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10年正月,卢龙节度使刘济亲率大军七万,挺进成德境内攻击王承宗。刘济此举一为宣示自己忠君,二为报当年之仇,当年正是成德王武俊攻打卢龙朱滔,虽然早已时过境迁,但两个战区的仇依然在。
刘济率军挺进时,其他各道军队都没有进发,刘济督军向前,攻占成德下辖的饶阳和束鹿。
不久,河东战区将领王荣攻克成德下辖的洄湟镇,讨伐成德初见成效。
这时,统军主帅吐突承璀来到前线行营,他虽没有统帅之名,却有统帅之实。吐突承璀一到前线,果真出现了白居易预料的一幕,参与讨伐王承宗的将领对吐突承璀都不服气,即便吐突承璀是天子近侍,将领们还是阳奉阴违,吐突承璀的主帅威信迟迟不能建立。
蛇无头不行,军无帅则败,几次交锋下来,形势急转直下,讨伐军竟然连战连败,雪上加霜的是,知名骁将、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居然阵亡了!
郦定进成名已久,元和元年征讨西川时,正是他生擒刘辟。如此一员猛将阵亡,极大影响了讨伐军士气,战事自此进入拉锯阶段。
同李绛事前预料的一样,平卢李师道、魏博田季安与成德王承宗本就是同气连枝,他们虽然奉诏出军讨伐,但个个阳奉阴违、心怀鬼胎,各自攻下一个县后,便不再进军,分明是与成德有密约在先。吐突承璀虽然用力,但折损大将,独木难支,而一同出军的昭义节度使卢从史更是首鼠两端,扮演起无间道的角色。
所有的消息汇总到一起,朝中有识之士得出结论,不如早早罢兵,免得迁延时日,反而越陷越深。
翰林学士白居易就此上疏,恳请李纯就此罢兵。李纯心知白居易所言有理,却还是选择硬挺,他不想让自己的不败神话在成德结束,他选择坚持。
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则继续着自己无间道的生涯,正是此人率先提议讨伐王承宗,而讨伐真的开始了,他又当起了无间道。
之所以当初提议讨伐王承宗,卢从史是为了东山再起。因为父亲去世,卢从史回到家中服丧,按照惯例,他在家中度过了三年服丧期,然而服丧期过后,朝廷依然没有起用他的迹象,卢从史琢磨了几个晚上,终于找到了一个捷径——结交吐突承璀。
结交吐突承璀之后,卢从史表达了自己的强烈愿望,愿意率领昭义战区军队,讨伐成德王承宗。
此举果然奏效,经过吐突承璀奏报,卢从史官复原职,在拟定的讨伐王承宗名单上,卢从史的名字位列其中。
很多人言不由衷,卢从史更甚。讨伐开始后,卢从史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他居然与王承宗暗地里私通,他的士兵还暗藏王承宗的旗号,意欲何为呢?另一方面,卢从史又在背地里提高粮草价格,狠狠地发了一笔战争财,与此同时,卢从史还派人到长安暗示朝廷给自己增加同平章事的头衔,有了这个头衔,他就是宰相班子的一员。
再者,卢从史还频频上疏,指控其他战区与王承宗通敌,奉劝朝廷不要继续进军。
一桩桩,一件件,李纯都给卢从史记着,有朝一日,他一定让这个首鼠两端的家伙付出代价。
正好,卢从史的牙将王翊元进京奏事,宰相裴垍一番游说,将王翊元说动,王翊元一五一十将卢从史的阴谋和盘托出,并为抓捕卢从史出谋划策。
等到王翊元第二次来长安时,给裴垍带来了好消息,他已经在军中找到了同盟,都知兵马使乌重胤将与他一同起事。裴垍大喜,随即奏报李纯:卢从史狡猾骄横,将来一定会叛乱。如今听说他与吐突承璀面对面扎营,居然把吐突承璀视为婴儿,从来没有特别防范。如果不及时把他拿下,恐怕讨伐大军一两年都无法平定成德。
事出突然,李纯一时有些恍惚,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收网!
为了麻痹卢从史,吐突承璀利用其贪婪的性格,偶尔送他几件稀世珠宝,卢从史果然上钩,与吐突承璀称兄道弟,更加不设防。
公元810年四月十五日,吐突承璀与名将李晟之子、行营兵马使李听合谋,请卢从史到本方大营赌博。卢从史不知道陷阱已经为自己挖好,抬脚进入吐突承璀大营,提前埋伏好的壮士从幕布后突然杀出,将卢从史五花大绑扔进马车中,一路疾驰直奔长安。
卢从史左右大惊之后,下意识反抗,吐突承璀连斩十余人后,拿出圣旨宣召。卢从史大营内士兵闻听有变,穿好铠甲手执武器便要冲出大营,与王翊元同谋的乌重胤早早站在营门前,大声呵斥道:“天子有诏,从者赏,违令者斩!”
士兵们一听有诏,个个卸甲回营,谁会跟天子对着干?
精打细算的无间道卢从史就这样被收网,等待他的将是严惩,外加一个新身份——替罪羊。
七月二日,成德王承宗派使者到长安为自己辩护,声称自己受了卢从史的挑拨离间才会误入歧途,如今愿意向朝廷缴纳两税,同时请朝廷委派本地出缺的官员,恳请朝廷给自己改过自新的机会。
与此同时,平卢李师道等人也上表为王承宗喊冤,恳请朝廷为王承宗平反。
李纯看着几案上厚厚的奏表,苦笑一声,仗打到这个份上实在没法打了,这一仗打得窝囊,打得糟心,朝廷在成德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反而连战连败,面子丢的到处都是。
高调出征,却没打出输赢,李纯只能就坡下驴,宣布为王承宗平反,任命为成德节度使,退还德州和棣州,诸道行营部队即日班师。
从冬天打到夏天,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倘若早听李绛、白居易等人建议,不必如此劳民伤财。
李纯连叹数声,草草收场并非自己的本意,但此情此景,不草草收场又能怎样?
暂且放下吧,更待来时!
一场轰轰烈烈的讨伐无疾而终,吐突承璀也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回到长安。九月十四日李纯任命吐突承璀为左卫上将军,依然担任左神策军中尉。
吐突承璀以为一切将涛声依旧,宰相裴垍却盯上了他,裴垍不想让这个败军之将继续担任如此重要的角色。
裴垍上奏道:吐突承璀首先提议对成德用兵,结果劳民伤财,徒劳无功,陛下即使念及旧情不杀他,难道不应该贬黜他以谢天下吗?
裴垍还算温柔的,还有言官直言,吐突承璀可以斩之以谢天下。
翰林学士李绛也加入了倒吐突承璀的行列:“陛下对吐突承璀不加以责罚,他日再有败军之将,陛下将如何处置?如果诛杀,则罪状相同,却与吐突承璀的处罚不一致,肯定不会令人信服;如果轻易释放,那日后谁还肯跟敌人拼杀?唯愿陛下割舍不忍割舍的恩情,行使固定不变的国家法典,以此给将帅们一个警示!”
李纯整整思考了两天,他还是舍不得吐突承璀,让他痛下杀手他做不到,只好稍加贬黜,以示惩罚。
李纯免去吐突承璀左神策军中尉职务,改任军器使。
此番交锋之后,吐突承璀与李绛彻底结下了梁子,有吐突承璀则无李绛,有李绛则无吐突承璀,两者的矛盾始终不可调和。
细算起来,这一次还不是吐突承璀与李绛的第一次结怨,早在元和四年,因为一块圣德碑,两人已经结下了冤仇。
时任左神策军中尉兼领功德使的吐突承璀为了向李纯邀功,大张旗鼓翻修了安国寺,同时奏请李纯要求竖立“圣德碑”,碑的高度和面积与李隆基时竖立的“华岳碑”完全一致。
吐突承璀此举用意很明显,就是要把李纯和李隆基放在同样的高度,为此,他已经先行一步将牌楼造好,万事齐备,只欠一碑。吐突承璀上奏李纯,要求由翰林学士来撰写圣德碑文,他在奏疏中强调道,臣已经准备好一万贯,用于给翰林学士的酬劳。
李纯欣然同意,指定由李绛来撰写。如果李绛欣然从命,不仅可以与吐突承璀一起为皇帝竖立起圣德碑,还有一万贯的润笔费,何乐而不为呢?
看起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好事,却生生让李绛给搅黄了。
李绛上奏道:尧、舜、禹、汤从来没有立碑为自己歌功颂德,只有秦始皇嬴政在自己巡视过的地方将一些自高自大的话刻在石头上。不知道陛下是想效仿哪一位?况且赞美牌楼这样的工程,不过是赞美它如何壮观、如何美好、如何值得一游而已,又如何能彰显陛下的神圣品德呢?
奏疏递到了李纯的案头,李纯心中轻动,这个李绛,真能唱反调,不过说的也不无道理。
李纯抬头看了一眼正在一旁侍奉的吐突承璀:“还是把牌楼拆掉吧,立刻去办!”
吐突承璀自然不甘心,他还想缓一缓:“陛下,牌楼很大,几头牛拖不动,还得容些时日,慢慢拆。”
李纯挤出一句话:“多用几头牛自然就拖动了!”
吐突承璀心中连连叫苦,连着感谢了李绛若干辈祖宗,还得赔着笑脸辞别李纯,然后动用了一百多头牛拆掉了自己辛辛苦苦搭建的牌楼。
李绛,你给我等着!
连续两次交锋下来,吐突承璀与李绛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
吐突承璀被贬不久,宰相裴垍突然中风,淮南节度使李吉甫复任宰相,有大视野的李绛也受到了李纯的青睐,但想要拜李绛为相,还有一个障碍,那就是吐突承璀。
要想重用李绛,就必须将吐突承璀贬出长安,两人如果共处长安,必定两败俱伤。
正巧,弓箭库使宦官刘希光收受贿赂,准备帮羽林大将军孙寿谋求节度使职务,事情败露,李纯下诏令刘希光自杀。事情并没有由此结束,经过审查,刘希光的案件牵扯到吐突承璀,证据表明,吐突承璀也收受了贿赂。
李纯不再犹豫,借机将吐突承璀贬出长安,到淮南战区出任监军宦官。
贬黜完吐突承璀,李纯问李绛:“你对朕贬黜吐突承璀怎么看?”
“天下人都没有想到陛下会如此雷厉风行。”
李纯轻描淡写道:“以前念及旧情,不忍处理太重,他说到底只是个家奴,处理他就跟处理一根羽毛一样!”
一个月后,李纯任命户部侍郎李绛担任中书侍郎,出任宰相。
孰轻孰重,李纯始终心里有数,接下来他将重用李绛,因此先让吐突承璀远远走开。
李绛拜相,与他搭档的是中书侍郎李吉甫,这也是一个老熟脸了,在之前的篇幅中曾经有过出场。
李吉甫,字弘宪,赵州赞皇人,父亲李栖筠曾经担任过给事中、工部侍郎、浙西观察使等职。李栖筠喜欢读书,李吉甫继承了父亲的优良传统,并把这个优良传统延续给了自己的儿子李德裕。
由于酷爱读书,李吉甫在地理方面很有造诣,他写的《元和郡县图志》是传承至今的唐代地理巨著,也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地理总志,全书总共54卷,内容翔实而且权威。
起初李吉甫的仕途走得比较平稳,二十岁就以荫补左司御率府仓曹参军,贞元初年当上了太常博士,一路升迁到屯田员外郎、驾部员外郎。
平步青云的李吉甫后来遇上了良相陆贽,陆贽始终看不上李吉甫,甚至怀疑李吉甫结党,索性将李吉甫贬出长安,到明州做长史。山水永相逢,当陆贽被贬为忠州长史时,李吉甫正好是忠州刺史,陆贽的顶头上司。此时的李吉甫完全可以将陆贽踩到脚下,但李吉甫并没有那么做,反而以宰相之礼对待陆贽,一时传为佳话。
皇帝李纯即位后,李吉甫出任考功郎中、知制诰,知制诰一职专门给皇帝撰写诏书,属于天子近臣,很容易得到提升,李吉甫就是在知制诰任上迅速升迁为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直至出任中书侍郎、兼任宰相。
人总是会变的,任何人随着地位的变迁都会慢慢发生变化。不断升迁的李吉甫也在升迁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化,他对自己的权力看得越来越重,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倍加珍惜,以至于他已经很难听进去不同声音,任何对他的质疑,他听起来都觉得异常刺耳。
元和三年四月,皇帝李纯亲自主持“选拔贤良公正直言极谏人才”的考试。在这次考试中,伊阙县尉牛僧孺、陆浑县尉皇甫湜、前进士李宗闵脱颖而出,他们在试卷中,对当前时政的缺失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抨击。
户部侍郎杨于陵与吏部员外郎韦贯之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官,通过阅卷,韦贯之将牛僧孺等三人评定为甲等。对于这个评定,皇帝李纯表示认可,进而指示中书省着手提拔三人。
牛僧孺、李宗闵以为从此仕途一片光明,没想到在他们的仕途上出现了一只拦路虎,虎的额头上写着一个“李”字,没错,正是李吉甫。
时任宰相的李吉甫肚量已经大不如前,他不愿意看到别人对自己的行政指指点点,尤其是牛僧孺、李宗闵这些年轻人,说话没轻没重,将朝政批得体无完肤,朝政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吗?
李吉甫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他要找茬,一定不能让这些人顺利升迁,一旦他们升迁,等待自己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批评和指责。
鸡蛋总是有缝的,茬要找总是能找到的,李吉甫从皇甫湜身上找到了缺口。
李吉甫向李纯上奏道:翰林学士裴垍和王涯主持考试复试,考生皇甫湜是王涯的外甥,王涯事先不提出也不回避,裴垍也是模棱两可。
李吉甫的奏本很致命,一下顶到了李纯的腰眼上。王涯和皇甫湜的亲戚关系就在那里摆着,如果还坚持原来的结论必然会使得舆论哗然,坊间将会对这次考试指指点点。
裴垍和王涯麻烦了,翰林学士当不成了,主考官韦贯之被贬为巴州刺史,杨于陵被贬为岭南节度使,牛僧孺等人本来官职就小,贬无可贬,他们付出的代价是多年不得升迁。
通过这次打压,李吉甫如愿以偿,却为后来的“牛李党争”埋下了伏笔。“牛李党争”是牛党与李党竞争,相互拆台,互相打压,牛党的领袖是牛僧孺和李宗闵,李党的领袖是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党争归根结底是因理念不同,而源头却是李吉甫的这次打压,由此引发了后来长达四十年的“牛李党争”。
李吉甫的祸闯大了。
“牛李党争”是日后的事,且按下不表,继续说李吉甫的宦海沉浮。
李吉甫在宰相任上排挤裴垍,后来自己也被弹劾,为了自保,只能走出长安出任淮南节度使。李吉甫走后数年,裴垍出任宰相,在宰相任上干得风生水起。好景不长,裴垍不幸中风,这之后,李吉甫得以翻身,重新出任宰相。
重新为相,李吉甫感觉良好,他要在宰相任上好好施展一下自己的才华,力争青史留名,记住元和年间有一位良相叫李吉甫。
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在李吉甫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时,关于他的小报告源源不断地打给了皇帝李纯,小报告的主题是李吉甫挟私报复、打压异己。
说是小报告,实际也是真实情况的一种反应,重回宰相之位的李吉甫的确有些过头,对于曾经与自己有过积怨的官员毫不含糊,打压在所难免。
李纯眉头一皱,他知道该给李吉甫找个搭档了,这个搭档就是李绛。
李搭档并非真的为了给李吉甫搭班子而来,他的作用是限制李吉甫。这是李纯苦心积虑的一招,也是中国大历史中屡试不爽的奇招,小到一个单位,大到一个国家,搭档互斗几乎成了传统,无他,只是为了保持微妙的平衡。
随着李绛的拜相,李纯的脚上有了两只鞋子,一只叫李绛,一只叫李吉甫,两人的行政能力都是可圈可点,只是在对待皇帝的态度上泾渭分明。
宦海沉浮多年,李吉甫已经变得圆滑很多,他对待李纯的态度是奉迎,因此他这只鞋子主打的牌是宽松,力争让李纯舒适;李绛则不同,多年来他的特色就是直率,李纯着力提拔李绛也是看重他的直率,不然不会为了提拔李绛而将近侍吐突承璀赶到淮南。基于此,李绛这只鞋子主要的作用是挤脚,时刻提醒李纯,帝国还有很多任务没有完成,您还得励精图治。
一只宽松,一只挤脚,两个性格迥异的宰相免不了在皇帝李纯面前争吵。李吉甫主打奉迎牌,李绛主打耿直牌,在李纯一心励精图治的背景下,李绛经常占据上风,与之伴随的则是李吉甫的失落,时间一长,两人就结下了怨恨,矛盾日深。
元和七年三月十八日,李纯登延英殿,召见宰相,这次召见,李吉甫与李绛再一次针锋相对。
李吉甫满怀诚意地建言道:“天下已经太平无事,陛下应该及时行乐了。”
李吉甫的这次建言是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相声演员冯巩曾经有过一个段子,说下属批评领导:“太不像话了,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你以为你的身体属于自己吗,不,那是属于国家的!”
听着李吉甫的进言,李绛心中大不以为然,接话道:“汉文帝时刀剑都是木头做的,没有锋刃,家家户户也非常富足,但贾谊还是觉得如同柴草下堆积着火种,不能视为平安无事。如今朝廷法令不能通畅下达的有五十多个州,犬戎接近泾州、陇右,边关经常报警。再加上水灾旱灾经常发生,国库空虚,正是需要陛下宵衣旰食之时,怎么能说是天下已经太平,可以及时行乐呢?”
李绛说完,李纯喜形于色:“卿言正合朕意!”
退朝后,李纯对左右近侍说道:“李吉甫专门想迎合我,而李绛却是个真正的宰相!”
李纯与先祖李世民一脉相承,为了江山社稷,可以委屈自己顺从宰相,他们想成大事,想成为万民景仰的皇帝,因此可以压制自己的欲望,听从宰相们哪怕逆耳的忠言。
几天后,李纯又召来宰相问对:“贞元年间政事荒废,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
李吉甫对曰:“德宗皇帝自以为英明神武,不信任宰相转而相信其他人,因此奸臣趁机上下其手作威作福。政事荒废,就是这个原因。”
李纯摇了摇头:“我看未必都是德宗皇帝的过失。朕幼年时曾在德宗皇帝左右,曾经亲眼所见,当政事混沌时,当时的宰相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规劝,都是惦记自己那点俸禄、苟且偷安之辈,如今怎能将过失都推到德宗皇帝身上。你们要引以为戒,如果朕有什么不当之处,一定要尽力规劝,不要因为朕发怒你们就不规劝了!”
李吉甫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李绛则坚定地点了点头。
同样是点头,关于进谏这件事,李吉甫和李绛是彻头彻尾的对立派。一次,在李纯面前,两人又针锋相对了。
李吉甫如长者一般说道:“身为人臣,不应该勉强君王接受自己的意见,只要君王喜悦、人臣平安,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绛不悦,接过话头:“身为人臣,看到君王有不当之处,就应该直言,当面指出君王过失,哪怕让君王难堪。如果不进言,让君王将来背上恶名,那能叫忠诚吗?”
李纯听罢,点了点头:“李绛说的有道理!”
李吉甫看了看李绛,这头犟牛,真不知好歹,给你个棒槌,你还认了针(真)了!
李吉甫不动声色,依然故我,他在中书省,感慨多,行动少,但求平安无事,绝不多事。
对于李吉甫的圆滑,皇帝李纯心知肚明,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李绛身上。一旦李绛有段时间不进言,李纯就会当面质问:“朕难道在你眼中就那么没有肚量?你真的没有值得进谏的事吗?”
遇到这种情景,李绛不敢多言,只能再接再厉,将进谏进行到底了。
李吉甫和李绛的顶牛依然在继续,这一次顶在了“赏罚”上。
李吉甫进言道:“赏与罚,是君王手中的两大权柄,不可偏废。陛下登基以来,惠泽日深,而缺少严刑峻法,以至于文武百官都有所懈怠,陛下应该严加管束,给他们一个警醒!”
李纯没有急着表态,转过头问李绛:“你认为呢?”
李绛义正词严说道:“王者之政,崇尚德治而不是崇尚刑法,怎能不去学习汉文帝、汉景帝,而去仿效秦始皇父子呢?”
李纯重重点了点头:“有道理,很有道理!”
十几天后,司空于頔觐见,他也向李纯建议使用严刑峻法。
又过了几天,李纯对李吉甫以及李绛说道:“于頔是个奸臣,他劝朕实行严刑峻法,你们知道他意欲何为吗?”
“不知道!”
李纯接着说道:“他是想让朕失去人心!”
李吉甫顿时大惊失色,这哪是说于頔啊,分明是说自己。
退朝之后,李吉甫整天低着头,不说不笑,连日来的经历让他浮想联翩,李绛已经屡屡在皇帝面前夺得头彩,再这么下去,自己还能在朝中站住脚吗?
不行,必须做出改变!
时间走到元和七年(812年)八月十二日,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去世,时年三十一岁。
魏博战区是安史之乱后妥协的产物,代宗皇帝因为无力将河北藩镇一一讨平,只能安于现状,委任原安禄山、史思明的部将原地留任,出任节度使。安禄山部将田承嗣就成了第一任魏博节度使,战区总部设在魏州,今天的河北大名。
田承嗣死后,侄子田悦接任,后来田承嗣的儿子田绪诛杀田悦自己接任魏博节度使,田绪死后,田绪之子田季安接任魏博节度使,到田季安去世的元和七年,田氏一脉在魏博已经统治了近五十年。
按照父死子继的惯例,田季安死后应该由他的儿子田怀谏继承,但田季安去世时,田怀谏只有十一岁,这个十一岁的娃娃如何能服众呢?
田季安的妻子顾不上那么多,还是召集将领开会,将田怀谏拥立为魏博节度副使,主持魏博军政大事,同时召回老节度使田承嗣的堂侄田兴出任步射都知兵马使,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
田兴的父亲叫田庭玠,是田承嗣的堂兄弟。与田承嗣一直致力于打造独立王国不同,田庭玠骨子里有忠君爱国的基因,他不想走与田承嗣一样的路,虽然当着田承嗣给的官,但与田承嗣并不是一条心。
田承嗣之后,侄子田悦继任,看到田悦对朝廷越来越不敬,田庭玠规劝道:你继承伯父的事业,应该遵守朝廷法度,坐享富贵,何苦与恒州、郓州那些人一起当叛臣?安史之乱以来,谋叛国家者很少有能保全宗族的。你若还是桀骜不驯,那就先杀了我,不要让我看到田氏灭族!
这次进言后,田庭玠称病不出,田悦亲自登门道歉,田庭玠拒不开门,几年后,在忧愤中死去。
身为田庭玠的儿子,田兴骨子里依然有忠君爱国的基因,他面对的节度使已经换成了侄子辈的田季安,田兴在田季安的手下做衙内兵马使。
从小富贵的田季安养成了一身公子哥毛病,荒淫,残暴,经常杀戮,看不过眼的田兴每每进行规劝,田季安总是不以为然,反过来怀疑田兴收买人心。
时间长了,田季安对堂叔田兴颇为猜忌,便打发田兴到临清做镇将,进而想找个理由除掉,以绝后患。
父亲早逝的田兴从小孤苦,更知人间冷暖,他很快读出堂侄田季安的杀机,便装起了中风,用燃烧的艾草擦得全身都是,一派中风晚期的症状。年轻的田季安以为田兴真的中风,从此不以为意,田兴借此躲过一劫。
事有凑巧,不久之后,田季安真的中风了,再多的艾草也没有挽回他的性命,只能在三十一岁的年纪撒手而去,留下妻子和十一岁的儿子面对魏博的复杂格局。
消息传到长安,李纯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收复魏博的时机到了,一个十一岁的娃娃能成什么事,此时不收更待何时?
李纯马上作出部署,任命左龙武卫大将军薛平为义成军节度使,这个任命就是为了将来控制魏博战区。
李纯随即召来宰相们讨论魏博战局,究竟是打呢,打呢,还是打呢?
宰相李吉甫是坚定的用兵派,他详细阐述了不可不用兵的理由,在他看来,魏博非打不可。
李吉甫真的想打吗?
李吉甫在猜测李纯的心理,他猜测李纯想打,他坚定主战,是在投机。
猜测没有错,李纯确实想打,听完李吉甫的阐述,李纯点了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
接力棒传到了李绛手里,李绛,你的意思呢?
李绛说道:“臣分析黄河南北这些割据的藩镇,最跋扈的藩镇节度使一定是将兵力分散到几个将领手中,而不是集中于一人,这是怕将领权力太大,将来会对自己不利。诸将势均力敌,就不能强过对方,如果想联合起来,也会人心不一,阴谋必然泄露。如果想自己单独发起兵变,兵少力微,也不能成事。加上赏赐丰厚,刑法严峻,诸将相互猜忌,谁都不敢率先发难,跋扈的节度使借此获得安宁。然而,我考虑过,如果有一个严明主帅,能够让诸将听命,这样大体能保证自己平安无事。如今田怀谏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不能自己掌握大权,军事大权必然会归到某人之手,诸将厚薄不均,必然会有怨气,而他们相互都不隶属,以前分而统之的分兵之策,就是今日祸乱的源头。田氏即便不被屠戮,也会沦为囚徒,何须朝廷发兵?至于在变乱中新崛起的主帅,本来只是部将,邻近战区最不愿意看到这些,因为这可能导致连锁反应。新任主帅如果不依靠朝廷,可能就会被邻近战区消灭。因此臣认为,对于魏博不必用兵,可以等待它自行归顺。希望陛下按兵不动,只需培养军威,同时下令各战区挑选精兵以及战马作好战备,等待进一步命令。陛下的这些举动要让魏博知道,不出数月,必然会有新人出头。届时,朝廷要迅速反应,把握机会,不要怜惜爵禄,一定要重赏魏博新任主帅。黄河南北各藩镇听说后,会害怕属下照猫画虎,一定会向朝廷表示恭顺,以为自己避祸。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李绛说完,李纯连连点头:“好极,妙极!”
李吉甫又败了一阵,皇帝的心怎么说变就变呢!
过了几天,延英殿上,关于对魏博用兵旧话重提,李吉甫依然主张用兵,一切军备都已经准备齐全,此时不用兵,更待何时?
李纯将头转向李绛,你的意思呢?
“兵不可轻动。前年讨伐恒州,朝廷从各地征调二十万兵马,左右神策军从京城开赴前线,天下为之骚动,前后花费七百万贯,一无所获,徒让天下人耻笑。如今疮痍未复,人人都害怕打仗,如果陛下强行下令出征,臣担心不但会徒劳无功,反而可能会催生其他事变。况且对魏博不需用兵,形势已经很明白了,希望陛下不要再怀疑。”李绛说道。
李纯兴奋地一挺身子,拍着几案道:“好,不对魏博用兵就这么定了!”
李绛追了一句:“陛下虽然这么说,恐怕退朝之后,会有人继续迷惑圣听!”
李纯沉下脸厉声道:“朕意已决,谁能蛊惑!”
李绛立刻叩头祝贺道:“此乃社稷之福!”
李吉甫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李纯与李绛一唱一和,投机又投错了,自己太多余了!
事实正如李绛所预料的那样,田怀谏年龄太小了,无法处理军政事务,大权全部落到家奴蒋士则手中。蒋士则大权在握,便以自身爱憎将战区的将领随意调换,一下子就犯了众怒。
朝廷的任命迟迟未下,魏博将士寝食难安。
这天清晨,步射都知兵马使田兴前往总部,数千名士兵突然大声喧哗起来,围着田兴跪拜,要求田兴出任魏博候补节度使。田兴大惊失色,栽倒在地,士兵们依然不肯散去。
过了许久,田兴知道自己推辞不掉了,便对众人说道:“你们肯听我的话吗?”
众人道:“唯命是从!”
田兴大声说道:“好,那我就跟大家约定,不准冒犯副大使田怀谏,同时要遵守朝廷法令,向朝廷申报军民户口,请朝廷任命官吏。你们同意我这么做,我就答应出任候补节度使!”
众人道:“诺!”
这一幕是否有些眼熟?是不是有点类似于赵匡胤的黄袍加身?
历史就是一出出戏,演得多了,难免就会撞衫撞脸撞剧情,少数是巧合,多数是复制。
得到众人拥立的田兴随即斩杀蒋士则等十余人,然后将田怀谏一家迁出节度使官邸。从田怀谏的曾祖田承嗣割据魏博,至今五十年,田承嗣一脉在魏博的统治在田怀谏走出官邸那一刻宣告结束。
元和七年十月十日,魏博监军宦官将魏博发生的一切上奏李纯。李纯接报,连忙召集宰相应对,李纯冲着李绛说道:“你判断魏博的形势丝毫都不差啊!”
对于魏博已经发生的一切,朝廷该如何应对呢?李吉甫主张依照惯例,派宦官到魏博宣慰,以观其变。
李绛连连摇头:“不可,如今田兴已经向朝廷奉上土地和户口,正在等待朝廷的任命,不趁这个时机对他推心置腹,加以笼络,非要等到宣慰宦官抵达魏博,带回将领为田兴请求颁发旌节的奏表,然后再任命,那么恩德出于下,而不是出于上,将士为重,朝廷为轻。整个过程中田兴会认为将士出力更多,朝廷只不过是一个图章,其对朝廷的感恩戴德之心跟今天就下任命是没法相提并论的。机会一失,悔之晚矣!”
李绛的提议遭到了李吉甫的反对,在是否用兵的问题上,李吉甫输了一阵,这一阵他要扳回来。李吉甫向来与枢密使、宦官梁守谦交往,梁守谦在关键节骨眼上站出来帮李吉甫说话:“按照惯例,都是派宦官前往抚慰,如果唯独魏博没有,恐怕会产生隔阂!”
李纯想了一下,觉得也有道理,不妨让宦官张忠顺到魏博走一趟,等他回来看看情况再说。
八天后,李绛的奏疏又到了:“朝廷的威严是树立还是丧失,在此一举,时机稍纵即逝,怎能白白放弃?其间利害关系,臣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陛下不要再迟疑了。臣推算张忠顺的回程应该刚过陕州,臣恳请明天一早就下诏书,正式任命田兴为魏博节度使,一切还来得及。”
李纯认真地看了看李绛,几天来他一直在心中盘算这件事,他也在想何时下达对田兴的任命诏书,既然李绛一再坚持,想必有其道理。
好,那就任命田兴为魏博候补节度使,待日后转正。
李绛依然不依不饶:“田兴对朝廷恭顺如此,除非有非常大的恩德,否则不会让他对朝廷有非同寻常的感恩之情。”
李纯点了点头,有道理。
十月十九日,李纯下诏,任命田兴为魏博节度使,一步到位,前所未有。
宣慰宦官张忠顺还没有回到长安,给田兴的任命已经传到了魏博,得知内情的田兴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步棋走对了,朝廷待自己真是不薄。
事情走到这一步,魏博归附朝廷已经基本完成,但李绛还觉得不足,他要给魏博下一剂猛药,不仅让田兴对朝廷归心,更要让魏博军民一起归心。
李绛进而上奏道:“魏博五十年来没有接受朝廷的教化,今天却举六州之地归附,这一下剜去了河北平原的心脏,倾覆了叛乱的巢穴。如果没有超出他们想象的重赏,就不足以抚慰士卒们一直躁动的心,也不足以让附近的战区士卒眼红。臣恳请从宫库拨出一百五十万贯赏赐魏博将士。”
李绛果然耿直,敢打宫库的主意。宫库可是天子私财,而李绛就是要让天子用私财赏赐魏博将士,而且一开口就是一百五十万贯。
左右宦官有些不情愿,这个李绛,狮子大开口,开到皇帝身上了,一百五十万贯太多了,如果以后还有类似情况,皇帝怎么给得起啊?
李纯将宦官的意思传达给李绛,李绛接言道:“田兴不贪图割地自雄的利益,不顾四邻战区的反对,一心向朝廷效忠,陛下怎能怜惜小钱而破坏大政方针,不去收回六州人心呢?钱花光了还会再来,时机一旦错过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假使朝廷征调十五万兵马征讨六州,一年为期攻克,其花费何止一百五十万贯!”
大视野,大格局,李绛用他独到的眼光将利害关系呈现到李纯面前,何去何从,自己选。
李纯喜形于色:“朕穿粗布衣服,吃简单饭食,聚敛财富,正是为了平定四方。不然,朕要那么多钱放宫库里做什么呢?”
十一月六日,李纯下诏,知制诰裴度前往魏博宣慰,一百五十万贯赏赐魏博将士,六州百姓免除赋税一年。
硕大的红包发到魏博,魏博上下欢声如雷。成德战区和平卢战区的使节正好在魏博逗留,面面相觑,相对苦笑:“哎,反抗朝廷有何好处呢!”
魏博之行,裴度当起了道德讲师,连续几天与田兴面对面交流,为他讲解君臣大义。这位几年后在收复蔡州行动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官员此刻将能量一股脑地发作到田兴身上,让田兴本来忐忑的心变得更加坚定,终田兴一生,他都是不打折的忠臣。
田兴以优厚礼仪接待裴度,请裴度走遍了魏博所部的所有州县,在各州县宣布朝廷命令,同时上奏朝廷,请求任命一位节度副使,另外还有九十个官位出缺,请朝廷一并派遣。
执行朝廷法令,上缴朝廷赋税,田承嗣以来所有超过节度使级别的房屋一概避开不住,田兴用自己的行动向朝廷表明自己的态度。曾经割据自雄的魏博,在田兴的带领下重回朝廷怀抱。
其间,平卢、成德等节度使纷纷派人游说,田兴不为所动,既然已经认定了这条路,向前走,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