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还有几页空白纸,再也没有了任何记录。
秦原知道,曾经宁小夏确实享受过爱情的甜蜜,但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小夏时,她满脸的忧伤与绝望,究竟是受了爱情的伤,还是遭受了什么事,秦原心里的疑惑依然没有解开。
秦原叹了口气,扣上日记本的一刹那,她看到封皮里露出一个角。
秦原把夹在封皮里的一张纸抽出来,那是一张收据。
纸张皱巴巴的,字迹已模糊,隐约能看到蓝色钢笔大字:八佰元整。
秦原很努力才勉强看出来时间,似乎是2012年10月14日,落款倒是很清晰地写着宁小夏三个字,确实是小夏娟秀的笔迹。
秦原认得那个笔迹,确实是小夏的亲笔,小夏就为自己设计了一套连笔的签名,颇有艺术美感。
抬头部分因为褶皱已经磨白,很难辨认,最后两个字“中心”很清楚。
秦原翻出小时候用来烧蚂蚁的放大镜,认真辨认前面的字体:咨询。
秦原辨认着、思索着。
最终放下放大镜:
悦微心理咨询中心。
秦原仰头看向天花板,一连串的曾经毫不相关的词语在她脑海中串联起来。
失恋,自杀,心理咨询,抑郁症……
她又想起打开箱子看到的那瓶氟伏沙明。
她在电脑上查这个药,可减轻抑郁症患者的消极观点,更适合于有较大自杀风险的抑郁症患者,有促进睡眠的作用。
想起那次见到宁小夏时,她那双毫无光泽的眼睛。
秦原不愿意相信,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宁小夏。
她认识的那个宁小夏不忧郁,很爱笑,一笑起来齐刘海下一双眼睛弯弯的,像星星在眨眼,一闪一闪亮晶晶。
她认识的那个宁小夏,安静乖巧,高中毕业时秦原就想去迪厅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宁小夏说什么都不肯一起去,觉得那不是她们该去的场所。连去游泳都是秦原缠了好久她才同意的,她觉得泳衣太暴露了。
午后三点的咖啡馆里,有人在低头读书,有人在休息,有人在低声交谈。
伴随着风铃的声音,门被推开,一个长发的年轻男子走进来。
和秦原印象中搞艺术的人不同,他的穿着并不算新潮,不过是普通的大T恤、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老北京布鞋。
这就是宁小夏日记里提到的Evan,一个新加坡人,宁小夏和孙川笠的牵线人,宁小夏的好朋友。
Evan在秦原对面坐下,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手在兜里摸出中华,想起来这里不让抽,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冒昧把你叫出来,”秦原说道,“是关于宁小夏,想和你了解一点她的事。”
秦原面前的牛排一动未动,Evan已经开始切了,他切牛排的姿势很优雅,听到宁小夏的名字,神色一暗,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抬起头来看着秦原。
“不知道小夏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她经常提起。”Evan把牛排放进嘴里,说道,“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准确地说,在她心里你是她亲妹妹。她说她发自内心的喜欢你,喜欢你的大胆潇洒,敢做敢当,敢爱敢恨。她说虽然小时候大人更喜欢她这样乖巧的孩子,但是她内心想活成你的样子。我说,你就是最好的,不用去模仿或者羡慕任何人。人最重要的是接受并且爱自己,爱最真实的自己。”
“是么?”秦原放下手里的刀叉,说道,“一直到高中我们都是无话不谈,但是上大学后,她好多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
Evan身子向后一靠,盘起一条腿,眼睛定定地看着秦原,说道:“她不愿和你说,难道你不知道原因么?”
秦原的眼神暗淡下来,是呀,当初知道小夏的男友是孙川笠时,秦原太着急了,现在回忆起来她说的话太过咄咄逼人,就像干涉儿女自由婚恋的父母,反而逼的小夏远离了自己。
Evan说:“你谈恋爱之后,小夏就跟失恋了差不多。也是从那会儿开始,我们俩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秦原心里被触动,是的,自从她和南宫炀恋爱以来,和小夏不知不觉间渐行渐远。
之前她们总是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一起去食堂吃午饭,有时宁小夏等着秦原做完实验,有时秦原等着宁小夏上完课。
秦原和南宫炀在一起之后,小夏照例叫她去吃饭,南宫炀说,一起去呗,正好也跟小夏说下咱们的事。
秦原记得,小夏先是愣了一会儿神,才咧了咧嘴角笑着说,真好呀,祝福你们。
那天中午,三人吃完饭一起往回走,快到宿舍楼时,宁小夏故意落后一步,秦原回头看她,她笑了笑,抱了抱秦原说道,“原,你一定要幸福。”
那个阳光下的笑容,秦原至今想起来都痛心不已。
她和小夏都渐渐长大了,不再是当初形影不离的姐妹,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目送彼此的背影渐行渐远。
可现在,小夏的背影彻底消失了,留给秦原的只有无限的怅惘、遗憾与不甘。
Evan说:“班里的女生都很活跃,只有她,像一棵安静的雏菊,太美了。她当过一段时间我的模特,真的是每一帧镜头,随手一拍,都美得不可方物。”
Evan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单反递给秦原,秦原接过来,一张张翻看宁小夏的照片,不得不说Evan真的是个艺术家,每一张的构图都堪称杂志级别,小夏的美从骨子里透出来。
窗边的宁小夏戴着耳机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背后是窗外湛蓝的天空。少女般清澈的眼神,和蓝天相接。
Evan说:“我们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想她愿意跟我玩,一方面是你恋爱后她感觉孤独,另一个就是,我能帮她建立自信吧,不知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却不自信,我经常发自内心地夸她称赞她。”
“你没想过和她在一起么?”秦原翻看着宁小夏的照片,能发掘一个女孩最美的一面,作为男人应该动过那方面心思吧?
Evan端起咖啡杯啜饮一口,转头看着窗外说道:“我们的缘分就是好朋友,况且,我知道自己,我没有能力给她想要的幸福。”
“小夏,想要什么样的幸福?”秦原问道。
“她喜欢孙川笠,你觉得为什么?”Evan说道,“之前也有不少好男孩追求过她,比孙川笠帅的,比他性格好的,小夏都没有动心,难道和他头顶的光环没关系么?孙川笠满足一个女孩子所有的幻想和虚荣心,也能给女孩子好的物质条件,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爱马仕LV?”
秦原摇摇头:“小夏不是这样的,她很单纯,只是单纯地想谈个恋爱,没这么多杂七杂八的想法。”
Evan轻笑一声,笑声中透出的不屑令秦原不爽:“你果然并不了解summer,你们都以为她是个逆来顺受的乖乖女,其实她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你们女生的友谊很有意思,如胶似漆,却又暗中互相较量。一个谈恋爱了,另一个也要谈恋爱,并且一定要找的比你的好。”
秦原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怒火,她把咖啡勺往桌上一丢,清脆的碰撞声吓了Evan一跳。
“你了解她?你才认识她多久就敢说了解她?”秦原说道,“我有记忆起就和小夏在一起玩,七岁那年我掉到河里小夏二话不说跳下来救我,十七岁那年我叛逆厌学离家出走,是小夏把我找回来,陪我走过最艰难的那段时光。你有什么资格认为你比我更了解她?”
看着呼哧喘气的秦原,Evan不敢面对她凌厉的眼神,半晌说道:“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肯定没有你和小夏的感情深。我只是说,我的意思是说,人是很复杂的,或许我在小夏身上能看到你们没看到的那一面。”
秦原平复下情绪,说道:“对不起,我刚刚情绪不好,今天找你出来,我只是想知道,知道为什么……”
Evan点点头:“我懂,我刚刚的意思也并不是说小夏和孙川笠在一起只是图他的钱,小夏也是付出了感情的,在感情里付出就容易有期待,有期待就容易失望,久而久之心就伤了。我不了解孙川笠,但是听说他心里有个人,或许还在等着那个人。”
情伤,抑郁,自杀。
日记,药瓶,Evan说的话。
真是这样吗?秦原黯然。
回宿舍的一路,秦原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她径直穿过宿舍楼大厅准备上楼,一个声音喊住她,秦原回头看见南宫炀自长椅上站起。
南宫炀焦急地走过来,像个找到走丢孩子的大人一般说道:“你跑哪儿去啦,电话也不接,急死我了。”
他压低了声音:“你又去孙川笠家了,是不是,不是说好不再去了吗?”
秦原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十四岁那年,怦然心动的就是这双眼睛,全世界最闪亮的眼睛。
秦原看着南宫炀,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亲人。眼泪自眼角滑落,多日的疲惫、紧张和委屈一瞬间爆发,她扑进南宫炀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襟。
“怎么啦?”南宫炀轻轻拍拍她的背,秦原很少哭,南宫炀有几分手足无措。
“为什么?”秦原伸手捶打他,“我在荷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小夏出事了,我,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南宫炀紧紧搂住秦原,在她耳边轻声喃喃地说着对不起。
秦原无声地流着眼泪,她知道南宫炀是不想她分心,毕竟那时就算告诉她回来了,也不能改变什么。而这成为了秦原一生的遗憾。
半晌,秦原止住哭泣,肩膀依然不受控制地耸动着,她红着眼睛看着南宫炀说道:“炀,我最难受最遗憾的事,是我先远离她的。我只顾着自己沉浸在恋爱里,可我忘了,以前我和小夏就像连体婴一样,她很孤独,很不适应,但是她不愿来打扰我们,而我全然不知。我只顾着自己争取到去荷兰的机会,明明知道那时小夏的状态不好……我觉得我对不起小夏,我太自私了,如果过去我多去关心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傻丫头。”南宫炀轻轻抱住秦原,“我知道你很难过,别太自责了,小夏知道你一直把她当亲姐姐。”
他暗地里舒了一口气,秦原总算接受小夏是自杀了。
台灯柔和的灯光下,孙川笠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小红帽》,正给莹莹读睡前故事。
“有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她特别单纯、简单,她喜欢戴着外婆送给她的一顶红色天鹅绒的帽子,于是大家就叫她小红帽。有一天,母亲让她给住在森林的外婆送吃的,并嘱咐她不要离开大路,不要离开大路,走得太远。小红帽在大路上走着走着,觉得没有意思,反正母亲没有跟来,她就走进了小路。
她在森林中遇见了狼,她从未见过狼,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狼这种动物,更不知道狼性凶残,狼很容易就从小红帽嘴里得知,她要去森林里看望自己的外婆,于是狼拿着村里采来的野花诱骗小红帽,自己到林中小屋把小红帽的外婆吃掉了。并且把外婆的血做成了红酒。然后它伪装成外婆,等小红帽来找外婆时,喝下了那瓶红酒,最后被狼一口吃掉了。”
莹莹静静地听完,孙川笠放下书,说道:“好了,你该睡觉了。”
莹莹摇摇头,手又指了指书,意思是要他接着讲。
孙川笠微微一笑,摸了摸莹莹的头,说道:“故事讲完了。”
莹莹执拗地摇摇头,表示故事没有完。
“莹莹,”他看着她,“那些美好的童话都是骗小孩子的,狼最爱找像小红帽这样的女孩子,然后吃掉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莹莹摇摇头。
孙川笠的金边眼镜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因为呀,小红帽脑子简单好骗,看上去乖巧听话,可心里又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你看如果她听妈妈的话走大路,就不会遇到狼了。莹莹以后可不要成为这样的女孩子呦。”
孙川笠把故事书放在床头柜上,莹莹已经在枕头上躺好,孙川笠给她盖好被子,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亲,说道:“晚安。”
他关上了台灯。
整个房间陷入黑暗的那一刻,莹莹忽然罕见地开口说话了。
“最后,猎人打开狼的肚子,把小红帽救出来了。”
她口齿清晰且连贯地说出了这样一段话。
孙川笠正开门,被莹莹黑暗中冷不丁冒出来的这句话吓了一跳,脊背一阵阵发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他不由得升起几分恼怒,回头对着莹莹吼道,你这小屁孩,快点睡觉。
莹莹白了他一眼,翻身朝里抱着自己的玩具熊闭上了眼睛。
这小屁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上一支烟,又倒了一杯红酒。
孙川笠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感觉浑身都松弛下来。
他叼着烟打开柜门,那只密码箱静静地躺在那里。
孙川笠嘴角斜斜地上挑,露出玩味而诡异的笑容。
坐在电脑前,孙川笠一手夹着烟,一手操纵着鼠标。
随着一层一层目录打开,一张照片赫然出现在孙川笠的电脑屏幕上。
透过咖啡厅的落地玻璃,秦原正坐在透明圆桌前,静静地品尝着咖啡,眼睛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一张一张打开,都是秦原的照片,有时是她坐在图书馆窗边正在读书,有时是她走在校园路上,有一张是她站在卧室窗前只穿着内衣,她正在换衣服。
烟头在烟灰缸里静静地燃烧着,不肯罢休地又冒出几点火星,就彻底熄灭下去。
孙川笠打开PS软件,拖进去一张照片,照片里南宫炀亲昵地从背后抱住秦原,孙川笠点击鼠标,很快,南宫炀的头被替换为他自己的。
孙川笠喝了一口酒,翘起二郎腿欣赏自己的杰作,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喂。”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孙川笠猛地坐直身子。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