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重回故乡
光绪七年(1881年)十月二十日,左宗棠陛辞出都,眷属也一同回湘。十一月二十五日抵达长沙。他自咸丰十年(1860年)八月离开长沙后,一直没有再回家乡,一别已是21年。这期间,周夫人、二哥景乔、儿子孝威、女儿孝琪和孝瑸都相继去世。回到司马桥老宅,楼阁依旧,可是物在人非,他已不能再见到逝去的夫人和儿女们,他那乍回故乡的满怀喜悦,顿时化为无限的怀念和伤感了。
这所宅子是咸丰年间胡林翼和骆秉章共同买下送给他的,原来只有两进房子,共约20间房和一些空地。后来人丁增多,四个儿子娶了媳妇,生子孙儿孙女,房子已不够用。光绪四五年间,孝宽负责管家,又将南邻李姓旧宅买下,利用其地基改建了一进正屋,前面有一大厅,大厅左为书房,右为客厅。院前植以花木,这些都是左宗棠自己设计的,准备退休后在此终老。他说:“只要夏不热,冬不寒,明窗净几,起居自适足矣。”百年之后,即作为祠堂,可省修建之费。他原想退休后回到乡下,但乡下没有住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地点,长沙又有现成房子,因此放弃了乡居计划。
他走进新建的花厅里,抬头看到木板墙壁上挂着一副对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是他25岁时(1836年)写以自勉,30年后,在福州准备西征时(同治五年),又重写此联,用以勉励儿孙的。那时他以为语气有自夸之嫌,但是年轻人志趣固不妨高些。回忆初次写这副对联时,他正住在湘潭岳家周氏西楼,与周夫人日夕钻研地学,这种美好的日子已经渺茫不可再得了。
他还牵挂着那一片菜地和小小的池塘,20年前在湖南幕府工作余暇,常到地里种菜、养鱼,如今不知怎样了。于是独自一人走到后园去,看见菜圃内仍种了些菜,长得很茂盛。家人知道他的爱好,勤加培养。池塘里也还养着几十尾鱼,他低头看着鱼群在浅水中摇头摆尾地嬉游,忽然在水中看到映照着自己苍老的面容,战场上的风沙在他的额头上画下了好些道深深的皱纹,使他想起了他的年轻时代和忠贞的伴侣诒端夫人。他们曾在早晨和傍晚无数次地在这个园子的小道上漫步,儿女们的音容笑貌依然还在眼前。他抬起头来,天空中有一片变幻莫测的白云在缓缓地移动,和20年前的景物一样。他不禁叹了口气,几滴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回到一别多年的故乡,也容不了他沉湎于往事之中,纷繁的应酬等待着他。这次回乡,是立功绝域、拜相封侯、衣锦荣归,当地官员和亲朋好友纷纷来拜望、宴请他,对一些重要的官员,特别是一些老朋友,他还得去拜望。按照清代的封建规矩,他出行时有一大批随从,大轿前有兵丁、执事手持旗伞衔牌等,牌上有各种头衔,如“二等恪靖侯”“东阁大学士”“一等轻骑都尉”“赏穿黄马褂”“两江总督”“南洋通商事务大臣”等。
长沙城小,街道狭窄,每当他出行时,街道两侧都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大家都想看看家乡出的这位大人物。左宗棠素性豪爽,他索性命将轿帘打开,和老百姓会面,路上还不时和他们谈笑几句。
在他所要拜望的老友中,有郭嵩焘、郭昆焘兄弟,他们都是年轻时的至交,现在都卸职在家。特别是郭嵩焘,在他危困时曾救助过他,后来又被自己参劾罢官,多年来始终未能释然于怀。在他回长沙的20余天前,郭嵩焘在《申报》上看到两则消息:一是高心夔(号碧湄)去世;另一是左宗棠诏授两江总督,十月二十日左右可出都。咸丰年间左宗棠遭官文、樊燮构陷时,高心夔和郭嵩焘都曾在皇上前讲过好话,救过左宗棠。两则消息同时刊出,他不免感叹万分:“碧湄才人,终身蹭蹬;而左恪靖发扬蹈厉,一往无前。两人命运何其悬殊!”显然,他对自己的命运也有所感喟。
到长沙后的第三天,左宗棠就去拜访郭嵩焘。他以为公事是公事,私交是私交,他和郭嵩焘的私交是不可泯灭的。郭嵩焘座上已经有几位友人,他们纵谈许久。宗棠和嵩焘在处理外事上意见不同,宗棠就娓娓谈他在直隶修治水利、疏浚永定河的经验,嵩焘认为“颇能自成其说”。宗棠批评沈葆桢对西征协饷不力,以为忘恩背义,嵩焘却窃笑:“而不自知为忘恩背义之尤者也。”他们这次重会,总算不错。第二天,嵩焘去回拜他。嵩焘看到宗棠这次成功归来,驺从甚盛,也不禁赞叹:“左季高亦云豪矣?!”
两天后(十二月初一日),左宗棠请郭嵩焘兄弟吃饭。郭嵩焘叫郭昆焘准备几样菜肴送去赴宴,自己却推辞不去。左、郭两家是经常往来的,孝宽又托几位朋友一定要拉嵩焘去,他却坚持不去,认为“此去无以为名”。初二日,他主编的《湘阴县志》完成了,他准备送一本给左宗棠,但听说宗棠已去湘阴,只得作罢。
半个月后,左宗棠离开长沙刚两天,郭嵩焘听到一则消息,有言官奏劾李鸿章某件事,廷议交左宗棠查办。他非常不高兴,在日记中写道:“心绪颇恶。”他和李鸿章在思想、政治态度、对外事务等方面颇为一致,是同路人;和左宗棠则格格不入。他和宗棠私交的破裂,恐怕不仅止于曾被参劾罢官。此后,他们没有再见面了。
左宗棠在长沙还有一位老友要去拜访,是李概(字仲云)。22年前当他受官、樊陷害,处于最悲惨、危险的境地时,准备离长沙赴北京会试,手头拮据,李概慷慨解囊,赠他三百金,才得以成行。虽然后来在襄阳被胡林翼派人拦住,未到京师,但他始终不能忘怀李概在他困难时对他的帮助。22年来他戎马倥偬,没有能及时将这笔钱还给李仲云,这次决心要了却这桩心愿。不想他回长沙后,才得知李概已于数月前去世。他不胜怅怅,只能前往灵前祭奠,并将银送还李概后人。他写了一副挽联:
古谊契苔岑,论交我在纪群列; 骚心壮寥寂,并世天生屈贾乡。
他还写了一篇短序,记述这段赠金经历,序末说:“诣灵奠醊,并出囊余金偿夙诺,盖谓此意固不可负也。呜呼!岂寻常酬答之私云尔哉!”这真有点像吴季札留剑于墓门之意了。从挽联中可知,他对李概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是怀才不遇、侘傺一生的屈原、贾谊一流人物。
他在长沙停留的时间很短,但仍很关怀长沙城的建设和人民生活疾苦。他乘船经过湘江时,发现湘江风浪大,行船危险,就亲自沿江察看,建议开挖北郊碧浪湖旧址,从铁炉塘新河疏浚进去,形成一个大湾,面积约一平方里。遇到大风大浪时,船只不能在湘江边停靠,可以避进此湾。因为碧浪湖已成平地,需要开挖丈余,才能引江水进入,工程较大,约需数万金费用。当时只是拟议,几年后左宗棠捐出了二万两银,这个大湾后来建成了,即在现开福寺后。到1960年才逐渐壅塞。
左宗棠回到故乡,和家人亲友短期的团聚还是很快乐的。年初虽然张夫人和几个儿孙到京师陪侍,但女儿孝瑜、孝琳因已出嫁,二儿孝宽留长沙照管家务,都未能去京长期陪侍。这次回来,看到分别多年的女儿、女婿、外孙儿女、侄儿辈等,大家高高兴兴,对一个老年人,确是难得的乐事。
回长沙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女婿陶桄和女儿孝瑜备了家宴,请老父亲和全家共聚,席上全是家人。宗棠兴致很好,他平日在儿孙面前比较严肃,但其实是一个生性幽默、喜欢说说笑话的人。他环顾一周,然后笑着对陶桄说:“两江名总督,湖南出了三人,一位是你老太爷文毅公,另一位是曾文正公,再一个就是我。可是他们二位都不及我的命好。”
陶桄和孝瑜、孝宽、孝勋等都要听听老父的命究竟好在哪些地方,只听宗棠又说道:“文毅没有拜相,文正虽然封侯拜相,但是生前没有能回家乡,我倒兼而有之了。”
陶桄等听了方知原来如此,觉得也很有道理,只听宗棠又说:“我也有一点不及他们呢。”
合座都要听听是哪一点不及文毅和文正二公,宗棠摸摸他的短须,笑嘻嘻地说:“我的胡子可没有他们那么长呀!”
家人们平日不敢在他面前高声言笑的,这时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他在长沙度过了七天的愉快生活,十二月初二日起程回湘阴故里,祭扫祖墓。从咸丰四年离开白水洞,离别故里已二十六七年了。他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有深厚的感情。他先去祖父母墓前祭扫,然后来到童年时祖父教他读书识字的梧塘书屋。他在外地多年,还时常回忆起这一段美好的黄金时代的生活,也常梦回梧塘书屋。他看到友人罗权如所画的一幅《读书秋树根图》时,就想到了他自己的书屋,题诗说:
图开松桂书千卷,梦到梧塘屋两间。
可是眼前看到的,却只是两间敝旧、狭小的房子,已非复记忆中的童年流连游处的乐地了,但是后山坡上仍然是一片茂密的树木,虽然时值冬令,仍有青松翠柏掩映其间,使他想起童年时爬上山坡摘栗子的情形。祖父夸他分栗子公平,将来能成大器。母亲说他可以封侯,不想如今真的封侯拜相了。可是祖父母、父母早已长眠地下、墓木已拱了。这是可哀又无可奈何的事。
他来到柳庄,柳庄的景色依然美好,十几株梅树在寒冬怒放,门楣上还悬着他题的“柳庄”二字。他在田头漫步,回忆那年大灾荒,他和周夫人在柳庄门前施粥施药,眼前一群群扶老携幼、面黄肌瘦的灾民,那时的心情委实不好受。而今二十余年过去了,他已是皤然老翁,虽然为国立了功业,在各地也没有忘记尽力为老百姓做一些好事,但是国家仍然贫弱,广大人民仍然生活在贫困之中。他呢,日暮途长,尽管朝廷和人民还对他寄予期望,不容许他优游林下,自己却知道能力和体力都有限了,只有勉力而为之吧。
因为有重任在身,在湘阴不能久留,回到长沙后就检理行装。十二月十四日他和家属离开长沙,起程前往江宁履任。
“行尽秋山路几重,故山回首白云封。”当他乘坐的轮船沿湘江顺流而下,离家乡愈来愈远时,他想起了旧作中的这两句诗。“行行重回首”,他和梦中常到的梧塘、柳庄、梓木洞以及司马桥老宅,永远告别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