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早过。
城中的百姓们熟睡正酣,长街内外尽被绵密厚重的雾气掩盖了个严严实实,可这百花楼内却依旧热闹非凡。
一盏盏彩灯照的大堂犹如白昼,乐妓、优伶们在台上弹奏献曲儿,几个龟公游走在坐席间殷勤侍候,那些士子、员外听得兴起,不免大声叫好。
而其中,呼声最高、掌声最响的,却是他手下的那帮子捕快差役。
娘的,这些个蠢才……
陈都尉阴沉着脸,心中狠狠骂了一句。
他手上捏着个酒盏,却没了先前的豪爽气概。身下那两瓣儿屁股更是如坐针毡,可脸上又强作镇定,只是那捏着酒盏的骨节,早已因着用力而变得无比惨白。
深深呼了一口儿浊气,压下心头的胆怯与恐惧。
念头急转间,开始思索着该如何逃离这该死的鬼地方。
他也并非不想招呼一众手下,与这些个作祟的鬼东西来个真刀真枪的拼斗。
可余光瞥向了一眼周遭的手下们……
陈都尉嘴角抽搐几下,算了,还是自个儿先逃出去,待寻到纯阳子道长之后,再来收拾这些个邪祟!
可不知何时,台上的那几个优伶却将一道道诡异目光似有似无的飘向此处,殷红的口舌间,哀戚的曲调儿仿若毒蛇般只往他心眼里钻。
不妙……
陈都尉顿觉头皮一阵发麻,他死死攥着腰间皮囊,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此地诡异且凶险,他身上固然携带着不少的符箓保命,可眼下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是以,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只不过,往往怕什么却又来什么。
“这位大人颇为眼熟,不知在哪儿见过?!”
身后陡然间一道人声响起。
陈都尉心头一惊,接着才小心翼翼转头瞧去。但见个衣衫华美的士子施施然站在那儿,嘴角微微勾起,笑得颇为轻佻。
他立时打了个激灵儿,赵员外的小儿子?
此刻,他脑海里却是冒出来另一个念头。
这人?甚或这鬼,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
若是想要对其不利,那岂不是……
想及此处,不由吓得面皮发白,赶忙止住念头,正当他惶惶不安之时,那士子又慢悠悠说起了话。
“这位大人颇为眼熟,不知在哪儿见过?!”
士子笑容满面,与适才一般无二,就连语气亦没有丝毫的变化,好似个丢了魂、少了魄的提线木偶一般。
“……”
陈都尉瞪大了眼珠子,想要说些什么,可嘴巴嗫嚅了几下,嗓子眼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竟不能发出半点儿声响。
那士子又问了几句,仍不见对方答话,兴许的等得不耐烦了,他凑近了一步。
“喔…大人莫不是已然醉了酒?”
说着,他竟是伸手欲要搀扶,随着袖袍滑落,一只惨白的手掌探了出来,腕骨间的一缕儿红线极为刺目。
娘哎……
陈都尉脸色一变,心脏都要停了半拍,他当即便要扯出皮囊里的符箓丢去,可忽然间,那士子的手臂突然收了回去。
紧接着,便闻到了一股子浓重的尿骚味儿窜入口鼻。他下意识回头一看,身侧的桌沿,拱起的帘布下,一个硕大的屁股正在瑟瑟发抖。
而这股子尿骚味儿,正是从那湿漉漉的裤裆下蔓延开的。
直娘贼,个狗日的竟是给吓尿了!
陈都尉眉峰竖起,只想狠狠一脚将这厮踹进桌子底下,免得在此丢人现眼。
可不等他有所动作,周遭堂子里的喧闹声忽而停止,只余优伶的弹唱声幽幽传来。
咯噔!
陈都尉心脏一顿,身子恍若触电般僵在原地,他颤巍巍瞧去,却见堂子里的士子、员外、甚或那几个尸身早已埋在乱葬岗的青皮无赖,尽皆扭过了脑袋,将面孔转了过来。
那一双双眼珠子漆黑里透着诡异,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看,如此瘆人的场面,就算经历过不少风浪的陈都尉也不免小腹一热,差点没当场尿了。
而就在此时。
厚重的门扉忽地被人推开,先是有冷风掺着雾气灌入堂中,接着一只十方鞋就迈进了门槛。
紧接着,便见个身披青色道袍,五官周正,身负宝剑的道人挤进了大堂之中。
这道人眉宇连同发梢间尽被水汽给打湿,扫了眼大堂内的宾客后,便自顾自擦拭起了身上的风霜。
纯阳子…道长?!
陈都尉一对眼珠子瞪的滚圆,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儿,等他缓过神来,竟愕然发现,这周遭的景象又恢复的原本的热闹与喧哗。
浓郁的酒香溢满整个大堂,宾客们大多醉心于杯盏之间,妆容素劲的优伶还在浅吟低唱,就连他的那些个手下似乎也没人注意到适才那短暂的诡异场面。
难道方才是老子眼花咧?
他晃了晃有些晕眩的脑袋,四下里打量了几眼,却见那位适才还站在身后的赵家小公子,已然举着杯盏,正笑吟吟与个客人一同畅饮。
正当陈都尉瞪大了眼睛,满心疑惑之时,那消失不见的老鸨,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哎呦,这位客人……实在对不住,今儿个楼内客人已满,您还是改日来吧。”老鸨堆着那满是褶子的笑脸,堵在了道人身前。
“喔?”
道士先是一怔,接着笑吟吟抬起手,食指一点,指着堂子里的陈都尉道:“贫道是受了这位陈大人所邀,特来赴宴,莫非你们百花楼还要把贫道往外推么?”
老鸨闻言,眼珠子一转,朝着一脸懵逼的陈都尉瞧去。
“大人……这位客人可是?”
不等老鸨把话问完,那陈都尉便似狗撵兔子般急吼吼跑了出去,三步并做两步窜到了近前,神色恐惧地低声耳语。
“道长,这百花楼内有……!”
道士眉头一挑。
“有什么?”
“有些……不干净。”
陈都尉本想说有鬼来着,可瞥见了旁边站着的老鸨那张惨白笑脸,赶忙又改了口。
只是那老鸨却有些不乐意了。
“大人此话何意?奴家这百花楼那儿有甚不干净哩?”她脸上堆着笑,手捏着团扇轻巧巧指向门外,“瞧来大人真是醉了…奴家劝大人还是赶紧回家歇息去吧……。”
呵,这是要赶人了。
若是搁在往常,这百花楼中谁若敢与他陈大人如此说话,他定要对方吃不了兜着走,可眼下么!
但见陈都尉面皮一抖,按住了腰刀,挺胸凸腹,沉着脸说道:“本大人确实有些不胜酒力,这便告辞了。”
说罢,扯住道人就要往大堂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