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牙山湾海战的消息传到天津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李鸿章的反应是:兴奋。
既然东乡平八郎击沉了英国船,英国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是会向日本动武的。李鸿章相信这一点,于是他命令清国驻伦敦公使馆密切注意英国国内的动向,必要的时候,给英国人煽点风点把火。
但李鸿章注定要失望了。尽管英国国内民众反响强烈,上街游行,要求教训日本佬,但是,英国政府并不打算这么做,因为他们清楚跟日本“合作”的利益。于是英国政府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与冷静”,为了平息国内舆论,剑桥大学的国际法教授在《泰晤士报》上一连写了好几篇文章,七绕八绕,竟从国际法的角度“证明”了东乡平八郎行动的合法性。
但是,英国人并没有放弃赔偿。六年后,当八国联军占据北京时,英国向朝廷提出必须赔偿高升号,于是朝廷拿出了30万两白银进行赔偿,而日本没有负任何责任。
胜利者不会受到谴责,也不需要负责任,这就是战争。
牙山湾海战(历史书上称为丰岛海战)也揭开了清日两国海上大决战的序幕。对于清国和日本来说,双方都还没有派出主力舰队,很快,在我们熟悉的黄海海域,北洋舰队将和联合舰队正面抗衡。一场规模更大、惊天动地的大海战即将开始,全面检验两国海军实力的时候就要到来了。
但在黄海决战之前,对于北洋舰队来说,它们仍拥有痛击联合舰队的绝佳战机。
在牙山湾海战之前,大本营给联合舰队下达的任务是寻找北洋舰队主力决战,掌握朝鲜海域制海权,很明显,这一任务并没有完成。牙山湾海战后,为了早日和北洋舰队决战,心急的伊东佑亨竟然一度把联合舰队直接开到了威海海域。
联合舰队急于和北洋舰队决战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从本土向朝鲜运兵的方便。从地理上说,清国的陆军主力可以从陆地上直接进入朝鲜,而日本陆军主力必须通过海运,可想而知,如果北洋舰队存在,这是对海上运兵的一个巨大的威胁。
由于联合舰队找不到北洋舰队进行决战,而大本营又得到了清军陆军主力正从鸭绿江向平壤集结的情报,此时大本营只能冒险将本土陆军主力运到朝鲜,以便迎战平壤清军。所以大本营对联合舰队的命令改变了,要求联合舰队不再主动去搜寻北洋舰队决战,暂时回缩,严密控制仁川一带海面,保证日本陆军在仁川登陆。
这就是北洋舰队的战机。如果北洋舰队主动出击,袭扰担任护航任务的联合舰队,甚至胆大一点偷袭一下日本本土,同时平壤陆军快速南下进攻在汉城和仁川的日军,形成海陆夹击,这将是将日军重新赶出汉城以至整个朝鲜境内的绝好的机会。
从战略上说,这是以主动出击变被动为主动,重新掌握战场主动权。而北洋舰队是有这个实力的,更何况,无论是清国海军还是陆军,都能方便地从朝鲜得到补给和支持,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
伊东佑亨已经意识到有被袭扰的危险,他制订了一旦北洋舰队主动出击,就让运兵船绕道朝鲜东北面海域,进行远程运输的计划,一旦情况紧急,就只能走点远路了。
然而,北洋舰队主动出击仁川海域的一幕始终没有出现,更别说去偷袭日本本土了。要了解这个结果,我们需要来了解清国对这场战争的指导思想。
这是李鸿章对丁汝昌的明确要求。每当北洋舰队远航,特别是要去朝鲜海域,李鸿章都会给丁汝昌发一封电报,告诉他“以保全坚船为上”,然后再深情款款、恋恋不舍地叮嘱一句:盼你速回!这语气,听着很像送丈夫上前线的妻子。
在“避战保船”的策略下,北洋舰队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原本属于它的机会。
从实际情况上看,在北洋舰队组建过程中,李鸿章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不辞劳苦,也不知和一班保守派大臣吵了多少次架,挨了多少个言官的骂才建成(主要是花钱太多),所以他对这支舰队有着深厚的感情,不希望舰队受到损伤。
但这只是表面的原因,不是真正的原因。
一支舰队成立,最主要的任务自然是保疆卫国,如果担心舰队损伤而避战,这就像我们买了一辆车,为了担心出现交通事故,就在车库里摆着,用作展览。
真正的原因是:李鸿章需要保住这支舰队。
朝廷一直存在复杂而残酷的权力斗争,越接近权力核心,斗争越激烈,对于李鸿章来说,北洋舰队和淮军就是他的权力基础,也是权力安全最保险的保障,当军队掌握在自己手里,就有了一份让对手闭嘴的保证。
但李鸿章不知道的是,当他把北洋舰队和淮军当作自己在清国官场上的政治资本时,其他封疆大吏也是这么想的。
而清国中央政府已经没有太多的威信和实力来调动这些军队,朝廷一直放任内部利益集团的滋生、壮大、互相争夺,却不知一旦内忧外患,利益集团也将反过来给政权本身带来巨大的损害。
因为他们考虑的,不再是“朝廷”,而是自己。
李鸿章不仅得不到其他官场同僚的帮助,也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持和帮助。很多老百姓不关心这场战争,一些百姓在为这场战争欢呼。在他们看来,清日交战,这是日本人在打满族人,跟他们无关——国不知有民,民也将不知有国!
这是朝廷在为多年腐败、丧失民心吞下苦果。
于是,恶性循环出现了。李鸿章要保护他的权力基础,却得不到其他派系军队的支持,因得不到支持,就更得注意保护权力基础。清国虽然有四支舰队,陆军近百万,却始终只能由北洋舰队和淮军出战。日本战时大本营最担心的是清国四支舰队组成联合舰队,清国举全国陆军出战,但这种情况似乎永远不会出现了。
李鸿章说:“吾以一人而敌一国耳!”
而伊东佑亨的策略恰恰相反,它是——攻势防御。
所谓攻势防御,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声东击西,以攻为守。在日本向仁川运兵的过程中,伊东佑亨派出联合舰队主力战舰严密封锁仁川海域,而其他的军舰,去袭扰清国本土!
日舰先开到威海,朝威海港口打了几炮。威海打炮的消息传到天津,李鸿章慌了,向朝廷报告,丢了威海,朝廷要怪罪他;朝廷也慌了,丢了威海,京师震动,王公大臣们不安,太后皇上也不安。于是李鸿章急令丁汝昌率北洋舰队回护威海。
丁汝昌风尘仆仆地赶到威海,却发现日本军舰已经走了,他们去了大沽,又在大沽打了两炮。朝廷更慌了,算算距离,大沽离北京更近,拱卫京师的海上门户,更不容有失。于是,丁汝昌擦擦头上的汗水,又率舰队往大沽口开去。等好不容易到了大沽,旅顺口又传来了日本军舰的打炮声……
就这样,郁闷的丁汝昌率领整支舰队满大海飞奔,总是“在路上”。李鸿章和朝廷终于受不了了,指示丁汝昌:以后你就不必远出(不得出海浪战),就在渤海近海岸待着,随时保卫京师!
这就是伊东佑亨的策略。这一招我们似乎很熟悉,在成为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后,伊东佑亨手上从来没有放下过一本《孙子兵法》,而且他命令每一位海军士兵都要认真学习《孙子兵法》,做到人手一本。
而就在丁汝昌在海上飞奔的同时,日本陆军的运兵计划实现了。在为期一个月的时间里,三万名日军(战时大本营按照三倍于平壤清军出兵)在朝鲜登陆,跟他们一起登陆的,还有武器辎重。
到运兵的后期,伊东佑亨甚至连护航都取消了。他知道这里很平安,盼也盼不来北洋舰队啊。
在完成登陆后,按照大本营之前确定的战略,陆军要继续总攻平壤,在攻下平壤之后,开始两线作战,第一军继续北上,从鸭绿江入侵清国本土,西进进攻奉天。同时,运送第二军到旅顺、大连一带登陆,然后迅速北上,与第一军合围奉天。并在可能的情况下攻破山海关,侵入华北平原,最终打到北京!
战时大本营给联合舰队下达了新的命令:再次寻找北洋舰队决战,控制黄海海域,打通从本土直接运兵到旅顺的海上通路。
根据这一命令,伊东佑亨制订了具体的细化方案,分为近期目标和远期目标。
近期目标:歼灭北洋舰队。在清国四支舰队联合之前(仍然担心),将北洋敌舰诱至旅顺港外,击毁北洋舰队军舰四分之三以上,使之不能成编。注明:此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不能取胜,则不能护送陆军在旅顺、大连一带登陆。
远期目标:除了歼灭北洋舰队,占领威海也势在必行,进而占领山东省之要地,最后将联合舰队根据地设在威海,趁机侵入大沽口一带,炮轰沿岸炮台及其他要地,以援助陆军从山海关攻进北京。
伊东佑亨带着他的目标出发了。跟在他身后的是联合舰队所有的主力战舰,他们已经得到了北洋舰队正在黄海一带护航运兵船的情报。这次,一定要在海上找到北洋舰队,决一死战!
9月15日,日本陆军分四路包围了平壤。坐镇天津的李鸿章命令叶志超继续担任入朝部队的最高统领。这时候,我们要简单交代一下叶志超同志在朝鲜的行程。
在牙山湾海战的同一天,驻扎汉城的日军出动,从陆路成功地偷袭了在牙山的叶志超部,经过两个小时的激战,叶志超便抵挡不住了,丢下大量武器和弹药朝平壤溃退。
为了躲避日军可能发起的追击,叶志超率领这支军队在朝鲜大陆上摸索前进,不断绕道迂回,跨越山山水水,不少人饿死病死在撤退的路途中,在行军20多天、行程达1000多公里后(牙山到平壤直线距离约为300公里),到达平壤。
叶志超很有自知之明,他刚刚逃回一条命来,一想到还要驾驭这么多主力部队,而且又不是同一派系,心里很犯嘀咕,他学了袁世凯那招,直接向李鸿章发电提出辞职,并且提了一个建设性的意见:要不……派您儿子来吧?
李鸿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建议:让你当司令,你就当!
叶志超是安徽人,并且还是淮军老将。李鸿章当然不会把总指挥交给一位非淮系的将领。于是,叶志超又一次战战兢兢地走马上任了。赶在包围平壤的日军割断电报线之前,他赶紧发了最后一封电报:请派援军!
李鸿章虽然把“爱将”赶鸭子上架,但也不能不管他。事实上李鸿章的很多命令都是为部下所请,解决临时问题,而没有一个长远的战略。李鸿章于是同意了派援军的请求,思来想去,决定调驻防大连港的陆军前往支援。运兵路线是:先用运兵船把从大连海运到安东(丹东),然后从安东跨过边境进入朝鲜。
这一次,李鸿章吸取了牙山湾运兵的教训,命令丁汝昌率领北洋舰队全部12艘主力战舰护航!
而日本间谍得到的就是这个情报。
位于清国和朝鲜边境的安东港,现在叫作丹东港,它的出海口叫大东沟。9月16日,丁汝昌率领北洋舰队护卫大连陆军4000人前往大东沟。9月17日,护卫任务完成,丁汝昌准备率舰队返回旅顺。
在一切风平浪静下,隐藏着凶险的战机。
决战,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