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公想忘掉一切烦恼,偏偏烦恼犹如江上之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天,齐桓公来到了蔡姬宫中,与她乘舟游池为乐。蔡姬善于游水,更擅长驾舟。然而齐桓公却很怕水,每次乘舟游玩,必将蔡姬带在身边。她虽已年过三旬,因为没有生过孩子,姿色依旧艳丽,身子也灵动如少女一般。
齐桓公已是一刻也离不开酒,连舟中也备下了酒具。蔡姬平日无忧无虑,像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少女。齐桓公宠幸她,她好像很快乐;齐桓公久久不与她相见,她似乎一样很快乐,寝宫中日日都会传出她的笑声。
齐桓公每当听见蔡姬的笑声,心里就不怎么舒服。他看惯了后宫姬妾们为了得宠而争风吃醋,寻死觅活。可蔡姬竟不这样,好像他这个堂堂霸主似可有可无,没什么了不起的。除了乘舟游玩之外,齐桓公很少与蔡姬相见,有意对蔡姬加以冷落。
齐桓公在舟上喝酒,蔡姬也喝。忽然一阵风吹来,小舟左右乱晃。齐桓公吓得怪叫起来,趴在舟中一动也不敢动。蔡姬看到齐桓公如此狼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趁着酒兴,弯腰用手撩起水花,洒向齐桓公。齐桓公大怒,喝骂蔡姬不知规矩。蔡姬见齐桓公发恼,更觉有趣。不仅以水相撩,还分开两腿,站在舟上,左右摇晃。把池中的水晃进了舟中,将齐桓公的衣服浸得透湿。齐桓公恐惧地喊起救命来,当他被蔡姬送到岸上时,觉得颜面大扫,竟喝令竖刁立刻将蔡姬送回娘家。
一国遣回所娶的另一国公主,是件极不礼貌的事情,很少有国君这么做过。此时蔡哀侯已死,国君由太子承袭,是为缪侯。蔡缪侯年轻气盛,并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对齐国敬畏。见齐桓公将妹妹遣回,心中大为愤怒。对众文武大臣道:“齐国不把我蔡国放在眼里,我蔡国也不必认齐国为盟主,天下难道只有齐国是强国吗?”
蔡国的文武大臣们向来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结好齐国,一派主张结好楚国。主张结好齐国的大多数是老臣,随着蔡哀侯的去世,已在朝中失了势力。结果主张结好楚国的少壮之臣占了优势,他们纷纷进言,劝蔡缪侯借此机会背弃盟约,与楚结好。
蔡缪侯为了让齐桓公知道他不是任人欺负的弱者,同时也为了向楚国示好,竟派使者入楚,欲将妹妹改嫁给楚王。楚王见蔡国主动“投顺”,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了婚事。
齐桓公处处与楚国作对,早已成为楚王时刻想打击的头号敌人。把齐桓公的姬妾“挖”过来成为楚王的姬妾,无疑是对满口礼法的齐桓公沉重的打击。蔡姬又一次做了新娘,南行千里,踏进幽深陌生的楚宫里。
齐桓公得知这一消息后,暴跳如雷,几欲疯狂。他只是遣回蔡姬,并未写下休书,从礼法上说,蔡姬仍是齐国人,仍是他齐桓公的姬妾。齐桓公不过是想惩罚蔡姬一下,过些时日依然会把蔡姬接回齐国。他并不愿为了蔡姬而失去蔡国,在中原各大国中,蔡国离楚国最近。蔡国站在齐国这一边,无疑是对楚国的一种不可忽视的压力。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蔡缪侯居然会把名义上仍属于他的蔡姬“改嫁”给楚王。这对于一个普通诸侯来说,亦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何况他乃堂堂的天下霸主。他当即传管仲、鲍叔牙进宫,要发倾国之兵,踏破蔡国,并亲手将蔡缪侯杀死,以雪心头大恨。
“蔡国如此无礼,实为可恨。然以我齐国之强,也不必发倾国之兵,命一大将领兵车二百乘,再知会宋、陈两国各出兵车百乘,就已足矣。”鲍叔牙道。
“不,寡人非得亲自出征不可。二百乘兵车太多,寡人只需领隐军百乘,就可擒杀蔡缪侯。”齐桓公怒气冲冲地说着。
“这……”鲍叔牙的目光向管仲望了过去,希望管仲能出言阻止齐桓公。他素重礼法,对蔡缪侯的举动极为愤恨。但他又认为这件事对齐国来说,有些尴尬,不宜大张旗鼓,弄得天下沸腾。管仲好像没有看到鲍叔牙的目光,默然无语,神情悲哀,似正想着什么伤心之事。
“仲父你这是怎么啦?”齐桓公奇怪地问。
“我在想,这世上的妇人也太过厉害,夏桀亡于妹喜,殷纣亡于妲己,幽王亡于褒姒,如今威名赫赫的天下霸主,又要亡于蔡姬了。”管仲感慨地说道。
“什么,你竟……你竟然说寡人要亡于蔡姬么?”齐桓公大怒。
“蔡国虽比卫国略强些,但要与我齐国对抗,恐怕是力所未及,仲父何出此言啊?”鲍叔牙困惑地问。
“蔡国自不足道。然蔡国行此无礼之事,自是要示好楚国。我军兵临蔡国,楚必来救。区区百乘战车,何能抵挡楚军?若主公万一有失,不是亡于蔡姬之手,又是亡于谁人之手?”管仲冷然说道。
鲍叔牙心中一凛,道:“不错,楚国一直想把蔡国拉过去,我军攻蔡,其必来救。主公若贸然进兵,恐遭不测。”
“哼!我齐国称霸,他楚国自是不服。齐、楚早晚必有一战,晚战不如早战,又怕他怎的?仲父苦心训练的三支隐军,不就是用来对付楚国的吗?这次我们全拉出去,难道还不能打败楚国吗?”齐桓公厉声问道。
“不能。”管仲毫无畏惧地说着。
“仲父不是说过,隐军一旦练成,就是天下无敌吗?为何此时仲父又说不能打败楚国,莫非从前仲父是在欺骗寡人吗?”齐桓公话语中带着难以压抑的怒气。
“我隐军有兵车三百乘,以一当十,可当敌军兵车三千乘,何惧楚国?然主公此次出征,非是与一楚国为敌,而是与三方强敌为敌。我隐军虽勇,同时与三方强敌大战,未免力有不及。”管仲说着,语气缓和了许多。
“三方强敌?是哪三方?”齐桓公问。
管仲让内侍太监取来地图,指指东边靠海的地方,又指指西边靠汾水的地方,说:“海边山戎夷族,还有汾水之畔的晋国,无时不对我齐国虎视眈眈。我兵伐楚国,其必乘虚来攻。楚有兵车二千乘,晋有兵车千乘,山戎有精骑万人,亦可当兵车千乘,此共有四千乘兵车之威,我齐国如何抵挡?”
“这……”齐桓公如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脑中嗡嗡乱鸣,说不出一句话来。
山戎乃北戎之分支,其首领常驻令支。山戎之族以游牧为主,也有务农之人。其统辖之地广大,背靠大海,东南与齐国鲁国为界,西与燕国为界,北与北戎为界。南北千里,东西五六百里,拥部众数十万,精锐骑兵万人。数十年前,山戎曾大举伐齐,给齐国带来了极为深重的灾难。后来山戎内乱不止,无力以大兵侵伐齐国,但仍常常以小队骑兵侵扰齐国边境,令齐国不得不在北部边境上屯以重兵。
齐桓公称霸天下,四处宣称尊王攘夷之道,引起了北戎诸夷族的极大恐慌与愤怒,日夜操练骑军,欲攻袭齐国。只是看到齐国兵势强大,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楚国远在千里之外,兵车之众,为天下第一,齐国欲胜楚国,非发倾国之兵不可。一旦齐国兵发千里之外,山戎必竭其全力,乘虚攻伐齐国。齐军士卒闻听家乡被夷族攻伐,军心必乱,必大败溃逃。这个时候,晋国就会借着帮助齐国驱逐夷族的名义,号令天下诸侯,兵进齐国,轻易地夺去齐国的霸主之位。如此,就算齐国能够保全,但他齐桓公的君位性命,只怕无法保住。
“主公,仲父所言极是,不可贸然进兵啊。”鲍叔牙再次劝道,他心中忍不住对管仲大为佩服。其实管仲所讲的这些道理他也明白,只是急切间竟想不到这上面去。
“难道对蔡缪侯的无礼寡人就忍了不成?”齐桓公瞪大眼睛问道。
“当然不能忍了。我齐国是霸主之国,岂容轻视。我齐国须发倾国之兵出征,但不是出征楚国,而是出征山戎。”管仲沉声说道。
“出征山戎?这……这是为何?”齐桓公大感意外。
“主公欲成为真正号令天下的盟主,必欲威服晋、楚,而欲威服晋、楚,必先除了山戎之患。”管仲边说边指点着地图,“主公请看,楚国与齐国隔有蔡、陈、许、宋、徐、鲁、邾、莒诸国,其欲伐我,必先征服这大小十数国。然楚国虽强,一时也无力征服如此众多之国。故楚国虽为大害,尚难危及心腹。晋国与齐国隔有卫、曹、邢诸国,欲伐我齐国,必先借道,但其若无堂堂正正的理由,谁肯借道与他?所以晋国也难称为腹心之患。真正的腹心之患,实为山戎。其勇悍善战,又精于骑术,一日可行数百里。朝发之,夕便可至临淄,为害极大。”
“不错,我齐国应当先征山戎。此举不仅可保边境安宁,且可应了‘攘夷’之名,实为堂堂正正之战矣。”鲍叔牙兴奋地说道。
“山戎多为游牧之民,善于迁移,恐难一举灭之。”齐桓公皱着眉头说道。
“微臣近日思得一策,虽不能将山戎一举灭之,亦可永绝后患,并能威慑晋国,使其不敢对我齐国轻举妄动。”管仲道。
“哦,此为何策?请仲父详细讲来。”齐桓公来了兴致。
“此策名为‘扶燕制敌’。燕乃召公所封之地,本为大国,只是近年屡受山戎之欺,国势渐弱,难以自保。我齐国将山戎之地尽数赠予燕国,并多送兵车弓戈,以壮燕国之势。这样不出数年,燕国必复强盛矣,对我齐国也必将感激不尽。燕在晋之西北,可从后面掩袭晋国。有燕国为齐国强援,晋国必不敢轻易犯我齐国。如此,我齐国已绝无后顾之忧,可发倾国之兵,与楚国一决胜负。”管仲微笑着说道。
“此策大妙,可服燕,可绝山戎之患,可制晋,实乃一箭三雕也。”鲍叔牙大声道。
“这……这燕国强盛起来,若不服我齐国,又当如何?”齐桓公问。对于管仲的计策,他已在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仍是想挑出些“毛病”,以显示他明察秋毫的贤君风范。
“山戎乃是北戎一支,燕国得了山戎之地,就和北戎结下了深仇。燕国为抵挡北戎,只能依靠我齐国之力,绝不敢不服我齐国。”管仲答道。
“山戎、楚国、晋国是强敌,秦国也是强敌啊。仲父为何不提秦国?”齐桓公又问。
“齐为天下之东,秦为天下之西,相距太远。秦欲侵齐,北行必须越过晋国,南行必须越过楚国。以秦国之力,无论晋、楚,都绝难胜之。故百年之内,秦国无法与齐为敌。虽然其国势不弱,亦可略而不计。”管仲道。
“嗯,仲父之言,深得寡人之心。如此,就请仲父点齐兵车,北伐山戎。”齐桓公欣然说道。
“山戎凶悍狡诈,我军必出其不意,方可大胜。济水之畔有一鄣国,屡有无礼之举,我军可声言灭鄣,集大军于边境。”管仲道。
“山戎之地大多是荒野,军中粮草转运,须仔细筹备。”鲍叔牙道。
“不错,粮草转运切不可大意,就劳鲍先生处置吧。”齐桓公道。
“微臣探得山戎有意伐燕,我军当等待山戎兴兵之后,才可行动,以显示我军乃仁义之师,急人所难。”管仲道。
“管老弟,你这‘扶燕制敌’之策怎么从未对我提起,是不是上次朝堂大宴之时,我扫了你的面子,你不高兴了?”鲍叔牙有些不满地说道。他和管仲进出宫中,本可享受乘坐肩舆之礼,但二人几乎从未真的坐过肩舆进出宫中。此刻二人又是一步步顺着漫长的御道,向宫外缓缓走着。
“哪里。多亏上次鲍兄之言,小弟才自觉应当更加努力,方想出此策。只是有些地方尚未想妥,故未及相告。”管仲言不由衷说道。
自从上次朝堂大宴之后,他和鲍叔牙见面的时日愈来愈少。他怕听到鲍叔牙所说的那些话。他要建平天下之大业,也要日日享受酒色之乐。但鲍叔牙只想让他建平天下大业,却看不惯他享受酒色之乐。
“管老弟这‘扶燕制敌’之策若能成功,则平天下之大业,指日可成矣。”鲍叔牙说道。
“不是小弟夸口,平定天下,此时已非难事,难的是我齐国霸主之位,不知如何才能长久保持下去。”管仲道。
“是啊,主公虽可称为贤君,却在立储大事上……”鲍叔牙摇着头,无法说下去。为人臣者,背后议论国君,不合礼法。鲍叔牙欲正朝官淫逸之风,大力提倡礼法,并身体力行,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弄得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然而有些“非礼之言”,他又不得不说。
列国中最难处置的事情便是立储,常常因此造成国中大乱。避开大乱的最好办法,就是依照礼法,早立太子。齐桓公正室夫人无子,依照礼法,应该立公子无亏为储君。可是齐桓公至今却毫无立公子无亏为储的迹象,令鲍叔牙心中焦虑不已,顾不得臣下不宜干预立储的“礼法”,屡屡提醒齐桓公——该立太子了。
齐桓公对于鲍叔牙的提醒,总是装作没有听见,以别的言语岔开。如此下去,将来齐国必生大乱,霸主之位,难以长久保持。鲍叔牙这句话好几次欲在齐桓公面前说出来,又咽了回去。这类话说多了,他未免会被齐桓公视为欲与公子无亏结党,反而会使齐桓公更加不肯早定储位。
听着鲍叔牙说出的半截话语,管仲并未搭腔。他开始也曾劝过齐桓公早定储位,但仔细观察了齐桓公的几位公子一番后,就不再说什么了。他认为齐桓公的几位公子中,没有任何一人能够成为贤明之君,可以继承父亲的霸业。他对此大为失望,不自觉地在鲍叔牙面前露出了“霸业难继”的感慨。兵伐山戎,路远道险,必须思谋万全,方可行之。管仲在心里想着。
果然不出所料,在周惠王十三年(公元前664年)冬,山戎首领密卢亲率一万精骑,攻伐燕国,连陷城邑,大肆劫掠。燕国抵挡不住,急派使者入齐,请求盟主发兵救援。齐国大军早已集于鄣地,燕国使者刚至,齐桓公便下令北伐山戎。
鲁庄公闻听齐军北伐,忙率战车百乘,赶至齐军大营中,对齐桓公说道:“鲁国亦是屡受山戎之害,寡人愿随盟主出行,以靖北方。”
齐桓公大为高兴,称赞了鲁庄公一番,道:“北地道远路险,兵贵于精而不在于多。贤侯不必劳顿。寡人此番若能大胜北夷,当是贤侯之诚心感于天地。若此行不利,还须贤侯以生力军相援。”
鲁庄公大大松了一口气,恭维齐桓公几句后,连忙告退。他根本不想深入北方苦寒之地去“受罪”。但齐桓公既是盟主,讨伐的亦是鲁国之敌,他不能不硬着头前来“表示”一番。齐侯变得这样通情达理,倒真像是个盟主了。鲁庄公在返回的路上奇怪地想着。
齐桓公所以变得“通情达理”起来,是因为他的心情极为愉快。
鄣国虽是个小国,亦有兵车数十乘,且依河筑邑,地势险固。齐桓公当初与天下诸侯会盟之时,也曾派使者邀请过鄣国国君。不想那鄣君居然大发雷霆,将齐国使者赶出了都城。
鄣君说:“寡人先祖乃姜太公之嫡孙,论起辈分,齐君应该称寡人为爷爷,岂有孙儿派使者邀爷爷会盟之理?”还说,齐侯若想让他会盟,除非亲自来请,并充当御车之役。
齐桓公大怒,当即就要发兵灭之,被管仲阻止,说:“鄣为齐之同姓,亦为太公之后。灭同姓国,是为不义。”齐桓公听了,暂且压下心中怒火,不再理会鄣国。但在他的心底,却一直没有忘记对鄣国的痛恨。
此次齐国大军兵临鄣国,本为迷惑山戎,并非真欲灭了鄣国。可是鄣君望见齐军的威势,竟吓破了胆,主动请降,并且不顾“爷爷”之尊,背负荆条,反绑双手,跪倒在“孙儿”面前,乞求“孙儿”饶命。齐桓公大喜,自然是饶了“爷爷”的性命,并且毫不客气地占据了“爷爷”的内宫,享受“爷爷”所藏的美色。这是齐桓公自登位以来,第一个仅凭兵威灭掉的诸侯国。
今后灭国,应该多用此威慑之法。这样,既有得地之实,却无灭国之名。齐桓公愈想心中愈是高兴,他已把蔡姬带给他的烦恼暂时忘到了九霄云外。
在辞退鲁庄公的当日,齐国大军已拔营而起,进入山戎境内。齐桓公自为主帅,管仲副之。以王子成父、隰朋、东郭牙为大将,领隐军上、中、下三军,共兵车三百乘,壮士三万人。鲍叔牙、宁戚则领常军二百乘,兵卒二万人,随后接应,并转运粮草。一路上,许多小国国君都愿随齐军北伐,齐桓公俱依鲁庄公之例,一一好言辞退。
山戎在周朝威势大盛之际,也曾接受过周王所封,名列第四等子爵诸侯。但早在平王东迁之前,山戎已不向周室朝贡,自立为主。不过,在山戎的南部,还保留着许多农耕之民,留有当年臣服周室,欲作周室顺民的痕迹。然而愈往北行,其地愈为荒凉,处处是野草荒林,间或有着一座座山戎部落,俱以帐幕为室,放牧牛羊为生。管仲下令严禁袭扰山戎部落,日夜兼程,直扑燕都蓟邑。
虽是道路难行,可十余日后,齐国大军已至蓟邑城下。密卢正率部众围攻蓟邑,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齐国大军会来得如此迅速,仓促接战之下,部众大溃,争先恐后向令支方向逃去。
齐军鼓吹着得胜之乐,部伍整齐,排列在城下,好不威风。燕君大开城门,亲自御车,至齐军大营中迎接齐桓公。刚进营门,燕君就见一面丈八大旗迎风飘扬,上面绣着斗大的四个字——尊王攘夷。
燕君心中顿时感慨万千,一时想起了许多事情。
燕国的第一代国君召公姬奭为周室同族,亦为武王伐纣时的功臣。自召公以后,九传到了惠侯。燕惠侯即位之时,正好遇上周厉王逃到彘地,周室处于共和执政的时期。燕惠侯趁机不再朝贡周室,专意侵伐邻国,扩张国势。
经过禧侯、顷侯、哀侯、郑侯、缪侯、宣侯、桓侯数代国君,燕国忽强忽弱,最终虽可勉强称为大国,但其国势远不能与齐、晋、楚、秦相比,甚至连鲁、郑、宋诸国也比不上,只相当曹、卫诸国。
桓侯在位七年后去世,太子即位,是为燕庄公。他素有大志,即位之后,很想有所作为,日日整顿兵车,训练士卒。当卫国支持王叔颓夺天子之位时,曾派使者请求燕庄公予以帮助。燕庄公极想借此名震天下,但又畏惧号称“尊王”的齐桓公。他苦思之下,终于想出一条两全其美的计策。
在燕之南,还有另一个燕国,被称为南燕。燕国历代君主对于南燕之国的存在很不舒服,屡欲灭之,俱未成功。燕庄公即位之初,也曾大举侵伐南燕,虽然仍未灭了南燕,却逼迫南燕订下了臣服的盟约。依据那盟约,南燕必须随时听从燕国的命令。燕庄公当即派大将领精锐兵车五十乘南下,命南燕国君统之,助卫攻打王都。如此,功成,则益处归于燕庄公。不成,则有南燕国君顶替“罪名”。
开始时,燕庄公的谋划进行得很顺利——王叔颓已当上了天子,并将封燕国为一等公爵,大赐土地人众。不料未及两年,郑国就护送着周惠王杀回王都,斩王叔颓,生擒南燕国君燕仲公。燕庄公不仅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南燕反而为赎回其国君,背弃与燕国订立的盟约,臣服于郑。燕庄公有苦难言,亦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暗暗寻找机会,准备报复南燕和郑国。
正当他准备得差不多,已派出大军,欲南伐郑国之时,齐国军队大举伐卫,仅以百乘兵车,就令卫国订立城下之盟。燕庄公大为惊恐,慌忙招回已行至边境的南征大军,并派使者携带重礼,入齐祝贺。齐国对于他派来的使者很冷淡,并拒收其礼,责令他行“尊王”之礼,恢复对周室的朝贡。
燕庄公又羞又恼又怕,拒不听从齐桓公的“尊王”之命,反派使者到令支,企图与山戎订立盟约,对抗齐国。不想山戎探得燕国已与中原诸国结仇,无人相帮,趁机大举攻伐,劫掠燕国城邑。燕庄公万般无奈,不得已派使者至齐求救,并大肆宣扬此事。他如此这般,用意有二:一是借此威吓山戎;二是使得齐桓公为“名声”着想,不得不派兵救援燕国。
虽然燕国久已不贡周室,但毕竟是召公之后,与周室极有渊源。齐桓公号称尊王,不能不解救燕国遇到的危难。只是燕庄公根本没想到齐桓公会亲自领兵救援,更没人想到齐军会来得如此之快。在他的料想中,齐桓公顶多会派一偏将,领着百余乘兵车,到燕国边境上来做做样子。
啊,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齐侯率领如此强大的军队,是不是另有居心?莫非他救我燕国是假,借此机会灭了我燕国是真?列国之间,这样的事例还少吗?
不,齐侯号称尊王,不至于灭了燕国。可是,可是齐侯又怎么会亲临燕国都城呢?
对了,齐侯是列国盟主,对于不敬周室的诸侯,有生杀予夺之权。齐侯让我朝贡周室,我并未遵命而行,这“不敬”之罪,我绝难逃脱。他完全可以借此杀了我,然后在燕国公族中寻一听从齐国之命的子弟,立为新君。我这么贸然出城,亲至齐国大营中,岂不是自投虎口,有去无回?燕庄公愈想愈是恐惧,浑身汗水淋漓,待见到齐桓公后,竟跪伏于地,头也不敢抬起。
齐桓公见到素以“蛮横”著称的燕庄公如此恭敬,心中更为舒畅,亲自把燕庄公扶起,好言抚慰,并摆酒与其压惊。他既然已听从了管仲“扶燕制敌”的计策,就有意表现得格外宽厚仁爱。其实他在心底里对燕庄公没有半点好感,很想杀了他另立一位新的燕君。但这样做的结果极有可能使燕国内乱不止,兵势日衰。一个衰弱的燕国,又怎么能控制北戎,并威胁晋国呢?齐桓公此时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来帮助燕国,使燕国强大起来。嗯,自黄帝以来,天下还有何人能似寡人这般胸怀宽阔?齐桓公对自己欣赏不已。
见到齐桓公如此善意相待,燕庄公一时怀疑他身在梦中,好半天才清醒过来,感激流涕,恳请齐桓公入城,到他的内宫中去歇息。
齐桓公道:“贤侯美意,寡人心领了。如今山戎虽败,兵势未损,我军退去,其必复来。我军当趁此胜势,疾行伐之,以永绝大患。明日我军就要拔营出发,难以与贤侯作长夜饮矣。”
燕庄公更加感动,道:“寡人也不回城,明日随盟主出征,愿为前部。”
齐桓公笑道:“燕兵剧战方休,岂可充当前部冲锋?贤君若能相随后队,以壮声势就已足矣。”
“这……这让寡人怎么……怎么过意得去?”燕庄公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山戎善以骑兵冲阵,贤侯久与山戎为敌,不知是否备有骑军?”坐在齐桓公身旁的管仲问道。
“我华夏之族,向来只擅车战,连马都不会骑,哪儿有骑军呢?”燕庄公回答道。
“战车威力远胜骑军,只是不如骑军灵活快捷。若无骑军为辅,要彻底打败山戎,只怕很不容易。”管仲皱着眉说道。
“啊,我想起来了。在我燕国以东八十里,有一无终国,其虽为北戎一支,却素来与山戎有仇,曾数次与我燕国联手对抗山戎,其国中有精骑数千,不仅勇悍善战,且熟识戎地路径。如果盟主派人请其相助,其必应允。”燕庄公道。齐桓公大喜,当即派使者携带黄金宝玉,至无终国求取骑军。无终国君久闻齐侯威名,又收有重礼,立刻派其大将虎儿斑领精骑三千,连夜赶至齐军大营中。
齐、燕、无终三国大军向东疾进,日行百里,五日间已进至令支。山戎不喜筑城,令支虽为其首领驻扎之地,也只不过是在山坡上支了几顶可容纳百人的巨帐而已。在巨帐周围,又星罗棋布般围绕着数千顶小帐,看上去十分壮观,也算是有了些“国都”的模样。
令支周围地势虽然平坦,却是野草丛生,夹杂着一片片的小灌木,利于骑兵冲锋,而不利于战车行动。在山戎立国的数百年中,也曾有华夏诸邦的兵车迫近令支,但始终不能攻占令支,最后都是无功而返。密卢惊诧于齐军的神速,却也不慌,将万余骑兵布于山坡上,只待齐军驱军进攻,便放马直冲下去。
管仲并不急于进攻,将数百辆战车头尾相连,环成车阵,似大河中的漩涡,一点点旋转着前进。虎儿斑率领的三千精骑,侧隐于阵中,兵卒们都牵着马随车步行。这一招术,大出密卢的意外。
密卢本想着齐国的战车会一字散开,横排着向山坡上仰攻。在这个攻击的过程中,许多齐国战车会被灌木拖住,队形必乱。趁这一时刻,山戎骑兵可一举击溃齐军的战车。可是管仲却排出了这个“漩涡阵”,令密卢感到他就像是一头狼遇到了一只刺猬,无法下口。
“漩涡阵”外圈是一队队手持巨斧的甲士,将阻挡战车的灌木尽数砍倒。齐军战阵移动得很慢,每“旋”出一圈,要费上小半个时辰。但从山下到山坡上,路程并非很远,齐军顶多“旋”上十余圈,就可攻上山坡。密卢大急,令支一带,高处只有他扎下帐幕的这一片缓长的山坡,失去了这片山坡,他将在齐军强大的战车面前毫无立足之地。
“儿郎们,冲呀!”密卢驱动万余精骑,向山坡下冲来。
齐军的战阵立刻停止了旋动,持斧甲士们迅速隐在了车后,弓弩手则在盾牌和车壁的掩护下,如雨一般向敌骑射着利箭,山戎骑兵只得勒马后退,齐军战阵则又开始了向前“旋动”。山戎骑兵复又冲来,齐军战阵复又停下……如此反复,密卢直气得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
齐桓公极是兴奋,不觉对管仲问道:“此阵甚妙,不知唤作何阵?”
“此太公所遗阵法也。因其前行甚缓,为将者须不急不躁,若在朝堂上饮宴一般,故名曰‘鱼丽之阵’。”管仲笑道,神情甚是悠闲,当真如同正坐在朝堂上饮宴一般。《鱼丽》是一首小雅乐曲,贵族子弟们以鲜鱼宴客时,常常演奏此曲。
“啊,原来此便是‘鱼丽之阵’。从前寡人也听说过此阵,总也想不明白——血肉横飞的战阵,怎么能和轻柔动听的饮宴之曲连在了一块呢?”齐桓公感慨地说道。
“密卢久攻不下,必然会率部逃遁。他这万余精骑不灭,我齐国就不能算是获胜。”管仲说着,传令无终国骑兵上马反击。
虎儿斑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闻听令下,立刻上马,率所部三千骑军,从敞开的战阵缺口奋勇冲出,如旋风一般卷向山坡。密卢攻不破“鱼丽之阵”,正自烦恼,打算率部远遁,不防敌军竟会反击,且又是以中原之军从不使用的骑兵反击,措手不及之下,无法约束部众,大败而逃。
齐军大胜,获山戎牛、马、羊无数,并获其从燕国掳得的男女近万口,还擒得山戎部众四五千人。但密卢却带着千余骑兵逃得无影无踪,无处寻找。
齐桓公将牛、马、羊赐给虎儿斑,被掳男女还给燕国,又抚慰山戎部众,言其只要归顺,便不加诛杀,仍可留居故土。虎儿斑、燕庄公,还有山戎部众,都对齐桓公大为感激,称颂之声,响彻云霄。齐桓公得意之下,召集众人商议班师。
管仲道:“密卢不亡,不足以显我华夏诸邦之威。山戎北戎同种,密卢定是往北逃遁去了,我军只需向北穷追,必能擒杀密卢。”
虎儿斑亦道:“山戎之北有一孤竹国,密卢肯定是逃到了那里。”
齐桓公转头问着燕庄公:“这孤竹国是何来历?”
燕庄公道:“孤竹国本为北戎别支,其先祖多收留殷商遗民,亦行农耕之事,筑有城邑,其城离此约有五百里,平素与山戎甚为交好。”
戎族居然也筑有城邑?齐桓公不觉吃了一惊,说:“如此看来,这孤竹国不可轻视,当速讨之。”
当日,齐军便拔营往北而行,以虎儿斑为先锋,燕庄公为后队。正值苦寒之时,不时漫天落下大雪,且齐军所行又为山道,极是难走。无终国骑兵与燕国兵卒虽为北地之人,却也难以忍受,常常有人冻毙道旁。然而生长黄河之南的齐国兵卒竟是人人精神抖擞,毫不畏寒,绝少有冻毙之事发生。齐国兵卒强壮至斯,天下还有何人能敌?燕庄公暗暗心惊,打定了主意——今后绝不能得罪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