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年间,宋仁宗起用范仲淹、富弼、欧阳修、杜衍等人执掌朝政。诸正直大臣以天下国家为重,日夜谋虑,思致太平。范仲淹提出明黜徙、抑挠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重命令等十项整顿政事的法令,此即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庆历新政。彼时石介因学问精深而被召为国子监直讲,又直集贤院,积极支持范仲淹新政,称:此盛事也,歌颂吾职,其可已乎!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怀。
——唐 杜甫《登高》
吴宅名无为山居,位于县城南面的山坳中。坐东朝西,背依山陵。宅子北面有个大湖,名为镜湖。湖边杨柳依依,桃花映水而开。湖中栖息有一群红顶白鸟,点缀于绿水清波中。相比于浩荡长江,又是另一番旖旎。
吴邦缦特意引孙固、苏颂绕镜湖转了一圈,不无得意地道:“如何?”
此时正值日暮,山林间、湖面上均升腾起淡蓝色的雾霭,如梦似幻,仿若仙境。苏颂赞道:“称为武陵源[1]也不为过。”
吴邦缦嫣然笑道:“来过无为山居的人都这么说。”又指着东面山陵道,“翻过那道山梁,还有一条小河,准确地说是山涧,到了山脚就消失不见了,但其实与长江是相通的,就是书上说的山下河。”
苏颂道:“硖州地貌还真是奇特。三峡一带崇山峻岭、怒江咆哮;一出西陵峡,江面立时平缓,江水一泻千里,夹岸青山也相应变了样式,矮小如丘。”
吴邦缦笑道:“所以了,你们就不要笑话绶弟走山路崴脚了。下牢津那边是大山,我们称之为石头山,无为山居这边,只是小土山。”
苏颂笑道:“没人笑话邦绶。缦娘不提,我们倒忘了。”
吴邦缦嘻嘻一笑。三人到吴宅大门时,刚好遇到吴邦绶和玉山。吴邦绶不见郭源明人影,还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不见郭兄?”
吴邦缦道:“郭郎去县署做客了。你二人没有遇到他吗?应该是错过了。”大致说了经过,又笑道,“还有一件更惊人的事,原来孙郎就是当年的天佑之子。”
吴邦绶果然十分意外,连声道:“这可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又释然笑道,“我曾听人说过抱天佑之子养的富商姓孙,其实早该想到的。”
玉山听在耳中,大感新奇,不免以今日未能亲眼见到白鱀为人生大憾。又问道:“白秋练当真能召唤白鱀吗?”
吴邦缦笑道:“是,当真。玉娘都问了好多遍了。这是我亲眼所见,孙郎、苏郎也在场,还有许多船夫都可以做证人,绝不会有假。”
玉山连连搓手道:“哎呀,这可实在是……实在是……”
她读书不多,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词。吴邦绶试探问道:“匪夷所思?”
玉山兴奋地道:“是,我想说的正是匪夷所思。”
又好奇打量孙固,道:“孙郎看起来平平无奇,没什么出众之处,想不到竟是天佑之子。”
孙固出身优渥,素来是众星捧月,因拜有名师,所以未沾染富家子弟的纨绔之气,反倒勤奋好学,能写一手好文章,深得大家夸赞。他一向自负自己的才貌人品,不想被玉山当众斥为“平平无奇”,不免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算作回应。
玉山又学男子般拱手道:“孙固郎君,日后玉山要与你多亲近亲近,也沾沾你的好运气。”
这话从一名年轻女子口中说出来,亦有些惊世骇俗。然旁人均知她言出天真,别无他意,均跟着发笑。
孙固也哈哈一笑,拱手道:“好说,好说。”旋即收敛笑容,正色道,“不过我来夷陵寻亲这件事,请不要透露给主人吴夫子,免得他老人家牵挂。目下吴夫子还是静心养病,最为要紧。”
吴邦绶闻言甚为感激,忙道:“多谢孙兄思虑周全。”
他见天色不早,遂引诸人直接来到水榭。这是一处单独的偏院,为吴氏平日聚宴休闲之处,半边临湖,风景绝佳。
稍微闲聊了一会儿,吴邦绶便命人摆案,预备上菜,又让姊姊吴邦缦去请父亲吴钟曜出来。
吴邦绶歉然道:“今年开春晚,倒春寒也较往年更甚。家父身体有恙,受不得半点风寒,也不能久坐,只能略陪各位聊聊。”
不一会儿,吴邦缦与老仆扶着父亲出来。那吴钟曜四五十岁年纪,面带病容,但却俊逸非凡,宛若玉树临风。他人一现身,客厅便立时光亮了许多,众人目光均立即不由自主地转到他身上。
孙固心道:“久闻吴钟曜吴夫子是个美男子,有潘安之貌、嵇康之姿,令人目眩神迷。据说他年青时只要走在大街上,路人的目光便都在他身上。自古只有‘美人倾国倾城’一说,我一直都不信男子仅凭容貌风度便能颠倒众生。今日见了吴夫子本人,方知其丰容华美,再怎么称赞也不为过。难怪当年会被人盯上。”
吴钟曜年青时也有进取之心,曾到汴京参加科考,后仪表太过出众而被人绑架去做“精子”,因为当时与吴氏同行者为辽国驸马刘三嘏,由此还惹出了一场巨大风波——
京师所有相关官署紧急出动,四下搜索刘三嘏、吴钟曜下落,几近掘地三尺。最后还是靠机缘巧合,二人才得侥幸逃脱。
然吴钟曜私下与辽国使者刘三嘏结交,又卷入重大事件,脱险后即被官府驱逐出京。以其卷入事件之严重,最后能全身而退,倒也算是幸运;而能否取得功名,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好在吴钟曜本人也看得开,回到家乡后即娶妻成家,得了一双儿女。吴父亡故后,吴钟曜更是与外界极少往来,足不出户,只闭门读书,号无为居士,自有一番从容澹然。
吴邦绶见父亲出来,忙为众人一一引见。介绍到玉山时,玉山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吴钟曜看,竟然想不到要先见礼。
吴邦绶叫道:“玉娘,这是家父。”
吴邦缦又扯了扯玉山衣袖,她才回过神来,忙行了一礼。又道:“吴伯父,你真好看。”
吴钟曜早已见惯此种场面,但像玉山这么直脱脱的称赞,还是第一次听到,当即微笑道:“多谢玉娘。玉娘你也很好看呀。”
玉山当即红了脸,垂首道:“我……我还好。”
吴钟曜不能久立,一一见完客人,便回到座上坐下,举杯道:“老夫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欢迎各位来无为山居做客,就当是自己家,一定要尽兴。”
饮了一杯,便道:“邦绶,你代为父招待客人,千万不要有所怠慢。”随即扶了仆人之手,起身离去。
众人均知吴钟曜是勉强拖着病体出来见客,都很感激,一齐起身,送到水榭门口,方才重新回来就座。
因为担心惊扰病中主人,诸人均不敢大声,就连大大咧咧的玉山也不再随意玩笑,是而这顿晚饭吃得又拘束又仓促,很快就结束了。
孙固还待与苏颂辞去。吴邦绶忙道:“虽然说好了你二位歇宿在楼船,更自在些,然而目下天色已晚,外面黑漆漆一片。这里不比京城那样的大地方,进出山坳之路崎岖不平,即便是经常走夜路者,也难免会失脚。不如今晚就在无为山居歇下,明日再回芦林渡不迟。”
孙固听说吴氏原本便准备好了客房,便道:“那好,今日便叨扰一晚。不过务必请吴夫子安心静养,不要再抱恙出来招待我等。”
吴邦绶点了点头。又问道:“孙兄是不是明日便要开始寻亲?”
孙固未及回答,苏颂已抢着答道:“明日先游三游洞可好?”
之所以如此建议,是因为苏颂早知孙固父亲孙奇在世时,已派人打探过孙固生身父母情形,但却没有任何结果。孙固必是弃婴无疑,但那木盆顺流而下,在江中一日能漂数百里,根本无从知道木盆具体落水之处,要寻到孙固生身父母,估计不比到兵书宝剑峡取得兵书、宝剑容易。
而孙固此趟夷陵之行,固然有寻亲的心愿——毕竟归根溯源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然他本人并未抱什么期望。孙氏财力雄厚、有钱有势,孙奇当年都未能寻找到孙固的亲生父母,时间过去了二十余年,愈发物是人非,他孙固又如何能办到?
所以寻亲只是个由头,而真正促使孙固离京的,有三个原因——
一是孙固姑姑孙灵孀居多年后,忽然再嫁,新郎便是苏颂岳父凌景阳。孙灵名下亦有多家豪华酒楼,堪称天下第一女富豪。
这本来是姑姑私事,孙固即便有心,也不能插手。然而这桩婚事竟被卷入政治风波,成为轰动京师的大丑闻[2],也极大地连累了孙固声名。
二是孙灵新婚后,即逼令孙固娶新姑父凌景阳之女。
若孙固真娶了凌氏,便与好友苏颂成了真正的连襟,与蔡襄也是亲眷。这本来是一件好事,然而因“结婚非类”的大丑闻,孙固已对姑姑及凌景阳极为反感,自然不愿意再娶凌氏女。
三是孙灵与前夫之子安邦国——也就是孙固表哥——忽然跳了出来,称孙固不是孙奇亲子,且来历不明,不配为孙氏嗣子,更无权接管孙氏产业。
虽则孙奇病故前已将真实身世告知了孙固,不过这终究是孙氏之秘,不为外人所知。被安邦国这么一闹,所有人都知道了孙固是孙奇从夷陵大江中捡回来的孩子。
若只是安邦国胡搅蛮缠,孙固还能应付,然因谏官欧阳修的上奏,孙氏已迅即进入执政大臣的视线——孙氏虽然只是商贾,然朝中大臣为了跟孙氏结亲,不惜少报年龄,足见孙氏实力之雄厚——于是官府也有意插手起孙奇身世来,这自然是垂涎孙氏巨额财富[3]。
无论如何,孙固留在京师,便再无安生日子,遂萌生出走之意。
而苏颂虽新中进士,亦深受岳父凌景阳丑闻影响,在朝中难以立足,便干脆以为病父寻药为由,向朝廷告假。既可暂时避一避风头,也能亲往药地,以新鲜药材当场为父亲配药。
最凑巧不过的不是,苏颂所需关键药材,正是夷陵特产金头蜈蚣,尤以三国古战场遗址猇亭一地所产最佳。而孙固也正有意前往夷陵,虽知寻亲无望,但万一呢?万一上天再次眷顾他这位天佑之子呢?即便寻亲不成,到故乡一带散散心,也是好的。
两位好友交谈过后,当即一拍即合,决意联袂前来夷陵。当然表面上仍是以游玩的名义,孙固在写给吴钟曜父子的信中,也是这般说的。
今日苏颂受白秋练之邀,去白家酒肆看杜若汤药时,曾向白秋练打听过当年“天佑之子”一事。白氏酒肆的主顾都是船夫,不时会议论当年那件事,白秋练听过无数次,最清楚不过。苏颂听了白秋练一番讲述后,感觉寻亲希望极其渺茫。他不愿意好友因此而愈发沉郁,是以当吴邦绶主动提及寻亲一事时,苏颂便立即建议先游三游洞。
旁人未及回答,孙固竟先颔首首肯,道:“甚好,三游洞是一定要去的。”
玉娘忙道:“我今日已经去过三游洞了,就不跟你们同去了。明日我就自己在家歇息好了。”
吴邦绶忙道:“去了还可以再去呀。玉娘看的是白天的三游洞,其实三游洞月色更为炫丽。”
苏颂道:“我记得白居易的《三游洞序》特别描述了三游洞夜景。”
咳嗽了声,曼声吟诵道:“俄而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昌荧玲珑,象生其中。虽有敏口,不能名状。”
吴邦绶知道玉山听不懂这番文词,便解释道:“总而言之,就是光怪陆离,晶莹奇幻,景象美妙。”
玉山这才道:“既然这么神奇,我一定要看看了。”
孙固道:“那么明日就直接将楼船开到三游洞下,我等观完三游洞夜景,歇宿在楼船上。我那艘船还算大,邦绶、缦娘、玉娘你三位也尽可以住在楼船上。”
吴邦绶忙道:“好,先这么定。我再去禀告家父一声。”
商议妥当,诸人便各自散去。
吴邦绶命仆人为孙固、苏颂各安排了一间房,亲自送到客房前,才告辞离去。玉山则不愿意住客房,非要跟吴邦缦同睡一榻。吴邦缦十分高兴,欣然领着玉山回去自己闺房。
孙固心中有事,也不进自己卧房,先跟来苏颂房间,劈头问道:“那件事,小苏是不是已经向白秋练打听过了?”
苏颂点了点头,道:“不过我只打听了当年‘天佑之子’之事,没明说当事人就是你。寻亲那件事,基本上没有希望。”
见好友神情闪动,忙道:“我不是建议孙兄放弃,而是……怎么说呢,其实随遇而安也挺好的。像这次夷陵之行,我就觉得大有收获,看了这么多风物,还交到了一些朋友,很有意思。万事嘛,都讲究缘分,随缘最好。”
随缘,也是孙父临终前的谆谆教诲。他直到病危时,才将孙固的身世如实说出;又叮嘱孙固不必再去夷陵寻亲,万事随缘即可,强行追索真相,只会徒生烦恼。
孙固沉默许久才道:“好,就随缘吧。”
苏颂见好友面上仍有郁郁之色,安慰道:“你是天佑之子,有上苍保佑,所缺唯缘分而已。缘分到了,亲人自会相见。”
孙固苦笑道:“我现下落到这番境地,哪还能叫天佑之子?”
苏颂肃色道:“孙兄觉得上苍待你不公吗?看看芦林渡那些衣衫褴褛的船夫,再看看你自己,你便不会这么想。”
孙固只觉得这话饶有深意,当即一凛,正色道:“是,我孙固实在太幸运了。”
顿了顿,又且叹且言道:“那些船夫,一盏粗劣的高粱烈酒、一块难吃的豆饼,便能令他们快活无比。我也应该学学他们,心思更纯朴些,胸境更开阔些。”
吴邦绶将客人安顿在客房,即赶来后院,听仆人说父亲尚未就寝,便进房拜见,大致说了孙固等人明日便会搬回芦林渡楼船一事。
吴钟曜叹道:“难得贵客体谅为父病情,这些都是懂事的孩子呀。”又叮嘱道,“目下你是一家之主,理该挑起大梁。为父这里也不需要你照顾,你多花时间陪陪客人,哪怕留在船上过夜也没事。至于你姊姊,只要她高兴,随她玩去。”
吴邦绶满口应了。本待辞出,又犹豫着道:“有件事,孩儿想请父亲示下,今日孩儿与一名女子有了肌肤之亲……”
吴钟曜皱了皱眉,奇道:“你今日不是忙着招待贵客吗?怎么还有空去做那种事?”
吴邦绶“啊”了一声,忙道:“不是父亲想的那样。孩儿说的女子,就是父亲大人见过的玉山。”大致说了自己在下牢津遇险、玉山果断相救一事。只不过半句未提路不平被杀案,以免刺激到病中的父亲。
吴钟曜“唔”了一声,道:“那你该好好感谢玉山才是。”
吴邦绶道:“玉娘救了我,我想娶她做妻子。”
吴钟曜闻言惊异不已,道:“你今日才与玉山相识,相处不到一日,便要……”忽想到自己当年与爱人也是一见钟情,便止住了后面的话,改口问道,“你喜欢玉山什么?”
吴邦绶脸一红,支支吾吾地道:“她……玉山她笑话我,还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笨。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女子。”
吴钟曜哑然失笑,随即正色道:“你的心意,为父已经明白了。那么玉山呢?你想娶玉山,可有问过她愿意嫁给你?”
吴邦绶怔了一会儿,才答道:“没有问过,孩儿不敢问。”
吴钟曜笑道:“你这个傻孩子。”
吴邦绶听父亲语气中丝毫没有责怪自己之意,只有怜惜,不由得又惊又喜,讪讪问道:“那么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吴钟曜笑道:“不管玉山门第家世如何,只要她愿意嫁你,为父便会同意这桩婚事。”
吴邦绶大喜道:“孩儿本来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实在想不到父亲大人竟这般开明。”
吴钟曜笑道:“怎么,你认为为父很古板?”
吴邦绶嗫嚅道:“外面有人这样说。”
吴钟曜笑道:“那些庸人的闲言碎语你也听,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今晚父亲罕见的和蔼可亲,吴邦绶便大着胆子问道:“父亲大人应该很爱很爱娘亲吧?父亲一辈子只娶了娘亲一个女人,娘亲过世后,父亲既没有续娶,也没有纳妾。”
吴钟曜心道:“我这辈子连你娘亲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更谈不上爱。”
然而他心底深处确实有一名很爱很爱的女子呀。这么多年过去,他根本记不起那晚情形,但他还是能清晰地回忆起她的音容笑貌,不能忘却她的勇敢果决。
沧海月明,有美人可语,只是秋水隔婵娟。
吴邦绶见父亲有些发怔,忙道:“是不是孩儿说错了话?”
吴钟曜既不愿意撒谎欺骗儿子,也不能说出实情,只道:“没事,为父只是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吴邦绶依言辞了出来,又不由自主地来到姊姊闺房外。房中灯光明亮,二女正笑语晏然。吴邦绶反复徘徊了一会儿,觉得不便打扰,便自回房歇息。
到半夜时,忽听到外间有刀剑交接之声。吴邦绶从卧榻上陡然坐起,几疑在梦中。再细听时,不是做梦——月色映窗,疏枝横斜,金刃声清晰可闻。
吴钟曜一时愣住。此处距离三国古战场不远,再往西南十里便是猇亭,本地人风传那一带半夜常有两军交战声。莫非这是猇亭方向传来的动静?
一时又忧又虑,急穿衣出房。却听到兵刃声不是传自西南,而是水榭方向。他也不敢呼叫仆人,生怕惊扰了病中的父亲,只能亲自赶将过去查看究竟。
到了水榭外,却见月光下一名红衣女子正与一名黑衣男子对战。
那红衣女子便是玉山,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正是吴家仆人用来割菜之物。她对面的男子则是一身黑色劲装,以黑巾蒙面,手执短刀。
吴邦绶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浑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竟然就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呆若木鸡。还是玉山转头看到吴邦绶,忙叫道:“这盗贼好生厉害,吴郎快叫人来帮手!”
吴邦绶这才回过神来,忙应道:“好。”
刚欲转身,却又不知道该去叫谁。家中人口,除了吴氏姊弟及病父,只有三名仆人,老仆童大歇宿在后院吴钟曜房中,以方便照顾。另一名男仆是童大的孙子童采,才十二三岁年纪。童大儿媳春娘负责照顾全家饮食起居,与儿子住在前院。
虽然今日为准备晚宴临时聘请了人手,然那两人等晚宴结束、收拾完了餐具,便摸黑回家了。而这无为山居地处偏僻,山坳中独吴氏一家人,别说找人帮忙,就是高声呼救,也没人听得见。
苏颂忽然趿拉着鞋跑来,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连袜子也没顾得上穿,屁颠屁颠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吴邦绶结结巴巴地道:“好像是……我家遭了盗贼。”
苏颂跺脚道:“那你还站在一旁看热闹!”又叫道,“玉娘别慌,我来帮你。”一边嚷着,一边四下张望,想寻找一件像样的家伙。
那黑衣盗贼大约也觉得这几个人着实可爱,忽“噗嗤”轻笑一声,竟舍了玉山,转身往外逃去。
玉山叫道:“喂……”
苏颂忙道:“穷寇莫追。”
玉山遂止了脚步,随手将镰刀丢在道旁。
苏颂狐疑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邦绶则更惊异于玉山身怀武艺,定了定神,诧然问道:“玉娘你……你怎么会……”
玉山笑道:“我是河北雄州人氏,地处边界,邻近辽国,自然是会些骑射功夫。”
这倒是实话。宋廷软弱无能,在对待辽国问题上,多用屈辱求和政策。自从“澶渊之盟”后,宋辽保持了长久的和平,两国边境总体晏然,也就几年前因辽国擅自索取关南之地而有过一次重大危机[4],最终还是以宋廷妥协了事,并未兵戎相见。
然虽则有“澶渊之盟”,辽国其实仍有觊觎中原之心,经常派间谍潜入大宋境内,刺探各种军政要务,此节早已为来自契丹的归明人[5]所证实。如在大宋禁军中担任武官的安忠信,效力契丹时,便曾多次奉命入宋收集军政情报。边州为国之前线,素来是间谍活动重地,大宋间谍机构机宜司[6]便设在雄州,边民总有忧患意识,故“儿童习马、妇女射箭”是常态。
苏颂问道:“贵地之前出过梁上君子之事吗?”
吴邦绶告道:“夷陵民风淳厚,地方治安一向很好,盗贼一事,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又道,“本县县尉一向只是摆设,现任县尉因为母丧去职,朝廷都没有着急派人来接任呢。县尉空缺了数月,根本没什么影响。”
玉山却摇头道:“治安未必很好吧。今日不是还出了一起采药人被杀案吗?”
吴邦绶一想也对,摸了摸头,一时答不上话来。
玉山道:“难怪今日夷陵县令会亲自出马,原来负责治安的县尉空缺了。”
苏颂想了想,又追问道:“夷陵极少发生恶性事件吗?”
吴邦绶连连颔首,道:“别说杀人,盗贼也是闻所未闻。”又补充道,“正是因为这一带从来没有出过盗贼,所以适才我才傻了眼,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苏颂深感可疑,皱眉道:“着实古怪。怎么一日之内,连续发生了两件大事?”
吴邦缦忽披头散发地赶来,迭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却是吴府厨娘春娘听到了水榭方向有动静,忙叫醒儿子童采,令他去察看究竟,自己则赶去向少主人吴邦绶禀报。不料吴邦绶不在房中,春娘不明所以,忙赶去闺房叫醒了吴邦缦。
吴邦缦白日在外奔波了一天,很是辛苦,疲累之下睡得极沉。春娘举灯进房,推了她好几下,她方才醒转。第一反应,是身侧的玉山不见了;又听春娘说弟弟吴邦绶也不在房中,一时不明所以。她最担心父亲安危,便与春娘先赶去后院。
后院距离水榭最远,虽则静心聆听也能听到些微动静,但极易为菜园虫鸣及后山坡松涛所掩盖。吴邦缦在院中轻叫了两声,老仆童大才开门出来,浑然不知外间发生了什么事,只告知吴钟曜服药后即已入睡。
吴邦缦听说父亲仍在沉睡中,便命老仆童大先回房中,自己与春娘赶来水榭。
吴邦绶见后院仍无灯火,料想父亲未曾惊醒,这才略略放了心,便引诸人进来水榭坐下,又向玉山询问经过情形。
玉山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就是闲逛时遇到了一个人。”
原来今夜吴邦缦、玉山并排而卧,聊了好大一会儿,吴邦缦便沉沉睡去。玉山却一时难以入睡,又怕翻来覆去惊扰了吴邦缦,便悄悄起身,穿了衣服,出房来看夜景。
玉山第一次来无为山居,辨不清方向,胡乱逛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来了客馆这边,见一条黑影在院中张望。她还以为是孙固,便笑道:“孙郎也睡不着吗?”忽见到对方黑巾蒙面,不由一愣。
那人见行踪败露,掉头就跑。玉山“哎哟”一声,这才会意有盗贼潜入了无为山居,拔脚急追。
到水榭附近时,玉山追及黑衣人。黑衣人便拔出短刀,挥舞了几下,想将玉山吓退。玉山丝毫不惧,顺手捡了一把镰刀,上前与对方交上了手。
玉山大致叙述完经过,又道:“后面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
吴邦缦骇然问道:“玉娘会武功吗?”
玉山笑道:“只会几手三脚猫功夫防身。我表叔和表哥功夫更好,要是他二人今晚在这里,那盗贼绝对逃不了。”
刚好厨娘春娘奉茶进来,吴邦绶见她神色不安,以为她为盗贼一事而担心害怕,便出言安慰。春娘嗫嚅着告道:“采哥儿不见了。”
“采哥儿”便是春娘儿子童采。春娘听到动静起身时,也叫醒了童采,令他先到水榭查看。
吴邦绶道:“是了,还真没看见童采。”
吴邦缦“呀”了一声,道:“该不会……”
她一语未毕,春娘便有所会意,急得哭出声来。
苏颂忙道:“先别着急。那盗贼从客馆一路逃到水榭,跟玉娘一番交手后,便从那边翻墙逃走了。而童采是听到水榭有动静后,才从前院赶过来,根本不及与盗贼相遇,更不可能遭其毒手。”
众人闻言均觉有理,便提灯从水榭出来,往前院方向寻来。却见月门旁的花丛下倒着一条人影,举灯一照,正是童采。
春娘抢上前扶起儿子,叫道:“采哥儿!采哥儿快醒醒!”
童采茫然睁开眼睛,问道:“出了什么事?”
吴邦绶问道:“外面寒气这么重,你怎么睡在这里?”
童采摸了摸后脑,道:“我……我是被人打晕了。”
苏颂见童采手上有血,忙上前为他检查伤势,却是后脑之处遭了钝器重击,出了不少血。
春娘心疼儿子,哭道:“这是哪个杀千刀的下的手?”
苏颂问明吴府上自有药材,便命春娘取来一些金疮药,为童采敷了伤口,告道:“不碍事,休养几天就好了。”
吴邦缦早已等不及,忙问道:“是谁打了你?”
童采摇头道:“我没看清人。”
他赶来水榭时,在月门正见到一条黑影朝这边行来,便大着胆子问道:“是谁在哪里?”
那人应道:“是我。”
听声音是个陌生男子。童采还以为是府中客人,便迎上前去,正要招呼一句,那人忽道:“你后面是什么?”
童采刚一回头,后脑便着了一下,随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吴邦绶问道:“你可有看清对方相貌?”
童采道:“今晚月色很好,娘亲又催得急,所以我没有提灯便跑了出来,没有看得清楚。”顿了顿,又道,“不过就算提了灯,也看不到相貌,那人面上蒙了黑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玉山思忖道:“会不会就是刚才跟我交手的盗贼?”
童采道:“那个人个子很高,跟那位孙公子差不多,所以我最初以为那人就是孙公子。”
玉山忙道:“那肯定不是同一人了。跟我交手的盗贼可要比孙固矮半头。”
吴邦绶道:“对,盗贼身形我也看到过,不及孙固魁梧。”
苏颂道:“这可奇怪了,如何一晚上会有两名黑衣人出现在无为山居?”
吴邦绶见问不出更多话,便命春娘先引童采回房歇息。
吴邦缦道:“夷陵素来太平,从不闻有盗贼之事。我吴氏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不过是略有些田产罢了。会不会是因为昨日孙固运了一鸡公车礼物到无为山居,这才被人盯上?”
苏颂忙问道:“缦娘的意思是,盗贼不是本地人?”
吴邦缦道:“这种可能性最大呀。”
夷陵城小人稀,不过数千人口,大家都知根知底。吴氏虽世为乡绅,在当地甚有名望,但素以读书为务,未置产业,家中也没有什么值钱之物。今晚忽然出现两名盗贼同时光顾无为山居的奇事,极可能与孙固有关——
孙氏那艘豪华楼船驶入芦林渡时,已足够引人瞩目。而渡口人多眼杂,除了本地船夫,还泊有过往的船只。孙固送给吴氏的礼物,竟装了满满一鸡公车。有心人暗中窥测,猜测礼物中必有贵重财物,一时起了歹意,也在情理之中。
苏颂踌躇道:“倒也有几分道理。”
玉山却突然想到一事,道:“是了,孙固人呢?我们都起来了,他人呢?”
苏颂忙告道:“昨晚孙固一直在我房中,跟我同睡一榻,后来我迷迷糊糊地听他说要回房自己睡。大概白天太累了,睡得沉,没有听到这边动静。”
话虽如此,诸人仍然不大放心,遂赶来客馆。到孙固房前拍门不见人应,便径直进去,却见榻上卧具整整齐齐,根本就没有人睡过。
吴邦绶问道:“孙固人呢?”
苏颂也傻了眼,道:“我不知道啊。半夜时,孙固忽然坐起身,说要回房去。我没有完全醒,只应了一声,他便出去了。”
玉山揣度道:“孙固会不会是跟我一样,一直睡不着,便干脆在山居中闲逛呢?说不定去那边游镜湖了。”
苏颂道:“如果是在山居中闲逛,早该听到动静赶去水榭那边了。”
吴邦缦道:“那孙固会不会跟童采一样,也遭了人暗算?”
料想孙固四下游荡时,遇到了某名黑衣人,先遭了毒手。童采虽然挨了一下,但受伤不重,保住了性命。孙固情形又如何呢?他是否有童采这般运气?
众人愈思愈发觉得有理,不由得心惊胆寒,便各自提了灯,往山居各处去寻孙固。吴邦绶又将春娘和童采都叫起来帮忙。虽则诸人提着灯笼满宅子乱窜,却不敢大声喧哗,生怕惊扰了病中的吴钟曜。
一直折腾到天亮,却仍然没有寻到孙固,既不见生人,也不见横尸。他就那样凭空消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吴邦绶心焦如焚,还待赶去夷陵县城报官。还是苏颂了解孙固习性,阻止道:“先不要报官。”又道,“采哥儿既然肯定入夜后便闩了大门,而我等寻找孙固时才发现大门门闩开了。或许这不是盗贼所为,而是孙固自己开的门。”
或许孙固一时起意,半夜出去登山或是游湖了。又或者他声称“回去”,不是回房去睡,而是回去芦林渡口的楼船,只不过苏颂睡意正浓,朦朦胧胧中未及会意罢了。
吴邦绶未及回答,老仆童大便出来告知主人已经起身。又道:“主人看到了孙、苏两位公子的礼单,很是过意不去,还想当面道谢,是小人劝他不必起身。主人便命小人出来,代他致谢。”
见诸人心不在焉,便问道:“各位这是要出门吗?”
苏颂忙道:“我们正要出门游玩呢。”一边说着,一边向吴邦绶使了个眼色。
吴邦绶便交待童大道:“你先回去后院,寸步不离地守着父亲便是。”他实不愿父亲为旁事忧虑,亦早已叮嘱春娘、童采不可泄露昨晚之事。
苏颂道:“这样,我们先赶去芦林渡,如果孙固人不在楼船,再去县城报官不迟。”
玉山却仍有疑虑,担心地道:“盗贼既然认定无为山居有贵重财物,会不会再来光顾?要不我和缦娘留下来。这宅子这么大,多两双眼睛盯着也是好的。”
吴邦缦也连连点头赞成。吴邦绶见状便道:“也好,只是辛苦姊姊和玉娘了。”
诸人商议已定,便分头行事。
苏颂为人细致,特意为童采换过伤药,才跟吴邦绶离开无为山居,直朝芦林渡口而来。
途中,苏颂问及芦林渡名字来历。吴邦绶告道:“渡口一带以前长满芦苇,连片成林,故而得了‘芦林’的名字。每每深秋时节,两岸芦花,如月若霜。后来因为出入不便,便割掉了一些。欧阳公任夷陵县令的时候,渡口两边近处已经没有了芦苇,但他仍然特别喜欢芦林渡,据说跟他家乡庐陵[7]发音相近。”
苏颂听了当年芦花似雪的盛况,很是神往,曼声吟诵道:“寒山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又叹道,“可惜好景不再。”
吴邦绶笑道:“江边芦苇最多不过。往南宜都一带,有大片成林的芦苇,苏兄来时应该已经看到了。”
苏颂道:“看到了。以清江汇入长江处北岸芦苇最佳。”
吴邦绶道:“只不过要等到芦花开,就得秋季了。”
又道:“对了,苏兄精通药材,想必知道芦花是味良药,也是江上船夫们的至爱。每每有商旅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时,喝一碗芦花煎的水便好了。”
苏颂笑道:“不错。芦花止血解毒也有奇效。府上的金疮药,就是童采用的那种,主药便是芦花。”
二人信口闲谈,但脚下丝毫不停,疾步奔来芦林渡口。
过白家酒肆时,正好遇到白秋练。吴邦绶忙问道:“秋练娘子可有看到孙固?”
白秋练冷然道:“怎么会没看到?孙公子昨夜闹了一晚上,先在渡口闹,而后又跑来酒肆闹。”
吴邦绶闻言大喜过望,不由得很为苏颂的先见之明折服。
苏颂忙问道:“孙固是怎么个闹法?”
白秋练道:“孙公子喝醉了,先在楼船上手舞足蹈地唱歌,然后跑来酒肆门口大呼小叫,说有话跟秋练说。秋练因为娘亲患病,受不得惊扰,不得不出来应付他。”
苏颂吓了一跳,忙问道:“孙固可有问过什么?”
白秋练道:“孙公子胡言乱语一番,秋练也没听明白。但也不能任凭他深夜胡闹,便灌了他几杯酒,然后叫楼船上的船夫抬他回去了。”
苏颂、吴邦绶闻言,既惊且奇,一时顾不上细问,急忙朝渡口赶来。
上来楼船一看,孙固正在自己房中呼呼大睡。问及楼船船夫,才知道昨晚孙固不知怎地自己摸回了楼船,自行搬了一坛白氏高粱酒到船首,拍开泥封,自斟自饮起来。
喝了几杯后,孙固便有些醉了,但酒品一向很好的他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发起了酒疯,在船首又唱又跳。
芦林渡口还泊有其他船只,有人高声斥骂,孙固也不理会,只顾自娱自乐。听到对方骂得急了,还命楼船船夫往骂者船上送酒。船夫自是不敢去。
又喝了数杯,孙固便下船跑到白家酒肆,在门口呼叫白秋练的名字。
叫了一会儿,白秋练点灯开门,将孙固迎进酒肆,渡口这才清静下来。
过了两刻工夫,白秋练独自来到楼船,让船上的船夫去酒肆抬人。船夫赶去时,孙固早已醉得死死的,浑然没有了知觉。船夫只得将他抬回楼船,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都能听到农家公鸡打鸣了。
吴邦绶听得直咋舌,问道:“你是说孙固喝的是白氏高粱酒,还喝了好多杯吗?”
船夫点头道:“小的看过了,孙公子昨夜喝了有小半坛。”
吴邦绶道:“这可厉害了。白氏酒性烈劲足,只怕孙兄一时半会儿不得醒了。”
苏颂道:“孙固酒量好,难得一醉。这次醉了也好,就让他好好休息。这一路行来,他都没有睡好过。”
掩了房门出来,苏颂特意将楼船舟师、船夫、厨子等集中起来,问道:“各位有没有留意到昨晚有可疑人在楼船附近游荡?”料想盗贼如果是因为孙固那车礼物才盯上了无为山居,多半也会觊觎楼船。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摇了摇头,纷纷道:“没有吧。”“好像没有。”“没有。”
一名船夫道:“渡口这么多船,以咱们这艘船最大最好,过来看船的人总是有。不过这是人之常情,不算可疑吧?”
苏颂道:“看热闹的当然不可疑。我是问有没有那些言行举止不寻常的人出现在渡口?比如东张西望的,左顾右盼的,神情不自然的。”
一名船夫忽然想起一事,忙告道:“有个人,有些可疑。”
昨晚后半夜的时候,白秋练来楼船喊人去酒肆抬孙固回来。这船夫与同伴勉强下船时,刚好遇到一名男子朝渡口而来。
船夫又道:“那时候天都快亮了,正是江边风最大、天最冷的时候。小的还奇怪谁这个时候在外面游荡,小的要不是得去抬孙公子,才不会从被窝里起身呢。最奇怪的是,对方见到我等,也吓了一跳,似乎料不到会遇到人。”
苏颂忙问道:“那男子是不是一身黑色劲衣?”
船夫挠头道:“好像还真是。”
苏颂又问道:“个头有多高?”
吴邦绶正待描述与玉山交手盗贼身形,那船夫道:“跟孙公子差不多吧。”又指着不远处货船道:“他上了那艘船,应该是那艘船上的人。”
苏颂转头一看,不由得失声道:“呀,那不是许船主的船吗?”
吴邦绶已从姊姊吴邦缦口中听说许船主一事,也很是意外,道:“怎么会?那位许船主,不是孙固朋友吗?”
苏颂道:“孙固一时醒不了。走,我们先过去看看。”忽想到郭源明来夷陵时搭乘的正是许船主货船,又问道,“郭源明人呢?”
船夫应道:“郭公子昨夜没有回来。”
吴邦绶道:“应该是李县令留郭兄在县署歇宿了。正好你我一会儿要去一趟县署。”
苏颂与吴邦绶下来楼船,径直赶来货船,称想求见许船主。
货船熊姓船夫应道:“许船主水土不服,身上不好,不能见客。”
苏颂忙道:“苏某略通医术,可否让我为许船主看看?”
那熊船夫面露难色,摊手道:“许船主既然交待了不能见客,小的不敢再进去禀报,请郎君见谅。”
苏颂便不再勉强,笑道:“果然是不能见客。”便拱手道,“那么苏某改日再来拜访,请许船主好生养病。”
吴邦绶虽然觉得许船主可疑,可对方毕竟是孙固的朋友,而且姊姊吴邦缦对许船主亦是印象极好,故而仍然不能相信对方竟会窥测无为山居财物,便问道:“许船主涉入其中的可能性有多大?”
苏颂道:“十成把握。”又道,“邦绶看到那位熊船夫的手了吗?那哪是船夫的手!”
船夫终日摇橹,双手粗糙,起满厚茧,而适才货船船夫的一双手虽然也粗壮有力,却明显不是操撸人之手。而且船夫地位低微,对苏颂这类文士都会尊称“公子”,不会用“郎君”这类更显亲近的流行称呼。
吴邦绶道:“这么说,打伤童采的高个子盗贼,就是许船主手下?”
苏颂道:“绝对是。许船主心中有鬼,才不敢出来见客。不过昨晚有两名盗贼潜入无为山居,应该不是同一伙人,不然高个子不会不接应同伴,就自己先跑了。”
目下既能确认高个子盗贼跟许船主有关,便证实了吴邦缦先前的推测——盗贼是因为孙固那车礼物,方才盯上了无为山居。想必另一名盗贼也是如此起因,当是滞留芦林渡口的商旅船夫无疑。只需多加留意,不难查明其身份。
吴邦绶对报官一事尚有迟疑,道:“那位许船主毕竟是孙固的朋友,目下孙固酒醉未醒,你我直接去报官,会不会不大合适?”
更有一则,若是报官,夷陵官府一定会派人到无为山居调查取证。到那时候,势必惊动病中的吴钟曜,昨晚盗贼闯入之事可就瞒不住了,这才是吴邦绶最为顾忌的。因而在他心中,其实隐有不了了之的想法。
苏颂沉吟道:“这件事,确实是要等孙固清醒,与他商议后再说。所以你我这趟县衙之行,不是真的去报官,只是做做报官的样子。这样一来,昨夜盗贼会有所忌惮,短期之内,不敢再去无为山居骚扰。”
吴邦绶奇道:“那我二人现下赶去县衙做什么?”
苏颂笑道:“可以去问采药人路不平的案子进展如何,也可以去寻郭源明。”
夷陵土城为隋朝时所筑,虽然也有城垣、城门,但均是土墙筑就,不能用作防御。为防下雨时城墙溃烂,土墙内外均为斜坡状,墙面及墙头植满花草,远远望去,跟小山坡差不多。行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沿斜坡墙面出入,所以夷陵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其实只是个摆设,也无州兵把守。
夷陵县城着实不大,只有南北、东西主路各一条,呈十字交叉状。青石路面还是朱庆基在硖州知州任上时所铺,原先只有土路,一下雨便泥泞异常,难以行走。
吴邦绶指着道路两旁的瓦屋道:“苏兄眼中所见,都是欧阳修公在夷陵县令任上的功绩。不然的话,城中大部分民居仍是茅屋,且连成一片,一旦起火,后果不堪设想。”
苏颂道:“其实硖州也不算贫困之州,夷陵更是物产丰富,何以城中民众数年前还在住茅草房屋?”
吴邦绶笑道:“这其实是风俗习惯问题。本地人都认为住瓦房不吉利,早年很少有人愿意去无为山居做下人,便是这个缘故。欧阳修公上任夷陵县令后,先修了几间瓦房,自住不说,还将母亲和寡妹接来同住,一家人生活得其乐融融。不久欧阳修公便续娶了前宰相薛奎薛相公之女,又升迁回京师,再度春风得意,这才彻底扭转了本地民众的成见,开始有所转变。”
苏颂叹道:“各地风土人情,果然大相径庭。”
忽话题一转,提及玉山,问道:“邦绶有没有问过玉娘,此次来夷陵所为何事?”
吴邦绶道:“玉山表叔和表哥都是小本生意人,来夷陵是为生意上的事。玉山自己,则是跟出来玩的。这还是她第一次到楚地。”又问道,“苏兄问这个做什么?”
苏颂笑道:“随便问问。玉娘的身手,可不仅仅是几手三脚猫功夫。邦绶难道不感到好奇吗?”
吴邦绶道:“虽然宋辽息兵多年,然古人说得好,‘忘战必危’。边民依旧生活在重压之下,除了谋生之外,还须得时时习武,以防不测,想来也是十分不容易。”
又叹道:“玉娘还叹息她自己读书少,说一直很羡慕读书人。”
苏颂笑道:“之前玉娘不是还骂我们几个是书呆子吗?”
吴邦绶也笑道:“那是因为兵书宝剑那件事,我们几个确实臆想得太多了。”
又道:“我想玉娘叹息的意思是,她其实是更愿意读书,或是学学女红之类。然而身为边民,最要紧的还是立命保身,是以自小不得不努力习武。”
苏颂怔了一怔,叹道:“邦绶实在是个好人。”
二人刚到县衙门前,背后忽有人叫道:“二位郎君请留步。”
苏颂低声笑道:“看,我就说许船主必与昨晚之事有关吧。他其实才是最不想我二人来报官的人。”
回过头看去,出声召唤者,果然是那名熊姓货船船夫。
吴邦绶便顺势过去,问道:“熊船夫有何见教?”
熊船夫道:“孙固孙郎已经醒了,他请二位回去楼船,有要紧事与二位郎君商议。”
吴邦绶惊喜道:“孙兄这么快便醒了吗?”
苏颂却问道:“孙固既然醒了,为何不派楼船船夫,而是派熊船夫来喊我二人回去?”
熊船夫笑道:“我刚好要来县城办事,带话只是顺手。”见苏颂根本不信,便上前一步,低声告道,“二位,事情可大可小,即便要报官,也该先问过孙固后再说。”
苏颂笑道:“熊船夫这么说,是承认许船主跟昨晚无为山居遇贼一事有关了?”
熊船夫笑道:“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二位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得明白,也想得明白,我家船主可是孙固孙郎的老朋友。”刻意加重了“老朋友”三字。
县衙门前当值差役见三名陌生男子在石狮边窃窃私语,不由地起了疑心,走了过来,抚刀问道:“喂,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吴邦绶与苏颂交换一下眼色,忙上前道:“我们是来寻郭源明的。昨日李县令不是请了他到县署做客吗?我们是他朋友,麻烦通报一声。”
那差役奇道:“郭公子吗?不错,昨日他是来过县署,不过天黑后就走了呀,连晚饭都没吃。”
吴邦绶大吃一惊,问道:“那郭源明去了哪里?”
差役莫名其妙地应道:“我怎么会知道?”
吴邦绶不由得惊诧异常,道:“郭源明昨晚没去无为山居,也没有回芦林渡楼船,他人去了哪里?”
苏颂摇头道:“不妙。”转头见那熊船夫已抽身走远,急忙去追。
吴邦绶不明所以,怔了一下,也紧随苏颂而去。
那熊船夫脚下极快,到西城门时,苏颂方才追及,气喘吁吁地问道:“熊船夫可知郭源明下落?”
熊船夫道:“郭源明倒是搭乘过我家船主的货船,他昨日就搬去了楼船呀,我如何会知道他下落?”
吴邦绶也追了上来,听到苏颂发问,大惑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向他询问郭源明下落?”
苏颂道:“夷陵一向太平,偏偏昨日发生了这么多怪事,采药人路不平被杀,无为山居遇盗,郭源明失踪,极可能互相关联。既然许船主涉入无为山居盗贼案,说不定也跟郭源明失踪有关。”
转头见熊船夫拔脚走开,一时无法可想。又生怕郭源明已落入其手,便急追过去,叫道:“熊船夫不把话说清楚,我无论如何都要去报官了。”特意回身,朝县署方向指了指。
熊船夫笑道:“报官就报官吧,于我也没有任何损失,而且将来后悔的,一定是你们两位郎君。”
苏颂闻言大怒,转身便欲回去县署。吴邦绶忙伸手拦住,道:“先不要报官。”顿了顿,忍不住说了实话,道,“报官不是小事,家父病重,实受不得惊扰。”
苏颂忙低声告道:“我何尝不知此节?我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这姓熊的。”
吴邦绶一怔之时,那熊船夫已掉头回来,道:“好吧,我就实话告诉二位,郭源明……他……嗯,他……”
苏颂道:“郭源明怎样?是不是许船主派人捉了他?”
熊船夫一愣,旋即摇头道:“捉姓郭的做什么?”又问道,“你们不知道郭源明是什么人吗?”
苏颂反问道:“郭源明是什么人?”
熊船夫道:“看来你二位是真不知情。”
有意顿了顿,卖足关子,才无不轻蔑地告道:“郭源明是郭劝之子。郭劝这庸奴[8]的名字,二位不会没听过吧?”
苏颂“啊”了一声,连声道:“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郭源明知道醍醐,还说他父亲曾在西北边州任职,又是姓郭。”
郭劝确实是大大有名的人物,但却不是因其人才华或政绩出众,而是他办了一件惊动天下的蠢事错事,即“山遇事件”。
山遇名惟亮[9],为西夏元昊[10]叔父,亦是李元昊心腹股肱之臣,与弟弟惟永共同执掌西夏兵权。
宋仁宗景祐五年(1038年)七月,西夏元昊召集党项诸豪酋于贺兰山会盟。酒席中,元昊用刀刺破手臂,将血混到酒中,载置于骷髅中,与众豪酋一起饮酒盟誓,正式提出称帝一事。
山遇惟亮认为西夏经济过度依赖宋朝,如若元昊称帝必将引起宋夏战争,如此经贸断绝,国家必困,坚决反对元昊称帝。但元昊其意已决,在酒会上公开宣布:如果有人敢来劝谏他,定斩不饶。
彼时山遇惟亮任西夏左厢监军,惟亮亲弟惟永则掌西夏右厢监军,且在西夏名望地位很高。元昊忌惮山遇兄弟手握重兵,生怕二人对自己起异心,便召来山遇惟亮另一弟弟惟序,让他出面告发山遇谋反,并称如果惟序听命,就将山遇的官爵封地都给他;如果他不听从,山遇家族便有灭族的危险。
惟序犹豫许久后,将事情如实告知了山遇惟亮。山遇惟亮走投无路,决定投奔宋朝。
山遇惟亮亲弟惟永不同意,劝阻道:“南朝无人,不知兀卒所为,将不信兄,兄必交困。”
山遇答道:“事已至此,不得已也。若南朝有福,则纳我矣。”
山遇惟亮生母独孤氏已八十余岁,不愿意拖累儿子,自焚而死。山遇惟亮痛哭一番后,携弟惟永、惟序,以及妻野利罗罗、子阿遇等共二十二人,南奔投宋。元昊得知后大为恐惧,亲自带兵一路追击。
山遇惟亮已先行派人与宋金明寨[11]部都监李士彬联络,约定投降日期,得到了李士彬的承诺,所以山遇惟亮对此行充满信心。
当年九月,山遇惟亮一行二十三人抵达宋保安军[12]。知保安军朱吉急忙上报这一情况给延州知州郭劝。郭劝听到风声,说金明寨部都监李士彬接受了山遇惟亮所赠珍宝、名马,怒召其责问,李士彬矢口否认。郭劝虽然很不高兴,但鉴于李士彬在宋军中名望极高,也没有继续追究。
郭劝又与延州钤辖李渭讨论此事。二人认为山遇在西夏地位极为尊贵,不可能投降大宋,必是诈降。又担心收留山遇一行会得罪西夏元昊,便下令将山遇遣返。
虽然李士彬有心阻止,但大宋以文制武,延州最高军政长官是同为文人出身的郭劝及李渭,而不是他李士彬,他也只能俯首听令。
山遇惟亮与惟永、惟序等万万料不到会被宋人遣返,均号哭称冤,表明诚心投宋。后见郭劝不肯听从,便欲逃走。郭劝下令将山遇一行人捆绑起来,由监押韩周率兵押送回西夏。
当时西夏元昊正率军一路追赶而来。因山遇深悉西夏虚实,元昊料想其人投宋后必将引宋朝大军攻夏,于是做好准备与宋军开战,结果只遇到宋监押韩周一行。元昊不由得大喜过望,亦由此知道宋室软弱寡谋。
元昊还故意道:“延州诱我叛臣,我今引兵问罪,当于知州厅前受之。”意思是要兴兵攻下延州。
韩周不断赔礼道歉,元昊才勉强接受,下令将山遇等人射死。
“山遇事件”后,本来偏向大宋的西北豪酋均倒向元昊。
当年十月,元昊正式称帝,建国号为大夏,改年号为天授礼法延祚。
事情还没有就此了结。次年(1039年)正月,元昊派使者出使大宋。宋延州地方官郭劝、李渭害怕朝廷追究不查之罪[13],便上报称元昊虽然已建立西夏政权,并改变称谓,但在表书中依旧称臣。宋仁宗接报后,下诏同意元昊使者进京。
实际上,元昊派使者入宋,是欲要挟宋廷承认元昊的君主地位。这等于是公开挑战大宋。宋廷为之哗然,朝堂中展开激烈的争论,枢密使王德用、陈执中[14]等人主张杀掉元昊使者,立即与元昊开战;而执政[15]盛度、程琳等人则认为不可鲁莽从事。宋仁宗最终还是遣还了元昊使者,只将边州地方官员郭劝、李渭等人贬官。
就在这一年,元昊大举反宋,宋夏战争爆发,宋军一败涂地[16]。是以之前“山遇事件”又被重新提起。
宋廷许多大臣都认为山遇惟亮心向宋朝,熟知西夏虚实,知兵懂兵且在西夏威望极高,“若留以为西蕃屏翰,则用其手足,制其心腹,较之中朝将佐冒昧操戈,其效当不啻倍蓰”,意指如果能用山遇,宋军便不会输得这么惨。
重臣富弼评价道:“山遇一心向化,为庸奴郭劝所败,遂致身死族灭,山遇亦穷矣!”富弼认为郭劝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郭劝“庸奴”之外号,便是由此而来。
苏颂听说郭源明便是郭劝之子后,既感意外,又觉当在意料之中。他心中仍有疑虑,忙问道:“那夷陵县令李利呢?他跟郭劝父子是什么关系?”
熊船夫道:“李利原是郭劝幕僚,后来郭劝因西夏战事被贬,李利便离开了郭劝。他倒也有出息,投身科考后一举题名,辗转迁任夷陵任县令一职,倒也做得有声有色,确实是个好官。”
苏颂问道:“那么郭源明专程来夷陵拜访李利,又是为了什么?”
熊船夫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个问题,你不该去问郭源明吗?他可是二位的朋友。不过不用问也看得出来,郭源明郁郁寡欢,有极重的心事。我要是他,也开心不起来。西夏狼子野心,他那位庸奴父亲还上奏西夏人决无反叛之心,以至战事一起,朝廷毫无防备,一败涂地。真是个不要脸的庸奴!”
又道:“有这庸奴父亲,郭源明走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我猜他不是失踪,而是心情压抑,自己找地方消愁解闷去了。或许是干脆跳江自杀,一了百了。”
苏颂不悦地道:“熊船夫怎么能将战败责任都推在郭劝身上?本朝自章献皇后[17]以来,兵备懈怠已久,就算郭劝当年将西夏元昊欲立国称帝一事及时上报,朝廷也未必听得进去。”
熊船夫奇道:“苏郎是在为郭劝开脱吗?”
苏颂道:“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郭劝目光短浅,固然有责任,但不能将所有战败的责任都推给他。”
熊船夫忿然道:“就是因为像郭劝这样的庸奴太多,我大宋才会一败再败。”
苏颂道:“那么刘三嘏呢?郭劝遣返党项山遇,跟大宋遣返契丹刘三嘏,又有什么区别?”
山遇是西夏贵戚,刘三嘏则是辽国驸马,二人均因故投奔宋朝。山遇被郭劝下令绑回西夏,刘三嘏则被仁宗皇帝亲自下诏遣返回辽国,均未能做成归明人。两起事件性质完全一样,然苏颂不能公开指斥仁宗皇帝,故而用了“大宋”来替代。
熊船夫自是听得明白,当即反驳道:“当今皇帝下诏遣返刘三嘏,不过是遵守盟约。自关南事件后,辽国也一直未再有所异动。而山遇事件完全不同,西夏当时狼子野心已露,郭劝非但不察,还将可以为我大宋所用的山遇遣返。这庸奴甚至在元昊称帝后,还在为元昊辩白。”
苏颂又道:“好,就算时局、情势不同,刘三嘏事件不能与山遇事件相提并论,那么赵禹上书遭祸一案,又怎么说?”
赵禹是山东青州平民,早年曾到京师上书,称西夏元昊必会反宋。某宰相[18]认为赵禹胡说八道,下令将他流放到福建。
后来元昊称帝,与大宋开战。赵禹向当地官府上诉,但无人理睬。赵禹便设法逃走,再次来到京城,半道拦住某宰相,与其理论。某宰相勃然大怒,命从人逮捕了赵禹,送交开封府,令从重治罪。
本来赵禹这牢饭是吃定了,偏偏当时任开封府司录司事的陈希亮耿介正直,看过案情后,也跑去跟某宰相争论,认为赵禹不但不该治罪,还应该得到朝廷重赏。
赵禹案子一下子就闹大了,京城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连仁宗皇帝也听到了风声。仁宗皇帝正恼恨元昊反宋,亲自了解事情经过后,便立即站在了陈希亮一方,下令释放赵禹,并嘉奖其任徐州推官。
苏颂提及赵禹一案,自是指某宰相也跟郭劝一样,在西夏元昊反宋一事上有失职不察之罪。而且某宰相执掌国家朝政,裁决军国大事,性质要比郭劝严重得多。
熊船夫一时无言以对,瞪视了苏颂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跟苏郎争这个做什么。实际上,我要说的话只有一句,我们许船主跟郭源明失踪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苏颂问道:“熊船夫应该不是真正的船夫。你到底是什么人?”
熊船夫不答,只道:“还是那句话,二位赶快回去芦林渡要紧,孙固正在楼船上等着二位呢。”
吴邦绶见熊船夫拔脚便走,忙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苏颂踌躇了一会儿,才道:“只能先回楼船了。刚才那番话,邦绶都听到了,这哪是一名船夫的见识!他的主人许船主,愈发不是普通人了。”
回到楼船,孙固竟然真的已经醒了。他换了一身新衣裳,正在厅室中来回徘徊,还不停地搓着手,似是心神不宁的样子。
吴邦绶难以置信,问道:“孙兄喝了半坛高粱酒,居然这么快就醒了?”
孙固苦笑道:“是有人强行给我灌了一碗汤药,我喝了后便大吐了一场,然后便彻底酒醒了。”又歉然道,“实在对不住,我昨晚睡不着,一时心烦意乱,特别想饮酒,便自行离开了无为山居,只跟苏颂说了一句,也没有向主人打招呼。”
吴邦绶忙道:“不碍事,孙兄人没事就好。”
孙固奇道:“我能有什么事?”随即叹道,“也算是有事吧。我跑回来楼船,喝醉了酒,结果做了件大傻事。”
苏颂忙追问道:“什么傻事?”
孙固面色一红,吞吞吐吐地道:“嗯,我跑去白家酒肆找白秋练了。”
苏颂料想孙固始终放不下身世之谜,半夜趁酒兴去向白秋练打听“天佑之子”一事,也不以为奇,忙道:“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吗?你离开无为山居时,可有发现什么不寻常之事?“
孙固这才有所会意,肃色问道:“可是无为山居出了什么事?”
苏颂见孙固仍是一副懵懂无知模样,便大致说了昨晚无为山居遭盗贼潜入之事,又称隔壁货船许船主手下便是袭击僮仆童采的盗贼。
孙固本来瞪大眼珠,对昨晚无为山居诸事惊异无比,待听到许船主手下涉入一节,当即换了一副神色,“哈哈哈”笑了几声,道:“你们怀疑许船主手下就是盗贼?这不可能。”
苏颂问道:“许船主今日可有找过你?”
孙固道:“有。就在你们回来之前,许船主亲自过船来,强行喂我服下了那碗醒酒药。”
苏颂一怔,忙问道:“许船主可有说过什么?”
孙固道:“他一直不发一言,等我酒一醒,转身便走了。我当时刚刚得知自己昨晚闹过一场,很是狼狈,也不好意思追上去。”
苏颂遂道:“孙兄,我有十足把握,昨晚那名潜入无为山居的高个子盗贼就是许船主手下。”
孙固笑道:“这绝对不可能。你们若是知道许船主……”忽意识到失言,忙及时顿住。
苏颂追问道:“许船主到底是谁?”
孙固摇头道:“我不能说。总之许船主绝对不可能去无为山居盗窃财物,他手下人也绝对不可能这么做。这一点,我孙固可以拿性命担保。”
吴邦绶先是诧然,随即道:“既然孙兄这般说,那么事情一定跟许船主无关。或许是那名船夫证人看错了。”
苏颂却道:“不,那高个子盗贼一定是许船主手下,决计不会有错。既然孙兄敢以性命为许船主作保,那么许船主手下潜入无为山居,一定不是为了财物。”
吴邦绶忙问道:“苏兄何以这般肯定?”
苏颂道:“因为暗中窥测无为山居之人,很可能不止一个。”
吴邦绶道:“是不止一个。昨晚的两名盗贼,应该不是同一拨人。”
苏颂摇了摇头,道:“我的意思是,还有人跟许船主一样,在觊觎无为山居。”
孙固笑道:“小苏你怎么那么固执,我都说了许船主不可能……”
苏颂正色道:“孙兄宿醉初醒,又心不在焉,没有仔细听我刚才的话,我说的觊觎,可不是指财物。”
吴邦绶反倒糊涂了,道:“不是为了财物,又是为了什么?”
孙固忽然醒悟过来,失声道,“难道是为了他?”
苏颂忙问道:“他是谁?”
孙固“啊”了一声,道:“这个……我不能说。”他也是果断之人,迅即下定了决心,道,“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得立即去见许船主。”
苏颂立即道:“我们跟孙兄一起去。”又道,“无为山居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万幸未曾惊扰到吴夫子,但这件事,总得有个结果。”
孙固遂道:“小苏可以跟我一起去见许船主。邦绶,你不能去。实在抱歉,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邦绶体谅,但我向你保证,一定会设法解决这件事。”
吴邦绶满腹疑虑,但他信得过孙固、苏颂二人,当即点头道:“我就在这里等二位。”
孙固、苏颂来到货船。熊船夫早已等在船板处,见孙固、苏颂联袂到来,便举手拦住,道:“许船主只见孙郎一人。”
孙固道:“孙固其实只是平民一个,而苏颂已中进士,有朝廷发放的勅牒及朝服,算是朝廷命官。他其实比我更有资格见许船主。”
苏颂闻言心念一动,暗道:“孙固这番话,是在暗示许船主其实是朝廷中人吗?”
熊船夫当即狠狠瞪了孙固一眼,随即招手命人带孙固去见许船主,自己则引苏颂下来底舱。
苏颂问道:“为什么要将我和孙固分开?”
熊船夫道:“因为船主说了只见孙固一个人。”招手叫过一名船夫,告道,“看着他。他若想要逃走,就将他打倒绑起来。”
那船夫应了,当即手抚刀柄,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苏颂。
苏颂惊讶异常,熊船夫明知他有进士身份,等于有功名在身,而囚禁殴打朝廷命官是重罪,熊船夫却仍然说得若无其事。转念便会意过来,心道:“是了,这帮人一定是朝廷的人。如此肆无忌惮,会不会是皇城司[19]的探子?”
等了好大一会儿,熊船夫才步下底舱,招手叫道:“苏郎请随我来。”言语及态度已经客气了许多。
苏颂便随熊船夫来到船舱,许船主和孙固都在那里。
孙固一见到苏颂,便解释道:“事情已经清楚了。昨日前往无为山居时,许船主见到有人暗中尾随我等,怕有人欲行不利,昨晚便派了手下去无为山居,完全是出于好意。至于打晕童采,许船主手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想暴露行踪。许船主已经因其行事莽撞而训斥过了。”
苏颂摇头道:“孙兄,你一向不擅长说谎,何必勉为其难呢?”
孙固遂双手一摊,道:“许船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孙固可是尽力遮掩了。”
许船主面色凝重,目光炯炯,只落在苏颂身上。
苏颂拱手道:“许船主。”
许船主摆手道:“许某知道苏郎心有疑问,只是该交待的,许某已经向孙固交待过了。”
苏颂见孙固颔首示意,便道:“如此,我等便先告辞了。”
许船主忽举手道:“等一等。你们两个人,许某得扣下一个人做人质。”
苏颂先是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道:“人质?许船主凭什么扣人做人质?”
孙固却朝苏颂连连摇头,随即挺了挺身,上前两步,暗示自己愿意留下做人质。
许船主却摆手道:“孙固只是个平民,又桀骜难驯,留下也没什么用处。来人,扣下苏颂。”
熊船夫当即引着同伴上前拿人。苏颂料想难以反抗,便任凭对方执住自己臂膀。
孙固极是无奈,问道:“许船主当真要这么做吗?”
许船主道:“怎么,孙郎想一并留下来做人质?”
孙固道:“苏颂可是新科进士,又是跟孙固同行至此,许船主扣下他,我要如何向旁人交待?”
许船主道:“那是你的事,许某管不着。”又有意道,“孙郎连这么点事都解决不了,又如何能掌管孙氏产业?”
孙固心中傲气当即被激发了出来,当即道:“好。”走出两步,又回身道,“可否容我跟苏颂说几句话?”
许船主点了点头,挥手命人放开苏颂,先自行出舱。
苏颂忙低声问道:“许船主是不是皇城司亲事官?扣下我做人质又是怎么回事?”
孙固道:“你知道我不能说。小苏,我有件事求你。”
原来孙固酒醒后,回忆起昨晚之事,深为后悔,便去白家酒肆找白秋练道歉,但白秋练根本不理睬孙固。孙固自知理亏,也不敢过多纠缠,不过却看到了白家酒房的全貌,觉得流程工艺大有改进之处。
孙固大致描述白家酿酒流程,又道:“酿造那几步都特别辛苦,极耗费气力,女流之辈实难独立操作,偏偏牲口畜力又用不上。我在想,小苏你心思灵巧,擅长制作机械[20]。之前你曾看过汴京的细车[21]后,认为虽然节省人力,但仍然大有改进之处,还画了一张构造图,做了一具简单样车,连时今朝时匠官看过后都大加称赞。时匠官可是号称天下最为机巧的工匠,他能予以认可,足见小苏你的厉害高明。你能不能替白家酒肆想个法子,以水力来替代人力?”
苏颂愕然道:“孙兄是说要用长江之水,以水力来代替人力酿酒?”
孙固忙赔笑道:“这是我随意想的。我觉得水车既然可以制茶[22],用来酿酒也无不可,刚好白家酒肆临江,有水利之便。当然还是要靠你这位行家,看看可不可行。”又道,“只要小苏肯帮忙,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苏颂不由得起了疑心,问道:“孙兄何以对白家酒肆如此上心?”
孙固忽然忸怩起来,支支吾吾地道:“这个嘛……嗯,我是……只是……”
苏颂见好友满面通红,这才有所醒悟,试探问道:“莫非孙兄对白秋练?”又改口问道,“莫非孙兄昨晚去找白秋练,并不是想打听当年的‘天佑之子’?”
孙固道:“小苏已经向她打听过了,没有结果,我还去多问做什么?”
苏颂长舒了一口气,暗道:“幸好。”
孙固又道:“白秋练是个奇女子,我确实一见之下便对她动了心。昨晚去找她,是趁酒性向她表白,她却当作没听见,实在是丢人丢到家了。好在没有旁人知道。”
又诚恳地道:“小苏,我连这等心事都不瞒你,你可要帮忙。嗯,其实我也不是想借此来讨好白秋练,而是……而是……怎么说呢,你我这趟夷陵之行,若是能做点好事,在本地留下点什么,岂不也算是一桩佳话?”
苏颂笑道:“孙兄也别顾着给我戴高帽子了。好吧,我答应你,我来想想办法。”
孙固知道苏颂一向不轻易许人,本并未抱多大期望,此刻听他慨然答应,不由得喜出望外,忙问道:“当真吗?”
苏颂笑道:“反正我得留在许船主这里做人质,也没别的事情可做,正好有工夫来操心这件事。”
孙固连声道谢,又道:“小苏放心,无为山居之事,包在我身上。我虽然只是客,但也绝不会让歹人伤吴氏一根毫毛。”
苏颂道:“不过昨晚光顾无为山居的盗贼可是有两名,即便你解决了许船主这里,另外还有一名盗贼不明身份、不知来路,而且身手了得。”
孙固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道:“玉山是在客馆遇到的那名盗贼,对不对?其实我有些怀疑那盗贼不是垂涎山居财物,而是为我而来。”
苏颂万般惊讶,问道:“孙兄何以会这样认为?”
孙固道:“如果我死了,孙家就绝了户,对不对?那么孙氏巨大产业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充公了,这可是一大笔财富。”
他说得坦然随意,苏颂则听得心惊胆寒,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上有国法,谁敢如以胆大妄为?”
顿了顿,又道:“虽则京师有此流言,称朝廷垂涎孙氏财富,可正如我先前所言,那只是有心人刻意制造的谣言,极可能是嫉妒孙兄的孙氏亲眷所为,想让孙兄心生恐惧,方寸大乱,如此,对方才有可乘之机。”
孙固摇头道:“无风不起浪。未必就是我那表哥安邦国所为,极可能真的是朝中有人垂涎孙氏财富。”顿了顿,才一字一句地道,“小苏忘了我恩师石介公遭假反信陷害那件事吗?有些人已是执政高位,依然会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孙固所称名儒石介遭反信诬陷案,涉及朝中党争,与“庆历新政”紧密相关。
庆历年间,宋仁宗起用范仲淹、富弼、欧阳修、杜衍等人执掌朝政。诸正直大臣以天下国家为重,日夜谋虑,思致太平。范仲淹提出“明黜徙、抑挠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重命令”等十项整顿政事的法令,此即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庆历新政”。
彼时石介因学问精深而被召为国子监直讲,又直集贤院,积极支持范仲淹新政,称:“此盛事也,歌颂吾职,其可已乎!”特意赋《庆历圣德颂》。赋中大赞革新派,贬斥保守派,并严厉指责反对革新的夏竦等人是大奸。追随石介读书的士子极多,其人影响力极大,其赋一出,改革派声势大振。反对派夏竦由此恨石介入骨,视其为死敌。
朝中党派相争,性格懦弱的宋仁宗也是举棋不定,在保守派和革新派之间徘徊难定。
不久,石介给执政大臣富弼写了一封信,信中劝说富弼、范仲淹等人废掉宋仁宗,另立新君。石信未送到富弼手中,便被皇城司查获。
因信中涉及废立大事,便旋即上升为谋逆大案。石介也在一夜之间,成为宋廷头号反贼,而且牵连范仲淹、富弼等改革派重臣。
虽则宋仁宗很快派心腹大臣查明是有人模仿石介笔迹写了这封居心叵测的反信,及时压下了可能引发的轩然大波,但在反对派夏竦等人的反复攻讦下,范仲淹等人有理也说不清,只好请求外放,“庆历变法”遂告失败。
重整执掌大权的反对派旋即展开一场大清洗活动,范仲淹等人被诬陷搞“朋党”活动,革新派相继罢职。石介自然也在“朋党”之列,成了众矢之的。还因假反信之事,被软禁在家中,遭官府反复调查。后来有人向执政夏竦求情,夏竦才勉强同意将石介外放为濮州[23]通判。
石介是孙固授业恩师,孙固对此案内中情形最清楚不过。虽然官方只称有人模仿石介笔迹伪造了反信,没有道明这个人是谁,但明眼人都很清楚,幕后者便是执政宰相夏竦。
不过夏竦虽然反对新政,且为打击政敌而采用卑劣下作手段,但在对待西夏问题上态度强硬,曾受命主持西夏战事,彼时也正为筹措军费而殚精竭虑。他既能为扳倒范仲淹、富弼等朝中股肱栋梁而伪造反信,那么派杀手杀死孙固,由此得到孙氏巨额财富充作军费,也不是没有可能。
苏颂虽然为人宽厚,然毕竟出身官宦之家——父亲苏绅在朝中任翰林学士,岳父凌景阳也是根基深厚,与晏殊、富弼等名臣相关甚密——即便一直置身事外,也看到了不少政治之险恶。既听孙固提及石介遭诬一事,再联想到执政宰相夏竦的种种手段,便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孙固、苏颂二人不知道的是,此刻名儒石介已在极度忧愤中去世,其经过亦与执政大臣夏竦紧密相关。
而且即便石介身故,事情也未就此了结,还有一场极大的风波,这便是朝廷刻意封锁石介去世消息的原因。此事因果,后面再表。
孙固为人义气,故大胆敢言。苏颂则要谨慎小心得多,沉默了一会儿,便转开了话题,道:“那么许船主手下那件事……”
孙固道:“那件事,许船主已经向我保证他绝无恶意。”又道,“如若许船主的话信不过,那么天下就再无可信之人。”
苏颂本来以为那神秘许船主是皇城司亲事官,方能无所顾忌地行事,但皇城司在朝野间名声极臭,许船主若真是皇城司官员,孙固断无可能说出后面这句话,不由地好奇道:“许船主到底是什么人?孙兄竟如此信得过他。”
孙固摇头道:“你知道我不能说。但许船主救过我恩师石介石公,那么也是我孙固的大恩人。”
苏颂当即笑道:“本来我这心里很忐忑,既然孙兄这般说,我安心留在货船做人质便是。”又道,“如果真如孙兄所料,那名与玉山交过手的盗贼,是为你而来的杀手,你可要小心了。”
孙固道:“我会小心应付。”
许船主一直等在舱外,见孙固出来,当即招了招手。
孙固上前欠身行了一礼,问道:“许船主还有何吩咐?”
许船主道:“我扣下了苏颂,还得还你一个人。”指着身边的熊船夫道:“就让熊度跟着你吧。”
孙固大感意外,愕然道:“许船主是要派人随时随地监视孙固吗?”
熊度笑道:“你只是一介平民,有什么好监视的?”
孙固很是不解,问道:“那么许船主为什么要派人跟着我?”
熊度笑道:“孙郎好歹是个富家公子,目下还是孙氏传人,有京师首富的名头。万一有人认出了你,要绑你做肉票呢?虽则也不关咱们的事,可许船主刚好在夷陵办事,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岂不是不拿咱们不当回事?”
孙固道:“这么说,熊船夫是我的护卫?”
许船主挥手道:“随孙郎怎么说。”又朝熊度点了点头,道,“你们去吧。”
孙固心中尚有疑问,道:“许船主,你是不是知道……”
一语未毕,许船主便已猫腰进了船舱。孙固还想追进去,却被熊度握住右臂。那熊度手劲奇大,胳膊瞬时如上了一道铁箍。孙固挣了一下,分毫不动,只好老老实实地下船。
熊度笑道:“我们先把话说清楚,我有命在身,须得贴身跟随孙郎,是贴身,就是寸步不离的意思。我知道孙郎是富家公子出身,大模大样惯了,不会很习惯,但孙郎是个明白人,当能体谅。”
孙固道:“许船主扣下苏颂,就是怕我会设法甩开你吧。”
熊度笑道:“大概是这意思吧。总之,孙郎有事就办,我决不会干涉。但若想甩开我,那是万万不能。”
孙固问道:“那若是有人要杀孙某呢?”
熊度先是一怔,随即露出警觉之色来,问道:“谁要杀你?”
孙固心道:“我还以为许船主是因为知道或是猜到了某些事,才派熊度跟在身边保护我,原来不是这样。”
熊度又追问道:“谁要杀孙郎?”
孙固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熊度这才释然,笑道:“孙郎放心,熊某武艺还算过得去。这夷陵区区弹丸之地,我不信有此能人,能在我眼前杀得了你。”又笑道,“杀你做什么,绑你做肉票,不是更划得来?”
孙固问道:“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做了?”
熊度笑容顿敛,忙摆手道:“开玩笑归开玩笑,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孙固道:“那好,我要如何称呼?”
熊度笑道:“就叫熊侍卫如何?”又道,“熊侍卫不妥。熊郎?别扭。要不熊度兄吧,我也叫你孙固兄。”
孙固道:“随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引熊度上来楼船。
吴邦绶早已见过熊度,见孙固只引他一人回来,很是惊异,忙询问苏颂去向。
孙固道:“小苏要为许船主治病……”
本待说出那番早已想好的谎言,话刚出口,便不愿意欺骗对方,遂改口道:“邦绶信得过我吗?那么实话告诉你,昨晚潜入无为山居的,确实是许船主手下,但许船主绝无恶意。”
吴邦绶一愣,不由地望向熊度。熊度连连点头道:“绝无恶意,绝无恶意。”
吴邦绶奇道:“既无恶意,许船主为何要派手下私下闯入无为山居,还打晕了僮仆?”
熊度望着孙固,期待他出言解释,孙固却置之不理。熊度不得不自己回答道:“确实没有恶意。说起来,许船主也认识尊父吴钟曜吴夫子,昨日一见到你姊姊吴邦缦,便觉得眼熟,还邀了她上船相见。”
吴邦绶闻言愈发惊奇,心道:“就算许船主认得父亲大人,可姊姊跟父亲长得并不像呀。”但他早已猜到许船主并非普通人,便忍住不语。
熊度见吴邦绶满面疑惑之色,知道适才那番话难以取信于他,偏偏孙固又将头转向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好又道:“实话告诉吴郎,是有人要对孙固不利,许船主听到风声,念及旧情,便派了人潜入无为山居,想暗中保护他,孰料他人并不在那里。”
吴邦绶越听越奇,转头问道:“是这样吗?”
孙固遂答道:“这位熊度兄,确实是许船主派来‘保护’我的。”又道,“至于另外一名盗贼,就是与玉山交过手的那位,极可能是为我孙固而来。不过目下还不能确定,我会自己查清楚。”
孙氏避开了实际问题,答非所问,吴邦绶却没有听出来。他既信任孙固,便立即相信了熊度那番新说辞,忙问道:“为什么有人要对孙兄不利?”
孙固有意望着熊度。熊度便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孙郎可是京师巨富。”又信誓旦旦地道,“吴郎放心,许船主特意派我来,就是要保护孙郎,我绝不会让他有事。”又扯了扯孙固衣袖。
孙固只好道:“我敢以性命为许船主人品作保。”
吴邦绶见孙固这般说,便再无疑虑,虽则仍好奇许船主身份,但料想孙固半句不提,必有难处。又道:“目下还有一件事,就是郭源明失踪了。”
孙固吃了一惊,忙问道:“郭源明失踪了吗?如何个失踪法?”
吴邦绶便大致说了经过,称昨晚郭源明已离开县署,但既没有去无为山居,也没有返回芦林渡楼船。又指着熊度道:“我原奔不知真相,还是这位熊兄告知了郭源明身份。”
孙固尚不知情,忙询问郭源明来历,在得知郭氏是郭劝之子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珠,喃喃道:“这可实在没想到。”一时沉吟不语。
吴邦绶身为地主,自是关心新朋友下落,问道:“孙兄也认为郭源明心中不快,自行去排忧解闷了?”
孙固道:“或许是这样吧。”又道,“难怪郭兄之前总是有些闪避,原来是负有这样的压力。”
吴邦绶道:“目下该如何是好?”
他本是询问要如何去寻找郭源明,熊度却迅即接口道:“当然要先回无为山居。那名盗贼……不,应该称歹人才对……歹人曾出入无为山居,还与那位玉山娘子交过手,说不定会留下线索。”
又特意补充道:“有人要对孙固不利,孙固又不愿意报官,最终还得靠我们自己解决这件事。我们得尽快查出此人身份,以免他再度对孙固下手。”
孙固只能顺势道:“回无为山居也好。我这里有一瓶上好的玉露丸,有起死回生之奇效,正好要送给吴夫子。”
吴邦绶忙问道:“那么郭源明呢?”
孙固道:“郭源明应该只是散心去了。等过了今日再说。”
吴邦绶今日一早匆忙出门,不曾向父亲请安,心中也有所牵挂,遂同意先回无为山居。
下船后,吴邦绶有意拉着孙固落到后面,低声道:“虽然孙兄信任许船主,可事情还是有些不对头。”
许船主手下潜入无为山居,是为了保护孙固。当他发现孙固不在山居时,便匆忙离开。但根据僮仆童采的描述,许船主手下出去时,玉山正与另一名歹人在水榭交手。
吴邦绶问道:“难道许船主手下就不好奇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不担心孙兄卷入其中吗?”
孙固一时愣住。他自是知道许船主手下潜入无为山庄根本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另有要务。那手下办完事后,自要立即赶回去复命,不会节外生枝,以免暴露他自己的行踪。然孙固不能说出实情,又不愿意谎言欺骗吴邦绶,踌躇了好半晌,才敷衍地道:“好像还真是这样。”
吴邦绶朝前面的熊度指了指,悄声问道:“适才孙兄言行举止有些怪异,很有些言不由衷,是不是大有苦衷?”
孙固遂道:“我以性命担保许船主人品,绝对是真心话。”
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瓶,告道:“实不相瞒,这瓶玉露丸来自大内,配制极难,珍贵无比,本是许船主私物。他听说尊父吴夫子卧床难起,念及当年在汴京与吴夫子有过几面之缘,这才慷慨解囊。而且许船主一再叮嘱我不可将实情泄露,实不愿意吴氏因为这件事而感激于他。”
那玉瓶色泽温润,晶莹似冰,一望便是贵重之物。吴邦绶又惊又喜,道:“想不到许船主竟有如此心胸及能耐。”
熊度已有所察觉,回过头来问道:“二位可是在议论什么秘事?”
吴邦绶忙道:“没议论什么,是我多虑了。”
路过白家酒肆时,孙固忽想起一事,忙进去酒肆寻白秋练。
孙固既知郭源明曾以醍醐讨好白秋练,料想郭氏跟自己一样,深深被白秋练风姿气度打动,说不定郭源明昨夜离开县署后,到白家酒肆找过白秋练,时间在自己回来芦林渡之前。而白秋练大概也不会给郭氏好脸色。郭源明气愤之下,便不愿意再留在芦林渡,另往他处去了。
寻到白秋练,孙固径直问道:“秋练娘子可有见过郭源明?”
白秋练重重看了孙固一眼,才道:“郭公子不是跟小吴员外去了无为山居吗?”
孙固一怔,又追问道:“娘子昨晚没有见过郭源明吗?”
白秋练道:“没有。麻烦孙公子让开,我还要做事呢。”
孙固还想再问,酒肆雇工刘惟远已闻声赶了过来,喝问道:“你做什么?”
孙固见刘惟远态度恶劣,心中登时有火,还待发作,转眼见到白秋练正忙着摊晒酒曲,便又强行忍住,自灰溜溜地出来。
熊度迎上来笑道:“孙固兄面色不大好,可是吃了白秋练的闭门羹?”
孙固昨夜大闹一场,还跑到白家酒肆前大叫白秋练的名字,声称要与她谈心,是以芦林渡人人都知他对白秋练情有独钟。
楼船船夫没有明说,吴邦绶尚未完全知悉内情,道:“不会吧,秋练娘子一向大度,况且船夫醉酒发疯不是常有之事吗?她应该不会计较昨夜孙兄言行。”
熊度依旧窃笑不止,不断拿手指点孙固。
孙固不便明言,只哼了一声,转头见到苏颂正朝白家酒肆而来,不免意外之极,忙迎上前去。
苏颂低声笑道:“我答应了孙兄,要为白家酒肆做点事,但是这件事必须实地考察,是以不得不向许船主说明。”
那位许船主听说苏颂想要设计一种水力装置来替代人力酿酒,很是惊异,居然同意放苏颂出来;还称只要苏颂真能办得到,那么他这人质的身份便可以免除。
苏颂又笑道:“为了早日获得自由,小苏我只有愈发勤勉努力了。”因许船主手下熊度就在旁侧,不能多谈,苏颂便拱了拱手,自进去酒肆察看酿酒工艺。
吴邦绶不明究竟,还叫了苏颂一声。
熊度忙道:“苏颂现下是大红人,须得留在渡口为许船主治病。”
吴邦绶这才作罢。
回到无为山居,吴邦绶先引孙固、熊度来后院拜见父亲吴钟曜。吴钟曜每晚就寝前都要服安眠药、点安眠香,方能入睡,竟丝毫不知昨晚之事,只是不见苏颂,又见新人熊度,略感到奇怪。
孙固忙解释道:“苏颂有事先回芦林渡了。这位熊度,是专程来拜访吴夫子的。”
熊度忙道:“我跟孙固兄也算是旧识,这次在芦林渡遇到,实在有缘。”又说了一番因至喜亭石碑书法而格外仰慕吴钟曜之类。
吴钟曜自感欣慰,又自谦了几句。
孙固将玉露丸取出,奉了过去。因承诺了许船主,只说这是朋友送的,半句不提及正主。
吴钟曜年青时曾在京师游学,有些见闻,竟听过玉露丸的名字。接过玉瓶时,双手都在颤抖,连声道:“这就是玉露丸吗?这可是千金难买的珍稀之物!贤侄实在有心。”
孙固忙道:“小侄愧不敢当,只盼吴夫子早日康复。”
他见吴钟曜面色较之前更差,不敢过多打扰,便与熊度先退了出去。
吴邦绶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大人这两日感觉可还好?”
吴钟曜道:“有些倦怠。”命老仆童大取来温水,先服了一颗玉露丸。
吴邦绶忙问道:“如何?”
吴钟曜笑道:“果然是大内奇药,入腹即温,通体舒畅。”
吴邦绶闻言大喜,又道:“这次可真要多谢赠药人了。”
吴钟曜不知爱子话中有话,笑道:“赠药人正在外面呢。你先去吧,别让贵客久候,你代为父好好招待贵客。实在忙的话,也不必再来请安。”
吴邦绶应了一声,扶父亲躺好,这才辞出。
出来后院,吴邦绶先向二人深揖作礼,道:“多谢孙兄,也请熊兄代邦绶多谢许船主相赠玉露丸奇药。”
熊度却连连摆手道:“许船主哪有什么奇药可赠,这玉露丸可是孙固兄自己的。”
吴邦绶料想熊度得过许船主叮嘱,便不再多提玉露丸一事,只道:“总之,大恩不言谢。”
僮仆童采忽走了过来,见过礼后,讪讪问道:“那位苏公子人呢?”
吴邦绶道:“苏公子人在芦林渡。你是要找他换药吗?既是已经知晓要用哪种药膏,这件事,你娘亲便可以做。”
童采吞吞吐吐地道:“不是……是……”
孙固见童采欲言又止,心念一动,便问道:“是不是苏颂交待过你什么?”
童采居然点了点头。
孙固皱眉道:“苏颂在搞什么鬼?”
童采却道:“苏公子说了,这件事的结果,只能告诉他一个人。”
熊度指着吴邦绶道:“这位不是无为山居的少主人吗?你只肯告诉苏颂,却不告诉自家少主人?”
童采昂然道:“我既然答应了苏公子,当然要信守诺言。”
熊度奇道:“咦,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叫信守诺言。”
正好吴邦缦引着玉山过来,童采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吴邦绶心中对许船主感激得无以复加,对熊度也极是热情,忙为他引见。
吴邦缦笑道:“我早见过熊船夫啊,他是许船主手下。”
吴邦绶道:“是了,我倒是忘记了。”又道,“熊兄是许船主派来帮忙的。”
他既知熊度那套说辞大有漏洞,便不再细述,只以“帮忙”含糊带过。又见已过正午,便去厨下命春娘准备午饭。
玉山见孙固安然归来,很好奇他昨晚去了哪里,扯住他问个不停。孙固不得已,只得重新叙述一番。
吴邦缦闻言很是不满,道:“孙郎说也不说一声,便私下离开了无为山居。我们都以为孙郎出了事,提着灯笼四下疯找,找了整整一夜呢。”
吴邦绶之前叮嘱过苏颂,千万不可提及此事。孙固也是此刻方才得知,立时大生歉意,连忙作揖道:“实在抱歉。我是一时兴起,便半夜跑回了楼船饮酒,实料不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吴邦缦气道:“孙郎是喝得爽了,害得我们忙了一夜不说,还让外人以为我无为山居待客不周,客人才会半夜逃走。”
孙固忙道:“缦娘这是哪里的话!哎,这件事,都是我的错,实在是我有欠考虑。”
玉山却笑道:“孙郎才是真正的天佑之子。”又解释道,“昨晚孙郎因为想喝酒,一声不吭地离开,无为山居随即便有盗贼潜入,足见孙郎能自己预测祸福,先行避祸。”
孙固笑道:“如若我知道会有事发生,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忽然心念一动,问道,“玉娘适才说我能先行避祸,莫非认为盗贼是针对我而来?”
玉山居然并不否认,道:“我遇到盗贼时,他正在孙郎房前徘徊。客馆只住了孙郎和苏郎,你二人比起来,好像还是孙郎身份更显赫一些,对不对?”
孙固未及回答,吴邦缦先插口问道:“玉娘是说,那盗贼其实是为孙固而来?”
玉山道:“我也不能肯定,只是有过这个念头。孙郎自己适才提及,我才说了出来。”
吴邦缦忙道:“孙固,你得回去楼船,不能再住在我们无为山居了。”见玉山疑惑,忙解释道,“如果盗贼是为孙固而来,他上次未能得手,一定还会再来的呀。”
玉山笑道:“这好像不合适吧?果真如此的话,孙郎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哪能将他赶走?”
吴邦缦解释道:“并非缦娘无礼,而是家父病重,受不得惊扰。而且楼船人多势众,足以照应孙固周全。”
孙固遭吴邦缦当面驱赶,知道事出有因,也不以为意,只道:“这件事,过会儿再说。”
吴邦缦道:“一会儿绶弟回来,我得跟他说明此事。”
孙固转头不见熊度,忙问道:“熊度人呢?”
玉山道:“刚才就出去了,应该是去方便了。”
孙固心中隐约觉得不妥,忙寻了出来。隐隐听到菜园那边有哭声,便循声赶了过去——却见熊度正举刀将僮仆童采逼到墙角,大见威胁之意。
孙固大怒,急忙上前将熊度拉开,喝道:“你做什么?”
熊度收了兵刃,笑道:“我闹着玩呢,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又转头问道,“童采,你说是不是闹着玩的?”
童采也不回答,只举袖抹了抹眼泪,转身跑开。
孙固上前扯住熊度衣袖,怒道:“你这等身份,竟然举刀威胁一个小孩子,不觉得丢脸吗?”
熊度道:“许船主宅心仁厚,才会令我等暗中调查,以免惊动病重的主人,也免得牵连无辜。孙固兄这么大嗓门,是想把事情闹大吗?”
孙固勉强压低声音,道:“总而言之,你堂堂禁军武官,竟持刀威胁一名僮仆,也太下作了。”
熊度冷笑道:“孙兄以为熊某愿意做这等下作事吗?我有军命在身,非得查明真相不可。苏颂一定是在无为山居发现了蹊跷,这才交待童采暗中留意。如此重大可疑之事,我怎能不问个清楚明白?”
孙固道:“熊兄想知道苏颂交待了童采什么,为什么不回芦林渡,当面去问苏颂?持刀逼问一个孩子,算什么能耐!”
熊度嘻嘻笑道:“孙兄忘了吗?我最主要的任务,是贴身保护你的安全。”
孙固冷然道:“原先我还有疑虑,现下我已明白,你跟着我,只是想名正言顺留在无为山居罢了。实话告诉你,缦娘已经下逐客令了,要我今晚回楼船住。我走,你自然得跟着走。”
熊度一怔,旋即摇头道:“那可不行。”
想了想,又道:“这样吧,我可以不再滋事。如果无为山居真的不欢迎孙固兄,我确实也没有理由留下,只能跟随孙兄离开。但孙兄你得去弄明白苏颂到底发现了什么古怪,直接找童采也好,去找吴邦绶出面也好,我只要结果。”
孙固哼了一声,道:“这还用得着去问童采吗?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苏颂暗中交待的事,一定跟玉山有关。”
熊度“啊”了一声,道:“我竟丝毫没有想到那女子。”
孙固道:“熊兄心思全在反信上,当然想不到旁事。那玉山年纪轻轻,又是女子,却身怀武艺,而且刚好在这个时候来到夷陵,不可疑吗?”
熊度奇道:“身怀武艺有什么可疑的?”
孙固道:“你是殿前司武官,身边全是武艺高强之辈,自然会这样认为。夷陵这样的偏僻小城,哪会一夜之间冒出来这么多身手不凡的人?”
[1]此武陵源指桃花源。晋人陶渊明有《桃花源记》,讲述武陵渔人发现桃花源的故事,表达对安宁和乐、自由平等生活的向往。后世文人常将风景绝美之地比作武陵源(武陵桃源的简称),诗文中大量出现。今“武陵源”指张家界、索溪峪、天子山(均在今湖南张家界)三大景区。
[2]凌景阳(工部侍郎凌策之子)与孙氏婚事之所以轰动京师,且见载于史籍,不是因其年老娶富妻,而是另有原委。当时宋廷召试学士院,欲授馆职。去昭文馆、史馆以及集贤院任职者,皆称馆职,跟翰林学士院一样,为清贵要职,极受时人尊敬。如宋真宗皇后刘娥侄女婿马季良富贵荣华等身,仍然为进史馆任职而不择手段。宋代文风昌盛,要进馆阁任职,非得有一流的文章与学问。为了这次召试,执政大臣(指宰相、副宰相参政知事、枢密使、枢密副使级别的官员,包括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和执掌军事的枢密院)晏殊、夏竦、吕夷简分别举荐了凌景阳(凌景阳父亲凌策是晏殊岳父李虚己至交好友)、魏庭坚、夏有章。欧阳修时任谏官,锐意言事,坚决反对授予凌景阳馆职,理由是“结婚非类”,即凌景阳新娶之妻孙氏是酒户出身,其身份门第与凌氏不相匹配。又揭发魏庭坚、夏有章也有贪赃枉法之举。欧阳修上书后,登时满城风雨,凌氏转眼成为风口浪尖的人物。接下来又有更多内幕被曝出来。原来凌、孙二人结婚时,凌景阳怕对方嫌自己年老,将年龄往小报了五岁。孙氏也有同样顾虑,少报了十岁。此事传开后,“物论喧然,共以为丑”。一番折腾后,凌景阳的馆职泡了汤不说,而且转任外职,终身不复起用。又,欧阳修虽与凌景阳交恶,却欣赏凌氏女婿苏颂才华,对苏颂很是照顾。与凌景阳姻亲蔡襄(一代名臣,微贱时为凌景阳激赏,娶凌景阳妻弟之女葛氏)也是至交好友,蔡襄死后,欧阳修为其撰写墓志铭。
[3]宋代《户绝法》(户中人死绝而无男子即为户绝)规定:户绝的家产,除营葬功德之外,三分之一给出嫁女,其余入官。以书中例子而言,孙奇只有孙固一子,故其死后所有财产归孙固所有。孙固即便不是孙奇亲子,然有嗣子身份,依然能继承全部财产。若孙固被判定不具备嗣子资格,那么孙氏就是户绝,所有财产都归官府所有。另外,还有“命继子”一说,书中情节将会涉及。
[4]庆历二年(1042年),宋军与西夏交战正紧,辽国趁机落井下石,明目张胆地向大宋索取瓦桥关(今河北雄县西南)以南十县之地(即后周世宗柴荣北伐契丹时夺回的领土)。同时,契丹精锐骑兵云集在幽、蓟(今京、津及河北部分地区)一带,声言如果宋不割地,就要兴师南下。宋廷懦弱无用,宋仁宗最终屈服于辽国的压力,以增加岁币的方式妥协。
[5]所谓蕃夷(非汉族人)脱离少数民族首领建立的国家,投归宋朝,称“归明人”,即弃暗投明之人,为北宋特有称呼。南宋时,称沦于外邦而返回本朝者为“归正人”,即投归正统之人。著名大词人辛弃疾即为归正人。
[6]宋太宗时,于雄州专设机宜司,主要任务是以重金招募或赏赐间谍,收集敌方军事机密。澶渊之盟后,宋辽两国关系缓和,宋真宗遂改机宜司为国信所。参见清徐松《宋会要辑稿职官》三六之三二:“初,雄州当用兵之际,每有(机)密事,择驯谨吏主之,号机宜司。及契丹请和,改为国信所。”国信所全称为管勾往来国信所,掌接待契丹使臣及遣使契丹之事。南宋避高宗赵构名讳,改称主管往来国信所,掌接待金国使臣及遣使金国之事。
[7]欧阳修出生于绵州(今四川绵阳),籍贯庐陵(今江西吉安)。
[8]庸奴:原是战国、秦、汉对雇工的称谓。多为受商人、地主压榨而失去田地的农民,出卖劳力,替人劳作,甚至雇去打仗。后演变为见识浅薄之人,意同“愚夫”,含有极大的鄙视意味。
[9]《西夏书事》(清吴广成编撰的纲目体西夏编年史)介绍为:山遇,名惟亮。因为山遇惟亮是李元昊之叔,而李元昊的党项姓氏为“嵬名”,故山遇惟亮又常被人称呼为“嵬名山遇”。至于“山遇”是惟亮的官职,还是封地名,抑或是外号之类,现已不可考。本书中山遇即指惟亮。
[10]元昊:党项族,原姓拓跋。唐朝末年,党项首领拓跋思恭因平定黄巢叛乱有功,获唐僖宗赐姓“李”。到了宋朝,宋廷为笼络党项,又赐姓“赵”,元昊实名赵元昊。后元昊称帝,宋廷削其赐姓,故又变成了原唐朝赐姓李,此即史籍所称“李元昊”之来历。后李元昊曾自行改名曩霄,字嵬理。本书中一律以其原名“元昊”称呼。
[11]金明寨:今陕西安塞南,为宋军事重镇。当时李士彬统率十万大军防守金明寨,负责拱卫延州(今陕西延安)。由于李士彬治军有方,军纪严明,其军战斗力很强,因而西夏军队十分惧怕他,称他为“铁壁相公”。元昊曾几次威胁、利诱李士彬投降,均遭严辞拒绝。元昊每每警告自己的将领,不要与李士彬发生冲突,即使双方遭遇上了,西夏军队总是不战而逃。
[12]保安军:今陕西志丹。
[13]指未及时发现元昊有称帝建国的意图。
[14]陈执中:参知政事陈恕之子。曾两度为相,属“好人官”,政绩平平,无甚建树,苏轼讥为“俗吏”。后因杖杀府中奴婢被告发,又有与侍女通奸的丑闻传出,遭到御史台官员猛烈弹劾,被迫罢相。陈执中独子即陈世儒(小妾张氏所生)。当时陈执中已死,其妾张氏在世。陈世儒不愿意在外地做官,一心想回到繁华的开封。陈世儒妻子李氏为名相吕夷简曾外孙女(李氏生母吕氏为吕夷简孙女),想出谋杀公婆张氏的主意。陈府奴婢受主人指使,先用毒药谋杀张氏,但张氏命大,并未被毒死。于是陈世儒及其妻李氏半夜用钉子合力将张氏钉死。这样,陈世儒最终因母丧而顺利地返回京师。但后来参与谋杀张氏的奴婢告发了此事,陈世儒与妻子李氏及奴婢高氏、张氏等十九人均被判处死刑。这就是《包青天》中《铁钉案》的故事原型。
[15]宋执政指宰相、参政知事、枢密使、枢密副使级别的官员,均为国家最高军政长官。本书中多次用“执政”统称,非具体官职,是因为宋执政变动频繁,譬如盛度,彼时拜参知政事(副宰相),但很快迁知枢密院事(也算枢密院长官),同时行宰相权。如果以具体职位称之,很容易混淆。
[16]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正月,元昊自土门路(今陕西子长西北)进攻保安军(今陕西志丹),并声称要入侵金明寨(今陕西安塞南)。宋守将李士彬严阵以待,但到深夜,西夏军队仍未到来,于是放松了警惕。第二天西夏大军突然袭击,李士彬及其子李怀宝被擒后遭杀害。李士彬是防御西夏的名将,他被杀害,对宋朝是很大的损失。金明寨之失,直接导致宋朝对西夏“三川口之战”的惨败,也从此奠定了元昊立国之本。
[17]章献皇后:指宋真宗皇后刘娥,曾在宋真宗晚年、宋仁宗初年执政。死后谥号“章献明肃”皇后。
[18]史籍只记为“宰相”,当为吕夷简。在对辽、夏关系上,吕夷简一向软弱,主张用金钱换取和平,让步太多,导致岁输银两、锦帛过巨。而且此人有才无度,对反对忤逆他的人,均加以打压,大肆迫害。欧阳修批评吕夷简说:“二十年间坏了天下。其在位之日,专夺国权,胁制中外,人皆畏之。”
[19]皇城司前身为武德司。武德司起于五代,是类似后世明朝锦衣卫、东厂的特殊机构,长官武德使为皇帝爪牙,权柄甚重,牵制“宿卫诸将”和枢密院。入宋后,武德司正式成为皇宫秘密监察机构,掌宫门出入、保卫宫廷、宫门启闭等事,并负责处理宫廷机密案件及后妃犯罪,且司侦察、刺探情报,负责派遣大批密探侦伺民间动静。长官通常由宦官充任,可直达皇帝。宋太宗太平兴国六年(981年),改武德司为皇城司。皇城司耳目遍布全国各地,“周流民间,密行伺察”。王嗣宗(宋太祖开宝八年乙亥科状元)通判睦州、河州时,皇城司大批武德司耳目到当地访察,骚扰地方,王嗣宗派人将耳目尽数逮捕,械送京师,并上疏道:“陛下不委任天正贤俊,猥信此辈以为耳目,臣窃不取。”由此忤怒宋太宗,被捕下狱,遇大赦才官复原职。
[20]苏颂是中国历史上极为杰出的人物,“才可适时,识能虑远”(欧阳修语),不仅在政治上大有作为,做到了宰相高位,而且对科学技术也有很大贡献,特别是医药学和天文学方面,贡献极其突出。他领导制造了“水运仪象台”,这是一座把浑仪、浑象和报时装置三组器件合在一起的高台建筑,整个仪器用水力推动运转,是十一世纪末中国杰出的天文仪器,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天文钟,为前无古人的巨大成就,令无数中外科技史专家叹服。国际上对水运仪象台的设计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认为水运仪象台为了观测上的方便,设计了活动的屋顶,这是今天天文台活动圆顶的祖先;浑象一昼夜自转一圈,不仅形象地演示了天象的变化,也是现代天文台的跟踪器械转仪钟的祖先;水运仪象台中首创的擒纵器机构是后世钟表的关键部件,因此它又是钟表的祖先。苏颂在完成水运仪象台之后,又研制了一台单独的水力推动的浑天象。人可以钻入天球内观看,在天球上凿孔为星,十分逼真。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架有明确记载的假天仪,它的创造性也是前无古人的。英国李约瑟称苏颂是“中国古代和中世纪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和科学家之一”。
[21]细车:北宋首都开封所用的洒水车(保证清扫都市街道时不扬起灰尘),可以一边行进一边洒水,使用起来很方便。又,汉代毕岚曾设计出一种名为“翻车渴鸟”的洒水车,比宋代细车更为精巧。车上装有象鸟脖子一样的吸水装置,可以伸到河里吸水,吸来的水直接贮存在车中水柜,供洒水使用。两种洒水车结构均已失传。毕岚故事可参见吴蔚作品《江东二乔》。
[22]唐宋时饮茶成风,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据陆羽《茶经》所记制茶工序:“晴采之,蒸之(蒸青),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宋代制茶,摘下芽茶后蒸熟,榨去茶汁,再研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内压制成形,称为“片茶”。后丁谓(其人故事可参见吴蔚作品《天圣铜人》)任福建转运使时,制作了一种小茶饼,茶饼上印有龙、凤花纹,专供宫廷饮用,称为“团茶”。此即欧阳修《归田录》所记:“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后民间也将片茶加工为饼状,称为团茶,风靡一时。而片茶(团茶)最初起源,是因为运输需要。古代交通不便,运输困难,必须压缩茶叶体积,遂蒸制为团块茶,便于长时远运。因为有利可图,北宋开封汴河用水力推动茶磨碾茶十分普遍,甚至有皇亲国戚也在汴河上设置水车,以专门替人碾磨茶叶(将茶叶捣碎)赚钱。又,后来人们发现蒸青散茶比蒸青团茶口味更好、茶香更正,便在蒸后不揉不压,直接烘干,可保持茶叶的原有香味。当时的顾渚紫笋(注意,是“当时”),便是著名的蒸青散茶。日本现时制造碾茶,所用就是中国古代的蒸青散茶工艺,所不同的是饮用时全叶冲泡。至于比蒸青更为方便、更为省工的炒青、杀青制茶法,到在十二世纪末(约为南宋末年、元朝初年)才出现。
[23]濮州:今山东鄄城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