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自杀,重耳、夷吾逃亡,奚齐理所当然地成为新的太子。只是这位新太子年纪太小,尚且不足十岁,名望无法和前太子相比。晋献公对此并不在意,想着他还壮实,至少可以稳坐十年君位。十年的时间,足够他除灭重耳、夷吾以及一切可能威胁奚齐的“敌人”,也足够他将奚齐从一个世事不明的儿童培养成光大晋国、称霸天下的贤君。
不料上天却不作美,令他忽然生出心痛之疾,几次险些病发身亡。骊姬心中恐慌,日日夜夜祷告神灵,愿国君早日病愈。晋献公更加感动,费尽心思地为奚齐盘算着未来的大事。
为了消除隐患,他下令尽逐晋国公族。又诛杀了许多同情重耳、夷吾的大臣。虽然如此,他仍是不放心。他很明白,晋国素重武力,以兵戈治国,朝臣极为强悍,非“暴烈”之君,不能压服群臣。
十岁的奚齐无论如何也难以成为一个“暴烈”之君,压住臣下。国君不能压服臣下,则必为臣下所杀,这在“礼乐崩坏”的中原各邦极为寻常。可是臣下不是公族,晋献公无法尽数驱之,更无法尽数杀之。
一个强大的诸侯,必须拥有无数贤能之臣,如此方能富国强兵,立于不败之地。晋献公若尽数将臣下杀之,那么晋国也必将为强邻灭亡。国家灭亡,国君又岂能独存?
正在晋献公万般无奈之时,传来周室厚赐齐桓公的消息。晋献公立刻被这消息吸引住了——周太子本来无法保住其储君之位,但因得到了齐国的强大支持,结果顺利地登上了王位。他立刻想到——如果奚齐也能得到齐桓公的支持,则君位必可保之。晋国的臣下和重耳、夷吾诸公子就不敢轻易“谋逆”。
当然,晋国的太子要倚仗着齐国才能保住君位,未免会大失晋国的“威望”。只是除了这个办法,晋献公已想不出任何“保护”奚齐君位的计策来。
晋国一向强横,结仇太多,任何邻国他都难以信任。齐国自然也不是晋献公信任的国家,可齐国毕竟是盟主之国。毕竟打出了“尊崇王室,扶助弱小”的旗号。而且事实证明,齐桓公也还算守信,像是一位公正的盟主。
虽说齐桓公也灭了许多“昏暴之国”,但那都是小国。公认的大国,齐桓公都很“礼敬”,纵有机会送到手上,也不动心。鲁国、宋国、燕国、卫国等诸侯都是在齐桓公的扶持之下才得以安坐君位的。
相比之下,他晋献公在这方面和齐桓公相差太远了。他只知灭国,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灭国的机会,为此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出。他没有扶持过一个陷入危难的诸侯,反倒趁火打劫,从中得利。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还有着求助别人的这一天。
在他的眼里,求助别人,就是自取灭亡,是天下第一号的“傻子”。但是现在,晋献公被迫要伸出手来,求齐桓公相助,做一回“傻子”了。也直到这时,晋献公才不得不佩服——齐桓公的确比他更强,不愧是号令天下的盟主。
晋献公打听到齐桓公将在葵丘会盟诸侯,急忙率领众从者,前去赴会。临走之前,他将国政托于里克、荀息二位大臣执掌。只行走了两天,晋献公就觉身体不适,难以快行。他只得令御者缓缓驾车而行,三天还未走完一天的路程。
晋献公刚走出都城,里克就“躺倒”在榻上,不再上朝。许多晋国人都以为里克足智多谋,却不知里克之谋,多出于大夫丕郑父之口。丕郑父为里克的患难之交,二人极为亲密,相互之间无话不谈。晋献公将朝政托于里克、荀息的当天夜里,丕郑父就密至里克府中拜访。
“先生危矣,不日将有杀身之祸。”丕郑父的第一句话,就将里克吓了一跳。
“主公对我信任有加,托以国政,怎会有着杀身之祸?”里克不以为然地说道。
“正是主公对先生信任有加,方使先生面临杀身之祸。”
“贤弟有何指教,尽可明言,休使吾堕入云雾中矣。”
“主公一向不喜齐国,如何竟愿意前往葵丘,甘居齐侯之下?”
“此乃主公为奚齐谋矣。若得齐侯之助,奚齐之君位必固。”
“若不得齐侯之助,奚齐之君位可固乎?”
“不可。故太子、重耳、夷吾之党甚多,而奚齐年少,党羽不众,必难安坐君位。”
“主公素性高傲,难以屈居齐侯之下,吾恐其将空手而回。若主公不得齐侯之助,又欲使奚齐稳坐君位,该当如何?”
“自然要托付大臣,如今朝中大臣以吾及荀息为首……”里克说到这里,陡然停住了话头。他已完全明白了丕郑父为何说不日将有杀身之祸。
晋献公病体难支,只怕活不长久,临终之前肯定会将奚齐托付于他和荀息。对于晋献公的“重托”,他不能拒绝。否则,晋献公必会以不忠的罪名将他诛杀。他只能接受晋献公的“重托”,尽力“辅佐”奚齐。可是奚齐又绝不可辅。无论是重耳,还是夷吾,都决不会坐视奚齐登上君位。
年少的奚齐因为是“恶母”之子,失尽臣下之心,很难是重耳和夷吾的对手,奚齐必死无疑。主死臣亡,他作为辅臣,一样会被重耳和夷吾诛杀。当然,他也可以做一个不忠的辅臣,在适当的时机出卖奚齐。但他身为辅臣,却不“尽忠”,重耳和夷吾岂肯信任,同样会将他诛杀。
“多谢贤弟,使吾从梦中醒矣。”里克感激地说着,对丕郑父深施了一礼。丕郑父笑了一笑,拱手告辞。他知道里克是位极聪明的人,一旦明白所处的险境,自会想法脱身。
次日,里克在上朝时,“不慎”从高车上摔下,“跌伤”了双腿,只能躺倒在榻上。国政大事都落到了荀息一人身上,忙得他成天团团乱转。荀息也曾探视过里克,见其“伤势沉重”,神志亦近昏迷,连来客都无法认出,只好慨叹而退。
晋献公在路上走得太慢,以致“未能”赶上大会,怏怏而返。离开国都的时日不短,他很不放心,打算先回到国中四处巡视一番,然后遣使者至齐,与齐结好。不想他刚回至国都,病势陡然沉重起来,竟至不起。
骊姬伏在榻前,痛哭失声,道:“重耳、夷吾势大,倘若主公不测,我孤儿寡母,能依靠谁人?”
晋献公勉强支撑着精神,说:“夫人不要担忧,朝中里克、荀息,俱是足智多谋之臣,可保奚齐。”言毕,立遣内侍,飞传里克、荀息二人入宫。里克“伤势”未愈,内侍只传来了荀息一人。
这个里克,怎么偏偏在此时“伤”了?晋献公心里满是疑惑,却已不及细想。他只来得及指着榻前的奚齐,拼出最后的力气,说道:“寡人素知大夫……忠信为本,今以储君托之,无负,无负寡人之意。”
荀息哭倒在地,磕头道:“臣当竭尽全力,报答君恩。”
“杀里……杀里……”晋献公的声音愈来愈弱,无法把“杀里克”三个字说出口来。
“主公,主公!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啊!”骊姬凄厉地大叫着。可是晋献公已听不到他心爱的美人在说什么。
晋献公去世后,荀息奉奚齐即位,设立灵堂,以主丧事。骊姬以先君遗命为名,拜荀息为上卿,执掌国政。又拜梁五、东关五为左、右司马,执掌禁军。同时升优施为内宫总管,日夜不离奚齐,严加护卫。
丕郑父再次密至里克府中,道:“荀息贪恋权位,竟以昏君乱令立‘罪妇’之子,取死有道矣。吾闻夷吾欲借秦国之力,谋取君位,先生不可不有所主张。”
“重耳年长,又有贤名,立君当立重耳。”里克道。他本来不喜夷吾,又攻伐过屈邑,唯恐夷吾记仇。
“先生欲行废立之事,必先诛灭‘罪妇’,方可得朝臣之心。”丕郑父道。
“嗯,贤弟之言,正是我心中所想。”里克冷笑起来。当夜,里克即召心腹力士屠岸夷,使其刺杀奚齐。
屠岸夷五短身材,相貌平平,却是极精剑术。对于像屠岸夷这样的力士,里克平日极为敬重,黄金任拿,高车任坐,美女任挑。屠岸夷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敬重,因此一听里克派他前去刺杀新君,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磨快短剑,藏于衣内,然后套上内宫侍卫的服饰,趁天色昏黑,混入灵堂。
优施天生有着奉承主人的本领,却缺乏护卫主人的本领。屠岸夷并不困难地接近了奚齐,突出一剑,快若闪电地刺入新君的腹中,然后拔剑飞速后退,顺手将优施的喉管割断。灵堂顿时大乱,到处都在呼喊捉拿刺客,到处都见不到刺客的踪影。屠岸夷早已藏在帐幕间的暗影中,悄然而退。
荀息闻变大惊,急忙奔进灵堂,抚奚齐之尸大哭:“微臣受命辅政,而不能保护主公,罪该万死!”言毕,一头向柱上撞去。梁五、东关五亦赶至灵堂,见状忙死死拉住了荀息。
骊姬闻听凶信,虽极悲痛,尚能保持镇定,令人传话给荀息:“奚齐虽亡,尚有卓子,亦为先君所爱,望上卿辅之。”荀息强忍悲痛,将灵堂守门之卒尽数杀死,接着大会群臣,立卓子为君。
和上次荀息立奚齐为君时一样,里克仍是“伤重”不能入朝。梁五、东关五二人对荀息言道,敢弑君者,非强臣莫属。晋国之强臣,无过于里克,杀新君者,必里克也。
荀息沉默了一会,方对二人说道:“里克,良臣也,不可诬之。二位大夫可对其小心防范,不可言其弑君。”梁五、东关五听了,口中虽没说什么,心中俱是不服。
荀息虽忠于先君,却少谋略,已老而昏聩矣。“二五”在心中想着,觉得不能依靠荀息,须得自谋存身之道。
“里克一日不死,吾辈一日不安。先君发丧之日,众大臣俱须相送,里克党徒少在城中,可使禁军攻破其府,擒而杀之。”梁五说道。
“杀了里克,荀息亦是无用,可将其逐出朝堂。”东关五亦说道。
“二五”不知,荀息在一听到奚齐被杀时,就明白是里克所为。他与里克共事数十年,深知里克的为人,里克做梦都想独掌朝政,压服所有的大臣。
并不是骊姬的一番话,才使得他能够强忍悲痛,立卓子为君。他清楚地知道,里克刺杀奚齐,为的就是要将他压服。只有将他压服,里克才能独掌朝政,为所欲为。
刺杀奚齐,是里克结他的一个警告和暗示——里克能够刺杀奚齐,自然也能够刺杀他荀息。而里克之所以没有刺杀他,是因为他名望极高,对晋国立有大功。里克“希望”他能“悔过回头”,废了“罪妇”之子,投奔到“正人君子”这边来。如此,荀息虽须位列里克之下,但仍可保住荣华富贵。
哼!我身为辅臣,只应听命于国君,岂能屈服于你里克的淫威之下。太子申生固然死得冤枉,然人死不可复生,为臣者,应先救于时而非先补往日之过。卓子虽是年幼,然本性良善,若臣下尽心辅之,可为贤君。因“罪妇”而废卓子,非得迎重耳或夷吾为君不可。重耳、夷吾党徒众多,心地险恶,若回国为君,必是昏暴之君。到那时,我只怕仍是难逃一死。与其死在重耳、夷吾手中,我不如拼了这条老命,扶持卓子为君。
荀息打定主意,欲以装作“老糊涂”之法来对付里克。他明白里克的势力很大,朝臣差不多有一半是出其门下。硬以武力与里克为敌,不是良策。他要利用执掌朝政的有利地位,慢慢将里克手下的朝臣拉过来,削弱其势。待卓子的君位相当稳固之后,他再突然发起攻击,一举将里克置于死地。
可是“二五”却破坏了他的计谋。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趁国君发丧之际,公然以禁军攻打里克的府第。早有准备的里克轻易地击败了“二五”,将其斩杀。同时,丕郑父与大臣贾华等率家兵攻进朝堂,宣称“二五”乃荀息指使,欲灭尽朝臣,使“罪妇”孽子永霸晋国。朝臣大怒,俱投向里克,各出家兵,撞破内宫之门,击杀卓子,乱剑劈死荀息。
临死之前,荀息对丕郑父道:“君幼,老臣尚有可为,君长,老臣必死。望以吾言告于里克。”
丕郑父倒不失信,将此言告知了里克。里克听后,呆了半晌,道:“可惜!他这句话说得太迟了。”
次日,里克大会朝臣,首议补先君往日之过。太子申生身遭奇冤,自当复其尊号,并重新以储君之礼改葬。骊姬迷惑先君,罪该万死,非常刑可以处置。里克想出一个奇妙的刑罚,命人将骊姬衣服剥光,绑在朝堂大柱上,众大臣轮流以鞭击之。
鞭杀骊姬之后,里克又令将骊姬之妹少姬送与晋献公墓中殉葬。最后又尽灭“二五”、优施诸叛臣九族,根除后患。荀息因有大功于国,罪仅及身,家族赦其不死,命退出所封田园,贬为庶民。
先君之过已补,就该议定新君之位。众大臣在朝堂上激烈争吵起来,一部分人认为该立夷吾,另一部分人认为该立重耳。
争得里克恼了,按剑厉喝道:“重耳贤而年长,理应承袭君位!”
众大臣这才默然无语,里克亲笔写下迎请重耳的帛书一封,命诸大臣签名在后。大臣们都签了名,唯有狐突拒不签名,说:“吾与重耳有甥舅之亲,签名之后,难逃史官讥为私心。”里克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饶恕”了狐突的“犯上”作为。
狐突本为重耳之母狐姬之弟,虽是戎族之人,却精通华夏六艺,也曾为晋国立下许多功劳。他的两个儿子狐毛、狐偃都随重耳逃亡在外,晋献公却并未加罪于他。晋献公一直对利用戎族来袭扰敌国大感兴趣。留下狐突的性命,可以结好戎族。此时犬戎之族已被秦国征服,狐突本已没有什么用处了。但他偏偏是重耳的舅父,里克不能一边迎重耳回国为君,一边又将重耳的舅父杀了。
里克假传先君之命,封屠岸夷为上士,令其携带帛书,前往犬戎部落迎接重耳回国。重耳身在犬戎之中,日子过得并不舒畅。先是犬戎和秦国争战,到处迁移,连累他也只好跟着到处跑。后来犬戎降服于秦,改牧为农,一时适应不了,乱糟糟的时有残杀之事发生,使其整天生活在不安之中。
秦穆公知道重耳在犬戎中,常派人看望他,赐给他酒食等物。然而这种动荡不安的日子,重耳已过够了,再也不想待在犬戎部落里。因此接到里克的帛书,重耳大喜过望,立刻就要整顿行装,回去当国君。可是狐毛、狐偃兄弟却当头泼了他一桶凉水。
“帛书上并无吾父签名,显然吾父以为公子不宜回国。”狐毛道。
“里克素来阴险悍恶,只怕会与公子不利。况其连杀二君,恶名满天下。公子若在此时回国,天下人就以为里克所为皆为公子指使,徒为其担当恶名耳。还有夷吾势强于公子,岂肯甘居公子之下?公子欲与夷吾相敌,势必依靠里克不可。而若依靠里克,又必失去权柄,受制于人矣。故为公子计,当暂退一步,让夷吾与里克互争,待其两败之时,再从中取利。”狐偃说道。
狐氏兄弟为重耳智囊,一向深受重耳信任,言必听,计必从。虽然国君之位的诱惑太大,重耳还是听从了狐氏兄弟的劝谏。
“众位大夫好意,重耳自当铭记在心,然重耳逆父命逃亡在外,是为不忠。又不能尽哭灵之礼,是为不孝。不忠不孝,岂可立之为君。望众大夫另迎贤者,以安国人。”重耳对屠岸夷说道。
屠岸夷返回晋国,将重耳之语告知里克,气得里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朝臣闻知,纷纷向里克进言——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大夫速定君位。重耳不肯回国,最有资格成为国君的公子只能是夷吾。
里克又怎愿立夷吾为君?迫于情势,他一边不得不派人往梁国迎请夷吾,一边却集大军于梁晋边界。他要让夷吾知难而退,也学重耳来一番“让贤”之举。夷吾急了,连连派人催促秦穆公助他回国为君,还许诺一旦事成,赠以黄河西岸五座城池。穆公夫人穆姬心忧故国,亦劝秦穆公助夷吾为君,以免晋国大乱。
秦穆公因定下“隐藏锋芒”的国策,并不愿公然出兵,助夷吾回国。夷吾焦虑之下,又派使者向齐桓公和周天子求救。齐桓公早就等着在晋国面前显示盟主风度的机会,见到夷吾派来的使者,不禁大喜,立即发出盟主之命,并亲率兵车百乘,赶往晋国“平乱定君”。鲁、宋、卫、郑等国也各派大将统率战车,向晋国进兵,以听从盟主之命——“安定晋国”。直到这时,秦穆公方顺势出动兵车百乘,以“响应”盟主的号召。在各诸侯国的强大压力下,里克被迫收回边界之军,“恭迎”夷吾承袭君位。
周襄王元年(公元前651年)十二月,公子夷吾率亲信虢射、吕饴甥、郤芮等人,得意扬扬地进入绛都。因秦穆公为晋献公之婿,亦入绛都,和隰朋共同主持夷吾的即位仪式。公子夷吾如愿成为晋国国君,是为惠公。
在大会朝臣之后,晋惠公立开府库,以黄金宝物感谢齐桓公和众诸侯的仗义相助。齐桓公和众诸侯都很满意,率兵班师回国。只有秦穆公闷闷不乐,在回国的路上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唉!齐侯一声令下,诸侯俱争先恐后从之,将来我若争霸天下,势必会与齐侯为敌。如此强大的敌人,恐怕不易胜之。晋侯许大事若成,当赠河西五城,可是直到我告辞回国,怎么也不听他提起?秦穆公想着,命兵卒连夜疾行,尽快赶回雍城。
他要和百里奚、蹇叔、由余等大臣商议出一个办法来,逼迫晋惠公遵守“诺言”,送上河西五城。
和秦穆公相反,齐桓公令士卒慢慢而行,两日方行一日的路程。沿途无数小国的国君领着臣下跪在道旁,恭迎盟主大驾。许多小国的国君甚至甘做“内侍”,跟随齐桓公左右,直至将齐桓公送出国境。如此“大礼”,只怕连周天子也没有福气享受,齐桓公愿意慢慢而行,就是为了多多享受“大礼”。
天下真正的强国,除了我齐国之外,不过是楚、晋、秦而已。楚国在寡人的兵威下,拱手屈服,不得不向王室上贡包茅。晋国的国君之位非是寡人,就不能定下。秦国虽远在西陲,一样须得听从盟主之命。放眼天下,还有哪一国能与我齐国争胜?还有哪一个诸侯能与寡人相提并论?不,休说是诸侯,就算是周天子,又岂能与寡人相提并论?古往今来,又有何人的功劳可与寡人相比?寡人立千古未见之大功,就只能得到一个盟主的名号吗?齐桓公在深深陶醉于“大礼”的同时,又深深地感到遗憾。
虽说是慢慢而行,终究还是行到了齐国边境。管仲和鲍叔牙率领文武朝臣,立于边境,恭迎国君。齐桓公心情愉快,将管仲召入车中,同乘而行。
天气晴朗,齐桓公举目东望,忽然浑身一颤,神情异常激动。管仲顺着齐桓公的目光向东望去,只见一座高山巍峨直入云端,气势非凡。
“泰山!我齐国雄视天下,为第一大国;而泰山亦雄视天下,为第一高山。此山属我齐国,与我齐国互为相映,岂非天意?”齐桓公兴奋地说着。
泰山地处齐鲁交界,认真说起来,一大半倒在鲁国境内,怎么好说“属我齐国”呢?管仲心里说着,口中却道:“是啊,天下第一高山属我齐国,天下第一贤君,亦属我齐国。”
“哈哈哈!天下第一贤臣,也是属我齐国矣!”齐桓公大笑起来。
天下第一贤臣?我真能算是天下第一贤臣吗?当初我立下的志愿,可不只是做天下第一贤臣,而是欲平定天下啊。如今天下可算平定?应该说是平定了吧,连楚、晋、秦诸强大之国,不也屈服于我齐国吗。
不,不!楚、晋、秦决非真心服我齐国,我齐国也无力令其真正归服。可惜我老了,不然,可趁此晋乱之机,彻底征服晋国,立我齐国所能慑服之公子为晋君,然后以齐、晋两国之力,击灭楚国。
晋、楚若归入我齐国,则秦国不战即可胜之。只是此等大功,非我此生之力可以至矣。我今后当尽量少沉醉于声色之中,多多教导公子昭,使其完成我齐国未竟之大业。管仲心潮起伏,忽疑忽忧,乱纷纷地理不出头绪。
“仲父!寡人闻三代有封禅泰山之盛举,其典如何?”齐桓公笑毕,陡然问道。
管仲一惊,啊,难怪主公对这泰山大感兴趣,他竟是想起了封禅之事。
封禅是极为盛大的典礼,只能由天子奉行,且一般的天子还无资格举行封禅大典。只有立下了极大功劳的天子,才能行封禅大典。封禅一般是选择天下最高的泰山,在山顶上开出一片平地,筑上高坛,奉上祭物,以表示天子已完成上天赋予的重任,无愧于万民之主,并乞求上天继续赐予福兆。因为封禅是天子亲自与上天“对话问答”,须极具诚敬之礼。在正式封禅之前,须广祭四方山川神灵、日月星辰,礼仪繁复,非十余月不能完成,且耗费巨大,以亿万钱计。
“嗯,仲父,你没听见寡人的话吗?”见管仲不答,齐桓公有些不满地问。
“啊,主公是问,是问封禅之典?”管仲迟疑地说着。
“寡人当然问的是封禅之典。”齐桓公已带着怒意。他觉得管仲已老,神智衰弱,不似往日那般聪慧敏捷,应对如流。
“据微臣所知,古贤之王,欲行封禅大典者,共有七十二家,然名传后世者,不过十二家也,为无怀氏、伏羲、神农、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周成王,此皆至贤之王也。故欲行封禅,须有代天受命之功,革旧成新之业,方可行之。”管仲肃然道。封禅之事,与平天下之大业极为有害,决不可让主公行之。管仲在心中说道。
齐桓公面露不悦之色,道:“仲父是说寡人比不上古贤吗?想寡人出兵向北,灭山戎,亡孤竹、救燕国,深入荒绝之地,几不能还。又出兵向南,败蔡国,服楚国,兵临方城,登高南望,已能见到汉江。且安定宋、鲁,筑城于卫,又讨郑救许,更平晋国之乱,使秦国服从号令。就连天子,也须寡人之力,方可登上王位。寡人此功,虽夏、商、周三代开创之主,亦不可及矣。三代之主可行封禅大典,寡人为何不可行之?”
“封禅之典,须对上天极为诚敬,不仅有开创之功,还须有兴瑞之物,方可行之。”管仲知道“讲理”讲不过齐桓公,另换了一个话题说道。
“何为兴瑞之物?”齐桓公问。
“东海之比目鱼、西海之比翼鸟、北海之凤凰、南海之麒麟,谓之兴瑞之物。上天若欲降福于圣贤之主,必使四方兴瑞之物齐至。”管仲答道。
“这……这真有其事吗?”齐桓公犹疑地问。在四方兴瑞之物中,他只见过东海产的比目鱼。他也曾听说过圣贤之主临世,须有凤凰、麒麟现瑞,故派人四处搜寻,却是一无所获。
“此乃史书所载,俱可考证,当然是真有其事。比如商之武丁,可谓中兴圣主,因四方瑞物未至,故不行封禅之事。还有周之文、武二王,俱为至圣至贤之主,因瑞物不现,亦未行封禅大典。”管仲神情凝重地说着。
“文、武二王乃周室开创之主,如何瑞物反倒不至?”齐桓公问。
“殷、周之交极乱,恶浊之气久蔽天下,故上天不明于下,瑞物不至矣。后天下大治,清爽之气充于宇宙,故瑞物不招而至,所以成王功不及于文、武,而能行封禅大典,受上天赐福。”管仲答道。
“仲父所言,亦是有理。今日天下亦是乱极,寡人虽竭力平之,然恶浊之气恐未散尽,上天难明寡人之功矣。所以兴瑞之物,寡人尚难见之。这封禅大典,看来只能指望昭儿行之。”齐桓公遗憾地说道。
“主公亦有文、武二王之德,自当将封禅大典让与储君。”管仲笑道,心里松了一口气。
“如此,倒便宜昭儿了,哈哈哈!”齐桓公又大笑起来。
国君亲征凯旋,按例当大宴群臣,以志庆贺。齐桓公对于朝堂大宴,有着极佳的兴趣,无事尚是不肯间断,有大功可以宣扬,就更加讲究铺排了。但是齐国朝臣和公子们对于齐桓公的大宴,俱感厌倦,不想参加,却又不敢不参加。只有一个人对齐桓公的朝堂大宴毫无厌倦之意,他就是齐国太子——公子昭。
每次朝堂大宴,众文武大臣们就会对齐桓公称颂不已,同时也会对太子昭称颂不已。虽然太子昭只有十二三岁,却也如醉酒一般对臣下的称颂沉迷不已,以致隔几日不曾听到那称颂心里就不舒服。大臣及公子们的厌倦,不仅是在朝堂大宴上必对国君和太子大加称颂,还在于要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听那舒缓呆板的雅乐。
齐桓公本来亦对雅乐不感兴趣,不想年岁老了,兴趣也大为改变了。他不厌其烦,反复对众公子们说道,天下之乐,至妙者无过于雅乐,多听雅乐,虽非圣贤,也必可成为圣贤。齐桓公希望他的公子和大臣都是贤者,都愿意恭听雅乐。
没有一位公子或大臣想让齐桓公说他不是贤者,因此也就没有一位公子和大臣对朝堂上的雅乐露出厌倦之意。
此时此刻,朝堂上立着八八六十四位美貌歌女,轻舒长袖,缓缓而歌。歌女们唱的是小雅之乐《棠棣》,是一首欢宴兄弟时不可缺少的乐曲,众公子和大臣们不知听过了多少遍。然而众人都似第一次听见这首乐曲,个个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齐桓公在小雅之乐中,也最喜欢这首曲子,几乎每次朝堂大宴,都要令人歌之。他希望儿子们休要“兄弟阋于墙”,而要牢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如此,他的儿子们才能同心协力,“外御其侮”,将他开创的霸业永远保持下去。
使他感到满意的是,儿子们好像已懂得了父亲大唱《棠棣》的深意,看上去已是和和美美,毫无争斗之意。但是他在内心最深处,总有些放不下心来,怕儿子有一天仍会自相残杀。
当初他为了当上国君,曾毫不犹豫地将兄长公子纠置于死地。他的儿子们就不会依照“先例”,以武力夺取君位吗?每当想到此处,他就要让儿子们到朝堂上来,听歌女大唱《棠棣》之曲。
管仲看着朝堂上众多的歌女,心中异常伤感。他非常不满齐桓公的朝堂大宴,不是因为那些听之令人生厌的乐曲,而是因为歌女们的队形。
只有天子,才能以八八六十四位歌女同舞于朝堂上。诸侯僭用天子的乐舞之仪,是为大不敬,当以王师攻伐之。齐桓公身为盟主,以“尊王”号令天下,又怎么能对天子大不敬呢?
假若楚晋诸强国以“不敬天子”的罪名兴师问之,齐国当以何语回答?但是满朝文武大臣,竟无一人站出来劝阻齐桓公,好像齐桓公早已做了天子,以天子的乐舞示之朝堂乃是理所当然。如果鲍叔牙在朝堂上,主公绝不会如此骄淫失态矣。管仲在心里感慨着。
自从葵丘大会之后,鲍叔牙就病倒了,不能上朝视事。管仲常去看望鲍叔牙,每一次都听到鲍叔牙忧虑国君日渐骄淫的叹息声。鲍叔牙叮嘱管仲须不避君威,维护礼法大道,犯颜匡正主公的过失。然而“犯颜劝谏”正是管仲的弱处,他无法克服在心底深处存有的对齐桓公的畏惧感。那种畏惧感已化为他的骨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朝堂大宴散后,管仲径直赶往鲍叔牙府中探问。鲍叔牙依旧躺坐在榻上,正盯着面前的小案,凝目沉思。小案上放着四十九根蓍草,排成一个完整的卦形。
“唉!怎么又是这等不吉之卦。”鲍叔牙叹道,将蓍草混成一堆,重新演算起来。
年轻的时候,鲍叔牙对易经八卦的演算极感兴趣,几乎日日钻研不休,后来他当上了大夫,忙于国事,就很少有闲心演算八卦。近些天他病卧榻上,不觉又对八卦的演算来了兴致。在他又一次演出卦形之时,管仲已在一个小童的引导下走了进来。
“老弟请坐,恕为兄不能行礼。”鲍叔牙拱了拱手。
管仲抬手回礼,就势坐在榻沿上,向小案的卦形望过去。那卦名为无妄,上卦为乾,下乾为震。
“嗯,鲍兄,此卦倒是大有深意,其上卦为乾,乾为天为刚为健。其下卦为震,震为雷为刚为动。动健相连,双刚相迭,阳气大为充沛啊。此卦主天空鸣雷,震动万物,人心奋发,大有作为。只是行事须遵正道,不可妄行,所以这卦名就叫作无妄。方今我齐国之威,正如天空鸣雷,震动万邦。然刚气太盛,难免会使人作无妄之行。”管仲思索着说道。
“老弟看得一点也不错,此卦爻数为六三,暗藏着凶险。”鲍叔牙边说边将一卷记录着爻数象辞的竹简递给管仲。
管仲展开竹简,见无妄之卦的六三爻数下记有一段象辞:
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
曰:行人得牛,邑人之灾也。
“依爻数象辞上来讲,是说将发生意外的灾难,好比系牛系在了不该系的地方,结果让路上的行人顺手牵走了,致使邑人受了灾。”管仲道。
“难道是我齐国行了什么不该行的事,以致要发生意外的灾难?”鲍叔牙似是在问着自己,又似是在问着管仲。
“鲍兄,你安养病体要紧,国家之事,不必太过忧心。”管仲安慰地说道。
“齐国能有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啊,我又怎么能够不为之忧心。”鲍叔牙道。
“如今我齐国上下和睦,百姓安康,朝政清明。天下万邦,无不对我齐国仰慕至极。鲍兄还有什么可以忧虑?”管仲笑道。
他有些后悔——不该和鲍叔牙谈论什么卦意。鲍叔牙只会为国事而演算八卦,与鲍叔牙谈论卦意,就是与鲍叔牙谈论国事。谈起国事,鲍叔牙就会心情激动,言语高昂,大大不利于他安养病体。
“眼前我齐国自是不错,威德远扬,只是日后如何,令人不能不忧啊。近日我演算八卦,所得大都为不吉之爻,此中莫非有天意暗示?‘无妄’之卦意为不可妄行,须遵正道。可是我听说主公近来有颇多妄行之事,甚至僭用天子礼仪。嗯,听说今日主公又在大摆朝堂之宴,有没有什么僭用天子礼仪的妄行?”鲍叔牙问。
“这……”管仲犹疑了一下,笑道,“不仅是主公有僭越之妄行,小弟亦有许多不端妄行。主公赐我在府内建筑高台,名曰‘三归’,言百姓归,诸侯归,四夷归也。”
“府中建筑高台,只有诸侯才能为之,你怎么也建起高台来了?”鲍叔牙急了,厉声问着。如果连管仲都僭越妄行,又怎能指望他去劝谏主公?
“僭越之行,有大有小,大曰妄行,小曰不端。不端尚无大碍,妄行必致灾祸,小弟此举,是欲主公沉入不端,而不妄行。实是无奈之举啊。”管仲感慨地说道。
“你又是这一套,僭越就是僭越,何论大小。”鲍叔牙不满地说着。
“僭越当然有大有小。”管仲说着,把齐桓公欲行封禅大典的想法仔细地讲述了一遍。
“主公欲行封禅,莫不是想做天子?”鲍叔牙吃了一惊,浑身冰凉。齐桓公若想做天子,势非灭了周室不可。
自平王东迁以来,列国虽是不敬周室,大违礼法,却从无灭周之举。就连那自居蛮夷之邦的强横楚国,也不过是欲与周室并称为王。齐桓公之所以能成为霸主,号令天下,一是凭借强大的兵威,二是凭着“尊王攘夷”的号召。如果齐桓公不仅不“尊王”,反而要“灭周”,那么齐国君臣数十年的艰苦努力,岂不尽付之流水?天下诸侯结成的“尊王”之盟必然崩裂。列国又将互为攻杀,一片混乱……
“主公若行封禅,非登天子之位,不能遂其欲愿。小弟纵容主公小有僭越,使其乐醉其中,正是为阻其大僭,免使天下混乱,你我之功毁于一旦啊。”管仲说道。
“唉!主公好胜之心,竟是至老不改。”鲍叔牙不禁长叹了一声。
“鲍兄不用忧虑,主公好胜之心,虽难以劝谏,却可隐夺。”管仲安慰道。
“俗语说‘水满则盈’,我齐国是否已至‘满盈’?方今秦、晋诸国兵势甚强,将来必为齐国之患。”
“鲍兄此言差矣,秦、晋两国,一有戎族之乱,一有公族之乱,国势自会削弱,难以为患。”
“贤弟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秦、晋两国,各有大贤,自会平其内乱。”
“不知鲍兄所言大贤,是指何人?”
“一为秦君,二为重耳。秦君虚心纳贤,能用一‘五羊皮相国’,可见其志不小。重耳不为小利所动,礼让君位,所谋必为大也。”
“秦、晋两国相连,势若俱强,必难相容。二强相斗,我齐国自可从中取利,不必畏惧。”
“有贤弟在,自不须畏惧那秦、晋两国。可是,贤弟也老了啊。”
“齐国已成礼仪之邦,人才济济,将来自会有更胜你我之人。”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啊。”鲍叔牙说着将案上的蓍草重新放好,欲再次演算。
“今日就不必了吧,小弟腹中正饥,欲讨鲍兄美酒一醉。”管仲挡住了鲍叔牙的手臂。
“美酒我这里倒有,只是没有美女歌舞助兴。”鲍叔牙笑道。
“不妨,没有美女,还有我呢。”管仲也笑了,站起身,拿下墙上挂着的桐木七弦琴,端坐席上,问,“不知鲍兄欲听何曲?”
“能得仲父之歌,实乃叔牙之幸也。不论何曲,仲父唱来,自然俱为仙乐。”鲍叔牙兴致勃勃地说道。
他知道管仲如此,是想让他忘掉忧虑,高兴起来。鲍叔牙心里也想高兴起来,好尽快将病养好,入朝劝谏国君,使其不作无妄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