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出师塞外,必须士饱马腾”——筹借洋款之争
左宗棠为进军新疆定下了一条重要的战略,用四个字来概括:“缓进急战。”
什么是“缓进急战”呢?“缓进”,就是不急急忙忙进军,要事先做好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充分准备。兵、饷、粮、运都要有周密的筹划;要有一支强大的前线部队、稳固的后方和源源畅通的运兵、运粮的通道。对敌人的情况要了如指掌,兵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有正确的进兵路线、打击对象和长远的战略目标。每一战役则要求速战速决,如拖延时日,师老兵疲,特别是在运输线长达数千公里的新疆,对作战极为不利。
“缓进急战”说来容易,但真正认识它的意义,实际执行起来又十分困难。太平军、捻军和回军就都没有做到这一点,因而先后失败。太平军不重视后方基地,每夺取一个城池,马上又放弃它;捻军更其如此,千里奔驰,不要后方。后期的太平军和回军则只是困守据点,内线作战,缺乏进击的能力,坐以待毙。左宗棠一直是极端重视后方基地的,从戎以来,每克一城池,立即巩固它的防护,并加强它的建设,决不再让其失去。这样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但后方稳固,补给线畅通,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就更有把握,整个战争进程却更快速了。
“急战”是受人欢迎的,但“缓进”是为“急战”做必要的准备,却不易为人理解,甚至受到非议。清廷虽然要求收复新疆,也因此支持左宗棠西征,但对这名统率几十万大军的汉人,仍然是不放心的。每当遇到左宗棠正在全力准备,因而进展似乎缓慢时,就来责备了。什么“按兵不动”“拥兵自重”等帽子会纷纷飞来。在西征军内部,意见也不是一致的。有些将领在准备未成熟时,就要求进军,有些人则畏葸不前。左宗棠是在上下内外的压力下,冒进和退缩、左的和右的情绪下,谨慎而积极地备战。
执行“缓进”的决策却也并不容易,而是困难重重。左宗棠花了很大的精力筹划兵、饷、粮和运。虽然他早就知道,“筹饷难于筹兵,筹粮又难于筹饷”,但是西征军饷、粮的困难,却仍然超出了他的想象。每到年头岁尾,军中发不出饷,军士们都去睡觉了,他却不能成眠,独自在军营前“绕帐彷徨,不知所措”。而用兵前夕呢,又须反复考虑敌我力量、地理形势和作战方针,绞尽脑汁,真如古人所云:“每一发兵,须发为白。”作为一军统帅,远在边塞,无饷无粮,不要说作战,军心也难以维持,那真是够苦的了。
当时陕西粮台上奏,需要年终饷银60万两,请各方援助,并请各省将所欠饷项迅速解来,但各省都不响应,左宗棠只好命粮台向商人借款。准备出关的各军都已调到凉州,等饷到才能进军;同时关外南北两路运粮脚夫驼马费用浩繁,亟待支付。本国商人拿不出巨额款项,于是左宗棠想到了在保卫台湾时沈葆桢向洋商借款的办法,上奏请准予筹借洋商款1000万两,分10年还清。他说这实在是迫于万不得已,因为沈葆桢借洋款有经验,他奏请朝廷“敕沈葆桢依照台湾办法,代为筹借”。
朝廷接到这份奏疏后,同情左宗棠的处境,当即下令两江总督沈葆桢筹议。不料沈葆桢自己借外债,却反对左宗棠借,他上奏朝廷说:“西洋各国普遍借外债,但西洋各国受外债之害极大。去年台湾之役,因外省毫无接济,因而出此下策,借了外债200万两。倭事已定,就不敢再借了。新疆广袤数万里,一二年也平定不了,即使收复,与强俄为邻,今后朝廷麻烦可多了。借洋款要海关担保,海关应接不暇。西陲进兵愈远,转运愈难,需饷也愈巨。将半途而废乎?势必不可;责各省接济吗?势又不能;将再借洋款乎?海关又无可担保了。徒令中兴元老困于绝域,这哪能忍心!此臣等所以反复再四而不敢为孤注之一掷者也。”
沈葆桢的话乍听起来,头头是道,而且最后还归结为对左宗棠这位中兴元老的万分关注。但是唯独没有关注到新疆这块沦丧的国土。
沈葆桢本来就反对西征,他反对借洋款自有他个人的主张,但是无疑也受了李鸿章挑拨的影响。沈葆桢上奏的前几天,收到李鸿章的信说:“左帅拟借洋款千万,以图西域,可谓豪举。但冀利息稍轻,至多不得过七厘,各省由额协项下分还,亦未免吃力,何可独诿诸执事耶?”沈葆桢上奏后,立即将奏稿抄寄给李鸿章看,李鸿章又去信颂扬:“剀切详明,词严义正,古大臣立朝风采,复见于今,倾服莫名。”
沈葆桢
朝廷将沈葆桢的意见转知左宗棠,沈葆桢本来对两江应付的西征协饷就不积极,这次又反对借洋款,左宗棠极为不满,在给吴大廷(字桐云)的信中,批评沈葆桢说:“于应协陇饷付之不理,并西人商借之饷亦吝之,是诚何心哉!”他认为,“幼丹此次奏驳洋款,颇闻由人指使”。他也能猜到,李鸿章是他的后台,在给刘典的信中,他叹息说:沈葆桢竟“奉合肥为准的”,“与合肥联成一气”。李鸿章的目的很明显,反对西征出师未成,就想阻遏西征军的粮饷,使收复新疆的事业半途而废。
但是左宗棠当然不会屈服于投降派的为难,他复奏说:“奏借洋款,是因各省原定协助款项积欠很多,海防议起后,各省又照常年减了一半以上,因此不得已而有此请。西征用兵目的,是收复国土,又不是争夺、侵略;借到巨款,可济目前急需,免悬军待饷,得以迅速解决战事。虽要付利息,但并没有附加政治条件,是对国家有大利而无损。泰西各国兴废存亡,并不是借债与不借债之故,道理是很易明白的。”
左宗棠还算了细账,认为只要各省协饷能解足八成以上,海关就不会代人受过。他为了缓和朝野反对派的意见,又主动将借洋款数由1000万两减到400万两。
朝廷接受了左宗棠的要求,而且将借洋款数由400万两增至500万两,又于户部库存拨给200万两,命各省应解西征协饷提前拨解300万两,满足了1000万两之数。洋款如何筹借,着左宗棠自行酌度奏明办理。诏中说:
左宗棠出师塞外,必须士饱马腾,方足以壮军威而张挞伐。……左宗棠前议借洋款一千万两,以备应用;因耗息过多,现请减借用四百万两,系为节省经费,顾全大局起见。惟现当大举深入,酌发欠饷。豫备行粮。需款甚巨,恐不足资周转。该督既以肃清西路自任,何惜筹备巨款,俾敷应用,以竟全功。
这时的清廷对收复新疆的态度是坚定的,它全力支持左宗棠进军,军机大臣文祥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因为已获得了户部拨款和各省协饷500万两,左宗棠主动将借洋款推迟一年,以节省一年利息。他以前也零星借过洋款,同治十三年(1874年)曾委托胡雪岩在上海向英商怡和洋行借款100万两,英商丽如洋行借款200万两,年利率一分零五毫,期限三年。这次又委托胡雪岩向英商汇丰银行去借,汇丰只肯借英镑,因为英镑与规元(中国货币)比价不定,左宗棠只愿借规元,因此又由德商泰来洋行出面,认包英镑和规元的比价,还本付息,中国只交规元,外汇盈亏一概不管,付给汇丰月息一分,贴还泰来月息二厘五毫,共借款500万两,七年还清。
外债的利息较高,左宗棠不愿借外债,实在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举外债的。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叹息说:“夫用兵而至借饷,借饷而议及洋款,仰鼻息于外人,其不兢也,其无耻也,臣之罪也。”
为国家正当用途举办外债,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是一般中国人的保守思想,总认为借外债,仰外国人的鼻息,是可耻的事情,连左宗棠也不免。当时投降派反对他借外债,后世也不断有人非议。
近年来,一些历史学家对西征借洋款做出了公正客观的评价,说:“他(左宗棠)排除了国内外反动势力的干扰,为筹措西饷作了一切的努力,终于使西征军度过了军饷的危机。”(董蔡时)“尽管付出了较高利息,但却为清军西征提供了物质保证,这与那种附加政治条件、损害国家主权的借外债,不可相提并论。”(杨东梁)“重息借外债,从经济观点看,当然不合算,但是,如果没有这笔贷款,则西征军根本不能出关,而收复新疆的大业,必将成为泡影。”(杨东梁)
有了足够的军饷,粮和运也有了着落,北路由归化、包头采粮500余万斤,绕道5000余里,运到巴里坤;俄国人没有失约,也果真将粮400余万斤运到古城。南路由肃州运到安西、哈密的粮超过1000万斤,还有400余万斤也已运到古城。
士饱马腾,是大举出关的时候了。左宗棠于是决定将大本营向西推进二千里,由兰州移到肃州。光绪二年二月初八日,刘典到达兰州,左宗棠将镇守后方的大权交给他,商妥了各项事宜;二月二十一日,率一小队亲军,由兰州出发,前往肃州。当时甘中主要战事虽已平定,但各地还时有小股武装力量窜扰,左宗棠吩咐路上仍需小心。
一路晓行夜宿,一天傍晚,行程已将过半,到了一处山林茂密、有水有草的地方。左宗棠见天色已晚,下令扎营安歇。将士们经过一天的行军,已十分疲劳,吃饱饭后,倒头便睡。左宗棠照例是和将士们同住营帐中,他习惯早睡,到半夜三鼓,就起床治理军书。
那晚他睡下不久,听到“笃笃”的击柝声由远而近,是值勤的军士巡夜打更。他朦胧之中,忽然披衣坐起来,静听了一会儿,立即把将领们叫来,命令连夜拔营,向前推进30里。士兵们正在酣睡,听到移营令,大家都有怨言,有几名将官向左宗棠请求,是不是等天明再走。左宗棠大发脾气,命令不许多说,赶快拔营。军令如山,将士们知道不能违抗,于是立即收拾行装前进。
后队离开宿营地不久,只听得一声巨响,原宿营地突然沉陷,一股回兵埋伏在近处山林中,听到声音急忙出击,幸而左宗棠亲率部队已开走了,只扑了一场空。原来回军预料到该处是清军必经歇宿之地,挖了一个大坑,虚掩了土草木片,设了埋伏。将士们受了一场虚惊,对左宗棠未卜先知,十分佩服。
将官们就请教宗棠,怎么能知道设下埋伏的。
他笑答道:“其实也很简单,我听到打更声,似乎有回响,因此知道必然是地空了。”他又告知将领们:“凡事都要细心。打更是人人都听到的,打更声音有了变化,只要细心听,谁都可以听出来,只是许多人不去细心听而已。”
“缓进急战”的总战略已经定下来了,还需要正确的战术,所有军事行动都必须细心、谨慎。诸葛亮一生谨慎。左宗棠常爱用的一句话是“慎之又慎”。“细心”是宗棠在军事上取得成功的关键之一。其实,这也是所有事业取得成功的关键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