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袁小飞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德国医院的病床上,这是一家由德国人为外国使团侨民建立的医院,平日里除了外国人,中国人若非达官贵人是很难在这里住院,李哲文托了关野贞的关系才把袁小飞送了进来,不过袁小飞现在还不知道,一个新的更大的麻烦已经找上门来了。
袁小飞因为失血过多需要输血输液休息,整个人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中午醒了一会就又睡了过去,一直躺到下午整个人彻底清醒了,发觉好像有点不对劲,到现在都没什么人过来看望他。按理说像李哲文、李璇玉这些人不应该忙到不管自己的地步,别的人不说,但李璇玉再忙肯定也会想方设法来给自己送点吃的喝的,他开始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怕他们是出了什么事,果然到了傍晚时分就有一个神秘的客人来探望袁小飞,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陆小婉。
陆小婉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风衣,带着胭脂红的贝雷帽,烫着精致的大波浪,一双嘴唇涂着红艳艳的口红,民国时期女子的服饰已是百花齐放,西式服饰已经不新鲜了,尤其是年轻的女子更是偏爱剪裁得体的风衣长裙,显得人风情万种。这女子一摇一晃都是媚态,双眸带光微微转了转,啧啧啧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小帅哥可真可怜。”
袁小飞一见是陆小婉,一半惊喜一半警觉道,“你怎么来了?”
陆小婉很自然地坐在床头,摸了摸白色的床单道,“我听说你去故宫做飞贼受伤了,顺道过来看看你。”
袁小飞嗤了一声,说道,“你哪来的假消息?小爷我是见义勇为,光荣负伤!”
陆小婉哟了一声,直勾勾地看着他说,“那我还得给你送个花圈,叫你一声大英雄了?”
袁小飞不客气道,“没必要,实在是崇拜我的话,就以身相许吧。”
“真的可以吗?”陆小婉的一只手摸索着伸进被子里,在袁小飞的大腿上、胳膊上像一条小蛇一样轻轻游走,这感觉酥酥痒痒,袁小飞原本觉得还挺惬意,不想这女子突然猛地捏了下他的伤口,这一下疼得袁小飞整个人触电般弹了起来,口中嘶嘶地猛吸几口气,叫道,“陆小婉,你疯了!想要我命啊!”
陆小婉咯咯掩口笑道,“我本来就是个疯子,现在还喜欢吗?”
袁小飞顺势道,“喜欢,你疯我坏,我们刚好凑成一对。”
陆小婉摇头道,“不过呀,我是真疯,你是假坏,小帅哥,我劝你还是不要喜欢我的好。”
袁小飞道,“那如果我偏偏就喜欢你呢?”
陆小婉噗呲一声,几根指头轻轻掩着口鼻,“你跟那些坏男人也没什么区别,色!不过呢,你还是有副好皮囊,在奉天城没少糟蹋丫头吧。”
袁小飞急忙摇头,“没有呢,我还是雏。”
陆小婉又噗呲一声,这下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你觉得我会信吗?”
袁小飞歪着头说,“爱信不信。”
陆小婉突然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看他的眼神似乎都有些不同,不过她很快就变了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正色道,“我逗你玩的,我今天过来呢,是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别着急。”
袁小飞心一沉,他就知道这陆小婉绝对不是随便过来坐坐的,肯定是营造学社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们才没有时间过来看自己。
陆小婉俯过身子,悄悄道,“今天一早,警察厅的人冲到营造学社,把李哲文、梁思成、李冀、古沛来几个人给抓走了。”
“什么?!”袁小飞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们涉嫌偷盗故宫文物!”
“这怎么可能?”袁小飞更惊讶了,“李教授他们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在保护这些文物古建筑,怎么可能去盗窃文物?这,这太荒唐了!”
陆小婉反倒是一点不着急,她点了根烟慢悠悠道,“人家是有证据的。”
“什么证据?”
陆小婉盯了他一眼,“你的证据!”
“我的?”
“对,你的手不是受伤了吗?你跑了一圈甩开了人跑回了营造学社,不过你忘了你的伤口还在滴血,人家巡逻队天亮之后顺着血迹找到了营造学社并报了警,今天上午警察厅的人就来了,对营造学社进行搜查,还真给他们查出了两件原本属于故宫的文物,一枚明玉玺,一幅五代卫贤的《高士图》,一件藏在梁思齐房中,一件藏在李哲文房中,现在人赃俱获,人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袁小飞这下是哑口无言,他昨夜一路狂奔还真没注意到自己是不是留下了血迹,他一时间又懊恼又着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自己是害苦他们了。良久,他又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李教授、梁先生是何其正直的人,绝对不会做偷盗文物之事,营造学社的人常年跟文物古建筑打交道,他们要真的要贪图钱财,早就对那些不为人知的文物下手了,何必明目张胆去偷故宫里的两件文物?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陆小婉吐了吐烟圈,斜眼道,“你说的话我都信,我也懂,不过人家可不信,你要知道故宫每年都要丢失上百件的文物,他们正愁抓不到窃贼顶罪,你觉得他们会听信你的话吗?再说栽赃陷害,你有证据吗?”
陆小婉的话柔中带刚,让袁小飞无力反驳。
他有些丧气,想了想又问道,“对了,朱先生呢?不是说朱先生与政府官员关系很好吗,这么大的事赶快叫朱先生帮忙解释,实在不行花点钱疏通关系也行。”
陆小婉弹了弹烟灰,突然笑了起来,似乎是在嘲笑袁小飞的有所不知,“朱先生?呵呵,他是很有本事,人脉也广,不过故宫的事他还真帮不了,你知道故宫的馆长是谁吗?是易培基,这人与朱先生可是十分的不对路,另外下令逮捕李哲文的侦缉处处长鲍玉霖,李先生德高望重,但是脾气太臭,在北平还是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这个鲍处长跟李哲文关系可真不怎么样,发生过好几次冲突,你说这次让他们得了这个机会,可以拿营造学社来顶罪,他们会轻易放过吗?”
袁小飞有些怒意,“所以他们就是要把李教授、梁先生当做替罪羊吗?”
“对!”陆小婉点了点头。
“不行,这事我不能连累他们。”袁小飞急忙翻下了床。
“一共被抓八个人,你是要明抢还是暗夺?你觉得你能过得了公安厅的大门吗?”陆小婉也没拦他,只是坐着冷眼旁观。
袁小飞见这人不急不缓,话中有话的模样,突然了然三分,陆小婉今天来,肯定不是只来告诉他一个没法解决的问题,而是另有目的,这个目的显然也是与营救李哲文有关的,这女人一定是算计好了什么才来的。
“你有办法,是不是?”袁小飞问。
“怎么说?”陆小婉反问。
“如果你没有办法,你就不会走这一趟。”
“你很有眼色,不错,我确实有办法。”陆小婉终于笑了起来。
探望是假,给袁小飞做交易才是真的,陆小婉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带着问题和答案来,一定也是有求于袁小飞,袁小飞坦率道,“陆小姐,敞亮的,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陆小婉掐断了香烟,嘴角微微上扬道,“真是爽快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真男人。警察厅的人已经放出话了,明天上午就要把李哲文他们转移到北平监狱,你要知道进了北平监狱,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们,所以想要救他们,只有一个办法,今天晚上让警察厅的鲍处长彻底改变主意,案子在他手里,现在是黑是白都是他说了算。”
“你有什么办法?朱先生都办不到的事,你办得到?”
“这事朱先生办不到,关野贞办不到,你袁小飞也办不到,唯独就我陆小婉能办得下来,现在你该关心的不是我能不能救出他们,而是我若是真救出了他们,你该怎么答谢我?我陆小婉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
这才是陆小婉真正想要问的话,她要从袁小飞身上得到利好。可是袁小飞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这娘们贪图的,他又没钱,又没权利,更没什么宝贝,她究竟想要什么?
“我若救出李哲文他们,你得答应我三件事。”陆小婉说。
“什么事?”
“你猴急什么,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袁小飞戒备道,“杀人放火、违背良心、无情无义之事我可不做。”
陆小婉道,“你放心,这些事我都不会让你做,也舍不得让你做。袁先生,怎么样,可以答应了吗?”
袁小飞想了想,终于是咬牙答应了下来,毕竟眼下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若一切真的都如陆小婉所说,李哲文等人都是因为自己大意被擒,那自己断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只是他没想过,正因为这一次交易,从此让他与陆小婉纠葛不清。
陆小婉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衣服,甜甜地笑道,“袁先生真是有情有义的男儿,小婉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对了,明天中午午时,来六国饭店,我会给你提出第一个要求,你可不许迟到哦。”
说着,她扭动着身姿走了出去,临出门了还回头朝袁小飞飞了一个媚眼。
陆小婉走后,袁小飞在医院是一刻也呆不下,他衣服也没换就急忙奔回营造学社,到了社里一看,果然是一片冷清,社里三个组一共被抓了八个人,还有一些人跟着朱启钤去警察厅找人求情,整个营造学社三个偌大的院子只剩下林玉庆、何耀文等六七个人,全部挤在三组的院子里,一个个垂头丧气地乱坐一团。
袁小飞一回来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这些人都用着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不理解的有之,叹气得有之,更多的是愤怒和鄙夷。片刻后,何耀文首先站了起来,他压抑着自己的怒火道,“袁小飞,你还有脸回来?”
袁小飞被当头一棒,心里很不是滋味。
何耀文又说道,“都是因为你,李教授、梁先生他们才会被警察厅的人带走,你还回来做什么?”
林玉庆打圆场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不要怪小飞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其他人也是一片劝和之声。
何耀文却拍了下桌子,咄咄逼人道,“这事本来就因他而起,夜探故宫是他提出来的,把人引回营造学社也是他,为什么还不能怪他?”
袁小飞无力反驳,只是低声内疚道,“对不起,这事都是我的错。”
何耀文冷冷道,“袁小飞,这营造学社已经容不下你,你自己走吧。”
袁小飞愕然了下,很快摇头道,“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对,但这个时候我不会走的。”
何耀文道,“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不要让我把话说得太明白,你这个害人精,要不是你是个贼,李教授他们也不至于被害得这么惨!”
袁小飞变了脸色,问道,“你什么意思?”
何耀文恨恨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两件文物是怎么来的。我已经查清楚了,你就是一个贼!你在奉天城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奉天城贼道的人都认识你,你手里那个铁盒也是前奉天贼王的东西,叫六小弦,我说你为什么要夜探故宫,原来是有这么大的私心,入门考试的时候,李教授叫你去数房间,你倒好,假公济私,去盗窃故宫文物,还放在我营造学社里连累了李教授他们,你自己说你这样算不算害人精!”
袁小飞没想到何耀文竟然会把自己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他一时间有些愤怒,更有些无言以对。黎光耀说得没错,贼道这条船,你上了以后就没那么容易下来了,一日为贼,终生都是贼。就算你自己金盆洗手了,但世人的眼光总会不断地提醒你,你曾经是个贼,那是个永远撕不掉的标签。
何耀文见袁小飞没有说话,终于有一种击败他的快感,“怎么了,被我说中了,不敢回话了!我早就说过,这个人不可靠,不是个正经人,你们就是不信,现在终于是暴露了,还连累了我们整个营造学社。袁小飞,今天我何耀文就要代表李教授把你赶出营造学社,我们这里不需要一个贼!”
袁小飞低着头,有些灰头土脸,他想辩解,但是又觉得太难了,只是说道,“我没偷故宫的文物,那东西真不是我偷的,我来北平后从未偷过任何东西……”
何耀文冷笑道,“这话我们会相信吗?”
林玉庆脸色凝重道,“袁小飞,你就告诉我们,你是不是真的是个贼?”
袁小飞愤愤道,“我没偷东西,那东西不是我偷的,我发誓!”
林玉庆再度提高音量,“我现在只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做过贼?!”
袁小飞低下头,“做过!不过……”
林玉庆很失落道,“不必解释了,看来当日是李组长看走了眼。”
袁小飞着急道,“这件事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你们要相信我。”
何耀文呸了一声,冷笑道,“栽赃?还不承认是你偷的,袁小飞,我知道你嘴巴厉害,但事实摆在眼前,你再狡辩也没有,快滚吧!”
林玉庆终于是摇了摇头,拂拂袖子,叹气道,“袁小飞,我营造学社虽小,却也是为家国民族拼搏之地,若我们早知道你是一个贼,是万万不会留下你的,这里确实是留你不得了,看在我们曾共事一场的份上,我们也不送你去警察局了,你自己收拾东西走人吧。”
“林副组长……”
“你走吧,不要再说了。”
话已至此,袁小飞已经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了,只是他很不甘心,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到头来才发下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万念俱灰,只是再一想自己进营造学社是梁思齐极力推荐、李哲文三考定下来的,自己即便要走也要与他二人讲清楚,他叹了口气,拱了拱手道,“事已至此,袁小飞没什么可说的,只有跟诸位告辞了。”
说着他跪地朝会堂磕了三个响头,郑重道,“这是拜别李教授和梁先生的,感谢他们的知遇之恩。”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冲出了营造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