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瓷实,周家寨被扣在了锅底里。几颗流星慌里慌张地掉在远处,大概是被刚才的流弹打伤了。周立德站在寨墙上,焦急地注视着村外。村外是一疙瘩一疙瘩的黑暗,啥也看不清。可他知道黑暗中一定藏着危机,随时都会爆发。深秋的夜晚很凉,西风划过垛口,蹭出低沉的呼啸,像野兽在不耐烦地咆哮。这么冷的天,周立德却满头大汗。
他不明了外面的情况,也不敢贸然追出去。他知道刘风林一定集合部队了,他出去寡不敌众。可不出去他二弟咋办?他不能不救呀。
虽然现在寨子哑静下来了,静得连星星眨眼的声音都听得见,可周立德明白这沉寂只是暂时的。刘风林现在手上有兵,还有人质,这么有利的形势他会不利用?这王八蛋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只是不知道刘风林咋出牌。这是最折磨人的。
果然,就在周立德焦急的当口,寨子外面一声呐喊:“点火把!”几十支火把同时点燃了,把护城河外面照得通明。周立德吃了一惊,居高临下,这场面他看得清清楚楚:上百个士兵举枪瞄准前面,在他们前方十几步远的城壕边跪着一个人,他面朝城壕,身子几乎悬空了,只要栽倒,就会一头扎进城壕里。
这人正是周立功!
这时候周立德听见刘风林的声音了,刘风林喊道:“周立德,你听好了,你二弟身上绑了两个手榴弹,引线就牵在我手里。我拿你二弟换粮食,你干不干?”刘风林躲在大槐树背后,他害怕周立德的神枪。
“大哥,你救我啊。”周立功哭喊着。
“刘营长,你等等,我去叫我爹,粮食是我爹的。”周立德回应道。他现在不能硬来,牌在刘风林手里,他只能尽量拖延时间,伺机解决问题。
很快周克文就来到寨墙上,周梁氏也跟过来了。老婆子一看这阵势,哇一声就哭了。老汉吆喝一声:“哭啥呢,叫人小看咱!”
周克文威严地咳嗽一声,朝下面问道:“刘风林,你要干啥?”
刘风林在树背后喊道:“周老太爷,咱们做个交易。”
周克文骂道:“你这个小人,也配跟我谈生意!”
刘风林说:“好,我不配跟你谈,那就叫你家老二跟你谈吧。”他朝周立功喊道:“周立功,你跟你爹说话。你不说话,你身上的炸弹可要说话了。”
周立功向他爹哭着喊着:“爹,你救救我!”
周克文在上面怒吼道:“你给我站起来!男人跪天跪地跪父母,哪有跪畜生的。你要还是我儿子,你就站起来!”
周立功双手撑地,颤颤巍巍地想站起来。
“你敢!”刘风林厉声吆喝,“跪下去,再敢动一下打死你。”
周立功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身后的士兵一阵哄笑。
周克文脸都气黑了,比夜还黑。
刘风林喊道:“周老太爷,知道为啥叫他下跪吗?他骗了我。你儿子收了我的钱,说把粮食卖给我,后来却反悔了。这是罚他!”
啊!周立德和周克文现在终于明白刘风林是咋逃出来的了。
“你这个畜生!”周克文气得声音都在发颤。
“爹,不是的。”
“那是咋回事?”
“我看你敢胡说!”刘风林朝周立功喝道,“再胡说一枪打死你!”
周立功声音很微弱,“是……我……”
“你活该!”周克文看着周立功的窝囊样子,吼了一声,“你死了算了。”
周立功哭了,他说:“爹,我错了,你救救我!”
“不救!”周克文斩钉截铁。
周梁氏也哭了,她骂老汉:“你把粮食看得比你儿子的命还值钱,把灾民看得比你儿子还亲,你这个没人味的贼老汉。”
老婆骂他没人味,周克文火了,他抡起巴掌要扇老婆,周立德赶紧把他妈护住。周克文说:“你这个糊涂婆娘,是我没人味还是你那个宝贝儿子没人味?他为了钱竟然把咱家的仇人放跑了,为了粮食连全家人都卖了,这样的混账东西救他干啥!圣人说,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怂货一样都做不到,要他干啥?”
刘风林问道:“你真不救?”
“不救!”周克文断然回应。
周立功失声痛哭,边哭边喊:“爹,你真狠心!”
周克文不为所动。
“没见过你这么没人味的娃他爹!”刘风林说,“周克文,你听好了,我现在开始报数,报到十为止,你要是还不答应,我就拉响手榴弹,把你儿子炸成碎片。”
“你炸吧。”周克文冷笑一声,“想敲诈我老汉,没门!”
“那我可就数了,”刘风林说,“你就等着捡你儿子的肉蛋蛋吧。”他开始报数。每报一个数,周立德的心跳就加快一程,他觉得刘风林不像是口头威胁。这人虽然没本事,却极端自私,为了避免自己上战场当炮灰,完全可能孤注一掷。刘风林数到五,周梁氏跟周克文拼命了,她一头撞过去,把老汉撞了个趔趄。趁大家扶周克文,她麻利地攀上垛口喊道:“贼老汉,你要不答应,我跳下去。”说着她一只脚真的跷出墙外,一个小脚女人,这种金鸡独立的姿势很危险。周立德赶紧扑过去拽住他妈的胳膊,对周克文说:“爹,你看……”
周克文撇撇嘴说:“母子俩一路货,不通事理。”他没有松口,掏出烟袋装了一锅烟,可不知咋的,他划洋火的手不听使唤,洋火梗老碰不到擦板上。
三连长赶紧提醒说:“不敢点火,小心黑枪。”
周克文高声说:“有胆量他王八蛋把我打死!”
刘风林不会开枪。周克文是他的交易伙伴,打死了找谁要粮去?他不紧不慢地报着数,像给钟表上发条一样旋紧螺丝。
刘风林数到八,周克文的洋火终于划着了,可寨墙上的风太大,尽管他双手拢起护着火,火还是太娇气,被风一口吹灭了。虽然只是火光一闪,大家还是看见了周克文嘴角渗出的血。
周立功的哭声黯淡了。他大概绝望了。
刘风林数到了九。寨墙上下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上面的人能听见下面火把舔食夜色的嘶嘶声,下面的人能听见上面人心脏拍打肋骨的咚咚声。
周梁氏吓得不会哭了。周立德的枪口寻找着从大槐树下爬出的绳索,企图把它打断,他好像看见一条蛇样的东西在地上蜿蜒,可他的手抖得不行,怎么都瞄不准目标。周克文的烟锅噙在嘴里,牙一打颤烟锅就掉下寨墙去了,它磕在城壕底下的料礓石上,砸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把所有人吓了一个哆嗦。
周立功软瘫了,骨头化了,人像水一样淌在地上。
刘风林张嘴数十,跟他的声音同时迸出的,是周克文颤抖的回应:“停——”
周克文拼不过刘风林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会输,他做不到大义灭亲,做不到舍子取义。老二再不成器,也是他的亲骨肉啊,他咋舍得抛弃他!道统重要,人心重要,可他儿子的性命更重要。周克文平时家教很严,儿子都怕他,觉得母亲更慈祥,其实他爱子女一点不比老婆少,老婆是溺爱,他是正爱。正因为他把儿子看作心头肉,刘风林才掐准他的命门了。之所以前面他不答应,一是面子上下不来,更重要的是,他要让老二接受教训,这种教训对他来说会终生难忘。一个人要长大,要成熟,就得经受这种碰得头破血流的历练。
刘风林听见周克文的回应,几乎不敢相信。他试探地问:“周老太爷,你答应了?”
周克文说:“你是豺狼虎豹,我答应。”
“这就对了,”刘风林高兴地说,“咱们买卖成了仁义在。”
寨墙上的人都长舒一口气。周梁氏喜泪奔流,她双手抹了一把,凌空一甩,甩到周克文周立德身上脸上,他们感到一阵清凉的舒坦。
周立功立即回阳了。由趴着到鼓起腰杆,拾起身子坐在地上。
周立德吆喝道:“刘风林,我爹已经答应给粮了,你立即放了我兄弟。”
“那还不行,”刘风林说,“为了保证我拿到粮食,你跟你的人必须全部缴枪投降!”
周立德说:“你放心,我们是君子,说话算数,说给你粮食就绝不反悔。”
“我没有那么傻,”刘风林说,“我知道你枪法好,心眼多,只有你乖乖缴枪了,我才放心。”
“你这个小人,”周克文气得骂道,“出尔反尔,有没有信义?”
刘风林笑着说:“我就是小人了,你能咋样?我已经数到十了,再数三下,你不缴枪我可就拉弦了。”
报数又开始了。即将数到三时周立德屈服了。他说:“我缴,我缴。”
“不!”城壕边的周立功忽然站起来了。他喊道:“爹,大哥,你们不要相信刘风林,他是个骗子、流氓,我根本就没有把咱家粮食卖给他,他骗得我好苦,我已经上当了,你们不能再上当!”
周立功的行为出乎所有人意料。
刘风林吆喝道:“你这个可怜虫,给我住嘴!”
周立功不理会他,继续朝寨墙上喊:“爹,大哥,我总算明白了,对魔鬼不能有侥幸心,你们不能缴枪,缴了枪就被他控制了,后果不堪设想!”
刘风林急了,对身边的麻子说:“去,叫那个书呆子闭嘴。”
麻子胆大,从树背后闪出来,跑到周立功跟前说:“嘿,你这个蔫毬还硬起来了,小心我把你这个鸡巴折断!”
麻子的粗话引起士兵一阵哄笑。
笑声像烈火一样燎烧周立功,他的血被烧热了,涌上头顶。他脖子一梗说:“丘八,我不怕你!”
“我叫你嘴硬!”麻子抡起胳膊,啪地打了周立功一个耳光。
“我肏你妈!”周立功骂道,“士可杀不可辱!”他突然像豹子一样扑过来,一把抱住麻子,两人同时掉下城壕。
现场的人目瞪口呆。
咚地一声巨响,黑夜被炸出一个豁口,浓烈的血腥味喷涌而出,弥漫在苍茫的夜空中……
“打!”周立德和着眼泪一声怒吼。寨墙上的子弹像泼水一样倾泻下去,下面的火把立即被打灭了。下面也开始还击,子弹打在寨墙上撞出一串串火星。
上面的地势有利,下面的人多势众,双方势均力敌,战斗进入胶着状态,一时半会谁也无法奈何谁。随着时间的推移,周立德着急了,他担心枪炮声会招来附近驻军,那情势就复杂了。
必须尽快结束战斗,周立德想到不仅要武斗,还应该文攻。他下令上面停火,等枪声稀落后他朝下面喊话:
“弟兄们,我是周立德,今天这场纷争完全是我跟刘风林之间的私仇,与大家无关。刘风林害死我三弟二弟,你们都是亲眼看见的,这东西人面兽心,你们都是有良心的人,咋能帮他呢?我希望大家保持中立,不要参与这件事,不要白白当炮灰,让我跟刘风林单挑,算清这笔血债!”
周立德平时处事公正,在队伍中很有威信,他的话显然说动了很多人。有些士兵枪口朝下,有的干脆把枪扔了。
刘风林当当当枪毙了几个人,躲在树后面大声吆喝:“都给我打,打下周家寨,每人分一百斤粮食,不开枪的我现在就打死他!”
当兵的现在不会相信刘风林的许诺,可他们也不敢不开枪,不过他们都把枪口抬高一寸。
底下的枪一响,招来寨墙上猛烈的回击。周立德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狠狠地打!”
底下的队伍被打得抬不起头来,忽然间,他们的身后枪声大作。这些突如其来的子弹嗜血成性,枪枪咬人,弹弹吃肉,顾头不顾尾的士兵被打了一个冷不防,哗啦哗啦倒下一片。
“我们被包围了!”有人惊恐地尖叫。
黑暗中他们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这种强劲的战斗力太吓人了。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很多人呼喊着。他们本来就不想打了。
两面夹击还在继续,哭爹叫娘的士兵噼里啪啦地扔掉武器,底下的人已经彻底丧失战斗意志了。
周立德不知道啥人在帮他,也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他命令道:“打开寨门,活捉刘风林!”
刘风林看到大势已去,转身跑进营房,跳上马背逃跑了。冲出寨门的周立德只看见一道白光闪过,那匹白马就扎进黑暗中了。
“快牵我的马!”他吩咐道。可他的马拴在明德堂的牲口圈里,显然来不及了。他急得跺脚喊道:“不能放走那个王八蛋!”
“他跑不了!”黑暗中有人问道,“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活的!”周立德说,“我要拿他给我兄弟陪葬。”
“好!”随着一声朗叫,人群中弹出一个黑影,旋风一样刮将过去。
这人确实是风,他奔跑起来脚不沾地,仿佛是在驾云。他很快就追上了白马,就在马尾巴要拂在他脸上时,他从腰间摸出一块麻石蛋,朝马上的人砸过去。石头不偏不倚,正中刘风林的后脖根,他眼前一黑,从马上栽了下来。
刘风林晕过去了。那人解下刘风林的武装带把他捆了,横担在马背上,然后骑上马风驰电掣地驶回来。
那人把刘风林抛在周立德面前。周立德惊讶地问道:“前辈,你是哪路英雄好汉?”
“旱地龙。”那人答道。
啊?周立德吃了一惊,问道:“你不是太白县的吗,咋跑到这里来了?”
旱地龙说:“是二少爷把我叫来的。”
那天晚上的枪声惊动了绛帐镇上的秦山魁,他一听就辨别出声音来自周家寨方向。周家寨出啥事了?他马上想到了周立德。那里只有周立德的队伍,无论发生啥事都与他有关。秦山魁立即带领弟兄们奔过去,准备给周立德帮忙。这是结交周立德的好机会,决不能错过!
到了周家寨,发现一支部队正在攻城。秦山魁知道周立德的队伍是驻在寨里的,攻城的一定是周立德的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狗肏的!秦山魁一伙都是惯匪,枪法了得,战斗力无形中被放大了,造成了前后夹击合围聚歼的吓人效果。
夕阳搁在黄龙塬西畔,血红血红的,血红流淌下来,原野也一片血红。那天黄龙塬上一下子隆起那么多坟堆,就像土地心疼得痉挛,浑身鼓起疙瘩。活着的人站在墓前,他们无话可说,只有眼泪掉下来,在黄土中滋起一股股尘雾……
周立德祭奠过两个兄弟,拜别父母,带领队伍出发了。他们不是向东,而是朝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