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深夜,大理寺依然灯火通明,争执声、哭闹声不绝于耳,大理寺卿李玉的惊堂木拍了一下又一下,一旁的捕头蒋叶和众衙役将杀威棒敲了一遍又一遍,奈何下坐的两家都是“皇亲国戚”,你敲你的,我吵我的。
李玉不禁扶额轻叹,果然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自己三十几年顺风顺水,一路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如今算是遇见风浪了。
李玉看了看左边,本案原告,当朝太师齐良,也是贵妃娘娘的亲爹,此时一向嚣张跋扈的小老头正被“被告”气得浑身发抖,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憋得通红,说几句就要喘一阵,一副随时可能上不来气挂掉的架势。
李玉揉了揉太阳穴,又看了看右边,一位是看起来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实际上曾单手扭断敌方将领脖子的玉面阎罗,随父镇守南疆刚刚回京都的義王世子林楚安。另一位顶着娃娃脸出口‘伤’人的青年,则是从小跟着義王南征北战,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的校尉林南。
此时的林楚安正背着手,板着一张俊脸,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家校尉林南跟老太师唇枪舌剑,好吧,或许是林南单方面碾压。
喧闹的不止这二位,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赫然放在公堂正中。太师夫人带领着一群妇人,正围着尸体嚎啕大哭,其中有痛哭到肝肠寸断的,有干嚎不掉泪的,也有小声抽泣哭的我见犹怜的,更有拿着手帕时不时地假装擦两下,敷衍了事的,可谓千姿百态,好不热闹。
“靖安郡主回来了么?”李玉低声问站在身边的捕头蒋叶。
“还未,已经让王淼带着谢仵作去接了,小陶村的案子应该验得差不多了,到时直接让谢仵作接替靖安郡主的工作,最晚丑时就能归来。”蒋叶回道。
“李大人,我儿的尸体已在堂上多时,为何迟迟不做公断,却纵容杀人凶手如此猖狂。”齐太师吵不过林南,转而对李玉发飙。
突然被质问的李玉怔了一下,念在齐太师丧子之痛,没有计较,好声好气道:“齐太师稍安勿躁,实在是仵作们都不敢接这个案子,已经快马加鞭去接靖安郡主了,稍等片刻,片刻...”
“義王世子刚从云南归来就如此目无法纪,当街将我儿活活打死,李大人又再三拖延,不肯审问,是何道理!”齐太师声嘶力竭的扯着脖子喊道。
“太师此言差矣,据下官所知齐公子平时是欺男霸女,百姓怨声载道,今日还当街强抢良家女,幸亏我家世子路过,救了那女子,稍——微——教训了一下齐公子,齐公子走的时候并无不妥,何来的当街活活打死?齐太师可不能因为我们家世子刚回京都,无权无势就随意污蔑,这杀人的罪,我们世子可担不起。”和齐太师争辩了个把时辰的林南倒是还精力充沛,一点也不见势弱。
“義王世子不要仗着祖父是开国功臣就无法无天,就算你是太子的人,也不能草菅人命,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去御前为我儿讨个公道。”齐太师今晚不知多少次嚷嚷着要去御前评理,可在场的双方都清楚,事情未分明之前,谁也不敢闹到御前。
太师这边有他的考量,当今皇上不争气,沉迷酒色,早已被太子架空,实权都在太子手里。而这位義王世子从小跟太子一起长大,一路扶持太子夺权,其妹林楚宁更是未过门的太子妃。
太师要定林楚安的罪,却也不敢在罪证确凿之前闹到御前,毕竟以皇上的性子,没有万全把握,轻易不会对太子出手,到时难免推自己出去挡着。
李玉这边也有计较,当今太子虽然掌握实权,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朝中还有一部分迂腐的老纨绔是拥护皇上的。更何况,虽说皇上貌似是不问政事,但手中还有一小部分兵权,也不容小觑。
義王世子是太子的人天下皆知,如果今日凶手是林楚安,怕是那些老臣又有话柄了。到时不光是林楚安了,怕是太子也要受牵连。
“太师不可妄言,当今圣上身体康健,自当是忠君为上,何来太子的人一说,在下区区一个世子,担不起太师这不忠的罪名。”林楚安说完看也不看太师,径自踱步走到堂旁的桌边坐下,摸了摸早已凉透茶盏,瞟了一眼李玉。
“快将茶换了。”李玉忙吩咐衙役道。
一旁的衙役应声换来了热茶。
林楚安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道“李大人的茶不错。”
太师自知失言,但看林楚安这般做派实在是怒火中烧。
嚣张了大半辈子的齐太师在太子得势后愈发憋气,如今又逢亲子横死,“凶手”却又如此跋扈。
齐太师越想越气,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两眼一黑,栽倒在地,眼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原本抚尸哀嚎的太师夫人及一干女眷又扑向晕倒的太师身上一顿号哭。
一时间这公堂竟比刚才还要热闹,哭喊声瞬间高了两个八度,齐沣的尸体反倒晾在一边,无暇顾及。
这边李玉忙命人将太师扶到旁边的座位上休息,又差人去请大夫。
林楚安兴致缺缺地看着这场闹剧,心里很清楚,自己下手不重,齐沣顶多轻伤,只等仵作来一验便知齐沣的真正死因。
李玉为人虽圆滑,却是个正直的,为官多年风评一直很好,此案在他手里倒也放心。
只是听李玉的意思,两家的身份摆在这儿,没有仵作敢接,只能死等靖安郡主。
“这靖安郡主是何人?”趁着太师昏厥,太师那边乱作一团,林楚安将林南叫到一边问道。
“不怪世子不知,当年顾将军离世,王爷奉命带世子前去云南接替守城,正好错过了靖安郡主回京。这靖安郡主就是顾将军的遗孤。当年苗疆进犯,顾将军遭敌军毒手,顾夫人自刎殉情,皇后娘娘念及与顾夫人闺中情谊,特将其接回,收为义女。皇上赞顾家满门忠烈,特封的郡主,赐了“靖安”二字为封号。”林南回道。
“既然是郡主,怎么还入仕了?再说,这女子官职那么多,怎么就进了大理寺了?”林楚安诧异道。
“这就不知了,只知是靖安郡主执意要求,皇上特许的。都说京都有三怪,这其中一怪便是,郡主做了验尸官。”林南道。
“三怪?其他两怪是什么?”林楚安来了兴致,好奇道。
还不等林南回答,守门外的衙役来报,靖乐郡主回来了。
闻言,李玉紧皱的眉头瞬间舒缓了。
“啪!”今晚被过度使用的惊堂木终于在李玉的奋力一拍下断成了两半。
齐府众家眷被突然一吓,一时忘记了哭嚎,断裂的惊堂木终于换来了大堂片刻的安静。
“快请郡主!”李玉忙喊道。
门外披着银灰色斗篷身材娇小的女子徐徐走来。
“这小丫头就是靖安郡主?”林楚安低声问林南。
“正是郡主。”林南小声回道。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林楚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走过的女子。
许是三年守孝期未过的缘故,靖安郡主打扮得甚是素净,一身茶白色衣裙加一件银白色的小夹袄,外罩一件银灰色貂皮斗篷,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白玉簪简单地挽了个单螺髻,白白嫩嫩的脸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格外明亮。
竟是个娇俏的小丫头,林楚安心道。
靖安郡主顾了了刚从小陶村验尸完毕,就被刘淼拉上了马车,一路快马加鞭地归来,一进门就被这乌泱泱的一群人吓了一跳。
顾了了一脸震惊地打量着一片狼藉的公堂,走到李玉身边,诧异道“大人,这是唱哪出呢?”
“郡主可算回来了,我这头都要两个大了。”李玉压低声音着急道。
顾了了没有接李玉的话,而是观察了一下情况,看着慌手忙脚的太师府众人,顾了了先走到紧闭双目的老太师面前,从随身的小布包里取出一个装满银针的长条状小木盒,挑了几根最长的,在太师脑袋上扎了下去。
太师夫人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却也不好阻止,只是催促着家仆去门口看看大夫何时能到。
大夫没到,太师倒是悠悠转醒了。
齐太师虚弱地睁开双眼,顶着满脑袋的针坐了起来,被人服侍着喝了几口水,这才算又活了过来。
“什么案子将太师都惊动了?”见太师已经无大碍,顾了了随口问道,走到尸体旁准备查验尸体。
待顾了了一把掀开尸体上的白布,看清面容后,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抬头不确定地看向李玉。
李玉对顾了了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林楚安,介绍道“这位是義王世子。”
顾了了站起身对林楚安行了个礼,道:“见过義王世子。”
“靖安郡主妆安,在下等候多时了。”林楚安站起身回了个礼道。
闻言顾了了不解地问:“世子等我何事?”
“郡主怕是还不知,在下正是本案的疑凶。”林楚安耸耸肩无奈道。
顾了了终于明白为何李玉急于让自己回来了,死的是太师之子,疑凶是義王世子,这验尸官可不就得是有着“特殊身份”的自己么。
“劳烦靖安郡主了,还请郡主为我儿申冤,让杀人凶手认罪,以安抚我儿在天之灵。”那边刚恢复些精神的齐太师道。
“太师此言差矣,真凶还没找到,您这是让谁认罪?”只要太师说话,林南必反驳一句。
太师看着这个跟自己吵了小半夜的愣头小子就头疼,若不是在公堂之上,非要拿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校尉不可。这義王麾下的人,一点也不知进退。
“这位小兄弟是?”顾了了问。
“回郡主,下官是義王麾下昭武校尉林南”林南拱手行了个礼,声情并茂道“白日里齐公子当街强抢民女,被我们世子教训了一顿,并未下狠手,晚上齐公子突然暴毙,太师非说是我们世子打死的,久闻郡主大人办案手法了得,还请郡主给我们世子申冤,这一夜没睡,世子的身体可受不了。”
顾了了尴尬地看着林南夸张的‘表演’,敷衍的笑了笑。
看到顾了了无语的样子,林楚安往后退了两步,一脸嫌弃的看着自家校尉。
“你家世子一夜未睡就受不了了,我儿连命都没了。”太师夫人说完甩了甩丝巾,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号哭。
太师夫人带头领哭,齐沣的妻妾们也来了精神,霎时间公堂上又此起彼伏,哭声一片。
齐太师紧闭双目,斜坐在椅子上休息,任由太师府的女眷哭闹。
李玉拿起半块惊堂木,敲了敲,可惜收效甚微。
顾了了这时才体会到李玉这两个时辰的不易,这十多个女子的哭声实在是刺耳难忍,顾了了甚至觉得自己的头也有些隐隐作痛。
反观義王世子林楚安就镇静多了,甚至还坐到一边品起了茶。
这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让顾了了觉得要么是他对自己下手的分寸很有信心,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正在这时,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进来了,边走边嚷道“主子,马匹都归还了,器具也入库了,您这边完了咱就回吧,我这站着都要睡着了。”
来人正是顾了了的仆从顾吉祥,乃是顾府的家生子,这一嗓子,竟盖过了太师府女眷的哭声。
顾吉祥一进门才看到堂中的情景,咽了咽口水小声对顾了了道“我说怎么在大门外就听到里面乱糟糟的,主子,我看今晚够呛能睡了。”
顾了了看了看顾吉祥,瘪了瘪嘴,无奈地叹了口气。
“器具拿出来,烧醋炒糟,另外让人在后院空地挖一个大约八尺长、四尺宽、三尺深的坑出来。”顾了了嘱咐完顾吉祥,又对李玉道“大人,先把齐公子的尸身带到后院停尸房内,待验完尸身,便可知世子清不清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