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关中道的地面就跟耍把戏一样变换着颜色。先是白色越来越淡,积雪正在融化,渐渐地褐色越来越多,土地脱去雪袍子,裸露了本色。大概这样赤身裸体很难为情,很快绿袄就罩在身上了。起初是淡绿,再是嫩绿,然后是深绿。光是绿色也太单调了,迎春花开了,桃花开了,梨花开了,黄的红的白的花朵点缀在绿袄的前襟后背裤腿衣袖上,把春天的原野打扮得花里胡哨。
颜色驳杂了,声音也跟着喧闹了。渭河开冻了,哑静了一冬的河水再也憋不住了,它们打着滚儿吆喝着;蝴蝶和蜜蜂给花哼着曲儿,软缠硬磨地要采人家的花粉;鸟儿一拨一拨地返回村庄,见了面叽叽喳喳地打着招呼;北还的大雁在高空呼儿唤女,一家子一家子地飞过人们的头顶。
春季是闲季,无论是小麦还是大烟,现在刚刚起身,它们伸出毛茸茸的嫩芽,密密麻麻地铺满田野,就像一张望不到边际的绿色毯子。这样娇嫩的苗芽是不需要侍弄的,冬季人们给它们施饱了肥,老天爷又给它们喂足了雪水,这阵子它们会自顾自地往上拔节。这样的季节,村民们除了靠在寨墙下晒暖暖,谝闲传,就是到田埂上蹲守着,陪着自己的庄稼,给它们说说话,鼓鼓劲,看着它们一天一个样地给自己长大。
别人闲了,周克文却忙了起来。去年秋末,他只种了十几亩麦子做口粮,其余的百十亩地全部歇茬,准备今年种棉花。现在二月了,正是棉花下种的季节。
棉花种子是周立功从西安搞回来的,周克文一见就很喜欢。这新品种一看就跟老种子不一样,籽儿饱满厚实,好像里面憋足了劲道,就等着在土里伸胳膊蹬腿了。
这样的好种子当然要好土地匹配了。周克文留下的都是好地,是塬下的旱涝保收田。就算是这样的好地,周克文也不敢大意,从土地一歇茬开始,他就不停顿地精心侍弄着它们,为棉花播种做准备。
侍候土地周克文是老手了。去年秋末,别人种大烟时,周克文已经给空地施了一遍肥了。别人看着可惜,说给歇茬地上粪不是浪费吗,秀才真是富得烧包了!周克文笑那些人眼窝浅,他这么做是养地,是让地蓄力。秋末施的肥正赶上冬季的大雪,厚厚的积雪捂着肥料,让它充分发酵,然后随着融化的雪水细细渗进土壤里,把土地滋润得膘肥体壮。现在开春了,土地一冻一消变得酥脆,正是下犁的好节口。
犁地那天,周克文和长工们都下田了。来到地头,大家等着把式先开第一犁。这第一犁有讲究,叫扎畔子,它要在自家和别人的土地之间划出一道界线,端端正正,既不伤了别人,也不折了自己。除了划清界限,还要确定深浅,是深翻还是浅犁,后面的人要跟着前面的走。一般这第一犁要由把式来下,功夫不硬的人不敢造次。今天这把式当仁不让地就是周克文,资格再老的长工也比不上他。周克文下的是深犁,他要把已经吃饱肥力的熟土翻上来,给棉花坐床培好地基。
翻出来的熟土尽管已经酥碎,周克文仍不满足,他把所有的人都吆喝到地里,每人一把木槌,一字儿排开,敲打地里的土块,哪怕指头蛋大的疙瘩都不放过。经过这样整饬的土地,平整暄软得像铺了十层褥子的大火炕。
周克文就是给棉花盘炕呢。他要让他的棉花在这样软乎乎油腻腻的大炕上生儿育女。
下种的前一个晚上,周克文把长工全部留在自家住宿,谁也不能回去,他自己也到另一个屋子住,不跟老婆一起睡。早晨起来,他罕见地拿出洋碱来让每个人把手脸仔细洗干净,然后对长工说:“今日到地里谁也不能骂牲口,脏话一句不要说,忌口一天!”
周立功想笑,他觉得他爹神叨叨的,不就是种棉花嘛,有必要搞得这么庄严肃穆吗?周克文看见儿子憋不住的样子,说:“要笑你尽管笑,咱不怕笑。”
有长工问:“唱可以吗?”周克文说:“唱也尽管唱,这棉花是从河北那边传过来的,听惯了河北梆子,你给它吼秦腔,叫它尝尝咱这大秦之音,它肯定觉得这高喉咙大嗓门的调子过瘾,立马就服咱这里的水土了。”
那天的下种果然欢歌笑语,周克文赶着犁哼着曲儿,犁头轻轻划开地面,周梁氏把压碎的油渣溜进犁沟里,周立功跟在他妈后面把棉花种子撒在油渣上,再后面是长工套上耱耙过去,寄托着希望的种子就这样落了地。
棉花种下地就像把周克文的心种在了地里。他整天在地头转悠,有时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不知跟谁说话,有时圪蹴在田埂上一声不吭,一袋一袋地吃闷烟。到了饭时也不回家,周梁氏只得一次一次地指派周立功去叫他爹。叫得多了周立功就烦,见了他爹一跺脚正要数说,他爹剜了他一眼,倒先开口了。周克文说:“你轻点,打夯呢,脚步这么重,吓了种子!”周立功实在忍不住了,数说他爹:“真是在鼓闲劲嘛,庄稼入了土要靠它自己长呢,人把它有什么办法?”没想到他爹比他脾气还大,说:“你这娃咋这样没心没肝?种子憋在土里是最难受的时候,好歹我得陪陪它们,人对庄稼有情,庄稼才对人有义!”
周立功撇撇嘴说:“你还真把庄稼当成人了?”周克文惊讶地说:“那你把庄稼当成啥了?夫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俗语所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都是把草木当人看待吗?草木尚且这样,人种下的为了人的庄稼岂不是更通人性!你没种过庄稼,不知道庄稼的灵性。”
周立功不跟他爹辩论了。他承认自己没有种庄稼的经验,但他相信科学,科学把种庄稼划归植物学和园艺学,那些学问他多少接触过一些,其中根本没有他爹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他没有办法把科学给他爹讲清楚,即使讲清楚了他爹也不信,就像他跟他爹争论过中医和西医的长短一样,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
更叫周立功觉得过分的,是后来发生的事。
棉花种下第五天了一直没有发芽,这可急坏了周克文,他不知道出了啥麻达。周克文首先怀疑墒情不足,可去地里抓一把土还能捏成团,就知道水分是充足的,如果这时再灌溉就可能沤坏种子。那是不是肥力不济呢?周克文的地施过两遍油渣了,真正是肥得流油,再施肥就会把种子烧死的。如果说是气温太低,这也不对,阳春季节人们已经脱了棉袄换夹袄了。
要是种的老棉花,周克文早就知道咋办了,可现在种的是新式棉,他心里没底。打发周立功到西安请教别人吧,路上来回耗费十多天,那棉籽早就捂死了!情急之下周克文只有采取邪方子了。
周克文把周梁氏叫来,在她耳边咕哝了几句。周梁氏狐疑地望着周克文说:“这能行吗?”周克文说:“总得试试吧。”周梁氏去了一会儿,回来说:“我问了,也拿手摸了,那小家伙淘气着呢,在他妈肚子里踢哩腾楞地耍拳哩。”
周克文高兴地说:“好,绑轿!”
在周克文的指挥下,伙计们给太师椅两边绑了两根椽,做成一个简易轿子。周梁氏小心翼翼地把春娥搀了出来,扶着她坐在轿子上。春娥身子已经很重了,她两只手惊恐地护住自己的肚子。周梁氏安慰她说:“不害怕,有妈跟着呢,放心。”
周立功看到这个阵势,不知道要干什么,他问他爹,他爹说给棉花催生。周立功火了,说:“这简直是胡闹,你就不怕惊了孕妇的胎气?”
春娥和周梁氏望着周克文,她们心里都不踏实,只不过口里不敢讲出来而已。周克文说:“没那么娇气的,你妈生你的时候还在碾坊推碾子呢。我来抬,走慢些行稳些,没事!”
“你这么做没有一点科学根据!”周立功气愤地说。“科学你妈的脚!”周克文骂道,“你有办法把棉花苗给我科学出来?没有办法你就闪开,拿我的办法试试。”
周克文拨开周立功,自己弯腰去抬轿子,长工赶快来抢,周克文说:“我抬前面,你们抬后面,跟着我的脚步就是了。”
那一天,周家寨人开心得跟过节一样。他们像围观耍猴一样跟着周克文的轿子,笑看老公公抬着儿媳妇转悠。人们觉得这秀才还不至于到老糊涂的年纪吧,咋行事越来越乖张了?大烟的价格那么高,别人恨不得把院子都腾出来种大烟,他是土地大户,却偏偏不种大烟种棉花!棉花不出苗,大家正看他的笑话呢,他却抬着儿媳妇巡游,成心给大家添乐呢。
周梁氏臊得满脸通红,头都不敢抬。春娥干脆用头巾包住自己,既防风也遮羞。只有周克文面不改色,行不慌乱,他领着轿子在自家所有的棉花地绕行一圈,整整走了一上午才回家。
说来也怪,就在周克文用大肚子儿媳妇给棉花催生的第三天,那满地的嫩芽一夜工夫忽然都钻出地面了!那天早晨周克文是第一个发现奇迹的,他高兴得放声大笑。没想到这一笑笑出了麻烦:他尿裤子了!原来周克文有个习惯,每天早晨憋着肚子到自家地里去撒尿,这一来免了倒尿壶的周折,二来直接给地里施了肥。今天一到地头就看见了这满地的棉苗,他乐得忘了撒尿,人忘了撒尿可膀胱没忘,他一笑膀胱兜不住了,哗啦一下就放了水。
提着臊哄哄的裤子,周克文连颠带跑回到家,大呼小叫地告诉大家这个喜讯。
喜讯接着又来了。三月十五日早晨日出时分,随着一声雄壮的哭叫,春娥产下一个大胖小子,明德堂后继有人了。
不知道是孕妇催生了棉苗还是棉苗催生了孙子,反正这两件事都随了周克文的心意。周克文对自己的英明决断得意扬扬,他给全家人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别人无话可说,觉得这老汉真有些神通。
周立功不服气,说:“这不过是碰巧了而已。”
周克文说:“你做一件碰巧的事给我看看?”
周立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