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夹杂着雪粒子,砸在铠甲表面铿锵有声。那些铠甲是生皮所造,但在此刻却比铁还沉重。正是乍暖还寒时候,一部分雪粒在半空中已经融了,还有一部分却又冷又粘。二者两相交替落在人和牲畜的身上,转眼间便冻上了厚厚的一层。
这种寒冰凝成的铠甲远远地看上去非常舒服,特别是大队人马列队行来,就像一条滚动于天地间的银黑色钢铁长龙。但被裹在冰甲下边的人却极其难过,被体温融化的雪水顺着脖领、胸襟,铠甲缝隙以及一切可能的地方钻进里层衣服,一直钻到人的骨髓深处,冻得人灵魂几欲出壳。但你还不能伸手去擦,因为胳膊和小臂上的冰是最容易脱落的,弄不好非但擦不掉脖子上的水,反而让一整块冰碴贴着肚皮或脊背滑进去,让再也憋不住的惨叫声刹那间透过已经麻木了的躯壳,跳向灰沉沉的天空。
“啊——奶奶的,冻死了!”
“啊,谁这么缺德。老子的脖子,脖子!”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不断从身后传来,听得张金称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黑。“你们他妈的都给我闭嘴。谁再叫,老子直接将他扒光了扔到冰窟窿里去!”他瞪起眼睛,大声怒喝,吓得大小喽啰们噤若寒蝉。“都给老子跑起来,跑起来就热乎了。等拿下了南宫,老子给你们每人一间大房子,俩女人,随你们暖和去!”
“谢大王赏!”萎靡不振的喽啰兵们瞬间恢复了几分精神,呵着白烟嚷嚷。热乎乎的房子,软绵绵的女人,想想就让大伙儿流口水。已经躲在大陆泽畔一个冬天了,上一次碰女人还是在去年打破清河县城的时候。可惜那次大伙儿没能停留太长时间,清河郡守丞杨善会很快就从老贼杨义臣那里搬了救兵回来,将大伙堵在刚刚焐暖和了的被窝里一顿胖揍……亏得大伙地形熟,连夜缩进了大陆泽。要不然,说不定脑袋就被挂在了清河城墙上,一排排任天上的乌鸦啄。
这年头,当个贼也不容易。大陆泽附近容易抢的村子,“两脚羊”们早已跑光了。一些稍大的县城则高墙陡立。由于张大当家“名气”太响,很多孤立于县城之外的堡寨看到“张”字大旗,就宁可在全堡男女一并战死之前将所有粮草辎重放火烧掉,也不肯打开寨门接受张大王的“巡视”。不过他们开了寨门的结果也差不多,张大王临走时,肯定要把不能替他卖命的人全杀掉,把剩下的物资全付之一炬。
在襄国郡抢无可抢,张金称就不得不将目光扫向了北边的信都郡。今年倒春寒,很多庄户人家都遭了灾,如果不趁着青黄不接时刻到来之前再刮一点军粮,恐怕待饥荒一起,大伙就除了人肉外再没别的东西可吃了。所以,尽管听闻年初之时已经有一支军队开到了三百里外的博陵郡,张大王依旧决定带着队伍北上信都冒一下险。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越是看似危险的地方往往收获越大。况且朝廷的军队初来乍到,没那么容易摸清楚周边各郡情况。按张金称对周边局势的理解,光博陵、恒山两郡的地方富豪,就够让新来的狗官头疼一阵子的。那些富豪们个个手眼通天,心高气傲。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官兵在博陵周边各地寸步难行。
年久失修的官道很滑,一不小心就能摔人一个跟头。有些去年死在路边的饿殍经历了一个冬天,尸体已经被野狗和秃鹫吃得差不多,白惨惨骨头架子从泥浆里透出来,为盗匪们指明通往地府的路。
摔倒在尸体旁边的喽啰兵吓得两眼发绿,趴在地上连连磕头。他的同伴则快步从尸体边跑过去,对道路两侧的惨景视而不见。
“跟上,跟上,别拜了,死人不是你大爷!”一名小头目冲着正在向死者施礼的喽啰兵屁股后踹了一脚,喝骂。
“死者为大,拜一拜免得阴魂来寻咱们的晦气!”挨了踢的喽啰兵讪讪地爬起来,一边跑,一边谄媚地向顶头上司解释。
“鸟,咱们人肉都吃过了,还怕一个骨头架子。”小头目的口水四散喷出,落在冰甲上立刻被冻结成珠。“你放心,鬼也怕恶人。咱们这伙人,是阴曹地府也不敢惹的。只要把刀握在手里,只有咱杀人,没东西能害咱!”
“将军说得极是,将军说得极是!”小喽啰不敢顶撞上司,连声答应。同时用已经冻僵的手指紧紧握了握刀柄,以便从中吸取一些力量。
“可我听说窦老大去年跟咱家大王打过招呼,说南宫城受他的保护!”另一名资格稍老些的喽啰兵却不能理解“将军”大人鼓舞士气的说辞,忧心忡忡地议论。
“鸟!”小头目对人体某个部位兴趣极浓,几乎每句话都以此开始,“窦建德又不是咱们的二爹,他的话咱们为什么要听。况且他窦老大再牛,还不得听高士达的。高士达都不敢对咱家大王指手画脚,他窦建德凭什么管咱们的闲事!”
“那倒也是!”老喽啰对小头目的话不以为然,嘴上却不得不应承。
“姓窦的爪子伸得太长,早晚得被咱家大王剁了!”小头目伸出手来,在空中虚劈了一记,以壮自家声威。
窦建德和高士达是活跃在河北的另一大股势力,活动范围从涿郡一直到平原。与张金称、魏刀儿等人的行事风格不同,窦建德和高士达二人更喜欢将自己打造成侠盗形象。他们攻占城市后不抢百姓,而是打开府库,将里面的绸缎和米粮分一部分给无家可归者。对于一些距离自己老巢高鸡泊比较近的城市和村寨,他们每年定期收两次保全费,数额和官府征收的赋税大抵相同。如果对方肯按时缴纳,窦、高二人便对其他各路绿林豪杰们宣称此城受他们保护,严禁有人再去滋扰。
因为同在绿林道上混,所以平素张金称还比较给窦建德面子,轻易不进入他的势力范围打劫。但眼下不同了,窦建德和高士达二人新败于虎贲中郎将王辨之手,自保的能力似乎都没有了,哪还有资格为别人提供“保护”?
群贼不再吵嚷,埋头继续赶路。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行动,天气虽然差了些,但也给大军的动作增添了许多胜算。经历了两年多的贼来兵往,官道两旁的大部分村庄都不复有人烟。而那些结寨自守的堡垒,也不会在这种鬼天气里派人出来收拾土地。所以,张金称基本可以确信,麾下这群弟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扑到南宫城下。只要在临近郡县的援兵赶来之前将城门撞开,衣服、粮草、金银细软……种种急需的物资就都能得到补充。
他们顺着官道迤逦向北,片刻也不敢停歇。队伍中不断有人摔倒,如果有力气爬起来,众喽啰们便赠予其一阵哄笑。如果倒下去的人不幸摔伤了骨头,或者被冻得没了力气,众喽啰们也不会施以援手。大伙都是有了今天没明天,死早死晚差不多。况且伤者在攻城时出不了力,城破后还要浪费一份钱粮。
“其实,我觉得窦老大的办法更好。至少不用大冷天这么跑!”有人跑得实在太累了,吐着满嘴的白沫嘀咕。
“鸟,那是他当初实力够大。几个县城不得不给他送钱粮。他以为自己可以像官府一样,百姓哪个不把他当个贼。平素无论多恭顺,只要官兵一来,立刻跟他翻脸!”
“倒也是!”议论者附和了一句,转眼又没了声音。做贼就是做贼,义贼也好,恶贼也罢,在百姓眼里总之取代不了官府。这次窦建德和高士达二人之所以栽到王辨手上,不就是因为不够狠,吓不住那些两脚羊吗?官府在前边打,各堡寨的壮丁在旁边替官兵呐喊助威,送粮送水,即便是瓦岗军碰到这种情况,也未必扛得住!
“鸟,什么也是,窦建德那套根本就是一厢情愿!”小头目将佩刀拔出来,于风雪中舞出几个刀花,“这年头,要么被人杀,要么杀人。没有旁的道,谁死了都别喊冤!”
不被人杀,就得杀人。啰嗦了一路,他最后这句话对底下人鼓舞最大。杀两脚羊,杀官军,杀不同绺子的其他喽啰。张大王的寨子和地盘,不就是这样杀出来的吗?
“杀,杀进南宫城去,要什么有什么!”有几个骑马的士兵从队伍前头跑回来,大声鼓动。
“杀!”“杀!”“杀!”挂着霜的横刀,铁铲,木棒被纷纷举起来,在风雪中形成一堵移动的丛林。丛林下,一双双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狂热。
南宫城并不遥远,在大部分都没累趴下之前,青黝黝的城墙便映入了群贼眼底。这个弹丸小城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几乎毫无防备,城头上没有出现郡兵,天地间也没响起警报。惊慌失措的百姓甚至连城门都忘记了关,就任由其四敞大开着,犹如一张黑洞洞的嘴巴!
“好大的风啊!”张金称的两个义子张财和张宝大喊一声,争先恐后地要求打头阵。“爹您歇着,我先去头前替您开道!”“滚,这次轮到我过瘾了,上次就是你捞了头一口!”两兄弟各不想让,马头并着马头,只待张金称一声令下,就要先比试比试坐骑的脚力。
土匪有土匪的规矩,城破后,第一个入城者及其所在部队可分得城内十分之一的财物。城中所有的漂亮女人,也由这群“功不可没”的家伙先挑。因此,碰上没有反抗力量的肥羊,张氏兄弟不吝啬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气。
“杀!”“杀进去,人伢不留!”大小喽啰们忘记了急行军的疲惫,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呐喊。眼前的城市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女人,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大伙的目光穿透破旧的城墙,仿佛已经看见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耀眼生花的金银,还有血,让人感到兴奋而又刺激的血。
但张金称的表现却非常令群贼失望,像突然被蜜蜂蜇了一下般,他的两道扫帚眉紧紧地皱成了一个疙瘩,一双三角眼也同时眯缝起来:“所有人,立刻列阵。按照老子平时教导你们的,整队。张财,你带领骑兵去左翼。张宝,你带领骑兵护住右翼。张金利,你带领盾牌手护住中军,大伙不要慌,向后转,咱们大步后撤!”
“大当家,你说什么?”几个其他头目无法接受这样的命令,跳起来,抗议。大伙在风雪里两个白天加一个晚上,好不容易才抵达南宫城下。鸡毛都不抓一把便撤了,回去后在江湖同道面前这脸往哪里搁?
“变阵,传令。全体后撤!”张金称没时间跟麾下这群笨蛋解释,厉声怒喝。屈于他平日的淫威,传令兵慌忙抓起一支号角,用力吹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令人失望的角声从中军传向两翼,伴随着张财、张宝两兄弟的叫嚷:“变阵,变阵,后队变前军,前军变后队。缓缓后撤,不要慌,后撤!”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有气无力的角声中,大小喽啰们互相推搡着,转换阵型。有的人尚不甘心,一边原地打着旋,一边向城门方向张望。他们无法理解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居然让大当家下令放弃了这即将到口的肥肉。难道对方早有准备?有准备又能怎样,难道这座弹丸小城还能藏着天兵天将吗?
“大声点,没吃饭啊你!”张金称见自己的队伍动作迟缓,气得冲着传令兵就是一记皮鞭。“呜——呜呜——呜呜!”这回,号角声高亢有力了许多,也齐整了许多。却不是从传令兵手上响起来的。无数喽啰们闻声抬头,看见敞开的城门中,高高地挑出了一杆红色的战旗。
“呜呜——呜呜——呜呜!”天地之间,仿佛有数百支号角在呼应。城东、城西、群贼的后背,两翼,无数杆红色的旗帜如寒梅般在风雪中绽放。大地在摇晃,城墙在摇晃,头顶上的彤云仿佛也在摇晃。令人战栗的感觉从脚下涌起来,瞬间传遍喽啰兵们的全身。吓得他们一个个两腿发软,脸色比身上的冰霜还要苍白。
“官军!”张宝听见自己已经变了调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诅咒。立功的机会来了,敌人的数量足够他“过瘾”,数以万计的骑兵,穿破雪幕,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
“不要慌,不要慌,整队,整队!原地列阵!”张金称也有些慌了,声嘶力竭地叫嚷。两条腿的人无论如何跑不过四条腿的战马,如今这种情况,他只能先硬扛一阵,挫一挫官军的锐气再做打算。否则,弄不好今天这数万弟兄就得全军覆没!
喽啰兵们惊慌失措,根本听不进去主帅的将令。官军身上的杀气太重了,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支队伍都重。除了号角声和马蹄声,对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其他响动。但正是这样,才使得他们愈发显得可怕。就像一股股洪水,一道道山峰,他们压过来,压过来,压得群贼双腿颤抖,身子摆得如风中柳叶。
“鸟,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关键时刻,又是几个小头目替张金称稳定了军心,“咱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啊。列阵,列阵,大伙并肩子上!”追随了张金称多年的老班底们扯着嗓子呐喊,凄厉,决绝。
“合子,并肩子。二十年后还这么大个,吃香的喝辣的!”
“抢了他们的马,进城,抢光了城里的女人。把男人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疯狂和勇气相伴而生,群寇叫嚷着,互相推搡着,在灾难面前慢慢恢复镇定。四万余人紧紧地缩卷成了一个团,以张金称为核心,盾牌手在外,弓箭手居中,长矛手——如果他们手中的木棒也可以被称作长矛的话,站在盾牌手和弓箭手之间,将削尖的矛锋架在同伴的肩膀上,指向来犯之敌。这是一个可以令骑兵冲击失效的刺猬阵列,与各地郡兵交手的时候,张金称曾经运用过,并且创造过胜利。
“击鼓,挽弓!”张金称见自己队伍慢慢稳定下来,伸手扯下挂着两根狐狸尾巴的皮盔,大声命令。
低沉的鼓声立刻在他身边响起,几个山贼中的少年奋力挥舞着鼓槌,将令人血脉沸腾的节奏传遍全军。“长白山下好儿郎!”有人扯着嗓子唱道,“纯着红罗绵背裆。”有人大声呼应,声音里充满愤怒,充满绝望。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千百人齐声高歌,居然压过了万马奔腾的气势。红着眼睛的群寇们举起刀,挺直身躯,心神一片宁静。
随后,萧萧的羽箭声猛然炸响,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群盗们凭着愤怒而战,羽箭乱如飞蝗。骑兵们引弓还击,羽箭急如暴雨。无人退缩,官军们非常勇敢。群盗也有自己的荣誉。鼓声、风声、马蹄声、号角声,交织在一起,对于生与死之间搏杀的双方而言,甜美如歌。
“加速,加速,不用瞄准,别停,别和他们纠缠!”李旭被十几个亲兵保护着,带领数千骑手从刺猬阵之前跑过。边军们还没有完全适应他的指挥风格,无法将奔射战术发挥出最大威力。但用来对付铠甲单薄的流寇已经绰绰有余,飞奔中的骑兵将弓箭尽力砸向人堆,然后拨转马头,他们没有直接用马蹄踏阵,而是绕开,飙远,与从不同方向杀过来的自己人交错而过,然后再度回转,于敌军羽箭射程外重新整队,发起另一轮冲击。
流寇们疏于训练的射艺很难给骑兵造成大的伤亡,大部分从刺猬阵中射出来的羽箭都被高速奔驰的战马甩在了身后。仅仅有数十支侥幸命中,却无法造成正射效果,被铠甲一阻,马速一带,立刻失去了力道。受了伤的官兵不做任何停滞,跟着大队奔向远方。
张金称圆圆地瞪大了眼睛,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结果。数以万计的骑兵们在围着他的圆阵兜圈子,麾下弟兄们每人至少放了五矢,他却几乎没看到对方有人落马。而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几名擂鼓的少年已经倒下,血淌满了摆放牛皮战鼓的马车,袅袅白雾升腾,仿佛一个不甘散去的灵魂。
这是张金称从来没见过的战术,狠辣诡异。只用了两个来回,坚如磐石的圆阵已经出现了无数缺口。可敌人并不想从缺口中进行突破,他们还没过够单方屠杀的瘾。风一般脱离,风一般折返,循环往复,连绵不断。每一轮,至少都让数以百计的喽啰们倒下,每一轮,都像铁锤般摧残着喽啰兵们的士气。
“举盾,举盾过顶。弓箭手,弓箭手瞄准马射!”张金称无法确定自己的应对方法是否得当,但这几乎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如果有大批的战马倒地,敌军的攻击节奏就会被打乱,喽啰兵们就有机会还手。可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想,射向战马的羽箭和射向人的一样被对方用高速移动甩开,喽啰们挽弓的手臂已经开始发抖,落马的敌军尚不足百。
张金称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了,这是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传说,此人身经百战,却一次都没有败过。他慢慢将手伸向了自己腰间的横刀,脸上的笑容沉醉而疯狂。
自从提刀造反那一天起,张金称已经忘记了“怕”字怎么写,可今天,他却觉得心里非常恐慌。他不想去面对那个传说中的大隋第一勇将,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武艺不如,而是出于一种难言的愧疚。如果双方一碰面,也许立刻能戳穿彼此的原来身份。他张大当家不在乎于别人面前被打回原形,却不愿面对此人那纯净如水的目光。
记忆中,那道目光充满了人世间的纯真,充满了温暖,充满了对同类的关心。这些都是张金称早已抛下的东西。在提起刀的那一瞬间,他烧了房子,毁了地里的庄稼,赶走了多年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已经把自己和过去一刀割裂。包括两个儿子都是后来认的,而不是他自己亲生的。
而敌将的目光必然如利箭,再结实的铠甲也难以防备。张金称突然很后悔自己不该贪图南宫城的粮草而前来冒险,如果事先把官军首领和无敌勇将的姓名联系起来的话,他肯定会考虑考虑自己是否还继续北进。可他麾下的斥候是个糊涂虫,只告诉了有一伙来自汾阳的边军进驻博陵,却没打听清楚这支边军的主帅姓李名旭!
现在,想什么都晚了。他必须带队主动迎战,用麾下仅有的两千骑兵缠住敌军。然后再命令所有步卒伺机压上,利用自己一方人数的优势与敌军展开混战。如果这两步安排都得手的话,今天大伙还有机会脱身。如果任由对方一刻不停地射下去,麾下弟兄们挨不过半炷香时间便面临溃散。
张金称率领着自己的亲卫,从本阵中快速杀出。两个义子张财和张宝各带领百余名兄弟死死护住他的左右两翼。三队骑兵呈“品”字型,快速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队敌骑。但对方却不肯挺身迎战,而是飞快地放松已经开满的弓弦,风一般远飙。然后一边扯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一边不断回头施放冷箭。
以这种方式交手,农民军很吃亏。虽然他们也骑在战马上,但对方是边退避边回头射,远远看去,张金称父子就像刻意凑到对方箭尖上般。“加速,加速,不要还手!”张金称气急败坏地咆哮,禁止麾下弟兄再耽搁更长的时间,“贴上去,贴上去跟他们以命换命!”他感觉到自己的嗓子眼里在冒烟,眼睛里也在喷火。
与对方在奔驰中对射,张金称绝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麾下弟兄手中的弓远不如官军精良,胯下的战马也多为拉车用的,速度和耐力都不可与官军所乘同日而语。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自家弟兄的一个弱点,身上的皮甲单薄。因为单薄,所以对方射来的冷箭很容易就在他麾下的弟兄中制造巨大杀伤。但同时也正因为单薄,胯下牲口负重小,短距离内可以抵消体质上的不足。
不断有人在奔驰中落马,然后被自己人踩成肉泥。惨叫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羽箭射入肉体的“噗噗”声,以及无主战马的悲鸣。张金称无法回头相顾,只能伏低身体,将坐骑的体力压榨到最大。“加速,加速!保持队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在哀嚎,同时也听见留在本阵中的兄弟张金利吹响了全面出击的号角。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高亢起伏,宛若龙吟虎啸。这意味着骑兵们的牺牲没有白费,官军的攻击节奏已经被打乱了!骑射手无法再像原来那样好整以暇地轮番进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随着角声响起的还有战鼓,落在血泊中的鼓槌又被其他喽啰们拣起来,拼命擂响,以壮己方声威。
从突然打击中缓过神来的喽啰兵们踏着鼓声,快步跟在战马踏起的烟尘后。他们的圆形刺猬阵突然从正中央探出一个尖,然后凸起部分迅速拉长,扩粗,像一条冬眠中醒来的毒蛇,慢慢探开蜷曲成团的身体。蛇信吐处,正指着一伙官军。而猎物依旧在快速退却,从未打算迎战。
张金称知道自己已经突前太多了,狡猾的敌军明显采用的是诱敌深入战术。他很奇怪敌人将战术调整得居然如此顺畅,从自己领兵出击到现在,战马不过跑出了两百余步,而对方却像事先已经预料好了般,整个军阵从中央凹了道深深的沟槽。
沟槽正对着张金称的马头,导致他和他麾下的弟兄找不到任何人拼命。而张财和张宝所在的两翼已经和敌人开始了厮杀,他们被从两侧收拢过来的敌军夹住了,要么转头逃走,要么以少击多。
“加速,继续加速,别管两翼!”张金称举起横刀,厉声怒喝。对方明显打得是两翼包抄的主意,他刚好将计就计。敌阵已经变成了钩型,还有很多骑兵从远处兜回,不断加固着队伍的厚度。张金称打算从“钩子”的大拐弯处砸下去,将对方的阵型彻底砸断。
一排羽箭迎面飞来,数量不多,但射得又准又很。其中一支被张金称用横刀磕飞,两支擦着他的肩膀而过。他的身后和侧面立刻响起了惨叫声,有人落马,有人受了重伤。为了避免被自己人踩烂,受伤者忍住痛,双手死死地抱住马脖颈,继续前奔,血在路上淋漓满地。没等张金称看清楚自己的损失,又是一排羽箭,更密,更急。他身边的护卫倒了下去,紧跟着落马的是传令兵。张金称用刀尖从对方空荡荡的马鞍子上挑起号角,甩给自己的左手,举在腮边,奋力狠吹。
“呜呜——呜呜——呜呜!”这是催命的号角。对方已经射了两轮,张金称绝对不给敌人第三次开弓的机会。贴在马背上的喽啰兵们闻令摸出横刀,甩开胳膊,举平手臂,刀光如镰……
“轰!”付出了数百条生命后,群贼们终于和官军撞到了一处。声如惊涛拍岸。伴随着人喊马嘶,鲜血一下子溅起数尺高,在半空中绽放出一朵艳红色的牡丹,然后缤纷落下。那是生命之花,每一片花瓣都代表着一个不甘心的灵魂。生也绚丽,死也灿烂。
所有人的动作在张金称眼前瞬间变慢,他看到白刃割破铠甲,砍入皮肉,切断骨头。看见自己人和敌人交替着落马,然后,所有视线被横飞的血肉所遮断,眼前只剩下一片夺目的红。
张金称确信自己的队伍击中了敌阵最薄弱处,如愿完成了既定的,将对方的骑兵纠缠住的目标。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所付出的代价竟然比预想中高出了好几倍!他的两翼已经齐齐地被敌军切下,义子张财和张宝陷入苦战,和中军彼此再不能相顾。而追随骑兵冲上前的步卒半途中却被突然迂回过去的敌方骑兵切成了数段,每一段的人数都比对方多,但每一段几乎都是被敌人压着打。
战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张金称已经不能再做任何战术调整,他只能拼一步算一步。身边卫士陆续和官军交上了手,互有损伤。一名身穿旅率服色的敌兵穿过人群,向他扑来,张金称挥刀迎战,二人战马盘旋,前蹄相互乱踢。刀光闪烁,那名旅率扫向了张金称的胸口;张金称在马背上快速仰头,将对方的刀锋贴着鼻子尖让了过去。他的眼睑感觉到了森森的凉意,额头上起了无数小疙瘩。没等对方将招术用老,张金称大喝一声,身体在马背上横着打了个旋子,一脚正中敌人软肋。
他听见了肋骨碎裂的声响,然后坐正身躯,带马踩向在地上翻滚挣扎的对手。几名官军士卒争相杀上,逼住他的战马。下一个瞬间,张金称的亲兵也扑将上来,死死顶住那些官兵。双方拔刀互砍,为了救一个人付出更多的生命。
那名旅率挣扎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在无数马腿之间向前跑了几步。然后,他凭着听觉判断出身边的一匹坐骑上乘的是敌军,扑上去,抱住了那个人的大腿,用力下扯。马背上的喽啰不得不挥刀自救,用力砍向此人的后背。一刀,两刀,三刀,受了伤的旅率发出狼一样的长嚎,浑身上下淌满血,却硬生生地将喽啰扯下了马鞍。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厮打,惨呼连连,然后突然分开,在血泊中翻滚,远离,相继停止了挣扎。
“我要你们的命!”张金称看得双目尽赤,疯狂地冲向敌人。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从来没看过如此勇悍的官军。在他的记忆中,贴身近战是官兵们最忌惮的,每次喽啰们逼上去,对方宁可暂时退避,都不愿意以命相换。而这次,敌人比他麾下这些吃过两脚羊的喽啰还狠,还恶,还不怕死。他的麾下几乎要用两到三人才能换得对方一个,而只要不能将敌人一刀毙命,受了伤的家伙则会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拉上一个喽啰垫背。
“贼头,拿命来!”一名长相非常英俊的年轻军官举槊迎住了张金称。槊锋如毒蛇,招招不离他的要害。张金称左挡右隔,狼狈不堪。他的近卫舍命相护,试图以多欺少。对方麾下的亲兵也向这里靠拢,与张金称的护卫胶着成一个大疙瘩。
战团外,马匹纵横,无数人魂归尘土。
敌我双方刚一开始接触,旭子就敏锐地觉察到了眼前这支流寇和他以往征剿的那些大不相同。改进过后的草原骑兵驰射战术一直是他用以对付农民军的绝招,对方平素训练的粗疏和身上过于单薄的铠甲导致他们很难在箭雨中坚持半炷香时间而士气不散。一旦士气降低到底线,这些没有军纪约束的流寇们往往会放下兵器四散奔逃,根本不顾身边同伴的死活。
这几年来,从黎阳到历城,再从历城到瓦岗,凭借着驰射和骑兵突袭相互配合,旭子几乎没遇到过敌手。他所向披靡,百战百胜,敌人能在他面前保持平局都足以自傲。仅有的两次平局都发生在瓦岗军身上,第一次是于泰山脚下,他和秦叔宝所率领的一千余齐郡弟兄遭遇到了徐茂功所部瓦岗精锐,双方审时度势后选择了各让一步。另一次发生在运河边,程知节凭着个人的血勇及麾下士卒破釜沉舟的决心挽救了溃局。在旭子心目中,徐、程二人都是难得的英雄豪杰,他们二人率领部属挡住自己的骑兵突击理所当然。但残暴好杀的张金称显然不在他心目中认可的范围内。于旭子眼里,杀师仇敌张金称不过是个头脑简单、为人龌龊的土匪流氓,这种人和他过去剿灭过的裴长才、齐国远等一样,最大的本领是欺负周边老实本分的平民百姓,与朝廷正规军作战,根本不堪一击!
然而,战场的形势发展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在骤然而来的打击面前,张金称部的确发生了混乱。但随后,这支铠甲残破、兵器参差不齐的队伍便向武装到牙齿的官军发起了反攻。李旭及时地调整战术,用骑兵将张部分割成数段。局部范围内,预料中的溃退确有发生,将近三分之一的流寇不战而逃。但留下来的将近半数的喽啰兵们在明知道胜利无望的情况下非但没有放弃抵抗,而是焕发出一种比胜负未分之前还强悍的战斗力。
那些绝望的喽啰兵们各自为战,彼此无法做出有效配合。但每个人出手的招术都狠辣异常,根本不考虑自己的生死。那些人唱着各种各样的俚歌,有的欢快,有的悲壮,节奏一点也不整齐,但他们在全心全意地高歌,仿佛把死亡当成了一场即将开始的盛宴。
“不要围住他们,放开一条缺口!”李旭不得不亲自冲到第一线,对战斗目的进行调整。全歼这支流寇队伍的代价太大,为了汾阳军的将来发展着想,他不得不给对手一个逃生的希望。传令兵把主帅的意图及时地用角声送了出去,正在试图将敌军分割包围的骑兵们闻令让开了向南的一面,给流寇们留出了一条足够宽的生存通道。让大伙始料不及的是,并没有更多的喽啰退出战场,敌人的动作越来越疯狂,如醉如痴。
“先诛首恶,胁从不问!”在探明敌军已经没有其他力量隐藏在附近后,李旭策马加入战团。眼前这种情况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参与过的虎牢关之战,当年的右武侯大将军李子雄就是凭着一伙死士硬缠住了宇文述的中军和左翼,然后带领另一支兵马将隋军右翼生生击溃。若不是他及时做出了反击,宇文述的四十万大军差点被人数不及自己五分之一的对方打垮。
事隔多年,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于他的眼前。张金称的部属训练程度远不及李子雄的麾下,但他们的脸上带着同样的决然。他们笨拙的战斗技巧在高速而来的骑兵面前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般不堪一击,他们顽强的战斗意志却像一头受了伤的孤狼,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还对方以颜色。
双方从开始接触到陷入混战不过是瞬间的事,但在这短短瞬间,流寇倒下了将近五千,汾阳精骑也战死了一千有余。这样的交换比例李旭无法承受,他训练一名骑兵至少需要半年多时间,而对方只要攻破几个堡寨,就可裹胁数以万计百姓入伙。
“大帅有令,先诛首恶,胁从不问!”传令兵及时地将李旭的命令送遍整个战场。带队的校尉、旅率们闻令后再度调整战斗策略,放弃与普通喽啰兵的纠缠,优先照顾那些衣甲看上去比较光鲜的强盗头目。这次调整起到了一定效果,随着一个个头目和老兵的倒下,张金称部逃离战场的人越来越多。但留下来死战的却越发强悍。骑兵们每朝胜利接近一步,几乎都要付出几十名,甚至上百名袍泽为代价。
“斩了那些战旗!跟我去砍了敌人的战旗!”李旭没时间再犹豫,策马急冲。他身边的将士轰然响应,以主帅为矛尖组成一个楔型攻击队列。刚刚痊愈归队的周大牛护在了李旭的左侧,雄武营来投的柳屹护住了李旭的右侧。从塞外归来的司仓参军张季急于立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紧紧地跟在了队伍的最后。
“张参军,你成吗?”与张季并肩而行的亲兵队正罗远关切地问。从对方青白的脸色上,他知道眼前这个跟主帅有很深交情,曾经押送大批财物从塞外归来的司仓参军肯定是第一次上战场。虽然此人的骑术很好,但拿刀的姿势明显有些僵硬。这是因为难以适应战场上的紧张气氛所致,当年他跟在远房哥哥罗士信身后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我发过誓要报答李将军!”张季的嗓音有些发颤。他尽力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若不是当年他收留了我,我现在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们行,我一定也行!”
“把头压低,贴紧马脖子。小心流矢,如果受了伤,就向队伍边缘撤,千万别掉下马背!”亲兵队正罗远见无法劝张季离开,笑着叮嘱。他很喜欢自己这位同伴,与其他文职军官不同,这位曾经在塞外生活多年的参军大人身上带着一股塞上民族特有的率直。此人曾经与主将失去联系多年,却一直没有私吞主将的任何财物。这种品质在中原的商贩中也有,却绝不多见。
他们二人跟在队伍的最末,冲入敌军之中。最前方的主帅所向披靡,整支队伍也锐不可当。李旭奋力砍倒了一面战旗,周大牛和柳屹二人用战马踏翻了试图冲上前护旗的死士。陆续冲上前的骑兵们纷纷挥刀,将自己身边的喽啰兵们一一砍倒。流矢在他们身边呼啸,竹枪和木棒乱纷纷地从战马两侧闪过,犹如正在移动的丛林。李旭拨转马头,从丛林的另一侧冲了出去。整支队伍像长槊一般将敌阵刺穿,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尸体。
“左前方!”李旭刀尖前压,指向另一面敌军的战旗。整支队伍如怒龙般转了个身,跟着他扑向正在负隅顽抗的另一伙喽啰兵。马蹄踏过被红血融化了的白雪,溅起万点粉色的泥浆。骑兵们屏住呼吸,高高地举起横刀。
那面战旗下的头目也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手,看到李旭策马杀来,非但不躲避,反而主动迎上前,以长枪和弯刀相对。“杀一个够本!”“老子已经赚足了!”大小喽啰们嚷嚷着,跟在头目身后举起木棒、镰刀。敌我双方很快撞到了一处,金属敲击声和人的呐喊声交织,红雾弥漫,给天地间所有事物镀上一层粉色。
李旭只用两招便将那名头目砍倒,对方看上去年龄比他还小,在被长刀砍中脖颈的那一刻,满脸诧异。生命的迹象很快从他的脸上溜走,倒地之前,他张开了嘴巴,似乎想笑,但从口中喷出的全是血。
“少当家!”张季听见有人在哭喊,撕心裂肺。那哭声却令他心里猛地一松,手中的弯刀也挥舞得愈发顺畅。因为处于队伍末尾,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在观战,很少有机会出手。偶尔有一两个倒霉蛋从战马旁边晃过,张季急挥弯刀,迅速在对方身上切开一道尺许长的裂口。部落里所有的男人都有上战场的义务,在草原上这些年,胡人的招术他没少学。
一名已经受伤倒地的喽啰兵猛然坐起,抱着一杆削尖了的木棒直戳他的马腹。张季猛提缰绳,坐骑直接从另外几名喽啰兵的头顶跳了过去。罗远将手中长槊一拨一突,直接刺穿那名喽啰脖颈。“跟上!别恋战!”他向张季招呼,然后二人摆脱那些喽啰,跟在主帅身后杀向下一杆战旗。
和官军一样,流寇们也全凭旗帜来掌控队伍。随着一面又一面战旗被砍倒,张金称的部属明显发生了混乱。他们还在奋力苦战,却得不到有效的组织和指挥。平素里在队伍起到核心作用的老兵们一个接一个被杀死,剩余的小头目们威望和勇气不足,根本无法调度身边的弟兄。
局势明显在向官兵一方倾斜,张季感觉到自家队伍遇到的阻力越来越小。他偷眼向前看去,正好看见主帅李旭挑开一把横刀。紧跟着,刀光一闪,那名贼人的脑袋高高地飞上了天空。
“李将军!李将军!”亲兵中,有人为主将的勇武大声欢呼。
“李将军!李将军!”张季跟着大伙高高地举起手中兵器,呐喊,欢呼,热血沸腾。
“功名但在马上取!”这是很多人用来激励自己的座右铭。但放眼大隋,近二十年内能够凭借自身武艺,从寒门爬到大将军、大总管、郡侯位置的只有李旭一个。士卒们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未必能达到李旭目前的高度,但自家主帅的经历毕竟让他们看到了改换门庭的希望。这个希望不用太大,哪怕只有萤火虫尾巴光芒那么微弱的一点点,也足够鼓舞起人十倍甚至百倍的勇气。
对于很多士卒来说,李将军三个字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必胜的信心。同时还代表着他们的人生目标。
他出身与我等相同,才华也未必出众。只是凭借不懈的努力和一点点际遇。“人不是牲畜,不需要名种名血!”很多年前,虎贲大将军罗艺曾经说过的话,在李旭身上得到了一一印证。对很多弟兄们而言,李旭现在就是他们的将来。换句话说,成为下一个李旭,便是他们的全部梦想。
“李将军,必胜,必胜!”城头上,也有无数步卒探出半个身躯,和城下鏖战的弟兄们以同样的节拍欢呼。四下里涌起的欢呼声如阳光,刹那间穿透流寇们用俚歌组成的愁云惨雾。将光明和希望投下去,向战场中央深深地投下去。
“必胜,必胜!”亲兵们举刀呐喊,跟在李旭战马后,在敌阵中往来冲突。流寇们依旧舍生忘死,但他们的抵抗力就像开了春后的积雪一样越来越单薄。“必胜,必胜!”大隋士卒们催动坐骑,风一样从敌人身边驰过,刀光闪亮,绽放出最绚丽的生命之花。
“加把劲,让他们再不敢来!”李旭举刀,高呼。“砸烂他们的胆子!”周大牛、柳屹、张季、罗远等人大声重复,压过战场上其他一切噪音。刀锋扫过流寇们简陋的皮甲,切开败革,切断皮肉,切碎筋骨,夺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一小队喽啰兵在几名老卒的率领下扑上前,试图扭转自己一方的被动局面。他们知道自己的武艺远不如对方,所以呐喊声里充满了绝望。黑风毫不客气地踢飞了冲得最快的一名悍匪,李旭用长刀扫倒了第二个。周大牛用马槊捅翻了第三个,柳屹的对手转身逃走,被他从后边追上,一刀砍为两段。敌军快速分散,骑兵们从背后追逐,血很快染红了所有人的铠甲,有流寇们的,也有他们自己的。但没有人喊痛,也没有人退出,他们跟在李旭身后不停地挥舞着横刀长槊,一张张苍老或稚嫩的脸也变得通红,就像喝醉了酒。没错,他们饮得是战争之酒,沉迷其中,不知归路。
那一刻,每个人都体验到一种迷醉的感觉。高高在上,如漂浮于云端。云下,是血与火组成的战场。他们的灵魂看着自己和敌人搏杀,为自己的英勇而骄傲喝彩。他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疲惫,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上刚刚添加的伤口。敌人变得弱不禁风,一推便倒。那些伸过来的长矛和横刀动作缓慢,破绽百出。他们只要探出刀去,便能收获胜利。而胜利的滋味是如此甘美,就像新娘被烛火映红了的双唇……
张季不知道自己跟在李旭身后冲破了多少队敌军,他感觉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刻过得像今天这般畅快过。“怪不得仲坚叔宁愿刀头舔血,也不愿意再回塞外做富家翁。两种生活的差异的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痴痴地想,同时感受着驰骋疆场的万丈豪情。
“老子今天砍倒了至少六个人,可以策勋一转,如果运气再好一些的话,有可能官升一级,从司仓参军升到行军库槽。”他用刚刚熟悉的大隋军规精确地计算着自己的收获,虽然他的父母早就音讯皆无,家乡也早就毁于战火。但如果得知他已经踏入仕途的话,二老在天之灵也会露出笑容吧。
他的好运似乎一直在继续,特别是跟在无敌主帅身侧。冲散了一伙贼兵,砍翻了其中领军者后,李旭带领着大伙又闯入了另一支做困兽斗的喽啰兵当中。这伙流寇的人数比先前的几伙都多得多,铠甲和兵器的质量看上去也提高了不少。李旭迎住领头的一名中年汉子厮杀,身后弟兄们也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一名嘴唇上笼着层焦黄胡须的老贼冲上前和官兵拼命,被张季用弯刀挡住。此人的动作很敏捷,发觉张季的兵器比自己手中的竹矛短后,就一直与他保持丈余的距离。老贼前窜后逃,说不出的讨厌。他用削尖的竹矛在马肚子旁乱点,逼得张季的坐骑来回乱跳。“拿命来!”张季怒喝,俯身挥刀,将刺向马腹的竹矛砍断了小半截。“去死!”他又接了一句突厥语,弯刀竖劈,将竹矛从中间劈裂。“斡,斡!”这次他喊的是牧马人常用的词汇,胯下坐骑闻声转弯,借着战马的冲力,他用弯刀泼出一道光,扫断对手的脖颈。
“第七个!”张季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然后拨马去追大队。李旭已经带人奔向了下一个目标,眼前这伙喽啰兵还剩下一半,但旗帜已经倒了,几个大小头目被砍杀殆尽,再翻不起什么大浪。
喽啰兵们却不愿意放弃这个落单者,从几个方向同时扑上前。张季用弯刀拨开了一把斧子,然后刀刃贴着对手的胳膊扫过去,在敌人胸口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瞬间,那道血痕裂开,敌人惨叫着栽倒于地。另一名手持长矛的喽啰呐喊着冲来,张季用力磕打马镫,从塞外带回来的契丹良驹长嘶一声,跃出丈许。敌人的长矛走空,张季快速拨转马头,冲向他,用战马的前蹄将其踏翻,然后挥刀砍向下一名拦路者。
“张参军,别恋战,跟上大队!”亲兵队正罗远再度杀回来,替张季冲开一条血路。“由弟兄们收拾这些家伙,咱们的任务是跟上李将军!”一边与张季互相掩护着摆脱不甘心失败的敌军,他一边叮嘱,“李将军已经杀到强盗头子面前去了。那家伙有些本事,刚刚把崔郎将打下了马!”
“他哪来的这么大能耐?”张季喘了口气,本能地追问。郎将崔潜的武艺他见识过,比汾阳军中大多数弟兄都高出不止一截。强盗头子能将崔潜打下马去,身手着实不可轻视。
“什么本事啊,张金称这贼是平素吃人肉的,占了一个狠字而已!”罗远挥槊逼退一名“绊脚石”,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快点儿,别耽误工夫。咱们李将军的动作太快,去晚了就看不到他杀贼的过程了!”
张季没有再搭腔,只是狠狠夹了夹马腹。强盗头子的名字他很熟,熟到听在耳朵里心脏就开始发颤。但他不认为那是自己熟悉的身影。“此人的儿子我不认识。”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同时恨不得自己肩头生出翅膀。
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靠吃人肉维持起来的勇气抵挡不住艰苦的训练和娴熟的配合。骑兵们经历了一番苦战后,将被分隔开的敌军逐个击破。随着一些悍匪的战死,流寇们开始大面积的逃亡。他们不再管自己的同伴死活,也不再怕被大当家抓回去剥皮剜心。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他们不得不选择逃避。
张金称披头散发,犹如一个发了疯的魔鬼。他的胸前裂开了道尺许长的刀口,亏得身上的铠甲足够结实,才侥幸逃过一劫。正是凭着这道“突突”向外冒血的伤口,他将郎将崔潜砍成重伤。随后,又将三名前来援救崔潜的官军将领阵斩于马下。
几个崔家的私兵奋不顾身地扑上,阻住张金称向崔潜身上踏落的马蹄。张金称麾下的喽啰也发出一声呐喊,直扑崔潜。敌我双方围着崔潜的身体胶着成一团,不断有人中刀倒地。私兵们几度将昏迷不醒的崔潜背上肩膀,转瞬之后便被疯狂的喽啰们拦了下来。喽啰兵们用长槊、铁矛冲着崔潜乱捅,又纷纷被私兵们架住。双方谁都不肯放弃,惨叫声不绝于耳。
混乱中,吕钦拍马杀到,横刀直扫张金称。张金称发出一声怒吼,让开刀锋,反手劈向吕钦的肩膀。吕钦急忙倒转刀背,架住张金称必中一击。“当啷啷啷啷!”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令人牙酸。正当吕钦试图将对手的兵刃推开的刹那,张金称猛然一抬腿,靴子尖正中吕钦胯下坐骑的脖颈。
可怜的坐骑长嘶一声,蹿起了老高,将吕钦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无耻!”官兵们破口大骂,他们都看见了张金称靴子尖上的血迹。这个称雄一方的强盗头子居然像小流氓一样在靴子上嵌了把短匕首,随时都可以当作兵器来暗算他人。
“老子乐意!”张金称以怒吼声相应。提马去踩吕钦。崔家的私兵不忍看到吕将军为救家主而死,不要命地扑上前保护。张金称哈哈大笑,向旁边一带马头,再度扑向崔潜。两名争夺崔潜的士兵措手不及,被他相继砍翻。保护崔潜的人群登时出现了一个缺口,张金称身边的喽啰发出一阵狼嚎般的欢呼,挥槊捅下。
眼看着郎将崔潜就要大难当头,斜刺里突然飞来两支羽箭,将冲到崔潜身边的两名喽啰同时射倒。紧跟着,第三支羽箭穿过人群,直奔张金称咽喉。老贼头吓得赶紧侧身闪避,羽箭带着风,从他的耳边擦了过去。没等他坐直身体,一匹黑色的战马从外围飞跃进人群,刀光直扑他的头顶。
“铛!”千钧一发之际,张金称凭借本能挡住了对方的致命一击。一阵酸麻的感觉立刻从手肘传遍半个身子,他闷哼一声,将涌到嗓子眼里的血硬吞了下去。然后翻腕横推,根本不理睬对方横扫过来的第二招。
以命搏命,老子活够了,拉上你一起死。凭着这一手狠招,张金称不知道击败了多少对手。但这次他彻底失败了,对方轻轻一拧身,便将他的反击避开。手中的黑色长刀略做停顿,然后又乌龙般继续向他的胸口扫将过来。
我命休矣!刹那间,张金称心里充满了绝望。对手的本领高出他太多了,他根本没有与人家拼命的机会。平生所做过的事情立刻纷涌而来,直冲他的心窝。“这样死,也算值了!”他苦笑了一下,准备迎接最后的伤痛。
除了先前的刀伤外,期待中的痛苦却没有传来。敌将在最后关头突然偏开了刀锋,将张金称肩膀上的护甲砍得四下翻飞,却没有伤及他分毫。
天地间突然变得极为宁静,敌我双方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张金称自己。对手居然放过了他,甚至不惜因此而受伤。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此人用刀锋逼住张金称的脖颈:“你,怎么会是你?你杀了九叔,你为什么?”
很少人能听懂李旭的话,但所有人能听出这里边所蕴涵的愤怒和悲苦。“李将军和贼头是旧相识!”已经目睹过无数怪事的亲兵们震惊地想。“大当家认识敌将!”被骑兵们团团围住的大小喽啰目瞪口呆。
眼前的情景太诡异了,诡异到敌我双方忘记了继续厮杀。几名喜出望外的侍卫全力冲上,从敌人眼皮底下抱起了崔潜和吕钦。而刚才还对二人势在必得的喽啰们则眼睁睁地看着敌将被救走,居然丝毫不想出手阻拦。自家首领就在对方刀下,敌将只要挥挥手,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但敌将居然没有做任何动作,他的刀在颤抖着,黑色的血从嘴角缓缓淌出。
“要杀便杀。九哥是我杀的,你给他报仇便是!”张金称快速恢复了心智,仰着头喊道。“老子不并了他,他也会并了老子。先一步后一步而已,没什么差别!”
“你撒谎!”李旭气得两眼冒火,挥刀劈了下去。“九叔不会,九叔不是那样的人!”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呐喊。但张三当初明明为了救孙九不惜千里奔波,他们二人可是过命的交情。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铛!”一声金铁交鸣将敌我所有人的神智拉回战场。众人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居然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然后,双方所有人再度扑上。官兵们扑向那名架住李旭兵器的败类,喽啰们则不顾一切扑向李旭。
“是你!”一片混乱中,张金称呆呆地瞪圆了双眼。他看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满脸悲苦。“快走!走啊!”张季声嘶力竭地喊,张开双臂,用脊背护住张金称,用血肉之躯挡住身后的所有横刀和长槊。
“别伤了他!”“别伤张参军!”李旭的命令和罗远的惊呼同时传来,传入将士们的耳朵。有人收招不及,刀锋在张季的身上拖出长长的血迹。有人则茫然地举起长槊,不知到底该刺向何方。更多的人将怒火发泄在了大小喽啰们身上,刀矛齐下,将他们挨个戳翻,统统剁成肉泥。
“大帅,放我爹一条生路!”浑身是伤的张季在自己父亲面前转过身,滚鞍下马。不待李旭答应,他反手一刀,捅穿了自己小腹。
“小麂子!”
“参军大人!”
“张参军!”
惊诧的喊声交叠而起,带着错愕,带着惋惜,带着悲愤。刚才还恨不得将张季一刀劈翻的将士们没想到他居然会走到这一步,再次停止了对敌人的追杀,愣在当场。
“大将军,我爹不是坏人!”张季双手按住地面,支撑着自己不立刻倒下。转过头,他冲着自己的父亲喊道:“走啊!走啊!”泪如泉涌。
他想过自己赚了钱后如何让父亲舒舒服服地过下半生。想过自己升了官后如何让自己的父亲在官差面前扬眉吐气。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不惜在塞外眠沙卧雪。为了达成这个梦想,他不惜放弃商号掌柜身份,到李旭麾下当一名管理库房的小吏。而现在,所有的梦想都没有意义了。他又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曾经的唯唯诺诺的行商,现在名满天下的恶贼。
“我爹不是坏人!”他喃喃地告诉自己,手一软,整个人滚落尘埃。
大业十二年春,博陵侯李旭败贼帅张金称于南宫,斩首万三千级。贼众溃,金称只得身免。博陵、信都、赵郡、恒山四地乃安。
这是一场令大隋朝野振奋的胜利,自从开春以来,各地的流寇攻陷郡城的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唯独在河北,窦建德和张金称两贼先后被官军击溃。但是大隋皇帝陛下好像并不为此而感到特别高兴,捷报送到东都的时候,他正和秘书省的大学士们在河上饮酒。接过太监送来的千里加急文书,只是粗粗地扫了一眼,便将其丢在了身边的竹篮内。
这么明显的动作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不到傍晚,汾阳军大总管李旭失势的消息便传到了宫墙外。“陛下最近好像不太待见那个野小子!”有人故作高深地向同伴透露。结果,他收获的只是一连串的鄙夷。“什么眼光啊你。那小子恃宠而骄,陛下自从过了太原后就看出他的本质了。要不,原本说将以宫室之女妻之的话怎么没见陛下再提?依我看啊,那小子的好运也该到头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天下好处都被他一个人捞绝了!”
“倒也是!”后知后觉者满脸惭愧,下定决心将功补过,“要不,大伙明天联名上个折子,参这小子骄横跋扈,目无尊长?”
“这事儿,咱们等等再说。两位裴大人和虞大人都没动静呢。咱们何苦出面得罪这个人!”有老成持重者皱紧眉头建议。
两位裴大人是诸文臣的首领,特别是御史大夫裴蕴,消息灵通,又擅长揣摩圣意,言官们皆惟其马首是瞻。如果李旭真要失了宠,裴蕴大人肯定会号召大伙群起而攻之。但这次裴大人的表现却令很多想看热闹者失望,此人非但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并且接连弹劾了几名向河北输送粮草不利的户部官员,攻击他们尸位素餐,耽误平定叛乱的大好时机。
裴蕴大人的行为令人看不懂,裴矩大人的行为更让人如雾里看花。当兵部尚书赵孝才登门请教是否还继续兑现陛下在河东时的承诺,以一府兵马的标准给汾阳军下拨铠甲器械的时候,老家伙手捋胡须沉吟半晌,只回答了一句:“不可尽拨,亦不可不拨!”然后任赵孝才再怎么着急,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不可不拨,是因为陛下的许诺乃金口玉言,当着那么多人面说过的话,他不能自己再吞回去。不可尽拨,恐怕是因为裴大人也猜不透陛下跟李将军是一时误会呢,还是君臣之恩已断。”赵孝才身边也不乏高人,将裴矩的暗示颠倒过来,分析得头头是道。“至于到底送多少,大人您细水长流吧。反正陛下也没设定时限,你三个月把器械拨完,还是五年拨完,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赵孝才胆小怕事,只好按照幕僚的分析去做。念着当年李旭的救命之恩,他在军械发出的同时,顺路让自己的心腹带了一封信给对方。李旭接到信后,非常宽厚地对赵孝才的苦衷表示了理解。他重赏了送信人,并且将一对缴获来的珊瑚树托人运到赵孝才府上。赵尚书见李旭如此知道好歹,下一次拨付物资时,就偷偷地将运送量加大了一半。主管兵部事务的裴矩得知了这个情况后,摇了摇头,一笑了之。
“姓李的小子很会做事!”这是几位当朝重臣对旭子的一致评价。自从汾阳军到了博陵后,他们就很少收到博陵周边的几个郡县的告急文书。并且,地方上的几个大姓,崔、郑、李、张好像和新来的六郡抚慰大使相处得都很愉快。据几家的子侄说,赵郡李家已经和上谷李家叙上了同宗,而博陵崔家的后起之秀崔潜在李旭麾下也大受重用,短短几个月已经升了接连两级。
为感谢朝廷给地方上派来了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几个地方大姓都做出了应该的表示。裴矩、虞世基等人受了人家的礼物,自然也不会让人家失望。至于杨广那边,大伙暂时尽量不让他看到李旭的名字便是。
但六郡中很多地方官员却与新来的安抚使大人有些合不拢,他们不用再满头是汗地写告急文书,却又开始费劲心思地试图保持自己的权威。关于文武应该分治,以及李旭有养兵自重嫌疑的奏折从一月份起就连续不断。好在虞世基收足了李旭送来的好处,“不小心”将那些奏折归在了最无关紧要一类,使得杨广根本没时间去看。
李旭小心翼翼地应对着朝廷和地方上的明枪暗箭,精疲力竭。他现在已经权比一方诸侯,却丝毫没体会到权力带来的快乐。事实上,自从南宫之战后,他的心情就一直欠佳。不仅仅是为杨广的态度突然变化而烦恼,更为亲眼看到张季的死和张金称的本来面目而深深地感到悲哀。
张金称就是张三叔,事情过了半个多月,旭子心绪还不能平静。虽然在他的印象里,吝啬而奸猾的张三叔形象远不如孙九高大。但他依然无法将当年胆小怕事对弱者又不乏同情之心的猥琐小贩和鼓励部下吃人肉的魔鬼联系起来。相比之下,张三叔火并孙九的恶行,反而显得不那么令人震惊了。九叔的武艺很好,如果不是一个平素和他非常亲近的人,想暗算他绝非易事。只有与他多年搭档行走塞外的张三叔才能让九叔放松警惕,也只有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九叔的人,才能轻而易举地在酒桌上向他下黑手。
乱世改变了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最初的本性是善良还是凶恶。张金称那天大叫即使他不杀孙九,孙九也会杀他。虽然是在狡辩,却也说明了乱世中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只可惜了刚刚从塞外归来的张季,他对人性的记忆还停留在数年前。所以,他宁死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个吃人肉的恶魔。
已经是四月,寒意依旧彻骨。外边的天一直保持着青灰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人世间的惨象。
“这便是乱世了!”旭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中公文放到了桌案上。他记得多年前在炭盆旁,唐公李渊也曾这样叹息过。当年的他对此十分不解,如今,才开始体味到了其中的沉重。
乱世可能会出几个英雄。但对大多数生活于其中的人来说,所见到的绝对是死亡和毁灭。它可以把孙九、张金称这样平素逆来顺受的老实人变成巨盗,也能将博陵崔、赵郡李这样的世家大族连根拔起。它能将曾经繁华一时的城市化为焦土,而在焦土上重建一个城市,至少需要数十到上百年。
谁之过?旭子可以把这一切责任全部归咎于杨广,但无论是谁的过错导致了这个乱世的到来,即将为之付出代价的,却是生活于其中的所有人。并且越生活在底层者,受到伤害的可能也越大。虽然他现在已经是郡侯,大总管,大将军,但他的父母、舅舅、亲戚却曾经是平头百姓,并且有人已经遭受了随乱世而到来的劫难。
身背后的炭盆被一双手拨亮,让屋子内的寒气稍微减了几分。李旭轻轻地回过头去,看到萁儿被火光映红的笑脸。
“你又叹什么气,还为张季的死而难过吗?”萁儿一直很贴心,几乎不用揣摩便读懂了旭子的想法。“他用自己的命给其父换了一条生路,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况且你按‘死战殉国’报上去,朝廷照理会给他一点身后哀荣!”
旭子苦笑着摇头,目光中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落寞。“他在塞上已经成了家,孩子都两岁多了。去年在雁门将甘罗交给羽棱部可墩的时候,那些契丹人还舍不得让张季离开呢。他想在中原混个官职,以便安慰父母的在天之灵。等将来世道重新安定下来,也能给孩子混个好出身。如果当时知道今天的结果,我不如劝他留在契丹人那儿!”
他说的是发生在去年十月底的往事。将杨广送到太原后,汾阳军便完成使命。隐约感觉到天威难测的旭子带领军队快速返回汾阳,收拾了所有物资补给后即开始移防。绕路赶往博陵的途中,他又带着亲兵去了雁门一趟,如约将甘罗交给了阿芸,顺便从潘占阳手中接受了自己在塞外两个货栈这么多年应得的红利。
“世间之事,谁人能料得清楚。你已经尽力帮他了,张季死后想必也能瞑目。至于那个孩子,其实做官未必就是一个好出路。”萁儿接过李旭的话头,顺手拎起脚边的壶,倒了一碗浓茶给他。家中有足够的仆人和婢女,但夫妻之间却习惯这种彼此互相照顾的温馨,不愿将一碗饭,一口水的恩爱假手他人。
“没做官时,有几个不盼着出人头地!”李旭笑了笑,伸手接过茶杯,“等级这么分明,谁不想着高人一头?你怎么过来了,娘和岚儿她们呢?”
有些平头百姓的感受,不是萁儿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所能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夫妻之间的交流。迄今为止,萁儿和李旭都已经能包容对方一些缺点,并在彼此之间的包容中体会出很多生活的乐趣来。
“娘和岚儿乘车去了临近的庄子,该组织人手给麦田除草了,他们怕忠叔和忠婶两个招呼不过来。我笨手笨脚地帮不上忙,所以就到你这儿来看看,顺便找些事情做!”萁儿做了个鬼脸,故作谦虚地说道。
“刚好,这里有些公文,需要有人帮我出主意。崔郎将的伤还没好利索,赵参军又忙着去接受朝廷来的物资去了!”李旭向旁边挪了挪,在胡凳上给萁儿让出一点空间。
维持一个家的平衡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特别是李家的两个女人,一个八面玲珑,另一个心生九孔。因为彼此的出身和阅历差异,她们甚至无法做姐妹。所以李旭只能尽量让每个人都有一个施展才华的空间,以免她们真的把心思放在彼此之间的争斗上。
萁儿自幼伴着阴谋长大,对人际关系的把握极有分寸。旭子每每拿一些和朝臣如何交往方面的事情来和她讨论,总是能大有所获。石岚明白自己在政务处理方面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萁儿,便把所有小心思都放在了家务中。李旭现在身为博陵郡侯,朝廷封赏的、地方豪强赠送的和这些年来自家买下的土地已经有数百顷。打理这些田产上的杂务,监督留在各地庄子上的管家是否尽心等日常杂务则当仁不让地落在了石岚肩膀上。在一众弟兄们面前,萁儿更容易赢得尊敬。但在李家二老眼里,恐怕同为小户人家出身的石岚更体贴些,也更对他们的胃口。
两个女人也明白李旭的心思,所以尽量维持了表面上的和气。石岚插手的事情,萁儿轻易不去过问。而萁儿为旭子所做的谋划,石岚也尽量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参与。
萁儿轻轻地坐在了旭子身边,将桌面上凌乱的公文收拢成摞,然后一件件地归类翻看。这些日常政务的处理关系到郎君的前途和家族的命运,所以她不能不尽心。从各地往来的公函上看,大隋今年的状况越发衰败了。而朝廷依旧秉承着多年形成的惯例,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态去应付各地发生的叛乱。
就在李旭率部和张金称血战的时候,朝廷召集各地郡守前往东都做例行考评。因为道路不通而无法奉命前来的郡守多达二十几位。天子震怒,决定发府兵讨贼。因为辎重匮乏,武将不愿前行等各种原因,至今未有一兵一卒出东都。
同月,朝廷下旨修建南方行宫,计十六座,极尽奢华。
三月,上巳,帝与群臣饮于西苑水上,命学士杜宝撰《水饰图经》,采古水事七十二,使朝散大夫黄衮以木为之,间以妓航、酒船,人物自动如生,钟磬筝瑟,能成音曲。
四月,帝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杨广的眼里,大隋繁华依旧。
“其他人呢,今天都忙着干什么呢?”二人商议着处理了十余件急需回复的公函,李旭怕萁儿过于劳累,抱住她的肩膀,将话题再度岔到日常琐事上。
“公公说他闲不住,也去庄子里忙碌去了!”萁儿想了想,低声回答。想起了家中的某个长辈,刹那间,她的眼神竟然变得有些黯淡,“妗妗跟你说,她想回上谷看一看舅舅的坟。她和舅舅没有后人,天已经回暖,如果不亲自去,怕是坟头青草会一个劲儿地疯长!”
宝生舅舅死于去年李旭雁门救驾的同一时间。那个月,漫天王和历山飞联手攻克了上谷郡城,太原李家派来的家将和旭子自己的亲兵保护着李旭的父母逃离了灾难,却没能力护住所有人。
有间客栈掌柜、账房兼跑堂张宝生在自家后院被流寇砍死。老板娘张刘氏躲在放蔬菜的地窖中得以逃生。被石板和柴草垛虚遮掩住的地窖口旁,正躺着其丈夫张宝生的尸体。
平心而论,妗妗张刘氏留给李旭的印象并不甚佳。她那一手持刀,一手拧着鸡脖颈的悍妇形象几乎毁了旭子年少时对所有异性的幻想。但这并不能减弱半分旭子对舅舅一家遭遇的同情。旭子知道,如果没有当年在塞上的连番奇遇,现在的他便是舅舅、妗妗以及无数在乱世中流离失所的父老乡亲中的一员。他就像窗外那些粗壮的毛竹,手臂已经可以擎云,根却依旧扎在泥土里。所以对于眼下平头百姓所遭遇的苦难,每一件都几乎感同身受。
漫天王和历山飞只占领了上谷郡城两天,便被从涿郡赶来的官军杀退。但上谷郡治所易县及其周围的十里八乡却彻底变成了废墟。历山飞和漫天王二人将能带走的东西全带走了,不能带走的东西则付之一炬。大火在城里绵延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场冬雪落下才彻底熄灭。易县百姓几乎家家缟素,户户哀声,悲惨如人间地狱。
从亲兵的汇报中,李旭得知自己的舅舅曾经拒绝了和大伙一道去临郡暂避的请求。他们认为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对流寇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因而也不会遭难。实际上,旭子认为舅舅之所以不肯加入逃难队伍,是因为他舍不得“有间客栈”。虽然那间开在官道边上的客栈几乎已经赚不到什么钱,但有它在,便意味着张氏夫妇不属于到妹妹和妹夫家蹭吃蹭喝的废物。老人最后拼死保护的,也是自己的家眷和做人的尊严。
“我派了李祥带一队亲兵护送妗妗去了上谷。”萁儿见丈夫的情绪瞬间低落,尽力把话题向旁处引,“让她去散散心也好,要不总是在家中闷着,早晚闷出病来!薛万钧和万侧兄弟来信说,如果你准备进入五回岭剿灭漫天飞的话,他们兄弟会从涿郡出兵配合!遂城的几家大户也承诺,如果大军进山,他们愿意帮忙筹集运送粮草!”
“先缓一缓,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李旭明白妻子的苦心,笑着摸了摸她柔滑的长发,“现在各地还是以防御为主,等入了夏,地里的活也忙得差不多了。我会亲自带兵北上。”
“你倒是体恤民情,就怕别人不会理解你这份好心!”萁儿笑着仰起脸,眼中满是温柔。自己嫁了个胸怀宽广、勇于担当的丈夫,这是一个女人几辈子修来的幸福。但嫁给这样一个丈夫注定不会省心,为人宽厚善良是他的长处,也是他致命的弱点。他可以伸开手臂,为你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你也必须小心守护,防止那些射向他薄弱处的明枪暗箭。
就像眼前剿灭乱匪的日程安排,一些被漫天王和历山飞吓得寝食难安的地方官员巴不得李旭在击败张金称的第二天便立刻挥师北上,全不顾汾阳军以轻骑为主,在山中作战并非其所长的现实情况。而春天又正是农忙的季节,这个节骨眼上四处征调民夫运送物资,只会逼得更多的百姓成为流寇中的一员。李旭以士卒尚未训练好为由,一再拖延入山剿匪的时间,在一些本来就对其不服气的官员眼里,则成了消极避战,试图保存实力的征兆。
“让他们说去吧。奏折送到朝廷那儿,未必会有人看。皇上既然把六郡事务都交给了我,到底怎么做,我自己拿主意,不必听他们乱嚷嚷!”李旭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给了萁儿一个明亮的笑。“哪天惹急了我,把他们一个个全撤换掉,省得这帮家伙天天苍蝇般四处嗡嗡!”
“郎君的确应该重新选拔一批贤能。否则,也辜负了你的六郡安抚大使之责!”萁儿的笑容很好看,即便是在算计别人的时候。那是一种与其全身气质十分相称的笑,妩媚之中还带着几分狡猾,几分凌厉,“阿爷常说,当官的人不能过分隐藏自己的力量。如果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任何人都可能欺负上门!”
“赶走他们倒是容易,只是没有足够的人手填补空缺!”李旭咧了一下嘴,有些无奈地交代。和唐公李渊不同,他这个刚刚崛起的将军麾下没有那么多人才,也没有什么故人子侄和名士贤达慕名前来投奔。到目前为止,他麾下的武将班底完全是从雄武营和齐郡硬凑出来的,至于文职幕僚,至今麾下的几个参军还一人身兼数职,更甭说安插人手去管理地方了。
现实总是令人沮丧,但人却必须坚强地去面对。“要不,我写一封信给大哥?”萁儿仰起头,长长的睫毛缓缓眨动。那是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但很快,她清澈的目光就从睫毛下射了出来,声音也从犹豫试探变成了坚决否定,“不行!”一边摇头,她一边笑着说道,“那样会被朝廷注意到阿爷和你交往过密,言官们又有文章做了!”
“言官们的嘴巴可以用珠玉去堵,我从塞外分来的红利还有一些!”李旭想了想,回应,“就怕唐公那里忌讳颇多,上次在太原遇上,他几乎没跟我说什么话!”
“阿爷巴不得将你纳入太原李家呢!”萁儿笑着想,却什么也没有说。这就是丈夫的薄弱处,作为妻子的她,必须以十倍的小心去护卫。“阿爷很欣赏你,他不理睬你是怕陛下追究。这些年来,他小心惯了,所以也不可能派人来帮你。倒是博陵周边各郡地方上,有许多名门望族,你让他们推荐一些子弟上来,或可一用!”
这是一种值得尝试好办法,选拔地方大户的子侄入幕,便等于将自己的根基扎在地方上。乱世来临,那些世家大族需要以李旭的强悍来保护他们不受盗匪伤害。而李旭也可以借助这些家族的支持,进而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
“那些人推荐来的才俊,我见过几个。像退之这样智勇双全的人少,倒是像裴蕴大人那样只会给上司拍马屁和给同僚挑毛病的家伙居多。”李旭再次苦笑着摇头,“我用这种人做麾下,恐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被他们骗了!”
“郎君知道他们的缺点,就不会轻易上当!”萁儿与李旭的见解略有不同,“阿爷曾经说过,很多人不是生来就想尸位素餐,幕僚尽不尽职,关键看谁在用他们!”
“我会尽力去试!”李旭笑着承诺。他认为萁儿的话极有道理,唐公李渊说的都是一些经验之谈。但他并不完全认可这些话。危机四伏的大隋朝告诉他,过分地依靠一些家族的势力,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就像一片土地上如果长满了大树,底下的其他庄稼就会因为见不到阳光而闷死。
事实上,李旭以为,大隋朝今天之所以糜烂到如此地步,与其说是杨广一人昏庸糊涂,不如说是世家大族互相勾结,断送了整个国家的生机。那些家族为了自身利益,不惜出卖整个国家,不惜将民间财力压榨到最干。而寒门百姓既找不到人真正替自己说话,又看不到改变自身境遇的途径,不得不铤而走险。
徐茂功就是这样的人。张金称、石子河后来虽然作恶多端,但如果当初有一条活路的话,他们也不会揭竿而起。旭子把剿灭自己治下的盗匪作为了第一要务,却不想把六郡砍成一片白地。
光凭征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几年不只是他一个人曾经大败流寇,但盗匪总是越打越多,直将剿匪者彻底淹没。只有在历城,张须陀通过征剿,裴操之通过安抚,二人齐心协力在乱世中打造出了一片宁静之所。这是一条相对不那么残忍的路。不完全靠屠杀,便让盗匪失去兵源。但这种手段只适合对付张金称、石子河同类的恶贼。对于程知节、徐茂功这种乱世英雄,却未必能收到成效。
旭子需要在张须陀大人教导的方式上再前进一步。不但要让盗匪们闻风丧胆,让百姓重新有一个活命的机会;他还想给徐大眼和无数类似于自己和徐大眼的人以出头的希望。欲做到这些,重手整顿治下官吏是其中一步,但选拔什么样的人才来替换那些庸吏,以哪一种途径选拔,是关键中的关键。
他不再说话,用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萁儿敏锐地察觉到李旭并未接受自己的建议,却丝毫不感到生气。一个处处听女人话的男人不会是个合格的丈夫,母亲的经验教会了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男人。“你想事情的样子真好看!”她微笑着说道,向后仰头,靠紧身后坚实的胸口。
就在李旭为何时对山区用兵而烦恼的时候,“大燕国”漫天王也在为同样的问题而挠头。自大业十二年起,他的一双眼皮每天都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可这两个眼皮一起跳的日子,就让人实在没法挨了。
“奶奶的,与其如此,不如尽早做个了断!”王须拔用手在御案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地骂道。那个黄梨木案子是他从一家老财的书房中搬来的,结实异常,再锐利的横刀砍上去也只能崩出个豁儿。在他的一拍之下,居然嘎嘎吱吱响了几声,瞬间散了架子。将摆在桌案上充门面的瓷器、漆器、金盘、玉盏摔了满地。
“大王,大王您怎么了!”几个亲兵惨白着脸冲入由寺庙改造成的金銮殿,趴在地上,惊惶地询问。大燕王最近的火气比较旺,这是整个“大燕国”都众所周知的事实。昨天被他一脚踢死的王妃的尸体还摆在宫门外的老槐树下,大伙看着可怜,但没有大燕王的口谕,谁也不敢让她入土为安。
“滚,滚,全都给我滚,老子看到你们这些鸟人就烦,都滚到山外去,拿着锄头去刨食,再别回来,统统都别回来!”王须拔抬起腿,一脚一个,将忙碌着收拾地上“破烂儿”的亲兵们全部踢倒。也许是念到了往日情分,他没有用全力。亲兵们揉着屁股,连滚带爬逃出庙门,蹲在树荫下相对摇头。
日子没法过了,虽然随着天气的转暖,山风已经不再如刀割般刺骨,但大伙的心却越来越凉。也不怪大燕王脾气暴躁,即便是大隋皇帝陛下,如果他发现自己的子民数月之内逃走了一半,心中也绝不会波澜不惊。
而自开春以来,“大燕国”的人口减少了何止一半!被裹胁来的百姓们开始还是三三两两地借着走亲戚为名向山外搬迁,后来干脆成群结队地向外逃。漫天王派了麾下兄弟去阻拦,结果一些发誓同生共死的兄弟们也纷纷开起了小差。仅仅过了三个月,夹在五回岭、飞狐关和峤牛山之间的国土就空旷起来,寻常时被视作宝贝打破脑袋争抢的野菜长到了半尺多高,叶子老得都掐不出浆了,却没有人再去采挖。
这一切都是拜朝廷新派来的那名狗官所赐。此人不仅用兵厉害,治理地方也有一套。刚刚赴任没几天,就立刻下了一道命令。将上谷、恒山、博陵、赵、涿、信都六郡所有远离县城十里之外,已经荒废了的无主土地全部划分为民屯。各郡无田产的百姓均可到官府认地垦荒,每成丁男子最多可认领平地十五亩。官府借给农具和种子,赋税按照城市附近良田的一半缴纳。连种五年以上并按期缴纳赋税者,则该份田产归开垦者自己拥有,官府发给地契,绝无抵赖。
那可都是些刨一镐头就能流出油来的平地啊!虽然荒废了有几年了,早春时也被暴雪蹂躏过。但放把火烧一烧,再用犁拉出几道沟来,种一些荞麦、黍子等低产易长的晚粮上去,冬天时一家大小绝对不用再饿着肚子喝西北风。
过去流民们不去垦荒,一则是因为手中没有种子,二来是因为很多土地的主人还活着。虽然他们躲在城内不敢派人前来耕种,一旦你有了收获,这些人肯定红着眼睛给你纠缠不清。再者,大伙就是怕土匪来抢,让整整一年的忙碌顷刻间化为乌有。可狗官在命令里说了,秋收时他会派军队到各屯田点驻扎。有谁想抢粮,先问问他麾下弟兄们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有了这一条保障,很多“大燕国”臣民都动了心思。王须拔的“领土”都在山里,收成不到平地的一半。况且大燕王的赋税根本没有定数,想收多少,几时收,全要看他老人家心情好坏。过去大伙是在城里找不到活路,才不得不逃到山区来。眼下既然外面有了出路,谁还愿意再过这种既艰苦又担惊受怕的日子。
“大隋向来言而无信,狗官是骗你们的。把荒地给了你们,他向城里的大户们怎么交代?”开始的时候,王须拔用类似的话安抚他的子民,也曾收到一定效果。但很快,逃出去的人就偷偷送进信来,说抚慰使大人的确说话算话。他分给大伙的那些土地的原主这几年有的死了,有的逃到别处去了,绝对不可能再回来纠缠。还有一种说法是,抚慰使大人和城里的大户们动了刀子,几个跳得最欢的富豪都被他以勾结流寇,破坏民屯的理由给杀了,脑袋就挂在城墙上。
当然,这些都是谣传,谁也没工夫深究李大人到底和富豪们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反正先逃出去的百姓都如愿在一些军官模样的家伙手里领到了种子、农具和土地。那些新来的兵爷跟众人印象中的兵爷大不相同,非但一个个和颜悦色,并且主动提醒百姓们在各自领到的土地边缘种上高粱,以免将来分不清彼此之间的界限。
有了先行者的榜样,还在山里犹豫的百姓就全坐不住了。为了防止臣民继续逃走,王须拔不得不派人堵住了出山的大小路口。但他根本拦不住那些走惯了山路的脚掌。那些人都来自本乡本土,对五回岭、峤牛山一带的地形比王须拔更清楚。随便钻几个沟,翻几块石头就可以在喽啰兵们眼皮底下消失,还没等喽啰们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山民们已经出现在哨卡外半里之遥。
王须拔不甘坐以待毙,几度率兵杀下山来。但此时的官军却不再是先前那伙任他蹂躏的窝囊废。双方在平原上打了几仗,还没等那个姓李的将军亲自领兵前来,“大燕国”的将士们已经支撑不住了。对方多是骑兵,打仗时从不按照常理。他们总是欺负“大燕国”的弟兄们手中弓箭和铠甲质量不佳,远远地便是一阵乱射。“大燕国”的将士好不容易冒死冲到近前了,他们又策马远遁。一边跑,还不忘回头再来一轮回马箭。
几轮过后,“大燕国”的将士们便失去了获胜的信心。光挨打无法还手,这种境遇谁都无法忍受。偏偏对手得了便宜还卖乖,每战之后都把俘虏放回,说他们不是官军对手,与其跟着王须拔胡闹,不如回家去过安生日子。李将军保证不计前嫌,和普通百姓一样发给他们土地和种子。
王须拔见平地上自己打不过骑兵,不得不采用诱敌深入战术,在山里设了无数圈套等对方钻。可官军偏偏不上当,每次交战只是将“燕军”赶离平原了事,绝不倾力追杀。
几番折腾下来,贼兵们有力气没地方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燕国”一天天衰败下去。除了哀叹外,无计可施。
山中贼好对付,家中贼却难防。“荒唐,难道朝廷派他来,就是让他种地的吗?”一些地方官员对抚慰使大人不一鼓作气,入山将土匪犁庭扫穴,却埋头插手地方民政的行为很是不满,私下里怨声载道。可抱怨归抱怨,他们很快发现城里的治安在渐渐好转。随着匪患远去,流民、闲汉们纷纷有了营生,已经清淡了很久的市集慢慢热闹了起来。一些产自塞外的羔羊、牛马等牲畜再次出现在大伙视线内,而一些很久不来的行商,也大着胆子穿山越岭,将本地的特产贩到涿郡、渔阳甚至更远的蛮荒之地。
而一些利益少许受损的富豪们也开始念叨安抚使大人的好处。在李旭的政令中,他们失去了一些什么也收不上来的荒地,但同时每年也不必再为那些土地向官府缴纳赋税。并且安抚使大人亲口承诺,待地面上完全太平后,那些距离城市更远的废弃村庄也会并入民屯行列。所有无主荒田,大户们可以派家中奴仆去垦,各项待遇和流民垦荒等同。
自从大业九年,朝廷为了避免土匪掠民为兵,下令将远离城市,无力筑堡垒自守的村庄全部放弃掉后,那些曾经的沃土已经成了兔子和野狼的安乐窝。没人敢到远离城市五十里外的地方种田,即便土地里能长金子,大伙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抚慰大使李旭宣布他将从土匪和野兽手里重新夺回那些土地,无疑让很多人兴奋得两眼放光。虽然此举与朝廷的政令有些抵触,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地方官员和豪门集体保持了沉默。
“那小子仗着陛下的信任,已经荒唐惯了,这点小事不算大错。况且田地夺回来,大伙都有好处分!”几个郡守私下通气时,如是说道。弹劾了几次李旭没效果后,他们也有些懈怠了。据消息灵通的人说,朝廷不是不想撤换李旭,但第一陛下本人的态度十分难猜,贸然给李旭小鞋穿,难免有人会再度被发配到岭南捉大象。二则除了李旭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外,其他人还真不愿意到这四战之地,同时面对漫天王、历山飞、窦建德和张金称。况且虎贲大将军罗艺早晚必反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他要是造了反,第一个挡在他南下路上的便是原来的汾阳军。大隋朝不乏能征惯战的勇将,可有胆子与罗艺麾下虎贲铁骑对阵者,实在找不出几个。
出于上述种种或实或虚的原因,官员们暂时接受了李旭的荒唐。可入夏后,新任六郡抚慰大使,汾阳军大总管李旭的另一道更荒唐的命令却让大伙彻底坐不住了。他居然以军队、官府和民屯缺乏干才为名,张榜招贤。公然宣布无论出身门第,只要自认为有些本事的,无论是在武艺和谋略方面,均可自荐。所有人等只要通过考试,便授予官职,唯才录用。
“这简直是无法无天!”几个郡守气得直跳脚。地方官员和朝廷官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虽然郡守和郡丞、县令这个级别的官吏都有朝廷任命,但主簿、功曹、西曹、金、户、兵、法、士诸吏,向来归郡守们自行辟置。李旭出榜募贤,并许之为官,就等于直接入侵了郡守和县令们的权力范围,不由得大伙不有所动作。
六位郡守以及各自麾下官员三十余人,联名写信到抚慰大使府抗议,宣布如果抚慰大使不放弃对日常政务的侵扰,他们将不得不集体挂冠,以示抗议。众官员不求能让李旭收回成命,但是认为见识了自己一方的真正实力后,这位年少无知的抚慰大使必将有所收敛。谁料信刚送到抚慰大使府上的第四天,李旭便派兵将几位郡守陆续请到了博陵。他拿出朝廷赐予的印信,当众宣布,既然身为抚慰大使,奉旨黜陟选补郡县文武官,就不能做睁眼瞎,对地方官员的玩忽职守行为视而不见。
“各地官员畏匪如虎,每每贼未至,而守土料民者先逃。深负皇恩,罪不容恕。然念各地流寇势大,郡县兵卒不齐,本官暂时不予追究!”众人印象里只会马上抡刀的李将军咬起文嚼起字来居然琅琅上口。只是字句里所隐含的威胁意味,就像一根从天而降的大棒子,瞬间就将六位地方父母官打得眼前金星直冒。
到了这个时候,大伙才想起眼前这位出身寒微的粗痞,手中居然还有自行任免地方官员的权力。虽然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自己的家族撑腰,朝堂中也不乏后台。但逼得对方动了粗,以“畏匪如虎,弃城不战”的罪名将自己一捋到地,恐怕朝廷也只会对此睁一眼闭一眼。
“据我所知,诸位麾下,即便最少的一个郡,也有官吏百余人。诸位弹劾本官不肯入山剿匪,敢问这些年来,你们麾下哪位郡丞曾经主动和土匪打过一仗啊?诸位肩头有料民之责,敢问这些年来,怎么百姓越来越少,流贼越来越多?”李旭得理不饶人,冷笑着发问,直逼得几位郡守个个面色如土。
“既然各级丞、尉、兵曹不敢领军保境安民,要这些地方武职何用?既然各级主簿不能替苍生谋福,留这些主簿何用?”他挥挥手,命人拿上来一大叠状纸,“诸公只顾着去朝廷弹劾本官,但本官手里也有一堆弹劾诸公尸位素餐的条子,你等说本官是否该秉公处理呢?”
“那,那都是些刁民,刁民诬告。大人,大人千万,千万不能当真!”赵郡太守祖得仁吓得浑身直哆嗦,结结巴巴地回应道。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众人在地方上任职多年,有时难免自以为树大根深,做一点出格的事情。况且收受贿赂、任人唯亲是大隋朝的吏治实情,仔细牵扯起来,恐怕谁屁股底下都藏着一堆屎。李旭隐忍了大半年时间来收集大伙的罪证,想必掌握在手的已经不少。众人再跟他硬碰下去,下场绝对是身败名裂。不如先服一个软,等这粗痞火气消了,大伙再找别的机会收拾他。
抱着类似的想法,其他几个郡守也站起来向李旭作揖赔罪:“大人一心为社稷和百姓着想,我等也是知道的。有时候是底下人胡闹,我们不得不让大人对他们的想法有所耳闻,所以才签名联署为谏。行事虽有鲁莽之处,用意却无冲撞之心。望大人详察,恕了我等一时之过!”
话到了这个分儿上,按常理对方应该见好就收了。毕竟以一人之力硬抗六郡之官,即便是济景公樊子盖这样的勋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一方的损失。谁料李旭不怒则已,一怒便不可收拾,冷笑了一声,信手提起一份公文,指着上边的文字追问道:“好一个刁民诬告。祖太守,你有一个远方侄儿叫祖君彦吧。李某记得他曾经于东郡为官,后来却因为与上司不合,挂冠而去了。大人可知眼下他去了哪里?”
“君彦,君彦他……”祖得仁的脑门上白毛汗都冒出来了,顺着眉梢鬓角滚滚而下。再看其他几位郡守,脸色全部由白转青,双手握成了拳头,却没半点勇气上前和李旭拼命。
“君彦兄才名远播,陛下早有耳闻。祖家有如此英才,何必让其埋没呢?我这里正缺个长史,祖大人若是有机会,不妨给君彦兄修一封书,让他到我这里来任职!”李旭微笑着,将刀一般的目光从几位地方大员的脖颈上扫过,每看向一人,都看得对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祖君彦现在是李密帐下的明法参军,在座每个郡守都心知肚明。实际上,自从民间传言“桃李子”这个童谣将应验到李密身上以来,很多世家大族都派了自己的旁系或庶出子侄前去追随。这也是李密在杨玄感兵败后,到处逃窜却既没被官府抓到,也没被饿死在逃亡路上的关键原因之一。
眼下李旭手中揪到了祖君彦,肯定也查到了其他追随在李密身边的人。顺藤摸瓜,这私通盗匪的罪名看来谁都跑不了。
想搬救兵,已经来不及。想当场造反,六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打李旭一个人不过。面对着眼前这位笑里藏刀的杀神,众太守不得不彻底放弃抵抗。“请大人明鉴,我等对朝廷赤胆忠心!”祖得仁带头,其他几个太守相继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边自我辩解,一边咚咚磕头。
“各位大人何必如此,我只是听闻君彦兄的才名,并无其他意思!”李旭赶紧伸手相搀,笑容比寺院里的弥勒佛还和蔼可亲。“临到此地之前,陛下教诲说要我涤汰庸吏,任人唯贤。所以我才想起请君彦到我军中任职。既然君彦兄闲云野鹤惯了,我也不让祖太守为难。况且他只是祖大人的侄儿,即便亲子成年,老父的话还不肯听呢。何况侄儿跟叔叔,表面上看着近,其实有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大人说得是,大人说得是。君彦那小子自幼忤逆,我祖家早想将其逐出家门。大人看中他是他的福气。如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这当叔叔的也毫无办法!”祖得仁瞬间在地狱门口打了个转,用官袍抹了把脸,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过是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他却好像耕了十几亩地一样累。喘息声犹如拉风箱,汗水将脊背处的官袍全部浸透。再看其他几位太守,模样比祖得仁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气喘如牛,汗水顺着耳根子成股地向下淌。
“其实,我也知道,在咱大隋官员中,像几位大人这样肯做实事的,还属凤毛麟角。”李旭见将众太守都吓住了,大度地挥挥手,按照萁儿和崔潜等人事先安排好的步骤,决定撒出手中的甜枣。
“我已经准备将几位大人不畏艰险,与民同甘共苦的事情如实上奏朝廷!”他放下有关祖君彦和祖得仁两者之间联系的弹劾,从另一名亲兵手里拿出份尚未用火漆封口的公文,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我初来乍到,几位大人的功绩可能没写全。趁着还没往外送的时候给大伙过一下目,若有疏漏,待会儿我再另行补充完整!朝廷最近要从地方选拔一批干吏,我只能替诸位做一步算一步。至于陛下如何斟酌,就看诸公的福缘了!”
此话一交代,几个太守如果不趁机向上爬就是傻子。按大隋官制,上郡太守为从三品,中郡为正四品,下郡为从四品。就算平级调往朝堂的话,也能补到一部侍郎或员外的头衔。如果再花些钱活动活动,找对了门口的话,补到某部尚书的缺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在地方上有实实在在的功劳。如今各地民不聊生,乱匪多如牛毛,哪个地方官员都无法觍着脸自己说自己功勋卓著。而李旭肯出面为他们几个请功,则无异于雪中送炭。
“我等谢大人宽宏。无论我等将来到了何处,大人之恩,没齿难忘!”还是祖得仁脸皮厚,走上前,再度长揖到地。
“咱们有幸在同一地方为官,本来就是缘分。互相帮忙是应该的,总好过互相拆台不是!”李旭向旁边避开半步,然后以平级之礼相还。“诸位先别忙着道谢,看看我写的奏折,除了剿除盗匪、安顿灾民的功劳,还漏了些什么。大伙不要客气,群策群力!”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旭子和众人之间终于有了些同僚的模样。几位郡守互相推让了一番,最后选定由博陵太守张君明和赵郡太守祖得仁两个为代表,将李旭已经写好的奏折接过去粗略看了一遍。大隋目前地方动荡,所以旭子尽拣了勤政爱民、协助征剿流寇方面的实在功劳给众人头上安。几个郡守乐得合不拢嘴,却也在旁边非常适时地提醒道:“李大人抬举我等,是我等的荣幸。但陛下恐怕不爱听各地有这么多盗匪的事情。大人今后给朝廷的奏折,不如多写一些地方风调雨顺,朝廷德被万民,你我尽心教化的功绩。虽然看上去有些不着谱儿,但能让皇上听着耳顺,也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
“如果几位大人不说,我倒疏忽了!”李旭遗憾地拍了自己一下,笑着道歉。他赶紧命人将赵子铭传进来,把几位郡守的意思大致说了,叫他下去重新草拟给朝廷的奏章,待自己再次用印后,快马加鞭送到洛阳。
“烦劳赵长史!烦劳李大人!”张君明等人连连拱手,半年多来,他们从未像今天这般对李旭和他的下属客气过。旭子摆摆手,吩咐赵子铭抓紧时间修改奏折。然后拿起自己曾经颁布的政令,继续说道:“几个大人认为李某行事唐突,其实是一个误会……”
“误会,绝对是误会!”张君明、祖得仁等连连点头,唯恐再惹抚慰大使不快。“我等一时被宵小蒙蔽才做下这等糊涂事。好在大人解释得及时,否则一旦酿下大错,纵使大人事后宽容,我等也再难于地方立足了!”
“那倒不至于。几位大人是出于一番公心,李某非常理解!”旭子友好地向大伙笑了笑,接受了对方的妥协,“其实这个办法并非李某独创,此乃上柱国、左光禄大夫张须陀大人在齐郡的旧例。想那历城仅一县之地,招贤榜张贴后还请来了罗士信这样的绝世勇将。咱们以六郡之大,燕赵千古灵秀,岂会发现不了遗贤?”
“肯定有贤良埋没在野,这都是我等应该替大人做的。让大人做在了我等前边,大伙好生惭愧!”祖得仁顺着李旭口风,马屁之词源源不断。刚刚被打了一闷棍,此刻李旭即便强要他们在政令上联署,众人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况且对方还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几位郡守没理由继续分不清好歹。
“我见几位大人平常实在辛苦,所以也就将此事接了过来,大伙别怪李某越俎代庖就是!”旭子点点头,对祖得仁的识趣表示嘉许,“这次征召,并不是所有来投者都用,首先要通过一轮考试。然后分文武补充入我的军中。主要充当底层军官和幕僚,其次是为民屯找几个尽心尽力的主官。等他们在军中把规矩都学会了,李某才会酌情推荐给诸位大人。至于诸位大人录用不录用,还看他们自己的本事,李某决不敢强求!”
闻听此言,六位郡守立刻点头如鸡啄碎米。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李旭硬向地方安插官吏,把手强伸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没想到对方事先已经留好了缓冲余地,更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有决定权。“早知道这样,我等找李将军闹个什么劲儿!”有人后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转念一想,没这次冲突大伙也不会了解李将军的手段,心态立刻平了,目光中除了感激和恐慌之外,隐隐还带上了几分佩服。
“就怕地方士绅那边不会理解大人的苦心!”张君明想得长远,把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摆到了桌面上。各郡的属吏中,有很大一部分出身于地方望族。无论哪个郡守上任,都会迅速和那些望族达成妥协。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对他的政令是否能得到有效执行至关重要,如果地方望族不肯,郡守大人再强项,有时也难以压住地头蛇。
“我已经给崔、李、张、王几家的长辈打好了招呼。他们几家的子侄多年习文练武,准备应举,结果科举说停就停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开。几家的子侄正愁找不到出头机会,当然不会拒绝与他人同场相较。真正公平比试的话,他们这些人师出名门,胜算十中有九……”
“原来大人已经和几个豪门早打了招呼!我等真是傻到了家!”几位郡守以目光相视,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既然地方豪门都表了态,他们何苦再得罪人。当即郡守们争相在政令上附属了自己的名姓,并表示一定动员好本郡英才前来博陵参加考试。李旭笑着接纳了对方好意,把政令重新完善过了,用了印,交给几位郡守带回各自的治所向下颁发。
招贤的消息传出,民间立刻人声鼎沸。自从大业六年起,朝廷已经暂时中止了科举。很多出身寒微的读书人失去了晋身之阶,不得不从事一些账房、管家之类的低贱工作以谋生存。还有一些郁郁不得志者,则暗中与土匪流寇联络,以求将来对方真成了事,自己也好有个晋身之阶。
猛然间走正经路子谋求出身的渠道又畅通了,前来应试自然就成为不甘平庸的地方名士们的首选。虽然据传闻汾阳军大总管为人粗鲁了些,对下属要求亦极其严格,但好歹他让大伙看到了改变出身的希望不是?而一些肩膀上有些力气的练武之人更是踊跃应募。李将军本人的功名便是取自马上的,他应该不会狗眼看人低。况且依照大隋惯例,每个级别将军手中都有一堆空白告身,主将升得越快,手底下空缺越多。追随着升官像李将军这么快的主将,大伙不愁没缺可补。
“不知道考过了试,能不能回地方上作个户槽!”官道上,背着行李、书本赶往博陵的寒门子弟满眼憧憬。像旭子当年一样,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志向。能让父母吃一碗安稳饭,能让自己和自己的子女不再受那些衙门里的协办、帮闲们欺负,他们便自觉十年寒窗没有白费。
“功名但在马上取。李将军正准备对土匪用兵,咱这两下子估计能派得上用场。一旦能补个旅率、队正什么的……”无数骑着驽马的少年将肩膀挺得笔直。他们这几年模仿对象就是传说中的李旭,据说此人当年初到怀远镇投军,也不过被授了个旅率。完全是凭着手中长刀,硬生生在头顶上给自己劈出了一片天空。
“旁的不说,咱只管杀贼!”也有人从军的目的非常简单。“李将军帮咱过安稳日子,就值得替他卖命。况且他为人素来公道……”
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大批的年轻人涌入了汾阳军大营。考试的模式很简单,文官考试,题目几乎是照搬了大隋的郡县科考。而武将的选拔,则由应募者自行演示武艺,几个有多年征战经验的郎将当场进行评定。
来者一旦通过考试,则按评定结果,或进入幕僚圈帮助赵子铭处理民屯事务,或被授予旅率、队正、副尉、伙长等相应武职,直接成为李旭麾下的一员。
因为是第一次尝试,考试的过程中难免发生一些不大不小的混乱。几个郡守通力合作,把所有问题都妥善处理掉了。结果出来后,地方上大部分人都感到满意。世家大族的子侄都粗通文墨,略涉武技,所以在名列前茅者居多。而一些对生活已经绝望的寒门读书郎和江湖闲汉也凭各自的本事杀入重围,为自己争得了一个安稳饭碗。
最不满意的就是盘踞在上谷山区的漫天王和盘踞在涿郡北部的历山飞两个,二人经过多年劫掠,已经都各自拥有了一小片地盘。即便不能争夺天下,关起门来作个土皇帝也能快活逍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想到新来的抚慰大使居然开办民屯跟他们争夺百姓,他们没想到汾阳军大总管李旭居然还有发榜招贤这一安抚民心的绝招。令二人更没想到的是,招贤试结束还没几天,他们还没计算清楚这套无影无踪的拳脚给自己到底造成了多严重的损失,安插在地方上的眼线已经冒死送来了情报:
汾阳军离开博陵,马步将士共三万,沿官道北上。三日行军百五十里,前方已经抵达遒县。
不只是王须拔和历山飞两个密切关注着汾阳军一举一动,就在李旭离开博陵的第五天,一份非常详细的线报已经翻山越岭送到了太原留守李渊的案头。事实上,不知道是出于关心女儿的安危或者其他难以预测的原因,最近几个月来河北西部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李渊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在他的影响下,那里出台的任何一个新举措都会在唐公府引发一场争论,并且连续数日内成为幕僚们交谈的热门话题。
也有人对此非常不耐烦,三公子李元吉便是其中一个。对于自己这个不知道从哪片山沟冒出来的便宜哥哥、倒贴上门的粗痞姐夫,李元吉没有半分好感。记忆中,自打此人出现之后,原本属于自己的注意力,多半就被他给吸引了去。并且父亲大人还屡屡拿此人来教育自己,动辄便“仲坚这样比你强,你此处应该效仿仲坚……”仿佛此人才是李家嫡出的三公子,自己反而成了随便拣回来的乞儿无赖。
牢骚满腹,但李元吉却不敢当众发作。虽然唐公父亲已经多次强调过,庶出的萁儿与李家不再有任何瓜葛。但如果元吉敢贸然发表对便宜姐夫不利言论的话,便会被唐公府众人认为是性情阴狠,不顾骨肉亲情。这对刚刚开始建设自己班底的他不是一个有利的评价,因此必须尽力避免之。
今天的消息足够令人震惊,在唐公府长史陈演寿读完了整篇线报后的很长时间内,众幕僚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们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确定这消息是真的。有人甚至伸手将线报接了过去,试图从字里行间找一找陈演寿是否曲解了原文。
“刚刚将地方搅了个鸡飞狗跳,他居然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领军出征?难道他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李元吉鼻孔内轻轻喷着粗气,心中暗自腹诽。拜其父所赐,他对李旭最近做的那些混账事清清楚楚。“胆大胡闹,任性妄为,恃宠而骄,飞扬跋扈……”在元吉眼里,这些所有用来形容纨绔子弟的词汇通通加诸李旭头上也不为过。
当然,这只能代表唐公府一部分人的观点。眼下唐公府中还有不少“目光短浅”的家伙被李旭的表面文章所迷惑,居然为他的所作所为大声叫好。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出身都很寒微,就像侍卫统领钱九珑,还有二哥李世民麾下的侯君集,这两个家伙居然认为唐公在河东也早该这么做。亏得被长孙顺德和陈演寿驳斥回去了,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仲坚,仲坚此举太性急了!”正在想着心事的李元吉听见自己的二哥在说话,把鄙夷的目光慢慢转了过去。整个唐公府内,对李仲坚最欣赏的人就是二哥世民,从服饰到做派,看上去仿佛都有对方的影子。恨屋及乌,所以李元吉对二哥世民也没什么好感,虽然自己的这个二哥不到十八岁便凭真本事赢来了五品轻车督尉头衔,在众幕僚中素有人望。
李世民脸上的表情忧心忡忡,仿佛领兵进入五回岭一带剿匪的就是他自己。“眼下我估计朝廷那边弹劾他的奏折早已堆了一箩筐,这节骨眼上他还不抓紧时间巩固根基,却入山剿哪门子匪?如果我是仲坚,绝不会贸然出兵。反正当初陛下又没限定他什么时间必须平定叛乱。他如今重兵在握,只要老虎不离巢,别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的确如此,李将军这个时候入山,无异于移走了架在反对者脖颈上的钢刀,对方不趁机起来制造麻烦,等他凯旋归来后便再无机会!”李世民刚一开口,便如同打开了道水闸,众幕僚们的议论声接踵而来,听得元吉头大如斗。
“又来了,他又不是咱们家的人!”李元吉心中暗骂,脸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能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是父亲李渊要求他们几个一定要达到的修身目标,尽管此刻大多数人说的全是废话。
抛开自家利益不谈,在座许多人都佩服李旭的大刀阔斧。他们也认为大隋的痼疾的确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多年的从政经验告诉众人,世家大族把持地方官府和朝廷,令很多本来初衷良好的政令在执行过程中就变了味儿。而平民百姓的想法和所受的委屈也没机会直达天听,是以他们的生死也很少有人问。大隋朝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杨广昏庸任性,三度征辽失败是其中一个原因,地方豪门和官府互相勾结,逼得百姓没了出路,也是其中一个关键因素。
与此同时,绝大多数幕僚认为李旭做事过于急躁。如果是在开皇年间,南陈没有覆没前,他凭着六郡抚慰大使、汾阳军大总管的权威的确有资格快刀斩乱麻般将自己地盘内的吏治和民情一鼓作气理顺。那时候的大总管位高权重,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对地方上敢于违令不遵者可以先斩后奏。而自从中原一统后,朝廷已经多次大力削夺武将手中的权柄,在外领兵的将领通常根本无机会插手地方政务。
像李渊、屈突通、薛世雄这样有资格插手政务者,也不会如李旭行事那般直接。同时拥有管理民政和军务的双重权力,本来就很容易让人误解。在地方上安插私人,排斥异己,等同于谋反的先兆。朝廷对这种胆大妄为者打击还来不及,岂会让他顺顺当当达成心愿?
而李旭却冒冒失失冲上去,先一锄头下去挖了几家豪门的地,又一刀下去削了六郡太守的权,几个月内,把治下所有势力都得罪了个遍。
仇家遍地,他居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拍拍屁股就入山剿匪,根本看不到身背后已经洪水滔天。
“现在不是抱怨仲坚所作所为的时候。趁着现在还来得及,咱们需要推测一下仲坚的对手将如何发难!”听了一会儿大伙的议论,唐公李渊决定将话题引向正轨。“博陵崔、赵郡李、上谷张、信都王,当年先帝在世时,都不愿一下子把这四家同时得罪了。仲坚与官民两方同时结仇,恐怕对手一直在等待机会……”他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仿佛家长在担心着一个四处惹是生非的孩子。
议事厅内瞬间安静,争论中的众人纷纷低下头去,在心中推测汾阳军这头老虎离山后地方豪门会玩些什么花样。光凭地方官员上奏折弹劾恐怕搬不倒李旭,虽然眼下杨广对仲坚已经不像原来那么信任,但他是杨广一手提拔起来的。不到万不得已,好面子的杨广绝对不会伸手打自己的脸。
“事情未必有那么严重!仲坚背后不是还有皇上撑腰吗?况且他动的都是无主荒田,并非那几家的产业!”李元吉看大伙静了下来,抢先说出自己的见解。他今天穿了一身亮白色的锦袍,头发用紫檀和珊瑚做的宝冠束了,整个人看上去风流倜傥,雄姿英发。
“古来君恩最难测!”不知道是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还是有感于李旭所面临的实际情况,李渊轻轻摇头。元吉的话远远偏离了他定下的主题,但做父亲的不能打击儿子的积极性,只能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对其进行引导,“至于那些荒田,无所出产时自然就没有主人,能打粮食了,主人就立刻该出现了!”
“仲坚不是早就答应过,扫平乱匪后,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垦荒的吗?”李元吉瞪大明亮的双眼,脸上写满了对家人的担心。“那三姐呢,三姐会不会有危险?”
“三公子有所不知,离城远的生地已经荒废了好些年,垦起来甚花力气。无论从控制方便和产出数量来看,都远不如离城近的熟田。只要赶走仲坚,他们就可以想办法将流民今年开垦的熟田夺为自己所有,连同地里的庄稼和种田的人……”提起一些地方豪门的表现,马元规也是不住摇头。唐公李渊家业也不算小,但放眼整个大隋,肯像唐公家族这样收敛自己的行为,尽量给百姓留条生路的豪门简直是凤毛麟角。人性本贪,特别是在对手没有显而易见的反抗之力时,贪欲总是会击溃理智。
“这些人也太不讲理。把百姓逼没了活路,他们就不怕玉石俱焚!”听完了马元规的分析,李元吉开始愤愤不平。“咱们得赶快派人将三姐和仲坚的家人接到太原来,以防有人趁机作乱!”
“你三姐不肯回来的,她那个性子!唉!”李渊接着摇头,苦笑满脸。“你先坐下吧,听听别人的建议。你能有这份心思就好,萁儿当年未出嫁时,没少照顾了你!”
“三姐需要时,我一定会帮忙!”李元吉环视四周,大声承诺。他很得意自己刚才的表现,全然没听出来父亲的话语里,已经隐隐带上了几分失望。
“他毕竟年龄还小。”李渊用怜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三儿子坐正身体,心中默默地想。他和正室前后生有四个嫡出的儿子,老四元霸早夭,因此老三元吉得到的溺爱就多了些。不过老大建成和老二世民都是出类拔萃的,特别是世民,李渊的目光转向自己的二子,中间充满期待。
“我认为,其他人是否有所动作,关键看前方的战事怎么样。仲坚用兵素来神出鬼没,如果他能迅速剿灭了乱匪,那几家人也未必来得及弄鬼!”李世民见父亲的目光看向自己,站起身,大声说出自己的观点。
“二弟说得有理,这么多年来,连宇文家都没能将李旭怎么样,几个地方上的豪门未必有让仲坚阴沟翻船的本事!”李建成不甘人后,也迅速补充上自己的意见。他对李旭的信心向来比别人足,无论这些信心有没有来由。
“世子所言差矣!想让仲坚战败不容易,想让他把仗打个没完没了,却是轻而易举。粮草上、军械、军情任何一方面做些手脚,仲坚就得吃个大亏。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把地方官吏和豪门同时得罪掉!”长孙顺德摇头,叹息。说罢,他把脸转向李渊:“我建议将秦参军找来,大伙做决定前,需要了解一下崔潜这个人!”
“长孙大人可是说的明威将军崔潜?不必找秦参军,我已经私下里跟不同的人打听过他,收集到了足够多的信息!”没等李渊做出决定,站在李世民身后的侯君集上前半步,主动回应。
众幕僚纷纷转头,将目光看向侯君集。“二公子好眼光,居然寻得了这么细心的帮手!”大伙心里暗赞,眼角的余光扫到建成,包含的意味万别千差。
“此子心机够深,就是性子急了些!”李渊冲着侯君集点了点头,同时在心中做出评价。
“崔潜的祖父是博陵崔家的族长,他父亲在同辈中排行第三,其本人是三房最长。同辈中有两个年龄比他大的堂兄,其中一个已经做到了吏部侍郎,加中大夫衔。”取得李渊的同意,侯君集清清嗓子,将相关崔潜的消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这本是该长孙无忌做的事情,但长孙无忌疏忽了,所以给了他引起李渊注意的机会。
“崔潜是陛下组建骁果营时,通过其兄引荐到营中任职的。后来因为思谋深远得到李将军的赏识,破格提拔为督尉。李将军离开后,他与宇文士及之间略有嫌隙,但平素也还合得来!去年雁门城中众骁果闹事,也全凭他一力压制,才没有酿成大祸!”
圆滑、世故、甚至有些奸诈。听到这儿,众幕僚对崔潜的为人已经隐隐有了一个轮廓。此人是三房的长子,所以还有机会问鼎下一代家主之位,自然不会放弃任何向上爬的机会。他的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目前为从四品中大夫,与他的从四品下明威将军差别不大。所以此人只要在关键时刻稍稍努力……
“雁门之事后,许多雄武营将领心灰意冷,主动离开宇文世家转投李将军。崔潜在其中穿针引线,居功至伟。因而他在李将军麾下被越级提拔为明威将军,实权却在诸郎将之上。不但为李将军的左膀右臂,而且在军中甚有人望!”侯君集叹了口气,最后总结。
“嘶!”闻此言,包括李渊在内,不觉都倒吸了口冷气。得罪完豪门得罪官吏,后方根基不稳的情况下挥师远征,还把一条毒蛇放在身边……这李大将军,胆子也忒大了!
对唐公李渊而言,眼下显然不是责怪李旭胆大心粗的时候。他需要的是一个稳妥有效的策略,把一些即将发生的或潜在的危机化解于无形!即便不能做到,最差也要让这些危机无法波及自己的家族。
乱世已经来了,对于刚刚恢复了一些元气的李家而言,危险和际遇并存,不由得他不谨慎为之。
“君集既然对河北六郡形势了如指掌,依你之见,如今我等该做何打算!”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李渊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调垂询。给年轻人多些表现机会,是他用人的一贯原则。陈演寿、马元规等老一代幕僚终有气力不济的那一天,能否趁此之前挖掘并培养出新一代谋士和家将,涉及李家的未来。
见李渊用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目光看向自己,侯君集不觉将胸口向前挺了挺。在人才济济的李府站稳脚跟不容易,虽然背后有李世民撑腰,他也必须懂得把握属于自己的机会。“依晚辈之见,唐公此刻最好修一封书与李将军,说明其中利害!”他的年龄和李世民差不多,因而“晚辈”两个字说得顺理成章,“那李将军并非鲁莽之人,一时失察,只因为身在局中罢了。此地距离上谷不过八百余里,快马五日便到。唐公书至之时,蛇已出洞,鹰未失羽。大军顺势回头……”
这是个非常狠辣的办法。山中匪患对于李旭而言不过是疥癣之痒,早剿晚剿差别不大。而李旭在豪强和官吏们即将有所动作时突然领兵杀回博陵去,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就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既然那些阳奉阴违者已经送上门来,想必李将军也不再会跟他们客气!”侯君集越说思路越顺,根本不顾及周围人已经发了白的脸色。他亦出身寒门,出于自身的经历,难免为李旭重手打击世家和庸吏的行为暗中喝彩,因此考虑问题时也主要是考虑如何能让李旭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压根没注意到陇右李家亦为世家的一员,而唐公府的幕僚中,更不乏一些地方豪门的子侄辈。
“此子好狠的心肠!”李府第一谋士陈演寿目视李渊,轻轻摇头。
“此子跟无忌倒是天生的搭档,世民倒也会用人!”长孙顺德的目光中依旧充满欣赏,但欣赏的对象却是侯君集身边的另一个人。
“君集之计听起来甚妙,可曾想过李将军是否会相信老夫的示警?”环视四周后,唐公李渊不对侯君集的建议做任何点评,而是笑着问起了其计策的可行性。
“这个,这个……”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侯君集突然红了脸,嘟囔了好几声,终是摇了摇头,慨然道:“晚辈莽撞了,李将军向来待人以诚,根本不会怀疑他身边那些人是否会背后捣鬼!”
“你能想到这么多,已是不易。平素闲暇时多读些书,心中知道的掌故多了,考虑问题自然也会更周全!”李渊笑容里充满了鼓励,让侯君集感到心里暖融融的,尴尬之意减轻了许多。
从前辈同僚不屑的眼神中,他已经知道自己刚才的言语太莽撞了。且不说李旭未必相信来自远方的警示之言,就算他认可了唐公的示警,毅然回师,此举又将陇右李家置于何地?
“年轻人嘛,想法难免有些疏漏,多些历练就好!”坐在李渊临近位子上的马元规轻摇羽扇,笑着在一旁补充。“古人云‘祸患常积于忽微,飓风初起于萍末’,此乃多事之秋,我等谋事,不能图一时之痛快!”
他说得语重心长,仿佛长者在教导晚学后辈。侯君集听在耳朵里却如闻惊雷,脊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马元规含沙射影,隐隐指的是他考虑问题时全凭自己感情好恶,却没有考虑李家的利益将受到什么影响。而事实上,他刚才的确把自己摆在了李旭的位置上,而不是作为唐公府的一个幕僚为李渊绸缪。
“是啊,是啊,马主簿此言甚有道理。河北地方势力,一直是盘根错节,我等万不可贸然行事!”众幕僚连连点头,对马元规的话深表赞同。
如果李渊真的听从了侯君集的建议,凭借他对李旭的影响,未必不能劝得汾阳军及时回头。但那样做了,却对陇右李家没任何好处!李旭一旦回师,则意味着他将与拖自己后腿者彻底翻脸,河北六郡即便不会血流成河,也少不得有人要为此付出性命代价。而受到打击者家族在朝廷中的势力,必然会将这笔账算到李渊头上。当今圣上对李家忌惮本来就深,唐公府遇到事情躲还躲不及,岂能主动去与人结仇?
退一步讲,即便唐公李渊修书“挑拨”之事不被河北六郡的官员与豪强们知晓,李旭对阳奉阴违者痛下杀手之后,也必然会遭到各家的联手反击。那时候,作为李将军名义上的族叔李渊再想搞清楚自己和李旭只是同姓不同宗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反噬的力量扑过来,绝不会只针对一个李仲坚。
“阿爷还是尽快派人将三姐接回来好。一旦仲坚兄跟人斗输了,咱家的大门始终向他敞开!”李元吉很高兴看到二哥的臂膀出丑,站起身,再次说出了大多数幕僚不敢直接向唐公提的建议。
李旭在河北六郡捅的娄子太大,如果此刻连皇上也不支持他了,唐公李渊更应该明哲保身才对。凭借李旭过去的功绩,他顶多是仕途上受到个大挫折,不至于把性命也输掉。陇右李家在关键时刻保护了他的妻子和家人,无异于“雪中送炭”。至于这炭来得是否晚了些,一个连地盘和兵权同时失掉的落难凤凰,想必也没资格挑剔!
“三公子说得对,咱们李家刚刚缓过元气来,这个时候的确不该引火烧身!”长孙顺德点点头,对李元吉的建议表示赞同。
有了这个在李府地位超然的老谋士首肯,其他持观望态度的幕僚们更是坚信自己的谋划正确。韬光养晦,是陇右李家十余年来一直坚持的策略,没有必要因为一个对李家并不完全服从的旁系官吏打破既定行事方针。虽然李三小姐嫁给了对方,但庶出的女儿在家族中本来就没什么地位,如果不是体谅到唐公李渊一贯对亲情看得比较重,大伙甚至想建议他将萁儿也一并放弃掉,以免影响到整个家族的长远利益。
“我建议咱们派一支奇兵从灵丘直插飞狐,帮仲坚尽快拿下五回岭!只要他速战速决,别人未必敢主动生事!”听到大多数幕僚持袖手旁观之意,李建成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大声说道。
“大哥……”正得意自己为家族献了一条良策的李元吉没想到平素一向有些懦弱的大哥居然突然有了担当,瞪大了眼睛,满脸诧异。出于讨好父亲的需要,他对河东诸郡的地理概况也有些了解。藏在五回岭之后的飞狐寨是漫天王的老营,背后正对着河东道的灵丘城。在李旭率领大军从正面攻来的时候,太原再出一支奇兵从背后杀过去,那漫天王纵使有三头六臂,恐怕也挡不住两家联手一击。
只是这样做,对陇右李家有什么好处,还不是白白成就了别人的威名?
“仲坚在咱李家最艰难时,都不肯否认他是您的侄儿。咱们不能在他最需要帮忙的时候,却作壁上观!”李建成的情绪有些激动,脸色殷红如火。
当年他因为没有守护好护粮军的退路,所以失去了李旭和刘弘基等人的信任。同样的错误,他不想犯第二次。他自问没有二弟的果决、三弟的聪明,但待人真诚方面,他希望自己做得比两个弟弟都好。
“建成说得对,仲坚做事虽然鲁莽,但毕竟是我的侄儿。咱们不能见了他遇到麻烦却袖手旁观。”李渊想了想,点头答应。除了考虑到彼此之间往日的情分外,他也不希望给人留下没有担当的印象。乱世已经来临,一个只想着捞好处却不为旁人考虑的家主,会让很多追随者心冷。
“建成,你准备一下,我命令壮武将军潘长文和你一同带兵前往。陛下既然将维护地方安宁的重任交予了我,咱们不能坐视乱匪被仲坚击败后,窜入河东继续为非作歹。”采纳了长子的建议后,李渊还顺势将一直刚刚纳入麾下的兵马交给了他。壮武将军潘长文是兵部派来协助太原留守剿匪的将领,领兵多年,作战经验丰富,李建成和他同去剿匪,刚好能顺势捞些军功!
“谢父亲。儿此去一定不会坠了咱家威风!”李建成没想到父亲居然这么快就答应了自己的建议,愣了一下,红着眼睛保证。
“你啊,去了先派人绕过山去跟仲坚通个气。怎么打,多听听他的建议。你们两个当年情同手足,现在由你出面去帮他也是应该的!”李渊笑着站起身,走到长子面前,用手扳住对方的肩膀。
强自为他人出头的举动不符合李家的处事原则。但建成这么弱,总得有几个强援吧?他看了看自作聪明的元吉,又看了看麾下人才济济的世民,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
“以一支奇兵直捣匪巢,在六郡豪门未有所动作之前协助汾阳军迅速结束剿匪。世子方才所提的确是一条上上之策,只是……”正当大伙以为出兵已经成为定论的时候,太原府司法书佐段偃师走到李渊父子身边,低声提醒。“只是如此一来,咱们李家的力量便被人一览无遗,与以往韬光养晦之策大不相符!”
他在府内众幕僚中的地位仅排在陈演寿、长孙顺德、马元规三人之后,素负稳健之名,说出话来自有一番分量。因而谏言一出,立刻博得了一片响应之声。
“这个,段书佐之言不无道理!但书佐可有良策教我?”正在感慨家事的李渊明显愣了一下,转过头来,额头深深地拧出一个川字。
“卑职没想到任何良策,但卑职主张,此刻河北风云未定,李府应静观其变!”段偃师轻轻摇头,淡然说道。
他不赞同李建成的出兵提议,因为这违反了陇右李家的一贯处事原则。多年来,唐公李渊从无兵无权的护粮小官一点点爬到河东抚慰大使、太原留守这样上马领军、下马管民的封疆大吏位置,凭得就是“韬光养晦”四个字。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李渊对所有同僚处处忍让,一个芝麻绿豆大的言官前来讨要好处,李府都会加倍满足之。更甭说是对裴矩、虞世基这些权臣,李家对其简直是予取予求,即便这些人修书来讨李渊的棺材本儿,李府都会在第二天毫不犹豫地派人送上。因为李渊的懦弱表现,杨广甚至送了其一个“老妪”的绰号。笑他就像一个没有了丈夫和儿子的老太婆一样,只有任人欺负的分儿!
李家付出了这样大的牺牲,就是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为了一个无法纳入麾下的悍将而暴露家族全部力量,得到的收益和即将承担的风险远远不符。
“如果,如果我等袖手旁观,将来岂不让,岂不让天下英雄寒心!”李建成没想到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却横生枝节,气得两眼冒火,瞪着段偃师等一干没有担当的家伙咆哮。
“让他人寒心,总比咱李府成为众矢之的好!”段偃师等人笑了笑,不卑不亢地回答。李家不止代表着唐公父子四人的利益,还有若干依附于其上的大小豪门,他们和陇右李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因此作为家主的李渊,在考虑问题时不得不处处小心。力争得到大多数追随者的支持。从某种角度而言,李家就是当今大隋朝廷的一个缩影。只不过将皇帝换成了家主,将权臣换成了大小幕僚而已。
“这也怕,那也怕,咱们干脆收拾收拾,回家做地主算了!”钱九珑气愤不过,拍打着身边的柱子嚷嚷。打心眼里,他就不喜欢段偃师这些读书人。古语说得好,“仗义每多屠狗辈”,有些人书读得多了,把心眼也读小了,除了自己利益外,其他人的死活根本装不下。
“出兵一事,的确应该从长计议!”鹰扬司马刘政会虽然为武将,意见却和段偃师等文职幕僚大抵相当。“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向来对那首桃李章念念不忘……”
仿佛已经失去了主见,李渊又坐回了属于自己的胡床上。双眉紧锁,不置一词。众文武幕僚们见家主如此迷茫,立刻又分为几派,七嘴八舌地争执起来。有人支持李建成的提议,强烈认为李府不该辜负朋友的信任。也有人认为乱世之中,李府的一举一动更应加倍谨慎,以免再度成为朝廷的重点打击对象。还有一部分人则坐在旁边,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利益、风险、责任、代价,种种因素纠缠不清,令人的确难以在短时间内找到一条完美的解决方案。
“启禀唐公,晚辈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听众人争执了半天也没争出个头绪来,长孙无忌慢慢地走上前,大声问道。
“无忌,你有什么话尽管讲。咱们李家素来不会因言而罪人!”唐公李渊不知道正在想什么心事,愕然看了他一眼,强笑着回应。
“晚辈以为,段书佐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忽略了一个大前提。”长孙无忌整理了一下思路,笑着说道。
“哦,那无忌是支持出兵的建议喽?”李渊脸上的表情渐渐舒缓,侧过头去,给了坐在自己身边的老幕僚陈演寿意味深长的一瞥。
陈演寿微微点头,笑而不语。
“依照晚辈之见,太原不但要出兵与仲坚相呼应,而且应调动一切力量,帮仲坚稳定六郡局势,同时请东都相关人等,主动出面为仲坚张目!”长孙无忌侃侃而谈,仿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激起多大的波澜。
如果说侯君集的建议是替李旭发起给自己政敌背后一式阴狠杀招的话,长孙无忌的建议就是堂而皇之的正面强攻。调动李家一切所能调动的力量,包括军力和人脉力挺李旭。根本无须和对方交锋,六郡豪强只要尚有些自知之明的话,就会乖乖地放弃他们正在进行中的阴谋。陇右李家虽然隐藏锋芒这么多年,但三代国公所积累下来的力量,还是一般地方豪门无法抗衡的。但此举带来的后续影响更在建成刚才的提议之上,李渊一旦听从,恐怕后果就不是将所有隐藏实力暴露那样简单了。而是逼得朝廷不得不在维持现状和痛下杀手之间做一个抉择。
“无忌,你真是个初生犊儿!”鹰扬司马刘政会急得连连跺脚。他和长孙顺德交情匪浅,不愿意当众难为一个晚辈。但这个晚辈也忒胆大包天了些,简直是拿整个陇右李家的前程和在座诸人的性命作赌注。
“唐公,切莫听少年无状之言!”段偃师也有些急了,走上前大声提醒道。
“刘将军和段书佐切莫着急,听无忌把话说完!”一直没有开口的陈演寿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以段偃师为首的一伙幕僚们少安毋躁。“无忌和志玄都是咱们的晚辈,他们的建议若是有偏颇之处,咱们这些当长辈的刚好当面给予指点。”
听了陈演寿的话,几乎要跟长孙无忌当场翻脸的段偃师只好退开半步,耐着性子听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辈继续“大放厥词”。陈演寿口中的“志玄”是他的长子,此刻亦坐在李世民身后。这孩子和长孙无忌、侯君集等人向来是志趣相投的,如果段偃师继续不顾前辈身份和长孙无忌争执的话,未免伤了父子之间的情分。
“晚辈此言绝非一时冲动!诸位前辈不妨听听晚辈的理由。无忌的考虑若有疏忽之处,还请诸位前辈不吝指正!”长孙无忌向替自己解围的陈演寿深施一礼,然后团团做了一个罗圈揖,朗声说道。
“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吧,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马元规笑了笑,骂道。
“无忌斗胆问诸位前辈一句,李将军分明已经不为陛下所喜,为什么半年多时间过去了,虞、裴几位大人却没有主动为陛下分忧?他在雁门分了雄武营近半将领走,宇文家为何至今还未做任何表示?”又向大伙深施一礼后,长孙无忌笑着问道。
“先别忙着说仲坚失宠,陛下的心思,向来不好猜!”
“也许是他给几位大人送了重礼吧。毕竟咱们裴大人素负有容之名的!”
“宇文老贼都快入土了,哪有工夫再干缺德事儿!”
一些心机相对简单者想了想,乱纷纷地回应。但这些话听在段偃师、刘政会等人耳朵里却犹如雷鸣。令他们不得不收起对长孙无忌的轻视之心,洗耳恭听他的进一步解释。
如果说裴矩等人是因为猜不透杨广的心思,或者说收了李旭的重礼,所以才不主动与之为难,这个理由也勉强说得过去。但宇文家族迟迟不找李旭报仇的举动,就实在有些令人无法接受了。从李家事后收集到的消息上看,当初雄武营几个壮士冒死偷取宇文化及兄弟勾结敌军的证据,为的便是让李旭重新掌握雄武营兵权。虽然这些人的谋划最终没有得逞,但宇文家在此事中伤筋动骨,所失甚多。以宇文述老贼的睚眦必报的性格,他绝不会事后对李旭不还之以颜色。
“诸位前辈可知,自从去年开始,朝廷便断了虎贲大将军罗艺的补给。而罗大将军自草原洗劫归来后,便借着提防高句丽乘虚而入之名,把柳城、燕、辽东三郡全部收归其囊中?”长孙无忌停顿片刻,又朗声提出第二个疑问。
马元规、陈演寿、长孙顺德三个人的目光瞬间相遇,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赞赏。“后生可畏!”三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可惜他选择了二公子而不是世子!”马元规的眼神中,比其他二人还多了一分遗憾。
“多事之秋,那罗艺不顾朝廷多年恩遇。唉!”刘政会以一声长叹为长孙无忌的话做了最好的注解。
虎贲大将军罗艺已经造反了。虽然此人至今没有扯起反旗。但其驱逐朝廷任命的官吏,截留赋税,私扩守军,种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个遍。猛将薛世雄空挂了个东北道抚慰大使的名头,却无力北上替朝廷除奸,只好把驻地搬到了涿郡正南方的固安。朝中诸臣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罗艺不宣称造反,他就可以在自己控制的地盘上为所欲为。朝廷能做的,只是息事宁人,期待有一天罗艺会突然良心发现,自己向南请罪。薛世雄守土不利,如果放在前几年,早像鱼俱罗一样身败名裂了,但事情过去了大半年,朝廷至今却未发一词。至于李旭,虽然朝廷答应给他的物资一直没有到位,但他凭着六郡赋税,也把自己养得舒舒服服!
“依照晚辈愚见,仲坚在皇上那里早已经失了宠,裴矩大人心里对此清清楚楚。朝廷至今没人出招,也不是光为了维护陛下的颜面。而是怕一旦把他逼急了,再逼出另一个罗艺来!”在众人吃惊的眼神中,长孙无忌掀开了最后的谜底。
“朝廷已经控制不住河北,诸位前辈仔细看看河北兵马分布图便可一目了然。罗艺占着大半个涿郡。剩下的半个涿郡一部分归汾阳军,一部分归薛士雄。三家至今没有打起来,难道这一点都不奇怪吗?”他后退几步,从自己原来的座位前拿起一盏茶,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小口。这是一个非常不恰当的举动,但没有一个人认为此子失礼。大伙都被他的推断所震惊,从年龄上,长孙无忌是众人的晚辈。但这番见识,足以让他和陈演寿、段偃师等人平起平坐。
也许长孙无忌的分析有些误差,但朝廷已经开始对李旭投鼠忌器,却是一个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罗艺已经反了,薛世雄态度不明。如果再逼反了李旭,整个河北就只剩下杨义臣一支孤军在支撑。罗、薛、李三人之中随便哪两个联起手来,都可以将杨义臣部轻松击溃。
所以,眼下朝廷能做的,只是放任李旭和六郡的豪强、庸吏们窝里斗。如果众豪强能将李旭算计掉,正是朝廷乐见。如果众豪强大败亏输,朝廷也未必真的肯为他们主持公道。
“所以你建议咱们大力支持李将军,造成两家本属一脉的既定事实?”刘政会抹了把头上的汗,喃喃追问。
这有些太匪夷所思了,超过了他能接受的极限。两个李家联手,则代表着大半个河东与小半个河北。朝廷即便再想图谋唐公,也得考虑考虑李大将军那里的举措。
“仲坚本来就是唐公的侄儿,何来两家之说?”长孙无忌放下茶盏,笑容一时间看上去深邃无比。
冲着唐公,他再次施礼:“所以晚辈以为,既然乱世已来,咱们就不能再继续韬光养晦。老虎如果不露出牙齿,谁又会把他真的当成老虎?”
“说得好,咱们也该露一露牙齿了!建成,你继续去筹划出兵之事,越早动身越好!”李渊站起身,干脆利落地做出决定。
“偃师,你替我修书给东都的故旧,让他们再给裴、虞几位大人送一笔厚礼。别心疼钱财,眼下不是吝啬的时候!”他好像猛然换了一个人,声音铿锵有力,如穿透云雾的阳光,“告诉他们,本公希望几位老朋友看顾一下仲坚贤侄,请他们切勿推辞!”
“肇仁,联络各地朋友的事情由你来做。顺便给长安的柴家去一封信,请他们相机而动!”
“弘基,你和世民再去募壮士一万,就说本爵准备入山去讨甄翟儿,凡愿意为家乡出力者,无论良贱皆可入伍。军功和赏赐一视同仁,决不偏倚!”
这一次,没有人再置疑他的安排。既然朝廷已经孱弱到连个守着不毛之地的罗艺都无法压制的地步,对于拥有庞大人脉、半个河东道地盘、整个太原兵力的李家,又岂敢轻易指摘。况且太原李家还有冠军大将军李旭这个助臂,况且李家也只是替朝廷分了些忧,并没有做任何过分的举措!
接到命令后的众文武幕僚们纷纷散去,议事堂中只留下了李渊本人和陈演寿、马元规和长孙顺德四个。年过半百的老家伙们相视而笑,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欣慰。
“恭喜唐公又得一良佐!”陈演寿冲李渊抱了抱拳,笑道。
“你们应该先恭喜顺德才对,是他长孙家又得一麒麟!”李渊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对年轻一代的赞赏,“咱们几个议了好些时日才得出的结论,被小家伙几句话就点了个通透,并且考虑得比咱们还周详。顺德,若不是相信你的为人,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将秘密泄漏出去了!”
“未必是无忌一个人看得清楚。二公子目光如炬,无忌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长孙顺德心里如吃了蜜一般甜,嘴上却依旧保持着应有的谦虚。如何应对河北六郡新近出现的情况,他和李渊、陈演寿、马元规等人早就商讨出了结论。刚才李渊之所以在段偃师的质疑下表现得很犹豫,不过是想借此考一考众人的为人与见识而已。
大部分人的表现令李渊满意。也有少部分幕僚暴露了他们的懦弱与平庸。令李渊感到意外的人有三个,他们分别是,侯君集、长孙无忌还有世子建成。
“世子有着一颗仁厚之心!二公子目光高远,胆识超群,将来的成就恐怕还在世子之上!”马元规笑着向李渊行了个礼,好像是在夸赞,又好像是在提醒,“属下恭喜唐公,一门中能出两个当世雄才!”
刹那间,李渊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但很快,便云开雾散。“若是太平盛世,元规所言的确很令老夫头疼。可眼下,毕竟是个乱世!儿孙们有多大福缘,还是要看他们自己!”他笑着摇头,把一切烦恼甩在重重暮霭之外。
暮霭尽头,便是上谷郡的重重关山。
汾阳军出动马步三万将五回岭以东的大小出山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连一只雀儿也不肯放过。各旅兵马轮番上阵,官兵们的喊杀声在十里之外都听得见。直听得奉命前来交割粮草的各地差役们血脉沸腾,纷纷表示要亲自替将士们擂鼓摇旗。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试图靠近战场,却无一例外地被周大牛和张江两人带兵拦在了山外。
“贼人狡猾得很,仗着地利,那箭冷不防地就射出来,百步之外就能取人性命。别人躲都来不及,尔等居然还想上前把眼儿。算了,算了,那热闹有什么好看的?一旦尔等受了伤,反倒让大将军过意不去!拿着这些铜钱,给弟兄们路上买碗酒喝。早点回家,别让父老乡亲们惦记着!”两个督尉大人笑呵呵地说出一番道理,顺手再打赏给带队的差役一大串足色肉好。
差役们以往向其他队伍运粮之时,不被人呵斥打骂已经算有福了,哪曾见过这样通情达理的军爷。感动之余,自然不敢再给对方添任何麻烦,接了钱,千恩万谢地打道回府。路上被人问起前方的情况来,又不好说自己胆小,只得凭着想象把前方战况杜撰一番,云山雾罩地吹嘘。有心人听了,只道前方打得激烈,至于激烈到什么程度,敌我伤亡如何,一概如雾里看花。
如是持续多半个月,战事依然不见分晓。地方官员再度遣差役押送粮秣酒肉劳军,才一靠近山口,便又被张江给接迎住。“各位来得正好,大军已经杀到了飞狐关下,马上便可攻破内长城。这些山贼啊,打仗本事没有,逃得那叫一个快!”张督尉边说边摇头,对敌人的表现非常不屑。“粮草就放到外营吧,山里边还是进不得。有小股漏网土匪四下逃窜,一旦伤了诸位,大将军必怪我等保护不周!”
“敢问督尉,这仗到底要打到几时?”一名来自唐县的老兵曹掸了掸身上的官衣,正色请教。
张江侧开一步,拱手还了个半礼,笑容和蔼可亲,回话却滴水不漏:“那可不好说,大伙回去尽管收秋儿。我们把贼人堵在山里,他们自然不能再出来劫掠。至于打多长时间,您老也是当地人,应该知道太行山的地形多险恶。他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死战不退,我们也只好一个岭子一个岭子地攻。总不能打到一半就撤军不是?”
“弟兄们伤亡重吗?需不需我等送些草药来?粮秣充足吗?需不需要我等下次再多运一些?”兵曹大人问不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只好换了个手法,旁敲侧击。
督尉张江也是齐郡上做过一任官差的,这里边的道道又岂能听不出来?“不必,不必,谢谢您老好心。弟兄们没什么大的损伤,军中粮草也足够吃上两三个月。我家大帅说了,本来不需要尔等运粮的,但仗不知道要打到几时,不能不多作些储备。大伙还是照例,半月向这里运一次便是。我家大人说了,这些日子承诸位的情,他都记在心里。等将来班师后,定会有所回报!”
“都是为国效力,我等岂敢要回报。督尉大人先忙着,老朽告辞,告辞!”不知道因为天热还是劳累的缘故,兵曹大人居然冒了一脑门子汗,拱了拱手,慌慌张张地去了。
“汾阳军粮秣充足,毫发无伤!怎么会这样啊,那王须拔得到我等好处的!”令人失望的消息在有心人中快速地传播。
“姓李的号称打遍辽东无敌手,王须拔不过一个贼头,怎能对付得了他!”有人心虚,一边叹息一边懊悔。
“咱们的人呢,咱们的人怎么也不给个准信儿!”
“那家伙用汾阳带来的部属将山口堵得死死的,谁能送出信来!”
无数双紧握在手中的刀举起,然后又疲惫地放下。无数双眼睛盯着飞狐关,盯着那支躲在群山之间,神秘而强大的队伍。
队伍的主人李旭却不像外界有心者那样紧张。此刻,他正惬意地坐在一棵千年古松下,与自己的行军长史赵子铭手谈。身边的山坡上喊杀声震天,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步卒列阵而战,刀来矛往,空气中却没有半点血腥气。敌我双方都是汾阳军的士卒,他们正在各督尉、别将的率领下模拟一场攻防战。至于传说中漫天王麾下的凶神恶煞般的喽啰兵,毛都未见一个。
执黑的李旭已经很久没摸过这种高雅玩意,技艺明显有些生疏。中盘未过,劣势已现,完全靠着一股韧劲在和对方苦苦纠缠。执白的赵子铭没有半分容让的意思,步步紧逼,眼看着便要“屠龙”得手,就此锁定胜局。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将军何不痛快一点儿。下完了这盘,咱们好重新再来过!”赵子铭将一颗白子打入黑子之间,眼看着便要让对方首尾不能相顾。
“再等等,得饶人处且饶人,又没有什么大仇,何必一定要见血!”李旭笑着应了一句,黑子补在白子旁,不屈不挠地将自己的缺口再度补牢。
“将军真是好耐性!就不怕夜长梦多!”赵子铭再度落子,杀机立现。
“能不动刀,还是不动刀的好。动起来,不知道能否收得住!”李旭叹了口气,再度将自家防线补牢。
二人嘴里说的话和棋盘毫不相干。却你一句,我一句,喋喋不休。每句话结束,便有一子落下,步步生死攸关。
山外的世情也正如这棋局,自从汾阳军离开博陵后,一些自觉受了委屈的豪门和官吏便蠢蠢欲动。指望朝廷撤换李旭的路子显然行不通了,此人一到博陵,地方上匪患就立刻消失殆尽,光凭这一点,估计朝廷就舍不得动这位能员。所以大伙只好另寻捷径,一方面派人与王须拔、魏刀儿两人联络,向对方提供汾阳军的最新军情。另一方面武装自己的家丁、奴仆,试图在关键时刻,命人假扮土匪在背后给李旭致命一击。
“提!”赵子铭落子,将几粒黑子围死,拣下棋盘。场上局势愈发明显,白子已经完全占优,黑子如果没有奇招应对,肯定大败亏输。
“子铭下手够狠!”李旭笑着夸了对方一句,然后用子补全自己刚刚被打破的缺口,再度收缩防线。
他最近的行事也如棋风一样温吞,仿佛一直在等待,却从不肯让人弄明白他到底在等待什么。先是全盘封锁了五回岭,让外界得不到任何关于战况的具体消息,然后悄悄派人向北送了封信。
夏末,历山飞魏刀儿应邀率二十万喽啰南下,本以为能打汾阳军一个措手不及。谁料在桑干水畔被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半渡而击,人马折损过半。剩下的残兵败将全都逃到河东去了,连远在怀戎的老巢都被薛世雄一举攻破。
“难道你还有另一个薛大将军帮忙不成?他可是要了你涿郡一年的收益!”赵子铭不太理解李旭的打算,一边落子,一边追问。
“都是朝廷兵马,粮草落到他手里,总比落到山贼手里好。况且以咱们目前的实力,独自应付不了罗艺将军的虎贲铁骑!王须拔那里呢,你想好怎么安排他没有?”李旭先把赵子铭的注意力引开,然后趁着对方想问题时,在右上角一个不起眼地方补了一粒黑子。
“他舍不得麾下那点儿实力,只肯接受招安,却不肯让咱们打散队伍。张督尉建议咱们再饿他些日子,等入了秋,山上能啃的东西被他啃光了,他就该清醒了!”赵子铭完全没有注意到李旭已经变招,沉吟了片刻,低声回答。
事实上,自从六月以来,王须拔只和官军交过一次手。在发觉自己实力不如人后,这位纵横河北的漫天王便放弃了五回岭、骄牛山和大茂山等所有外围防线,将队伍龟缩到内长城外,凭着飞狐关和太行山内的一小段古长城死守。汾阳军没兴趣攻坚,一边在山中练兵,一边遣死士前去劝降。王须拔无力再战,也不愿轻易投降,就将招安事宜一直拖到现在。李旭的目标本来也不是他,所以由着对方不战、不降、不走,死气沉沉地拖延时间。
山中凉风习习,吹得人神清气爽。如果没有远处的刀光剑影,此地的确可以用画境来形容。画中人沉思,落子。听着松涛,想着心事,自得其乐。
督尉周大牛兴冲冲地跑上山坡,看到主将和长史正在手谈,犹豫了一下,轻轻放缓了脚步。
“大牛,有事情吗?”李旭又在上次落子处补了一手,然后抬起头,和气地问道。
“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博陵太守张君明主动给朝廷上了折子,请求归乡养老。他们两个已经闭门谢客,并把一大笔孝敬送到了你的府邸!这是吕督尉给你的信,他问将军下一步如何打算!”周大牛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漆封了的信封,双手举到了李旭面前。
“啊!”赵子铭吃了一惊,本已经计划好的一粒子无处可落。勉强稳住心神,在中腹地走了一步后手。
李旭站起身,接过大牛手中的信。事情发展出乎他的预料,但局面瞬间变得明朗无比。“你去把崔将军请来,就说我有事情找他商量!”他笑着命令,猛然间,整个人的身体被一股豪气所充满。
“将军不需要做些准备吗?”周大牛心头一喜,然后低声建议。
“崔将军一直是个聪明人!”李旭摇摇头,信手撕开信的封口。
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博陵太守张君明二人是反对者中的领军人物。他们两个突然半途退出,等于六郡的豪强们已经不战而降!崔潜一直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他在这些日子本来也没做任何对汾阳军不利的事情,今后,旭子有把握对方更不会去做。
赵子铭再也坐不住了,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发展到这种地步。眼下汾阳军虽然控制了大局,却远没把对手逼到死角中。在他的谋划里,应该还有一场在可以控制范围内的叛乱,一场可以为六郡带来数年宁静的清洗。但眼下好像都用不到了,敌人突然输诚,他布下的所有杀招都成了废棋。
他凑上前,与李旭一道吕钦送来的密报。督尉吕钦是此番出征前,旭子刻意留在博陵的暗子。他带领着五千精兵隐藏在恒山和博陵两郡之间一个早已废弃的堡寨中,仅须半日工夫便可以杀回博陵。
“唐公李渊、平城郡公丘和、钜鹿郡公柴绍、黄门侍郎裴矩,联名表将军剿贼保境之功……”只看了第一句,赵子铭心中疑惑便解去了大半。唐公李渊居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帮忙,打乱了他和旭子等人原有的计划,同时也令很多困难迎刃而解。
大半个河东道,小半个河北道,无数与李家利益相关的文臣武将。这些人加在一起所展示出来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对手的承受能力。如果站在李旭的对手角度,恐怕还要再加上薛世雄、张须陀和虎贲大将军罗艺。
那些图谋不轨者的家族已经延续了上百年,凭借几代人留下来的生存经验,他们知道自己面对如此强大对手时,该做什么选择。
“只是这样,唉!”赵子铭叹息了一声,非常遗憾地低下了头。匆匆一瞥间,他霍然发现棋盘上自己的后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两粒黑子来,将整个局面彻底扭转。
“李将军居然使诈!”赵子铭大声抗议道。
“有谁规定我不能使诈来?”旭子轻轻扬了扬手中的信,看上去依旧毫无心机。
明威将军崔潜正在谷底与几个校尉演兵,听闻主将传唤,匆匆忙忙地跑上山来。“将军唤我何事,莫非前方战况有变化吗?”远远地,他向李旭热情地打着招呼。猛然间却发觉周大牛一直不急不徐地跟在自己身侧,愣了愣,将腰间横刀解下,回身交在对方手中。
“退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李旭摇了摇头,苦笑着吩咐。
“大将军面前,崔某还是注意些规矩的好!”崔潜苦笑了一下,缓缓走近,“况且以将军的身手,这刀带与不带,没什么分别!”
周大牛哼了一声,算作对崔潜的回应。受人之恩却报以恶,这种人他最看不起,所以也不愿意给对方留什么情面。
“二位将军有事,卑职先行告退!”赵子铭向李旭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他不愿意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虽然在汾阳军入山的那一刻,所有的结局他都已经心知肚明。平心而论,明威将军崔潜是个不错的上司,为人谦和、心胸宽广、处理事情时井井有条。但此人不该生在博陵崔家,为了家族利益,他没有任何选择地站在了大将军的对立面。
“我等就在山腰!大将军有事可以随时召唤!”见赵子铭离开,周大牛也知趣地停住了脚步。手中握着崔潜的横刀,他带领五十余名侍卫悄悄地在山坡上围成半个环。如果有人试图靠近李旭,首先要过他这一关。
古松下的气氛刹那间变得有些尴尬,虽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但山风却陡然凛冽了起来,隐隐地带着些土腥。远处天与地的交界,有数朵暗黑色的云正在向半空中涌动。
“想是后方有变吧!”看过众人的表现,崔潜叹了口气,惨然问。
“上谷和博陵二郡的太守都告老还乡了!”李旭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自己也不愿意见到。但他却不得不去面对,因为这攸关无数人的生死。
惊诧的目光在崔潜的双眼里一闪而逝,几乎出于本能,他将手探向腰。但在下一个瞬间,他便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如此,崔某该恭喜大人!”崔潜脸上的笑容很苦,同时,却隐隐带着种难言的轻松。
“博陵崔家并没有参与其中。”李旭扬了扬手中的信,心中并没有感觉到任何胜利的喜悦。“相反,在两位太守告老之前,他们已经派人到我家中表示过,一切惟我的马首是瞻。”
“他们一直见机得快,否则也不会绵延数百年。”崔潜长了一张非常英俊的面孔,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之气。如果不是脖颈下一道刚刚愈合的刀疤破坏了笑容的和谐,此子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个饱学的鸿儒,而不是一个能征惯战的武将。
伸手撩起护腿战裙,他在赵子铭先前坐过的石头上坐了下去。脸上没有半分阴谋败露的恐慌,只有无穷无尽的落寞。
“绵延数百年,的确有绵延数百年的道理!”李旭陪着崔潜叹了口气,缓缓地坐在了棋枰的对面。在吕钦送来的信中,博陵崔家不但表示了对李旭的忠心,而且主动和崔潜划清了界限。
“博陵崔家怎么解释和我的瓜葛,是不孝逆子,还是妄为莽夫?算了,此事的确是我一时糊涂,与博陵崔家无干!”崔潜从棋盘上捡起一粒子,轻轻地扔进身边的木盒中。如今,他已经成了家族的弃子。李旭如何处置他,与崔家无关。不会令双方之间的关系恶化,也不会影响双方将来的合作。
“我宁愿相信此策完全出于崔家,退之是不得不为!”李旭低下头去,将棋枰上的黑子一粒粒拣入棋盒,“退之并非有野心之人,我心里一清二楚!”他苦笑,心中遗憾犹如泉涌。
“谁让我刚好处于可以取代你的位置!”崔潜伸了个懒腰,仰天长叹,“赶走了你,汾阳军便掌握在我手。无论外面的世道多乱,崔、李、王、张、赵,我们几家都会被保护得平平安安!”
“还好,你没打算让我战死!”
“如果有必要,我不会手软。你还记得当日张金称的话吗?这是乱世,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崔潜低下头,帮助李旭将棋盘收拾干净。
当年张金称不过是个胆小怕事,受尽官吏欺负的行商,最后却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头子。他之所以火并掉孙九,不是因为双方彼此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因为孙九也拥有杀死他、火并其部众的能力。决定对孙九动手之前,他内心深处未必没有挣扎过,但挣扎之后,依然做了最无情的选择。
天地为炉,里边的人被炼成什么模样,也许他们自己根本无法把握。
“可惜了张季,我不该答应他留在军中!”
“他对世人的了解还停留在出塞之前,当然就没了活路!”已经放弃了挣扎的崔潜冷静异常。“倒是你这性子必须改改。你满足了张季的遗愿,却不知道将来会给自己惹来多大麻烦。若张金称日后卷土重来……”
“那我就再击败他一次,然后再抓住他杀掉!”李旭从收拾好的棋盒中拿出两粒黑子,逐一摆在了棋盘上。围棋规矩,执白者行先,但他却不想遵循。“张季是咱们自己的弟兄,他以自己的性命换家人的性命,我不能不答应。但张金称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如果他就此偃旗息鼓,找个没人的地方颐养天年,我也不会追杀。如果他有本事卷土重来,我就让他什么也留不住。”
崔潜又愣了一下,隔着一张棋枰,他依然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自信。“你不是当年的仲坚!我真蠢!”他拍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捡起两粒白子,摆在棋盘上,与黑子遥相对峙。
“吃了那么多的亏!总会学到些东西!”李旭笑着回应,落子如风。
“的确,你素来学东西快!”崔潜低声夸赞,执白相抗。世事如棋,只可惜不能复盘。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认为自己不会输得如今天这般惨。
“你也说过,这是乱世。我不想稀里糊涂地死掉,所以不得不学得努力些!”李旭咧了咧嘴,给了对方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经历了那么多风波后,如果心思依然像当年一般单纯的话,他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然而他却还活着,并且官越做越大。
有些手段,他并非不会,而是不愿,不屑去用。但如果危险已经波及他所守护的东西,他将毫不吝啬地使出一切杀招。
几枚黑子快速落下,由边角直捣中腹,咄咄逼人。崔潜疲于招架,破绽百出。勉强应付几子后,不甘心追问:“你从什么时候发觉的?”
“从你表示说要离开雄武营,到我麾下做事那一刻起!”李旭又将战线向前推进了一步,毫不隐瞒,“宇文家待你不薄。并且他家的势力虽然暂时受到了些打击,却远比我这个没有根基的大将军来得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既然你们崔家是选择人而依附,就不会弃宇文家而取我!”
“那你还保举我为将军,让我做你的臂膀?”崔潜重重地在棋枰上敲了一记,瞪大了眼睛追问。他发觉自己错得太多了,如果事实真如李旭所言的话,即便有第二次机会,他依旧要输得干干净净。就像眼前这盘棋。
三年前,李旭对人情世故茫然无知,他猜对方的心思洞若观火。而今天,李旭对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却根本不知道对方手中握着多少后招。
遇上如此对手,不输才怪!
“在大军入山之前,你做得不是很好吗?帮我解决了很多问题,也没少出了好主意!况且你崔家在博陵影响巨大,只要你崔家肯听从我的命令,哪怕是虚与委蛇,其他人就不得不跟从。这么多有利的条件,我为什么不用?”李旭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不下了,崔某输得心服口服!”崔潜将棋枰向前一推,大笑着站了起来。“输给你,我一点也不冤。此地风景甚好,恰堪埋骨!”
他仰起头,看看已经开始变暗的天色。风起云涌,一场暴雨就要来了。但愿雨过后,这人世间会被冲得稍微干净。
“我没想好杀你的理由!”旭子叹了口气,站起身,并肩站到崔潜身侧。难道这一切,必须用杀戮来解决吗?他想起孙九,想起张金称,还有瓦岗军中,那面高高挑起的“徐”字战旗。
“如果是我,绝不会给你留情。”崔潜惊诧地回头,再次打量旭子,眼里难得涌现了一抹真情。“你报我战没于山贼之手便是!几百年来,很多豪杰都是这样做的。”他勉强自己保持着笑容,并替对方出了最后一个好主意。
“只因为你的位置刚好能威胁到我,是吗?”李旭盯住对方的眼睛,目光依旧明澈如水。杀戮是别人的解决方式,不是他的。“上谷郡缺一个郡守。手无兵权的文官对我毫无威胁。以你现在的职位和博陵崔家的势力,花些钱打点,转到这位置上并不难。咱们当年的兄弟不多了,我不希望任何人死在自己兄弟手上!”
说罢,他丢下目瞪口呆的崔潜,转身大步走下山坡。
大业十二年秋七月,壬戌,帝下旨改汾阳军为博陵军,赠博陵军大总管李旭金紫光禄大夫头衔,命其仍然兼任六郡抚慰大使,承制黜陟选补郡县文武官。同时,吏部批准了李旭举荐崔潜和张公艺检校上谷郡守和博陵郡守职务的奏折。[1]
没有人身败名裂,也没有人倾家荡产,事先剑拔弩张的敌对双方各有所得,握手言欢。无数看客目瞪口呆,至于当事人,则三缄其口,个中滋味不与外人说。
“姓李的就是运气好,居然连老妪唐公都跳出来帮他!”有旁观者不甘心地嘀咕,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忌妒还是羡慕。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姓李的真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素来谨慎的唐公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手相助吗?
对于无数关注着时局的内行而言,李渊的突然出手却绝不止是帮了自家侄儿一个小忙那样简单。大半个河东,小半个河北,三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再加上十几名四品以上的高官,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势力已经隐隐成型。任何人再想向其中伸手,都不得不考虑一下其后果。特别是在此朝廷衰弱、四野兵祸连绵的时候。
聪明人开始悄悄地改变自己的立场,没等汾阳军凯旋归来,依然赖在位置上的四个郡守大人便率领麾下官吏入山劳军,帮助李旭鼓舞士气的同时,亦主动向抚慰使大人讨要人才。原来被各郡拒之门外的各地士子一瞬间就成了香饽饽,从郡丞、督尉到各曹主簿,只要李旭肯举荐他们前去就任,郡守大人们照单全收。
谢过了几位同僚的美意后,李旭拿出了一个早就拟好的名单来。地方上的武职是不得不换的,除了涿郡郡丞郭绚还有些本事外,其他五郡的那些郡丞、县尉都是些见了流寇自己先跑的主儿,指望着这种人肯定保不了境。雄武营刚好有一些受了重伤,不适合再继续留在军中搏命的老卒,能把他们安置到地方上维护治安也算不错的结局。至于博陵和上谷两个郡,既然连郡守都换了,索性从头到尾换个彻底,除了留下一些官声和本事还勉强过得去的小吏外,其他职位都由上次考试名列前茅者补缺。那些凭自家本事而不是家族余荫取得官职的士子和老兵们虽然治政经验不足,一个个却热情高涨。授田、垦荒、征税、安民,凡是从大总管府传下来的命令,都执行得一丝不苟。
如此一番调整,六郡终于有了些焕然一新的模样。非但政令畅通无阻,平素仗着家族势力为所欲为的豪门子弟也不得不稍做收敛,以免那些刚刚上任的官吏把火烧到他们头上。最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寒门出身的读书人,虽然李旭委派的官职照着他们理想中目标相去甚远,但毕竟有了一展才华的机会,不像以往那样黑漆漆看不到一点光亮。
受到震动的不仅仅是世家大族。当山外所发生的事情通过有心人之口悄悄传进山内时,腹背受敌的王须拔再也坐不住了。他没有力量抵挡来自河北和河东两个方向的进攻,虽然目前这两支官军都以封锁为主要战术。但继续耗下去,不用两个月,光饿也把大伙饿死了。李旭在河北六郡的作为让他看到了一个希望,或者说,在他绝望的心中,猛然打开了一道缺口。
“你们说说,咱们如果现在再去投靠李将军,他会不会给咱们一个善终?”捧着碗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碎米粥,王须拔一边喝,一边试探着问。山中饿了小半年,他脸上的肉疙瘩没了一多半,火爆脾气也被菜粥完全给“治愈”,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完全没有了年初时那种睥睨天下的豪情,“你们说,他会不会兑现当初的承诺,给咱们谋一官半职做?还是和其他狗官一样,把咱们骗出山去,立刻斩首示众!”
“这,这李将军不是那种人吧?他说收秋之前不再继续攻山,不就真的没攻吗?”王须拔对面坐的是二当家王君廓,论辈分是他的本家侄儿。在家底被贪官们刮干净之前,曾经跟在武师身后学过两年刀法,是“大燕国”第一勇将,说话也比较有分量,“况且,他连那些试图谋反的人都一个没杀,又何必为难咱们?只是他这样做,仁义是仁义,却未免失了威……”
“这倒也是真话,我那个本家叔叔好像还在涿郡当官。听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说,李大人还从朝廷为他讨了个定远将军的头衔,货真价实的正五品呢!”三当家郭方一边“吸溜吸溜”喝着菜粥,一边含糊不清地回应。自从秋收正式开始之后,山外的封锁稍稍放松了些。他们这些人想冲出去再度为祸是万万没有可能,但外边的消息多少还能探听到一鳞半爪。
那些暗中与李将军作对的世家大族们都主动输诚了,衙门里的官员也改弦更张。与以往任何一次明争暗斗不同的是,失败者没有被斩草除根,而是被稍做惩戒后,便既往不咎。最好的例子便是郭方的本家叔叔郭绚,此人仗着手中的数千郡兵和地方豪门的支持,先前根本没把李将军放在眼里。但在认清形势,主动输诚后,李将军并没有难为他,反而替他讨来了先前做梦也讨不到的正五品散官。
“我叔叔,我叔叔派人送信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李将军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咱们最好早,早做打算!”喘了口粗气,他继续补充,“我叔叔还说,早一天下山,早一天安稳。他这辈子见了无数高官,没一个如……”
“别提你的鸟叔叔!”四当家李福被三当家郭方的“吸溜”吵得眼冒金星,将豁了口的陶碗向桌案上一摔,气哼哼地骂道:“你那叔叔,你那本家叔叔算个什么东西!当初要不是他答应从背后捅姓李的刀子,替咱们解围,咱们至于被人堵在山里吃着野菜草根度日吗?早听我的避到河东去,也不至于像今天这般想投降都怕别人不肯答应!”
“老四,别翻旧账!”听李福越说越离题万里,王须拔赶紧出言喝止。“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当务之急是商量如何活命。最后一点粮食都在大伙碗里了,如果还没个主张,不用官军上山,咱们自己人就得为了口吃的打起来!”
他说的是眼下山寨中的实情。自从河东兵马将通往灵丘的大小道路也完全封锁后,山上最后一条补给通道也被卡断。年初时一些大人物资助的那点儿粮草根本不够嚼裹,月初就见了底儿。大伙本指望着利用地形给敌人以重创,反败为胜。结果无论河东还是河北的兵马,居然都只封锁不进攻。冒着箭雨攻打对方营垒本来就不是喽啰兵们的强项,因此王须拔只好把解围的寄托放在山外。可眼下,山外的大人物们都与李将军握手言和了,过去那些承诺肯定都吞进了肚子里。他们这些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山贼的死活不会有人在乎,只能自己想办法救自己。
“可那郭绚,那郭绚当初与咱们有约。如今他归了李将军,为掩饰以前的那些龌龊事儿,难免不会想办法杀人灭口!”李福口无遮拦,头脑却不是一味地简单。山外的大人物们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的,当初定计害人的是他们,现在拥戴李大将军的也是他们。一只黑手翻云覆雨,想给大伙设个圈套还不简单?
闻此言,众头领皆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步错,步步错。早知道今日,当初李大将军一开出招安条件时,大伙就应该立刻将山外那些大人物的密谋卖给他。如今先机全被别人抢光了,自己无论再怎么折腾,也终不过是个后手……
“要不然咱们去投太原李家吧。他那边的实力,恐怕比李将军还大一些!”长叹过后,王须拔抹了下嘴边绿色的野菜渣,以商量的口气询问。
“只怕底下的弟兄们不愿意。”三当家郭方是明显倾向于下山向李旭输诚的,很多说辞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咱们山里这几万人,如果去了河东,未必能有饭吃。一旦其中出两个刺儿头,咱们在唐公麾下,还能保得周全吗?如果投了李将军,则是不然。李将军答应借种子给大伙垦荒的,弟兄们当年不过也是苦哈哈,重新有了地种,未必愿意再拿刀!”
“可那样咱们手中也没了力量!”王君廓本领最高,功利心也比其他几个人来得重。“留下的弟兄们多些,咱们的官也当得安稳。如果弟兄们都回家垦荒了,咱们还不是一样任人揉捏?”
“我倒是情愿官越小越好,越小,哪怕从小兵干起呢,那说明人家已经把从前的事情全忘记了!”李福用手指将碗底刮做一堆,舔吃干净。“咱们本来就是种地的,有了好日子过,谁还愿意提心吊胆?”
“如果咱们只想着回家种地,李将军肯定不会允许有人向咱们下黑手。他能容下崔老三……”
“种地,那些当官的再欺负上门来咋办?姓李的能保证他手下个个都是清官?要我说,不如去唐公麾下,自己当官,不用别人来管着!”
“跟着李将军升官也不慢,他可是本朝最年轻的大将军!”
“跟着唐公有前途……”众头领七嘴八舌,谁也拿不定个准主意。
“先商量活命的事情,当不当官以后再说!”王须拔见大伙又开始跑题,赶紧将话头强拉回正路。“咱们先说是投靠李将军活命的可能大,还是投靠唐公活命的把握多。不能再拖下去了,拖得时间越长,前面越没奔头!”
“李将军!”郭方第一个回应,“左右都是赌,不如赌能看得见的。他能容下我那本家叔叔和崔老三,不至于专门跟咱们过不去!”
“如果真要下山,我,我也选择李将军!好歹他是啥人,咱们看到过。”李福也赞同郭方的建议。
“论眼前,我赞成投靠李将军。论长远,咱们应该投靠唐公。毕竟人家几代国公,树大根深。李将军虽然心肠好,但那不过是妇人之仁,将来未必能成大事!”王君廓犹豫再三,艰难地做出决定。
李将军心肠太好,所以成不了大事。自故成大事者皆心黑手狠,如果连阴谋陷害自己的人都能放过,岂不是给背叛者以鼓励吗?众位头领都认可王君廓的理由,但成不成大事,那是很长远很长远的目标,与眼下大伙能否活命毫不相干。反复商量后,王须拔还是决定向河北投降:“做不得官,有块地种也算了。好过被人把脑袋砍下来挂城墙上!”
得出结论后,他便将其余大小头领叫到聚义厅前,当众宣布了自己的最后决定。出人意料的是,从“将军”到“督尉”再到“执戈校尉”,他麾下所有文武官员们居然没一人提出反对。稍微愣了一下,这些面有菜色的造反者们便欢呼起来。有的甚至偷偷地擦去了眼角的热泪。
“其实,他们只是想活着!”王须拔瞬间明白了呼声背后的全部内容。做大将军、大丞相,轰轰烈烈地过一辈子,仅仅是王君廓这样极少数人的心愿。有块地种,有口安稳饭吃,再有个草屋挡寒,已经是大多数人的毕生所求。
当他们失去活路时,他们不得不揭竿而起。当他们发觉还有过安稳日子的希望,则宁愿放下刀枪。山外那个李大将军也许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对于百姓心思的理解,居然是所有人中最深的。
“早知道如此,我还折腾个什么劲儿!”王须拔苦笑,横下心来,快步走向山外。
封山迫降,原本是张须陀将军对付左孝友的招术。李旭照方抓药,自然是轻车熟路。双方约定了受降时间和地点,王须拔和众喽啰放下兵器,扶老携幼,迤逦下山。
为了让喽啰们安心,李旭带领麾下一干文武站在山口相迎。见对方如此客气,王须拔哪还敢再摆什么漫天王的谱,远远地躬下身去,口称:“待罪之人,岂敢劳大将军尊驾!死罪,死罪!”
这句话是他下山前临时从一个做过教书先生的小头目嘴里学来的,本来就有些不伦不类,再加上他一口地道的上谷土腔,听起来说不出的怪异。王须拔也知道自己画虎不成,没等别人笑,自己的脸先涨热了,红艳艳几乎滴出血来。
正尴尬间,手臂上突然被人用大力一托,紧跟着,他听到一个爽快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道:“王将军这话哪学来的,咱们不是说好了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了吗?难道咱燕赵男儿,说出的话还能再觍着脸吃回去!”
这几句晋腔胡韵,竟然是地地道道上谷乡音。王须拔猛然抬头,看见李旭笑呵呵地望着自己,坦诚满眼。
周围的大小头目中倒有一多半是上谷本地人,本来个个都心怀忐忑,听李将军居然以一口家乡话来打招呼,亲切感徒生,防备之心径自去了三分。
“李将军老家是上谷哪旮挞的?”跟在王须拔身边寸步不离的王君廓愣了一下,脱口追问。
“大青山下李家庄的。听口音,这位兄弟也是易县的吧。你老家在哪旮挞?家中还有什么人吗?”李旭丝毫不以为忤,笑呵呵地回答。
“荒草坡的,跟李家庄不远。翻过山就是!”王君廓心生亲近,挺着胸脯回答。
“我张老集的!”“我杨树沟的!”众头目没想到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李大将军是如此容易交往的一个人,畏惧之心更轻,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
王须拔知道这样做非常失礼,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阻止麾下这帮土人继续认老乡儿。直急得连连搓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挨到李旭和众头目们都互相打过了招呼,刚要上前按照教书先生指导的套路继续说几句场面话,又听对方清了清嗓子,笑着命令道:“既然大伙都是乡里乡亲的,就甭客气了。我已经叫人准备好了米和干肉。无论男女老少,每人一斤米,半斤肉,王将军先派人到崔郡守那里领了,分给大伙压压惊吧!”
“将军,这怎么使得!”王须拔赶紧推辞。他以前也吞并过别人的队伍,即便再不把对手放在眼里,也要先把大小喽啰们打散了,让官找不到卒,卒找不到官。然后才好慢慢收拾。哪见过像李将军这般的,非但不加以监视,反而先让大伙填饱肚子。
“莫非王将军不饿吗?或是山里余粮甚多?”李旭回过头来,微笑着追问。
“早就,已经断粮十几天了!”王须拔没来由地感到心里发虚,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低着头回答。
连他这个大当家都沦落到喝野菜糊糊的地步了,其他老弱病残岂会不挨饿?但事物反常即为妖。官府平白无故对大伙这么好,王须拔不敢相信这份善意背后没包含着什么祸心。
“可是,可是大将军还没清点人数。也没说对我等如何安置!”他用破了洞的靴尖蹂躏着地面,断断续续地补充。对方身上没穿铠甲,手中也没有兵刃,但却让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不是出于畏惧,而是,而是出于那份令人无法正视的坦荡笑容。
“每人都领了肉和米,不就能算出人数多少了吗?王将军麾下,不会有人吃空额吧?”李旭拍了拍王须拔的肩膀,示意对方不要过于紧张。“至于如何安顿,大伙先吃饱了饭,有了力气,也好在这山里伐些树,运到外面当檩子!”
听闻有米有肉,众喽啰们肚子早已经打开了鼓。再一听说李将军还要组织人手给大伙起大屋,立刻感动得无以名状。有人当即跪下去,在山道边重重地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哭道:“李将军真是好人呐!”“李将军长命百岁!老天保佑多子多孙,大富大贵!”
王须拔当了一年多漫天王,丞相、将军封了一大堆,也从没听见麾下众喽啰对自己如此衷心地奉承过。那赞颂声句句都是大实话,句句出自肺腑,即便前边就是陷阱,众人想必也毫不犹豫地跳了。既然军心已经如此,他还处处提防作甚,索性敞开了心扉,拱手应道:“多谢李将军厚爱,我这就带人去领粮食,保证人手一份,绝对不会贪污!”
“你先去安排人手领粮食,等大伙吃饱了饭,安顿下来,再带着一干头领到中军找我。大伙今后的出路,咱们商量着安排!”李旭点点头,回应。
当下王须拔转过身去,命令大小喽啰们各自约束部众,出山择平地扎营。然后依照平素的编制,以伙长为代表,到官府设立的赈济点领取粮食和干肉。明知道李旭和众官军将领就在远处看着,他也再不隐瞒,按麾下头目的等级高低,将任务一层层分派下去。
那些喽啰们虽然已经饿得两眼冒火,听了王须拔的将令,却依然能保持最基本的秩序。安营、领米、埋锅、造饭,丝毫不显凌乱。
“王须拔倒是个人才!”赵子铭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悄悄地点评。
“他麾下那几个头目也是不错!”李旭点头,对赵子铭的看法表示赞同。如今他麾下的士卒已经接近三万,低级军官缺口甚大。而刚刚经考试选拔出来的人才又缺乏磨炼,尚不堪用。像王须拔、王君廓这样没有背景,又颇有些领兵才能的,刚好可拿来一用。
王须拔哪里知道有人已经开始打自己的主意。安置好了自己的弟兄后,他又开始呆呆地想起了心事。“那李将军果然厚道!”他暗自品评,“三言两语便将弟兄们的心给收了去,却也不是一味的妇人之仁!”
偷偷扭转头,他再次打量李旭。“二十岁出头,浓眉大眼,好一副相貌和身板。看着就亲切,又隐隐带着些威严……”忽然,他发现李旭的目光可能向自己扫来,赶紧又将头转开,心脏一阵狂跳。
“这哪里是妇人之仁,君廓这回可看走了眼。若手底下没两下子,怎会有这种胆略和胸襟?之所以不好杀,恐怕也是由于相信自己的本事吧!”想到这儿,他快速整了整衣衫,心中又升起了另一种忐忑。就像第一次进丈人家的门儿,唯恐被人看不上眼一般。
待麾下所有人都吃饱肚子,王须拔带领大小头目,再度走到李旭面前。这回,他们不再小心提防,甘心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对方手里。“我等平素作恶多端,不敢请求大将军宽恕。但愿将军能给这数万老弱一个安身之所,我等将来结草衔环,也必报将军大恩!”说完,他率先跪下去,头顶地面,引颈待戮。
这又是从教书先生口中现学来的说辞,只是与先前比起来,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坦诚。李旭见此,少不得又走上前,将大伙一一搀扶起来,一边笑着拍掉众人膝盖上的土,一边说道:“大伙何必如此,不是都说好了既往不咎了吗?况且安顿这数万百姓,还需你等尽力帮忙安顿,否则光凭地方官吏,又怎能忙得过来!”
“愿唯大人马首是瞻!”众人拱手肃立,齐声回答。
“好说,好说。大伙第一件事情,就是帮官府组织人手在涞水河畔起屋子。冬天马上来了,没有个屋子住,岂不把人都冻坏了!”李旭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那么客气。“第二件事情,就是统计出谁愿意从军,谁愿意回家屯垦。愿意屯垦的,每个男丁照例授予十五亩地,今年过冬的粮食、明年开春的种子,都可以向官府借。收了秋后归还,老规矩,连续五年按期缴纳赋税之后,土地归开荒者所有。你们都是上谷一带人,这屯垦地点,我也尽力在涞水与桑干河两岸安排!”
“大人!”王须拔等人低呼一声,屈膝又要向下跪。北方人种旱田,能否引来河水灌溉最为重要。因此涞水与桑干河两岸的土地,一直是上谷和涿郡最最金贵的。昔日王须拔带领一众弟兄征战多年,也没在这两水之间抢得任何一寸土。而李旭一句话,便遂了大伙多年的心愿。
“怎么?弟兄们难道忘了怎么摆弄庄稼,还是怕有人来抢粮食?有咱博陵军在,我倒要看看谁吃了豹子胆儿!”李旭伸手将王须拔拉起来,笑着追问。
“大人,大人待我等之恩,属下没齿不忘!”王须拔红着眼睛,大声表白。不将受降者分散到各地监管,还分给梦寐以求的土地。不将头目们杀之立威,还推心置腹。这样的好上司,错过了后哪里还找得到?当即,以王须拔带头,王君廓、郭方等几个大头领,自荐到李旭帐下效力。旭子本来就打着收拢之心,笑着给众人委派官职。
王须拔和王君廓叔侄武艺出众,所以分别委任为检校别将和检校校尉。郭方粗通数理,被安排了个司仓参军的职位,依旧在王须拔帐下掌管辎重。李福主动要求帮助官府安顿百姓,所以旭子委任他为易县户槽主簿,负责在抛荒已久的荒野上重新建立村落,并带领着受招安的百姓屯田。其余大小头目愿意从军且身体强健者,按照王须拔的举荐分别委任为旅率、队正、伙长不等。不愿从军或体质欠佳者,一并交给上谷、涿郡两地屯田主簿,由他们量才使用。
招安的事情看上去虽然简单,但处理起来繁杂异常。好在李旭有当年张须陀收服左孝友时的经验可供参考,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一边逐批次转移流民到各屯田点去安家,他还一边命人推了几车厚重的礼物送给太行山另一侧的李建成,感谢唐公仗义援手。李建成毫不客气地将礼物收了,又回赠了若干铠甲兵器,然后班师回营。
随同铠甲兵器一并送过来的,还有女子用的衣服若干,脂粉若干,金银细软若干。李建成只说是李家给女儿的嫁妆,请妹婿笑纳。还附了一封信,请李旭转交给自己的妹妹。萁儿一直就扮作亲兵藏在李旭的后营,见了这些迟到的陪嫁,未读完信,眼圈先自红了。
“看你,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被秋风一吹,小心起了皱!”看看四下无人,李旭伸出大手,在萁儿脸上抹了一把,爱怜地劝道。大半年来,从最初识破对方圈套,到最后客客气气地与几大地方豪门达成妥协,其中一半功劳要归于萁儿。崔、李、王、张几家的家主虽然工于心计,但他们玩的那些手段,都是世家大族惯用的伎俩,萁儿见得多了,因此替李旭出主意破解也不算太难。
只是二人和麾下谋士都未曾料到,萁儿的娘家会突然横插一手。有了这些外来力量的帮助,六郡的麻烦迎刃而解。但李旭也从此被打上了陇右李家的印记,再想划清界限,却是难上加难。
“这都是给正出女儿的嫁妆。”萁儿抹去眼角滚出的泪,叹息着说道,“我若不是嫁给了你,哪里有这般待遇。他们当初已经宣布不认我这个女儿,如今却唯恐你不认岳家。唉!阿爷和二哥他们,却是好一番算计!”
“别这么说,唐公毕竟是你父亲。他和你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李旭见萁儿笑得凄楚,揽住她的腰,低声安慰。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通事务的愣小子,李家此举所包含的意味,又怎能看不清楚。可亲情终归是亲情,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断。况且他自己所求不过是身边人都平安快乐,不被乱世中的灾难所波及,即便一时被人利用了,也没必要非争个多少长短。
萁儿用泪眼扫过李旭的笑容,心中又是一痛。丈夫是个世间少有的伟男子,自己嫁了他,此生也不枉了。但豪门之中的险恶,又岂是用亲情可以感化的。“你就是把人想得太好,我家的人……”她摇头,苦笑。陇右李家之所以认了这门亲事,和当年认李旭为族侄一样,恐怕还是利用的成分居多吧。
这还不是她心中最大的烦恼。
最让人无法无法安心的是,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一旦有朝一日陇右李家和自己的丈夫起了冲突,出嫁从夫,自己肯定是站在丈夫这一边的。可阖府大小,三军将士,会怎么看自己?
到了那一日,丈夫还会如这般怜惜寇仇之女吗?
“反正又没什么实质上的冲突。况且无论别人如何,你不会负我,我也不会负你!”李旭仿佛猜中了萁儿心中所想,紧了紧环绕在萁儿腰间的手臂,坦诚地回答。
“我当然是信你。”萁儿的眼中瞬间闪亮一团光芒,她幸福地仰起头,紧紧靠住背后那山一般坚实的胸口。“大哥这个人,弱是弱了些,其实还算比较真诚的。”她打开信,快速地浏览上边的内容,“他想让我劝劝你,不要太仁慈。老虎不露出牙齿,别人不会将他真正当作老虎。他还举了一个前秦大王苻坚的例子,我这哥哥啊,真是……”
这个例子举得非常不恰当,李旭目前虽然权比一方诸侯,但毕竟是大隋的臣子。将其和前秦大王苻坚相比,如果被有心人知道,肯定会惹来不小的麻烦。但这种不带任何心机的信,反而让李旭夫妇感觉更温馨些,他们二人相拥着,仔细品读李建成的心意。
“秦王纵横天下,灭敌国数十。以寇仇为腹心,视凶顽为宾朋。其盛之时,诸子诚惶诚恐,待其势衰,群贼竞相而叛。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可以看出来,李建成写得很尽心,仿佛在教导自己的亲生兄弟。
“大哥是想劝你不能只施恩义,必要时还要迫之以威。父亲从小对他们的教导就是,佛有两只手,一只手拖着经文,一只手握着雷霆和闪电……”萁儿仰起头,望着李旭刚毅的脸说道。
“我知道大哥是好心,但我不会将威风撒在自己人身上!”李旭点点头,笑着回答。“在这乱世中,有的是展示力量的机会。”
“我知道!”萁儿放下信,伸手捂住揽在腰间的大手。那只粗糙的手永远充满力量,充满自信。让人不知不觉中就想交出一切,挽着它,直到天长地久。
待把所有从山中撤出来的流民都安顿妥当,时间也就到了八月。李旭不敢在外长时间逗留,带领大军迤逦南返。沿途百姓刚刚收完了秋,闻听大将军经过,把平素舍不得吃的干肉、咸鱼、精面都拿了出来,连夜做成干粮和点心,蜂拥到官道两侧犒师。将士们得到李旭严令,不敢接受百姓的奉给。那些平素见了官兵恨不得躲到地洞中的父老乡亲们却不肯依,抓起热腾腾的包子,香喷喷的糕饼,硬生生向士兵们的手上塞。
“使不得,使不得!”刚刚受招安为兵的王须拔等人何时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涨红了脸,大声辞谢。
“拿着,拿着,吃饱了好有力气杀贼!”百姓们没认出王须拔的本来面目,将一个油乎乎散发着肉香的褡裢向他的得胜钩上一挂,脸上堆满发自内心的微笑。
“我等昨日刚刚换了号铠!”王须拔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百姓们对博陵军的拥戴不是装出来的,这上谷周边六郡自从大业七年开始,先是遭官府抢,接着受自己这群江湖好汉们劫,五年多来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官来匪往,把个挖一锄头能挖出油来的膏腴之地,硬生生变成了数百里渺无人烟的荒野。
只有在李旭上任的这一年,官府不敢再明火执仗了,自己这群“替天行道”的人也终于走回了正路。想到这些,他忍不住对李旭又高看了几眼,心中暗道:“其实大将军做的这些也不是什么新花样,无论均田还是开科,本朝早就有之。只是没一个当官的像他这般认认真真地替我等张罗罢了!”
念及此,王须拔先前那份争雄天下,博万世基业的心思更淡,心中悄悄告诫自己:“像大将军这样又有本事,又肯替百姓打算的好官,真是打着灯笼求也求不到。既然我投了他,便一心一意保他就是。不求别的,将来走到哪里报上名姓,有人也像今天这样待我便好……”
不光是王须拔这些刚刚由流寇转为官军的新丁被百姓的热情所感动,许多汾阳军老兵和同行的地方官吏也深有感触。大伙不过是做了分内应做之事,便被百姓们看得如万家生佛一般。若不加倍努力回报这份得之不易,失去简单的热情,真是猪狗不如了。
人的性子大抵如此,越是受到尊敬,越懂得自顾形象。所以博陵军虽然刚刚整合了近一万流寇,军纪却比原来还肃然。大军经行数百里,居然秋毫无犯,根本不需要李旭派出的明法参军过多约束。
俗语有云:“过兵如过匪!”自大隋立国以来,天子六军也好,十六府精锐也好,哪支队伍行军不都如闹蝗虫一样?像博陵军这样严格自律者,真是古今罕见。老百姓们最容易知足,见官兵如此守纪,交口赞颂。没几天,竟把“仁义之师”四个字遥遥地传了出去,在黄河两岸给传了个遍。
说者本属无心,听者却甚为有意。“什么仁义之师,这姓李的小子,倒会沽名钓誉!”渔阳城内,自封为幽州大总管的罗艺忿忿不平地骂。李旭替朝廷治理的六郡之中最大的一个便是涿郡,而涿郡的三分之二土地却被他和薛世雄所分别占领。眼下三家暂时以桑干河及古长城为界,最富庶的蓟县和最险要的居庸关一带俱被虎贲铁骑所控制;居庸关向西,一直到河东郡的安乐原,上千顷沃土暂时由东北道大使薛世雄代管。至于李旭这个朝廷正式任命的六郡抚慰大使,反而只能掌控桑干河以南,百花山以东,由良乡、涿县、固安三个弹丸小县组成的巴掌大地方。
李旭掌控的地方虽然小,却日渐繁华。无论是那些新派到河边屯田的,还是原来就在良乡等地土生土长的百姓,如今个个都把李大总管和其麾下的博陵军看得像天神一般。相比之下,驻扎在蓟县十数年,向来有保境安民之功的虎贲铁骑倒让人看得轻了。前几日,为了给虎贲铁骑筹集补给,幽州大总管府稍稍把税提高了些,便有若干“忘恩负义”的家伙们关了店门,收拾了全部身家试图南逃。要不是罗艺麾下的爱将曹元让及时卡住了桑干河上仅有的浮桥,不知道多少小商贩会趁着官府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溜到姓李的那边去。
“我看姓李的没安什么好心!他派人在桑干河南岸又是屯田,又是修渠的,还把赋税收得那样低。不是明摆着想勾引咱们的丁口吗?”曹元让是罗艺贴身宠妾的侄儿,也是年轻一代幽州将领中最为英勇的一个。特别是在罗艺面前,他从来不忌讳展示自己的胆略。“依末将之见,咱们不如在落雪之前把涿郡的另一半也拿到手。反正朝廷早就把咱们当叛逆了,咱们不如做得更干脆些!”
“罗公驱逐那些贪官,只为了避免他们与高句丽人狼狈为奸!”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最靠近罗艺的位置传了下来。众将士循声看去,看到一张和声音一样坚硬的脸。
“步将军说得也没错!我等体谅罗公的苦衷。但姓李的的确欺人太甚。”曹元让对刚才说话的人多少有些畏惧,拱了拱手,继续为自己的建议寻找理由。“昨日我追缉咱们的逃奴,他麾下的郭绚居然带领郡兵阻拦。要不是我一直记得大总管的吩咐,不想生事,双方就得当场动起手来!”
“此事发生在桑干河以南吧?”步将军脾气就像他手中的槊一样刚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曹元让的谎言。桑干河是博陵军与幽州军双方默认的边界,李旭麾下的官吏从来没组织流民到桑干河北岸垦荒,虎贲铁骑也默契地不到桑干河南岸牧马。
“逃奴们趁着咱们的防备疏忽用羊皮筏子渡了河,我不将他们追回来,岂不坠了虎贲铁骑的威风?”曹元让偷偷朝帅案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替自己的行为辩解。
“够了,谁叫你带铁骑过河的!”虎贲大将军罗艺用怒喝打断了他的狡辩。“此事最后怎么解决的,人抓回来了吗?还是你被人家赶了回来?”
他感到非常的郁闷。不但为曹元让的胡搅蛮缠,还为眼下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刚才之所以骂李旭沽名钓誉,他是抱着一种试探的心态,想看看属下将士对南边那个近邻持何种观感。但结果非常令人失望,除了没有什么本事的曹元让外,其他将领明显对那个近邻大半年来的作为颇为赞赏。
多年军旅生活养成的本能让罗艺感觉到博陵军大总管李旭将是自己的一个劲敌。虽然对这个最近快速崛起的年轻人,他也曾经极为推崇。此人和自己一样擅用刀;和自己一样为了出人头地而打拼;和自己一样凭着过人的本领笑傲群雄;和自己一样对出身和家世不屑一顾!有时候,罗艺甚至觉得李旭就是自己当年的影子,一样历尽艰辛,一样百折不挠。但欣赏归欣赏,有这样一个与自己类似的人挡在幽州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隐隐约约,已经年过半百的罗艺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毕生事业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李旭是道唯一需要面对的坎儿!
在此子没有赴任之前,罗艺的所有谋划都执行得有条不紊。这几年,除了虎贲铁骑驻扎的渔阳、安乐和北平外,河北各地战乱多年。大量为逃避匪患而迁移来的富户为虎贲铁骑的扩充提供了充足的税金。即便在朝廷切断了补给的情况下,虎贲铁骑依旧可以维持在一万人以上的规模。在平原上,一万人马皆着具装的铁骑可以踏碎一切阻碍,无论是薛世雄还是杨义臣,明知道罗艺这个幽州大总管是自封的,却都不敢轻易撄虎贲铁骑锋芒。
不需要太多时间,只需要两年。只需要再积累两年,罗艺就能保证自己于虎贲铁骑之外再练出一支可以攻城拔寨的精锐步卒来。铁骑和步卒相互配合,席卷中原、扬眉吐气的机会指日可待。
但凭空杀出个李旭来,把幽州的大好发展形势搅了个支离破碎。博陵、上谷各郡不再被盗匪侵扰了,那里的气候远比幽州和辽东温暖,因此也吸引了更多的富户。博陵、上谷等郡的赋税定得很低,大总管李仲坚似乎根本没有和人逐鹿天下的觉悟,所以麾下士卒很少,也不需要地方上负担过多给养。
更令人气愤的是,此子几乎没花多少代价便获得了仁德之名。无论是被他安置的百姓,还是被他用小小官位收买的读书人,几乎都在积极为他造势。乱世之中,这种名气的价值远远超过数万精兵,令所有试图与他作对的豪杰,都隐隐处于道义劣势。
“此人要么纯然若璞,要么是个盖世枭雄!”罗艺记得好友袁天罡对李旭的评价。袁天罡留下了这句话便四下云游去了,说是要寻找结束乱世的良方。而对于罗艺目前所面临的困境,他却一个主意都没有帮忙出。
“末将,末将本来欲和涿州兵马一较高低,但刘将军在背后鸣金,坏了我军士气,所以,所以末将就不得不撤回来了!”曹元让看到罗艺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黑,不敢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压低声音,把壮武将军刘义方也拖下了水。
“子义,可有此事?”听闻自家兵马被对方赶鸭子一样赶了回来,罗艺不怒反笑,扭过头去,向自己麾下的另一员爱将追问。
“禀大将军,的确是末将下令鸣的金。河对岸是郭绚率领的涿州郡兵,咱虎贲铁骑只要出手,肯定轻松地杀他个落花流水。只是末将以为,干戈不可轻启。”壮武将军刘义方追随罗艺多年,深知对方的脾性,想了想,朗声回答。
虎贲铁骑乃天下至锐,即便对上李旭亲自率领的博陵军本部都未必会输,更不会将郭绚所部数千郡兵放在眼里。作为幽州将领的一员,刘义方和他的年轻同僚们一样桀骜。但比起曹元让这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年轻一代,他身上无疑多了几分岁月历练出来的沉稳。“末将不是怕了那姓郭的,而是不想授人以口实。末将听闻李仲坚和杨义臣二人书信往来甚密,而薛世雄父子现在明显吃人嘴短!”他看了一眼罗艺的脸色,缓缓将自己不战而退的理由补充完整。
只要虎贲铁骑和博陵军开战,幽州兵马肯定要面临以一敌三的局面。这是罗艺麾下人尽皆知的事实。虽然虎贲铁骑在战场上未必输给三家联军,但过于稀少的人口导致幽州各郡本身粮草物资储备不足。如果战事长时间胶着下去,不用沙场争雄,光凭一个“拖”字,李、薛、杨三家就能将幽州兵马活活拖死。
“那子义认为,何时才是我军南下之机呢?莫非一味忍着,便能忍来钱帛与米粮吗?”罗艺心里也明白刘义方的处置完全正确,但想想自己纵横半生,在多少名将、勋臣面前都未曾输过半招,偏偏被与自家儿子年龄一般大小的少年人逼得缚手缚脚,未免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末将建议罗公不妨参照一下博陵六郡的做法,招募流民,屯田垦荒。人口多了,民间殷实了,府库自然也就满了。到那时,罗公无论剑指何方,末将等必然追随麾下!”忠武将军步兵向罗艺躬了下身体,直言相谏。
他并不是因为对李旭的个人好感才不愿看到幽州和博陵起摩擦。他考虑更多的是幽州的长远利益。光凭武力征服不了中原,步家的鲜卑前辈的例子在那里明摆着。逐鹿中原需要天时、地利以及人心,而眼下,无论天时和人心都不在幽州这一边。
“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罗艺扫了麾下爱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姓李的今年只有二十岁,老夫年过半百。他等得起,老夫却未必等得起……”
“谁说爹爹年龄老来?也不需等太久,依我之见,恐怕只要一年半载,局势便豁然开朗!”一个充满朝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罗艺的自怨自艾。
众人闻声抬头,看到少将军罗成[2]背着一身阳光缓缓从外面走入。与满脸风霜之色的罗艺不同,少将军罗成面孔白净,凤目蚕眉,修身长腰,一副天生的风流公子相。但熟悉罗成的人都知道,此子无论武艺和谋略都不在其父之下,行事更与那些绣花枕头般的公子哥毫无干系。
“见过父帅,见过诸位将军!”罗成走到帅案前,先向自己的父亲施礼,先后抱拳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此举与军中礼制不符,但偏偏罗艺拿自家儿子毫无办法。罗成是在罗艺三十五岁时由其正室生下的,也是家中至今唯一的男丁。长辈过分的纵容养成了他一身傲骨,但同时也造就了他睥睨天下的英雄气度。
“你跑到哪里去了,没听见中军的聚将鼓吗?”罗艺拉长脸色,略带不满地追问。
“我刚刚去桑干河畔巡视了一番,刚巧遇到涿郡郡丞郭绚在河道另一侧,便上前跟他打了个招呼!”罗成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汇报。
他说话的口气平平淡淡,却着实吓了众人一跳。昨天双方刚起了冲突,今天罗成就又与郭绚“偶遇”,按罗成平时的脾气,恐怕双方已经恶战过一场。
“表哥,你把郭绚的头割了……”曹元让听说罗成遇到郭绚,精神头立刻又高了几分,凑上前,涎着脸问。
“他是奉命过来给咱们赔罪的,我为什么要割他的脑袋?”罗成轻轻摇头,反问。
“哦!”“呼!”闻此言,曹元让满脸失望,其他几个将领却长出了一口气。涿郡郡丞郭绚虽然不算那李仲坚麾下的心腹,但毕竟归博陵大总管调遣。如果罗成仅仅因为流民归属问题便将其杀了,恐怕幽州将不得不面对一场旷日持久的报复。
“他奉命前来赔罪?奉谁的命,怎么个赔法?”罗艺听说博陵方面服软,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在帅案后坐直身体,笑着追问。
“肯定不是博陵大总管的将令。那姓李的刚刚回到博陵,不会立刻又北上。但的确有人在郭绚背后指点,今天他见了我,态度十分客气。命人推了三十车粮食过河,算做前些日子那些逃人的赎身之资!”罗成的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对敌手的所有想法了然于胸。
“那么多人逃过河去,三十车粮食他就想了结此事。姓郭的想得倒是便宜!”众将中,有人气哼哼地说道。
“这粮咱们不能收。否则,也太让人小瞧了咱们幽州!”有人提高了声音,唯恐罗艺父子听不清楚自己的谏言。
“我已经命人将其入库了,人家大老远运来,咱不能再让人运回去!”罗成用目光向四周扫了扫,大度地说道。
“也好,咱们虎贲铁骑正缺军粮!”罗艺听儿子已经自作主张,不愿当众扫了他的面子,勉强点点头,回应。
“我还建议双方再有类似冲突,一概以此为例!”罗成见父亲没有反对自己决定,微笑着继续补充。
这下可有些触及罗艺的底线了。从夏天到现在,由蓟县逃到固安一带的百姓足有数千人,对方送了三十车粮食来便了结此事,等于按每人一斤多粮食的价格便买了数千丁口去。如果一切照这个价格,博陵方面拿出一年的收成,已经足以买下整个幽州!
他手掌用力压住桌案,站起身,准备当众给儿子些教训。但是看到儿子那胸有成竹的笑容,满腔火气又瞬间冷了下去。“你有什么打算,不如说来听听。为父知道,你一向不会吃亏的!”满脸笑容后,同时隐藏着重重风暴。
“博陵那边刚刚安置好数万流民,手里其实也未必有多少余粮。他们之所以送粮食过来,为的是避免双方立刻撕破脸而已。我觉得多等一年半载对咱们好处更大,所以就答应了他!”罗成冲大伙笑了笑,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向众人解释自己的理由,“我听人说,薛世雄大将军自从去年剿匪时在窦建德手上吃了亏后,胃口一直很差,如今每天只能吃两小碗饭。油腻、酒水一概动不得!”
“嗯,薛世雄啊,他也老了!”罗艺慢慢坐回了胡床,脸上的表情除了不甘和愤怒外,又多出几分内疚。薛世雄去年夏天之所以输给窦建德,并非由于指挥上的失误,而是因为罗艺麾下的虎贲铁骑趁其与流寇作战时,趁机接管了东北三郡。失去老巢薛世雄哪还有心思剿匪?被窦建德从拒马河直接追杀到桑干水,兵马损失过半。
“依我之见,薛大将军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罗成见父亲听进了自己的谏言,心情一松,说话更加有条理。“右御卫兵马本来也没多大战斗力,薛世雄一死,更对咱们构不成威胁。届时父亲只要以替老友操办丧事之名,派一支偏师,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另外三分之一涿郡接管过来!”
“伐丧?那岂不是更让人说三道四?”曹元让见罗成居然也不愿意与博陵开战,不顾一切地反驳。
“元让,你先退一边去!”幽州大总管罗艺敲了敲桌案,命令。
“是,末将,末将遵命!”曹元让不敢违拗,对着帅案施了个礼,悻悻地退到了武将的队末。这才是他应该站的位置,他一直努力想向前挪几步,却始终不能如愿。
“还有吗?你接着说!”罗艺斥退了曹元让,微笑着向自己的儿子询问。他膝下就这么一个继承人,所以看到儿子运筹帷幄,比自己领兵打了胜仗还高兴。
“咱幽州目前治下有六个半郡,拿出一个辽东的小郡来给薛家哥俩治理,损失并不大。两家结为一体后,咱们接管薛家的地盘,其他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罗成点了点头,继续补充。
“不错,姓李的既然能容得下薛世雄占据他的地盘,自然也没理由在对方刚刚一死,便立刻赶人家的儿子走!”几个幽州系老将相继点头。不通过战争手段便达到自己的目标,这才是良将之谋。像曹元让那种终日喊打喊杀者,给少将军提鞋子都不配。
“至于李仲坚和杨义臣两个,我想了个更好的办法对付他们!”罗成见自己的谋划被众人接受,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儿有何良策,尽管说。错了也不会有人怪你!”罗艺手捋胡须,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自己刀头舔血大半生,不就是为了给家族谋个出路吗?有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儿子在,又何愁家业不兴?
“依我之见,朝廷恐怕早已对姓李的不满。之所以没有对付他,恐怕是因为咱们逼得太紧!”罗成点点头,笑着给出一个众所周知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咱们先对朝廷恭顺些?”罗艺点了点头,追问。这个考虑他也做过,但稍做退让后,又怕朝廷中那些人会错了意,反而得寸进尺。
“不但要恭顺,而且要上下打点,把几位‘肱股’喂饱,让他们说不出什么废话来!然后咱们再将虎贲铁骑稍稍后撤,以示诚意!”罗成整理了一下思路,慢慢说出所有谋划。
众所周知,杨广已经基本不问政事。而裴矩、虞世基等人只顾着捞钱,幽州只要喂饱几个权臣,足以维持目前这种事实割据的局面,道义上,不授其他人兴兵的口实。
“朝廷未必肯上当。但只要咱们将兵马稍微向后退一退,杨义臣就有了余力去剿灭河间、平原等地的乱匪。毕竟咱们名义上还奉朝廷为尊,而河间赵万海、平原高士达都已经自己立国!”罗成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推演虎贲铁骑回撤后,相邻几家即将采取的动作。“自从咱们幽州驱逐了朝廷任命的官吏后,杨义臣老儿就一直将自己的军营扎在河间与涿郡交界处的运河边,随时准备逆流而上。但赵万海和高士达却如同背后的两把刀,逼得他寝食难安。如果此刻虎贲铁骑突然回撤,杨义臣必然要先掉头收拾近在其咫尺的大赵王赵万海。赵万海的‘国土’狐狸淀背靠上谷和博陵,前方受到杨义臣的攻击,他势必要将压力向背后转移。到那时,姓李的即便不想再动兵戈,恐怕也由不得他了!”
“好一条驱虎吞狼的恶计!”听完罗成的分析,刘义方等人忍不住暗中打了个冷战。这条计策环环相扣,几乎没浪费幽州任何力量,却给博陵制造了无穷祸端。
如果赵万海退向博陵,李仲坚不迎战吗?如果杨义臣尾随赵万海杀入博陵郡中,已经隐隐呈割据之态的博陵军是扫榻相待,还是用战马横刀来迎接这位对大隋朝无限忠诚的百战老将?
想在乱世间开辟出一块桃源出来,哪会如此简单!
[1]检校,即临时代理。隋唐时,检校某某官,即代理某某官。宋后意思转变为实任。
[2]罗成为演义中人物,正史本无(一说原型即为罗士信)。本书为,所以继续让其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