手发誓那一套洋皮毛,也照搬无讹。这原是一个“弱势文化”在一个“强势文化”的笼罩之下,反映在青年身上,“东施效颦”的普遍现象。华侨青年如此,侨居欧美的亚非拉各国的青年,亦无不如此。可是19世纪这个华侨青年的小圈圈,实在太小了。因此在那个时代,与他们有“共同语言”(on nguage)和“共同信仰”(on faith)的海内外华人究竟太少了。他们没有代表性,也就搞不出什么气候来。
再者,他们所采取的革命行动,却又是百分之百的传统的“造反”方式,有时甚至是“恐怖主义”(terrorism)。例如,孙中山在他所策划的“十大起义”中第一次的广州起义(1895年10月26日)中,中山自己的计划,便是在武装攻打督署之外,“四处放火”“施放炸弹、以壮声势”。而他们那时的革命群众则全靠“会党”。会党虽是从反清复明开始的,但发展至清末已经变了质,甚至变成横行“地下”的黑社会,为正当人士所不取,而兴中会诸公却以他们为主力,因此就没有真正的革命群众和“倚靠阶级”了。事隔五年,当清廷为八国联军所困之时,兴中会诸公再来个惠州起义,结果损兵折将,一败涂地。经过两次武装起义的失败,兴中会和它的会党朋友们也就泄气了。——最后兴中会竟消沉到只剩孙逸仙一个独人班了。
可是就在兴中会这个革命气球逐渐泄气之时,孙中山本人的声望、理论、经验和机运却扶摇直上,终使他成为近代中国史上,首屈一指的革命领袖。
原来杨、孙两人自1895年10月在广州(第一次)起义失败之后,清廷发出通缉,香港英国当局也迫令两人离港,五年之内不许入境。杨衢云乃潜往新加坡,转赴南非避难。孙中山则于11月初旬避往日本。当他于11月12日在神户登陆时,阅报才发现自己已成为支那的“革命党”。经日本报纸这一宣传,不特“孙文”已跻身为国际人物,中国近代史上也多出了“革命党”这一词语。
中山在日本略事勾留,便剪掉辫子、改穿西服,于翌年1月东渡檀香山。这时中山除母兄之外,他的妻子卢氏、长子孙科(五岁)、长女金琰(一岁),均已避难在檀。所以这位年方三十的孙逸仙,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华侨青年”。他虽然是个职业医生,却不事家人生产。老婆孩子还要靠一度与他反目的长兄孙眉来养活。他兄弟两人此时如何相处,我们就不能轻信官书上的描述了。
可是孙中山是个最有毅力、最倔强的人。他在檀香山住了几个月之后,便抛妻撇子,跑到美国去了。这时美国的排华运动已到了疯狂的程度。中山之所以能安抵大陆,所用的证件,显然就是他的“夏威夷出生纸”。中山游美的目的,自然是想筹款和组织兴中会。但是在这方面他完全失望了。因为此时革命风气未开,而侨社中的主宰团体致公堂又十分“顽锢”(这是中山自己的话)。至于中山在美何以为生?我想他那时也和我们后来的留学生一样:“手舞银盘去复回,老子今朝作企台。”他在餐馆或洗衣店“打工”。——我们已查到中山当年在美国打工的人证。
1896年夏秋之间,孙公在美国待了几个月。9月下旬他就从纽约搭船到英国去了。他去英国的目的,显然是绕道欧洲回远东去。因为他的根据地毕竟还是在香港、日本一带,那儿有他大批的伙伴和同志。他有推翻清朝的坚定的决心。在那儿他可再次组织暴动和起义。可是他绝未想到在伦敦却突然被清廷驻英使馆所绑架。这一出发生在伦敦的历时两周(10月11日至23日)的事变,却帮了中山一个大忙——孙文在国际上原无籍籍之名,可是这次闻名世界的“绑架案”,却使他从一个大清帝国的逋逃犯,一跃而为世界一级的革命家和政治家。自此以后,中国革命阵营中再没有第二个领袖,享有与中山相埒的声誉和地位。
再者,他环绕地球的不断旅行、观察和书报,也使他对发生在中国的问题,有更广阔、更深入的理解。他掌握了加富尔(Cavour,1810—1861)、加里波的(Giuseppe Garibaldi,1807—1882)和俾斯麦(Otto Fürst von Bismarck-Shausen,1815—1898)的现代“民族主义”(有别于我国传统的华夷之辨);寄居英伦,他也更深地体验了英语民族三权分立、司法独立的“代议政府”的运作。更明白了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分裂的毛病,而向往于当时正在美国风起云涌的“国民运动”(Populist Movement),尤其是这一运动的理论导师亨利·乔治(Henry Gee,1839—1897)的“单税法”(Siax System)的精髓,特别是对土地的“无劳增值”(unearned i)和“涨价归公”诸要点。好学深思的孙中山先生,在融会贯通之后,把它们有条约理地编纂起来,这就是他后来指导“国民革命”的政治理论“三民主义”了。虽然这三个“主义”,都是当时在西欧北美甚嚣尘上的政治经济理论,没一个是他具有原始性的发明,但是孙公能实际深入西方社会,耳濡目染,采自源泉,然后活学而活用之;较之与他同时或后辈之热衷“西学”、奢谈“主义”,而一知半解的夫子们、领袖们,那就高明得不可以道里计了。在那些多半是“不知不觉”的青年信徒的眼光中,则“总理”“国父”,就更是“先知先觉”的天生圣哲了。
孙中山在“伦敦蒙难”之后,应出版界之请,写了一本名利双收的小书,畅销一时,足使他在伦敦住了九个月,不虞匮乏。他于1897年7月初离英赴加拿大。再穿过加拿大至温哥华,搭船于8月中旬抵日本横滨,投宿于老友陈少白寓所。中山于1895年冬路过日本时,只是个薄有微名的中国逋逃犯。两年后“蒙难”归来,他已成为国际知名之士。他的日渐上涨的“知名度”,吸引了日本人的注意。首先慕名来访,嗣后成为中山终身密友的便是宫崎寅藏和平山周两人了。他两人都是当时日本政党政治中的活跃人物。通过宫崎和平山,中山又结识一些头面人物,如犬养毅、大隈重信、头山满、尾崎行雄、副岛种臣、久原房之助、山田良政、萱野长知等数十人。日友平山周在无意中为他又取个日本名字曰“中山”。孙公自己在“中山”二字之下加个“樵”字。其后便偶用“中山樵”作为他的日文“化名”。后来在同盟会时代,黄兴、胡汉民等对外界通信,都尊称孙总理为“中山先生”,结果弄假成真,全国上下都叫起“孙中山”来,真的名字反而不用了。其实孙公从发命令到签遗嘱,一直都只用“孙文”二字,他在公文上函札上,向未用过“中山”的诨号,而国民政府的官书和国民党的传记作者,却偏喜叫他“孙中山”,实在是很滑稽的事。
中山此次访日,来结交他的日本人盖有两大类。其一是英雄崇拜、慕名而来,如宫崎寅藏、山田良政等人。另一类则是别有居心的政客和帮会头头了,如犬养毅、大隈重信、头山满等人。在他们的想象之中,孙文是清朝政府的死敌,而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朋友”在对清政策中,可能是个有用之材也。
中山的知名度在日本也吸引了一些好奇的中国留学生,像钮永建和马君武等人。一年之后,康、梁所领导的戊戌政变(1898)失败了,梁启超跑到日本。由于同乡的关系(大家都说广东话),孙、梁一时颇为接近。而梁氏的真正意图是,在国内既然搞不下去了,他们这批“保皇”分子,要到海外来打入华侨社团,抢夺孙文的地盘。私人的友谊,实在是无从说起的。
至于在中国真正翘尾巴的知识分子、士大夫,对孙文这个帮会头目,这时还是敬鬼神而远之,瞧不起他的。吴敬恒(稚晖)(1865—1953)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而章炳麟(太炎)却是个例外。
在八国联军(1900)之后的一两年之间,孙中山和比他长一岁的吴敬恒俱住东瀛。吴那时是中国留日学生中声名赫赫的名“举人”。中山慕吴之名倒颇有意高攀一下,而吴稚晖此时却是个尾巴翘得比天还高的“一举成名”的士大夫、臭老九。他才瞧不起这“绿眉毛、红眼睛”的黑社会头头呢!竟然不要见他。吴举人尚且如此倨傲,中山那时如想谒见比他小两岁的蔡元培进士(1868—1940),恐怕也不能如愿,可是这时已文名满全国的章炳麟(1869—1936)倒颇看重孙文,两人时有往还,斯为中山结交中国士大夫之始,不幸两人后来竟反目成仇。
可是中国现代化运动的进度是快速的,为时不过三数年,河东就变成河西了。盖庚子拳变之后,尤其是日俄战争(1904—1905)前后,清政府和中国士大夫阶层也追随上述华侨青年之后,体会到传统的老一套搞不下去了,非兴“西学”,搞革命或维新无以自强。西学西语一时顿成显学,老辈不再歧视,小辈则趋之若鹜。因此,留日留欧的公自费留学生乃成群出国,势如潮涌。日俄战争期间,东京一地的中国留学生,便多到两万人。欧美两洲亦各有百数十人。
这时吴稚晖举人亦以《苏报》案牵连,做了政治犯,逋逃伦敦。比中山晚出十余年,他也“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语见中山先生于1896年“伦敦蒙难”后之自述)。再看所居之地,物品之盛,习俗之醇,“不图三代之治,见于今日”(这是清廷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对英伦的印象)。吴举人傻眼了。以他那四十之年,无锡之腔,霜晨月夕,还在大啃其初级英语abc拼音,稚老真要跳楼了。这样也才开始认识孙文并不是“绿眉毛、红眼睛”的江洋大盗;相反地,孙文是个眉清目秀、温文儒雅,语通英汉、学贯中西的大博士、洋翰林,世界一级的政治家和革命领袖。以一个无锡的土举人和孙公相比,真是丘陵之与泰山也。所以,吴稚晖就要把所有“线装书都丢到茅坑里去”,尽弃所学而学焉。因此,他在伦敦第一次见到中山之后,傲气全消,搞了一阵无政府主义之后,终于做了个诚恳的孙文主义信徒而50年不渝也。
40岁的吴举人尚且如此,二十上下的革命小青年和留学生,就不用说了。“江流石不转”,孙中山未变也,可是潮流变了,中国现代化运动已进入另一阶段。孙公的历史任务也就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那个同盟会的阶段了。
可是就在同盟会成立前两年(1903),中山在日本还只是个灰溜溜的会党头目。他显然自觉在日本久住无聊,乃于是年9月底离日赴檀香山。但是斯时中山潦倒到资斧全无,由侨商黄宗仰慨赠银洋200元,始能成行。
中山此次一别八年重返檀岛,再转美洲大陆的道理,显然是他在远东两次“起义”(1895与1900)之后,一筹莫展,想回到美洲另觅机缘。中山先生这个人的长处是信仰坚定、百折不挠,必要时破釜沉舟,为着远大目标,不择手段,亦在所不惜——这就是不拘小节的英雄本色。写历史的人如把他老人家看成个循规蹈矩的圣贤或迂夫子,就大错特错了。他此次回檀岛,发现他早年的小团体早已风流云散。檀香山已成了保皇党的天下。他的家这时还在檀香山,但是家人对他的态度,可能也是“妻不下织,嫂不为炊”了——这位满口大话,不事家人生产的“老二”,他们怎能相信他后来竟佩“六国相印”呢?一不做、二不休,中山乃于1904年年初加入洪帮(致公堂)当了“洪棍”。洪门的义气居然帮助他穿过美国移民局的拘留所,而二次进入美国。
中山于1904年3月底抵美,在美一直住到是年冬季才应中国旅欧学生之约去欧洲。他在美国由西岸到东岸,跑了大半年。其目的无非是组织兴中会,并筹募革命经费。显然他是一文未筹到。正式加盟愿意和他一道革命的,据最可靠的第一手史料——冯自由著《革命逸史》所载,也只找到邝华泰一人。两个人革什么命呢?真是可叹。因此在1904年风雪交加的严冬,中山形单影只地住在纽约市贫民窟中的一间单人房(rooming house),真是四壁萧然。虽然他个性倔强,永远不认输!
可是就在中山命运的最低潮,“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真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忽然收到中国旅欧学生汇来一笔巨款,据说有八千佛郎(亦译“法郎”)之多,并约他即时赴欧,共商救国大计。这一下峰回路转,中山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又进入一个新纪元。
旅欧中国学生何以忽然心血来潮,汇款邀请中山呢?原来就在中山这段不得意的时期,革命意识和时机却在中国大陆迅速上涨。在丧权辱国的中日《马关条约》于1895年4月签订之后,全国上下还寄望于康有为、梁启超所发动的强学会和变法维新。孰知1898年戊戌变法彻底失败了。失败之余,大清帝国也就在这一年(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年)几乎遭了瓜分之祸。笔者曾另有专篇记其大略。别的不谈了,就说香港吧!九龙就是在这一年被英国强迫“租借”了99年。——时至1997,租约期满,女皇陛下就要按期归还了。也就是这一年,德国强占了胶州湾,它的老搭档帝俄也“租借”了旅顺、大连。为阻止此二强垄断中国东海岸,英国又加租了威海卫。法国不甘后人,一下也就霸占了广州湾。大小帝国主义这时在中国都大搞其“势力范围”,要不是列强的野心为“均势”(bance of power)所阻,他们早就把这个“东亚病夫”大清帝国瓜分了——那个不幸的“欧洲病夫”鄂图曼大帝国就是被他们这样啃掉的。时至今日那个不自量力的伊拉克小独裁海珊,还想“收复失地”——并吞同文同种的科威特,哪里由得他呢?
在1898年大清帝国已危如累卵,瓜分之祸迫在眉睫,可是我们那个昏聩糊涂的慈禧老太后,竟然异想天开地搞出一套“刀枪不入”的义和拳来“扶清灭洋”,那就荒唐透顶了。作者落笔至此,何敢冒犯那品质高贵、大义凛然的贫下中农所组织的义和拳?我所可惜的只是他们气功未练好,惹起了八国联军,又抵挡不了洋人的刀枪直入,在《辛丑条约》中累得我们四万万无辜老百姓,每人各赔纹银一两罢了。——那时我祖父家中,男女老幼也有十多口,所以我家大致也赔了十多两银子。因此在下写这段历史,也大有可抱怨的权利。
拳变刚了,又爆发了两大强邻的日俄战争(1904—1905)。这两个混账的帝国主义竟然为抢夺我中国的土地财宝,在我国境之内开起火来。而更混账颟顸的,却是我们的清朝政府。它无力阻止两个强邻在我国土上作战,竟然公开地把辽河以东的土地划为“战区”,而自己在辽河西岸宣布“中立”。
朋友,这时的中国哪里还配称为“国家”呢?我们连殖民地都不如。一般的殖民地都还有个殖民国来保护它。我们这个“次殖民地”(中山警语)就只好做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了。但是有时有若干知识分子对大清政府发点牢骚和警告,而那批满族统治者竟能把脸一抹说,大清政权维持不下去时,则“宁赠友邦,不畀家奴”。这种话哪儿是人类嘴里说出的呢?
贤明的读者,你我如果也是那时的中国人,做何感想呢?
所以,中国的内忧外患发展到日俄战争前后,已变成所有有良知良能和最起码知识水平的中国人的切肤之痛、燃眉之急。认识它的严重性,已不限于“得风气之先”的身居海外的青年华侨了。因此就在这一两年之内,国内救亡团体组织乃风起云涌。少数爱国者甚至不惜采取牺牲个人的行动,以暗杀清朝当道。1905年9月24日,吴樾烈士(1878—1905)在北京车站谋炸“出洋五大臣”未遂而惨烈殉难,便是个突出的例子。这种恐怖主义虽无补于大局,但是它既表示出民愤之深,也炸得清吏胆寒。辛亥革命时,我们安徽第一大码头芜湖,就是被两颗“咸鸭蛋”光复的。老乡吴樾导夫先路之功也。
这时长江流域的革命小团体之建立亦如雨后春笋。一般性的民变和小规模的组织撇开不谈,那两个最有影响的华兴会和光复会也就是在这两年成立的。华兴会是黄兴、刘揆一、宋教仁、吴禄贞、张继等于光绪二十九年除夕(1904年2月15日,一说1903年11月4日)在长沙成立的,以湖南青年为主体。光复会则是1904年秋成立于上海。蔡元培当选会长,成员有徐锡麟、秋瑾、章炳麟、陶成章等人,以苏浙皖三省青年为主体。与两会同时,一批湖北青年也在武昌的湖北陆军之内,组织了一个“科学补习所”(1904年5月成立)。社员中有曹亚伯、张难先等,后来也都是革命阵营中的骨干。一眼看来这些革命小团体,似乎是各地区青年分别组织的。其实不然。他们彼此之间乃至他们与“留日”“留欧”“留美”等学生团体的“海外关系”不但声气相通,会员之间更有千丝万缕的剪不断、理还乱的错综复杂的往还。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们的宗旨、目标和方法,实在是完全一致的。至于武昌起义的前夕,更有一些新的小团体出现,如“共进会”“日知会”“文学社”等等,其实都是上述这些小组织的骈枝机构。只是搞小圈圈,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通性。君不见纽约市爱好“国剧”的“票友”们,他们唱的都是些完全相同的《武家坡》《春秋配》一类的戏目,却组织了五六家不同的“票房”,结果没一家可以单独“上台”唱戏。要“宣扬国粹”,还得彼此“挖角”和“借角”。人们或问:诸公诸婆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呢?朋友,要能联合起来,岂不变成德国人和日本人了?那还是什么中国人呢?
长话短说,时至20世纪初年,大清帝国害了癌症,气数已尽,非垮不可了。“墙倒众人推”!众人推的方向是完全一致的,方法也完全相同,只是你推你的,我推我的罢了——这便是清朝末年,中国革命运动的形势和性质。
再问一句:这些革命团体和革命单干户的共同方向、共同方法,又在哪里呢?要言之,则以1903年出版的畅销书,邹容烈士所写的《革命军》最有代表性。我们这位死年才20岁的“邹大将军”主张:“推倒满洲人所立北京之野蛮政府”,“驱逐住居中国之满洲人”,“诛杀满洲人所立之皇帝”,建立“中华共和国”——这个“共和国”还要以美国为模范。如此而已。——这几条简单的口号实在是辛亥之前,大清帝国之内,从朝到野、从男到女、从老到少、从农村到都市、从国内青年到留日欧美的学生,乃至绝大多数华侨一致的呼声。他们的方法则是组织革命团体,活动新军,联合会党……“他们的精神,干干干;他们的武器,手枪炸弹……”
可是把这个全国统一的意志(national sensus),简单地概念化(ceptualize)一下,还不是孙文那两句老口号“驱除鞑虏,建立民国”?这个口号,孙文和杨衢云在十年前不早就叫过了?那时无人理睬,现在却变成全国人民的共同意志。这一下不得了,孙文就变成全国共同意志的发言人、将来中国的形象和意蒂牢结中的“先知”(prophet)了。大家想到了他,敏感的青年留学生就要请他出来现身说法,甚至实际领导了。这样一来,就使得我们的国父中山先生从美洲的灰溜溜,变成欧洲的香饽饽了。
首先汇了8000佛郎把中山请到欧洲去的,是湖北籍的留欧学生朱和中、贺之才、胡秉珂、魏宸组等人。朱、贺等湖北青年原来也是武昌城内满口新政、革命、排满的小捣乱,声势颇大。湖北早期地方当局的张之洞等原亦是新派官僚,对这些小把戏一面羁縻、一面“充军”,乃拨资把他们送到海外留学,以免他们在国内鼓动青年造反。其中最激烈者则送往遥远的欧洲,较和平者,则送往东邻日本。所以,他们都变成留欧、留日的“官费生”。
那时的“官费”和后来的“庚款”一样,是十分充裕的,因此每一个“官费生”都是个小富翁。而且他们又都是富裕家庭出身的小少爷,轻财仗义。既到“花都”等大城市,才发现自己原是些土包子,而孙文却是满口流利英语的留学生老前辈。敬佩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乃通过与中山有旧的鄂籍旅美学生刘成禺,邀请中山先生赴欧一晤。
这时待在纽约的孙中山,原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我相信他那时在纽约以“打工”为生。50年后的不才,也是纽约市内的一个穷光蛋,也以打工为生,深知这批打工仔当中藏龙卧虎,而我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便是我们打工仔前辈中最大的一条“龙虎”。只是在1904年冬季,忽然8000佛郎凌空而降,他不啻中了“乐透”头奖。因此一下把“银盘”扔掉,一溜烟就跑到欧洲去了。——在欧洲,中山先生是有崇高声望的,因为他是当年震惊世界的伦敦事变的主角。
在欧洲大陆,尤其是在布鲁塞尔和柏林,中山与那百十个汉族留学生真是一拍即合。他是个名震国际、革命经验丰富、英语流利,又博览群书,满肚皮哲学,而又有正式M.D.学位的老留学生。(其实孙文并无M.D.学位,但是那时的留学生都以为他有,孙公亦未尝自谦。)那批斗志昂扬,却两头不通气的小竹节,哪里能和他比?很快地,中山就搬出他那“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老套套,把他们组织起来了。——这个新组织是没有名字的。中山怕引起留学生的反感,没有把他那个早已死掉的“兴中会”搬出来复活。(事实上年前他尚在檀香山时,已不愿再用这老名字,而改用“中华革命军”了。)
这时中山自觉已经是个世界级的革命领袖,与英法政府当局都有往还,实在不能再住rooming house了,他要搬入一级观光大旅馆。这意见一经提出,信徒们从无异言。据朱和中回忆,大家“争相捐助”,佛郎、马克如“雪片飞来”。中山既得巨资,在巴黎、伦敦大活动一阵,尚余“万余佛郎”,乃乘高级邮轮,直奔远东去者。
[附注]那时留法公费生每月学杂费为400佛郎。
中山在巴黎时虽然还有些不愉快的小事,如汤芗铭等四个“反骨仔”,偷他的文件向清吏告密,殊不知清廷驻法公使孙宝琦已早存戒心,不敢妄动,还是把法国公文直接退还孙博士,并恭送中山离境了事。
中山先生于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乙巳)7月19日抵日本横滨,当即由日友宫崎寅藏介绍认识了黄兴(1874—1916)。“老孙”(1866—1925)与“小黄”这两位华裔革命家的约会,为什么要通过一个日本人来安排呢?朋友,你如久居海外就知道,有些外国人对中国事务的热心,往往有甚于中国人自己。
孙、黄两人晤面之后,真是一见如故。黄兴这时是中国革命运动的实力派、中坚人物。他有个生气蓬勃的华兴会。会中围绕着他这个30岁的青年领袖的,是一群干劲冲天的小“湖南骡子”。他们勾结了长江中上游最有势力的会党哥老会,在中国内部十八行省中心的两湖地区已搞过数次造反行动,死了不少英雄豪杰。如今这群小头头逃到日本,个个都在摩拳擦掌,要得机渗透回国,重新来过。他们留在两湖地区的还有千千万万的小革命,分散在“新军”之内,附托在教堂边缘(清吏最怕教堂),寄身于新政、学堂、巡警等不同的机构里。他们个个都“新”得要死,和“旧”的、“老”的,尤其是老太后、老官僚、老风俗、老习惯过不去。他们有他们的小组织,但是那些逃亡于日本的黄克强(兴)、赵伯先(声)、宋渔父(教仁)等却是他们的小鬼大王、精神领袖。他们勒缰以待,静候驱策。——另外华兴会还在日本办了个机关报《二十世纪之支那》,风行一时。
在华兴会带头之下,光复会中的人马也围拢了过来。这光、华两会,在宗旨上,在社会成分上,并没太大分别。只是光复会出自文人荟萃之区,多了一些进士、举人和国故大师如蔡元培、章炳麟这样的人。他们也有一批组织家和死士像陶成章、徐锡麟、秋瑾等。在基层为他们披坚执锐的,也有个骇人听闻的青帮。
总之,这两个团体的靠拢,已把长江流域的革命精英笼络过半矣。其实那时留东学生两万人,人数较多的省份大致都有学生会的组织。这些地方性组织虽非革命团体,然类多倾向革命。一经号召,都是革命的后备军。所以孙、黄接触之后,他们就想组织起一个全国性的大同盟了。
但是这些革命社团,却都有其先天性的缺点。就谈打倒专制、建立民国吧!他们之中几乎没一个人知道,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是个什么样子。换言之,他们都是一批未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不会讲大话、谈学理,只能动手、不能动口。他们也没有海外关系。同文同种的中国和日本之外,也不知欧美华侨社会是什么个样子,对欧美国家去协商、去折冲樽俎,是如何个协商法、折冲法,这一点他们就得听孙中山的了。
我们的国父中山先生原是个见多识广,能说会吹(学术名字叫作“宣传”吧)的,有名的“大炮”。他说兴中会单在南洋即有会员十万人。美洲更有的是金山、银山。千万华侨是如何地富庶多财、慷慨好义,为革命之母。三合会、致公堂是如何地凶狠,清吏无不闻声落胆。他与欧美朝野两界的过往,又是如何地得心应手……总之,这些小革命团体之所无,正是这位孙逸仙大革命家之所有。——大家携手合作,截长补短,何愁清社之不屋乎?
现说现卖,1905年8月13日,星期一,日本的中国留学界,在曲町区富士见楼开群众大会欢迎孙逸仙先生。先生着笔挺的白哔叽西装、戴通草帽,按时出现于讲演台上。中山是第一次以现代政治家姿态,向广大而热情的政治群众发表了政治讲演。他使尽他讲演的天赋,使尽了浑身解数,一炮而红,风靡了当时在场的一千数百位听众;通过这些听众,他也风靡了在东京的两万名中国留学生;通过中国留学生,他也风靡了数以千万计的黄海彼岸的祖国同胞。——孙文在中国革命中的不移地位,也从此确立了。
一个星期之后,1905年8月20日,在中国近代史上起划时代作用的“中国(革命)同盟会”,在东京赤坂区一家市民住宅里便呱呱坠地了。(为免日本政府干涉,会名中删除“革命”二字。)
同盟会是怎么回事呢?它的名字本身就说明得很清楚。它是许多小革命团体(加上许多革命单干户)所联合组织的一个革命大同盟或革命大拼盘。
同盟会最早的团体盟员计有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军国民教育会、科学补习所等。按道理,这些小团体一经入盟,小团体本身就不应该继续存在了。但这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干法。咱中国人知识分子是欢喜搞小圈圈的,所谓“党外有党,党内有派”也。原是无党无派之人,一经卷入“党派”,还要再制造小派系,何况原先已有党派了呢!这样一来,许多盟员就要发生“双重忠诚”(double allegiance)的问题。一旦这双重忠诚发生抵触,盟内党内就要闹分裂了。
事实上,在同盟会成立之初,就发生了这样的问题。当时当选“总理”(也就是党魁)的孙中山先生本人就是个“跨会分子”。他原是兴中会的党魁,但此时兴中会已不复存在。原兴中会员加入同盟会者,也只有中山本人及梁慕光、冯自由三人而已,而中山却念念不忘他的兴中会。所以等到同盟会需要有个“会旗”时,中山就坚持非用原兴中会的“青天白日”会旗不可。党魁示人不广,这一下就和他的副党魁黄兴几乎闹翻了。——这点小芥蒂,在这两位可敬的民族领袖心中,是死掉也要带进棺材里去的。
华兴会当时是同盟会团体盟员中,最具实力的一个。华兴会员在第一次入盟时即有九人之多,另还有个《二十世纪之支那》这个杂志和社址。这刊物旋即易名为《民报》,作为同盟会的机关报。黄兴既坐了同盟会的第二把交椅,他倒能舍弃“第二种忠诚”而和中山合作无间,但是华兴会在精神上却并未消失。那些后来不愿或无意与同盟会发生直接关系的小团体,像共进会、日知会和文学社等,实际上都与华兴会有最密切的关系。
至于光复会,它在一开头便是同盟会中意兴不大的盟员。会员中最初加盟的,也只有一个人。同盟会早期的重要位置,他们也未分到一席。一直到章太炎因“苏报案”在上海坐牢期满,于1906年夏季,东渡日本,接编《民报》之后,光复会的会员在同盟会内才稍形活跃。《民报》也以太炎接编而声价十倍,畅销一时。与保皇派的《新民丛报》之笔战,尤其脍炙人口,誉满神州。
孰知好景不长,《民报》发刊未及两年,日政府在清廷压力之下,赠中山巨款15000元,礼逐中山出境。孙公未与众议,乃收下巨款(留两千给《民报》),便于1907年3月4日率尔离去。这一下不得了,几乎触怒了留在东京的全部盟员。他们在章太炎、张继等的带领之下,发动了一次声势浩大的驱孙怒潮——同盟会分裂了。光复会也恢复了它自由的组织,和同盟会分头革命了。是年夏季,徐锡麟、秋瑾等起义失败就义,后来国民党党史上都认他们是同盟会的死难先烈,其实他两人都不是同盟会会员。后来那位被蒋志清(介石原名)亲手刺杀的光复会领袖陶成章,原来倒是同盟会会员,并做过《民报》总编辑。陶氏之死,算是叛徒或烈士,连治党史的也难下笔了。
同盟会这次虽然分裂,但是并没有把这一大拼盘闹垮。第一是因为这时革命的浪潮已如日中天,而且是全国性的。在千万革命志士、无数革命集团各自为战、群龙无首的状态之下,“同盟会”和“孙逸仙”却正好具备这个“首”的资格。引一句洪秀全告诉李秀成的话:“朕的江山,你不保,有人保。”
第二是同盟会的团体盟员此时已不发生决定性作用,因为绝大多数(数以千计)的新盟员,原都是一些革命的单干户。他们在入盟之前并没有个小组织,因此也没有“第二种忠诚”——他们就一心一意,生死以之,为同盟会的理想奋斗到底。这种单干户最标准的代表,便是汪精卫(1883—1944)和胡汉民(1879—1936)了。汪是广州秀才中的“案首”(即第一名,也是“三元及第”中的第一“元”),胡则是“举人”丛中“每发必中”的名“枪手”或“捉刀人”,在科举中为人“代考”。1902年胡为某兄弟捉刀皆中举,曾获报酬银洋6000饼。(见汪、胡两人自传)那时的6000元银洋是一宗吓坏人的财产。
所以汪、胡两人都是清末第一流的才士。他两人入盟之后,立刻就变成《民报》的台柱。再与章太炎等相配合,真是云从龙、风从虎,几管毛笔横扫天下。而他们对手方的康、梁也是海内第一流。因此在清末他们的文坛对阵,其光辉灿烂,真照耀古今。那时还是个中学生的胡适,也为之目迷五色,赞叹不已。所以,同盟会自然也就成为中国革命独一无二的发言人了。
但是汪、胡在加盟之前都没有参加过小组织。因为广东佬那时不论是革命或保皇,都站在最前排。搞革命要做“会党”,汪、胡不为也;搞保皇要抬举“载湉小丑”(章太炎办《苏报》所用的詈辞,章也为此坐牢),汪、胡亦不为也。所以,他两人就变成排满革命的单干户。一旦入盟,也就只有第一种忠诚,追随中山,做其肱股,而终身不渝了。中山也幸亏有了这哼哈二将。
但是那时保持同盟会不致分裂的最大功臣,应该还是黄兴。黄兴是同盟会中的实力派,也是孙公之下的法定接班人。他已是众望所归。黄兴这个人虽也是个跨会分子,却有点儒家气质——也可说是“固有文化”的涵养吧——他识大体、有气度,拒绝了赵匡胤的那件黄袍,并且苦口婆心、任劳任怨地维持了同盟会的团结,这才有后来的中华民国。
不幸后来有一些史家,按传统治史的方法,把缔造民国的功勋,全部派给了国父孙中山先生,而对黄克强的贡献,显然是只给了些低调的认可。这可把他的小女婿薛君度教授气坏了。君度不知吹断了多少根胡子。他为这位民国的cofounder老泰山明冤白谤,真忙了大半辈子。最近我的朋友汪荣祖教授著书研究章太炎(1991年6月20日台湾初版),也颇为克强不平。其实历史书为英雄做不公平的定位,是自古而然。杨衢云烈士还不是因为少了个女婿,而至今无人替他平反?再者,中国现代化是分阶段前进的。中山的历史功勋如只限于同盟会那一阶段,而没有“联俄联共”的后一段,他在历史上也不可能有今天这样光鲜。黄公不幸,没等到历史进入另一阶段,他就短命死了,夫复何言?
还有许多历史家,尤其是若干美国汉学家,像已故的哈佛学派健将玛丽·瑞德教授(Mary C.Right)。她把狭义的辛亥革命追根究底,竟发现武昌起义是文学社、共进会搞起来的,同盟会几乎没有实际参预。
我们治革命史的,如果只从“组织”这一个角度来看它,这话原没有错。辛亥10月10日武昌首义时,同盟会和那些首义团体,的确没有直接的组织关系。但是“革命”原是在某种特定的意识形态之下,“一时俱发的群众运动”(a spontaneous mass movement)。在爆发之前,更重要的则是有一个“全国一致信服的意志”(national sensus)。此一意志,虽革命群众人人皆有,然其中总有一两个,甚或只有一个团体,为“众星所拱”,为兄弟团体所信服,“马首是瞻”的老大。中国革命如此,美国革命、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也都是一样的。老实说,辛亥革命前后,革命群众所一致笃信不移的共同意志,只有八个字:“驱除鞑虏,建立民国。”(须知袁世凯就是抓住上四字而掠夺了革命果实,身正大位的;他也是背叛后四字而身败名裂、遗臭青史的。)而同盟会却正是这个“共同意志”的发源地和推动者。它也是化这一意志为革命行动的“马首”。它更提供了“以美国为模范”的运作方式、抽象理论和领袖人才。——辛亥革命期间,同盟会之外,其他的小革命团体,都只是一些“娃娃队”造反有余,建立民国就不是他们办得了的事了。所以治辛亥革命史而忽略了同盟会领导的重要性,正如治黑奴解放史而低贬了林肯一样,都是二次大战后,美国繁琐史学泛滥的结果,不足取也。
可是同盟会当时这八字灵符,宣传起来虽有其摧枯拉朽之力,而实行起来却有其难易之分。那时,“驱除鞑虏”是最有效率的口号。它扩大了统战范围,缩小了打击目标。把大清帝国的一切罪恶,腐烂社会的一切不平,帝国主义的各项侵略,这些大黑锅都让“鞑虏”大哥一肩背了过去。把“鞑虏”一下“驱”掉了,一个灿烂光辉的中华上国,立刻就可“恢复”了。——好不痛快哉?!
驱除鞑虏岂难事哉?非也!现在纽约市大执鞭,当年是“正黄旗”贵族的吾友黄庚教授,便时常指着他自己的鼻子向我说:“你们(汉人)那时要驱除的鞑虏,就是我!”“我们(汉人)”那时为什么要“驱除”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小鞑虏黄庚呢?我拍拍黄教授说:“我们不但不驱除你,还把汉家姑娘嫁给你呢!”
所以孙中山那时要“驱除鞑虏”,只是驱除几个可怜又可嫌的满族寡妇孤儿和十来位昏聩糊涂,连半句“满语”也不会说的满族老头子罢了。其后袁世凯歪歪嘴,不就把他们“驱除”了?——干净利落。
可是那八字灵符的后四字“建立民国”,就不那么简单了。中山与同盟会诸公,首先即以他们自己新组织的同盟会为示范,来试验那个“三权分立”“权力制衡”和“司法独立”的美国式的共和模式(republi model)。
同盟会于1905年8月20日在东京成立时,其组织形式即分“执行”、“评议”(立法)、“司法”三部。中山由全体一致推选出任“执行部总理”,黄兴当选为“执行部庶务”,等于副总理。汪精卫则当选为“评议部议长”,邓家彦为“司法部判事长”。每部各有分属。全会干部30余人,三权分立,煞有介事。然据曾任执行部书记的田桐回忆:“当时以秘密结社,最忌手续繁复。稽考时日,司法、评议二部,尤难实行。同人提议开三部联合会。遇有重要之事,将三部人员结合,一次议决实行。自此制行后,司法、评议二部未曾独立行使职权矣。”(见田桐《同盟会成立记》,载《革命文献》第二辑)事实上,当1907年3月4日孙总理接受日人馈金离日时,如此重大事件,他们显然连会也没有开过。于此一纠纷,我们就可看出这个革命司令部内,平时会务操作的程序了。其后由“同盟会”进而改组为“国民党”而“中华革命党”而“中国国民党”。连“总理”“总裁”二职称都变成孙、蒋二公专用的“谥法”,再没有第二个“总理”,第二个“总裁”了。三权分立云乎哉?有人或许要问:既然如此,革命不就不彻底了吗?朋友,革命原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它是分阶段前进的。每一阶段都有些进步,搞了七八上十个阶段,“革命”就会“成功”了。用不着做急色鬼。所以当时以一个首倡三权分立、司法独立的神圣政党、国父完人以身作则,尚且如此,欲以之托诸军阀及“八百罗汉”(民初国会议员的集体诨名),而期其有成,岂非缘木求鱼哉?
精通“国父思想”“孙文主义”的专家们,可能认为笔者所说的“八字”灵符,太简单化了。国父还有“五权”宪法呢!你只提了三权。国父还有“三民”主义呢!你只碰到“二民”。民生主义、平均地权,你就不谈了耶?
限于篇幅,应另有专篇始能详答。简而言之,我们要知道,国父也是逊清遗老,去古未远。他老人家看中了祖宗遗教中最最可取的两大制度:考试制度和御史制度。他要把它们延续下来。于三权之外,另设“考试权”和“监察权”。殊不知这对难兄难弟,都只是在“农业社会”和“中央集权”前提下的天才发明。可是在工商业发达,现代化的“多重中心的社会”(multi-tered society)里,他兄弟就无能为力了。因为在一个多重中心的现代化社会里,要“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就以这超级工业化的美国来说吧!凡是沾上要领取执照的职业,几乎无一不要考(虽然“考试”这个怪物原是中国人发明的)。且看律师、医师、建筑师、会计师、社会服务员(social worker)、警察、邮务员、飞行师、领航员,甚至尝酒师(wiaster)、水喉工、地产经纪、货车驾驶员、计程车驾驶员、电器工、电梯操纵员、私家车驾驶员……盖不下百数十种,再加上各大公司行会,亦各有其专业考试,下及垃圾佚等等无不有其考试。一个“考试院”哪儿考得了那许多?所以中山所特别强调者,只是“文官考试”(高普考),专为入朝当官而参加之考试也。试问今日台港有志青年,有几个要做官?他们要在工商界当大老板呢!考试院派啥用场?
至于监察权就更不值一提了。我国传统上的“御史”也、“言官”也、“参劾”也,都是专制政体中的看家狗(watchdog)罢了。在一个现代化的政府之中,发生监察作用的,不是御史大夫也,反对党也!所以在一个现代化了的政体之内,防贪防腐,三权已足。政治民主化不了,搞五权、十权亦无济于事也。设个专打苍蝇的监察院有屁用?
再看看国父的“平均地权”。他的重点是亨利·乔治的“单税法”中“无劳增值、涨价归公”那一套——说浅显一点,中山先生反对现代化过程中资本主义的“炒地皮”。伦敦地价在19世纪涨了3000倍,不知出了多少地皮客、大富翁。其后美国和澳大利亚也急起直追(读者也可看看今日的香港、台北甚至厦门)。亨利·乔治老兄在纽约点出了这一点。1896年中山在伦敦待了八个月,也证实了这一点。孙中山是个好学深思的人,一辈子都在中西典籍(尤其是西书)中探索学理。读到乔治的《进步与贫困》之后,恍然大悟,非反对炒地皮不可。
中山和乔治这一套,都是相当深奥的。它不是青年留学生如薛仙洲和八股文专家胡展堂,或“一夜就学会了日文”的梁启超所能轻易了解的。所以他们都曾和中山“激烈争辩”,甚至反对到底。这一套对同盟会、共进会里面的那些革命小将来说,那就更是一头雾水了。因此共进会后来颁布的会章,一切都以同盟会的会章为蓝本,只是把“平均地权”一条改为“平均人权”。胡汉民在《民报》上谈“六大主义”,其中之一竟然是“土地国有”。
中山那时所搞的如果只是简单的“分田”“土改”,那他老人家晚年才想起的“耕者有其田”,一句话就够了。提倡“耕者有其田”,则“十代务农”的梁启超和早年贫无立锥的胡汉民,是都不会反对的。殊不知早年中山所搞的却是亨利·乔治那一套的洋东西,对胡、梁等一些土老儿说来就有对牛弹琴之感了。
其实亨利·乔治和马克思(1818—1883)一样,都是19世纪的理论家。乔治第一本谈“土地政策”的书是1871年出版的,那时资本主义的诸“大王”,都还潜龙在田,蓄势未发,只有炒地皮才一马当先。所以,乔治先生以为用“单税法”解决了土地问题,其他一切社会经济问题也都迎刃而解了。这是他老先生一厢情愿的想法。其实“经济起飞”了,哪一项利润不是unearned i(无劳增值)呢?要“涨价归公”,为什么只跟地皮客过不去呢?这就是“民生主义”的涨价归公的办法,直到今天的台湾也实行不了的缘故。现在我们在纽约的“小台北”法拉盛,一度有华裔“地产经纪”三百家,这两年来地皮跌价,据说都纷纷改行了——这就叫作“市场经济”“自动调节”嘛!中山早年的操心,是值得理解的,却是个不必要的杞人忧天。
孙中山先生实在是十分伟大的。他不但在辛亥革命时代是个最前进的思想家。搞历史的人一百年后回头看,孙公仍然是我民族最高层领袖中,近百年来极少有、甚至唯一的“现代人”。
中山先生是个现代人。他在辛亥革命时的思想,是“新”得过了头,也可说是“躐等”吧!其实他那“八字”真言,就足够领导一个“辛亥革命”了。其他都是多余的。
为着“驱除鞑虏”,同盟会一成立,他们就想到要联合会党,搞武装暴动。在辛亥之前,孙中山所亲身领导的所谓“十大起义”,有八次都是同盟会在它短命的六年(1906—1911)之内发动的。1907年一年之内就“起义”了四次,计有“潮州黄冈起义”(5月)、“惠州七女湖起义”(6月)、“钦州起义”(9月)和“镇南关起义”(12月);外加同年7月光复会徐锡麟的“安庆起义”。1908年则有“钦、廉上思起义”(3月),云南“河口起义”(4月);1910年则有“广州新军起义”(2月);1911年“武昌起义”之前则有最惨烈的黄花冈(一作“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广州黄花冈起义”(4月27日,阴历三月二十九日)。
同盟会诸公为什么要不断地搞这些准备并不充分的小起义呢?而这些小起义为什么没一个能维持若干时日呢?这就因为孙黄诸公都坚信清朝政权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末日。墙倒众人推,只要他们能以有限的力量,在中国南部沿海占领一两个城市,全国各地就会一致响应,然后群策群力,就会把大清皇帝拉下马。——他们的这一构想,并没有错。辛亥武昌起义之后,各省响应之热烈,不正是如此?可惜的是清末革命党人搞了十余次大小起义,竟然没一次能占领一个城池至一个星期以上的,所以连锁反应就无从发生了。
再者,孙、黄二公都是运动秘密会党起家的,他们过高地估计了会党的战斗能力了。其实会党只是些乌合之众,而革命党领袖如孙黄等人,筹了些极其有限的“军饷”,买了些陈旧枪炮,便驱策这些乌合之众上前线作战卖命。而孙、黄两人又都是文人。孙逸仙是个学贯中西的洋翰林,黄克强则是个“文似东坡,字工北魏”的名秀才。两人基本上都不知兵,至少没有临阵经验。那些桀骜不驯的会党分子,也不一定听他们的指挥。率领他们去“起义”,正如古人所说:“驱市人为战。”清军虽说不上是什么劲旅,但至少是职业性的正规军。两相砍杀,则胜败之数,就毋待蓍龟了。所以同盟会诸子,在罗掘俱穷,运动会党发动七次起义,都一无斩获的沮丧心情之下,最后不顾一切,干脆舍弃会党,就自己赤膊上阵了。
最先丢掉笔杆,拿起手枪炸弹,去和满族王公拼命的高级干部,便是有美男子之称的才子汪精卫了。汪精卫其时年方二十七,由于《民报》的深入朝野,已才名满天下,连北京的深宫内院继慈禧、光绪(1908年死亡)执政的后妃,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汪原在南洋一带随孙、黄二公办杂务,然自觉同盟会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非自己舍身做烈士别无他策,乃留下血书不辞而别,由倾慕他的女友陈璧君向乃母逼出8000元(此为陈璧君自报,实数犹待考),乃偕璧君及同志喻培伦、黄复生等数人辗转潜入北京,诈开“守真照相馆”,谋刺摄政王载沣。小才子怎能做职业刺客呢?事机不密,汪、黄两人就被破获逮捕了。
北京捕获的革命党刺客,竟然是文名满天下的汪精卫。消息传出,一城皆惊!汪黄大狱由肃亲王善耆亲自主审,而善耆竟是个惜才之士,他首先便被汪氏的文名、仪表、供词和风采所慑服。当他把汪、黄两犯“隔离审讯”时,两人皆坚称是“个人谋反,累及无辜朋友”,叩请庭上将本犯千刀万剐而将无辜者释放。据说善耆闻供大为感动,竟放下朱笔,再三叹息,口称“义士、义士”不绝。就这样他才说服摄政王载沣,把这两个罪至凌迟处死、九族同诛的“大逆犯”,轻判为“永远监禁”的。
作者落笔至此,倒觉得载沣、善耆这些“鞑虏”贵族,颟顸误国,固罪无可逭,然较诸后来诛锄异己、残害无辜者之凶狠毒辣,实有足多者。治史者记录善恶,可不慎哉?!
汪精卫那时年轻冲动,激于义愤,不惜一死,曾引起全国同情,把排满革命带向另一高潮。其实汪氏只是因其多彩多姿,而暴得大名。当时革命党人,痛恨清室误国,沮丧之余,人人皆有必死之心。其中无名烈士,其死难之惨烈,更足铭人肺腑。即以喻培伦烈士而言,喻君原为三位刺客中的漏网之鱼,原可不死,但是最后还是自求一死,做了黄花冈上的烈士。今日世人但知“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精卫,又有谁知道,真正引刀成一快的小四川佬喻培伦烈士呢?!
辛亥“4月27日广州黄花岗起义”,最后丛葬于黄花冈的“七十二烈士”(实数是86人),他们当时是人人自求一死的。这群烈士都是当时中华民族中热血沸腾的青年,他们眼见国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间,而人民愚昧、清吏颟顸。他们原想借华侨之钱,凭会党之勇,以推翻清朝恶政。可是起义十余次之后,才知借华侨之钱匪易,凭会党之勇尤难。绝望之余,乃决心以一己血肉之躯,做孤注之一掷。这就是七十二烈士死难前的孤愤心情。
他们死得太惨烈了。80多人原是同盟会的骨干,他们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将相之才,却被当作冲锋陷阵的小卒牺牲了。一旦集体牺牲,则同盟会之精英斫丧殆尽,但是他们之死也挖掘了我们民族的良心。——全国暴动已蓄势待发,清廷恶政也被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果然距七十二烈士之死,为时未及半年,便发生了10月10日(阴历八月十九日)的武昌起义,从狭义的观点立论,这就是“辛亥革命”了。所以所谓“辛亥革命”者,便是近代中国为“驱除鞑虏、建立民国”而发动的革命运动之最后一次的“起义”。通过这次起义,则“驱除鞑虏、建立民国”的两大目标,便完全达到了。——因此吾人如认为“中国现代化运动”是有其阶段性的,则“辛亥革命”应是第一阶段,而且是完全成功的第一阶段。不过,其后还有三五个乃至七八个阶段,有待突破罢了。
可是我们如果是“一次革命论者”,认为长治久安的百年大计,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国共两党的理论家,都是一次革命论者,就难怪孙中山先生要慨叹“革命尚未成功了”。
让我再看看这武昌起义是怎样搞起来的。
长话短说。直接推动武昌起义的,有两个重要的革命团体:共进会和文学社。另一个团体日知会则作用不大。它只是个被革命人士用为盾牌的圣公会读书室的名字。那且也早在辛亥前就解散了。
共进会于1907年成立于东京。原动议人为同盟会内黄兴以后最末一任的“庶务”刘揆一。揆一为什么于同盟会之外,再组织个共进会呢?其原因是同盟会闹分裂。光复会退盟,孙中山与汪、胡等人在南洋另组同盟会“总部”,因此原同盟会分子之留日者,不愿再隶属于老同盟会。刘揆一是倾向于中山的,所以他想另组一个与同盟会性质相同的团体以为弥缝。
据共进会成立宣言:“共”者“共同”也,“进”者“有进无退”也。所以它也是许多小革命团体的“共同”组织。宗旨与同盟会完全一致。只是把平均“地”权,改为平均“人”权。至于会旗,他们就不用孙中山坚持的“青天白日”了,改用“锥角交错”的十八星旗。中国那时有十八行省,每省一颗星,显然亦以美国星条旗为模范也。新会既立,一时颇得人心。各省英雄纷纷加入,如川人张百祥(百祥与哥老会有渊源,故被选为第一任总理)、熊克武、喻培伦,鄂人居正、孙武,湘人焦达峰、覃振,浙人傅亦增、陶成章……均是一时之选。东京之会既立,旋即移师武汉,俨然是长江中上游的革命重心。虽然共进会与同盟会之间并无直接关系,然“共进会亦戴同盟会总理为总理,以示不与同盟会分别门户,独成系统也”。(见蔡济民、吴醒亚合著《辛亥武汉首义实录》)如果此言可信,则本篇前引美国史家玛丽·瑞德之言,就不攻自破了。
武昌首义时,第二个主要团体文学社,则是个青年军人的组合,原名“振武学社”。盖清末行新政,练“新军”,在袁世凯的“北洋六镇”之外,以湖北张之洞所练的“鄂军”最有成绩。袁世凯狡猾而专横,他的六镇之内不用有革命倾向的留日学生。张之洞则较开明,他不但大批保送优秀青年留日,并且重用留日归国学生以扩展新政、新军。不幸的是,在任何腐败的独裁政权之内从事改革开放,都是自掘坟墓。因为有旧政权的克制,改革开放便不可能顺利开展。一旦改革不能尽如人意,则改革运动中的大批“新”人,就必然要走向叛逆之途。——这就是辛亥年间,新建鄂军之内,其所以革命党成百成千的道理,而文学社则是他们的秘密组织。文学社成立于辛亥之初,社员遍布鄂军诸标(即现今之“团”)及工程营、辎重营、炮兵队等单位。所以他们一旦搞起“起义”来,就同孙、黄在华南所策动的不一样了。在南方他们多半是以“乌合之众”对抗“正规军”;在湖北他们要“起义”,那就是“正规军叛变”了。搞军队叛变的效率,较之搞会党暴动,自然就事半功倍。
不过文学社里的小革命家,却有个美中不足之处——他们之间,有兵无将(这和同盟会内有将无兵的情况,恰相反)。文学社的首任社长蒋翊武(湖南澧县人),也不过是鄂军混成协第四十三标三营里的一个小士兵。后升正副目(正副班长)。其他列名史册的辛亥功臣熊秉坤等人也都是小兵。所以他们一旦造起反来,局面搞大了,就有有兵无将之苦——后来情急智生,竟强迫一个反革命的旅长(混成协的协统)黎元洪来领导革命。辛亥之夏,四川“路案”骤起,清廷要调鄂军入川弹压,而众兵丁不愿离鄂。文学社与共进会乃暗通声气,终于联合造反。10月10日武昌城内一声炮响,268年的大清帝国就摇摇欲坠了。
辛亥革命,尤其是武昌起义的故事,史家所记盖不下千百万言。笔者个人在海峡两岸的近代史研究所暨老友章开沅、谢文孙诸教授鼎助之下,所收中西日文书目便有数千种之多,允为“民国史”中各专题之最。按题翻阅起来,岂一人一辈子所能了?
可是武昌起义的实际情形,亦不妨以三数百言一笔带过:武昌起义是清末革命党人所发动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武装暴动,而能占领城池至一星期以上者。它也是如孙黄诸公所逆料的,一旦站稳脚根,则全国各地便会做连锁的响应( rea)。从湖南、陕西、江西(10月22、23日)开始,时未逾月,全国便有13省宣布独立,而策动独立的主要分子往往不是革命党,而是各该省内,由立宪(保皇)党所掌握的民意机关——谘议局。这样一来,那些无用的满族王公应付不了,清廷乃召回已被摈斥的袁世凯来撑持危局,而袁氏则养寇自重——一面“进剿”,一面又与革命党人私通款曲。他向武汉三镇反攻,也只取二城,留个武昌给黎元洪、黄兴这一架两头马车去慢慢拖延。
原来当黎元洪被拖出做革命军的“都督”之后不久,黄兴亦赶到武昌(10月28日),并被推举为革命军战时总司令。如此令出两府,便隐约引起黄黎、湘鄂两派的分歧。黄兴苦战经月,终致两汉皆失,武昌垂危,黄氏终为鄂派孙武(民间误传为孙文之弟)等所排斥,悄然解职遁返上海(11月27日)。然克强虽去,全国革命形势已如火燎原。越日南京光复(12月2日),各省遣沪代表复举黄兴为革命军大元帅,以黎元洪副之,拟组临时政府奠都南京,而鄂方拥黎者则坚主黎正黄副。相持不下,俨然成为十余年后“宁汉分立”之前奏。而此时革命军的旗帜,鄂方所用者为共进会的“十八星·锥角旗”;宁方所用者,则为自制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而广东光复时(11月9日)所用者又为“青天白日旗”。一军三旗,亦见革命党人错综复杂之组织关系也。然斯时民国未建、鞑虏犹存,黎、黄双方为自解计,竟分电袁世凯。袁如倒戈反清,当公举之为民国大总统。斯时归国途中的孙中山亦有相同的表示——遂奠定清末民初,安定中国“非袁不可”之局(“非袁不可”四字为新出狱的汪精卫所发明)。
但是在袁氏遵约倒戈之前,总得有一番和谈,以终止此南北对峙之局。这样一来,则南方这个支离破碎、一军三旗的纷乱场面也得有个整体的规划和一个总负责人。黎黄二公既相持不下,则声望原在二公之上的孙文,就呼之欲出了。时局发展至此,袁氏亦觉时机成熟,由前敌将领段祺瑞等42人一封联衔通电(民元1月25日),六岁的宣统皇帝就遵命退位了。
当国内革命运动闹得如火如荼之时,孙中山先生在做什么呢?香港那时不许他入境,日本亦做有礼貌的挡驾。中山活动的地区,只限于南洋。后来南洋荷属、法属、英属诸殖民地,为着向清廷讨价,对他亦不表欢迎,弄得中山无处存身。以致在民国前二三年间(1910—1911),他连绕地球二匝。全部时间都用在旅途之上了。
中山旅行之目的何在呢?他是在寻觅有钱有势之欧美人士,同时也想加强他在美加一带的同盟会的基层组织,为计划中的“起义”而筹饷。
中山对欧美当局寄存希望最大的原是法国。他在1905年夏应中国留欧学生之请路过巴黎时,被汤芗铭等所窃走的文件之中,便有一封法国当局把他介绍给安南总督的信件。法国驻安南的殖民地官员,当时窥伺中国之不暇,何厚于孙文?显然这些帝国主义者是想利用孙文,而孙文饥不择食也想利用他们。
后来同盟会成立了,中山席不暇暖,便于是年10月自日本专程经过西贡,赶往马赛、巴黎。舟过吴淞口,并与专程来访的法国在华驻屯军参谋长做最机密的往还(简直是一种“合符将兵”的方式)。其后中山并派专精英语人员,偕同法国军官,前后凡三人,前往与法国殖民地安南接壤的广西、贵州、四川三省,做实地调查。法人此举用意何在,就发人深思了。后来密件泄露,清廷据以抗议。法国驻华公使亦为之吃惊,乃行文向巴黎问询。法政府居然要其驻华公使,不必管闲事。中国政府亦无如之何。(有关此事件的中国资料散见政府档案及私人杂著,包括《国父年谱》,法文原始史料亦不难查证也。)
1909年5月,中山做“第四次环球之行”时,亦自新加坡径赴马赛转巴黎,在巴黎住了一个多月。他到巴黎的目的,据说是“竭力运动一法国资本家,借款千万”。其主要牵线人则为前任法国安南总督。据说是“将有成议;不意法政潮忽起,法阁遽改组……此人[资本家]迟疑。因其非得政府之许可,断不肯在国外投巨资,事遂不谐”。(《国父年谱》卷上,第265页;亦见中山于1909年10月29日发自伦敦的《将赴美洲致各同志函》,载《国父全书》第419页。)
据吾友吴相湘、蒋永敬诸先生之考据,辛亥之前中山在世界各地所得捐款,总数尚不及50万。何来此法国千万富商?所以此一“资本家”很可能便是法国政府自己,而法国政府投此“巨资”,意欲何为?而中山要吸引法国投此巨资,“条件”又为何?均史无明文。盖同盟会当年与西方诸帝国主义所办的秘密“外交”,均由中山独任之。黄兴、汪、胡等人因不通西语,亦不谙西情,均不知仔细也。
中山先生此时虽病急乱求医,四处筹款,但所得则极其有限。东西帝国主义都想利用他,但是又不信任他。中山当时在美洲华侨界的最大靠山厥为“洪山致公堂”,而致公堂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口惠而实不至。据中山先生于1910年3月1日(宣统二年庚戌正月二十日)《致美洲同志赵公璧函》,他的第九次起义之失败,实因缺款5000,而“波士顿致公堂初许担任5000,所寄不过1900余元。纽约致公堂许担任者,一文未寄……”。
所以在近代史书如邓泽如所著《中国国民党二十年史迹》中所罗列的十万八万之数,都是“认捐”的数目,或事后夸大之辞,不是实际的收入。这实在不是致公堂诸公悭吝,而是中山的革命原是个无底洞,钞票是填不满的。加以当年华侨社区之中,既无“王安”,亦无“包玉刚”。大家都是打工仔,在美国《排华法案》欺压之下,做点洗衣店、餐馆的苦力劳动,终年所得,勉却饥寒。在一身难保之下,支持革命,已尽其所能了。过分捐献,大多力不从心。因此,中山先生在辛亥七十二烈士死难之后,他实在已罗掘俱穷,甚至自身也衣食难周。
同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中山时年46,正值壮年。据党史所载,他那时正在北美“致公总堂”支持之下,组织个“筹饷局”,到处巡回讲演革命,筹募军饷。但据一些私人记述,中山此时日常生活都很难维持。武昌起义期间,他正在科罗拉多州典华城(Denver,亦译但维尔或敦复)一家卢姓唐餐馆中打工,当“企台”(粤语茶房)。他原先对“武昌暴动”的消息,并未有太强烈的反应。因为同样的起义他已领导过十次了,何况这次的发动者和他并无直接关系呢!可是一天他正手捧餐盘自厨房出来为客人上茶时,忽然有一同事向他大叫一声说:“老孙,你有份电报。”说着,那同事便把那份来电丢到“老孙”的餐盘中去。中山拆阅来电,不禁喜出望外。原来那电报(显然是黄兴打来的)是要他立刻束装回国。因为革命情势发展迅速,“中华民国”可能即将成立;一旦成立了,则首任“大总统”,实非君莫属也。——果然,两个多月以后,企台老孙就真的做起中华民国的首任“临时大总统”了。
笔者写出上段孙中山先生的轶事,朋友们骤读之下,可能认为是稗官野史。其实这故事的真实性相当高。因为把这份电报丢到中山餐盘内的那位“企台”,和这家餐馆的主人卢瑞连君,据说在二次大战期间都还健在美国。卢君的长子卢琪新君曾任国民党中央社“驻美京特派员”,与笔者老友、名记者龚选舞君曾长期同事并为好友。卢的次子卢琪沃君,曾任“青年归主教会”的牧师,也是交游广阔之士。他们卢家与孙公为世交好友和同乡同志,可能还是至戚。中山先生当年在他们餐馆中帮忙做企台,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在那清末民初劳工并不神圣的中国社会,如传说孙总统曾在美国当茶房,恐怕会引起国内守旧分子不必要的误会,所以孙公讳言之。卢家父子为亲者讳,除向至亲好友,作为革命掌故笑谈之外,亦未多为外人道。
笔者在80年后的今天,写出中山先生当年这段小轶事,正是要宣扬一代圣贤的伟大之处。不才在美求学期间亦尝打工有年。今日中国在美的清寒留学生,有几个没打过工?——在美打工,何损于孙国父的日月之明?相反,孙公的打工正可说明先贤缔造民国的艰难,足为后世子孙追念耳。
中山于1911年10月中旬离开科州回国,便道访华府、伦敦、巴黎,想举点外债,以度艰难,却分文无着。可是中山是当时革命党人中,唯一可以结交异国贤豪、华侨巨富的最高领袖。一旦自海外归来,中外各报皆盛传他携有巨款回国来主持革命。当他于1911年12月25日偕胡汉民抵上海时,各界皆以巨款相期相问。中山答曰:“我没有一文钱。带回来的只是革命的精神!”——我们后辈打工仔固知我们靠打工维生的前辈,一文不名也。至于“革命精神”之充沛,也倒是一样的。
中山这次自海外归来,可说是“适得其时”(perfect timing)。他是12月25日在上海上岸,12月29日全国17省代表在南京开“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选举会”(每省一票),他就以16票的绝对多数,当选了“中华民国”的第一任“临时大总统”。
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在南京就职。改元、易服,使用阳历。中国历史上3000年的帝王专制和最后268年的满族入主,同时结束。中华民国也就正式诞生了。
辛亥革命如今整整80年了。80年回头看去,辛亥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辛亥革命所完成的两大任务:驱除鞑虏,建立民国,前者是没什么可说的,重点是在后者。
什么是“建立民国”呢?简单地说,就是“把君权换成民权”。君权是“中古”的制度,民权是“现代”的制度。在政治上把“中古的制度”换成“现代的制度”,用个抽象的名词,便叫作“政治现代化”。“政治现代化”不是任何国家所独有的,它是世界历史上的共同现象。而各国又因为历史和社会等条件的不同,其政治现代化的程序,亦有长短、缓急、迟早、逆流、顺流……之不同。
具体说来,把“君权”换成“民权”,以美国为最早——美国摆脱英皇于1776年,建立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民国”(republic)。但是美国建国不是一蹴而就的。他们“英语民族”自有其特殊的“英美政治传统”(The Anglo-Ameri political tradition)。大体说来英语民族成功地约束王权,盖始于“光荣革命”(1688)。自光荣革命到美国革命,他们大致挣扎了80余年,才“建立”了一个说英语的“民国”。
法兰西民族从君权完全转换成民权,自法国大革命(1789)到第三共和之确立(1875),大致也挣扎了80余年。
日本自1868年明治维新开始,历经军阀起伏专政,直到1945年战败,也挣扎了80余年,始搞出点民治的雏形来。
比诸世界先进的民治国家,老实说,咱们中国人向现代民权政治进展,也不算太坏。我们自辛亥革命搞起,至今也已80年了。80年中我们出了一个只在位83天的袁皇帝。1917年宣统爷也回来搞了几天。但是我国近代史上,从君权到民权的转型浪潮,正如今夏(1991)百年一遇的洪水……朋友,对付这场洪水,君不见官家只能“炸堤”,哪儿能“筑堤”呢?——“社会科学”还是应该多学点才好!
我们搞“炸堤泄洪”大致也要搞它八九十年。这时限是民主先进国家一致遵守的通例嘛!——所以我们的成绩,不算太坏!
那么,“辛亥革命”在我们这“从君主到民主”的百年“转型期”中,算个什么呢?
曰:广义的“辛亥革命”(1890—1912),是我国历史上从君主到民主这个转型期的“开始”。
狭义的“辛亥革命”(1911年10月10日至1912年1月1日),则是这个“开始的结束”(The End of a Beginning)。如此而已。请读者诸位指教。
【1991年9月1日脱稿于北美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