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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幽鸟凌云(1 / 1)


唐朝元和年间,宰相武元衡当街遇刺。白居易时任太子左赞善大夫,上疏请求捕杀刺客,因此而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著名《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即写于此时。四年后,白居易从江州司马任上改授忠州(四川忠县)刺史。之前白居易好友元稹因得罪宦官贬任通州司马,也于当年改授虢州长史。于是,元稹乘船出川赴任,白居易则取水道入蜀,两位好友竟意外在夷陵渡口相遇。

绝壁耸万仞,长波射千里。盘薄荆之门,滔滔南国纪。 楚都昔全盛,高丘烜望祀。秦兵一旦侵,夷陵火潜起。 四维不复设,关塞良难恃。洞庭且忽焉,孟门终已矣。 自古天地辟,流为峡中水。行旅相赠言,风涛无极已。 及余践斯地,瑰奇信为美。江山若有灵,千载伸知己。

——唐 杨炯《西陵峡》

刘惟远留下字条及一袋金砂,人却不知所踪。白秋练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苏颂、孙固也是一派茫然。

白秋练忧心忡忡地问道:“难道刘惟远真跟郭源明失踪有关?他是担心案发,畏罪潜逃了吗?”

苏颂道:“从字意来看,刘惟远似是要去办什么事。但这件事很凶险,他不一定能回来,故而先行留下了字条和酬金。”

孙固道:“不对呀,入夜后,刘惟远还来了一趟楼船。看他神色,颇为怡然,根本没有要出去办事的意思。”

推算时间,应该就在苏颂赴白媪母女之宴后。

白秋练道:“是了,今晚娘亲设宴,本来也要刘惟一远在一旁作陪的,他自己不愿意,说是跟苏郎说不上话,便自己出去了。”又问道,“刘惟远去楼船做什么?”

孙固道:“就问了我一句话,不过不是什么要紧的话。”

白秋练见孙固不愿意说明,便不再问,但本来已经和悦的脸色又再度阴冷了下来,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苏颂便道:“孙兄,你先回去看看邦绶怎样了。”

孙固也觉得白秋练对自己敌意甚重。她一直称呼苏颂为苏郎,称呼自己却是孙公子,亲疏立下可分。孙固虽一直有心亲近讨好这位能呼唤白鱀的神奇美人,然也不是死缠烂打之辈,当即先行辞了出去。

孙固回到芦林渡时,却见对岸山中有数点灯火,飘忽不定,时明时灭,奇特神妙,令人目眩,叹为观止。他看过一回,又见两名船夫坐在岸边闲聊,忙过去询问灯火之事。

一名船夫笑道:“这是夜火[1],经常能看到。”

孙固料想夜火非人力所为,忙问道:“那么这夜火是怎么来的?应该不是人为点的孔明灯之类吧?”

船夫答道:“不是,就是天然的。谁会去山中点灯?至于夜火嘛,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人说是蛟龙的眼睛,有人说是灵芝宝药的光气。”

孙固不由得惊叹大自然之神奇,一边在岸上随意漫步,一边静静凝视着那夜火飘荡。直到火光消散,方才收回目光。

白秋练忽然疾步走了过来,叫住孙固,诚恳地道:“孙公子,抱歉刚才那样对你。昨晚你喝醉了,我还以为你跟那些居心不良的男子一样。”

孙固正感莫名其妙,忽见一旁苏颂神情闪烁,不敢正面看自己,当即会意过来,怒气顿生,只是不便当着白秋练发作,便问道:“秋练娘子专门来找孙固,就是为了这个吗?不要紧。我昨晚喝醉了酒,没少给娘子添麻烦,我才是该道歉的那个人。”

白秋练道:“抱歉,改日再好好招待孙公子。现下夜深了,二位郎君也早些歇息吧。”

又道:“刘惟远这件事,秋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全凭二位郎君做主。”行了一礼,这才辞去。

等白秋练走远,孙固上前扯住苏颂胸口衣衫,喝道:“小苏你做什么?”

苏颂支支吾吾地道:“没做什么呀。”

孙固道:“还没做什么?你一定将我是天佑之子一事告诉了白秋练,不然她何以会对我态度大变!”他越说越生气,索性放开苏颂,自行回来楼船,斟了一杯高粱酒。酒一入口,便感到辛辣难当,喉咙发痒,剧烈咳嗽起来。

苏颂急忙跟进来,往孙固背上轻拍。他通晓医术,对于捏拿也有一套,拍了几下,孙固气息便顺畅多了。

苏颂忙道:“你若生气,大可以当面骂我,为何要赌气喝这么烈的酒?”

孙固怒气稍平,问道:“为什么要告诉白秋练?”

苏颂坦然答道:“因为我觉得孙兄和白秋练还算有缘。你二人同年同月生,你是天佑之子,当年孙奇员外抱养了你,又为白媪之女取名秋练。过了二十年,你重新回来夷陵,与白秋练再度相遇,这不是缘分吗?”

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孙兄的身世,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至少在京城是人人皆知,只不过尚未传到夷陵而已。孙兄何以反应如此之大?为什么不希望我告诉白秋练?”

孙固道:“我也不知道。”又沉默许久,才叹道,“或许,我不想白秋练是因为我的身世,才对我另眼相看吧。”

他既对白秋练大有好感,当然也希望对方能为自己心动,可他希望这心动不是因为自己是天佑之子、是京城首富,而是因为才学、人品之类。就像他迷恋白秋练,完全是因为她本人的风度与魅力,与身份、地位、财富毫无关系。

苏颂这才会意,忙道:“抱歉,身为好友,我竟没能领会兄长的心思。我还以为……”

孙固摆手道:“没事。小苏全是好意,是我自己刚才反应太过了。再则说天佑之子这件事,正如你所言,被安邦国闹过一场后,京城已是人尽皆知,白秋练早晚也会知道的。”

随即岔开话题,问道:“刘惟远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才好?”

苏颂忙道:“这件事,我反复想过了,即便刘惟远跟郭源明失踪无干,他也必定知道些什么。”

昨日事情的经过是:郭源明闻出了醍醐之气,知其珍贵,便向孙固索要了一粒,拿着进了白家酒肆。白秋练留意到郭源明的异常,但也没有理会,毕竟她是开酒肆的,见过的古怪之人、古怪之事多了去了。

至于进后院后又发生了什么,应该只有郭源明和刘惟远知道。毕竟郭源明出来大堂后,又向白秋练打听了刘惟远。而郭源明离开酒肆后,刘惟远又向白秋练打探郭源明。

孙固也点头道:“必须得找到刘惟远。”

报官自是最好的法子,但目下状况有点特殊——刘惟远昨晚去过无为山居,干系到玉山,玉山又干系到吴钟曜。若是顺藤摸瓜追查的话,怕是要将殿前司御龙直许尚一干人也扯出来。事情一旦闹大,局面难以控制,可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苏颂道:“我也是这样想。这件事,还得先请许指挥使示下。”

二人计议已定,便又赶来货船。刚近货船,便有船夫闪身而出,问道:“二位郎君有何贵干?”

苏颂道:“许船主他老人家歇下了吗?我二人有急事找他,烦请通报一声。”

那船夫犹豫了一下,才答道:“许船主外出办事,还没有回来。”

孙固奇道:“还没有回来吗?”

那船夫道:“没有。二位郎君先请回吧。等许船主回来,我会到楼船知会二位。”

回来楼船,孙固又喝了一小杯闷酒,便让苏颂先回房歇息。

苏颂苦笑道:“即便回去卧房睡下,怕是也睡不着。”

孙固道:“那好,你我干脆出去办事。”

苏颂莫名其妙,问道:“办什么事?现下入夜已深,人都已经歇下了。”

孙固笑道:“要办的这件事,必须得夜深人静才好。”

苏颂狐疑问道:“除了梁上君子,还有什么事非得半夜去办?”

孙固笑道:“过会儿小苏就知道了。”

自回房换了套新衣衫。还待去叫吴邦绶,到了其房前,听到里面鼾声不小,便道,“算了,反正邦绶也去过那里。”

苏颂愈发惊奇,忍不住发问。孙固笑而不答,只扯着苏颂下来楼船。到渡口叫醒一名本地船夫,给了他一小块碎银,命他摇撸去张飞渡。

船夫虽然睡眼惺忪,然孙固出手阔绰,那块银子大概有三四钱重,能抵他几年的营生[2],立即欣然答应,一路上,笑得嘴都合不拢。

苏颂这才会意,笑道:“原来是要去三游洞。”

孙固笑道:“不错。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来个夜游三游洞。”

春江月夜,月光泠泠。月圆花好,清夜无尘。

江面远与天接,月影入水,荡摇不定。小舟夜航于水中,江流湛湛,滟滟随波,惝恍迷离,清幽如画。

一路上,孙固、苏颂均一言不发,只静静凝视着眼前壮景,生怕惊扰了这片寥廓与深沉,邈远与宁静。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到了张飞渡,船夫举火引二人下船。

苏颂这才打破沉默,问道:“这渡口名为张飞渡,可是与三国张飞有关?”

船夫名叫景运,是夷陵本地人氏,忙告道:“就是跟张飞有关。”

当年刘备取得荆州,改临江郡为宜都郡,含“人杰地灵、宜于建都”之意,张飞为首任太守。西陵峡为入蜀孔道,故张飞在下牢津一带设防练兵,并于西陵山山上修建擂鼓台。

船夫景运又道:“张飞擂鼓台就在三游洞山顶南侧。据说最初修有栈道[3],可通往山顶,然连年失修,也就荒废了。”

孙固抬头一望,只见月光下那座山峰拔地而起,独立峻绝,擎峙江滨。料想若无栈道,攀顶极是不易,便问道:“为何不修复栈道,以方便登援者?”

船夫景运笑道:“平常谁会去山顶呀?”

苏颂接口道:“也对。当年蜀吴争雄,夷陵是必争之地,西陵峡峡口更是入蜀要害,故而张飞费力修了一条栈道,在这里练兵。之后改朝换代,虽先后有七胜城[4]、安陆城,然随着中国统一,峡口便失去了作为军事要塞的意义,栈道也就随之而荒废[5]。正如景船家所言,没人也没必要再去山顶。”

大概也正是因为栈道废弃,所以数百年之间,三游洞默默无闻,绝无人迹,成为所谓的“美好不外见”。

孙固忙问道:“那么要如何进三游洞?”

船夫景运道:“那边有一条山径小道,可通到洞口上方,再沿绳索滑下,便可进洞。”

苏颂当即笑道:“看来没有景船家作向导,我二人是到不了三游洞了。”

三游洞位于西陵峡外西陵山北峰,是天然生于峭壁上的巨大山洞,背靠西陵峡口,面临下牢津,洞口隐蔽,且登临困难,素不为外人所知。

唐宪宗元和年间,宰相武元衡于长安当街遇刺。白居易时任太子左赞善大夫,上疏请求捕杀刺客,因此而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6]司马,著名《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即写于此时。

四年后,白居易从江州司马任上改授忠州刺史。之前白居易好友元稹因得罪宦官贬任通州司马,也于当年改授虢州长史。于是,元稹乘船出川赴任,白居易则取水道入蜀,两位好友竟意外在夷陵渡口相遇。

与白居易同行的还有其弟白行简,三人携手同游下牢津。在峡口置宴饮酒时,听到有泉水叮咚之声,一时兴起,便下船穷幽陟险。

先是发现了一道瀑布,如泻如洒,如不绝线。再看到绝壁上有一奇特天然溶洞。三人兴致勃勃,命仆夫寻来绳索、梯子,经过一番艰难攀登,终于进入溶洞中。

元稹因即将与白氏兄弟各奔东西,一时怜奇惜别,遂提议道:“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

白居易、白行简均表赞同。三人便各作诗句,并由白居易做序。《序》尾言道:“以吾三人始游,故为三游洞。”此洞遂得名“三游洞”。

举火上行,小径两边均是石头,大者如釜,小者如刁斗,形色乱真。到路尽头时,果有粗绳一端结于树上,一端垂于悬崖。

船夫景运将火把交给孙固,自己先沿绳缒下,往下大概一丈多,便落到了平地。孙固将火把丢给船夫景运,也学他的样子缒下。

接下来是苏颂。起初回望身侧,只见身后一片混沌,却能听到凿凿水声,水声清越,仿若传自地底,也不知涧有多深。心跳蓦地加快,多少有些胆怯起来。然等到双脚踏上实地,则又是莫名兴奋,感受极为奇妙。

继续行进,却见一块巨石覆压当道,人须得弯腰,方能从石下通过。

一过巨石,视野骤然开阔,一个巨大的石洞出现在眼前,高六丈余,宽约十二丈。洞前横排立三根钟乳石柱,宛如门楹,浑然天成。洞中各种乳石倒挂,被火光一映,玲珑剔透,仿若造型各异的宫灯,争奇斗绝。

船夫景运引孙固、苏颂二人径直进来里洞,指着一块悬垂钟乳石道:“这是天钟,敲击的话,会发出像钟一样的声音。”又指着左室外一块突出小石道,“那是地鼓,敲它会发出鼓声。”

船夫的声音并不大,然洞中回音萦绕,声音轰然,如有钟磬助响,极见神奇。

苏颂笑道:“天钟地鼓,正好配成一对,大见鬼斧神工之妙。”

再细看洞壁,上有许多诗文题字,有刻字,也有墨迹,白居易的《三游洞序》及欧阳修笔墨都在其间。

孙固一眼留意到洞边有两首新题之诗。一为《初入峡》:

峡江初过三游洞,天气新调二月风。 樵户人家随处见,仙源云路有时通。 峰峦压岸东西碧,桃李临波上下红。 险碛恶滩知几许,晚停征棹问渔翁。

另一首名《下牢津》:

拖舟百丈苦攀跻,一过牢津恍似迷。 花放乱红迎彩旆,谷传深响答鸣鼙。 避人幽鸟凌云噪,抱子惊猿走险啼。 春岫重重春水绿,却疑身在武陵溪。

底下署名是“衢州赵抃”。即便三游洞石壁上名家众多,这赵抃书法亦极为出众,令人久久瞩目[7]。

船夫景运见孙固、苏颂均留心观赏赵抃[8]诗句,忙道:“小人记得这是那位赵先生写的,他是二月份来的,也是小人载他来的这里。”又道,“这位赵先生,是专程来游览三游洞的。”

苏颂笑道:“船家的意思是,赵抃是专门来的夷陵,而不是像旁人那样,只是入蜀路过而已?”

船夫景运忙道:“就是这个意思。”又笑道,“极少有人专程来夷陵游玩,所以小人对这位赵先生印象格外深。”

孙固笑道:“我知道赵抃这个人。此人为官清廉,却有一张雷氏琴[9],且为雷威[10]亲制蛇蚹琴,上有雪松字,为赵氏家传之宝。常有人携着古琴去找赵抃求证。听到欧阳修欧阳公任夷陵县令时,也得到过一张雷氏琴,但不能确定,为此专门去找了赵抃,对比之下,才发现是赝品[11]。”

船夫景运忙道:“是了,那位赵先生随身背着一张琴,无论人到哪里,琴都不离身。进来三游洞后,他还坐在天钟下,弹了好一会子琴。”

因为洞中有环绕、有回响,听起来便像是数人同时在弹琴一样,有快有慢,有先有后,极是神妙。

船夫不懂音律,只能大致描述当时情形。即便如此,孙固已是悠然神往,笑道:“于洞中弹琴,倒是奇绝。改日一定要携我那张雷氏琴,来三游洞试弹一次。”

苏颂笑道:“或许于江上弹琴更有意味。”

当即吟诵道:“江水深无声,江云夜不明。抱琴舟上弹,栖鸟林中惊。游鱼为跳跃,山风助清泠。境寂听愈真,弦舒心已平。”

这便是大名士欧阳修数年前在夷陵县令任上所作《江上弹琴》了。

江水,江云,孤舟,栖鸟,游鱼,山风。

静中有动,动中有静。

既深且远,既淡且清。既冷且寂,既和且舒。

自然交融,物我合一。意境之清幽怡人,丝毫不亚于春江花月夜。

孙固笑道:“都要试上一试才好。”

苏颂遂随口问道:“这么说,孙兄很快还会再来夷陵了?”

孙固一时怔住,隔了好半晌,才道:“这可说不好。”

苏颂料想好友又因身世而神伤,忙岔开话题,指着赵抃那首《下牢津》道:“这首诗将下牢津描绘得如同仙境,你我可一定要去一饱眼福了。”

船夫景运忙道:“其实三游洞洞口悬崖下面,就是下牢津。沿着溪流往里走,景色确实不错。多亏现任查知州修了一座百丈溪桥,而今不用绕道便可以去山对面,可算是方便了。”

原来硖州知州查庆之上任后,于当年二月十五花朝日[12]慕名游三游洞。路过下牢津时,见河水湍急,而渡口仅有一小舟摆渡,行人甚苦。查庆之得知此处旧桥已在前朝便毁于山洪后,便拨款在峡口关隘之处重修了一座木桥,取名为“通远桥”。“通”即四通八达、通南达北之意;“远”则意喻恒之久远。本地山民则习惯称之为“百丈溪桥”。

船夫景运又兴奋地道:“这座百丈溪桥,是一座有屋顶的桥。”

苏颂一听就来了兴趣,忙问道:“可是桥上面并非露天,而是覆以屋顶,建有房屋?”又道,“我听说福建沿海多风暴,那边的木桥多是这种。”

桥屋主要是用来遮风挡雨,延长木桥使用寿命,同时也能给路人提供歇脚休憩之所。

孙固闻言也大感新奇,道:“竟然还有这种桥!明日一早一定要去看看。”

船夫景运已有些疲累,见苏颂、孙固仍兴致勃勃,便将火把插在石壁上,向苏、孙二人告退,称要回张飞渡歇息。

苏颂忙道:“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天这么黑,山路又这么险,船家此刻下山,不要紧吗?”

景运笑道:“这条路,小人走过无数遍,闭上眼睛都能走。不过二位公子千万不要学,一定要明早天亮后再动身。”

从腰间取出一只小火把,引了火,自举火退出山洞。

船夫一走,孙固便觉得自在多了,走到地鼓之处,一边踩踏着节拍,一边唱道:“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13]。”

苏颂当即拍掌笑道:“在楚地山水之间,歌屈子之《九歌》,倒是应景。”

孙固道:“若是有酒,就更好了。”

苏颂笑道:“不妨来一角白氏高粱酒。”又作虚饮之势。

二人一齐哈哈大笑。洞中空旷,笑声回响不绝。再见洞中石钟乳光怪陆离,极有空明之感。

次日天蒙蒙亮时,孙固、苏颂方才将洞内外的题壁、摩崖一一观摩完毕。火把也刚好在此时燃尽,洞中立时变得幽晦昏暗,二人便步出洞外。

三游洞前洞正对西陵峡峡口,本可一览长江三峡风光,然此刻白雾笼罩了世间一切——

鼻间嗅闻着湿漉漉的水气,耳中听得到滔滔奔腾的水声,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大江近在咫尺,脚下便是千寻翠壁,所见却只有白茫茫一片。

就连人也置于云雾缭绕中,乳白色的晨雾随着脚步流转,虚无缥缈,仿若仙境。数步之外,便只见朦朦身影,绰约似神仙。

孙固从未见过这般景象,连声赞道:“妙,真是妙极了!”又笑道,“这一趟可算没白来。”

苏颂接口笑道:“这一夜总算没白等。”

二人便像顽皮孩童一般,四下追逐着雾气,胡乱转来转去。又意外发现石壁后隐有一潭泉水,清洌可鉴,掬一捧饮下,味清而甘,沁入心脾。

苏颂叹道:“可惜无茶,不然以此泉水烹茶,定是绝配[14]。”

孙固笑道:“总会有一些遗憾,这样心中才有念想。”

二人见天光已亮,便回到石壁下,援绳爬回山径。正欲寻去通远桥时,忽听到有朗朗诵经声,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便缘声寻去。

走出一段,忽有寺庙出现在路的尽头,仿佛是平地冒出来一般,极见画意。此时雾气渐散,尽管有鸟语花香,然四周尽是浓厚的绿色,水气仍重,竟有森森之感。

路边草丛中忽然“扑腾”一声,吓人一大跳,却是一只白鸟腾空飞起。

孙固略略定了定神,指着路上厚重的苍苔问道:“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怎么有这么重的鬼气?”

苏颂笑道:“心中有鬼,鬼才在心中。这里虽然有庙,然地处大山之中,很少有人来这里,所以香火不旺。”

那寺庙门口忽然出现一名七八岁的孩童,好奇地打量孙固、苏颂二人。

苏颂忙上前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那孩童答道:“不告诉你。”又道,“娘亲让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尤其是陌生男子。”

苏颂一笑,又问道:“里面还有人吗?”

孩童答道:“只有师傅一人,正在诵经做早课。”

孙固问道:“师傅在做早课,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什么人,是寺中僮仆吗?”

孩童答道:“才不要理你。”一溜烟进了山门,还将门扇掩上。

孙固自不会与孩童计较,与苏颂相视而笑。苏颂道:“也好,就不进去打扰了。”便又掉头回走。

二人虽然不认识路,但只需朝水声方向而去,便不会有错。此时东方已有红光露出,大致也能分得出方向。

懵懵懂懂走出好一段路,忽有一座木桥出现在眼前——飞势横空,宛若虹度,跨于山光水色之间。桥依山势而建,悬架于水上,桥上构筑有竹屋,这当是大名鼎鼎的通远桥了。

桥旁石壁上刻有《通远桥记》[15],为现任硖州知州查庆之从员所作,记录了通远桥建桥的缘起及桥的规模、形貌等。该桥桥长五十四尺,桥宽一丈,站在桥头直望,桥不似桥,倒仿佛一道宽阔长廊。

步上桥身,便有“飞阁流舟,下临无地”之感,极为神妙,非身临其境者不能体验。

苏颂叹道:“流水,木桥,山寺。”

他不过是随口念出眼前之所见,孙固亦随意接口道:“竹篱,茅舍,人家。”竟然十分工整。

二位好友相视一眼,随即一齐笑了起来。人生总有起起落落,知心好友总相伴相随,何其幸也。

忽有人蹑手蹑脚步进桥屋,苏颂转头一望,居然是熟人——樵夫曹昆。

曹昆一见到苏颂便认了出来,连连挥手道:“苏公子,小人还正想去芦林渡找你。”又迫不及待地道,“之前见过的那两人,就是在山洞中跟采药人路不平交谈过的两名男子,小人昨日又见到了。”

苏颂奇道:“他二人又来下牢津了吗?”

他既断定那两人之前找路不平是为了兵书宝剑,便问道:“本地除了路不平外,还有别的采药人吗?”

樵夫曹昆道:“采药人这种活计,一般人做不了,都是家传祖业。硖州一带,最好的采药人也就是路不平了。也有些自称是采药人的山民,不过就是到林子间采集药草罢了。能出入悬崖绝壁之间,采到珍稀草药的,只有路不平一个。”

又道:“那两人没有再来下牢津,小人是在城里见到他们的。”

原来昨日与苏颂分别后,樵夫曹昆便去了夷陵县城,想要买些盐巴。到州府门前时,正见到那两名男子从府署出来。曹昆因路不平被杀案而略有疑心,便一路跟随,直到二人进了西陵客栈。

苏颂问道:“是硖州州府吗?”

樵夫曹昆道:“是。”又道,“那两人看着也就是平常商人,想不到能跟州府扯上干系。小人本来还有点怀疑他二人跟路不平被杀有点干系,看来不会有这种事了。”

苏颂急忙谢了曹昆。曹昆着急上山砍柴,便先辞去。

等曹昆走远,孙固才道:“玉山原先也住在西陵客栈。”

苏颂点了点头,道:“樵夫见到的那两人,必是玉山同党无疑,也就是她口中的表叔、表哥。”

如此,便愈发佐证玉山是受执政大臣夏竦所派。只有有朝廷身份的人,才能随意出入州府。

苏颂又道:“虽说查知州即将离任,但毕竟还在任上,玉山一伙会不会欲借助地方官府之力,直接向吴钟曜吴夫子下手?”

孙固思忖道:“极有可能。许指挥使昨日一直不在船上,或许是得到了消息,也有所行动,或许是亲自去找查知州了。”又道,“又或许指挥使去找吴夫子了。”

苏颂一怔,随即摇头道:“许指挥使不会这么做。他顾念吴夫子病重,才交待手下私下调查,不会这样贸然登门。”

孙固道:“可一旦玉山一党将事情闹大,州府出了面,许指挥使也盖不住这件事啊。”

苏颂道:“事情闹大,未必对夏竦更有利。”想了想,又道,“现下还早,你我不妨先去西陵客栈,看看表叔、表哥究竟是何人。”

二人已知在夷陵走水路要比走山路更省时便利,急忙下山,来到张飞渡。船夫景运一直等在渡口,忙问道:“二位公子是回芦林渡吗?”

孙固问道:“去县城的话,从哪来走更快?”

船夫道:“公子到黄柏河渡口下船,走北门进城,更省时一些。”

苏颂忙道:“那就黄柏河渡口吧,正好也可以顺路打探一下。”遂驶来黄柏河渡口。

苏颂又在渡口打听郭源明之事,大致描述了一番郭源明的相貌。渡口船夫均称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如此,郭源明失踪便是确认无疑的事,不由得人心头更加沉重。

进城后一路打听,来到西陵客栈。因为时辰还算早,客栈颇为冷清,只有店家举着笤帚在门前清扫。

苏颂便上前向店家打听客栈生意情况。店家姓高,摇头道:“生意不怎么好。”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客栈做的都是过路人生意,但夷陵这个地方地貌比较特殊,地处丘陵,江河纵横,山路难行,水路顺畅,故而路过夷陵者,都是走水路。而乘船者夜里一般都会留宿在船上,更为方便,专程上岸进城寻客栈者极少极少,几乎没有。

苏颂又问道:“既然如此,店家何不将客栈设在江边渡口处?譬如像芦林渡这样的地方。”

高店家连连摇头道:“哪有在水边开客栈的?大不吉利。别说开客栈,就算自家居住,都不会有人选择江边。像白家酒肆那样的,是实在没办法,做的就是船夫的生意。”

孙固道:“好像还真是这样。自入楚地,这一路行来,岸边茶寮酒肆不少,就没见过客栈。”

苏颂道:“西陵客栈,‘西陵’这个名字好。昔日黄帝娶西陵部落女嫘祖,这个西陵部落,应该就在夷陵西陵山一带了。”

孙固也笑道:“店家,你这客栈的名字,可是跟华夏始祖有关。”

高店家忙笑道:“敝店是祖传家业,祖上随意取的。就是因为夷陵县城位于西陵峡出口嘛,跟黄帝、西陵部落什么的没干系。”

他跟苏颂、孙固闲话几句,感情上已经亲近了许多,当即问道:“二位公子可是要住店?”

苏颂未及回答,孙固抢先问道:“客栈还剩多少房间?”

见高店家困惑,忙解释道:“店是要住的,只不过我们人多,有一船人呢,我二人只是前锋。”

高店家见来了大主顾,忙丢了笤帚,引苏颂、孙固进来客栈。又告道:“敝店不大,一共只有九间客房,东、北、南各三间。”

苏颂笑道:“店不在大,而在精。店家祖上一定很有学问,九可是数字中最大者。”

高店家笑道:“承公子吉言。不过目下只剩下七间,店里还住了四位客人,占的是东二号和南二号。原本只剩下六间的,昨日住东一号的那位小娘子退房搬出去了。”

孙固当即拍出一块碎银子,道:“剩下七间房,我全包了。”

高店家先是大喜,随即又告道:“敝店房间卧榻很大,一张榻上睡三四人不成问题。公子一行总不会有二三十人吧,完全没必要全部包下来。一般都是两人睡一榻。”

孙固笑道:“店家倒是个实在人。不要紧,房间我全包了。”又问道,“店家说的原先住东一号的小娘子,可有同伴?”

高店家不敢怠慢大主顾,忙道:“有两人跟她一起来的,目下那两人还住在东二号。”

孙固忙道:“我可能认识那位小娘子,是叫玉山,对不对?也想拜访一下她那两名同伴。”

高店家道:“那两位昨日一早便与小娘子一道出了门,虽则小娘子途中回来退了房,但那两位一直没有回来。小老儿没有多问,也不敢随意进客人房间。”

孙固闻言大奇,与苏颂相视一眼。二人均是一样的想法:原来玉山的同伴,不是樵夫看到的那两人。

苏颂忙询问玉山同伴姓名。高店家本不能随意泄露客人信息,然孙固是大主顾,一举包下了七个房间,又声称与玉山认识,便到柜台查了簿册,道:“登记了名字,这位公子说得没错,小娘子是叫玉山。那两名男子,一个叫韩明,一个叫臻哥。”

苏颂从旁瞥见簿册,当即赞道:“这字是高店家写的吗?书法当真不错。”

高店家忙道:“这是我儿媳夏陵记的帐。她一早出门,随小儿高兴去江边买鱼了。”

这种小客栈,一般都是家族经营。高店家只有一子名高兴,儿媳夏陵是外来人氏,有个不到十岁的儿子高飞。但像夷陵这样的地方,除非是读书人,普通民众基本都不识字,店家或许因为记账需要,也许认得几个字,笔迹也多是胡乱涂鸦,不成样子,像夏陵这般工整有度,自成章法,实在罕见。苏颂心中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句。

孙固问道:“不是说还有两名客人吗?”

高店家道:“嗯,住在南二号,名叫赵明、邵兴。”

孙固问道:“这两人是外地来的吧?可能听出口音?”

高店家点头道:“反正不是本地人。至于什么口音,小老儿也听不出来。不过跟您二位公子都不同。”

孙固遂道:“那好,我们先去南三号看看。”

孙固本意,是要进南二号赵明、邵兴隔壁那间房。进来后院客房,才发现三厢“一”字号房均位于中央,“一”字右手是“二”,左手是“三”,南二号位于南厢房最东边,隔壁是南一号。

孙固见这客栈房号编得奇特,便向苏颂使了个眼色。苏颂会意,声称想看看客栈周遭环境,硬拉着高店家出去了。

孙固便来到南二号房前,听到里面并无动静,便大力去推。房门从内闩上,推不开,便使劲拍门,高声嚷道:“不是说是空房吗?怎么推不开?”

很快有人来开了门,只拉开一道门缝。隐约可见那人穿着单衣单裤,手里提着刀。孙固料想他是刚从榻上爬起来,便假装惊讶地叫道:“怎么房里有人?”

那人隔着门缝问道:“你是谁?”

孙固道:“我是房客呀。我包了七间房呢。”

那人一怔,随即喝道:“你搞错了!快滚开!”

房内又有一个深沉些的声音问道:“什么事?”

提刀男子扭头答道:“没事,应该是搞错了房号。我就说这家客栈房号编得古怪。”旋即隔门告道,“这是南二号。”

孙固“哎哟”一声,忙赔礼道:“抱歉抱歉,我还以为这是……”

一语未毕,对方便“啪”地一声关了门。

孙固回来大堂,苏颂正拉着高店家问东问西。孙固朝苏颂招了招手,又叫道:“店家,客房先给我们留好了。我们出门办完事,会再回来。”

高店家满口应了,又热情问道:“二位公子应该还没有用过早饭吧?这里有萝卜烤饼,是儿媳妇一早做的,公子不妨尝尝看。”

苏颂笑道:“我已经尝过了,味道不错。”

孙固出身富贵,一向不随便吃外面的东西,但他也知道生意人的心意,当即满口应了,随手拿了两块饼,用油纸包了,放入怀中。

出来客栈,苏颂问道:“怎么样?”

孙固道:“南二号中确实有两个男子。我只看见了其中一个,手中握的刀,是禁军兵器,就是东京大街上赤老[16]最常佩戴的那种刀。”

苏颂问道:“莫非是许指挥使手下?”

孙固道:“我也不能确定。不过这二人既然能随意出入州府,必有官方身份。”

二人一时也猜不透究竟,便赶来夷陵县署,预备正式上报郭源明失踪一案。

出来接待的却是县令幕友钱庆。钱庆抱拳道:“采药人路不平案有了些眉目,昨日李县令连夜审案,今早方才歇息,故而不能亲自出来接待二位。”

孙固大为惊异,问道:“路不平一案,这么快就有进展了吗?”

苏颂料想既是审案,必有嫌疑人,便问道:“可有捉到嫌犯?”

钱庆点头道:“有。犯人的名字叫刘惟远,是外地人。有包括船夫在内的多名证人证实他前日一早到过下牢津,还曾一路追着采药人路不平说话。”

孙固和苏颂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惊讶异常。

苏颂忙问道:“可有证人见到刘惟远杀人?”

钱庆道:“那倒没有。这刘惟远也认定这一点,死活不肯招承。李县令没少花心思。”

孙固忙道:“可否让我二人见见刘惟远?”

钱庆愣了一下,问道:“这是为什么?”

孙固道:“这个刘惟远,很可能与郭源明失踪有关。”

钱庆一怔,随即道:“果真如此的话,刘氏的罪名又要多加上一条了。”又拱手道,“实在抱歉,刘惟远干系重大,钱某不敢擅自做主,请二位郎君稍候,容钱某进去禀报李县令,请他定夺。”

钱庆前脚刚走,孙固便忍不住问道:“刘惟远怎么会落到夷陵县令手中?”

苏颂亦是大惑不解。

既然有证人指证,刘惟远杀人嫌疑重大,遭官府逮捕并不稀奇,可明明没有官兵公然赶到白家酒肆缉拿刘惟远啊?而且根据留在白家酒肆的字条,刘惟远是自行出门办事。虽然他也知道此行凶险,但并非绝对呀,说得是“我若不回”,一个“若”字,表明他还是有回来的可能。

苏颂思忖道:“莫非一开始就是官兵诱捕之计?刘惟远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但不能确定,还是去了。”

孙固很是不以为然,道:“夷陵一边是山,一边是江,只需派几个人围住白家酒肆,刘惟远便插翅难飞,还需要诱捕吗?”

苏颂道:“李县令是个人人称颂的好官,或许只是想要低调行事,不愿意大张旗鼓,惊动芦林渡口众人。”

孙固道:“但不管怎样,刘惟远知道前路危险,为何还要去?”

苏颂道:“刘惟远没有杀人,问心无愧,自然就去了。”

孙固道:“既然是诱捕,刘惟远不可能知道等在那里是官府的人呀。”

苏颂道:“这倒也对。”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什么人能将刘惟远深夜诱出?尤其在已知凶险的前提下,他还能义无反顾?

过了半刻工夫,县令幕友钱庆重新出来,歉然道:“李县令说路不平命案未结,犯人刘惟远尚未招供,实不便让二位郎君面见重犯。”

苏颂忙道:“我二人只会询问与郭源明有关之事,不会涉及路不平命案。”

钱庆道:“既然刘惟远与郭源明失踪有关,李县令自会严加讯问,相信很快就会有郭源明下落。请二位郎君放心。”

孙固见钱庆不肯通融,便从怀中掏出烤饼,道:“那好,我代白家酒肆来为刘惟远相送饭食[17],本朝律法,不得饿死犯人。李县令有清名在外,不会不通人情吧?”

钱庆皱了皱眉,问道:“刘惟远是重犯,孙郎何以一定要见他?还搬出了送饭这等可笑的理由。于律法不合不说,还有串供嫌疑。”

孙固大怒道:“哪有这样的事!”

钱庆板着脸道:“既然没有,何不交给李县令来问案?李县令是有口皆碑的好官,孙郎信不过他,不就是认为夷陵百姓都瞎了眼吗?”

孙固一时答不上来,气闷至极。

苏颂忙道:“孙固只是着急寻到郭源明而已。我们自是信得过李县令。郭源明的案子,就劳李县令费心了。”

钱庆拱手道:“这是李县令分内之事,自当尽力。”

孙固还待再说,苏颂急忙扯着他退出县衙。

刚出县署大门,便遇到了吴邦绶。原来他天不亮便赶往黄柏河渡口,打听不到郭源明下落后,便又赶来县署报案。

苏颂忙道:“不必了。夷陵县已经捉住了刘惟远,正在讯问中。”

吴邦绶闻言大奇,问道:“是白家酒肆雇工刘惟远吗?”

苏颂便大致说了前日郭源明与刘惟远之古怪。

吴邦绶尚不知刘惟远前夜潜入无为山居一事,沉吟道:“那么极可能是刘惟远做了对郭源明不利的事。”

他对姊姊吴邦缦有过承诺,也不顾苏颂阻拦,自行跑进县署,想要面见刘惟远,当面询问郭源明下落。

又等了一刻工夫,吴邦绶怏怏出来。苏颂早有所预料,便迎上前问道:“如何?”

吴邦绶摇头道:“李县令不肯让我见刘惟远,只说自会尽快升堂,审问刘惟远,一定会问个清楚明白。”

孙固本来一直一言不发,此时忽插口道:“这个李县令,不给我孙固面子倒也罢了。何以对邦绶也这样?他不是还想连任吗?”意指在地方为官,最好不要得罪地方乡绅。

苏颂出身官宦之家,对官场上的事颇为了解,忙道:“李县令不是不给面子,应该是不大方便。”

夷陵地方少有恶性事件,却忽然发生了凶杀命案,硖州知州查庆之大怒,下令严查,夷陵县令李利自是备受压力。他也当真有些能耐,很快查到刘惟远到过下牢津,并设法将其诱捕。刘惟远既不肯招供,李利必定动用了重刑。重犯抗拒不招,依律刑讯,这也是官府正当流程,李利并无多大过错。然关键是,重刑之下,体无完肤。刘惟远此刻情形必是惨不忍睹,若让他见人,见者心中疙疙瘩瘩,多少会影响李利的官名,不然卖个面子、做个顺水人情又如何?

孙固、吴邦绶听了苏颂一番叙述,这才明白原委。

苏颂又道:“刘惟远是因为采药人路不平命案而被捕,现下李县令既知他与郭源明失踪案相干,郭源明又与李县令有旧,李县令必会加紧讯问,我们暂且不必再管。”

吴邦绶道:“万一……万一郭源明他已经被……”踌躇了半天,始终不敢说出“被害”二字来。

苏颂迟疑了下,才告道:“我昨日跟刘惟远聊过好一阵子,感觉他不像是杀人凶手。”

孙固也道:“我也相信刘惟远没有杀人,不光是郭源明,他也没有杀采药人路不平。”

吴邦绶问道:“孙兄何以如此肯定?”

孙固道:“因为刘惟远留在白家酒肆的字条和金砂……还因为他救过白秋练。”大致叙述了经过。

吴邦绶既惊且奇,问道:“可二位兄长不是声称刘惟远跟郭源明失踪有关吗?”

孙固道:“刘惟远是与郭明源失踪案有关,但未必杀了人。”话音未落,便抬脚疾奔。

苏颂忙叫道:“孙兄去哪里?”

孙固道:“回芦林渡。”头也不回地奔跑而去。

苏颂料想,孙固既认为刘惟远无辜,便有意干预此案,但仅凭孙固自己,自然不可能办到。他必是要赶回芦林渡面见御龙直指挥使许尚,请许氏出面。

又见身侧吴邦绶有所徘徊,便主动问道:“邦绶要不先回无为山居?毕竟尊父尚在病中。”

吴邦绶心中正有所牵挂,忙道:“确实要回家看看。”

又道:“对了,我一直来不及告诉苏兄,后日是亡母忌日。邦绶这两日应该会留在山居中,为拜祭之礼做准备,只怕暂时陪不了苏兄、孙兄了。”

苏颂“啊”了一声,忙道:“邦绶尽管去忙,后日我和孙固一定早到。”

二人遂一道出城,到至喜亭分手,吴邦绶自往南回无为山居,苏颂则步下台阶至芦林渡。

苏颂到渡口时,见孙固还等在货船边,忙赶过去问道:“许船主还没回来吗?”

孙固一路奔跑而回,早先抵达,虽额头还挂有汗珠,然气息已平,答道:“回来了。我刚才到渡口时,正好看到许船主从一艘小船下来。但他只朝我挥了挥手,让我等在这里,他自己先回货船了。”

苏颂道:“我在回来的途中,忽然想到一事,会不会是有人用丢失的行囊诱骗了刘惟远?”

金砂可贴身携带,行囊若是搁在一旁,一个不留神,也有可能被人顺走。苏颂见刘惟远一直穿着那一身衣裳,其卧房中也没有换洗衣服,应该是确实丢了行囊,并非谎言。

孙固一怔,问道:“刘惟远随手便将一袋金砂送给白秋练,还会在意一个行囊吗?”

苏颂道:“如若有什么不方便贴身携带的大件物事置于行囊中呢?而那件物事,刚好对刘惟远十分重要。”

孙固皱眉道:“莫非是夷陵夏令李利抓了偷窃刘惟远行囊的人,正好刘惟远有杀人嫌疑,李县令便利用此节?”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大对头。堂堂一县长官,逮捕杀人嫌犯,还用得着诡计百出、费尽心思吗?堂而皇之地派人到白家酒肆逮捕犯人,不是还可以赢得办案迅速干练的美名吗?

苏颂沉吟道:“莫非李县令是怕刺激病中的白媪,才有意如此?就跟许指挥使虽是奉旨办差,却也顾念吴钟曜吴夫子病重,只令手下暗中调查一样。”

孙固叹道:“如果李县令能这样想,倒真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忽想到昨晚曾有差役娄洞陪同吴邦绶返回芦林渡,思忖道:“会不会那差役娄洞名为送邦绶回来,其实是要诱刘惟远去县署?”

时间算起来也对得上。当时刘惟远刚刚离开楼船,而白氏母女正在酒肆招待苏颂,刘惟远肯定不会立即回去,应该就在外面闲逛。差役娄洞轻而易举便能寻到刘氏,而且不必惊动酒肆和渡口的其他人。

苏颂道:“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刘惟远就有极大的杀人嫌疑了。”

县署差役娄洞能将刘惟远悄无声息地叫走,必是有合理的理由,刘氏丢失的行囊就是很好的由头。但不管差役娄洞用什么名义将刘惟远诱走,对刘惟远而言,走一趟县署,并不是什么凶险之事,根本不必留下那样内容的字条给白秋练。除非刘惟远杀了人,知道事情可能败露,所以才事先有所准备。

孙固听了苏颂分析,连连摇头道:“刘惟远身怀武功,若知道此行可能暴露,还会冒险去吗?他本就是外地人,大可一逃了之。就算仍然心心念念兵书宝剑,也可以逃往距离兵书宝剑峡更近的归州。”

苏颂道:“孙兄忘了行囊中还有一件重要物事呢。刘惟远必定极想得回行囊,所以才抱了侥幸希望。”

孙固想了想,道:“不如说刘惟远想得回行囊,但因为他曾找过采药人路不平,料想官府已知悉此事,一旦去了县署,官府多半会将自己当作杀人犯扣下。”

苏颂道:“如此,岂不是与夷陵县令李利好官声名不符?”

李利可是个有口皆碑的好官,虽然刘惟远新来夷陵不久,但不会没听过。刘惟远如果没有杀人,必定相信好官李利不会拿他怎样。除非他杀了人,才会有所警觉,特意先留下了字条给白秋练。

这番推论极有逻辑,孙固一时难以辩驳,但仍然坚信刘惟远无辜,只道:“这些细节倒不是关键。如若我们能找到杀死采药人路不平的真凶,还有郭源明的下落,便能洗脱刘惟远冤屈。”

苏颂见孙固对刘惟远如此有信心,不免奇怪,心道:“我与刘惟远当面交谈过,虽觉其人耿直,但种种证据都指向他。他既然当面否认杀死采药人路不平一事,我愿意相信他。但郭源明呢?当日之事那般诡异,郭源明又在当晚离奇失踪,刘惟远怎么可能没有干系?”

料想刘惟远心虚,必是因为郭源明失踪一事,所以才事先留下字条。而孙固根本不了解刘惟远,却坚信其人无辜,当是因为刘惟远挺身救过白秋练的缘故。所谓爱屋及乌,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苏颂虽然猜到原委,也不当面戳破,只叹了口气,问道:“好吧,孙兄打算怎么做?”

孙固道:“采药人路不平一案,已有证据表明,刘惟远并非唯一嫌犯。”

官府认定刘惟远是杀人犯,是因为有证人见到他与路不平交谈,但当日与路不平交谈过的并非一人,那住在西陵客栈的赵明、邵兴也曾与路不平约好在下牢津山洞中见面,且有过一番密谈。这一点,樵夫曹昆可以作证。

苏颂道:“那么郭源明呢?目下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要寻到他下落,势必要着落在刘惟远身上。”

孙固道:“嗯,所以你我必须设法见到刘惟远。”抬起手来,朝货船指了指。

苏颂摇头道:“这不是个好主意。许指挥使此番来夷陵,另有公干,一定不愿意节外生枝。”又道,“不妨先等上一日,等李县令问案后再说。他与郭源明是旧识,既知刘惟远涉案,必定会优先讯问。”

孙固叹道:“我只怕刘惟远性子强硬,坚持不肯吐露实情,若是撑不过酷刑,那么便再也无人知道郭源明下落了。”

二人正在岸边悄声议论刘惟远一事,白秋练忽然走了过来,告道:“刘惟远一直没有回来。秋练也没敢告诉旁人。刚才秋练出来打水,看到二位郎君站在这边,便想过来问问,刘惟远这件事,要不要去报官?”

孙固忙道:“先不要报官。”

苏颂也道:“我二人正在设法寻找刘惟远。夷陵地方不大,应该很快就有下落,秋练娘子也不必过于担心。”

白秋练摇了摇头,叹道:“秋练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酒肆就是这样,总是迎来送往。来的人来了,最终也会离开;去的人去了,便不会再回来。”

言语中颇有伤感之意,与其平日干练形象大不相符。

孙固心念一动,正待安慰几句。白秋练忽特意转向他,告道:“我娘亲已经知道孙公子就是当年的天佑之子,她特意让我转告孙公子,还请孙公子回去后转告令尊,令尊孙员外当年留在酒肆的金子,娘亲已如数捐给了州府。”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朝至喜亭指了指。

孙固“啊”了一声,道:“原来白家酒肆代捐给州府,用于修建至喜亭的金子,是先父留下的。”

白秋练听到“先父”二字,奇道:“令尊孙员外过世了吗?”

孙固道:“已经有三年[18]了。我也是因为守孝期满,才离京散心。”

白秋练道:“实在抱歉。”

孙固摆手道:“秋练娘子事先并不知情,不算什么。”

正说着,有船夫奔下货船,告道:“许船主请孙、苏二位郎君上船一叙。”

白秋练忙道:“二位郎君既然有事,秋练便先告辞了。”盈盈行了一礼,自先离去。

进来货船船舱,孙固见许尚坐在案后,神色严肃,似在沉思,一时颇感惴惴,转头看了苏颂一眼。苏颂仍然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提及刘惟远一事。

船夫躬身道:“指挥使,苏、孙二位到了。”

许尚回过神来,遂问道:“二位找许某何事?”

孙固道:“嗯,那个……那个……”

许尚道:“是为吴钟曜吗?这件事,许某已经想过了,后日是吴夫人辛夷忌日,许某会亲自去无为山居拜祭,然后会与吴钟曜深谈一次。”

孙固吃了一惊,问道:“许指挥使是将所有事情当面告诉吴钟曜吴夫子吗?”

许尚点了点头,道:“这样最好。”又道,“你二人到时可以随许某一道去。”

孙固料想许尚主意已定,只得应道:“是。”

许尚见孙固神情闪烁,也不退去,便问道:“怎么,你还有事?”

孙固道:“嗯,那个……那个……”

苏颂忽抢着问道:“许指挥使昨日一直不在芦林渡,今日方才乘小船回来,是连夜从江陵府回来的吧?”

许尚颇为意外,不由得转头去望身侧船夫。

那船夫忙躬身道:“属下绝没有泄露过指挥使行踪。”

苏颂忙道:“跟他人无关,是苏颂自己瞎猜的。”

许尚道:“噢?”

苏颂料想许尚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瞎猜便能猜中,便解释道:“陕西张海起兵反宋,正在荆襄[19]一带猖獗活动。我们之前过江陵时,便听说张海一军已经占领襄阳,若叛军顺汉江[20]而下,江陵及楚地危矣。许指挥使是奉旨来到夷陵办差,差事未完,竟然离开这么久,必是有大事发生。而目下楚地之大事,无过张海之叛,所以苏颂才冒昧猜测许指挥使临时去了江陵。”

许尚闻言颇感惊异,挥手命手下退出,这才道:“苏郎当真是个聪明人。不错,许某是去了一趟江陵,不过跟张海叛乱无关。朝廷已经紧急调派三路禁军围剿张海,又派了枢密使韩琦韩相公前往陕西坐镇,料想张海也猖獗不了多久。”

孙固忽插口道:“我想到了,刘惟远那晚潜入无为山居,不是因为玉山,而是为了郭源明。”

许尚皱眉问道:“刘惟远是那酒肆雇工吗?前晚潜入无为山居、跟玉山交手的盗贼就是他?”

孙固心中念念不忘刘惟远、郭源明之事,是而根本没有留意苏颂和许固一番对话,只反复盘算刘、郭二人如何会搅在一起,忽想到刘惟远潜入无为山居极可能另有目的,便嚷了出来。他听到许尚发问,便道:“是,刘惟远就是白家酒肆的临时雇工。前晚潜入无为山居的盗贼,也是他。”

许尚一时难以置信,便转头去看苏颂。

苏颂忙道:“有证人亲眼见到刘惟远前晚半夜才回酒肆。而且我昨日也当面试探过他,他并没有否认。”

许尚问道:“这刘惟远是什么人?”

苏颂道:“应该只是慕名来寻兵书宝剑的外地人。”

许尚道:“那么这个刘惟远潜入无为山居,又是怎么回事?”

孙固忙道:“先前我一直以为刘惟远是因为怀疑玉山才跟去了无为山居,其实不是。”

刘惟远既然曾向白秋练打探郭源明,必是起了疑心,甚至想对付郭源明。白秋练也对郭源明不甚了解,只大概知其姓名,刘惟远若想进一步了解探明究竟,非得靠他自己。但刘惟远不知道郭源明刚好被夷陵县令李利派人邀请进了城,还以为郭氏跟孙固、苏颂一道,也去了无为山居做客。

而当晚孙固等人都没有回来芦林渡,刘惟远看在眼中,料想诸人必是歇宿在了无为山居,便想寻上门去,彻底了结此事。他曾往无为山居送过高粱,知道山居地形,之所以直接去了客馆,没有去其他地方,就是因为猜想郭源明必住在客馆中。

孙固又道:“刘惟远极可能是想杀了郭源明,不然不会半夜摸去无为山居。就动手地点而言,无为山居可比芦林渡方便多了。”

苏颂道:“县城在芦林渡东北方向,无为山居在渡口东南边,而郭源明天黑时便已离开县署,刘惟远则半夜才回到酒肆,这是樵夫曹昆亲眼所见。时间完全对不上,刘惟远又如何能对郭源明不利?”

虽然郭源明有可能在回来芦林渡或是前往无为山居途中遇到刘惟远,但既已遇到,刘惟远又何必再半夜跑一趟无为山居?

孙固一想也对,只好道:“是哦,时间上完全对不上,这一节解释不通。”

苏颂道:“不过孙兄说刘惟远是为了郭源明才潜入无为山居,这个动机更为可信。会不会刘惟远跟郭源明失踪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关系?”

也就是说,刘惟远确实是因为郭源明才去了无为山居,但他不知道郭源明人不在客馆,结果被玉山发现,有一番交手。另一边的郭源明,其实在离开县署不久后便失踪了,时间远在刘惟远潜入无为山居之前。

孙固闻言一愣,问道:“除了刘惟远,还有人想对郭源明不利吗?”

苏颂道:“郭源明比我等早先抵达夷陵,无意中结下了仇家也说不准。他跟刘惟远素不相识,不也立即结下了梁子吗?”

许尚忽插口道:“素不相识,转眼即成为仇家,只有一种可能,他二人以前本就认识,至少一方知道另一方真实身份。”

苏颂“啊”了一声,道:“一定是这样。”

郭源明应该知道刘惟远真实身份,只不过一时没有认出来。后来他慢慢发现了端倪,有所试探,又向白秋练打探。刘惟远即便不认识郭源明,也一定会生出警觉,是以决定先下手为强,除掉郭源明。

如此,便完美解释了之前郭源明的种种古怪,以及刘惟远潜入无为山居的动机。

孙固当即赞道:“姜还是老的辣,许指挥使随口一句,便令人茅塞顿开。”

许尚板起了脸,道:“少拍马屁!”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二人既然知道刘惟远便是前夜潜入无为山居之人,何以不及时告知许某?”

孙固吞吞吐吐地道:“因为那个玉山……嗯,玉山就是夏竦手下。”

许尚脸色为之一变,当即起身,来回走了几圈,才问道:“你让熊度留在无为山居,就是为了制衡玉山?”

孙固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过熊度并不知道玉山的真实身份。因为这只是我和苏颂的猜测,也没有十分把握,不敢明言。”

迟疑了下,又道:“不过我看熊度为人精明干练,应该也猜到了玉山是夏竦手下。”

许尚当即斥道:“胡闹,都在胡闹!”随即叫道,“来人,立即派人赶去无为山居,通知熊度一干人都撤回来。”

孙固忙道:“这样不好吧?玉山一定会有所警觉的。”

苏颂忙解释道:“之前孙兄让熊度留下,也找了合适的理由,邦绶他们都没有起疑。”

许尚质问道:“既然大家都认为盗贼是为你孙固而去,你人不在那里,也不会再有人对无为山居不利,熊度还有什么理由留在那里?”

孙固道:“可是玉山人还在无为山居。她的两名同伴一直都没回客栈,必定也潜伏在无为山居附近。”

许尚道:“玉山这干人既然低调行事,想必也只是想寻到不利于吴钟曜的证据,不会再另生枝节。”

苏颂试探问道:“这么说,许指挥使也认为玉山是夏竦的人了?”

许尚虽觉得夏竦身为执政、实不必多此一举,仍然点了点头,道:“吴钟曜僻居山居多年,从不问外事,除了夏竦,我再也想不到还有人要对他下手。”又道,“你二人今晚随许某去无为山居。”

孙固一怔,问道:“许指挥使今晚就要去拜访吴钟曜吴夫子吗?”

许尚道:“今晚。”又挥手道,“孙固,你先回去。许某有话要单独对苏颂说。”

孙固料想自己只是平民,而苏颂已有功名在身,算是朝廷命官,许尚将言之事,必是涉及朝廷朝政,便应了一声,但脚下却不动。

许尚皱紧眉头,问道:“你二位今日来找许某,到底是要做什么?”

孙固道:“嗯,那个,出了一点事……”顿了顿,才道,“刘惟远已被夷陵县令李利逮捕,正遭重刑刑讯,孙固想请指挥使出面干涉。”

他原先信任刘惟远,而今既知其人另有一层隐秘身份,且有心杀死郭源明灭口,不免有所犹豫。但转念觉得,既然刘惟远没有杀采药人路不平,又与郭源明失踪一事无干,即便一度想杀郭源明,但实未能如愿,不该受到官府酷刑拷打,被迫招承没有犯下的罪名,便还是大胆提了出来。

许尚想也没想,即拒绝道:“不行。目下除了吴钟曜一事,许某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实分不出人手来管旁事。”

孙固忙道:“其实也不需要做什么。”

许尚冷然道:“你要许某出面干涉,许某非得拿出殿前司的官印才能办到。如此,岂不是人人都知道御龙直禁军来了夷陵?”

孙固一想也对,只好道:“是孙固考虑欠周了。”但仍然觉得不服气,便将自己那番理由说了出来。

许尚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孙郎当真认为刘惟远无辜吗?许某是指采药人路不平这件案子。”

孙固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吧。”

苏颂忙插口道:“这件事,我倒是有几分把握,刘惟远应该没有杀采药人路不平。当日除了刘惟远,还有两人找过路不平。从路不平语气看来,那两人也是为了兵书宝剑而来。”大致说了樵夫曹昆之语;又称那两人现下就住在西陵客栈,名叫赵明、邵兴。

孙固道:“其中一人拿着禁军兵器。”又告知赵明、邵兴曾出入州府一事。

许尚面色登时凝重了许多,捋着胡须问道:“这两人,会不会也是玉山一党?”

苏颂忙道:“我向西陵客栈店家打探过,这赵明、邵兴,跟玉山那三人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决计不是一党。”

许尚摆手道:“暂且先不管这些人来历身份。你们有没有想过刘惟远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逃犯之类,何以郭源明不在当晚告知夷陵县令李利?”

刘惟远只是因杀人嫌疑才被捕,夷陵县令李利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刘惟远与郭源明失踪相干。若是郭源明曾经提及刘惟远的名字,李利必定早就怀疑到了刘氏身上。

孙固、苏颂尚未想到这一点,闻言尽皆愣住,难以应答。

孙固还摸了摸后脑,纳罕地道:“这件事,怎么越来越古怪?”

许尚思虑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本来许某是不能也不愿管这件事的,但正如孙郎所言,这件事古怪得很。”

到门前招手叫进一名属下,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属下即躬身应命而去。

许尚又道:“不管怎样,刘惟远身份可疑,还曾想对郭源明不利,放了他是不可能的。既然夷陵县令李利已从二位这里得知刘惟远与郭源明有过节,必会加紧审讯,说不定会由此弄清刘惟远的真实身份。不妨先等一日,到明日再看结果如何。“

刚好有一名商人模样的男子进来,许尚便介绍道:“这位是江陵府副都监[21]郁华,是硖州宜都人氏,江陵王知府[22]将他暂时调派给许某,随许某来夷陵办事,明日就由他陪你二人走一趟县署。”

又特意向武官郁华交待道:“实在必要的话,可以以江陵府的名义干涉,但御龙直及许某人在夷陵一事,决计不能泄露。”

武官郁华躬身道:“领命。”

许尚又道:“现在孙郎该心安了吧?”

许尚忙道:“多谢指挥使。”又道,“那我先回楼船了。”

孙固离开后,许尚叫过武官郁华,告道:“本朝以文制武,许某虽为殿前司武官,也不该干涉地方事务。郁都监明日先充作侍从前往夷陵县署,见机行事。若是日后朝廷追究此事,郁都监是受我之命,当由我许尚一人承担。”

又解释道:“刘惟远那起案子,实在太过诡异。失踪者郭源明,更是郭劝之子。”

武官郁华诧然道:“郭劝吗?是遣送山遇回西夏那个郭劝?”

许尚道:“正是。”

郁华道:“那么郭源明当与夷陵县令李利有旧了。”

他既是硖州本地人氏,对地方之事甚是熟悉。那李利原是延州知州郭劝心腹幕僚,后郭劝因山遇及元昊称帝被罢官,李利遂离开郭劝,锐意读书,参加科考,竟一举高中,放为夷陵县令。

许尚道:“许某之所以同意郁都监陪同苏颂前往县署,也因为夷陵县令李利行事出人意料,颇让人捉摸不透。”

那李利在夷陵县令任上极有官声,朝廷本有意提拔,他却只求留任本地,连任了一次,而今已是第二次请求留任夷陵县令。虽是由硖州知州查庆之上书,但应该也有李利自己的意思。

这未免太不同寻常,若是为国为民,大可就势升迁,有更大的职掌,做更多的好事,而不必困守在弹丸之地。更何况夷陵自古以来为贬所,贬死于此地的名人多不胜数——譬如唐朝宰相萧华[23],便是死于硖州司马任上——对为官者而言,大不吉利。

许尚遂疑心李利一心留在夷陵,必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虽然与许尚本人无干,他身为禁军武官,也无权过问地方事务,但既然郁华反正要去夷陵县署,便可顺道查探一下。

郁华当即会意,躬身应道:“指挥使的意思,郁某已经明白,明日会见机行事。”

又问道,“既然指挥使命郁某陪同孙、苏二位,何以要等孙固离开,才特意交待留意李利一事?”

许尚道:“孙固只是平民,行事素无顾忌,我怕他沉不住气。还有一则,石介是孙固授业恩师,石介一案,目下朝廷严密封锁消息,孙固尚不知情。”

郁华躬身道:“郁某明白了,郁某定依照指挥使的号令行事。”

等武官郁华退出,许尚先道:“有个好消息先要告诉苏郎,关于开棺验尸一事,京东路提刑吕居简正全力阻止。”

执政夏竦称石介诈死,一定要开棺验尸。宋仁宗半信半疑,也下诏验明真相。京东路提刑吕居简专门上书道:“今破冢发棺,而介实死,则将奈何?且丧葬非一家所能办,必有亲族门生及棺敛之人,苟召问无异,即令具军令状保之,亦可应诏矣。”又联络了数百人,签下军令状,力保石介已死。

吕居简是宰相吕夷简堂弟。当年宋仁宗不知生母实为李氏。李氏病死后,太后刘娥打算只以普通宫人之礼安葬,是吕夷简竭力劝谏,才说服刘娥用皇后服盛殓李氏。刘娥死后,宋仁宗方才得知身世及真相,对吕夷简之恩终身不忘。宋仁宗既信任吕夷简,对吕居简的奏疏亦自然格外重视。夏竦与吕夷简本是一党,也不敢指斥吕居简包庇石介,不得不有所收敛。

苏颂闻言忙问道:“这么说,开棺之事总算是被阻止了?”

许尚道:“只能说暂时压下了,但皇帝仍未做出决断。”

苏颂当即会意,道:“皇帝一定在等许指挥使返京。如此一来,许指挥使这边的调查结果就格外重要。”

许尚道:“是。所以许某决定今晚去见吴钟曜,尽快有个结果,好及时返京,阻止夏竦进一步兴风作浪。”又道,“许某只留下苏郎,是因为孙固尚不知石介已死,但过了今晚,怕是再也瞒不住了。”

苏颂问道:“许指挥使是要我先设法告诉孙固吗?”

许尚点了点头,道:“一会儿许某会派人将孙固叫来这里,如果他得知真相后发狂发疯,许某只好命人先将他制住,扣在货船上,以免惹出更大风波。”

苏颂也想不到好的法子,只好道:“苏颂遵命。”又问道,“许指挥使是不是预备今晚要将全部真相告知吴钟曜吴夫子?”

许尚点了点头,道:“苏郎大可放心,吴钟曜虽然一直隐居山中,但年青时也经历过大风大浪,他应该承受得起。”

苏颂见许尚起身径直走到门口,以为他要派人去叫孙固过来,忙跟着站起身来。

不料许尚只将舱门掩上,又折返回来,重新请苏颂坐下,才道:“还有一件事……苏郎聪明绝顶,或许能帮许某出出主意。”

苏颂忙道:“许指挥使有事,但请吩咐,苏颂必当尽心竭力,绝不推辞。”

许尚颇为赞许,遂道:“此事与西夏有关。准确地说,与西夏国相张元有关。”

当年西夏元昊自行称帝,并要求大宋承认其帝位。宋廷自然拒绝。宋仁宗下诏削夺元昊赐姓官爵,停止与西夏互市;并在宋夏边境张贴榜文,悬赏高官厚禄捉拿元昊,或献其首级,凡是能斩杀元昊并将其首级献给朝廷者赏赐二百万文钱,凡是能捕获西夏派往宋朝境内的间谍者赏赐十万文钱;又将边州地方官员郭劝等人罢官免职。

针对山遇事件所引发的一系列恶性后果,宋廷也有所弥补,明文规定凡是西夏境内的各少数民族或汉族能率领所属人马投奔宋朝者一律加官进爵,并予以一定的赏赐。不过除此之外,宋廷并未进一步采取实质军事行动。

元昊见宋廷态度软弱,便公开断绝使节往来,向宋朝递送了嫚书[24]。在嫚书中,元昊除了挖苦宋军腐败无能外,还颠倒黑白,指责宋廷背信弃义,又搬出背后大靠山辽国来威胁宋朝。与此同时,西夏间谍大量潜入宋境,刺探军情不说,还不断煽诱宋朝境内的党项人和汉人附夏。宋夏战争终于不可避免。

从康定至庆历数年之间,元昊率军向大宋发动了多次进攻,宋军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大规模的战争如三川口战役、好水川之战、定川寨之战,均以西夏大获全胜告终,宋军伤亡惨重,一败涂地。宋宰相吕夷简曾连连惊呼道:“一战不及一战,可骇也!”元昊则踌躇满志,发出“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之壮语。

而帮助元昊出谋划策的谋士,便是汉人张元、吴昊。尤其是张元,西夏一系列重大军事举措,均是他一手策划,甚至连兴平公主暴死一事,也是全靠张元才得以摆平。

西夏曾与辽国和亲,辽兴宗即位后,封宗室女为辽兴平公主,嫁给元昊。然元昊极好美色,只是出于政治原因才向辽国求亲,并不喜欢相貌平平的兴平公主。成婚仅六年,兴平公主便抑郁而亡。元昊封锁消息,不令辽国知晓。后来辽兴宗意外得到消息,很是愤怒,便派遣北院承旨耶律庶成出使西夏,询问兴平公主死因。

耶律庶成字喜隐,小字陈六,幼好学,读书过目不忘,于诗尤工,是辽国少有的皇族大才子[25]。他到辽国后,查到元昊用毒酒毒死了亲生母亲皇后卫慕氏,而兴平公主了解到真相,为了灭口,元昊将兴平公主囚禁而死于狱中。

当时元昊刚刚称帝,欲对大宋开战,不愿意得罪辽国,当然不希望辽兴宗知悉兴平公主暴死真相,于是派人收买耶律庶成。耶律庶成却不为所动。

元昊生怕辽国兴兵报复,为此恐慌不已。张元却未雨绸缪,早已调查清楚辽使耶律庶成所有事,秘密派人赴辽,按计划行事。

耶律庶成刚一回到辽国,其妻胡笃便告发丈夫盗窃他人财物,人证物证俱在。耶律庶成遂被绌为“庶耶律”[26],流放吐蕃[27]。

一场即将来临的大风暴,竟被张元轻而易举地消弭于股掌之间。元昊大喜过望,立即封张元为中书令,即西夏国相。而这位国相,亦为元昊殚精竭虑,成为大宋的心腹之患[28]。

宋廷只知道张元与副手吴昊原是宋人,但对这二人身世、来历均一无所知。直到最近,经过宋方间谍的艰难努力,事情才有了转机。

西夏元昊曾听从汉人谋士张元、吴昊建议,派人潜入宋境,用重金收买释放出宫的宫人,养在西夏,以了解宋朝的“朝廷刑赏,宫闱阴事”。

这一节,后来也被大宋皇城司利用,有意选派干练人手伪装成出宫宫人,假意投奔西夏,故而西夏那边也有大宋间谍。宋间谍最主要的任务,便是调查清楚张元、吴昊究竟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直到最近,关于张元、吴昊的情报才传回了大宋。

原来张元本名张经,吴昊本名胡威,二人均是华州[29]儒生。张元风流倜傥,自命不凡,多次参加宋朝的科举考试,均名落孙山,最后一次本已通过省试,却在殿试中惨遭淘汰。

心灰意冷之下,张经、胡威来到边塞,想要投笔从戎,不料却为宋军边将所轻。回到家乡华州,张元又因太过恃才傲物、放荡不羁,被地方县令打了板子,之后才怒而投奔西夏[30]。

张经、胡威到达西夏后,苦于无人引见,便改名为张元、吴昊,名字中暗含西夏元昊名讳。二人故意借酒发疯,每每在酒店喝完酒后,便在墙壁上留下“张元、吴昊来饮此楼”的字样。巡逻者发现后,就将二人逮捕送交元昊。

元昊当面质问二人,何以故意触犯其名讳。

张元大声道:“姓尚未理会,乃理会名耶?”指元昊本姓拓跋,其先人曾先后接受唐朝赐姓李及宋朝赐姓赵。

元昊闻言非常惊奇,当即释放了张元、吴昊,将二人收为己用,委以重任。张元、吴昊感激知遇之恩,也极力为元昊出谋划策。元昊称帝建国后不久,即任命张元为国相,吴昊也成为张元的副手。

再说大宋间谍将张元、吴昊真实姓名及身世传回大宋后,宋廷立即将二人家眷百余口人逮捕,全部流放到房州[31]。

苏颂听到这里,当即惊道:“房州隶属于京西路,距离反贼张海势力范围只有一步之遥。”

许尚点了点头,道:“听说张元将会派人秘密潜入大宋,除了设法营救其家眷之外,应该也会与张海联络。最重要的是,硖州似乎也是张元的重要目标。”

苏颂奇道:“张元派人来硖州做什么?”

许尚道:“这正是朝廷飞书传至江陵府,命许某调查清楚之事。”

大宋间谍多次听到张元和吴昊提及硖州,但具体缘由,却不得而知。当时张元已知华州家眷被逮捕流放的消息,猜到身边必混有大宋间谍,正加紧调查。大宋间谍将此条消息传出后,因张元追捕风声日紧,便决意行刺张元,但只杀了吴昊,便被当场杀死。

许尚又道:“思来想去,硖州一带,尚有些军事价值的,似乎也只有兵书宝剑了。”

苏颂当即道:“以张元之心胸谋略,绝不会为未经证实的兵书宝剑而兴师动众,千里奔波。”

许尚对此亦有疑虑,遂问道:“那么依苏郎看,张元派人潜入宋境,会是为了什么?”

苏颂道:“从改名一节来看,张元一心要保全家眷,他派人入宋,当是为了营救亲人。或许那位间谍听错了,张元和吴昊说的是房州,而不是硖州。”

又问道:“以张元在西夏的地位,何以不通过西夏国主向大宋施加压力,直接索要家眷呢?”

许尚道:“据那位间谍传回的情报,张元本人目下在西夏处境也不大好。”

张元曾一再劝说元昊攻取汉地后,令汉人守之,如此方能扩大疆域,保障财用。此项建议极具远略,所幸党项传统游牧习性深重,元昊也还是保持成长期养成的习惯,攻下城池后,往往只是掳掠而还。

兼之嫉妒张元的党项人大有人在。元昊生性暴戾,多猜疑,好杀虐,一向实行“峻诛杀”政策,以排除异己,其母、其结发妻子均死在他手里。元昊虽然依靠张元称雄一时,但不少人到他面前告状,称张元自己想做南朝皇帝,所以才让元昊改变祖制,不断攻占城池,以汉治汉。元昊听了,也对张元起了疑心,开始有疏远之意。

而张元素以灭宋为志,一再督促元昊攻打宋朝。

元昊虽在对宋战事中取得了一系列胜利,但也给西夏带来了严重后果——战争爆发后,宋停止了对西夏大宗银、绢、钱的“岁赐”,关闭了边境榷场,禁止西夏所产青白盐入境[32]。西夏境内的粮食、绢帛、布匹、茶叶及其他生活日用品奇缺,物价昂贵,国民怨声载道。连年战争使西夏民穷财尽,财用越来越困难,元昊已难以再继续与大宋对抗。

最关键的是,大宋间谍查明了辽兴平公主死因,并设法投书辽兴宗使者。辽兴宗得知了真相,十分震惊,夏辽“甥舅之亲”关系破裂,辽兴宗甚至有兴兵问罪之意。元昊有所警觉,感到处境日益孤立,为免除两面受敌,这才开始同大宋媾和。

张元却不能体谅元昊处境,只知不断催促其攻宋,愈发令元昊厌烦。元昊虽仍尊张元为国相,但之后再有重要军政会议,都不令其参与。张元这才明白已失宠于元昊,然悔之晚矣。

许尚大致讲述完经过,又道:“张元既已失势,想要营救亲眷的话,必须得自己想办法。但会不会他也在想办法重新获取元昊的恩宠,譬如进献诸葛亮遗物兵书宝剑?对穷兵黩武的元昊而言,这两样可都是无价之宝。”

苏颂思忖道:“如此看来,那位间谍并没有听错,张元在意的,确实是硖州。”

许尚怔了一怔,忙问道:“依苏郎看来,西夏张元悍然派人入宋,且来到硖州,是为了什么?”

苏颂不加思索地答道:“十连弩。”大致说了之前与孙固讨论兵书、宝剑及十连弩之事。

许尚神色登时凝重了许多,道:“十连弩果真还存于人世的话,倒确实值得西夏张元派人冒死潜入宋境。”

自从失去要塞之地灵州[33],宋朝便没有马源之地,因而无力建立骑兵。没有骑兵,根本不能与擅长骑射的党项军队正面对抗,故而宋方一直采取修建城池、扼守要道的战略,是以用于坚守的强弩便成为根本。只是大宋素来视辽国为大敌,从未将西北诸蕃,包括党项放在眼里。故而自“澶渊之盟”以来,宋军武备极为松懈。“澶渊之盟”一签订,宋廷便大肆裁军,取消极有战斗力的河东效顺一军;精锐禁军龙骑军原有十二个指挥,被减为六个指挥等。

而西夏素来重视兵备,由于孜孜以求,武器极其精良,夏人剑更是天下武人孜孜以求的利器。其境内铁器冶炼与制造业兴旺发达,西夏官方更是设有“铁工院”,专掌冶炼之事,锻造水平很高,并首先使用了被称为“熔用之袋”的“坩埚”冶铁,刀剑“皆冷锻而成,坚滑光莹”,盔甲则非劲弩不可入。而大宋所产衣甲,皆软脆不足当矢石,远不能同夏铁甲相比。

而宋军唯一的优势,便是强弩,射程远胜西夏弓矢。若西夏得到了十连弩,那么宋军连这唯一的优势也将丧失殆尽。别的不说,只凭诸葛亮十连弩的名头,便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当年甘州回鹘谋夺大宋利器床子弩,却因甘州制造水平有限,虽然得到了图纸,也只是废纸一张。而西夏则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就武器而言,水平还胜过大宋一筹。

许尚自幼加入禁军,对军备极是熟悉,自是知道利器不但能有效装备军队,还能极大地鼓舞士气,是以一听到西夏国相张元所谋可能涉及十连弩,便立即紧张了起来。

苏颂忙安慰道:“指挥使不必忧心,虽则西夏张元图谋重大,但十连弩失落已久。别说十连弩,就连兵书宝剑峡的兵书、宝剑,也极难得到。西夏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许尚问道:“苏郎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你当真认为西夏张元图谋十连弩,只是痴人说梦吗?”

苏颂点了点头,道:“跟之前辽人想得到传国玉玺没什么分别。”又道,“传国玉玺失落仅百年,十连弩却已消失近千年。千百年来,也有许多人想得到十连弩,但均空手而返。”

许尚道:“如此,许某便放心多了。”又叹道,“这一千年来,想要造出十连弩的能工巧匠应该不少,却没有一人能办到,那诸葛亮可真是奇人。”

又问道:“兵书宝剑峡,当真存有诸葛亮留下的兵书宝剑吗?苏郎怎么看待这件事?”

苏颂道:“本地人都说有。到过兵书宝剑峡的人也都说有。有物,方能言之凿凿,所以苏某自己也认为有。”

许尚不由得很是惊奇,道:“绝壁千仞,兵书宝剑置于其上,一千年来,都没有人能够取到,那诸葛亮当年又是如何放上去的?”

苏颂道:“指挥使刚才也说过了,一千年来,许多人都想做出十连弩,却没有人能够办到。奇人就是奇人,即便过了一千年,他还是奇人。”

顿了顿,终于还是小心翼翼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依苏某浅见,对大宋而言,外敌固然可虑,然内耗危害更大,比如朝堂上的党争。”

现成的例子就在眼前——夏竦身为执政大臣,不为国纾难、为君分忧,却大兴冤狱,只以整垮政敌为能事。当年夏竦主持西北军事时,韩琦、范仲淹均是其副手,三人曾携手同心,共抗外敌,而今却因政见不同而成水火不容之势。尤其夏竦,居庙堂之高,却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卑鄙下流,与宵小之辈毫无分别,太令人心寒。

许尚自是听得懂苏颂言外之意,叹了口气,道:“许某是军人,朝政大事非许某所能预闻。日后大宋就要靠苏郎这样的人了。”

苏颂听了,心头一凛,当即躬身行了一礼。

许尚身为指挥使,决断只在一语之间,虽然觉得西夏谋夺十连弩一事甚是夸张,但料想那张元精明过人,不至于平白无故消耗人手精力,便叫进两名属下,命二人与江陵府武官郁华的两名手下一道,火速乘坐小船前往归州、夔州[34],请地方官府出兵襄助,监视三峡中所有与蜀汉相干的遗迹,如兵书宝剑峡、白帝城、八阵图等,以免出现意外。

许尚又道:“住在西陵客栈的那两人赵明、邵兴,既然曾与采药人路不平接触,想必也是对兵书宝剑起意。平日倒也罢了,目下非常之机,二人身份必须得查清楚。明日苏郎与郁华一道进城,先去查明赵明、邵兴二人身份,再跟进刘惟远一事。赵明、邵兴二人既能轻易出入州府,想必有官方身份,是禁军某指挥派来的也说不准。”

大宋中央禁军一半蓄于京师,另有一半分镇边防要地,像荆湖北路的江陵和京西路的襄阳,均地处要害,自古便为军事重镇,各驻有禁军五指挥[35],长官为兵马都监。驻路禁军隶属于侍卫步军司[36],不受地方调遣。就连许尚所属殿前司,也与侍卫步军司互不统属。

至于江陵府副都监郁华,是地方厢军编制,虽然地方军名义上也受侍卫步军司统辖,但因宋朝以文制武,郁华的直接上司其实是地方长官,也就是江陵知府兼荆湖北路兵马钤辖王子融。荆湖北路转运使刘立之也有权调动地方军,也算是郁华的上级。

许尚所称“禁军某指挥”,便是指驻外禁军。不过他刚去过江陵府,与驻荆湖北路兵马都监及禁军指挥使均见过面,知道荆湖北路禁军不曾派人来到夷陵。推算起来,最大的可能当是襄阳所属京西路禁军了。

但京西路禁军有事,应该上报侍卫步军司。就算事情紧急,也可直接照会荆湖北路禁军,何以会私下派人来到硖州?若是京师禁军外出公干,殿前司不会不知道,既知赵明、邵兴将来硖州,必会派人通报许尚。

许尚越想越觉得可疑,又道:“如果在西陵客栈找不到赵明、邵兴二人,你和郁华便直接去硖州州府打探。”

苏颂应了一声。听许尚言辞中丝毫不提孙固,忙问道:“那么孙固呢?他对刘惟远、郭源明甚是上心,肯定也是想进城的。”

许尚便起身开了舱门,叫道:“来人,去叫孙固过来。”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一名船夫打扮的下属进来禀报道:“孙固人不在楼船上,楼船上的人说他根本没有回去。属下在渡口打听过了,有人看到他往岸上去了。”

许尚不由得转头去看苏颂,问道:“孙固该不会又进城去找夷陵县令李利了吧?”

苏颂道:“孙固知道李县令不会让他见刘惟远,倒更有可能去无为山居了。”

许尚皱眉道:“不是说好今晚一道去无为山居的吗?这个孙固,总是冲动行事。”

苏颂忙道:“孙固虽然有些意气行事,但还是识大体的。就算他去了无为山居,也不至于有不妥言行。再则说,后日是吴夫人忌辰,他可以称是去帮忙,不至于有人起疑。”

又问道:“今晚许指挥使去无为山居,若是见到玉山,该如何解释?”

许尚道:“辛夷虽嫁入吴家,但素来单独居住在山南的佛堂。后日是辛夷忌日,吴邦缦是长姊,按照惯例,今晚要去佛堂守灵。那玉山既自称是缦娘的朋友,不陪在身侧,说不过去,必定也会跟去佛堂。”

苏颂听了很是佩服,心道:“不愧是御龙直指挥使。吴氏偏居山坳,他竟然也能派人查得清清楚楚。”

许尚又道:“就算遇到玉山,她也不认识许某。许某可以称是吴钟曜的旧识,路过夷陵,前来拜访,情理之中。”

话音刚落,便有船夫进来禀报道:“熊度回来了。”

熊度一进来便单膝跪下,道:“属下刚才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出石介已死之事。孙固一再追问,不得已,属下便说了实话。”

原来孙固离开货船后,便去了至喜亭。看到熊度回来时,便上前截住,强行将他扯进至喜亭,询问无为山居情形。

又道:“许指挥使让孙某今晚陪他去无为山居,我只是想了解一下。”

熊度以为许尚已将所有事情已告知孙固,便道:“缦娘和玉山已经动身去了佛堂,山居中只剩吴钟曜父子。吴钟曜服了大内玉露丸后,气色好转了好多,白日还下地,自行在花园中走了小半个时辰。即便听到石介病逝一事,也不至于当场发病。”

石介之死,由此而泄,包括夏竦上书诬陷石介诈死且已受富弼之命前往辽国借兵一事。

许尚听了经过,命道:“起来。”

熊度便站起身来,又道:“属下话一出口,才会意孙固尚且不知石介已死,便急忙上前抱住他。一旦他发狂,属下便预备将他打晕抱起来,这样事情也不会闹大。”

许尚问道:“结果呢?”

熊度道:“结果孙固就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一直站在那里发呆。属下觉得奇怪,上前查看,原来他在默默流泪。”

苏颂忙问道:“孙固现下人在哪里?”

熊度道:“回楼船了,他说想自己静一静。属下见他没有大吵大闹,便没有出手阻止。”

苏颂忙道:“我回楼船看看。”

许尚却伸手拦住苏颂,命道:“来人,去带孙固过来。”

过了一会儿,船夫进来禀报道:“孙固人不见了。楼船上的人说他只是上船转了一圈,便又下去了。不过属下问了渡口船夫,没有船离开,也没有人见到他往岸上去。”

苏颂见许尚望向自己,忙道:“我也不知道孙固会去哪里。”

许尚担心孙固悲痛之下,做出难以挽回的蠢事,忙道:“立即派人分头往无为山居和县城方向去找,找到孙固后,立即带他来芦林渡见我。他若反抗,就绑他回来。”又怕孙固投江,命人去雇请船夫,分头往西陵峡及宜都方向寻找。

苏颂忙道:“孙固不会投江自杀的。”迟疑了下,又道,“就算真的投了江,尸首也往下游走了。”

许尚道:“是了,许某一时气糊涂了。来人,吩咐船家只往宜都方向找寻即可。”

许尚没有料到的是,孙固既没有投江自杀,也没有去夷陵县城或是无为山居,他只是钻进了渡口南面的芦苇丛中。

之前孙固意外得知恩师已死,虽然在熊度面前佯装无事,然内心痛苦实难以言表。他也猜到御龙直指挥使许尚刻意隐瞒,是怕自己悲伤欲绝、冲动行事。又见熊度神情紧张,对自己虎视眈眈,便告诉对方说要回楼船。上楼船转了一圈,趁无人留意,悄悄离开了渡口。

先沿江边往南走出老远,再步入芦苇深处,认为再也无人听到,这才失声哭了起来。

哭一阵,踹不过气时,便停一阵,又哭一阵,再停一阵。

回忆起昔日拜师学文的情形,胸口便宛若刀割一般。所谓锥心之痛,大概也不过如此。

他躲在芦苇丛中,目不见长江,耳边却能听到滔滔水声,甚至能感受得到江流涌动。

这大江之水,全然不顾人世间悲欢离合,万千年来,只滚滚东流,泱漭不知其极。

人间俯仰成今古,何地他时始惘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有拨动芦苇之声,以及“沙沙”脚步声,似有人走了过来。孙固不愿意自己哭得一塌糊涂的模样被人看到,急忙蹲下身子,屏住呼吸。

那人逐渐走近孙固藏身之处,轻声叫道:“孙公子,孙公子。”

孙固呆了一下,随即现身出来,问道:“秋练娘子,怎么是你?”

来者当真是白家酒肆白秋练。她先打量了孙固一眼,大概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翩翩公子如此狼狈,颇为惊异,随即告道:“秋练听苏郎说了孙公子恩师过世的消息,孙公子人不见了,大家伙儿都很着急。秋练便想着来这边找找看,想不到孙公子人真的在这里。”

孙固举袖抹了抹眼泪,当即道:“秋练娘子是来安慰孙固的吗?孙某不需要可怜,尤其是不需要秋练娘子的可怜。”

白秋练不答,只环顾四周,叹道:“每次秋练感到特别难过时,也会来这个地方,哭过一场后,感觉就好多了。”

孙固忽然想起白秋练之前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想要有自己的空间。我也是”那句话,心道:“原来这里就是她的空间。”

他见白秋练神情怅然若失,与往日大不相同,料想必是心有所感,便问道:“秋练娘子是为什么事而难过?”

白秋练幽幽道:“等不到要等的人,自然难过。”顿了顿,又道,“这件事,告诉孙公子也无妨。秋练今年二十二岁了,早过了出嫁的年龄。之所以对所有男子都冷言冷语,包括孙公子在内,是因为秋练心中早已经有了意中人。”

又道:“那晚孙公子喝醉了酒,秋练便已明白孙公子的心意。秋练本来打算不理不睬,一如既往,而今既知孙公子便是当年的天佑之子,便该以实情告知——秋练还是少女时,便已与人私定终身,定下了婚约。”

孙固一呆,竟然立即起了嫉妒之心,追问道:“那名幸运的男子,他是谁?”

白秋练道:“他的名字叫慕蟾宫[37]。”

孙固又是一怔,问道:“慕蟾宫吗?他父亲可是叫慕小寰?”

白秋练大为惊诧,忙道:“是。孙公子认识慕氏父子吗?”

孙固道:“先父早年与慕小寰有过生意来往,我也见过慕小寰本人,曾听他提过有个独子名叫慕蟾宫。”顿了顿,忽然语气变得深沉起来,道:“秋练娘子可知在中原,慕姓极为罕见?”

白秋练狐疑问道:“孙郎想说什么?”

孙固遂道:“慕姓是复姓慕容氏的简化。慕容原是鲜卑姓氏,目下北方有不少人姓这个姓氏,算是河西党项大姓。”

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便直说了,还望秋练娘子不要介意。早年京师曾发生过一起慕容英间谍案[38],那之后,慕容及慕姓就上了皇城司的黑榜。慕小寰来自北方,秋练娘子应该是知道的。皇城司包括殿前司禁军都曾秘密调查过他,殿前司还曾找到先父查证。”

白秋练一时愣住,凝思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官府调查结果如何?”

孙固道:“倒是没查出什么。但那次事件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慕小寰。这多少能说明些什么吧?慕小寰若是正当商人,问心无愧,当不必刻意闪避。”

又问道:“秋练娘子有多久没有见过慕蟾宫了?”

白秋练道:“六年。”

孙固忙道:“官府调查慕小寰,正是六年前的事。我敢说,慕蟾宫一定不会再回来了。”又道,“娘子已经等了他六年,还不够吗?”

白秋练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们白家是做酒肆生意的,家母自幼教导秋练,做生意没别的诀窍,就是一个‘信’字,做人也是如此。”

孙固道:“娘子与慕蟾宫应该是两相情悦,私许终身吧?依我来看,慕小寰就算不是辽国或西夏间谍,也是个精明之极的商人,讲究门当户对,不会允准他儿子娶一个……抱歉,孙固决没有轻视娘子的意思,只是世俗之见。大抵如此。”

白秋练点了点头,道:“门第出身摆在明里,是铁一般的事实,否认亦是无用。但秋练与蟾宫有过誓约,秋练非他不嫁,蟾宫也说过非秋练不娶。”

孙固仍不死心,道:“娘子可知‘蟾宫’暗合蟾宫折桂,那慕小寰对独子期许甚高。”

白秋练凄然笑道:“而我白秋练不过是个贫贱的卖酒女,这应该是孙公子的意思吧?”随即斩钉截铁地道:“就算慕蟾宫已经负心于我,秋练也会遵守诺言,直到他当面与秋练解除婚约。”

孙固一时无语,沉默了许久,忽然笑道:“其实卖酒女没什么不好,当年卓文君还当垆卖酒呢。”

白秋练却不理会孙固的打趣,叹道:“秋练有时候会想,就算蟾宫真的如约来了,于秋练而言,可能也是进退两难之事。”

她若真的跟慕蟾宫成亲,自然是嫁鸡随鸡,老母白媪可随她一道前往夫家。然而白家酒肆该如何处置呢?那些视白氏高粱酒为唯一快乐源泉的船夫,又该如何自处呢?

白秋练又道:“所以有时秋练也会想,这应该就是天意,注定秋练要留在这里。”

孙固奇道:“既然娘子这么想过,为何还要苦苦等候那慕蟾宫?”

白秋练叹道:“相遇相知是宿命,白头相守是承诺。”回忆起昔日与情郎相遇的情形,忍不住会心一笑。

那一笑,便如春花。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孙固呆了一呆,忽然下定了决心,斩钉截铁地道:“孙固一定助秋练娘子达成心愿。等孙固回到京城,便会设法找到慕蟾宫。他若还是单身,就令他迎娶秋练娘子。他若已经成亲,也要他亲至夷陵,当面向秋练娘子赔礼道歉。”

顿了顿,又道:“至于白家酒肆,我可以保证,一定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白秋练惊讶异常,问道:“孙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固笑道:“因为我想。”

又道:“还因为我喜欢白秋练。秋练娘子的快乐,就是孙固的快乐。”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江上忽有歌声传来:“清江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

春日迟迟,夕阳流叹,可谓应景之至。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1]此夜火又名“圣灯”,是自然界的一种物理现象,多出现在山中。古人诗文中多有记载,具体成因今尚不完全清楚。有人说是因光线通过云雾经衍射作用而产生的光环;另一种说法,“圣灯”是一种附着在树枝上的“密环菌”,当周围空气湿度达到100%时便会发光,干燥后则光亮现象消失。

[2]铜钱为宋代的流通货币,一千文铜钱称一贯,又称一缗(mín)。但银和绢(唐朝时为官方货币,而且是通行全球的硬货币)也有所流通,一两白银约相当于一贯钱(宋代银价时有上涨,有时一两银相当于一贯二百文或一贯四百文不等),五匹绢约合四贯钱。当时京师物价,一个月一百文已经能过得十分宽裕,一般家庭二三十文就能生活。夷陵这样的地方,物价低于京师数个档次。又,宋代因铜本身价值大于货币价值(如将铜钱积攒起来做成铜器,能卖出比铜钱本身面值高出数倍的价钱),始终存在钱荒现象,还诞生了世界上第一张纸币交子。具体可参见吴蔚作品《交子》。

[3]栈道是中国古代在峭岩陡壁上凿孔架桥连阁而成的一种通道,路途险恶,工程艰巨,是古代交通史上的奇迹。这种栈道多因军需而建,作为兵家攻守的交通要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即源出于此。三峡原有一条全长近60公里的古栈道。瞿塘峡段,从奉节县草堂河口东岸起,至巫山县大溪对岸的状元堆山,长约10公里;巫峡段,从巫山县对岸起,至川鄂两省交界处的青莲溪止,长30公里;其余则零星分布在西陵峡中。栈道包括道路、石桥、铁链、石栏等,高出江面数十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条栈道完全是当地民众出于生活需要,自发建成。过去,每至洪水季节,川江便禁航,三峡民众依绝壁一锤一凿,开凿出了三峡栈道,才使三峡的交通得到改善。随着长江航运的改善与发展,这些栈道退出了历史舞台。三峡大坝蓄水后,大部分古栈道将因水位抬高而被江水淹没。

[4]梁元帝承圣二年(553年),梁将陆洪和在峡口筑“七胜城”。南朝陈太建五年(573年),宣帝征江陵,在峡口筑“安陆城”,以备蜀犯。今西陵山下牢津平台上仍留有六朝军垒遗址及城市遗迹。

[5]至抗日战争时期,下牢津一带再次彰显军事要塞风范。当时下牢津南岸南津关为日军占领,下牢津成为阻隔日军的天然屏障,国民党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陈诚的作战指挥部即设在三游洞附近。1938年10月,湖北省政府代主席兼民政部长严立三,带领省政府要员张难光、石渶等政府官员,干脆移位于三游洞内办公,主持全省抗日救亡工作。

[6]江州:今江西九江。忠州:四川忠县。通州:今四川达县。虢州:今河南灵宝。唐宪宗削藩,及武元衡、白居易、元稹故事,可参见吴蔚作品《大唐游侠》。

[7]赵抃工诗善书,和他同时代的苏辙就曾称颂他:“诗清新律切,笔迹劲丽,萧然如其为人。”他的作品《致知府阁下尺牍》用笔端正严谨,点画润泽,取法北宋初期书坛所流行的颜体,偏向“丽”的书风。另一作品《致知郡公明大夫尺牍》却结字则较宽散,用笔也朴质得多。细韧的笔画加上倾侧的字态,显得清劲而古雅,可说是偏向“劲”的书风。

[8]赵抃在中国历史上与包青天包拯齐名,曾四次入蜀为官,前两次均走水路,路过夷陵。第一次为皇祐元年(1049年,晚于本书故事发生时间),据其诗文记载除夕抵达临江(今重庆忠县),时间当为寒冬腊月。第二次为嘉祐三年(1058年),据其诗文记载入蜀到达梓州时是七月,故正值夏季。而两首诗均为初春景色,故而可推测赵抃此趟夷陵之行为春季出游,而并不是在入蜀途中。

[9]蜀地雷氏家族所制之琴,又名雷琴,为琴中精品。雷氏制琴始于唐代,制琴名家层出不穷,入宋后因“子孙渐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苏轼语)而衰败,故唐雷氏琴成为珍品,极为难得。今故宫博物院仍藏有唐代雷琴“九霄环佩”“大圣遗音”等。

[10]四川雷氏擅长制琴,姓名可考者有雷霄(其人所制琴有松风声)、雷俨、雷威、雷盛、雷珏、雷会、雷文、雷迅(曾斫“玉涧鸣泉”琴)。其中雷威琴最为人推崇。雷威以善制蛇蚹琴而著名。南宋大诗人陆游诗云:“古琴蛇蚹评无价,鱼肠宝剑讬有灵。”陆游将蛇蚹琴与鱼肠剑相提并论,足见此琴在当时已是稀世珍品。山东邹县朱檀墓(朱檀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子)曾出土“天风海涛”琴,为雷威所斫。桐木制成,黑漆琴身,裂似蛇蚹,共七弦二柱十三徵。背刻篆书“天风海涛”。琴腹有龙池、凤沼两共鸣槽。龙池内墨书两行:“圣宋隆兴甲申口口大唐雷威亲斫。”(引自《故宫博物院院刊》1993年第2期,第4页)

[11]欧阳修是当时有名的琴家,于夷陵得琴为历史真事。此琴当为普通琴,欧阳修自记为张越琴。张越是唐代江南著名斫琴师,与雷氏家族齐名,后人奉其作品为圭臬。宋人以雷琴与张琴为模板制造官琴。后欧阳修任中书舍人,又得到一张粤琴,为楼则琴,此琴无考。直到任翰林学士时,才得到一张真雷氏琴(制作者雷会。据载琴上有“宝历三年雷会所制”字样。宝历为唐敬宗李湛年号),故后人称“欧阳三琴苏十二”(苏轼作有《十二琴铭》)。欧阳修则自记为:“官愈昌,琴愈贵,而意愈不乐。在夷陵,青山绿水日在目前,无复俗累,琴虽不佳,意则自释。及作舍人、学士,日奔走于尘土中,声利扰扰,无复清思,琴虽佳,意则昏杂,何由有乐?乃知在人不在器也。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意指自己的官越当越大,购买的琴越来越贵,但是内心却越来越不快乐。遂成“在人不在琴”之典故。

[12]花朝日:即花朝节,简称花朝。俗称“百花生日”“花神生日”。具体节期因地而异,中原和西南地区以夏历二月初二为花朝,江南和东北地区以二月十五为花朝。也有以二月十二为花朝,如东京开封。古代花朝节十分重要,古人将正月十五元宵节、二月十五花朝节、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三个“月半”视为同等重要的岁时节日。《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花”即发生在花朝日。因花朝为花神生日,而民间有“花神掌管人间生育”之说,故地方习俗禁止女孩在花朝时进入菜园,也不能玩花、弄花,更不能攀花朵、拗花枝。如在花朝日拗折花枝,易招致不孕。

[13]“桂棹兮兰桨”,化自屈原《湘君》“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渺渺兮予怀”,化自《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望美人兮天一方”化自《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14]南宋时,大诗人陆游入蜀时经夷陵,亦慕名到三游洞游览。尽兴之余,取此潭中泉水煎茶,水甚奇,茶味美。陆游遂题《三游洞前岩下潭水甚奇取之煎茶》于潭旁岩壁上,自此这眼无名山泉被世人称为“陆游泉”。

[15]宋《通远桥记》摩崖壁刻今存,有兴趣的读者,可至宜昌下牢溪观看。具体位置在三游洞右前方下牢溪与长江相会处之二级台地的石壁间东南方向,为楷书竖排、阴刻石刻。又,至清代时,北宋查庆之所修通远桥已因年久失修仅存桥址,于是又恢复了旧时以舟渡人的景象。若遇风雨、昏暮和无钱者,渡口船夫往往停桡不发,令行人苦不堪言。三游洞寺僧为方便民众,四处化募,终于集了一笔款子,于清同治二年(1863年)重修木桥,还在桥旁加上栏槛,覆以檐瓦,取名“安济桥”。“安济”意为安全渡过。参见宋人何薳《春渚纪闻·龙神需舍利经文》:“指顾之间风涛恬息,即安行,晚与前舟相及,往还皆获安济焉。”但这座安济桥也未能长久安济。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政府退入四川,宜昌成为抗日前线,战略地位凸显。为阻日军西进,国民党军事指挥部下令将安济桥炸毁。新中国成立后,20世纪70年代初,当地政府重新修建了下牢溪大桥,今已成为当地一大景观。作者前面提及的岩洞餐厅即在桥侧,餐厅对岸有蹦极设施。

[16]赤老:汴京百姓对禁军的鄙称,因北宋时士兵都穿红色的军装。又,宋代中央禁军为精锐部队,在具体部署上,一部分禁军驻守京城,另一部分禁军镇守边防要地,两部分禁军数目大致相等,以达到“内外相制”的目的。京师蓄有一半禁军,这是惩于唐五代藩镇之祸,蓄兵京师以成强干弱支之势,保证中央对地方的军事优势,“诸镇皆自知兵力精锐非京师之敌,莫敢有异心者”。屯驻东京一带的挂籍禁军一度多达百万(此百万为虚指,但即便只有一半,数目也相当惊人。当时东京人口也未及百万),故而在东京大街上,最常见到的人就是身穿红色军装的“赤老”。

[17]宋代律令,监狱罪犯伙食均须由亲属供给,无人送饭才由官府代理,且要向犯人收取相应钱财。

[18]此三年指三个年头,非整三年。比如亲人去年年尾过世,到明年一月,便是满三年。

[19]荆襄:即襄阳(今湖北襄阳,原名襄樊,于2010年改名襄阳)一带。襄阳是古荆州州治,始于东汉刘表,故又称“荆襄”。彼时襄阳属于京西路(路治洛阳),“京襄”一称即源于此。硖州则属荆湖北路(路治江陵)。

[20]汉江:又称汉水,为长江最大最长的支流,流经今陕西、湖北两省,在武汉汉口龙王庙汇入长江。汉江自古以来便是湖北、湖南和四川、陕南向中原运输贡赋的要道,在中国历史上占居重要地位,常与长江、淮河、黄河并列,合称“江淮河汉”。汉江历史文化内涵丰富,“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中国文化史上最早而又最具文化意义的“神女解佩”即发生在汉水边。唐女诗人鱼玄机有《隔汉江寄子安》云:“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橘林。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子安即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状元李亿。彼时鱼玄机因李亿正妻不容,滞留汉阳,李亿则身在武昌,有情人隔汉江相对,故有此诗。

[21]宋代设有路“都监”,掌管本路禁军(中央军)的屯戍、训练和边防事务。有州府“都监”,掌管本城厢军(地方军)的屯驻、训练、军器和差役等事务。资历浅的武官担任“都监”职务时,称“押监”。

[22]江陵是荆湖北路路治所在,江陵知府通常也兼任路级最高军事长官兵马钤辖,在军事上是硖州知州的上级。书中的江陵府武官实际上是路级武官,在军事系统上与硖州有统属关系,故该武官出面干预地方事务更说得过去。又,北宋官制复杂烦琐,如路级行政机构本以安抚经略使(安抚使)为最高长官,但仅陕西、河东、河北及两广路常置安抚使司,掌管一路民政,均以知州兼任安抚使。其他路,只有遇到天灾及边境用兵,朝廷才会特派安抚使,事毕即罢。一路实际上的长官是转运使,有权管一路之政。但因宋代州府长官常是二品以上的朝官带本官充任,因而有时转运使的官位低于州府长官,这就给转运使在行使职权上造成困难。为此,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规定,凡是大两省官以上充任转运使的,州府公文必由转运使、副使申转;若是观察使以上知州府的,州府公文不必经由转运使。路与州府长官的关系,以品秩高低来决定。有些路,直接以州府长官兼任转运使。

[23]萧华:出自著名的兰陵萧氏(中国古代著名家族,顶级门阀之一),南梁武帝萧衍之后。父萧嵩为唐玄宗朝宰相,太子太师,封徐国公。弟萧衡娶唐玄宗之女新昌公主。

[24]嫚书:文辞轻慢的书信。汉高祖刘邦皇后吕雉执政时,匈奴单于冒顿送信给吕后称:“陛下独立,孤僨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大有调戏侮辱之意。故西汉大臣何敞称:“臣闻匈奴之为桀逆久矣。平城之围(指刘邦被匈奴围困、被迫以公主和亲),嫚书之耻(指匈奴单于调戏吕后的书信),此二辱者,臣子所为捐躯而必死。”

[25]耶律庶成精通汉、辽文字,曾受命翻译汉文医学著作,对北方少数民族医学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当时宋朝医学发达,朝廷设有太医局,召集全国各地名医,研究出来的方剂称“局方”,常常被配制成为丸散、膏、丹等成药,在药铺里出售。因为有太医局的局方,一般医生只需给人切脉开处方,即可治病。而契丹相对落后,很少有人懂得切脉开药方。耶律庶成研究了大量汉文资料,还拜了一位名医为师,学习医学知识,经过艰难努力后,终于将一些汉文医学著作译成了契丹文,颁行辽国各部。此后,契丹医师才逐渐学会切脉开处方。

[26]契丹最早分为八个部落,只有部落首领和重要贵族才能以部落为氏,其余人只有名。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创建辽国之后,因为追慕中原汉高祖皇帝,便将自己的耶律氏兼称刘氏,又认为乙室、拔里氏二族功劳极大,堪比汉代开国丞相萧何,遂将后族一律改称萧氏。耶律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平本人虽未改姓,但她的两个弟弟也都由此改姓萧。上行下效,许多没有姓氏的契丹人也纷纷以“耶律”和“萧”为姓氏,只不过,这些“耶律”和皇族没多大关系,故被称为“庶耶律”。真正的耶律皇族若因犯罪被贬为“庶耶律”,就等于是被从皇家族谱上除名,成为平民。

[27]耶律庶成被流放十二年后才得以平反昭雪,由辽道宗下诏,复归耶律本族。又,耶律庶成获罪时,官府即判定他与妻子胡笃离婚。胡笃不久怀孕(非耶律庶成骨肉),妊娠期满,胎儿却不降生,胡笃最终痛苦死去。后来医生剖开胡笃腹部检查,发现腹中婴儿双手紧紧抱住胡笃心脏,使其不能跳动。时人都知道耶律庶成冤枉,称这是胡笃诬陷丈夫的报应。

[28]元昊入侵宋朝的诸多军事行动,均由张元、吴昊策划。好水川一战(参见本书《外一章》),宋军阵亡一万多人,尸体遍布好水川内。张元在界上寺墙壁上题诗一首:“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署名为“(西夏)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对宋朝极尽讥讽之能事。宋人洪迈(《容斋随笔》作者)曾愤怒地评论张元、吴昊二人说:“西夏曩宵(元昊自己改的名字)之叛,其谋皆出于华州士人张元与吴昊!”又,张元有《咏雪》诗:“五丁仗剑决云霓,直上天河下帝畿。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后世认为此诗可与黄巢《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相提并论。黄巢也是因为科举不第而反唐。黄巢故事,可参见吴蔚作品《鱼玄机》。

[29]华州:今陕西华阴。

[30]张元离开大宋时曾路过项羽庙,乃竭囊沽酒,对羽极饮,酹酒泥像,又歌“秦皇草昧,刘项起吞并”之词,悲歌累日,大恸而遁,颇有悲壮之感。又,张元叛宋投夏的根本原因,是其人多次参加科考不第,最后一次殿试时还遭黜落。张元素怀功名,自认怀才不遇,想找一切机会证明自己,故“走夏州”,以灭宋为志。张元被西夏元昊重用后,对宋朝造成极大的危害,宋廷深为震撼。据宋人王栐所撰《燕翼诒谋录》记载,宋仁宗专门为此改革了殿试末尾淘汰制(张元即因参加殿试时处于末位而遭淘汰),之后对凡是中了进士之后的人一律授以进士出身,对那些成绩不算太好的也均授以“同进士出身”,以防文人反叛为敌所用之事。自此历代相沿,直至科举制度寿终正寝。

[31]房州:今湖北房县,地处武当山。房州古称房陵,以“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得名,和均州(今湖北丹江口)一样,因靠近武当山、地处偏僻而成为历史上著名的流放之地。宋太祖、宋太宗之弟赵廷美即被流放死于房州,年仅三十八岁。

[32]当时西北盐州(今宁夏盐池县北)盛产白盐,灵州盛产青盐(稍带青绿色,质量在白盐之上),品质纯净,质量均比大宋的解盐(宋朝主要产盐地为山西解池,故名解盐)要好,因此宋陕西沿边居民均喜欢购买白盐和青盐。自从范祥盐法改革后,宋朝廷禁止延(今陕西延安)、环(今甘肃环县)、庆(今甘肃庆阳)、渭(今甘肃平凉)、原(今甘肃镇原),保安军(今陕西志丹)、镇戎军(今宁夏固原)等八州军盐货通商,一律由官府专卖食盐。为严格限制西夏青白盐进入这些地区,规定凡是贩卖青白盐到八州军者一律处死。但由于官卖食盐价格高,而青白盐价格非常低,因而八州军土著人户及蕃部居民贩卖青白盐者越来越多,他们往往冒着杀头的危险贩卖青白盐。即使被杀,也不愿停止贩卖青白盐。宋朝廷屡次降低官盐价格,但依然比青白盐价格高得多,贩盐者猖獗不止。宋朝廷为了缓和与蕃部各族的关系,下令凡是蕃部人民贩卖青白盐者,按照原来的法令应该处死,自今以后一律配隶沙门岛(大宋最严酷的流放地)。

[33]灵州曾是古丝绸路上的重镇,位于黄河上游、河套以西,“大河抢流,群山环拱”“北控河朔,南引庆、谅,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地形极为险要。而“灵武地方千里,表里山河,水深土厚,草木茂盛,真牧放耕战之地”,这里土地肥沃,地饶五谷,尤宜稻麦,水草肥美,农牧两宜,且有秦汉延、唐徕等渠引黄河水,灌溉大面积农田。灵州的西侧就是中原通往西域的要道——河西走廊,当时这一地区主要散居着回鹘部落。灵州的西南则是吐蕃部落分布地区。对党项来说,只要取得灵州,便能“西取秦界之群蕃,北掠回鹘之健马,长驱南牧”。对宋朝而言,灵州为西北咽喉要冲,“西陲巨屏”,不但是宋朝购买西北边区马匹必经之地,也是控制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的枢纽,如果失去灵州,“则缘边诸郡皆不可保”,对宋朝的影响不可估量。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党项李继迁(元昊祖父)集合所有人马,联合蕃部,倾全力进攻灵州。灵州城破,宋灵州知州裴济战死(具体可参见吴蔚作品《包青天》)。李继迁占领灵州后,立即改为西平府,作为根本之地。宋廷此刻未意识到严重性,不但没有出兵遏制党项的扩张,反而与李继迁议和,承认了他对灵州的主权。灵州之失,对宋朝的意义绝不是仅仅丢失了一块土地。自唐朝失去河西之地后,灵州一带便成为宋军主要的马源之地。李继迁占据灵州,中国从此丧失了马源,再也没有大力发展骑兵的可能,直接决定了之后在与游牧民族的对抗中处于难以扭转的弱势。又,宋朝曾采取措施(如免除赋税徭役),鼓励边民从女真走私马匹(参见吴蔚作品《登州沙门岛》),又向西南如大理等购买马匹,但均远远不能满足军需。

[34]夔州:治所奉节(今四川奉节)。当时归州(今湖北秭归)属荆湖北路,夔州则属夔州路。归州在军事上本身就是江陵知府下级,而且江陵知府还同时兼任夔州兵马巡检,亦是夔州军事长官。之所以如此安排,当是将三峡(起点夔州,终点硖州)当作了一条完整防线来经营。

[35]宋代一指挥是五百人,五指挥便是二千五百人。

[36]侍卫步军司全称为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与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同属于侍卫亲军司。侍卫亲军司与殿前司合称“两司”。侍卫步军司、侍卫马军司,与殿前司下属机构殿前都指挥使司合称“三衙”。“两司三衙”体制为宋代禁军最高指挥机构。

[37]本书中白媪、白秋练、慕蟾宫、慕小寰名字均取自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白秋练》篇。原为白鱀豚拟人化爱情故事。白鱀豚消亡,是人类历史上永久的痛,希冀世人永远不要忘记。而白鱀豚仅仅是冰山一角,据专家估计,长江中的鱼种有接近九成已经灭绝。江依然是那条江,水却已经不是那道水。尊重生命,保护自然,愿大家都尽一分力。

[38]慕容英即演义中穆桂英之原型。其人故事可参见吴蔚作品《包青天沧浪濯缨》。又,“慕容英间谍案”晚于《包青天沧浪濯缨》,将在《包青天东京梦华》述及。之所以有殿前司介入慕容英案,是因为慕容英丈夫杨文广为禁军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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