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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 / 1)


土匪早就来了。

土匪敲锣打鼓来的,周家寨人不知道。可狗知道,狗知道也不顶事,任凭它们对着社火大喊大叫,就是没有人理会。周家寨人乐疯了,耳朵灌满了鞭炮声锣鼓声,根本听不见狗呐喊。狗急了,去拽黑丑裤腿,黑丑正端着老碗喝烧酒呢,一个趔趄把酒全灌进领口了,他骂道:“我肏你妈!”转身踢了狗一脚,狗也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它委屈地呜呜着,想给黑丑解释,黑丑不耐烦,见狗还磨叽,就在地上摸石头。狗害怕了,转过身,它也骂了声:“我肏你妈,不管这怂事了!”这条公狗给旁边的一条母狗摇摇尾巴,它们一起跑到麦草垛背后快活去了。

狗的话人听不懂,这就误了一件大事。

社火有周家寨的,也有四邻八乡的,把全寨的人都惹到了寨门外的麦场上,他们在那里耍把戏。今天是五月五,周家寨人过节呢。周家寨一带的关中道上,端午可是一个大节,甚至比过年还热闹。过年仅仅就是过节,可端午不光是过节,还是庆典。他们不是庆祝屈原淹死,也不是庆祝伍子胥砍头,这些都是古人,还是南蛮,离他们太远了,他们不惦记那些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周家寨人很实在,他们庆贺的是眼前脚下的好事情:夏季丰收。对周家寨一带的关中人来说,夏季收成就是一年的收成。

夏季收的啥?大烟嘛。漫山遍野的鸦片果子变成了庄户人家里满罐满坛的大烟膏,这黑乎乎的软膏比金子银子都贵重,一年的生活就指望它了。既然比金子银子都贵重,当然比粮食更贵重了,所以周家寨一带的人早就不种粮食了。有了大烟,啥都可以换回来,还愁粮食么?当然,他们也不是不想种粮食,农民么,种粮食本来就是他们的本份,可是种大烟的收成比种粮食高多了,一亩大烟顶得上十亩麦子,厚利之下谁还愿意种粮食?再说了,这大烟特别耗地力,种一料,土地就得歇半年,根本没有空当种粮食了。

今年的收成格外好。自民国开元到现在十五年,难得有这么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周家寨的社火今年也格外出彩,连多年未见的血社火都上阵了。一个画着漆黑脸谱的大汉骑在马上,威武森煞,头顶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女子额颅上横劈着一把菜刀,鲜血淋漓,滴滴答答滚到衣服上,白底红点分外刺目。既然是血社火,当然要流血了。不过今年的血社火与往年不同,添了新花样:首先是高空叠人,那满脸鲜血的女子竟然站在了黑脸汉子的头顶上;其次是火龙出世,那高空中的女子手擎火把,不时对着它吹气,每一口气都从嘴里带出一条火龙,火龙张牙舞爪,窜上高空。这人上叠人的社火叫高芯社火,这口吐火龙的社火叫喷火社火,今天周家寨把血社火、高芯社火、喷火社火一锅烩了。这样的新鲜玩意儿以往谁也没有见过,周家寨人都看瓜了。黑丑惊呼,我的爷,阴曹地府没关门,把牛鬼蛇神都放出来了!他后悔没把瘫在炕上的老妈背出来,让她也开开眼。可看看身边的人山人海,黑丑就知道自己后悔也是枉然,人太多了,他一个精壮小伙子挤进人堆里都使了牛马力,再背一个软塌塌的肉包袱根本不可能。不过黑丑也不着急,他知道社火在麦场上耍够了就要进寨子去,压轴节目是到各家各户去送福,到时候把老妈从炕上扶起来就能瞧见了。

周家寨的社火之所以这么俏,是因为去年端午节赛社火时他们输了。这一带的端午节跟别处不同,耍社火不是各自为政,他们嫌那样太单薄,不热闹,要远近十数里的村庄结伙成群一起耍,村庄之间争奇斗艳,后来就有了社火赛。端午这天,各村的社火装扮好了,大家集中在一个村庄,从这个村庄开始一路耍将下来,到最后一个村庄耍完了,就评出优劣来。得了状元的社火队不但有奖赏,明年的社火也要先从他们村耍起,这叫龙头,最差的社火队虽然不处罚,但来年耍社火要最后才到他们村,这叫鼠尾。去年周家寨就是鼠尾,全寨人没面子,今年憋足劲要翻身。

跟周家寨势均力敌的是一队狮子社火。公狮母狮率领十几个欢蹦乱跳的狮娃,滚动一个碌碡大的绣球。狮父狮母块头很大,一看就是三人合演的。他们不时踩上轰轰隆隆的绣球,做出腾挪跳跃各种姿势,博得众人接连叫好。那绣球上站一个人尚且不易,站三个人简直神了。周家寨人急了,怕自己的社火队吃不住劲,黑丑高声吆喝:“百锁,你撑得住吗?”骑在马上的黑脸汉子回应说:“我没事,就看引娃了。”说着他故意抖抖身子,头顶的白衣女子就风摆柳一样晃。那女子骂道:“百锁,你尻眼钻蝎子了!”女子身子晃荡,脸上的血自然就洒了下来,滴在黑脸汉子的脑门上。黑脸汉子抹了一把说:“引娃,你吓得尿裤子了吧,还是血尿呢!”女子笑着说:“我看你口干了,给你倒茶呢。”那血当然不是人血,因为那女子额颅上的菜刀就不是真菜刀,它是木头的,涂上彩,跟真的一样。木刀不可能劈进女子脑门,她脑门那里粘了一团掺了胶水的熟面疙瘩,木刀插进面疙瘩,周围抹上猪血,刀劈活人的样子就出来了。黑丑看着晃里晃荡的社火,担心地喊:“你们甭斗嘴了,小心芯子!”芯子就是一根拇指粗的铁杠子,它下端插在一个小巧的木头架子上,木架子固定在黑脸汉子身上。汉子穿上衣服,它包在里面,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铁杠子上端拴一个精致的皮套子,皮套子做成马甲样子,那女子穿上它身体就悬空了,看起来就像是站在下面人的头顶上。

社火在麦场上耍了一阵,太阳落山时他们该要送福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寨门口,却不料被拦住了。四个端枪的护寨队员守在门口,凡是本寨的一律放行,其他人都被挡下了,社火队更是不能进,因为他们化了装,谁也弄不清他们的真面目。

周立德不停地给愤怒的社火队说好话,他是护寨队的队长,负责寨子安全。周立德解释说每年大烟一入库土匪就猖狂,周家寨已经吃过亏了,不能不防,所以生人不能随便进寨,请大家谅解。他说已经派人去请各村的乡约了,让他们来辨认本村的社火队,这不会耽误多少工夫的。正说着有一个村的乡约来了,周立德叮咛他一定认真查验,说人命关天,马虎不得。那个乡约看了看自己村的社火队,说没问题,但周立德见他说话的口气有点软,就感觉可能不保险。他说麻烦乡约把他们名字叫一下,看能对上不?果然有一个人乡约拿不准,他说人脸上抹了油彩就变样了。周立德觉得问题严重,他要大家先把油彩洗了,验明正身再补妆。

这下社火队不干了,那个狮子社火队吆喝说:“把我们当贼防啊?你们这怂地方我们还不去了呢,打道回府!”他们收拾家伙就要走人,别的社火队也纷纷响应。

周家寨人在家门口等社火呢,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到寨门口一看,他们不乐意了,送福送福,咋能送到寨门口就打住了呢?送福不到家,来年出麻达!老辈子人都是这么说的,把福送到半路撂下了,这不是祸害人吗?

黑丑数落周立德:“哪里有土匪?土匪还给你耍社火?想得美!”

周立德说:“怕他们混在社火里嘛。”

黑丑说:“怕土匪你把护寨队扎到你家里去,我不怕,光毬一杆还怕人抢?我等社火送福呢,我妈还等着看社火耍把戏呢!”

寨里其他人也纷纷参言,说这光天化日的,哪有土匪?大过节的,不要搅了一寨人的兴头。

周立德两面受敌,里外不是人,他解释了这边又解释那边,安抚了里面再安抚外面。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人吼了一声,大家立马哑静了。

“放人,看把你能的!”

说话的是周克文。他是周立德的父亲,周家寨的族长。

周立德赶紧闪到一边,让社火队鱼贯而入。

土匪出来了!

他们呼啦一下就控制了明德堂,活像变戏法一样,狮子眨眼成了强盗。这很容易,社火的行头全是布绘和纸扎的,只要一把撕开,狮子死了强盗活了。土匪乱拳捶开绣球,里面藏的长枪短枪伸胳膊蹬腿都挣出来了。周克文率领一家人在门口接福,除了在寨门口值守的周立德,当下被土匪捉了个干净。跟着社火看热闹的村民见了这阵势一哄而散,赶紧跑回家躲了起来。他们不是怕土匪看见他们,而是怕自己看见土匪。土匪做的事都是见不得人的,他们最怕别人看见自己。这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更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因此在土匪看来,最保险的方法是把见了他们真面目的人杀掉灭口,反正杀人是他们的职业,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周家寨的人以前不太相信这种说法,七拐老汉的事情让他们见识了土匪的心狠手辣。上次土匪抢明德堂,别人都躲了,七拐腿不好使,跑得慢,慢也罢了,他还不时扭过头去看,可能觉得抢劫这事很稀奇,一辈子难得碰上一回,不看几眼亏得慌,结果被土匪发觉了,出寨时顺手把老汉掳了去。其实那是晚上,黑咕隆咚的,离得又远,七拐能看见啥?但土匪认定他看见了,从那以后七拐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周家寨人也就是从那以后晓得了土匪的厉害,他们宁愿碰见阎王也不愿意跟土匪打照面。

村民一哄而散在情理中,按说护寨队现在应该挺身而出,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可周家寨的护寨队压根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成立的时间短,又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一见气势汹汹的土匪立马就乱了营,任凭周立德怎么吆喝都没有用,根本组织不成队伍。他们手忙脚乱地爬上寨墙,躲在工事里死活不肯出去。都是一个村子的人,周立德也不能把谁枪毙了。再说了,周立德一家人现在都在土匪手里,他即使胆子再大,枪法再准,也不敢贸然行事,只能跟护寨队员一起猫起来干着急。

周克文懵了,一时半晌反应不过来,直到枪管子把他肚皮顶疼了,他才说了声:“噢,都来了?”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好像土匪是他请来的客人似的。土匪脸上都涂着厚厚的油彩,根本看不清他们真面目,周克文不知道他们是哪路毛贼。不过土匪遮了脸却没有遮头,一个头上有秃斑的土匪说:“没有都来,还有一帮弟兄在寨门外面接应呢!”有了上次被抢的经验,周克文知道该咋做了,抗拒根本没用,他爹上次不就是白搭上了性命吗!既然不能反抗,那就逆来顺受吧,他干脆就把土匪当客人招待。事已至此,只能认了。

“进屋坐吧,天要黑了。”周克文热情地招呼土匪,“春娥,还愣着干啥,赶紧回去点火做饭,军爷们还饿着肚子呢!”

春娥是周克文的大儿媳妇,他想让她先脱身,她正怀着娃娃,一身两命。

春娥刚想动弹,那个秃斑说:“别动,周夫人,我要拿你召回周大队长呢!”然后他转过身来对周克文说:“秀才叔,麻烦你到寨门口去把周队长叫回来,顺便把一短四长五个家伙也拿过来,我早就看上了。”

周克文一愣,心想,这是熟人啊,看来土匪早就盯上他了。这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贼不光惦记他,还惦记着枪呢。这五杆枪是全寨人摊钱买回来的,虽然他出了大头,可不管咋说那是大家的财产,要是由他把枪交给土匪,全寨人不骂死他!这不光是缴枪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辱没了自己的信誉,这护寨队可是他捣鼓着建立的,没有枪这护寨队还有屁用!

前年自己遭抢以后周克文就想到了寨子的治安问题,这年头兵荒马乱,政府根本指望不上,军队警察过土匪,真正是土匪如篦,军队如剃,要维持一村一寨的安全只能靠自己,建立村寨武装是唯一的办法。当然他完全可以成立一个护院队,自己买枪,自己雇人,只护自己一家人。不过这么做太扎眼了,把自己跟全寨人隔离开了,这跟他为人处世的原则不合窍。况且这样做自己的负担也太重,买枪的钱还好说,雇人的钱也勉强付得起,可万一死了人咋办?一条人命那得多少钱啊!再说了,这不光是钱的问题,还关乎声誉。都是一村一寨的乡里乡亲,人家为了保护你们家送了命,你得背多大的人情债!跟土匪打仗,谁敢保证不死人?可是如果成立全村的护寨队,这些问题就好办了,钱大家公摊,自己多出一些也无所谓。关键是人,护寨队员由全寨青壮轮流职任,万一出了人命,那也是为公牺牲,不用他担待责任。他跟寨里人商量成立护寨队,很多人根本不热心,他们知道土匪看不上抢他们,他给他们说了多少好话,也分析了土匪都是生冷不忌的二百五,红枣青枣一竿扫,当然少不了举七拐老汉的例子,证明谁也不可能完全置身匪祸之外。周克文的顽强劝说终于见效,去年寨子成立了护寨队。有了队伍当然就要有武器,寨子里有土枪,村民手里也有头铁锨,可土匪手里有快枪,猎具农具显然不是快枪的对手。在周克文的倡议下,全村人集资购置了五杆快枪,这可是护寨队的全部家当啊。这五杆快枪本来是用来打土匪的,现在可好,土匪让周克文把它们当礼物送给自己,这不是逼他去吃屎吗!

秃斑见周克文不动,就给同伙说:“伙计几个,秀才叔有点瞌睡,你们把他打搅一下。”话音一落,一个土匪唰一声点着了扫帚,那扫帚芒已经在周家的油缸里蘸过了,呼呼的火苗烧得竹节爆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另外两个土匪把一卷麻绳绽了开来。周克文知道接下来的刑罚是啥了,他爹那年就是被绑在树上用火炙烤的。

可土匪没有动他,却走到春娥面前。春娥吓得腿一软,扑塌一下坐在地上。周克文老婆周梁氏立马哭出声来,嘴里连声叫道:“老天爷呀,我媳妇怀着娃娃呢!”她颠着小脚跑过去护住媳妇。

周克文说:“我去。”

秃斑说:“这就对了,放心去,队长夫人由我照顾着呢。”

土匪还要大烟,他们就是奔这个来的。

这是周克文料到的,每年大烟收获入库时节是最危险的日子,土匪就在这关口下手。来早了烟浆没有割,来晚了烟膏就被换了粮食卖了钱。土匪不是善良到不忍心抢夺粮食勒索钱,他们只是觉得粮食和钱都没有大烟合算。粮食体积大,抢到手运输麻烦,车拉马驮行动迟缓,弄不好会被保安团追上。钱确实是好东西,但那要看是啥钱,是银圆那再好不过了,可眼下市面上流通的是富秦券,毛着呢,三天两头贬值,老百姓说这纸币擦尻子都扎得慌!只有这大烟,体积小,携带方便,是黑金子,硬通货。不要说土匪,就连督军府县衙门也把大烟当宝贝,储蓄保值。

周克文料到土匪会来抢大烟,所以他这些天一直叮咛周立德要严密防范,日夜巡查,但他没料到土匪会以这种方式混进来。他想五月端午嘛,大家都过节呢,土匪也该歇一歇吧,没料到土匪都是劳累的命,节假日都不休息。就算他料到了土匪今天会来,那也是硬来,硬来不怕,周家寨的地形让土匪占不了便宜。周家寨背靠黄龙塬,前有夯土墙,墙高七尺,宽三尺,绵延二里,包裹村寨,墙下有深达三丈的壕沟,是当年筑墙取土掘成的,虽然没有蓄水,但沟墙连为一体,构成了一道差不多四丈高的屏障,没有梯子根本无法翻越。寨子仅有一道门可通外界,只要关上大门,在寨墙上跟土匪对峙,土匪也没啥办法。就算寨墙守不住,全寨人也可以攀上高窑,居高临下抛石头砸土匪,土匪没有重火器,只能干瞪眼。周家寨护寨队的硬火器虽然只有五杆快枪,操持在五位常备队员手里,但寨子里有几十个猎户,他们都有土枪,这些人是后备队员,只要寨子的大钟敲响,他们立即就能持械参战。土枪虽然没有快枪打得远,可近距离杀伤面积大,它里面装填的全是铁渣,喷出来一大片。几十杆猎枪在寨墙上密密麻麻排出来,也怪吓人的。

可土匪没有硬来,这一伙土匪是看过兵书的,他们用了巧劲。他们不过端午节,却知道周家寨人肯定会隆重欢度端午节,于是就变“节”为“劫”,而且是智劫。这是周克文没有料到的。就算他能掐会算,料到了土匪会乔装打扮混进来,可在当时那种场合里他也不敢犯众怒,把所有社火队拦在外面。

一句话,周克文觉得今天这事是天罚,人力无法阻挡。既然这样,他就坦然了,土匪要啥就给啥,把今年收获的五老碗药膏全拿了出来。已经回来缴了枪的周立德气得脸色乌青,可煤油灯昏暗,他爹看不见。就算看见了又能咋样,他都乖乖缴枪了,他爹一个老头子敢忤逆土匪?

土匪得手顺当,他们把大烟装进褡裢里,挎在肩膀准备走人。秃斑说:“秀才叔,我们没有抢你,是借你的。”另一个土匪笑嘻嘻地说了几句快板:“我们都是穷光蛋,一辈子借钱买米面,这辈子借了下辈子还,还不上了你甭嫌。”周克文连声说:“岂敢岂敢。”

秃斑接着说:“有一句丑话我先说了,你借给我们钱咱是朋友,你要是到官府告了我们,咱当下就成了仇人。按道上的规矩,跟我们见了面的人是不留活口的,虽说我们都是遮了脸的,但说不定你老叔眼神好就看穿了我们。不过今天你老叔很大方,我们就不动刀子了。可你们要记着,你们家门朝哪边开,你们老少几口人,我们都一清二楚的,说来我们立马就来!”

秃斑说完了一招手,土匪拔腿就走。

“慢着!”周克文招呼了一声。土匪一怔,他们唰地掏出枪来,气氛骤然紧张。秃斑说:“秀才叔,甭耍怪,寨子外面我们还有人呢,警察和保安进不来,惹火了咱就叫刀子舔血!”

周家人也一愣,这老汉是不想活了?土匪要走你就让他走嘛,还留这些害货干啥!

周克文说:“各位少安毋躁,我没有恶意,你们要啥我给啥,掌柜的也夸我大方呢。待客之道有来有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里斗胆也向各位军爷借一点东西,就一点点。”

嘿,土匪大为诧异,抢了多少人家,遭抢的人都吓得稀屎一裤裆,没见过这么一个愣胆大,还敢向自己借东西!

秃斑奇怪得都结巴了,他说:“你、你、你……想借啥东西?”

“工夫,片刻工夫。”周克文说。

秃斑没听明白:“你说啥?”

“就是时间,一锅烟的时间。”周克文说。

秃斑有点好奇,他说:“我还当你要借啥呢,时间我有。”另一个土匪说:“二掌柜,咱时间紧得很,还有一档生意要做呢。”秃斑说:“闭上你的屄嘴!”他啪地给了那家伙一嘴巴子,狗肏的忘了规矩,咋能泄漏他的真实身份呢。不过这家伙倒是提醒了他,按照大掌柜旱地龙的吩咐,今晚上确实还要抢另一家。秃斑只得把好奇心收拾了,踢了一脚刚才那个倒霉的土匪说:“都滚。”土匪再次抬脚要走了,秃斑有点不忍心,最后问了一句周克文:“你要时间干吗?”

“讲个故事。”周克文说。

嘿,土匪乐了,秃斑说:“你这个人有意思,好,把故事留下,以后到我们山寨讲,今天晚上我们顾不上了,忙着呢。”

周克文说:“你们忙的事不就是挣钱么?这样吧,我给各位每人一个银圆,买你们一点时间行不行?”

秃斑扑哧笑了,今天算是遇见妙人了!银圆可是稀罕货啊,就算他们现在立即去抢另外一家,也未必能抢到银圆。再说了,一个故事能讲多长时间呢,听完故事再去抢人也来得及。“行嘛。”秃斑说。

周家人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这老汉不是吓瓜了就是吓疯了,哪有自动给土匪送钱的?更没见过在强盗面前露富的,这不是招祸吗?

可周克文不管这些,对老婆说:“你给军爷们拿钱去。”又招呼周立德给土匪看座。周梁氏钻进窑洞里,土匪的眼睛一直跟着她,周克文说:“甭瞄了,该给的都给你们了,剩下的是我一家人的活命钱。”周梁氏不敢点灯,怕土匪看见藏钱的地方,她摸黑刨开窑洞里头的麦糠堆子,挖出了钱罐罐,从里面抠出八块银圆,又把钱罐罐塞到了炕洞里,这个地方连周克文也不知道。周梁氏多了一个心眼,这老汉要是真疯了他也拿不到钱,土匪要钱就把她打死算了,她豁出去了,这家里的男人没有一个长毬的!她把银圆给了周克文,周克文一人一个给了土匪,土匪大概好久没见过银圆了,高兴得不知道咋把玩。有人噙在嘴里咬,有人对着月亮瞄,有人使劲在衣服上蹭。秃斑说:“都交给我,我给你们保管上。”那几个不愿意可又不敢不交,秃斑把八个银圆连续相互击打,悦耳的响声听得他一脸陶醉。这情景让周立德更生气了,他把搬来的几个板凳咣咣咣往地上蹾,土匪也不计较,他们全被银圆迷住了。

周克文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接过儿子递上的紫砂壶,啜了一口茶清清嗓子,然后拉开架势说:“我今天给各位讲一个盗亦有道的故事。”

“啥叫盗亦有道?”秃斑问。

“盗亦有道嘛,”周克文斟酌着词语。周立德有点紧张,他怕他爹说不好惹火了土匪,土匪是说变脸就变脸的。

周克文说了:“盗嘛,就是盗窃,道嘛,就是仁义道德,盗亦有道的意思就是贼娃子也要讲仁义道德。”

周立德捏紧的拳头放松了一些,他爹说的是盗的原意,这不太刺耳。

“贼娃子?”秃斑问。

“对,贼娃子。”周克文说。

“贼娃子算个屁,”秃斑撇撇嘴,“也配讲仁义道德?”

周克文说:“掌柜的不要生气,我开始给你们讲故事吧。”

土匪:“对,管它盗还是道,我们听故事。”

“好,”周克文说,“那我就开讲了,这个故事是《庄子》里的。”

“哪个庄子的?”秃斑问。

周立德想笑,他爹这是对牛弹琴,他这么费劲干吗?

周克文说:“这个庄子是古代的一个人名,不是哪个村庄。他写了一本书,这书就叫《庄子》,书里写了一个人,名字叫跖,他率领一帮人打家劫舍,别人也叫他盗跖。”

“甭急,”刚才挨耳光的土匪说,“这个刀子的故事你讲过了。”他把盗跖听成了刀子,周克文想纠正他,拦不住他嘴快,土匪继续说:“故事里说好土匪要一眼能看出屋里藏了多少财宝,要带头冲锋,最后撤退,抢来的东西要公平分配。”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一直瞄着秃斑,意思当然是暗示秃斑不是好土匪。

秃斑说:“我咋没听过呢?”

“上次你没来嘛。”

叭唧!秃斑气得又扇了他一嘴巴子,骂道:“就你这个猪多嘴。”

周立德明白了,这伙人就是前年抢劫他家的那帮土匪。那次他爹也给土匪讲过故事,只不过那次不是拿钱买时间,而是拿饭换的。那次也是八个人,他们抢完人后直呼饿死了,周克文赶紧吩咐家人擀面烙馍,在土匪吃饭的空隙里,周克文给他们讲了盗跖的故事。周立德就觉得这些人有点眼熟呢,虽然他们脸上抹了油彩,可声音是变不了的。

周克文说:“那好,咱另讲一个《虬髯客传》。”

刚挨了揍的那个土匪笑着问道:“为啥要把毬染黑?女人喜爱黑毬吗?”土匪们哈哈大笑。

周克文没有理他,继续讲:“髯是胡子,虬是蜷曲,虬髯客就是说这个人是络腮胡子。”周克文把虬髯客、李靖、红拂女、李世民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惊心动魄,几个土匪都听瓜了。他们痴呆呆地望着周克文,他都讲完了他们还回不过神来。

“没有了?”秃斑问。

“没有了。”周克文说。

“再讲点嘛,秀才叔。”秃斑眼巴巴的,他把后面还要抢人的事情都忘了。那个多嘴的土匪本来想提醒秃斑,可这次他不敢了,把冒出喉咙的话和着一口浓痰咽回肚子里。

“那我就再讲点,”周克文说,“虬髯客是啥人,是盗,这个盗不是盗窃的盗,是强盗的盗。说白了,”周克文顿了一下,看着土匪说,“就是土匪!”

土匪一个激灵,周克文不管他们,接着说:“可他不是一般的土匪,是了不得的土匪。他抢了那么多财宝,不是自己海吃山喝糟蹋掉,而是送给李靖,让他辅佐李世民打天下,这是大土匪,是真土匪,这种土匪叫英雄豪杰!英雄豪杰不干偷鸡摸狗的下作事,不做欺男霸女的丧德事,要干就干治国安邦的大事情。这个故事一辈一辈传下来,就是要让后来的土匪跟虬髯客学呢。”

周克文讲完了。土匪们都不吭声,他们安静地坐了一阵子,然后悄没声息站起来背上褡裢。临走时秃斑把那八块银圆搁在了桌子上。

“哎,那里边还有我的呢。”前面挨打的那个土匪说,“我十年都没有见过银圆了。”

啪!秃斑又给了他一嘴巴子,这次扇出血来了。

土匪走了。

周梁氏赶紧把大门关上,在插上门栓的同时,她双腿一软,顺着门扇瘫在地上。娘哎,老天爷啊,吓死人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我呢,怕啥!”周克文说。

“哼,有你呢?”周梁氏撇撇嘴说,“你就知道孝敬土匪。”

“情非得已,能屈能直,这是大丈夫的处世之道,你不懂!”周克文说。

“我就是不懂!”周梁氏气哼哼哼地说,“还大丈夫呢,我只知道一年的收成让狼叼去了。”

“妇人之见!”周克文说道,“不懂就坐下,听我给你开蒙。”

“你不怕把舌头磨烂了?就知道显摆学问,我不听。”周梁氏说。

“你要听,从小不识字你麻糜不分。”周克文有点生气了,他看见周立德从地上扶他妈,也招呼儿子:“你也跟着听。”他知道儿子对他也有气,只是不敢说出来。

周梁氏和周立德只得耐着性子,坐在土匪刚坐过的板凳上,听周克文上课。

周克文拈住胡须,摇头晃脑地吟了一首诗,诗曰:

百亩新池傍郭斜,居人行乐路人夸。 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 纵饮座中遗白帢,幽寻尽处见桃花。 不堪山鸟号归去,长遣王孙苦忆家。

周梁氏和周立德呆呆地望着周克文,像听天书。周克文知道他们不懂,也不解释,他知道即使解释他们还是不懂。周梁氏不懂是可怜,周立德不懂那就是活该了,谁叫他自小不好好念书呢?不过,这母子俩的懵懂,并不影响周克文继续讲下去的雅兴。他说,这首诗的名字叫《寄题兴州晁太守新开古东池》,是苏轼写的。

“苏轼知道吧?”周克文盯着周立德,他知道周梁氏肯定不知道,可周立德应该知道。周立德瓷在那里,周克文说了声:“朽木!苏轼是宋朝的大诗人,”周克文耐着性子往下说,“在咱们邻县凤翔当过签书判官,我吟这首诗是为了引出兴州晁太守。”

“这兴州在哪里你们知道吧?”周梁氏和周立德把头摇成拨浪鼓。“就知道你们不知道!在咱们陕西略阳,大宋朝那阵子把略阳叫兴州,那里的太守姓晁名仲约。苏轼有一个兄弟叫啥名字?”周克文顿了一下,这母子俩没有反应,周克文知道碰见糨子倌了。他决定不问了,直接往下讲:“苏轼的兄弟叫苏辙,也是写文章的高手,他在《龙川别志》里记载了一件事:宋代庆历年间,江南出了一个大土匪张海,到处打抢人。有一次张率部从江苏高邮经过,高邮城的知军是晁仲约,他估摸城里兵少将寡,打不过土匪,就通知城里的富裕人家,拿出金银布帛牛羊美酒出城犒劳张海。张海吃饱喝足,拿了金银财宝,带队伍绕城走了,没有进去骚扰。这事后来传到朝廷,宋仁宗发了脾气,要杀晁仲约。范仲淹替他辩护,说要是城里的兵力能战胜土匪,晁仲约不抵抗,反倒贿赂他们,那应该把他杀了——可是高邮城里没有那么多军队,老百姓又愿意破财消灾,晁仲约这是趋利避害,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仁宗皇帝听了也觉得在理,就放过晁仲约。这晁仲约后来就来咱们略阳当官了。”

周立德真佩服他爹,觉得这老汉肚子里或许没有五脏六腑,装的全是嚼烂了咽进去的书本。为自己辩护,竟然能拽出那么多的古人来垫背。

果然,周克文就说了:“你们看到了没有,晁仲约给土匪献财宝,就连宰相范仲淹都替他说好话,即使皇帝佬儿也觉得有道理,我给土匪一点烟膏,你们有啥弹嫌的?”

周梁氏哼了一声说:“你就不能少给点?”

周克文说:“土匪不是瓜娃,你没看见他们张口就叫我秀才叔,说明对咱家情况一清二楚,他一算就知道咱一年的收成,你给少了他能饶了咱?甭忘了咱爹是咋死的!”

周立德觉得他爹说得也有道理,好汉不吃眼前亏嘛。不过他还是反问了一句:“你都知道土匪是害货,还费唾沫给他们讲故事?”

周克文说:“这就是你娃娃眼窝浅了吧!你当我是给他们找乐子吗?我是给他们上课呢。咱折了那么多烟膏,总要换回来一点东西吧?能把土匪说转了,让他们改邪归正,不是为民除害吗?”

“那你换回来啥了?”周梁氏问。

“银圆嘛!”周克文得意地说,他把桌上的银圆捧在手心,像簸粮食一样簸起来,银圆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乐音。

周克文的得意还没有消退,厢房里就传出了儿媳妇的呻唤。春娥由于惊吓,早就上炕歇着了。周立德和他妈失急忙慌地奔向厢房。

远处几声狗叫,在哑静的深夜分外瘆人。土匪走了,周家寨的狗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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