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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王道霸道交相用 秦军励士袭魏都(1 / 1)


春忙刚过,西门豹便大征丁壮,修整河坝,开挖渠道,欲一举消除水患。百姓们很累,纷纷叫苦,邺邑众贤者也劝西门豹“缓行”治水之举。西门豹拒不听从道:“消除水患这等大事,须万众一心,奋力而成。这就如同打仗一样,一鼓作气,勇猛无前,方能大胜,若是稍有缓和,则众人势必畏难气馁,犹如长堤崩塌,将不可收拾。如今众人虽说怨我给他们带来了辛苦,但百年之后,众人的子孙后代定会想到我留下的好处。”

见西门豹的态度如此坚决,众贤者才没有说什么。靠着水沉大女巫立下的“县令之威”,也靠着从御史、廷椽那里“借来”的六百万铜钱,西门豹软硬兼施,逼着百姓夜以继日地劳作。整整劳苦了一个盛夏,居然修整好了数百里的长堤,并开挖了三条渠道,百姓们怨气冲天,说西门豹哪里是一只“豹”,分明是一头比老虎还要凶恶的猛兽,非要把邺县百姓一口“吞了”不可。

御史、廷椽大喜,密使家人携着财物,拜见朝官,攻击西门豹希图大功,不恤民力,败坏了国君的“仁厚爱民”之德。于是,攻击西门豹的奏章很快就堆满了魏文侯面前的案几。魏文侯仔细看了那些奏章,也不说什么,令近侍将奏章全都锁进一只密匣中。

邺邑百姓对西门豹的“怨恨”只保持了几个月,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全是感激。正当秋收之时,上天忽然连降暴雨,昏天黑地地落了两天三夜,河水暴涨。邺邑百姓们惊恐万状,纷纷收拾行装,准备木盆、陶缸等物,欲逃往他乡。

从前让“河伯”娶了美貌的媳妇,遇到这等暴雨,也会堤坝崩塌,田地毁损。而今年西门豹却硬把“河伯”的媳妇截了下来,这“河伯”狂怒之下,岂会饶了众人?不料雨过天晴之后,堤坝却是安然无恙,邺邑众百姓除了让雨水泡塌了几间土屋外,没有受到任何损失。众百姓不仅逃过了一场注定难逃的大灾,还获得了一个往年少见的丰收。

待到来年春天,上天又一口气数十日不下雨,旱得土地上都冒出了青烟。可是这一年因多了三条渠道,情形和往年大不相同。滚滚的漳河水顺着渠道流到了干裂的田地上,就像蜜糖流到了农人们的心头上,喜得众人整日笑个不停。

天旱日光充足,只要有水,庄稼会比平常年景长得更好,定然能获得又一个丰收年。唯一的不足之处,是三道水渠的水量嫌少了些,远离渠道的田地,并未得到充分的浇灌。但就算如此,这些远离渠道的田地也多少会有所收获,不致减收过大。

邺邑百姓这才对西门豹心悦诚服,不用县令大人催逼,主动请求多多开挖水渠。西门豹因势利导,率领众丁壮再次“劳苦”了一个夏季,一鼓作气,开挖了九条水渠。这九条水渠加上先前的三条,共有十二条水渠之多,旱时引水,涝时排水,使邺邑的绝大部分田地都成了旱涝保收的“风水宝地”,百姓们欣喜若狂,渠成之日,家家摆宴,人人大醉。

到了秋收之时,邺邑所产的粮食,比往年多出了一倍有余。粮食多了,又无“河伯娶妇”的费用,百姓们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不用吏卒下乡去催收,主动把应交纳的钱粮送进了官府。

流亡在外的邺邑之人闻听家乡风俗大变,出了贤明县令,纷纷返回邺邑。数十年来,邺邑的赋税首次增收,所得大大超过了当初朝廷规定的份额。西门豹这才松了一口气,亲书奏章,将他在邺邑中的所作所为详细禀报给魏文侯。

魏文侯看了西门豹的奏章,十分高兴,特将翟璜召入内殿,赏赐宴乐,感谢他的举荐之功。翟璜也很高兴,手捧金爵,连连向魏文侯称贺,说魏文侯又得了一个治理地方城邑的贤能之臣。君臣二人直饮至天色昏暗,方尽欢而散。

次日,魏文侯在朝会之时,下诏曰:“中大夫西门豹爱民如子,以仁德治理城邑,百姓悦服,不负寡人所托。今当升为上大夫之列,并赏赐黄金百斤。”

在魏国,每斤黄金可值铜钱一万枚,黄金百斤就是铜钱百万,赏赐可谓丰厚。上大夫的官衔极高,论资格可以当上宰相和一军主将。一个县令若拥有上大夫的官衔,其权势已非寻常的朝中大臣能够相提并论。翟璜亦因举荐之功,升为下卿,并被赐以食邑五百户,黄金二百斤。

见到魏文侯如此赏识西门豹,朝中许多大臣似乎忘了他们曾猛烈攻击过西门豹,纷纷颂扬主公知人善任,西门豹堪称贤能之臣,居然把众人视为险地的邺邑治理成了魏国的乐土。

魏文侯可没有忘记朝臣们曾对西门豹说过什么话,他亲派使者,将朝廷的赏赐和升迁诏令送至邺邑,同时,使者也把那只装满了攻击西门豹奏章的密匣交给了西门豹。那些奏章除了末尾的署名被裁掉了外,一切都原封未动。

接到魏文侯的密匣,西门豹感激涕零,连上奏章,誓言不负主公厚恩,无论众人如何毁谤,他也要为朝廷治理好邺邑,使邺邑成为天下百姓向往的乐土。

看到西门豹奏章的同时,魏文侯又得到了两个对他来说十分有利的好消息。

第一个好消息是,周威烈王自九鼎震动后,神情一直恍惚不定,常常在白日里自言自语,如同邪魔附体一般。这样过了年余,周威烈王终于病倒在榻,以致亡故。因为在周威烈王做天子的时候,曾“威”服过魏、赵、韩三大诸侯,故臣下上谥号曰:威烈。其太子姬骄承袭王位,是为周安王。

魏文侯一向对周王室的“家事”极感兴趣,派有使者长驻洛邑城中,随时向他禀告。他知道,姬骄一向懦弱胆怯,遇事毫无主张,完全听从臣下的摆布。而经过魏文侯多年的努力,周王室的臣下至少有一半在实际上成了他的“臣下”,对他降下的“旨意”不敢有丝毫违抗。这样,他几乎可以任意摆布周天子,借周天子的名义大行于魏国有利的事情。

第二个好消息是,楚国国君忽然暴亡,由其嫡子熊疑即位,是为楚悼王。楚国对外宣称,国君是患时症不幸病亡。但魏文侯却深知内情——楚国国君并非是患时症病亡,而是在出巡之时,被“盗贼”群起攻杀而亡。

在楚国中,魏文侯一样派有使者,随时以“密书”向他禀告楚国中发生的事情。国君出巡之时,都带有精锐的护卫军卒,寻常盗贼根本不可能接近。楚国的“盗贼”居然能攻杀国君,就绝不会是寻常的盗贼,一定是权臣在造反。这个时候,正是攻击楚国的最好机会。

魏文侯兴奋得整夜难以入睡,次日几乎误了例行的宗庙祭祀之礼。这一日的祭祀之礼并不非常重要,是魏国公室一位先君的忌日祭礼。许多诸侯遇到了这样的寻常祭礼,一般不会亲至,顶多是派出宗室大臣代行其礼。但是魏文侯不论寻常的祭礼,还是重大的祭礼,只要人在都中,必会亲行大礼。魏文侯这般看重祭礼,与其说是“孝敬”祖先,不如说是对朝中众大儒的“尊敬”。

儒者最重祭祀之礼,议论一位诸侯的贤与不贤,首先看他是不是认真行以祭祀礼仪。魏文侯愿意众大儒把他看作贤明的诸侯,从而竭尽心智,忠于魏国,教化百姓。

祭祀大礼行过之后,魏文侯和众大臣依照惯例,在宗庙大堂中按次序跪坐席上,神情肃然地听着乐工们演奏庄重的大雅之乐,以祝颂冥冥中的上苍神灵。大雅之乐以编钟、石磬、玉笙、桐木琴、犀鼓、土埙等上百种的乐器演奏,随着悠扬舒缓的乐声,三十二位乐女挥着长袖,边舞边歌。

在各诸侯国中,宗庙乐舞都以八八六十四位乐女的队形进行。只有魏国是个例外,宗庙乐舞的女乐队形只及别国的一半,这又是魏文侯“尊敬”大儒们的一种表示。

八八六十四位女乐本来只是周天子才能享用的“天子之礼”,诸侯国不能享用。然而自“礼乐崩坏”之后,周天子的一切威仪都被诸侯们僭用,“天子之礼”实已成为“诸侯之乐”。

儒者极重礼仪,认为天下大乱的根由,就在于礼仪沦丧,欲使天下安定,必先复礼仪。只有克制一己私欲,恢复礼仪大道的诸侯,才能称得上真正的贤明之君。魏文侯非常愿意做一个“克己复礼”的贤明之君,即位之时,就将女乐队减为三十二人。众儒者对魏文侯的贤明之举十分敬佩,无不以成为魏文侯的臣下为荣。

此时三十二位女乐唱的是一曲宗庙大堂上经常回响的大雅之曲——《皇矣》。

皇矣上帝

临下有赫

监视四方

求民之莫

维此二国

其政不获

维彼四国

爰究爰度

上帝耆之

憎其式廓

乃眷西顾

此维与宅

《皇矣》之曲,是颂扬周室贤王周文王仁德达于上天之帝,四方归服。

在众儒者眼中,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是完备“礼法”的三位圣人,天下诸侯应以圣人传下的“礼法”治国安民。

魏文侯亦是对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三位圣人十分敬重,但他的敬重却和众儒者的敬重大不相同,他敬重的不是三位圣人传下了“礼法”,而是三位圣人的雄才大略。

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三位圣人父子同心,经过数十年的艰苦经营,以一个偏处西方的小国灭亡了强大的商朝,成为天下之主。如今魏国之强,远远超过当初的周室。寡人为什么不能像那三位圣人一样,以文德武功收服天下,据有九鼎,立下万世仰慕的宏伟大业呢?

魏文侯想着,对在宗庙大堂上演奏的大雅之乐十分重视,每次都是凝神静听。只是今日他因未得安睡,精神不济,听着,听着,忽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大失庄重。歌舞完毕,众大臣向魏文侯行礼告退,唯有上大夫田子方留了下来。

“主公,臣下有话禀告。”上大夫田子方跪下来说着,行以磕拜大礼。

“夫子有何教导,但讲不妨。”魏文侯十分恭敬地对田子方说着,站起来拱手行了一礼后,方才坐下。

“臣观主公,似乎不甚耐听雅乐。常言道,‘上行之下必效之’。主公不耐雅乐,则国中雅乐之声恐绝迹矣。雅乐绝迹,国必衰亡。”田子方神情凝重地说着。

魏文侯笑了一笑,道:“夫子所教,寡人定当牢记在心。寡人每次端坐在宗庙中听着雅乐之时,就不忘提醒自己——切莫露出了厌倦之意。不想今日还是露出了倦意,实为大错。”

儒者极重君臣上下尊卑之礼,田子方作为臣下,本来不该说出这等“不敬”之言。但是田子方又不能不说出这等“不敬”之言,近些时来,他心中已对魏文侯生出了不满之意。魏文侯太看重那帮“法家”了,用了李悝为相,还把翟璜升为卿位,西门豹也升了上大夫。

田子方曾上奏章攻击过西门豹。他倒并非是受了邺邑御史、廷椽的铜钱,才攻击西门豹的。他是看不惯西门豹的治民手段,认为西门豹不以“礼法”教民,好使诈术,又以“严法”逼迫百姓,所行非是“仁德”正道,长久下去,必将诱使国君迷信法家之“术”,而忽视了儒家“大道”。

然而就是西门豹这样的以诈术治民的“法家”,居然和他同列为上大夫了。田子方想让魏文侯明白他的不满之意,有意借题发挥。魏文侯是贤君,受了“刺”后,应该明白他须得安抚“儒家”众臣,不能偏心。

对于田子方话中的“刺儿”,魏文侯听了很不舒服,但他丝毫没露出不悦之意,反倒连连点头。

这实在是寡人的过错。田子方是寡人之师,寡人升了翟璜为卿,就不该忘了田子方啊。魏文侯望着田子方的背影,有些懊悔地在心中想着。

过了几日,魏文侯在朝堂上连下了三道诏令。以田子方能直言谏君之过,拜田子方为下卿。以太子击为国之储君,不宜久在外邑,将其从中山之地调回朝中。以李克仁德爱民,贤能忠直,拜其为中山县令。

中山之地与魏国并不相连,中间隔着赵国,这样中山就极易为叛臣割据。为此,魏文侯觉得派任何一个大臣去镇守中山之地,都不能令他放心。最后,无奈中的魏文侯将太子派到了中山之地。太子一去就是数年,令魏文侯思念不已。

魏文侯很喜欢太子,认为太子武勇仁德俱全,定可完成魏国一统天下的大任。许多时候,魏文侯有意无意地对太子说——寡人为周文王,汝为周武王矣。让将来能够一统天下的“周武王”充当中山之地的长官,实在是大材小用。魏文侯早就有意将太子调回朝中,当他打算征伐楚国时,这种心情就更加急迫。

征伐楚国这样的强敌,非发倾国之兵不可。如此庞大的军队,要么是国君自为主帅,要么是太子充当主帅。大军在外,国中空虚,亦须国君或太子镇守。总之,征伐楚国的战事一起,国君和太子都有重任在身,缺一不可。只是该由谁去治理中山之地,魏文侯一时拿不定主意。田子方的“直言劝谏”,使魏文侯豁然大悟——以儒者镇守中山,最为合适。

他最担心的事是臣下据有了中山之地,会自立为君。儒者素以忠君自诩,应该不会反叛。当然,儒者拘于“礼法”,缺少“权术”,独当一面治理重地,只怕会有所失误。但太子已治理中山多年,镇服了中山百姓,儒者纵有所失误,也不会闹出大乱来。何况,任命一个儒者治理中山之地,可以显得他看重“儒家”超过了“法家”,能收服众儒者之心。魏文侯对他的决断很是得意,觉得他和圣人周文王相比,毫不逊色。

太子击正当二十六七的少壮之时,身材魁梧高大,素以武勇名闻天下。他在十四五岁时,就已从军征战,在西方斩杀过秦国悍将,在东方擒获过齐国猛将。他在接到回返朝廷的诏令后,立即清点府库,准备好交割事宜。待到李克来到中山后,他只用一日的时间就办完了平时须得三日才能办完的事情,然后带着左右亲随,返归安邑。

魏国和韩国、赵国互相订有同盟之约,誓言以兄弟相待。太子击很容易地穿过赵国,进入魏国。在赵国时,太子击不张旗帜,不奏鼓乐,悄然疾行。但一到了魏国境内,太子击就令从者大张旗帜,并高奏鼓乐。太子击乘坐四匹纯白骏马拉着的高车,头戴金冠,身披锦袍,昂然而立。一路上,国人纷纷围观,称赞太子击英俊威武,列国之间,无人可比。太子击很是得意,有意缓缓而行,直走了十余日,方才来到国都安邑城外。

都城中豪门众多,乘坐高车的贵人们在城门间进进出出,有如流水一般。所有的贵人见了太子击,无不停下高车,恭敬地弯腰侍立道旁,直到太子的车队过去之后,才敢行进。但是有一辆高车见到了太子击的车队,却并未停下,而是径直冲了过来。

一国之中,除了国君,就以太子为尊。因此除了国君,任何人见了太子,都应该行以“回避”之礼,否则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论律当处以斩首大刑。那辆径直冲过来的高车并无随从仪仗,显然绝不会是国君的坐车。

是谁,竟敢在本太子面前如此张狂?太子击心中大怒,正欲喝令从者上前阻止,高车已经驰得很近了,太子击清晰地看到了车中的乘者,原来是新被国君拜为下卿的大儒田子方。

太子击慌忙喝令御者停车,不待所乘的高车停稳,就跳下来,恭恭敬敬地侍立道旁。田子方几乎是唯一可不对太子行以“回避”之礼的臣下,因为他被国君尊之为师。他的身份已不仅仅是代表着自己,还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国君。对田子方敬重,就是对国君敬重,对田子方不敬重,则是对国君不敬重。太子击又怎么敢对国君不敬重呢?

田子方看到太子侍立道旁,依照“礼法”应该立即停车,下来对太子行以拜见大礼。他虽然名为国君之师,毕竟还是臣下。臣下见太子,绝不可失礼,何况他又是以“守礼”闻名的大儒。不料田子方就像是没有看见太子一样,驱车从太子击身前扬长而过。马蹄踏起的灰尘随风扑过来,落在了太子击华丽的金冠和锦袍上。

太子击愤怒至极,喝令从者拦住田子方,牵着马索,将田子方的高车拉到他面前。田子方仍是昂然高坐在车上,并不下来对太子击行以拜见之礼。

太子击冷笑一声,问:“夫子如此骄傲,凭的是什么,是富贵?还是贫贱?”

田子方未成为国君之师时,是个“贫贱”之人,常常要靠着借人粮米,才能勉强度日。太子击是在“教训”田子方:你本是个穷愁潦倒的贫贱之人,全靠了国君“敬贤爱才”,才得以位居卿位,出入乘坐高车,大富大贵。你所得的一切都是国君赐给的。国君能赐给你富贵,也能让你失去一切,重新沦落到“贫贱”的境地。

田子方微微而笑,答道:“自古以来,只有听说因贫贱而骄傲的,从来没有听说富贵可以用来骄傲。微臣骄傲,自然是因为贫贱,哪里敢因为富贵呢?”

太子击听了,大为不服:“贫贱之人,日为衣食所困,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田子方从容答道:“贫贱之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只有所得,并无所失,为什么不可以骄傲呢?昔者伊尹只是一个陪嫁的奴隶,可谓贫贱之至矣,然而因为他的骄傲,被商汤拜为宰相,结果灭亡夏桀,立下了千古流芳的功业。齐国开国之君姜太公年至八十,却无隔夜之粮可食,贫贱亦为至矣。然而他却日日垂钓渭水之上,骄傲到了对周文王的车驾视而不见。周文王因为姜太公的骄傲,拜其为军师,结果姜太公辅佐武王伐纣,获得九鼎,成为天下共主,其功业足可与伊尹相辉映。故贫贱之人,骄傲为其所宜也。”

太子击愈听愈是心惊,神情也愈来愈谦恭。他深知国君志向远大,向来以周文王自诩。国君是“周文王”,那么他这位太子,就是“周武王”了。周文王、周武王都是圣人,心胸阔大,爱才若渴,对贤士敬之若父,且谦虚守礼,绝无“骄傲”之态。但是他自进入国中,却一路上大张旗帜,高奏鼓乐,其“骄傲”之态,人人皆知。他这样骄傲,毫无谦虚守礼的姿态,怎么能和周武王那样的圣人相比呢?

国君立他为太子,就是希望他能成为“周武王”,如果他所行之事根本不似“周武王”,那么国君定会大失所望,就要另寻合适的人来充当“周武王”了。田子方看上去是在故意“羞辱”太子,其实是在劝谏太子:切不可因为一时虚荣,失去了国君的宠信。贤者到底是贤者,一眼就能看到我行事的错处。太子击心中不觉对田子方充满了感激。

“夫子的教训,小子定当牢记在心。”太子击弯下腰来,对田子方行了一礼。

田子方连忙下车,对太子击行以拜见大礼:“微臣妄言无礼,还望太子恕罪。”

“夫子一片苦心,小子岂有不知。”太子击笑着,将田子方扶上高车,目送田子方远远驰去,这才重新上到车上,向宫中驰去。一路上,太子击下令卷起旗帜,收起鼓乐。到了宫中,太子击又脱下金冠,换上布冠,脱下锦袍,换上褐袍。然后,太子击才走上内堂,对国君魏文侯行以朝见大礼,并磕头请罪。

魏文侯大感惊讶,问:“我儿为国辛劳,立有大功,怎么反要请罪呢?”他早已知道了太子一路上耀武扬威的情形,心中大为不满,并想好了教训太子的言辞。不料太子一进到朝堂中,就向他磕头请罪,令他满腹的教训无法说出。

“儿臣愚妄,离开了父侯这几年,只知忙于政事,不知修养圣人之德,以致把父侯的殷殷教诲全忘在了脑后。想当初儿臣治理中山之地时,国人都说儿臣太过年少,难当重任。儿臣憋了一口气,不敢有丝毫松懈,依着父侯的教导,以爱民为本,尊敬贤者,抑止豪强,总算不负父侯厚望,使中山百姓人人乐于安居其地,做魏国之民。儿臣自以为立下了大功,一心要在国人面前夸耀,以舒往日所受的憋屈。故一至国中,就狂态尽露,全无圣人的谦恭之德,辜负了父侯对儿臣的殷切教导,实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太子击惶恐地说着。

“你能知错,便是大有圣人之德,寡人心中甚慰。”魏文侯见太子如此惶恐,心中很是高兴。

“儿臣为邪念所误,岂能知错。儿臣所以明白了过来,全是田夫子所教也。”太子击说着,将他遇到田子方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并再次磕头请罪。他知道,国君素以明察秋毫自诩,他受田子方“教导”之事,绝不能够瞒过国君。

“原来如此。”魏文侯点了点头,心里赞道,田子方到底是个贤者,虽然有时让人讨厌,可是知道好歹,明白他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事,倒不负寡人对他的一番敬重。

想着,他让太子击站起身来,正色说道:“田夫子所言,实为至理,贫贱者尚可骄傲,富贵者绝不能骄傲。富贵者若是骄傲,就会失去他本来所有的一切。昔者夏桀、商纣贵为天子,可谓富贵至极矣,然而一旦骄傲,拒谏妄行,竟至国灭身丧,实是可畏,可畏啊!”

“当年晋国众卿中,智伯势力最大,本可独占晋国,因其骄傲妄行,结果兵败身亡,使晋国为我魏、韩、赵三家共享,成为一方诸侯。”太子击说道。

“是啊,方今天下大乱,人心险恶,国君稍有不慎,则为强臣所制。我们魏家和韩家、赵家能够三分晋国,别的强臣又为什么不能瓜分我魏家呢。只是国君若想有所作为,非任用强臣不可。国君若想既有所作为,又能避免为强臣所制,首先就须谦恭谨慎,爱民敬贤,虚心纳谏,以圣人的道德获取国人的拥戴。如果国人都诚心拥戴国君,强臣纵有二心,也不敢轻举妄动。其次,不可令强臣久居重地,掌握大权,要随时调换他们的官职,不给他们结党固势的机会。另外,还得尊敬大儒。儒者喜好空谈,死守先王之法,用他们执掌朝政,国势必衰。用他们征讨敌国,定是损兵折将。故此对儒者可敬之如师,不可使其掌控军国大事。儒者以忠孝立身,看重上下尊卑的等级,有他们在朝中,可以对强臣加以威慑,使强臣不敢任意妄为。”魏文侯说着,忽然停下了话头,神情肃然。原来有几位大臣已进至宫门,踏上了朝堂前高高的台阶。

来者中没有一个是儒者,全是执掌着军国大事的强臣。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是魏文侯的嫡弟魏成子,他执掌着魏国兵权,正在日夜操练军卒。

魏文侯敬慕周文王,对其“亲亲”的“礼法”深为佩服,善待公室子弟,并委以重任。许多时候,魏文侯出巡各邑,就以魏成子为监国,代国君处置朝中大事。魏文侯的举动,曾引起了许多臣下的忧虑,也使邻近各国惊讶不已。

自“礼乐崩坏”以来,公室子弟常常相互残杀,列国国君最害怕、最不敢加以信任的人,就是公室子弟。而公室子弟一旦掌握朝政大权,又必然会谋夺国君之位,不将国君置于死地,绝不罢休。似魏文侯这般对其嫡弟重用者,列国间已是极为少见。

在最初的时候,魏国臣子们都担心国中会生出大乱,致使被敌国乘势攻击。魏国的敌国则大为兴奋,摩拳擦掌,整顿兵甲,时刻准备着趁乱攻击魏国。不料魏文侯兄弟始终十分亲密,同心协力,令其敌国大失所望,也令国中臣民敬佩得五体投地。国人纷纷言道,国君兄弟和睦,敌国必不敢侵我魏国,我魏国将强于天下矣。果然,二十年来,魏国势力大增,已成为天下最强大的诸侯国。韩、赵两国也甘愿居于魏国之下,每年对魏文侯行以朝见之礼。

魏国国势愈强,魏文侯兄弟愈是亲密,魏文侯特赐其弟魏成在名字后加上“子”的称号,就如同当年魏国列祖列宗获得的称号一样。魏文侯还给予魏成子特别的礼遇,允许他可以不经过通报,直入内宫奏事。魏成子对于所得到的礼遇,既不加以炫耀,也不刻意回避,从容对之。

平日无事时,他绝不“直入内宫”,但若真的遇到了紧急大事,他则会毫不犹疑地行使“直入内宫”的权力,让魏文侯在最快的时刻里得知消息,从而及时做出决断。今日魏成子又是未经通报,直入内宫。跟在魏成子身后的大臣共有三人,是相国李悝,下卿翟璜,将军公叔痤。

依照“礼法”,魏成子在直入内宫奏事时,可以将与此事相关的大臣带进宫来。不过,魏成子往日在直入内宫奏事时,总是单独进来,似今日这般还是第一次,一定是发生了非常紧急的事情。魏文侯想着,心里不觉有些沉甸甸起来。他绝不愿意在遇到伐楚良机时出现了别的事情。天下七雄并立,魏、韩、赵三国虽说兵势较强,但若别的大国没有出现内乱,他们很难凭武力得到什么。

只要不是关于魏国存亡的事情,寡人尽可不必理会。魏文侯在心中说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伐楚良机。

魏成子和李悝、翟璜、公叔痤向国君和太子行过大礼后,首先禀告的是魏成子:“主公,秦国国君亲率战车千乘,甲士十万,渡过黄河,直逼安邑。”

魏文侯大吃一惊:“什么,秦国竟然派出了大军攻击寡人么?”

“正是,秦国趁我无备,偃旗夜行,离都城不过五十里了。”李悝紧接着说道。

“事在紧急,微臣未请君命,已令邻近各邑速派兵卒护卫都城。”公叔痤说道。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魏文侯仍是无法相信他听到的消息。

在晋国还没有被分为魏、韩、赵三国之前,一直把西方的强邻秦国看作心腹之患。

秦国偏处西陲,若想称雄中原,只有先击败挡在东方要路上的晋国。于是秦、晋两国经常爆发惨烈的大战,数百年来不曾停止,两国结怨极深。

在秦晋数百年的大战中,晋国胜仗居多,秦国常常吃亏,被堵在西陲不能出头。秦国只是在秦穆公时一度占过上风,曾经耀武扬威地攻入晋国,一路上晋人龟缩城邑之内,避而不战,使秦军如入无人之境。可惜自秦穆公以后,秦国的势力始终敌不过晋国,到后来甚至被迫向晋国朝贡。

晋国一分为三,曾经使秦国欣喜若狂,以为东进中原的机会终于来到了。秦国积极整顿军备,大力征兵,向原属晋国的韩、魏两国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魏、韩、赵三国在最初之时,只有魏、韩两国的边境与秦国相连,其中魏国的边境与秦国相连最多,隔着黄河互相对峙。面对秦国的进攻,魏国以防守为主,并派使者携带重金,到秦国相邻的各戎族中活动,挑动各戎族向秦国攻伐劫掠,袭扰秦国后方,减轻魏国所受的压力。当时魏国一心稳定国内,并尽力向周围小国扩充,不愿和秦国发生大战。

秦国地处西陲,和众戎族交相杂居,常和戎族发生冲突,相互攻杀。在秦穆公时,秦国号称“霸主”,兵力强盛,一度征服了众戎族,迫使许多游牧的戎族定居下来,成为农耕之民。后来秦国衰弱下来,戎族纷纷反叛,成为秦国的腹心之患。众戎族中,较大者共有大荔戎、绵诸戎、月氏戎、乌孙戎、义渠戎等十余部族。

在这些戎族中,最厉害的是大荔戎、义渠戎两大部族。数百年来,大荔、义渠深受中原华夏农耕之族的影响,在保持游牧的同时,大部分人都定居下来,修筑城邑,耕种田地。实际上,似大荔、义渠这样的部族,除了语言习俗外,已和立国一方的诸侯无甚分别。

大荔、义渠对秦国的强大极为害怕,听了魏国使者的挑动,立刻向秦国大举进攻。秦国被迫放弃对魏国的进攻,回过头来,对大荔、义渠等部族大力征伐。经过数十年的苦战,秦国才攻灭了大荔,将其地改为秦国城邑,紧接着,秦国又征服了绵诸、月氏、乌孙等部族,唯有义渠仍然在与秦国为敌。但是义渠所受到的打击极为沉重,其首领都被秦国俘去,一时无力对秦国发动新的攻击。此时,魏国亦是国中安定,国土也扩至极限,难以再向中原诸侯夺取土地。秦、魏之间的大战已不可避免,各国大为兴奋,盼望着秦、魏能够两败俱伤,一同衰弱下来,以便从中得到些便宜。

周威烈王十三年(公元前413年),魏国首先发动了进攻,魏文侯亲率大军十余万,战车千乘,渡过黄河,直捣秦国腹地。秦国急忙发兵抵抗,结果在郑地被魏军打得大败,伤亡兵卒数万。次年,魏文侯以太子击为大将,再次大败秦军,攻占了秦国的繁庞。又过了数年,魏文侯拜客卿吴起为大将,连续不断地向秦国发动了猛攻。秦国连战连败,死伤惨重,被魏国一口气攻占了临晋、元里、邰阳等城。魏国所夺之地因在黄河之西,遂设置西河郡,派大臣担任郡守治理。

秦国自成为诸侯以来,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惨败,举国震骇,畏魏如虎。不论是秦国百姓,还是秦国大臣,再也无人愿意和魏国打仗,整个秦国陷入一片恐怖之中。失去了反扑能力的秦国只好沿着洛水修筑长城,坚守不出,无论魏军怎么辱骂,也不出战。

魏国的大胜,震动了天下。列国公认魏国为天下第一强国,无不对魏国心存畏惧。魏文侯也很得意,对臣下们说,秦国经此惨败,大伤元气,五十年内,绝难恢复。于是,魏国也沿着洛水修筑长城,不再对秦国发动攻击。魏文侯认为,魏国的主要敌人是楚国和齐国,他若是在秦国上消耗太大,必然会被楚、齐乘虚攻击。不料想仅仅几年之后,秦君就率大军攻进了魏国,且兵锋直指魏国都城。秦国的这般举动,魏文侯做梦也不会想到。

不只是魏文侯没有料到秦国的举动,魏成子、李悝、公叔痤一样是没有料到。他们只知秦军已攻进了国境,并从吏卒们口中得知,秦军正向都城杀来。但秦军究竟是如何杀进来的,他们却一无所知。

对于魏文侯的惊问,魏成子、李悝、公叔痤三人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秦军定是从太华山之南的韩国境内穿过,然后北上渡过黄河,如此才能直逼我魏国都城。唉!秦军的这一招,早就有人料到了,可惜……”翟璜叹息着,停下了话头。

当初魏文侯说,秦国大伤元气,五十年内绝难恢复。臣下们听了几乎是齐声应和,并说五十年后魏国将“霸有天下”,秦国那时就算恢复了元气,也只好对魏国俯首称臣。臣下们当中只有客卿吴起反对魏文侯的说法,并说十年之内,秦国必会反扑。

魏文侯很不高兴,问吴起:“秦军向来善于野战,不长于攻坚。如今我魏国已筑长城,以秦之残兵败将,能用什么‘法术’反扑,敢攻我魏国?”

吴起道:“兵者,诡道也。秦军或可使出奇计,从韩国穿过,北上渡河,直逼安邑。”

“哈哈哈!”魏文侯听了吴起的话,不觉失声而笑道,“贤卿之言谬矣。秦国敌我魏国,已是力所难支,如何又会去招惹韩国呢?贤卿素称知兵,实不该如此妄言。”众大臣们也纷纷附和魏文侯之言,嘲笑吴起徒有虚名,只会以妄言惑众。

见众人对他所说的话不以为然,吴起只低叹了几声,没有再多说什么。如今秦国果然杀入魏国境内来了,令翟璜一下子想起了吴起说过的话。

魏文侯想着,立即站起身,发出诏令:“自太子以下,都城中所有能拿动长戈的男子,俱须披甲待命。国都城门立刻关闭,禁止城中臣民出城。”又命田子方领着众儒家子弟代国君祭祀社稷,以求天地神灵庇佑魏国。

发出诏令之后,魏文侯披上犀甲,出宫登上了城墙。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公叔痤等亦是披甲执戈,跟随在魏文侯身后。客卿吴起等朝中大臣也匆匆披甲执戈,登上了城墙。

秦国位于西方,秦军自当从西而来。魏文侯和众大臣,俱站立在西城门的城楼上。魏文侯的左边站着太子击,右边依照惯例,站着的人应该是魏成子或李悝。但此刻站在魏文侯右边的人,既非魏成子,也非李悝,而是客卿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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