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先生说,大约在五十五年前,民国盛行那个时期,他们行当里迎来了从古至今最为昌荣的盛世,从相宅、救命的,到破棺、裸尸的,人才济济,群英荟萃。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他刚念出口的这一句,就是那一年风头最盛的年轻一辈,已经冠上绝顶称号的鬼手医圣‘冯半仙’,他的座右铭。
葛先生说着,眼睛微眯,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声,似乎这位‘冯半仙’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而且有一种莫名的感触。
看到他这么陶醉,我赶忙打断了他,问他是不是说岔了,讲我爷爷的事情,怎么会扯到什么‘冯半仙’身上。
“嘿,你个小娃懂个啥,鲜花需要绿叶来衬托来显得魅力,老老实实听我说完!”葛先生给我狠狠递了个白眼,看到我老实了一点,才继续说。
冯半仙的不可一世并不是空穴来风,不仅一手医术已然出神入化,可以起死人,肉白骨,而且他的数术造诣也已经登峰造极。
可就是这样一个绝世天才,竟然也在五年后,被我横空出世的爷爷,郑一八,凭借着一手‘镇乾坤’给压得翻不起丝毫风浪。
“镇乾坤?”我有些不解,他口中提到的镇乾坤,到底是什么数术,才让我听上去就感到异常安心。
葛先生解释说,镇乾坤是我爷爷自己捣腾出来的成名数术。
“数术也是人为捣腾出来的?”我只听得目瞪口呆,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不然呢,你当数术是什么,生在竹简上,长在土地上,让你去学?”葛先生瞥了我一眼,就好像在骂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鄙夷爽了之后才继续讲:
“五十年前镇乾坤,五十年后镇阴阳。”
葛先生说,这是他们行里一直在流传的话。
其中的镇乾坤三字包含有双重意义。
第一重指郑一八的数术镇乾坤,从那时期开始,就要镇压行当里头的其他人,五十年抬不起头来。
第二重含义就颇为玄乎了。
他讲,在先天八卦中,乾是一,坤是八,郑一八即是郑乾坤。
同样意味着郑一八从那年开始,就要统领行当里的人整整五十年岁。
“那后来呢,后来五十年的时间里,我爷爷怎么样了?”我打起了二十分精神在认真听。
“人如其名,所向无敌,不过也就后来那几年。”葛先生无比感慨道,“几年后,你爷爷就完全不过问行当里头的事情,愣头回到了郑家村里娶妻生子,不然哪里有你爹和现在的你?”
他讲,后面的这些,也都是他家老头子跟他说起过的故事。
我爷爷郑一八就凭借着这一手,在那年比试中,一举镇压数百天才人物,其中就包括,刚刚提到的这冯半仙,真真正正的是踏着一众天才上位,最后声名鹊起。
而‘冯半仙’这一名讳,后来就成了人们的笑柄,有人又将之戏称为‘冯半颠’。
遂又在他的座右铭,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之后又添了一句话:如日东山能再起,大鹏展翅恨天低。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如日东山能再起,大鹏展翅恨天低。
这首诗上半阙还蕴含着无数宏伟豪迈之意,但是下半阙突然峰回路转,抱有遗憾,突显感慨人生不尽如人意。
想来当初人们在嘲讽这位‘冯半颠’的时候,他们也在为他和我爷爷生在一个年代而感到叹息吧。
“那这个冯半颠后来怎么样了?”我突然对故事中这个配角的经历有点感兴趣。
“癫了呗,还能怎样?”葛先生两手一摊,意思言简意赅,“站得越高,摔得越惨,半仙最后成了半颠,疯疯癫癫。”
“听说到最后也不从医了,改成了研究人,既研究活人,又研究死人,再往后这老怪就销声匿迹了,也不知道是被你爷爷打怕了,还是死了,行里人也有四五十年没听过他的事情了。”
“关于你的问题,我就说这些,剩下的你自己感受吧。”葛先生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拉着我就又开始走。
此时的我还沉浸在琢磨我爷爷和那位冯半颠的思绪之中,只觉得刚刚听到的这一切简直太过精彩了。
而后我又沉溺在葛先生没有解释的后半句:五十年后镇阴阳当中,半晌后才念念不舍地回过神来。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今天就是我原来和导师约好了,要回学校的日期,而我还被这里的事情绕在里头,想想就有些头大。
我生怕再在郑家村拖延下去,不及时反回学校,会影响我的毕业论文评定,所以我就尝试着借葛先生的手机,想给我的导师打一通电话。
可葛先生拿出来一晃悠,就憨笑说,我们村子里头没有信号。
“完了。”我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加快脚步,拉葛先生先回我家去网罗一下,看看有没有关于刘爷爷的情报。
可就快到了昨晚我俩分岔的那个地方,葛先生却又停下了脚步,神情突然迥异了起来,先是挑眉有些吃惊的模样,后又皱着眉头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无可奈何地开始摇头。
就这样,他也不走路了,只盯着前方看。
我刚想说他在装什么忧郁范,明明走的不是那个风格,但看到了他专注的目光之后,我又不自觉地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就看到不远处立着一个直挺挺的男人。
“来事了。”葛先生对着我呢喃,见到我不明所以,他又指了指那个男人。
离我们不远的那个男人,漠然倚靠路边的篱笆墙上,手里撑着一把油伞,远远看上去有些怪异的模样。
但真要说具体是哪里,我其实也说不大上来,只觉得他很瘦很瘦,好像一阵风刮来都能够吹到他似得。
我忽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往前走了一点,跨过一片泥巴土,仔细定睛一看,喜上眉梢!
竟然是我初中时期的好兄弟郑来福!
一见到他,我顷刻间就陷入了回忆之中。
说来,上一次见到他应该是在七年前,我中考的那一年。
那时,初中时期的我们还是青涩的毛头少年郎,一起在葛先生所在的镇上读初中,而且是我二伯教的那个班级。
因为我从小就被我妈赶在后头,逼迫着我好好读书,她让我‘跳出去’这个山村,所以我一直很用功学习功课,加上我二伯是老师的原因,常偷摸帮我私下补习学业,导致我的学习成绩一向都很好。
郑来福的情况就没我这么好了,据说他家里很早很早以前是干道士的,就是所有人印象中的,能够驱邪破煞的那种道士,应该和葛先生差不多。
听我爷爷说是,赶上文革时期打着批斗的旗号到处抓人那会,郑来福的爷爷就因为替人消灾解难,而犯了什么事情,最后被抓出来当众处理了。
那情况惨得很,人咔嚓地一下,血溅五尺,直接身首异处,甚是吓人,所以我到现在印象还很深。
郑来福似乎是不知道这些往事,没心没肺得很,整天嘻嘻哈哈,乐乐呵呵的模样,很讨人喜欢。
可是家庭情况比我差了一大截,学业底子又比我薄弱了许多,导致他的成绩一直提不起来。
就这样,他还老想和我一起考上外头的高中,然而事与愿违,也就是那年中考完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现在在这里竟然撞见了郑来福,我难免兴奋地很,朝着葛先生就挥手说,碰见熟人,我过去打个招呼。
又一看葛先生的脸,死人脸的模样,我见他不爱搭理的,也不多理会,奔着郑来福就迎面而去。
本想吼一声:来福,好久不见!可到了嘴边又憋了回去,心里头出现一个俏皮的想法。
我顺着篱笆悄咪咪地朝他走去,兔起鹃落之间,一侧身,从背后躲进了郑来福的纸伞右侧,然后用左手在他左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传来的感觉就好像是拍在一个空鼓的木盒子上,没有声响,只觉得他的肩头有些凹陷下去的模样,不大明显。
对此,我并不在意,认为是自己的错觉,脑中还想着能吓郑来福一跳。
未曾想到的场景是,郑来福默默朝着我转来,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没听说过,不能在人肩头上乱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