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乱世之中,唯一可以被称作桃源的福地,只能是扬州。河南、河北饿殍遍地也好,山东、山西群雄并起也罢,无论怎样的风暴刮到了扬州城下,经沉稳老练的裴大人伸一伸手,再经八面玲珑的虞大人动一动笔,转眼便化作祥云朵朵,尽展轻柔。
把屡战屡败写成屡败屡战,把乱匪四处杀官造反写成各地官员争先恐后为国尽忠,把小半个国家皆写成少数地域,不过是换了个描述角度而已,算不得欺君。况且大隋皇帝陛下也不喜欢看那些故作忧国忧民的姿态,不过是疥藓之痒,离皇城远着呢,犯得着大惊小怪么?
歌舞升平中,杨广继续享受着盛世美梦。如今能打扰他的人更少了,济景公樊子盖在七月份病死,兵部尚书赵孝才八月份告老还乡,许国公宇文述也到了暮年,很少再来宫里走动。外边发生的事情,自有忠心耿耿裴矩、虞世基等人代为操劳,除了一些不得不由重瞳亲览的大事,如汤泉宫的桃花逆季而开,白玉桥下的柳树秋时重绿等,群臣轻易不会让圣明天子劳心。而终日泛舟与碧波之上的圣明天子也相信这些肱股们能将繁杂无聊的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治下百姓安居乐业。
君臣互信到如此地步,国事焉能不和谐?自七月份摆驾扬州以来,各地纷现祥瑞之像,盗匪被剿平的喜讯也一个挨一个接踵而至。看到后来,杨广连喜讯也懒得看了。统统交给贴身太监们收拢进一个象牙编织成的小筐,只有在百无聊赖时,才偶尔抽出几个来解闷儿。
今天杨广抽出来的是一叠数天前有虞世基亲自送进宫里的奏折,杨广记得自己当时忙着评判秘书省学士们新做的秋思诗,所以没抽出功夫来看。现在终于有了片刻闲暇,也该给虞世基个答复,免得冷了这位忠臣的心。
老太监文一刀见皇帝开始处理政务,亲手捧来一碗参汤。天已经有些凉了,陛下需要一些滋补之物暖胃。像这种三两左右的山参最好,火气既不会重到烧得人难受,也不至于一点药性也没有,喝了后依旧令人提不起精神头来。
“辽东参?”杨广闻到了浓郁的药膳味道,端起碗来轻抿了一口,非常精确地追问。
“回万岁的话,的确是辽东参。”文公公弯了弯腰,带着几分佩服回答。
“哪来的?”杨广又喝了一口参汤,继续询问。大隋各地贡来的山参,以辽东、高句丽一带所产最佳。但辽东诸郡自从去年起已经不向朝廷缴纳赋税了,更不会送珍贵的山参到扬州来。
“陛下,是虞大人六天前送奏折时一并送进行宫里来的。说是来自辽东的贡品,您当时没注意,老奴就命人收了!”文公公年岁虽然大,记性力却丝毫没有衰退的迹象。略作沉吟,立刻给出了一个准确答案。
“嗯,不错!”杨广点头,不知道是称赞药膳的滋味还是文公公的记忆力。忽然,他奋力坐直的身子,将手中奏折用力压在了书案上,“辽东的贡品?虞世基当初是这么说的么?朕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辽东被杨义臣收复了么?什么时候收复的?这样大的事情他们怎么不让朕知道?”
他喋喋不休地追问,像一个刚刚从山中走出来的小孩子,对外界事物充满了无知与好奇。文公公被他问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楞了半晌,才整理清楚了思路,缓缓地回答,“回陛下的话。当时陛下忙着替秘书学士们改诗。不是杨老将军收复了辽东,是虎贲大将军罗艺良心突然发现了,写来奏折请罪。顺便贡了几十斤上好的辽参、鹿茸等物!”
“罗艺?”杨广如做梦般重复了一句,然后用力一拍桌案,“这个狗贼,亏他还记得朕得好处!他的奏折呢,你帮朕找找。虞世基和裴矩建议朕如何处置他,朕当时批复了么?放到了哪里?”
“陛下还没来得及看。虞大人草拟了圣旨,但陛下尚未用印!”见杨广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从小便追随他的文公公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心酸,借着替杨广寻找奏折的机会偷偷擦了擦眼睛,哽咽着回答。
“你怎么了?不开心么?还是想家了。朕记得你是吴郡人,和这辽东三郡没什么瓜葛?”杨广对身边人的心情变化甚为敏锐,狐疑地转过头,和颜悦色地追问。
“奴才是高兴,替陛下高兴!”文公公不知道如何向杨广解释自己的心情,含混地回答。“这份是罗艺的奏折。这份是虞大人和裴大人草拟的圣旨。请陛下过目!”
“朕当年以赤心待他。他应该知道感激!”杨广轻轻拍了拍文公公的后背,以示安慰。两份奏折已经在象牙筐里躺了些时日,墨香早已散尽。他依次将其举到鼻子尖处看了一遍,然后放到手边,沉吟不语。
虎贲大将军罗艺在奏折中向他承认的擅自驱逐官吏的鲁莽,并解释说当时是为了避免有些人私通高句丽,不得不为。如今,此人已经将虎贲铁骑从桑干河畔尽数撤回到蓟县,并自我监禁在府邸中,随时等候朝廷的使节前来处置。
虞世基和裴矩起草的圣旨中则以朝廷的口吻,重重申饬了罗艺去年的背叛行为。但是念在其曾经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准备饶恕其所有罪过,并且准备册封他为幽州道大总管,正式认可此人对渔阳、北平、安乐以及辽东三郡的治理权。
关于这样处置的理由,虞世基和裴矩在另一份奏折上做了详细说明。二人以为,罗艺在塞经营上多年,羽翼已丰。眼下上表效忠不过是做作样子,并非真心。因而朝廷也只能和此人虚于委蛇,先安抚之,令其麻痹大意。然后再徐徐图之,以靖其乱。
杨广对这个处理方案并不是非常满意。他对自己所器重的人推心置腹,但同时,也容忍不了那些人的背叛。特别是像罗艺这种曾经受了他无数恩德却不知道感激的家伙,杨广恨不能将其抓到面前来亲手锉骨扬灰。但虞、裴二人所提出的方案却是眼下的最佳选择,如果不对罗艺示以安抚,天知道此人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朝廷眼下没有充足的兵力平叛,也只好先暂时由着他蒙混过关。
“朕早晚会亲领大军,将他擒杀于阵前!”半晌之后,杨广又重重地拍了下御案,恨恨地说道。只剩下一个底儿的药膳碗稳不住,被弹起数寸高,凌空飞落到地板上,瞬间摔成了数瓣。
在旁边伺候的文公公赶紧跪下去,伸手去拣那些碎瓷。杨广却上前一步将其扯了起来,大声喝道:“不要拣,传人来扫了出去。连同辽东贡来的那些破参一块扔到臭水沟里。朕以后不吃这劳什子,你也不得叫御膳房再做。什么破玩意儿,几根参须子就想糊弄朕,朕早晚发兵过去,将他们统统砍了,砍了!”
“陛下,陛下小心身子!”文公公赶紧抱住杨广的腰,连拉带拽将其扶到御座上。“来人,收拾碎碗。吩咐御膳房将辽东来的材料全挑出来,等一会儿我亲自去处理!”冲着书房外,他气喘吁吁地喊,唯恐动作稍慢了,杨广再做出更疯狂的行为。
几个小太监匆匆跑进,将碎瓷和残羹收拾干净。杨广木然地坐在御案后,望着众人在自己眼前来回忙碌。他的额头上有青筋在跳,面孔如被火烤了般红,但手脚却如同刚在河水里泡过一般,出奇地冰冷。痛苦、愤怒、绝望,各种负面情绪交织于他的心头,让他不想再说一句话,只想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世界走向毁灭。
“陛下,陛下犯不着跟这种人生气!”文公公被杨广的神情吓坏了,走到他身背后,一边拍打着脊背替他顺气,一边低声苦劝。“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早晚会遭报应。陛下只需要看着,用不了多久,他的脑袋便会被人割下来!”
“朕,朕要亲手去割!朕一定会亲手去割!”杨广从牙齿缝隙里挤出几个字,字字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陛下只要稳定了中原各地,就能挥师北上!”文公公顺着杨广的意思,温言开导。
“对,朕要振作,勤修内政,重整朝廷声威!”杨广突然又变成了一个聪明的帝王,苦笑了一声,发誓。“把几个筐子里的奏折都给朕搬过来,朕今天全都给批复了。有什么难的,举手之劳而!”
“陛下圣明!”文公公大声称颂了一句,小跑着抱来日前积压的全部奏折。被裴矩和虞世基分类整理出来等待天子批复的奏折有近三百封,但熟知杨广才能文公公不认为这会令其花费很多功夫。
“陛下才智过人!”回忆着当年杨广刚刚登基时的情景,文一刀不无兴奋地想。“只要陛下肯振作!”他悄悄地抹了抹眼睛,朦胧泪光中,仿佛看到杨广在群臣面前坐正身体,重新焕发出九五之尊应有的活力。
批阅了一会儿奏折,杨广的心情慢慢平复。从送入宫里来的本章上看,各地的秩序正在恢复。陈稜、屈突通、李渊等肱股之臣奋力讨贼,几乎是每战必克。一些地方上的郡丞、通守也屡有斩获,各自杀敌数百到数千不等。只是群寇也忒难缠了些,竟然屡败屡战,如百足之虫,总是死而不僵。
“此等谬种,也敢妄自尊大!”杨广冷笑着放下一份关于杜伏威刚刚自立为王,便被陈稜攻破了“都城”的捷报,伸手去摸茶碗。刚才喝的东西味道不错,到现在还满口留芳。待指端探了一个空,他才猛然想起药膳已经被自己摔了,讪讪地缩回胳膊,继续看其他奏折。
屈突通出兵讨澧泉贼周小山,连破其二十余寨,京师附近重新恢复安定。李渊带兵征讨甄翟儿,与贼兵于鼠雀谷相持不下,李世民带领骑兵绕到贼军背后猛攻,大破甄翟儿,俘甄翟儿及其麾下贼两万余。李渊将普通喽啰全部释放,但是下令将甄翟儿连同其麾下统兵千人以上的大小头目尽数处斩,垒其首为塔,祭大隋壮武将军潘长文在天之灵……
“怎么会这样?”看到此处,杨广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儿了。他记得自己去年车驾路过太原时,曾经见过壮武将军潘长文一面。前后不到一年时间,潘长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阵亡了。并且从太原留守李渊送来的邀功的捷报上分析,潘长文之死还和那个叫甄翟儿的贼头大有关系,所以李渊才要杀死所有贼军头目为潘长文报仇。
“陛下,新的茶点已经送来了,用的是地道的余杭茶!”在一旁伺候的文公公见杨广眉头紧皱,以为他是口渴,连忙将早已预备好的茶水端上前,放到杨广最习惯的位置。
“潘长文将军是什么时候阵亡的?”杨广茶水向旁边推了推,没头没脑地追问了一句。
这种国家大事他本不该问内臣,但文一刀有心提醒杨广朝政荒废太久的事实,略做沉吟后,提高了声音回答道:“启奏陛下,据老奴所知,潘将军是今年七月底战没的。当时他正和太原留守李渊的长子建成一道班师,途中与历山飞麾下大将甄翟儿所部流寇遭遇。众寡悬殊,官军只得且战且退。贼兵从雁门郡一直追杀到太原城下,潘长文将军舍身断后,力竭而死。当时陛下还下旨表彰过他,许其一子袭爵!”
“哦,有这等事。朕居然忘记了?”杨广放下奏折,用力揉了揉干涩的眼皮,惊问。太长时间没关心过朝政,所以很多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况且,当时他在裴矩等人草拟的圣旨上用印,根本就没怎么留意上面的内容。
“陛下日理万机,偶尔忘掉些琐事也情有可原。虞、裴两位大人想必还记得,陛下可以宣他们前来核实!”文公公见杨广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心中高兴,迫不及待地建议。
“朕问你也一样。虞卿总是怕朕忧心,凡事尽捡好听的说!”忽然变得清醒的杨广也猜到自己之所以不记得潘长文的死迅,恐怕是虞世基和裴矩二人故意将这个消息夹在了一大堆琐事中间而致。想了想,吩咐。
“老奴乃内臣,不可干预外廷之事!陛下先喝口茶,老奴这就派人去宣虞大人入宫!”文一刀躬身施礼,回话地语气里透着坚持。
“去吧,你这家伙无趣得很!”杨广有些不高兴了,低声呵斥了一句,然后端起茶碗,一边品味茶水的苦涩,一边百无聊赖地等待。
好在天色尚早,虞世基和裴矩二人还在朝房忙碌。听到太监的传唤,赶紧收拾了一下,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御书房。
君臣见礼已毕,杨广命人给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分别赐了个座位,然后又继续追问起壮武将军潘长文的后事安排,“潘长文将军战没,朕当时准了潘将军的儿子袭什么爵?历山飞是什么人,他怎么能闹得如此厉害?”
“陛下追封潘将军为清源县侯,所以潘将军长子也袭了清源县侯之爵。历山飞名叫魏刀儿,是个流窜于涿郡和上谷之间的巨寇。和突厥人素有勾结,臣听说最盛时拥众二十余万…….”虞世基不明白杨广突然把自己和裴矩唤到宫中来有什么用意,想了想,回答。
“二十余万,虞卿和宇文卿不说贼越来越少么?”杨广手一抖,半碗茶水都泼到了前大襟上。
“老臣该死,老臣不该拿这些道听途说的消息来惊扰皇上!”虞世基吓得魂都飞了,赶紧扑上前,一边用自己的衣袖替杨广抹拭身上的热茶,一边请罪。
自从去年巡视雁门关归来后,杨广每次当众问起各地剿匪战况,裴、虞二人都是报喜不报忧。:“渐少!”“不能什一!”这类含混的说辞,几乎成了他们的口头禅。刚才他光顾着替潘长文说好话,不小心将自己先前的谎言给捅漏了,所以一时间心中犹如无数小鹿在跳,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漏洞补回来。
文一刀带着几名近侍快速跑上前,七手八脚地帮杨广换下被茶水弄湿了的衣服。拥抹布擦干御案和地面上的水渍后,他们又倒退着走到了门口。“陛下已经发觉虞世基等人蓄意欺君了!”这个结论令文一刀心情激荡。他坚信自己侍奉多年的皇帝陛下是个有道明君,先前之所以颓废如此,全是因为受了几个奸臣的愚弄。如今,最大的权奸宇文述已经快死了,只要想办法再让虞世基、裴矩等人的真面目被皇帝陛下看穿,大隋终有重振声威的那一天。
但杨广接下来的话却让文一刀非常失望。这位圣明天子根本没打算在贼人数量上较真儿,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不烫。想必贼人自称拥众二十万而已。况且这些流寇,人数再多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陛下圣明。那些反贼个个都号称拥众数十万,其实都是虚张声势。实际能战者甚少,所以臣等一直据实以奏!”虞世基偷偷喘了口气,笑着回答。他这几天请仙,仙家说虞家乃三世善人,自有逢凶化吉的福气。看来,明天给仙家的香火钱又该加了,如此大的麻烦都被轻松地蒙混了过去,还算不得逢凶化吉么?
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天子在,的确虞、裴二人的福分。杨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虞世基的称颂,点点头,再次将目光转回李渊的奏折。“甄翟儿是历山飞的部将,历山飞有二十万喽啰。嗯,那甄翟儿怎么又跑到河东去了,他不是在上谷和涿郡么?李建成和潘长文两个去雁门郡作甚?怎么会和甄翟儿走到一起?”
“启禀陛下,甄翟儿和历山飞两贼今年六月在桑干河畔被薛世雄将军半渡而袭,元气大伤。他们在涿郡立不住脚,所以才流窜到了雁门郡。但老臣也不知道为何他们又快速恢复了实力,居然敢向官军发动袭击。”虞世基又想了想,尽量简略地回答。
“薛世雄击败了历山飞,将他们赶到了雁门郡?朕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杨广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满脸疲惫。
“想必,想必是虞大人将薛将军的捷报,归到‘轻缓’一类了吧!”重新捧了热茶入内的文一刀再也忍不住,低声提醒。
“虞世基,你说你当时是不是忙糊涂了!”杨广听完文一刀的解释,笑了笑,骂道。按照他的习惯,所有奏折都是先经裴矩等人过目、归类后,才送入皇宫。一旦地方官员的奏折被放入“轻缓”一类,则意味着他根本不会看,完全由裴矩、虞世基、宇文述等人自行处理。所以薛世雄击败历山飞的消息,他并不知晓不足为怪。君臣都没有什么错,正常疏忽而已。
“虞大人当时是一番好心,怕陛下过于操劳!”裴矩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笑着替虞世基解释。
“分不清缓急,该罚!”杨广捧起热茶,喝了两口,然后做出决定。“朕罚你拿出半年的俸禄,去把龙舟上的漆重新过一次。朕记得在来时的路上,龙舟的颜色被尘土染旧了不少。”
“谢陛下隆恩!”虞世基赶紧躬身,致谢。半年的俸禄,他根本没放在眼里。如今李渊、李旭、罗艺、王世充等人不时有孝敬送到扬州,随便一份,都比朝廷给的俸禄高出十倍。
“陛下,茶太烫,陛下小心!”文一刀在旁边看得心里干着急,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本来就不是个擅长弄权的,空怀了为国除奸的愿望,到头来却一点力量都使不出。
“一刀,你去给朕再端些点心来,朕边吃边处理这些奏折!”杨广摆摆手,示意文一刀不要插嘴。转过头,他对虞世基和裴矩二人继续问道:“咱们接着说,刚才到哪了。对了,历山飞麾下的甄翟儿败退到雁门,实力很快恢复。这又是谁捣的鬼,你们二人有结论了么?”
“启奏陛下,依臣之见,必是突厥人无疑!”在对外来危险的感知方面,裴矩比虞世基敏锐得多。后者的特长在于博闻强记,而他的特长在于审时度势。
“那些耍阴谋诡计者,必不得善终!”虞世基用眼角余光看着文一刀,恨恨地说道。
“哼,朕觉得也是突厥人在背后捣得鬼。阿史那家族那些人,唯恐朕的天下太平了!”杨广没听出来虞世基的话外之意,点点头,对他和裴矩二人的结论表示认可。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皇帝,稍加思索,,流寇背后的资助者即呼之欲出。有了突厥人撑腰,甄翟儿自然就有了和官军叫阵的本钱。接下来,河东郡兵战败,潘长文战死的消息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潘长文和李建成去雁门做什么?谁给他们下的令?那个李建成,就是朕在雁门封了鹰扬将军那个么?”
“启奏陛下,潘长文将军和唐公世子李建成是奉太原留守之命去灵丘抄反贼王须拔的后路。博陵兵马将王须拔堵在飞狐关一带了。那里背后就是雁门郡的灵丘。李建成是唐公的长子,封了鹰扬郎将的是李世民,唐公的次子!”饶是虞世基记性好,也被杨广这毫无头绪的提问弄得手忙脚乱。他猜测杨广今年可能不喜欢听见李旭的名字,所以也不提博陵军由谁带领。只是笼统地介绍此战的结果,“王须拔走投无路,受了招安。上谷、博陵等地百姓托陛下的洪福,重新过上了安生日子!”
“哦,如此,潘长文和李建成的确应该去。王须拔,朕记得他曾经自号大燕王的吧。居然肯受招安了?现在在哪?咱们封了他什么官儿?”杨广大抵感觉到自己前一段时间忙着和一群文人吟诗品画,导致彻底疏忽了这场战事。所以也不追究到底为什么自己对此一无所知的原因,而是笑着追问起贼人被招降后的安排。
“臣等曾经替陛下拟过一道圣旨,既往不咎。并应承地方将领所请,授予王须拔检校别将之职。”裴矩见杨广糊涂到如此地步,干脆大起胆子把事情直接向他身上推。
除了裴矩、虞世基等少数几个近臣外,谁也弄不清楚哪些政令是曾经请示过皇帝的。哪些政令是未经请示便直接下达的。所以大隋天子杨广也记不得自己到底看没看过类似的圣旨,很遗憾地皱了皱眉头,叹息着说道:“你们两个也不提醒朕,怎能只授一个检校别将呢?这不是让那些准备受招安的家伙觉得朕过于小气么?既然他们肯洗心革面,至少应授个郎将,对,你们两人拟旨,把‘检校’两个字撤了,封王须拔为鹰扬郎将。对了,以后除了李密外,无论哪个强盗头子翻然悔悟,一概封为郎将。朕知道他们一念之差,朕给他们回头的机会!”
“陛下圣明。那些乱臣贼子如果得知陛下对他们如此宽容,羞也得羞死!”虞世基赶紧起身,再次向杨广拱手。“臣一会儿就去拟旨,绝不耽搁。臣替天下百姓谢陛下仁德,有陛下在,咱大隋江山定然万古长青!”
“别拍马屁了,用心做事吧!”杨广用一句笑骂打断了虞世基的奉承。“迫降王须拔的是谁,朕当时给了他什么赏赐。此人倒是个帅才,就是过于吝啬了!”
‘到底还没搪塞过去!’虞世基和裴矩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暗自叫苦。他们两个都收了李旭不少好处,所以有心不让送礼者被杨广想起。但眼下这种情况,不由得他们不实话实说。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裴矩率先回答:“启奏陛下,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冠军大将军李仲坚迫降了王须拔。如今朝野皆道陛下有识人之明,自从派了李将军去博陵,半个河北都盗贼绝迹。臣等替陛下拟旨,改封李仲坚为博陵军大总管,赐金紫光禄大夫衔。陛下上月已经用过印,叫人将圣旨颁下去了!”
“哦,是李仲坚,他倒是没辜负朕的期待。朕记得张金称去年也败于其手吧?”出乎虞、裴二人预料,杨广居然对改汾阳军为博陵军,并赐了李旭文职散官的事情有印象。非但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而发怒,脸上反而露出几分得意来。
“正是如此。陛下擢美玉于砂砾,起贤能于垄亩。知人善任的本事,臣等望尘末及!”虞世基偷眼看了一下杨广的脸色,大着胆子奉承。
“是啊,当日臣等皆不看好李将军。只有陛下一再坚持提拔他。如今,他替陛下扫平了六郡贼寇,逼得反贼罗艺不敢过桑干河…….”论起阿谀奉承的本事,裴矩一点儿也不比虞世基来得差。转眼之间,马屁之词滚滚而出。
“他的确没有辜负朕!”杨广用双手撑住御案,目光径直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对于李旭,他一直怀着一种极其矛盾的心态。想继续委以重任,又怕对方应了那首‘桃李章’。可施以重手打压,又等于完全否定了他自己先前的判断。这种烦恼他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只好继续糊涂着,先搁置一段时间再说。
“好在我等没有会错了意!”虞世基见杨广似乎对李旭依然赞赏有加,心中暗道。从去年李旭前往博陵赴任时起,各地送来弹劾他的奏折就有一大车。看在李旭不断送来的那些‘孝敬’的面皮上,虞世基一直没让这些奏折有机会进宫。今年李渊出头力挺李旭后,他和裴矩等人为了‘大局’着想,更不希望朝廷对博陵六郡有什么作为。眼下杨广又隐隐透出了欣赏李旭的口风,更加深了裴、虞二人的判断,李仲坚依然受宠,如果能卖一个人情给他,千万不要吝啬。
须臾,文公公从御膳房传了茶点返回,在小太监的帮助将吃食摆在了御案一角。难得有一天精神头足,杨广指了指点心,笑着对裴矩和虞世基吩咐,“两位爱卿也偿一偿,地道的建康味道,陈亡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会做,难得的很呢!”
裴、虞二人早已吃过了饭,但能和皇帝陛下一起用点心,毕竟是一种荣幸。因此二人又谢过了恩,各自取了一小块点心,捧在手心里小口细品,吃相要多斯文有多斯文。
“你们二人刚才说,他逼得反贼罗艺不敢过河,到底是怎么回事?”吃了些茶点之后,杨广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
“罗艺送来的谢罪表章,臣等已经送入宫中了,陛下想是还没来得及看!”虞世基赶紧抹了抹胡子上的点心渣,媚陷地答道。
这下他可没有说谎,罗艺向朝廷请罪的表章是他和裴矩二人最近看到的‘喜讯’之一。为了引起杨广的主意,二人还特地将那份表章放在了同一天送入宫内所有奏折的最上方。但杨广什么时候有心情看奏折,什么时候没心情理朝政,二人也没有把握。因此只能用试探的语气来推测杨广对此有没有印象。
“朕看到了。罗艺这个狗贼,居然还想蒙骗朕。你们二人处理得很好,朕一会便用印。先安抚住他,待其松懈之时,一举擒之。”杨广点点头,对裴、虞二人草拟的另一份圣旨表示认可,“但这和李将军有什么关系么?朕在你二人的奏折里没看到李将军出了什么力啊?”
“启奏陛下,那罗艺岂是个懂得见好就收的。他现在上表谢罪,肯定是被陛下安排的三路大军逼得无还手之力了。而李将军这一路,恰恰最为重要!”既然已经打算送一份人情给李旭,虞世基索性决定送一份大的。“陛下请想,当日薛将军在左,杨大人在右,刚好给罗艺留了个出口。如今,李将军将出口一堵,他罗艺就成了一头困兽…….”
“想是陛下当初调李将军去河北,便有此意。我等鲁钝,居然看不出陛下的安排!”裴矩不甘落后,追在虞世基身后补充。
“呵呵,朕当初有这个意思,但李将军做得比朕预料得好。你们两个也有居中调度之功!”听两个肱股交口称赞自己的神机妙算,杨广心情更好,笑呵呵地回应。
“陛下的安排,又岂是我等能看清楚的?自从李将军到了博陵后,地方上的治安便一日好过一日。他如今又收降了王须拔,赶走了魏刀儿,与薛、杨两位大人就像三把刀,一并架到了罗艺的脖子上。所以罗艺不得不上本请罪,想必这狗贼心里也明白,三把刀的刀柄都握在陛下手中。只要陛下愿意,随便向前送一送,都能要他的狗命!”虞世基文才好,拍马屁的手段也技高一筹。谈笑间,便将薛世雄、杨义臣和李旭三人的功绩都转移到杨广一个人头上。只听得杨广心情大阅特阅,简直恨不得亲自赶赴河北,给整合三路大军给罗艺最后一击了。
“微臣猜度陛下心思,想必会给罗艺一个机会,也好叫世人认清其狼子野心。所以就替陛下拟了旨,暂时与此贼虚与委蛇。”裴矩听虞世基马屁拍得太顺手,唯恐他不小心把马腿拍折了,低声在旁边补充。
罗艺在送请罪表章的同时自然送了一份极厚的礼物给裴、虞等权臣。否则他二人也不会一点不贪污便将上好的辽参送到皇宫中来。有道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反正朝廷一时半会儿也没心思遣将平叛,因此二人便以麻痹敌人为由替杨广草拟了圣旨。至于罗艺此举有什么目的,虞世基看不出,裴矩能猜到,却宁愿做个睁眼瞎。
“嗯,朕说过了,你们安排得很妥帖!”杨广再次点头,对虞、裴二人的忠心和高才表示赞赏。“朕现在想,到底需要多长时间,罗艺才会把戒备之心松弛下来?朕届时派哪个去,才能将其一击成擒?”
这个问题显然太长远了,超过了裴、虞二人的考虑范围。两位肱股之臣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说道:“臣以为,此事得从长…..”
“臣以为,不急于一时片刻,眼下杨老将军和李将军正在联手剿灭赵万海……”裴矩怕被杨广看出破绽,只好把眼下杨义臣和李旭二人正在进行的战斗拿出来应急。
“他二人联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赵万海是哪个?朕怎么未曾听说?”杨广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从罗艺身上吸引开,皱着眉头追问。
“启奏陛下,战事还没有结果,所以臣等不敢胡乱上奏!”虞世基急了一哆嗦,赶紧出言弥补。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属多余。长时间不理政务,杨广的心思变得非常迟钝,几乎是自己主动给对方找台阶下。“不妨,朕又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李将军和杨将军目前打到哪里了,你们两个说于朕听听?”
“两位将军现在打到了河北高阳附近。赵万海的老巢在狐狸淀,杨义臣老将军在十天前将其从老巢赶出。此贼不敢搠杨老将军锋樱,所以一路向西南流窜。李将军亲自带领博陵军迎了上去。据前方昨天送来的表章说,两位将军已经将赵万海困在高阳东侧的白马坡了。估计再等一两天,便会有捷报送到扬州!”虞世基记忆力惊人,居然能将已经准备扔掉的战报原封不动地复述给杨广听。
“好,好,杨义臣也没辜负朕。他们两个都是朕的周亚夫、霍去病!”杨广高兴得直拍御案,脸色呈献出一种惨烈的潮红。麾下众臣同心协力,一道开辟千古盛世。这曾经是他刚刚当上皇帝时的梦想,已经尘封了许久,没想到在几近绝望时居然还能看到一丝希望。
“微臣恭喜陛下!”裴矩和虞世基同时站起身,向杨广道贺。他二人的主要目的是阻止杨广真的派兵去攻打罗艺,至于会不会让李旭和杨义臣在其中占了便宜,罗艺会不会因而得到喘息机会,都属于细枝末节。况且无论是李旭、杨义臣还是罗艺,平素都没少给他们送过礼。大隋朝眼看着就要完蛋了,这个接骨眼儿上最好别得罪人,也别自断财路。
“那个赵万海本事很大么?麾下有多少兵马?李将军和杨将军合力,能不能将他一举成擒?”兴奋劲儿稍稍过了一点儿后,杨广又开始担心自己的期待会落一个空。几年来,令他失望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因此使他变得极其不敢面对现实。
“那,那赵万海麾下兵马不算太多。都是些刁民,不能打仗,但聚集在一道胡闹的刁民!”虞世基非常费力地替自己圆着谎。关于赵万海为祸地方的事情,他从来没有上报过杨广知道。如今此贼被提起来,他不敢把其麾下人数说得太多。但又不能把流寇说得太不堪一击,否则就无法解释李旭和杨义臣为什么要联手才能将此贼吃得下的事实。
“正如方才陛下所言,流寇人数虽众,能战者却甚少。只是协裹了太多百姓。所以李将军和杨老将军不得不谨慎应对!”裴矩心思转得比虞世基快,主动替对方补好谎言中的破绽。
“嗯,那就好,就好!”杨广抓起一块点心,大口大口的咀嚼,仿佛那就是被包围的赵万海。“你们两个,也别总报喜不报忧。以后像行军打仗这种事情,无论胜也好,败也罢。还是尽早让朕知道!”
“臣尊旨!”虞世基和裴矩互相看了看,硬着头皮答应。将圣旨挑选后再送入皇宫,是杨广在前年亲口布置下来的任务。如今陛下却又要改弦易辙。虽然表面上看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万一那个折子不小心,把两年来众人精心编织的盛世谎言给捅破了,二人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去修补!
“必须让皇上打消这种念头!”不约而同地,裴矩和虞世基在心里做出决定。虽然杨广做事一向忽冷忽热,但万一他这种热情持续下去,恐怕难免有人会掉脑袋。
想到这,裴矩犹豫了一下,低声奏道:“其实,其实我等也是怕陛下烦恼。毕竟兵凶战危,即便是百战老将,也有一时失手的时候!”
“嗯,你们两个的好心我理解。朕当初是听坏消息听烦了,所以命令你们将奏折挑拣一下再呈给朕。但朕决定要励精图治,跟你等重振我大隋声威!所以,无论什么消息,都说给朕听吧。你等放心,朕不会再意气用事了!”杨广倒是很“理解”臣子的苦衷,温言安慰。
“臣,臣等肝脑涂地,也无法报答陛下隆恩!”虞世基和裴矩仿佛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哽咽着回答。
“你等照朕的话去做,就是最好的报答了。朕不是那经不起风浪的孬种,今后凡涉及到国家安危的大事,无论好坏,你等尽管奏来!”杨广摆摆手,心中也很感慨。做个皇帝太累了,但他依旧要勇于担当。这个江山是他的,不由得他再颓废下去。
“陛下终于悟了!”站在门口的文一刀兴奋得直揉眼睛。今天的杨广和昨天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虽然依旧有偏听偏信的毛病,但毕竟已经开始准备正视现实。
正高兴的时候,他听见素有大隋第一智者之称的裴矩用一种非常忧伤的语气说道:“陛下既然有令,臣不敢隐瞒。最近,最近的确有一个非常令人难过的消息。臣等还没有经过核实,不知道该不该拿来惊扰陛下…….”
“说吧,朕不说过让你们如实启奏么?”杨广挺直了胸膛,用力吸了口气,大声命令。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身体力充满了力量,可以担负起全部责任,甚至可以力挽天河。
“臣,臣等上午时接到来自荥阳的告急文书!”裴矩躬了下身,只用了两句话便将杨广全身的力气全部抽了个精光,“文书中说,张须陀老将军剿匪时不幸遇伏,以身殉国了!”
“什么?”杨广只觉得窗外的日光忽然变暗,身体前后晃了晃,软软地瘫倒在了御案下。
见杨广突然昏倒,在旁边为他添茶送水的文公公吓得魂飞魄散。三步两步冲上前,将“圣明天子”抱在怀里,一边替他捶背抚胸,一边命人速去传御医。
皇宫之内,每天都有御医当值。听闻皇帝陛下晕倒,骇得腿脚都软了,被前来奏事的独孤林和宇文士及二人的搀扶着,才连滚带爬地赶到御书房。众文武在御医的指导下找来龙床将杨广放平,捶背抚胸、针刺艾灸好一阵忙乱,终于把杨广从鬼门关扯回了头。
“张老将军不会战死,你等一定是弄错了。”从昏迷中被救醒后,杨广先是落泪不止。独自伤心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打起精神,对闻讯赶过来探望的文武百官们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对,对,这消息今天才从东都送来的,还没经过核实,想必是有人弄错了。陛下不要担心,臣立刻派人去查明真相!”虞世基不忍让杨广继续难过,赶紧顺着他的口风敷衍。
“肯定是弄错了,张老将军身边有秦叔宝和罗士信保护,他二人都是当世罕见的勇将,怎么会任老将军被贼寇所伤?弄错了,你传朕的旨,叫东都把虚报军情的那个家伙斩首示众,快去,快去!”杨广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纯真”的笑容,声嘶力竭地命令。
“臣立刻就去拟旨。这些缺心机的家伙,就知道危言耸听!”虞世基抹了把眼泪,哽咽着答应。刚才那一瞬,他感觉到自己的主心骨几乎都被抽走。不像其他权臣那样树大根深,虞家来自早已灰飞烟灭的南陈。全凭着杨广的信任,他才能权倾朝野。如果此刻杨广驾崩了,虞家的荣华富贵也必然要随风而去。
“陛下请节哀,张老将军的确阵亡了!”没等虞世基出门,大将军来护儿凑到病榻前,很不讲情面地把杨广的幻想砸了个稀巴烂。“
“不可能,张老将军不会死!”杨广抓起内侍抓起内侍手中的药碗,连同里面的汤水一道砸向了来护儿,“你这狠心贼,咒张老将军死干什么?他和你同殿称臣多年,一直未曾得罪过你。你又何必这样恨他,这样咒他!”
刹那之间,杨广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眉毛倒着竖起,目光冷硬得像一把刀,恨不得能直接刺进来护儿胸膛。他拒绝相信张须驮的死讯。当今大隋,若论用兵打仗的本事,几乎无人在张须陀之右。如果瓦岗军连张须陀都能击杀,朝野还有哪个能保得了大隋的天下。
来护儿没有闪避,被药碗正砸中肩头。他直挺挺地跪倒,任冒着热气的药汁滴滴答答顺着自己的袖口向下淌。“陛下如果不信,可以问问宇文将军和独孤将军,他们两个早就想把这个消息启奏给陛下,但一直得到陛下的召见!”
杨广的目光从宇文士及和独孤林脸上扫过,从二人脸上悲愤的神情中看到了答案。“你们都串通好了来愚弄朕。你们想出去建功立业,朕不上你们的当!”他笑了笑,惨然道。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到了龙袍上。
“陛下,陛下!”所有文武都吓得脸色煞白,连声呼唤。
“给朕,给朕拿一碗茶来漱漱口!”杨广吐掉口中的血,发出一声哀鸣,“天不佑大隋,人能奈何!你们别喊了,朕一时还死不了!”
文一刀赶紧命人取来参茶,给杨广漱口吊命。片刻之后,杨广终于又缓过一口气,冲着来护儿摆了摆手,命令:“你平身吧,朕不怪你。张老将军是怎么战死的,秦叔宝和罗士信呢,他们怎么没能保住老将军?”
“末将是从犬子那里得到的消息。”来胡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不是隐隐压抑着愤怒,“今天上午荥阳也有人到东都来报信,是独孤将军的旧部,具体情况独孤将军都问清楚了!”
早在两年以前,他和独孤林二人就曾经向杨广提醒,齐郡郡兵虽然有善战之名,但毕竟数量不多,铠甲器械也不如府兵精良。如果朝廷欲尽快平定瓦岗军叛乱的话,就必须加大对张须驮老将军的支持力度。即便不能从府兵中抽调精锐归张须陀指挥,至少也得保障粮草和军械的日常供应。而杨广把奏折交给群臣传阅后,得出的一致结论是他二人所言不实,鼠窃狗盗之辈无须朝廷过多耗费,凭着张须陀将军的勇武,很快就能令其灰飞烟灭!
当时来护儿和独孤林二人据理力争,结果争来争去话题竟被虞世基等人扯到他们是否怀有私心上,亏了杨广当时还念着二人的苦劳,才没有将他们交付有司治罪。
“是么,他为什么不直接入宫来见朕?”杨广迟疑了一下,喃喃地追问。也许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些愚蠢,他惨然笑了笑,低声命令:“重木,你据实启奏吧。朕不怪你。朕现在好生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
“陛下节哀,张老将军若知陛下如此器重他,想必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独孤林上前几步,低下头安慰。虽然内心深处对杨广不无怨怼,作为臣子,他依然不能指责自己的主君,“瓦岗军素来狡诈,他们这次得手,是趁着秦叔宝和罗士信两人都不在张老将军身边……”
“他们两个到哪里去了,谁将他们两个调开的?”没等独孤林把话说完,杨广愤怒地追问。
“启奏陛下,是东都那边送了数船供奉过来。张老将军怕沿途有失,特地派了秦、罗两位将军带领郡兵沿运河护送。谁料他二人刚刚将船队交割,还没来得及返回荥阳,张老将军已经蒙难了!”黄门侍郎裴矩怕独孤林将责任推在自己头上,抢先一步回答。
“是裴大人下令要张老将军派人护送的吧!”来护儿将对裴矩等人的痛恨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张须陀的死令他震怒,今天拼着被玉石俱焚的危险,也要把裴矩真面目拆穿。
“来老将军何出此言。运河上一向不安全,你应该也知道。”裴矩扭过头,大声回应。
“裴大人不是一向说贼人日少么?怎么又说运河上不安全!”来护儿冷笑连声,“如果贼人日少,你又为何非得张老将军派人护送船队。如果贼人猖狂到非得秦叔宝和罗士信这样的勇将才能威慑的话,裴大人,你两年来岂不是一直在欺君?”
“你!”饶是裴矩机灵,也被这两句质问憋得脸色乌青。杨广正在试图为张须驮的战没找个替罪者,如果被来护儿咬住不放,他的身家性命今天可就有些危险了。
眼看着裴、来两人就要在杨广的病榻前争执起来,宇文士及赶紧上前打圆场。“来将军切莫动怒,裴大人也不必着恼。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先听独孤将军把话说完吧!”
毕竟有着父亲宇文述的言传身教,宇文士及心里很清楚此刻争执双方的是非。在他眼里,裴矩、虞世基等人之所以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克扣齐郡子弟的粮饷辎重,背后肯定有皇帝陛下的默许。杨广希望张须陀能尽快将瓦岗军剿灭,同时,杨广也不放心有一支比府兵还强大的队伍出现在东都附近。而正因为朝廷持一种矛盾态度,所以齐郡子弟一直得不到有效的支援和补充。前往荥阳协助老将军剿匪的队伍虽然好几支,但他们能不拖郡兵的后腿已属难得,根本甭提会有什么正面支援。
经过数方擎肘,一年多来,郡兵的战斗力实际上在逐渐下降。特别是李旭也奉命到河北就任后,齐郡郡兵的战斗力已经降到了崩溃前的极限。在这种情况下,杨广还一再下旨催促张老将军早日结束战事,等于直接把老将军推入了虎口。
“两位爱卿别吵了,驸马说得甚是!”杨广也不愿意把以前的那些错误全扯出来,用极其虚弱的声音命令。
“哼!”来护儿用力跺了跺脚,退到了一边。
“嗤!”裴矩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鄙夷满脸。
“瓦岗军趁着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不在,便设了一个圈套给张大人。他们下山挑衅,主动与郡兵厮杀。然后诈败示弱,一直被追杀了十余里。把张老将军引到大海寺附近后,李密以十倍兵马将老将军包围!”独孤林抹了把泪,继续说道。“老将军本来已经杀出重围了,但李密派人在山头上喊,要将被围困住的弟兄们千刀万剐。老将军听见后,返身去救被困弟兄。结果每次李密都派人截住一半人,每次老将军突围后都不得不再返身回去救援。如是者四……..
对独孤林来说,张须陀可谓亦师亦友。是张须陀以身作则,告诉他武将肩头的责任。是张须陀耐心指点,让他学会了如何才能获得士卒们的拥戴。是张须陀用一言一行,让他收起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傲气,开始睁开眼睛重新认识整个世界和身边的朋友。
张须陀是武将的楷模,张须陀是大隋的柱石,张须陀是用一幅铁肩,守护了数十万百姓的家园。张须陀战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身为上柱国大将军、左光禄大夫的张须陀居然为了营救自己的部属而自蹈死地,裴矩和虞世基、封德彝等人以目互视,无法相信独孤林所言为事实。在他们这些“智慧过人”的文官眼里,老将军此举可以说是侠义,但也可以用“疯狂”二字来形容。身为高贵的上位者却为那些贱如泥土的士卒们“轻生”,这种举动他们着实无法理解,也绝对做不到。
但此刻,众文官却不约而同地在脸上堆满了悲伤。无论如何,张须陀在武将之中威望颇深,他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死去了老人,得罪一大群兵痞。况且病榻上的杨广早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作为“忠心耿耿”的心腹,虞、裴等人没理由不陪着自己的主子掉几颗廉价的眼泪。
“是朕,是朕糊涂,对不起张老将军!”杨广抽抽噎噎地哭了好半天,哑着嗓子自责。“张老将军用兵素来谨慎,如果不是朕一再下旨催促老将军早日平叛…….”
“陛下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眼下重要的是赐张老将军一份身后哀荣,以安齐郡子弟之心!”虞世基唯恐众武将继续在杨广面前追究他和裴矩等人谎报军情,克扣各地官兵补给等恶行,迫不急待地建议。
来护儿对张须陀向来佩服,刚才却被杨广误解,满腔委屈正没地方发。见到这种时候虞世基还腆着脸出头来做好人,气得大步冲上前,一把拎住对方的脖领子,怒吼:“狗贼,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内疚么?”
虞世基是标准的江南书生,身材比来护儿短了小半截,宽度也几乎只有对方的一半,动武行哪里是来护儿的对手。有意想逃脱,无奈力不从心。半空中就像一只咬了钩的螃蟹般伸手蹬腿呼救,“放,放手…….陛下,救…….”。
“来将军,陛下面前,休得无礼!”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竖起眼睛,大声怒喝。
“老夫就是无礼了,你又能怎样。罢了、罢了,今天老夫就替陛下杀了你们这几个国贼来祭张将军在天之灵。然后在陛下面前自裁以谢!”来护儿红着眼睛,单手拎着死螃蟹般的虞世基,大步冲向黄门侍郎裴矩。
与裴矩、虞世基等人交好的谏议大夫封德彝、秘书郎袁充等人试图上前劝架,被来护儿用肩膀一撞,立刻都变成了滚地葫芦。侍卫统领宇文皛、雄武营统领宇文士及、御林军统领独孤林等人本来就看裴矩不惯,干脆冷起眼来在旁边看热闹。黄门侍郎裴矩自问没有和来护儿赤手相博的本领,只好绕着柱子急走。来护儿拎着已经憋晕了的虞世基在其身后追赶,恨不得将二人摞在一处,当场剥出心肝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事发突然,杨广也失了方寸。他想喝止来护儿,心里觉得茫然得狠。对方刚才质问裴、虞二人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如果非绝世猛将才能威慑得住,流寇们的确不能算疥藓之痒了。可自从三年前,裴矩、裴蕴、宇文述、虞世基、郑善果、封德彝这些能臣和当代名士们就一直坚持流寇克日即灭,作为英名神武的大隋皇帝,他也曾以“危言耸听”的罪名贬斥了老纳言苏威、治书御史韦云、兵部尚书赵孝才,甚至还将越级上奏的建节尉任宗当庭杖毖…….
如果来护儿和独孤林等人所言是真相,他这个皇帝莫非平素相信的皆是一群佞人?如果满朝文武多半都是佞人,他这个皇帝岂不是大大的昏君?如果他这个皇帝是昏君,百姓揭竿而起是真相的话,大隋朝岂不是已经病入膏胱?
一想到这些,杨广就心乱如麻。病榻前裴矩等人哀呼连连,他居然充耳不闻。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场恶梦,从自己第一次御驾亲征辽东那一刻起,朝野中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一个梦。麦铁杖没死、辛世雄没死、支撑着大隋的那三十万府兵精锐也都没死。他这个大隋皇帝不小心在辽河畔的怀远镇睡着了,只要有人用手轻轻推一推,便可以在梦魇中醒来。
“陛下,陛下!”距离杨广最近的文公公第一个发觉他的情形不对,俯身于其耳边,低声呼唤。
杨广目光依旧发直,血混着口水成股地从嘴角向下淌。他感觉到自己不是在皇宫,而是又回到了当年五十一万南征大军中。精力充沛、心思敏锐,攻城略地势如破竹。麾下文有杨素,武有高颖、贺若弼,白马银袍、雄姿英发…….
“陛下,陛下!”文公公接连呼唤了几次,发觉杨广木然不动。又加大力气,推了推杨广的肩膀,“你们别闹了,陛下,陛下昏过去了!”他大声怒喝,心中充满了绝望。
满屋文武终于发觉杨广身处危险,顾不上再争吵,争先恐后扑到病床前。“陛下没有昏倒!他的眼睛还睁着!”很多人立刻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但陛下的魂魄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躯壳!’众人同时得出结论,却谁也不敢说,惊惶得如热锅上的群蚁。
“都离远点,离陛下远点儿,谁都别出声音。独孤将军,请履行你的御林军统领之责!”文公公用大手推开平素他根本不敢得罪的柱石之臣,命令。众文武们自知闯了祸,乖乖地让开一条通道,请御医抓紧一切时间为杨广诊治。早已经吓了半死的御医知道如果今天不能将杨广救转,自己的身价性命全都得赔进去。也顾不得什么对方是什么身份了,抓起一把银针,一根根向杨广头顶狠刺。
不过是半柱香时间,对裴矩、来护儿等人而言却足足有数万年之久。杨广的魂魄终于回到了躯壳,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惨然问道:“你们怎么不打了,虞卿和裴卿死了么?来将军可曾自杀相殉?”
“陛下息怒,臣等再也不敢了!”鼻青脸肿的裴矩和刚刚被宇文士及用巴掌拍醒的虞世基二人匍匐在地,哭着赔罪。
“末将无状,请陛下治罪!”来护儿也不敢再惹杨广生气,跪倒在病榻前,叩头及地。
“你们都起来吧。朕知道你们都是因为哀恸过度而致。朕不追究,不追究!”杨广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吩咐。
“谢陛下!”裴矩和虞世基两人答应一声,委委屈屈地站在了一边。来护儿以极低的声音叹了口气,也跟着站起身。他觉察到了杨广不准备追究裴矩等人误国的责任,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这大好江山是杨家的,对方由着性子毁,别人再着急,又能怎样?
“张老将军已经去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派人去收拾他麾下的残部,然后再遣能战之将为老将军报仇!”杨广也看到了来护儿等人眼里的失望,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陛下圣明!”一直将心提在嗓子眼的裴蕴、封德彝等人齐声称颂。
“唉,算了!朕是不是圣明,自有后世评说!”杨广再度发出一声长叹,摆了摆手,制止了一干文人继续阿谀奉承。“虞卿,你替朕拟旨,册授张老将军为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骠骑大将军、齐国公。配享先帝庙庭。荫三子,爵位传袭三世!”
“臣等代张老将军谢陛下!”以来护儿为首的众武将哽咽着致谢。为了表达心中的歉意,杨广一下子把文臣和武将中的最高职位都追赐给了张须陀,而配享先帝之庙的待遇,则等于把张须陀的抬到了开国元勋的地位,不由得武将们不心生感激。
“张老将军之长子应该叫元备吧,重木,他如今在何处?”杨广喘息了片刻,低声询问。
“启禀陛下,去年张老将军的妻子病故,元备回历城奔丧去未回,因而此番得以幸免于难!”独孤林抹了抹眼睛,哽咽着回答。
“虞卿,传旨封张元备为怀化将军、袭齐国公之爵。夺情,命其速回荥阳统领郡兵!”杨广毫不犹豫地命令。
“启奏陛下,东都对收拢郡兵之事已有安排!”黄门侍郎裴矩抢在虞世基回答之前,低声提醒。想是被来护儿打怕了,他小心翼翼地挪开一点与武将们之间的距离,以蚊蚋般的声音奏道:“东都发来老将军殉国消息的同时,已经下令虎贲将军裴仁基前往荥阳检校通守之职,并以御史萧怀静为监军。算时日,二人如今已经到荥阳了!”
“又是你裴家的人!”来护儿恨恨地瞪了裴矩一眼,怒叱。
黄门侍郎裴矩赶紧又向远躲了躲,看见来护儿没有暴起相攻之意,才低声辩解道:“兵凶战危,一旦再把张少将军折进去,我等心中何安?况且裴仁基也是领兵多年的宿将,谋略不再杨公义臣之下!”
“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裴虎贲!”来护儿冷笑着摇头。
“好了,你们不要争了!”杨广轻轻拍了拍病榻,命令。“检校又不是实职,争它作甚。让张少将军先为其父治丧吧。传朕的旨意,命令虎贲郎将刘长恭、光禄少卿房崱率领本部兵马,克日讨贼,若再怠误战机,则提头来见朕。命令归德将军王世充带领江淮劲卒北进,与刘长恭并力讨贼。命令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河南大使虎牙郎将王辩等各帅所部到荥阳,围攻瓦岗军!”他一口气,把瓦岗山附近能想到的兵马都提了个遍,发狠要以倾国之力将李密的头割下来。
“陛下,如此一来,恐怕江左兵力空虚!”来护儿听杨广这样疯狂地调兵遣将,顾不上再指责裴矩弄权误国,赶紧出言提醒。
眼下在江都附近的兵马有独孤林统领的御林军、宇文士及统领的雄武营以及王世充统领的江淮郡兵,三支兵马战斗力以雄武营为最,但其余两家联手,刚好可以牵制宇文家的力量。如果王世充领兵北上了,鼎足之势就会被打破,一旦宇文家图谋不轨,后果不堪设想。
“缺了王世充这一路,怕李密又趁机逃脱了!”杨广犹豫了一下,明白来护儿是一番好心,疲惫地说道。
他需要通过一场大胜来重建自己的威望。裴矩和虞世基等人的确有报喜不报忧的过错,但杨广知道,如果自己因此责罚了这批文官,等于向全天下承认大隋朝政已经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况且‘把奏折分类,捡令人高兴的消息来送入皇宫’是他自己亲口给裴、虞二人下的旨,过错不能算在别人头上。所以,只有快速把李密这棵毒刺拔了,才说明他自己先前犯下的过错并不严重。拔了李密,天下其他反贼也会受到震慑……..
“陛下,臣举荐一个人,可以替代王世充和其余诸将,独力剿灭瓦岗贼!”裴矩的心胸难得宽广一回,居然肯主动附和来护儿的建议。弄权归弄权,他也不想江都附近的军力平衡被打破。在天下易主之前,无论什么事情都不如他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裴卿请讲!”杨广用黯淡的眼神扫了裴矩一眼,没精打采地命令。
“陛下何不调冠军大将军南下。如果他到荥阳统领齐郡兵马,想必无人不服。以其人的勇武,瓦岗群贼指日可灭!”裴矩向前凑了凑,大声道。
“朕刚才就想过。但冠军大将军此时在河间与贼寇激战正酣!况且河北六郡初定,他一走,地方上恐怕又会生变。”杨广眼神明显一亮,然后又迅速黯淡下去。调李旭南下剿贼的确是个非常理想的选择。但李旭的权力已经非常大,如果再把荥阳等地交给他,则此子的辖地就跨了河南、河北两道,势力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一家豪门。而直接把李旭从六郡抚慰大使调为荥阳通守,则等于削了其手中的权。其人刚立新功却被无故削权,恐怕不会尽全力做事。
“陛下可命李将军平定河间乱匪后,以六郡抚慰大使,冠军大将军之职,检校河南道讨贼大使之权!”裴矩迅速猜测出杨广的真实想法,低声建议。
“到底是裴大人!”忧心国事的封德彝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检校两个字,既解决了姓李的官职安排,又应对了圣主的心思。除了裴矩,其他人还真想不出来!
这两个字,用得妙,真是一个妙!
“李将军的确可任此职,但陛下得另下一道旨意,命人保证他的粮草辎重供给!”见杨广的心思已经被裴矩说动,来护儿气哼哼的补充。“以免有人又克扣军粮,拿国家大事以自肥!”
“只是这样一来,恐怕罗艺又有隙可乘!”在杨广做出最后决定前,宇文士及也哑着嗓子插了一句。
此举非常不符合他的习惯,也容易被认为是故意给李旭制造麻烦。来护儿等人惊诧地扭过头去,试图从宇文士及的眼神上推测他为什么这样做。但宇文士及只是苦笑着耸耸肩,算做给所有置疑者的回答。
“陛下可以命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到博陵,暂且替李将军防御罗艺!”封德彝自作聪明地替杨广支招。
“那谁来看着黎阳仓,谁来剿灭王薄?”独孤林冷笑着反问。封德彝是个没有立场的墙头草,根本分不清其中猫腻。李旭的根基便是博陵周边六郡,如果朝廷既想让他效命,又派人去抢了他的根基,他肯全心全意与瓦岗军作战才怪!
“朕会下令给东都,要他们全力保障剿匪兵马的粮秣。”杨广看了一眼来护儿,回答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没等对方谢恩,他又扫了一眼宇文士及,然后以孱弱的声音补充道:“朕只命李将军检校河南道讨捕大使之职,总督各路兵马。他不必把汾阳军都带到河南来,自己留下足够的部属在涿郡和上谷防备罗艺!”
来护儿和独孤林等人相视摇头,知道杨广是担心有人在东都附近拥兵自重,所以才在检校二字上做尽文章。可裴仁基、萧怀静、刘长恭、房崱这些人哪个背后没有一棵大树,李旭仅仅凭着讨捕大使的空头衔,又怎可能让众人唯其马首是瞻?到时候恐怕连命令都传不下去,更甭说协调各路兵马与瓦岗军对阵了!
正愤愤不平间,又听杨广命令:“宇文将军,你把朕当年南征用的金刀取来,连同朕的旨意一道送到河北去吧。你亲自去对冠军大将军说”他闭上眼睛,仿佛回忆起了自己当年的勇武,“去对冠军大将军说,这把刀是先皇和朕所佩。要他拿着这把刀到河南总督各路兵马,有谁敢阳奉阴违,直接用此刀斩了便是!”
乍闻此言,病榻前的所有文武大臣都楞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想起来上前接旨。杨广当年领军南征时年纪太轻,威望不足,因此先帝在大军誓师时亲自赐了一把金刀给他,允许他对军中所有文武行使先斩后奏之权。如今杨广居然把这柄金刀又赐给了李旭,无形中等于以大隋两代君王之威给一名武将撑腰。剿匪之时李旭只要请出此刀,不但裴、刘等人没胆子招惹他,恐怕整个河南道的文武官员都要在其面前低头。
“宇文将军,宇文皛!”杨广等了好一会儿,听不到有人答应,恼怒地呼喝。
“老臣,老臣尊旨!”侍卫统领宇文皛见躲不过去,只好躬身领命。“陛下不要过于劳神,臣一定把陛下交代的差事办好!”
“这回你宇文家偷鸡不成,反驶了一把米!”来护儿看了看宇文士及,嘴角浮现了一丝冷笑。
虽然杨广不完全信任李旭,但一柄金刀的作用,远高过了数万汾阳军。只要李旭早日把瓦岗山荡平了,到时候朝中有人稍微使一点劲儿,检校二字岂不是轻而易举地便被摘下去?
仿佛看懂了来护儿的心事,宇文士及又是苦笑着耸了耸肩膀,然后一言不发,缓缓地退向了门口。
如果一员虎将便可以挽救整个大隋的话,古往今来便没有那些浮云般逝去了王朝了。宇文士及相信李旭的才能,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纵使李旭能侥幸将瓦岗军剿灭,还有伏牛山、太行山、王屋山。他像救火者一样竭尽全力,焦头烂额,所有柴薪已经都被点燃,救火的人最终只能如张须陀老将军一样,筋疲力尽地葬身于这滔天火海中。
跟着众文武一并告退后,宇文士及没有回朝房继续混时间,而是命仆从牵了坐骑,悄悄地溜出了皇宫。父亲卧病在床,哥哥化及和弟弟智及又都被贬做了家奴,如今宇文家的所有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在撑着,每天从早到晚都不得片刻轻闲。
果然,刚刚转上朱雀大街,脚还没踏入马镫。迎面已经有十几个家人气喘吁吁地围了上来,不待宇文士及发问,众家将红着眼哭道:“二公子,您可散朝了。老爷,老爷已经等了你有一个时辰了!”
“什么事,有话慢慢说!”宇文士及听得心里一紧,尽力放缓了语气追问。自从去年家族在雁门郡受了挫折后,父亲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今年春天时还勉强支撑着能到朝堂上转转,维持一下宇文家的威风。如今却只能躺在家里,听他汇报朝野中的消息了。
对于一个弄权半世的老人而言,无法上朝参政,无异于被剥夺了全部生活乐趣。因而宇文述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已经濒临于油尽灯枯。
“老爷今天午时用过茶点,便急着听二公子您汇报朝廷动向。结果等了一个多时辰您迟迟未归,老爷心燥,想起身出门走走。几个奴婢上前搀扶,才扶着他从床榻下直起腰来,老爷的半边身体便没了感觉!”老家人宇文诰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汇报。
“那还不快去请郎中,死等着我干什么?”宇文士及听得心焦,大声喝问。国事糜烂如厮,家事又纷乱如麻,不由得他不心焦气燥。
“请了,江都城内几个有名的郎中都不肯再来,说他们无力回天。小人们去请御医,御医却说宫内有事,不敢擅离职守!”宇文诰一边哭,一边述说心中的委屈。“在咱老爷身体好的时候,哪个御医不像狗一样随唤随到。如今却个个都涨了威风……”
“别扯其他的,拿着我的玉佩,去宫内请御医!”宇文士及兜头给了家人一记耳光,打断了对方的哭诉。“去太医院,拿我的玉佩,等一个叫张良仲御医。他不会立刻有空,但除他之外,别的太医都不要请!”
“唉,唉!”被打楞了的宇文诰连声答应。接过宇文士及从腰间解下来的玉佩,撒腿跑出几步,又转过身来,迟疑着问,“二公子,一定,一定要姓张的么?老爷的病……”
“要你去你就去,别乱问!”宇文士及铁青着脸,呵斥。他记得今天给杨广诊病的御医便是张良仲,此人医术在太医院中算不得最佳,但眼下宇文家需要的也不仅仅是一个会看病的医者…….
现实发展正如他所料,张良仲到了半夜时分才抽出时间赶往宇文家。给宇文述把完了脉后,老御医先悄悄地向宇文士及使了个眼色,然后笑着说道:“国公爷不过是虚火攻心,并无大妨碍。只要保持心平气和,再吃几幅安神醒脑的药也就能恢复了。只是此药见效有些慢,需要耗些时日。所以还请国公爷不要急,慢慢调养……”
“呜呜,噜噜,呜呜……”宇文述努力张嘴,却发不出一个能让人听得清晰的声音。挣扎几次,他无奈地闭上嘴巴,任口水和泪水交替着流下。
“国公爷真的莫要急,小人看过很多这样的病。都是慢慢调养好的,慢慢调养就好!”张良仲见骗不过宇文述,急得满头是汗,结结巴巴地安慰。
“算了,您老也尽力了。先把药方开出来,其他事情交给我便是!”宇文士及叹了口气,低声命令。
张良仲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到外间开药方。宇文士及走到病榻前,先替父亲擦干净枕头,然后把手搭在老父的额头上,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眼前已经没多少生命迹象的身体。感受到了儿子的关心,宇文述再次努力睁开了双眼,嘴里依旧说不出话来,目光中的急切却清晰可见。
“您尽管放心,家里有我在。今天朝堂上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陛下在书房昏倒了两次而已!”宇文士及以极其平和的语气,慢慢汇报。
刹那间,两道强烈的光芒从宇文述眼中亮了起来。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生命之火才会变得炙烈。“呜呜,噜噜,呜呜……”他如一个哑巴般试图表达自己的想法,左侧的手足乱动,右侧的手足却瘫软如泥。
“我知道,我会尽力替大哥和智及争。估计就这两天,陛下就能知道您的情况。他会来看您,您一定也要坚持住!”宇文士及感受到从父亲目光中传递过来的压力,信誓旦旦地保证。“今天给您看病这位郎中,与给陛下看病的是同一个。”他把声音尽量压低,俯在自己的父亲耳边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宇文述眼中的目光即由焦灼变成了欣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目光中明显地带着笑。他明白儿子话中的全部含义,并且为此深感自豪。
只有宇文家的儿子才能懂得利用一切机会为自己的家族谋求好处,士及已经做到了,把这个家交给他,宇文述完全可以放心。
在有心人的传播下,不到两天时间,宇文士及请给皇帝陛下治病的同一位御医诊治自己父亲的大不敬举动便传到了杨广耳朵里。令传播者大失所望的是,杨广得到这个消息后,非但没有震怒,反而在立刻召见了御医张良仲,询问宇文述的病情。
得知自己的肱股老臣已经时日无多,杨广不顾内臣的劝阻,挣扎着跳下病榻,命侍卫摆好车驾,直奔许国公宇文述府邸。没等他踏入宇文家的大门,士及已经带着阖家老小跪迎了出来。
“陛下如此宏恩,宇文氏一家没齿难忘!”身为临时家主的宇文士及拦住车驾,一边叩头,一边哽咽着叫道。
“你个逆子,宇文老将军病成了这般模样,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朕?!”杨广被内臣搀扶着走下马车,气急败坏地质问。
“陛下,陛下莫怪士及。阿爷,阿爷怕陛下担心,不准我等向外边透漏他的病情!”身穿奴仆服色的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跪在宇文士及身后,连连叩首,。
“唉,这个宇文老将军!难道他不说,朕心里就会好受么!”杨广再顾不得计较化及和智及两人的身份,顿了顿脚,叹息着道。“宇文老将军在哪里,速带我去见他!”
“谢陛下弘恩!阿爷一直说想再见陛下一面,但他如今已经下不了床。否则,一定会亲自出迎!”宇文士及抹了把泪,非常礼貌地回答。
“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朕扯这个!”杨广甩开搀扶着自己的两个内臣,伸手从地上扯起宇文士及,“你头前带路,不要耽搁。朕,朕亦想念宇文老将军得很!”说到情动处,他眼圈已经发红。
这番表现绝非做作。他和宇文述之间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二十余年前。当时身为晋王的杨广为了讨好先帝先后,在自己家中力行节俭。每餐菜不超过两味,贴身穿的衣服和脚上的鞋袜全是自己的妻子亲手所缝。宫中每有赏赐,他都拿出大半用来购买书籍,小半用来与文人相交,细算下来,真正花在晋王府的开销居然不到太子杨勇府的十分之一。
如此简朴的行为的确为他赢得了先帝的欣赏和贤德的美名。但私下里收买宫中眼线及与世家子弟交往的花费,杨广却从不节省。他得知杨素喜欢东汉蔡邕的字,居然一次花费了两万余贯铜钱从某江南豪门手中购得,作为寿礼私下送到杨素府上。为了讨好当时的宰相高颖,他派麾下心腹四处搜寻,耗费足足两年时间找到《孙膑兵法》的大部分,亲笔誊写了交到对方之手。其他与史万岁、贺若弼等军中武将交往的开销更是巨大,简直可以用钱如流水四个字来形容。这些支出当然无法从杨广的俸禄里挤,全凭着宇文述暗中经营一些产业和宇文家的倾力支持才能供给。为了凑足杨广结交文武百官的钱财,宇文述甚至不惜自毁前程,冒着被言官弹劾的风险大肆收授贿赂。
所以,杨广登基后,恨不得以江山与宇文述共享。十几年来,其他曾经有拥立大功的臣子或着被杀,或者失宠,唯独宇文述仕途从无风浪,无论东征战败也好,子孙盗卖军粮也罢,在别人头上抄家灭族的过错,在宇文述这里却变成了小事儿一桩!
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见自家图谋得逞,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向家门,提前替杨广掀帘引路。作为家主的宇文士及远比哥哥弟弟稳重,再度带领阖家老幼谢了恩,才以驸马身份搀扶起杨广,翁婿二人相互宽慰着入内。
得知杨广来看自己,宇文述死灰颜色的脸上登时泛起了一丝潮红。“呜呜,噜噜,呃呃……”他努力挣扎,试图翻下床来给杨广叩头。却终究无法起身,直憋泣泗交流,口水顺着胡须拉出老长一条白线。
“宇文爱卿,宇文将军,伯通,你不要动了,朕不要你动!”杨广见此,赶紧快步冲上前,一把按住宇文述。因为走得太快,他感觉到一阵晕眩,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宇文述身畔。
“呃、呃、呃…….!”宇文述用仅能动的一支手臂轻轻敲打自己的额头,算是给杨广行了礼。
“阿爷想说,陛下对宇文家如此厚恩,来世他结草衔环也难报答!”擅长拍马屁的宇文智及扑在床榻边,对着杨广连连叩头。
“呃、呃、呃…….!”宇文述晃动着手臂,用无法并拢和屈伸的手指头指了指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又指了指杨广脚下,不断示意。化及和士及两兄弟听从父亲召唤,也走到智及身边,双双跪倒,口称:“宇文家受陛下如此大恩,定粉身碎骨相报。老父无法起床,我兄弟二人代父向陛下叩谢!”
看到几个儿子替自己完成了心愿,宇文述长出了一口气。他用僵直的五根手指点点自己,又颤抖着碰了碰杨广,然后将干枯的大手按在胸口,做了各君臣交心的示意。目光不再有焦急,反而露出几分欣慰之色。
“朕知道你心里有朕。朕知道你不会辜负朕!朕最近心情不佳,所以没顾得上出宫看你,伯通,你别失望。好好养病,待痊愈了,朕还等着你领军出征,替朕扫平天下恶贼!”杨广用衣袖抹了把泪,叫着宇文述的字安慰。
宇文述见杨广落泪,在病榻上用力摇头,“呃、呃、呃…….”他低声嚷嚷,试图安慰杨广不要难过,自己眼中却有豆大的泪珠成串向外滚。二人相交数十年,如今一个行将就木,另一个缠绵难起,这情形,要多令人伤心有多令人伤心。
跪在床边的宇文化及三兄弟早就哭成了泪人。“阿爷说他平生最遗憾之事就是没能替陛下扫平高句丽。后来成了一个半废人,纵使有心领兵,也不敢辱没大隋军威了!”宇文士及一边抹泪,一边禀告。
“朕知道,等宇文老将军病愈,朕立刻起倾国之兵,交给宇文老将军洗雪前耻!”杨广红着眼睛,大声保证。
“呃、呃、呃…….”宇文述听到了杨广的承诺,半边还能动的手足不停屈伸。他脸上表达不出任何情感,但眼中全是笑意。杨广知道是自己的承诺令好友开心,用力抹去了全部泪痕,微笑着说道,“伯通不要心急,朕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你还有什么心愿,今天一并说来,朕能做到的,决不推脱!”
闻此言,宇文述眼中的笑意更浓。他用僵直的手掌盖住自己的脸,然后闭上眼睛,以示此生已经无所遗憾。片刻后又把眼睛张开,恋恋不舍地看看杨广,又看看跪在床头的三个儿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朕知道,朕知道!”杨广不愧为宇文述的知交好友,立刻从眼神中猜到了对方的心思。三个儿子中,宇文述最中意的是长子化及,并且一直作为家主来培养。但去年雁门之围中此子所犯过错实在太大,所以气头上的杨广才将他从宇文家继承人的位置上贬为一名家奴。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一年,杨广的气早就平了。不再觉得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面目可憎,对老友的临终心愿,当然也找不到不满足的道理。
听到杨广的话,宇文述眼中露出一片炙热,仿佛所有生命又回到体内一般,他的手臂突然变得灵活了许多,快速伸过去,指向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示意他二人向杨广拜谢。“呃、呃、呃…….”他一边挥动手臂,一边大声嚷嚷。身体扭来扭去,差一点便从床上滚落于地。
“你别动,别动!”杨广知道宇文述身上这种状态是回光返照,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对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喝道:“你们两个蠢材,朕今天看在伯通面子上且恕了你们的罪。宇文化及从明天起继续回朝效力,任右屯卫将军,朕给你一年时间,你必须替朕重新整训出一支精兵来。智及为将作少监,协助裴矩掌管江都辎重。至于你们宇文氏将来谁继承家业,还是按照伯通的心愿安排吧,朕不插手便是!”
“谢陛下隆恩!”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喜出望外,哭涕着叩头。鼻涕、眼泪和尘土裹在一起,弄得满脸肮脏。
“你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唉!”杨广叹息着摇头。仿佛二人就是自己的侄儿背,纵然有过,做叔叔的亦不忍苛责。
回过去,他再度看向宇文述。发现老朋友多年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目光已经僵直。
大业十二年秋十月,许国公宇文述卒。杨广为之守灵半日,并追赠其为大司徒、尚书令、十郡太守。赐班剑四十人,辒京车,前后部鼓吹。谥曰恭,令黄门侍郎裴矩祭以太牢,秘书监学士封德彝护丧事。
同月,鄱阳贼帅操师乞自称元兴王,建元始兴,攻陷豫章郡。
眼看着宇文家的实力不降反升,很多文臣武将都非常郁闷。可这事儿偏偏谁也阻止不了,杨广因为伤痛张须陀的和宇文述二人的死,几乎已经不问政务。眼下众文武想见皇帝陛下一面都难,更甭说当面向他谏言不应因私情而妄国法了。裴、虞两位参掌朝政倒也明白把江都的一半兵力放在宇文家之手不是什么妙局,可他们两个收宇文化及的贿赂收得手都软了,实在不好意思再给对方下蛆。况且当初宇文化及在雁门郡那一手玩得实在是干净漂亮,裴、虞等数家豪门都欠了宇文家的人情,大伙如今不能不还。
既然不能阻止宇文化及重掌兵权,为了朝廷和自家安危,裴矩和虞世基只好想方设法壮大其他兵马的实力。独孤林因为和权臣们政见不合,他所统领的御林军自然不在裴矩和虞世基的选择范围内。而下辖三万江淮劲卒的江都通守王世充却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一则此子以往的战绩颇佳,让裴、虞两人能找到壮大其麾下队伍的由头。二来此子甚会做人,一年四季对几个当朝重臣“尊敬”不断。给他些许好处,不愁他将来不投桃报李。
“依我之见,李将军那里咱们也要照看一二。他也是个知道感恩,从当年对待唐公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大力提拔了王世充后,参掌朝政虞世基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私下里跟裴矩、裴蕴几个商量。
“他的确知道感恩,就是不懂得变通,怕将来像独孤小子一样,处处跟咱们对着干!”参掌朝政裴矩想了想,犹豫着回应。最近一年多来,他对李旭的“好感”也是与时俱增。虽然依旧瞧不起对方的出身,但对河北六郡的出手却满意得很。唯独担心的是将来李旭的力量强大到超出自己的掌控的地步,那个年青人是个有名的犟种,一旦他认定某个死理儿,可是谁的面子都不肯给。
“不懂得变通有不懂变通的好处。不像某些人,连老爹的死都能拿来做花样!”御史大夫裴蕴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最近朝内一连串权力交替看得他齿冷,虽然裴蕴自问也是个勇敢果决的大丈夫,但和宇文家的人比起来,却显得比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还优柔寡断。大伙事后看得清楚,宇文士及请张良仲给其父诊治的举动,根本就是刻意而为之。当时皇帝陛下卧病在床,宇文士及如果直接入宫报告自己的父亲频危,肯定不能引发陛下的太多的同情心。所以其故意为僭越之事,通过朝臣的弹劾间接地把其父宇文述不久于人世的情况送到陛下的病榻前。而陛下心软念旧的特点也恰在宇文士及算计范围内,他到宇文府上探视,刚好看到宇文述临终前的凄凉景象。借此良机,为化及和智及两兄弟顺利复起,令宇文家族的实力非但没有因为宇文述的死而下降,而且陡然上升了好大一截!
这种冷静狠辣的角色为裴蕴平生为见。所以他和虞世基都报了同样的心思,希望通过扶植宇文家的一个敌人来减轻自己头上的威胁。
“依我之见还是等一等,待李将军替陛下荡平了瓦岗,咱们运作他入朝也有个更好的由头!”裴矩还是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和其他人商量。
“问题是李将军什么时候能收到陛下的圣旨和金刀!”虞世基笑了笑,感慨。侍卫统领宇文皛已经离开江都近一个月了,可有消息说他至今还在黄河南岸的荥阳一带徘徊。道路被秋汛所阻、河北南部流寇猖獗,身体不堪劳累,如是等等,一干借口花样百出。反正就是不肯将朝廷的任命及时送到李旭之手。
“道路不通畅,宇文将军也没办法!”裴矩用眼角挑了虞世基一下,苦笑着回答。
“裴大人还是费神催一下吧,兵部的事情归你管理。早日灭了瓦岗,咱们几个也省了一份心!”虞世基的笑容有些冷,说话的语气也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裴矩的心思有多玲珑,岂会听不出虞世基话外之意思。摇了摇头,冷笑连声:“虞大人是怀疑裴某故意给自家人创造机会了!呵呵,那虞大人何不尽一下职,派人彻底查一查到底谁在使坏,也省得裴某白担了这个虚名!”
“我只是提醒裴大一下而已。反正李仲坚赴任越晚,对谁越有好处,大伙都能看得清!”虞世基见自己的好心被对方完全当作了驴肝肺,耸耸肩膀,转身便走。
眼看着两位参掌朝政就要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生分了,御史大夫裴蕴赶紧上前拉住虞世基的胳膊,“虞兄不要急,我来写信催宇文将军还不成么?虞兄应该明白,那裴仁基虽然也姓裴,其家却在北方,与你我这些南渡遗族根本不能算做一路!”
虞世基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只得悻悻地转过身来,冷冷地回复“也好,有劳裴大人尽快修书,以免大伙耳根子都不清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早日剿灭了瓦岗,圣驾也早日回东都去。这江都虽好,毕竟不如洛阳繁华!”御史大夫裴蕴连声不叠地答应。
凭心而论,他认为虞世基的提醒不无道理。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李旭只要回到荥阳,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接掌齐郡郡兵的指挥权。这支队伍是他和张须陀、秦叔宝等人一手训练出来的,用时如心使臂,没理由中间再假手他人。而侍卫统领宇文皛捧着圣旨和金刀迟迟不肯渡过黄河,给人的感觉便是裴家在陛下面前没有争到权,所以故意在执行过程中大做文章。总之圣旨在路上拖延的时间越长,裴矩越有机会控制齐郡子弟。待他将兵权抓牢了,李旭即便捧着两代帝王所用的金刀,也不好意思为了万余溃卒的归属跟一个名义上的下属扯破面皮。
但事实的情况却远非虞世基所臆测。据御史大夫裴蕴所知,如今河北南部,特别是靠近黄河北岸一带的确乱成了一团糟。李旭和杨义臣二人联手跟赵万海在河间府打得痛快,高士达、窦建德、王薄、杨公卿、格谦、高开道等贼发觉事态不妙,不得不在杨、李二人引兵南下前,抓紧一切机会发展壮大自己。而河北大使韦霁和清河郡丞杨善会两人也不是好惹的主儿,引领各郡青壮奋起迎战,与群贼杀得难解难分。如今河北南部一带官兵和盗匪的势力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侍卫统领宇文皛不过黄河还好说,过了黄河,那柄御赐金刀还说不定落在谁的手上。
跟虞世基这只懂得争权的佞贼描述不清楚外面到底有多危险,裴矩和裴蕴两个只好自己想办法替胆小鬼宇文皛解决困难。他二人各自写了几封信,一面敦请河南大使王辩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抽调几千兵马来,想办法护送宇文皛北上传旨。另一方面干脆派了几伙心腹将朝廷任李旭为河南讨捕大使并赐予金刀的消息分不同路线送往博陵。如此,即便路上大部分信使被盗贼截杀,也终归有人能抵达目的地。接到参掌朝政和御史大夫的亲笔信后,李旭如果想给张须陀报仇,自然会尽一切手段拿到圣旨。
两位裴大人计划得巧妙,却压根没料到眼下河北的形势比他们二人所知道的还乱上十倍不止。秋收后,赵万海被杨义臣采用步步为营的手段,硬生生从狐狸淀给撵了出来。此贼没地方藏身,只好顺着滹沱水南下,寇掠州县沿途以充补给。消息传到博陵后,刚刚治下六郡安定下来的李旭当然不肯让流寇窜到自己家门口为祸,干脆领兵杀出了博陵,在河间郡的博野县附近将赵万海部迎头堵住。。
李旭以王须拔和郭绚各领一部兵马为两翼,自领中军,与赵万海麾下十万流寇接战。刚刚投靠过来的王须拔和郭绚两个急于立功,打起仗来比汾阳军本部的将领还勇猛。在二人的带领下,士卒们从左右两翼向敌军展开了一波接一波的冲杀。赵万海所部都是些平素吃不饱饭的流民,哪里经受得住这种打击。战斗才开始了不到半个时辰,阵型便开始崩溃。张江、吕钦、周大牛等人借机率领骑兵在正面强行突破,直杀得流寇鬼哭狼嚎,溃不成军。
赵万海见自己不能依靠人多为胜,只好收拾残部且战且逃。李旭意在震慑群寇莫打自己治下六郡的主意,所以每战绝不留情。双方从博野县附近一直打回了高阳县,连战二十余场,流寇每战必败。就在此刻,杨义臣率领另一支官军也从背后杀了上来。赵万海无奈,只好带领仅剩的万余残部上了白马坡,企图利用那里的复杂山势逃过必死之劫。
李旭和杨义臣见了面,双方商量了一下,干脆把整个白马坡围了起来。一面勒令赵万海在十天之内下山投降,另一面派遣士卒,分头剿灭掉队的残匪,恢复被流寇破坏的地方秩序。
他二人怀了一战而安定河间的心思,因此在剿匪之事上合作得分外顺利。便吓得盘踞在渤海、平原等地的绿林豪杰们冷汗淋漓。光从麾下喽啰数量上看,张金称、王须拔、赵万海的实力都不算小,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三路豪杰都灰飞烟灭了,有道是唇亡齿寒,其他绿林豪杰怎肯再束手待毙。
几乎是与大隋朝廷不约而同,无数道目光落到了河间府。与大隋朝廷举动相异的是,杨广只向李旭手中送了一把金刀,高士达、王薄、杨公卿等人却纠结了近四十万大军分三路北上。
在官军的强大压力下,彼此之间互相看着从没顺过眼的河北群豪以最快速度组成了联盟。这简直是几代绿林豪杰做梦都想达成心愿,但如愿以偿的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高士达脸上却丝毫没有喜色。事实上,他最近非常郁闷,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可大敌当前,他又不得不维护着整个联盟表面上的团结,以免被官军有隙可乘。
高士达郁闷的原因不是由于河北大使韦霁和清河郡丞杨善会两人带领兵马捅了他的屁股。几年来,在河北道南部的清河、平原两郡,官军和义军之间的战斗从来就没消停过。双方主要将领是什么脾气,谁手底下多大本事,彼此之间都摸得通透。高士达北上前留在老巢看家的好弟兄窦建德完全应付得来,凭着对地形得熟悉,他甚至有绝对的把握让韦、杨二人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从最近两天喽啰们送来的消息上来看,窦建德也的确不负所托。他先派了小部分人伪装做老营兵马,带着官军围着高鸡泊兜圈子。然后以精兵跳出战场之外,在官军防守疏忽的间隙攻城掠地。把战火从清河、平原两地一直扩大到西边的汲郡和东边的渤海,害得整个黄河北岸的道路都被乱兵与流民卡断了,无论是官差还是百姓,都只能躲在南岸的渡口哭天跄地。
高士达郁闷的原因也不是由于赵万海的被杀。相反,他对赵万海部迅速覆灭的结局深感庆幸。假如赵大当家至今未死,作为河北道绿林名义上的总瓢把子,高士达就有责任倾力去救人。而赵万海部在援兵未赶到战场之前便全军覆没了,在作战方案选择上,高士达就从容得多。至少不再需要为了营救已经被打残了的赵老大部而赔进去成千上万的弟兄。
令高士达郁郁寡欢的是如今河北百姓对绿林豪杰们的态度。早在一年以前,无论是他高大当家麾下的义军,还是杨公卿所部的马贼,只要站在赤贫如洗的百姓之间高喊一声“跟老子去抢官库!”肯定能拉起数万不耗费任何军饷的流民。这些流民虽然体质很差,也没经过什么正式训练,但跟人拼命的勇气却从来不缺。几次大的战斗下来,通过自然淘汰便能去芜存精,变成一伙令官军闻风丧胆的精锐。所以各路英豪们从来没为兵源问题担心过,即便偶尔战败,只要能逃出官兵的追杀,不出两年便可卷土重来。
可现在,高士达整合了十几家豪杰的力量,才勉强凑满了二十万喽啰。虽然对外号称四十万,实际上真正能上阵跟官兵拼命者只有十万出头,剩下得都是老弱病残,只能担负起装声势的任务。各位前来会盟的寨主、堡主们都非常沮丧地抱怨,说现在人心似安,百姓们宁可饿着肚子地跑到姓李的狗官治下去垦荒,也不肯跟着大当家们吃香喝辣。
而姓李的狗官手里之所以有那么多无主的荒地供流民屯垦,却全是托了绿林好汉们的福。如果不是这几年好汉们恣意纵横,把城墙之外的坞堡、庄园都给攻破了,把那些地主老贼们杀了个人伢不留,姓李的手里到哪去找那么多无主荒田去?退一万步讲,即便姓李的能找到荒田出来,没有好汉们在外威胁着,城里的豪门大户又怎会那么容易服从他的管?
但姓李的狗官不会念绿林豪杰们的好处,分到土地的那些百姓们也不会念。相反,一年多来,官府的声誉随着姓李的所颁发的一道道政令迅速好转。而他高士达即便想学着李狗官的模式将高鸡泊附近的荒田分给百姓们屯垦,百姓们也不相信他的信誉!
这些被吓怕了的百姓宁可翻山越岭跑到赵郡、博陵、上谷去,千恩万谢地去领李狗官虚画出来的那张大饼,也不肯接受高大当家实实在在的馈赠。高士达的好兄弟窦建德花了无数力气,甚至不惜当众处死骚扰百姓的喽啰,向大伙表明他们是诚心诚意想带着大伙过正常日子,收到的效果却微乎其微。
在这样百姓们眼里,绿林好汉闹得再红火,也终究不过是匪。而李仲坚即便穷得成了叫花子,只要他头上的官帽在,就依然是人们眼中的救星。“李大人是个仁义的好官,从来不滥杀无辜!”“李大人是个清官,从不收受贿赂!”高士达无数次听见底下的喽啰兵们议论,虽然这些喽啰兵们明知姓李的是大伙的敌人,明知道双方很快就要在战场上一决生死。
未战之前已经先输了气势,这样的局面令高士达和王薄等人忧心忡忡。但如果没等见到对方战马踏起的烟尘便缩回老巢去,今后河北绿林就再也甭想团结起来。这一仗,绿林豪杰们想不想打都得打,并且至少要打成不胜不败,才能避免被人堵上门来逐个消灭的命运。
进入河间郡后,高士达带领三路大军先攻破了防守空虚的饶阳。然后抢在官军赶来之前又占领了滹沱河畔一个名字叫做芜蒌县的弹丸之地。芜蒌的县令和县丞在前年就被张金称给活剐了,由于地方小,治安差,所以两年来朝廷正式委派的官员一直不肯到任。几家仅存的大姓没有办法,只好公推了一个姓时的读书人出来暂时检校县令之职。听闻绿林好汉们打来,时县令不敢抵抗,乖乖地开门迎降。
首战兵不血刃的结果让联军士气大振,高士达、王薄、杨公卿、格谦等人皆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此番迎击官军无往不利。但在接下来的战术安排上,四位实力居首的大当家却起了冲突。杨公卿坚持三路兵马齐头并进,彼此相距二十里,以一个品字型彼此呼应。如果听闻哪一路人马与官军遭遇,其他两支立刻围上去,杀官军一个首尾不能相顾。如果官军消极避战,大伙便顺势打破河间郡城,杀一下官府的威风,然后扬长而走。
“河间郡城春忙后刚刚加高过,半个月之内很难拿下。而两支官军有了半个月的修整时间,足够恢复过元气来!”王薄对杨公卿的意见不敢苟同。他读过书,自诩见识高人一筹,只是运气实在有些差,前年出门遇到了张须陀,被人从河南一路追杀到河北,声望一下子颠峰降到了谷底。所以这次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高士达将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位置坐到了屁股底下,而他自己屈居次席。
“大伙看,这就是滹沱水,白马坡在这里!”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王薄指着上面无数曲曲弯弯的墨线卖弄,“这中间还有一条小溪,叫猪笼河,我刚才问过时县令,他说今年的秋汛刚刚过去,猪笼河与滹沱水的水位暴涨,人马不能泅渡,所以才导致赵大当家被人堵在东岸的白马坡,白白丢掉性命!”
在座几位当家的都看不懂舆图(注1),但从王薄吐沫星子飞溅的嚣张模样上,知道他在介绍河间郡的地形。滹沱水纵贯半个河北,所以大伙都清楚秋汛来临时,此河的凶暴模样。但猪笼河却是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溪,谁也不知道王薄提起它来有什么用。
王薄见众人的目光都被自己吸引,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所以我建议!”他用力将舆图铺开,一根手指按住右上角,“趁官军不能马上渡河迎战的机会,留一路兵马在芜蒌县虚张声势,吸引杨、李两贼的注意力。其他两路向东西迂回,东路顺着永济渠北上,直扑鲁城,去偷袭杨义臣的老巢。西路”他的手指快速向左一抹,“顺着滹沱水小支流的木刀沟向西,去打博陵郡的隋昌。那是李贼苦心经营了一年的屯田处,他肯定舍不得咱们由着性子去抢!”
即便不喜欢王薄为人的大当家格谦,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出了一条妙计。抢一票就走是大伙所长,而王薄的计策,刚好将联军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至。隋昌城夹在木刀沟与滹沱河的另一条重要支流泒水的中间,县城周围全是能上水的好田。太平年间,周边百姓从来不为天气干旱而发愁。收姓李的狗官组织百姓在两水之间的沃土上耕作了一整年,而今年又是风调雨顺,只要打下隋昌来,里边新收的秋粮足够十万大军吃个饱。
至于永济渠东岸的鲁城,则是杨义臣囤积补给辎重的好地方。如今杨部主力也被秋汛挡在滹沱河西岸,只要动手的人速度足够迅捷,保证能赚个盆满钵圆。
“知世郎好大的手笔!”高士达见众人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大笑着夸赞。既然做了总瓢把子,就必须有总瓢把子的胸襟。因此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能介意被别人抢了风头,“但你刚才不说滹沱水不可渡么,既然要攻打隋昌城,我军如何飞过这道混水去?”
“就是,木刀沟在西岸,可咱们现在都在东岸啊!”众豪杰瞬间从美梦中惊醒,七嘴八舌地追问。
“猪笼河做什么用,你还没说?”
好像早料到了高士达等人的反应,王薄轻轻地笑了笑,露出满脸的淡定与从容,“从这儿!”他信手指了指已经被众人抛在了身后的饶阳县,“饶阳城西南十五里有一个碎石滩,滹沱水在此还没跟木刀、泒水交汇,水量只有主河道的一半。大伙用羊皮扎了筏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渡过去。过了河后向北一转便是木刀沟,沟上游最窄处不到三丈。随便砍倒两颗树,便可以架成一道木桥!”
他顿了顿,尽情享受众人眼里的叹服,“官军要想过滹沱水,先得过猪笼河。我们多派人手盯着,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人提供警迅!”
注1:舆图,即古代地形图。隋代有《大业舆图经》
没等王薄把话说完,群雄中已经响起一连串欢呼。与负有不败之名的李将军正面对阵,大伙心里多少都有些畏惧。而知世郎王薄的计策无疑给大伙指明了一条代价最小,并且能将博陵军逼回老巢的捷径。那姓李的一直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收拢人心,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豪杰们将其苦心经营了一年多的屯田点挨个拔除。而一旦其麾下兵马回救博陵,豪杰们就可以集中全部力量给杨义臣一个下马威,让官军和地方百姓知道他们绝不是任人揉捏的鱼腩之辈!
“话是好说,关键是谁领兵去攻隋昌和鲁城,谁坐镇芜蒌诱敌?”高士达被群雄兴奋的议论声吵得两眼冒火,重重地拍了下桌案,大声询问。他现在非常后悔自己把窦建德留在了老巢,如果窦建德在,凭此人的心机和手段,绝不会由着王薄嚣张。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保证自己的权威不受到更大的挑战。
“这高大当家倒也精明!”马贼头杨公卿心中暗道。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无论去偷袭鲁城,还是去攻打隋昌,收益肯定都大过坐镇芜蒌。况且前两个地方与官军现在所处方位距离甚远,而芜蒌县与白马坡的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五十余里,一旦官军冒死泅渡过滹沱水,诱敌者便成了与敌军硬撼。当真是赔本买卖,有出无进。
前来会盟的大小寨主都是这几年屡经风雨淘汰剩下的,哪个心里没有一本帐?杨公卿能看出来的端倪,他们也瞅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大伙居然冷了场,没有肯率先回答高士达的问话。
“主意既然是王某出的,这诱敌之事,也由王某带着麾下弟兄们扛吧。只希望各位当家的动作快一点儿,别让王某在此逗留太久。”知世郎王薄的目光从众豪杰脸上扫过,笑了笑,主动请缨,把诱敌的重担主一力担了。
“我是总瓢把子,这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自然是我来做。你领左路兵马去攻隋昌吧,不过所得米粮不能独吞,须拿出一半来分予大伙!”高士达见王薄说得豪气,自己反而觉得有些惭愧了,又拍了一下桌案,大声说道。
“总瓢把子侠肝义胆,我等佩服!”杨公卿唯恐这高士达这蠢货害得自己也没机会发财,立刻敲砖钉脚。“有您老人家居中坐镇,我等肯定后顾无忧。这杨义臣的老巢鲁城,就由我带着弟兄们来取。倘若得手,所有收益见者有份,杨某绝不独吞!”
“我去助杨兄弟一臂之力!”格谦跟王薄素来不和,见分兵三路的大局已经定下,也主动提出率领本部兵马去攻打鲁城。
“我去助知世郎!”孙宣雅唯恐所有好处被众人分光了,亦走上前,向高士达请战。
众豪杰你一言,我一语,几乎不待高士达做任何决定便分好了任务。十余家豪杰中,愿意与王薄去劫掠隋昌的占了一半,愿意跟格谦和杨公卿同去偷袭鲁城的也占了近四分之一。只有跟高士达地界唇齿相依的平原刘霸道讲义气,主动提出留下本部兵马与总瓢把子并肩诱敌。
高士达笑呵呵地按照大伙的要求将任务一一分派过。心中恨不得拔出刀来将王薄碎剐掉。“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王薄来做这个总瓢把子!让他也尝尝这种徒有虚名的滋味”他暗骂,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
众豪杰们做决策时缓慢,行事时却一个比一个干脆。当天夜里,左右两路大军便悄然出发。留在中军的高士达和刘霸道两部兵马在分派任务时吃了亏,少不得从周边百姓头上找回来。也提着刀箭连夜出去,把芜蒌周围方圆五十里内的大小村寨搜刮了个遍。个别村寨稍有怠慢,立刻挥刀屠之,再放一把大火烧成白地。
河间各地近年屡遭兵灾,所有高大建筑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因而火光在数十里外都清晰可见。如此一来,倒也起到了虚张声势的效果。河间、束城、平舒等处于滹沱水西侧的城市个个大门紧闭,郡守、县令们躲在高墙之后,战战兢兢地祈祷老天开眼,千万莫让流寇窜到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儿上。
“咱们的求救信送到了吧,也不知道杨公什么时候能渡河?”河间郡守杨韧中擦着头上的冷汗,跟麾下郡丞崔义甫商议。他期待着一个肯定的回答,虽然肩负守土之责的崔义甫脸色看起来比所有人都憔悴。
“还,还是紧闭四门,严防死守吧。待,待水势一小,杨公肯定会杀回来!”崔义甫也没主心骨,只能用宽心话给众人打气。“杨公和李将军不会坐视盗匪横行,他们两个联手,高,高贼肯定扛不住!”
“可这秋汛什么时候能退?”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那,我也不知道。得看,得看老天!”崔义甫的脸色愈发难看,结结巴巴地回答。
头顶上的老天偏偏不懂得人的心思,转眼便下起了连绵秋雨。虽然雨势看上去不大,却淅淅沥沥下起来没完没了。眼看着滹沱河的水面一日比一日高,河间郡的官员心里也一日比一日绝望。
“要不然,咱们也降了吧。听说高士达没有屠芜蒌城!”杨韧中受不了城内的压抑气氛,私下跟幕僚们商量。
“可万一杨公打回来,他可是对从贼者决不宽恕的!”崔义甫在这一点上见识比较长远,拿杨义臣以往对待被俘者的手段来劝谏。太仆卿杨义臣素来忌恶如仇,被他抓住的流寇无论是主是从,一律以斩首相待。如果有官员迫于兵势降贼,被他救出后也是一刀杀之,也不管对方背景多深,投降时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
“那,那就再,再等,再等等?”杨韧中苦着脸,把高士达和杨义臣两人的祖宗三代问候了个遍。好不容易混了个郡守当,招谁惹谁了,居然夹在了官军和流寇之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万般无奈之下,各地官员们只能苦盼滹沱河对岸的消息。而对岸的太仆卿杨义臣和冠军大将军李旭却如同突然被水冲走了般,音讯皆无。
长时间的等待不但令地方官员们心焦,“坐镇”芜蒌的高士达和刘霸道二人也是提心吊胆。几天下来,芜蒌和饶阳周围能抢的东西都被他们抢光了,日子越来越变得无所事事。而王薄和格谦等人自从分头出击之后,也很快没了音信。按日程计算,如今两路兵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可高士达这里既没听见行动得手的捷报,也没见到半点战利品被送回来。
“姓李的不会玩什么花样吧!我听说那家伙一直狡诈得很!”刘霸道有些沉不住气了,拉着高士达讨主意。
“不好说,李密对此子评价甚高。他昨天刚派来了一个信使,命令咱们务必将姓李的拖在河北!”高士达摇摇头,忧心忡忡地回答。
情况十分不对劲儿,多年刀头打滚培养出来的直觉告诉他,官军绝对不是被河水所阻。既然王薄能找到水浅的地方去偷袭博陵,官军也可能找到水浅的地方渡过来,抄大伙的后路。但无数斥候派了出去,却看不到任何敌军的动向。如果现在他便主动撤走,人前露了怯,将来河北道上手中这哨人马根本就没立足之地。
“他奶奶的,瓦岗军凭什么给咱下命令!”刘霸道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到瓦岗军来信的事件上,怒气冲冲地问。
“人家不是刚刚击杀了张须陀么!”高士达对瓦岗信使嚣张的态度也非常不满,撇着嘴回答。
“那也是翟大当家的功劳?难道他丧家犬般的李密能大过老翟去?”刘霸道至今还记得杨玄感兵败后,李密四处找山寨求入伙的狼狈模样,冷笑着点评。
“瓦岗军刚刚推了李密为主,老翟把头把交椅让出去了!”高士达苦笑了几声,回答。
“他奶奶的,老翟疯了还是傻了?”
“人家瓦岗军的人说,李密姓李,该做天下!”高士达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看不懂河南道绿林总瓢把子翟让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如果换了他,干脆给李密一刀了事,哪有把自己辛苦创立的基业送人的道理。
“我呸!什么狗屁天命,扯淡!”刘霸道向地下啐了一口,对荒诞不经的民谣甚表怀疑,“如果真该姓李的当皇上,姓李的又不是他一家!咱们面对的,不也是个姓李的么?
话说完,二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双眼瞪圆,面面相觑!
大凡刀头舔血的人物都在乎一个口彩。刘霸道试图否认李密的是《桃李章》所指的真龙天子,鬼使神差却把天命归到了李旭头上。如果此事真的一语成谶,联军的结局可就要大大的不妙了。
当下,高士达和刘霸道都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心中却暗自做出了打算,如果发觉事态不妙,本部兵马绝对不和博陵军硬拼。姓李的从小兵做到大将军只用了五年的时间,照这个崛起速度,他是下一个真龙天子也不无可能。自古以来,与真龙天子作对的人没一个好下场,所以即便对方是真命天子的可能性只有三分,高、刘二人也得打起十分精神应对。
他二人在芜蒌城中疑神疑鬼,却没发现危险已经悄悄地降临。知世郎王薄的分析非常准确,暴涨的滹沱水和猪笼溪给成建制的兵马调动制造了巨大障碍。官军如果强行渡河,很容易被西岸的斥候们提前发现。但连绵秋雨和暴涨的河水同样也阻挡了斥候们的目光,在他们探听到的消息里,眼下两路隋军还在白马坡前的营盘中修整。实际上,两路隋军早已经冒着秋雨,悄悄地赶到了距离河间郡城只有四十里,中间却隔着两条河的博野县。
在博野县城,李旭和杨义臣截到了芜蒌县令派遣心腹死士送来的流寇最新动向。为了证明消息的准确性,芜蒌县令时德方刻意咬破中指,用白绫写了一份血书。恳请杨、李两位将军一定要早日渡河解民倒悬。大军抵达之日,他会带领自己的仆从冒死打开城门,以求将流寇头子绳之以法。
“仲坚以为我们应该先对付哪路?”命人将信使带下去休息后,杨义臣指点着桌案上的血书,低声和李旭商量。
“流寇们的战意不强,无论咱们先吃下哪一路,其他两路肯定会望风而逃!”李旭想都没想,直接回答。
通过一个多月来的接触,双方对彼此的脾气秉性都有所了解。在没见面之前,杨义臣本来还怀疑李旭有拥兵自重的野心,现在却觉得年青人只是想法比较独特,行事略嫌冒失而已。自己在同样的年龄段也是率性而为,很少计较后果。但在官场的时间久了,就慢慢接受了其中规则,不会再轻易去触那些谁碰上去都要头破血流的底线。
况且李旭在博陵等地采取的那些措施,的确也收到了稳定地方的成效。你说他借恢复科考和屯田的手段收买人心也好,排斥异己也罢,其治下六郡,却是目前河北最安宁的一块桃源。非但不再有大股流寇骚扰地方,并且很多其他郡县的流民还拖家带口向那里跑。如果河北各郡都能像李旭治下一样的话,杨义臣觉得自己就不用终日为了后路不保而担忧了。
在李旭眼里,杨义臣也是个值得相交的前辈。虽然对方的出身和阅历与他差异很大,并且看事情的观点也与自己每每相左。但难得的是老将军很有心胸,从不依仗年龄和背后的家族来压人。
两个人迄今为止唯一的分歧在对待俘虏的态度上。流寇落到杨义臣手里,下场通常只有一个。这使得剿灭赵万海的战斗拖延了很长时间,很多流寇见到杨义臣的兵马投入战场,宁可战死,也不愿放下武器成为俘虏。
李旭劝过杨义臣很多次,对方总是以佛驮也一手持经,一手持剑来回应。他不欣赏李旭的同情心泛滥,正如李旭不欣赏他的强硬。除此之外,两人配合得倒是相得益彰。
正因为彼此之间相互信任,所以二人交流起来才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完全以武将的方式直来直去,不顾忌对方是否为偶尔的一言半语冒犯而耿耿于怀。
“李将军年龄不大,胃口倒是不小!”杨义臣觉得李旭的回答很对自己脾气,笑着评价。
“我希望一战至少打出两年平安来!当地百姓能过一段安稳日子,自然就不会轻易被流寇们协裹”李旭点点头,坦然承认自己想来一场大的决战。齐郡剿匪的经验告诉他,只有令流寇伤筋动骨,才能彻底断了他们对地方的窥探。仅仅击而走之,不会让流寇们得到教训。张须陀调任荥阳已经快两年了,至今齐郡周围还秩序井然,便是拜老将军当日的威名所赐。
“老夫也有此意。高士达这次敢找上门来,显然是被咱俩联手剿杀赵万海的事情逼急了。他来得正好,省了老夫再到平原找他。罗子延在蓟县不知道安得什么居心,早晚会对河北有所动作。咱们的时间不多,没功夫跟流寇们穷耗!”杨义臣站起身,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叹道。
对他而言,贼军无论是四十万还是二十万,其中差别不大。有五千人足以与之相持,有八千人足以破之。北方虎视眈眈的僭幽州大总管罗艺才是燃眉之急,其麾下的虎贲铁骑是当年大将军王杨爽留下来的精锐,虽然人数仅有五千,却从来没打过败仗。
但流寇们总是在背后擎肘扯脚的行为却非常令人头疼。杨义臣不认为罗艺与河北道群贼有勾结,但幽州军和河北贼双方配合得却一直非常默契。当年薛世雄迎战窦建德,罗艺立刻趁机夺了半个涿郡。他率领着大隋官军威逼幽州,赵万海、高士达等人又在身后闹个没完。等官军返身杀回河北来,高士达等人又闻风远飙了。
几年剿匪生涯中最令杨义臣头疼的是流寇们的逃命能力。高士达、格谦、王薄这些人都曾经是他的手下败将,每次他都能轻松地将对方打得满地找牙。但流寇们撒腿向高山大泽中一逃,他立刻就没了办法。几个月过后,恢复了元气的流寇们便会出现在另一个郡县,让他带兵堵截都来不及。
这次能把赵万海一举成擒,全赖于博陵军及时出击,迎头将赵贼堵在了半路上。杨义臣不在乎李旭率博陵军倾巢而出的行为中,有没有防备自己越界的目的。能顺利剿灭一伙贼人,稳定自己的后路,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此刻李旭的心目中,北方的威胁也远比南方来得大。根据当年在齐郡追随张须陀的经验,他不认为来势汹汹的高士达等人能掀起什么大风浪。王薄的兵分三路计策虽然看上去很完美,但流寇们的执行能力实在令人怀疑。与杨义臣一样,他也把盘踞在蓟县的虎贲铁骑当作了平生劲敌。僭幽州大总管罗艺横刀立马的形象几乎贯穿了他年少时的所有梦想,如今却要时刻准备着与当年的人生偶像一决生死,旭子不知道自己该感到幸运还是不幸。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准备。即便将手头的四万多兵马全部练成雄武营那样的精锐,他依然没有把握自己能挡住南下的虎贲铁骑。那是他必须面对的一个槛儿,过不了这道槛儿,他永远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将军。
“唉!”想着各自的心事,一老一少居然同声长叹。
“隋昌(鲁城)足够结实么?”目光相对,二人居然问到了完全类似的问题。
旭子笑了笑,礼貌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杨义臣毫不客气,向窗外指了指,低声说道:“老夫翻修鲁城,目标在北而不在南!”
“隋昌城今年农闲时刚刚加固过城墙。我麾下的屯田使在城外也修了很多堡寨。以流寇的攻坚能力,一时半会儿破不了城。但我觉得王薄比其他人更难对付…….”李旭略做沉吟,将博陵南部屯田点情况如实相告。
秋收已经结束了近一个月,以那些刚刚得到施展才华机会的士子们的热情,所有粮食肯定早就入了仓。王薄只要破不了隋昌城,基本上就什么都捞不到。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打着任何名义来破坏自己的心血。包括博陵在内的五个半郡刚刚恢复安宁,任何疏忽造成的损失,都会把百姓们重建家园的信心再次破坏掉。
“你想先干了王薄?”杨义臣听出了李旭的言外之意,眉头皱了皱,追问。
“我想老将军和我联手将王薄堵在滹沱水东。他既然敢过河,咱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困住他。有一道河水挡着,高士达很难得到王薄兵败的消息!”李旭点点头,非常有条理地建议。
“然后咱们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到饶阳,将高士达这王八蛋堵在芜蒌!”杨义臣眼神明显亮了一下,顺着李旭想表达的意思推测。
“然后咱们就瓮中捉鳖,生擒了这位总瓢把子!”李旭笑着说出下一步安排。“王薄和高士达一溃,杨公卿那路肯定得向回逃。咱们再迎头截上去,要么他去幽州招惹罗艺,要么乖乖地和咱们决战!”
王薄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觉察。自从献了那条分兵之计后,他在联军中的威望就达到了一个新的高点。非但结伴同行的几个寨主一切都唯其马首是瞻,连以前从来不知道他名字的大小头目们望向他的角度也全是仰视。
“知世郎是个真懂兵略的,比高士达强得多!”在泒水和木刀沟之间纵横劫掠的流寇们交口称赞。虽然至今他们还没攻下隋昌城,但光收拾各屯田点百姓们匆忙撤走时丢下的家当,就已经令大小喽啰们眉开眼笑。黄梨木的胡桌、生铁打的锅鼎、边缘上嵌了铅的木镐头,还有那些陶土烧的坛、罐,竹篾编的筐、篮,只要能搬得动的,众喽啰决不舍得放手。偶尔有幸攻入一个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村落,喽啰们更是欢声雷动。为了几头猪、一匹驴或一床被褥,他们彼此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
也不能怪大伙眼窝子浅,近年来,平原、清河等地被几家寨主反复梳理,民间连个蒺藜刺儿都没剩下。这隋昌城附近的百姓虽然也很穷,但相对于动荡的平原、清河二地,几乎每家都已经可以算得上少见的富户。他们逃命时丢弃的那些粗陋之物,已经是流寇们多年未见的精致。只是如此一来,大军的行动速度愈发迟缓。大当家王薄曾经亲自看到许多骑兵将劫掠来的家具放在牲口背上,自己牵着缰绳徒步前进。
在城外的收获越多,联军将士对城里的期望越深。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至今没受过战火焚烧又早早得了屯田之利的隋昌城是个大金矿。发财的欲望是如此之强烈,甚至烧得众寨主们看不见眼前那高达两丈七尺的城墙。
唯一令人感到有些遗憾的是,守城者的士气和攻城者一样高昂。对颠沛流离生活有过切肤之痛的隋昌百姓决不肯让自己一年起早贪黑从泥土中刨出来的收获物轻易地被流寇们抢走。他们几乎不用县尉动员,就成群结队地走上城墙与郡兵们一道作战。要么血战求生,要么眼睁睁地看着土匪进城,侮辱自己的老婆,抢走一家大小赖以过冬的食物,别无出路的情况下,是男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连续攻城数日没有结果后,与王薄手头实力相差无己的孙宣雅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建议大伙暂时放弃隋昌,转而攻击泒水对岸的新乐和义封,那两个县城距离隋昌都没多远,城周围也有很多去年才新开辟出来的屯田点儿。即便大伙依旧无法攻下城池,在城外也能抢到不少辎重。
“我隔着河看过新乐城,远不及隋昌城修得这般高大。那附近的屯田点儿不少,城里应该一样富庶!”对着一干想发财想红了眼的寨主们,孙宣雅低声说出自己的看法。“咱们这几天已经损了上千弟兄在隋昌城下,再继续攻城得不偿失!”
“不行!”没等众人考虑,王薄便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孙宣雅的建议,“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过泒水,那姓李的麾下骑兵居多,过了泒水,咱们和他之间就没了阻隔。一旦他领兵扑上来,大伙逃都来不及!”
“扑过来咱们就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反正咱们这次北上为的就是跟他拼命的。是骡子是马遛遛才知道,我就不信姓李的长了三头六臂!”枣林寨大当家刘春生出道时间短,骨子里还多少带着些血性。他看不惯王薄这种畏手畏脚的做事风格,跳出来大声反驳。
“刘当家以为自己是匹千里驹喽?”王薄满脸冷笑,说出的话也咄咄逼人。“张金称大当家的结果你知道不?二十万的兵马,一个照面就全丢光了。到了现在还没缓过元气来!你枣林寨的兵马虽然多,还能比张当家当日强了去?不自量力!”
“那,那你还提议高大当家分兵?咱们兵多时尚打不过人家,分了岂不更危险?!”刘春生被王薄噎得脸色发紫,梗着脖子质问。
“嗤!上兵伐谋,你懂不懂?”王薄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撇着嘴回击。“咱们这路兵马,不单纯是为了打草谷。将博陵军调动过来才是咱的首要目的。但调动别人的同时,咱得首先保全自己。所以绝对不能过泒水,即便打不下隋昌,也不能派一兵一卒渡河!”
刘春生无言以对,讪讪地退了回去。他没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叫上兵伐谋。但从王薄的话里,他清楚地听出来对方根本没有和博陵军接触的勇气。其之所以不过泒水,是为了有充足的时间逃走,决不是什么调动敌人。
“据说姓李的非常护短!”有寨主在私下低声议论,“咱们来河间是为了救赵当家,如今赵当家已经死了…….”此人有点怕大伙这次与博陵军结怨太深,将来被对方找上门来报复
“就是,见好就收,别把姓李的逼得太狠!”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嘀咕。
“再强攻两日,攻不下咱们就远路返回。告诉弟兄们,城破之后,东西他们随便拿,女人随便上。寨主们不抽头!”王薄见士气有些动摇,清了清嗓子,大声命令。
山贼有山贼的规矩,即便是只有百十人的小绺子,头领的地位都是绝对超然的。每有斩获,最好的财宝和最漂亮的女人要献给头领。其他人即便功劳再大,也没资格自己先挑。而王薄的命令无异于给所有喽啰们喝了鹿茸汤,让他们看到了无数金银和美女,一个个兴奋得嗷嗷直叫。
“冲进去,女人随便上,东西随便拿!”喊着口号,流寇们对隋昌城展开了一轮又一轮强攻。
“不抽头,谁抢到算谁的”孙宣雅、刘春生等人亲自在队伍后督战,声嘶力竭。
无数喽啰抱着幻想从云梯上掉下来,无数喽啰抱着幻想再次爬上云梯。珠宝、铜钱、女人,就在城墙后,几乎伸手可及,但又是那样遥远。
“里边人撑不住了,大伙再加把劲儿!”王薄操起故锤,亲自擂响战鼓。
“咕隆隆…….”连绵的鼓声犹如惊雷,从天际间遥遥滚过。知世郎王薄的手臂在半空众中大开大阖,每一下都挥舞着委屈与不甘。
他是个饱读诗书的圣人门下子弟,本来不应该与这些土匪流寇为伍。如果不是因为朝廷征讨高句丽的话,他甚至可以到京师赶考,一举成名天下知。可该死的东征把一切打乱了,科举这个唯一留给寒门子弟的出头机会因为东征嘎然而停,与此同时,县里的帮闲亲手把一纸军书送到了他的家中。
那是一场注定不会赢的战争。王薄不能明知道一去无回还眼睁睁地向陷阱里跳。他造反了,带着数十个同样不愿送死的同乡上了长白山。他成名了,不是因为科考得中,而是因为一曲“无向辽东浪死歌!”
可以说,如今天下风云动荡的局面,皆是因他而起。而无数豪杰都已经扬名立万,作为始作俑者,他王薄却只能在别人麾下听令。这不公平!从大业七年开始,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不公平!老天不该让他生在寒门,不该让他的名字出现在军书上,不该让他遇到张须陀,更不该让他败退到河北苟延残喘,江湖地位甚至连高士达这种粗人都不如。
他读过圣贤书,天生就该比人高出一头。他要抓紧一切机会,把自己该得到的东西全拿回来。
“咕隆隆…….”王薄越想越气愤,鼓声敲得慷慨激扬。他没打算跟李仲坚对决,对方是张须驮的嫡传弟子,与张须陀交过手的他,深知道其中厉害。他只想借着此番北上的机会重树自己的威望,借着高士达这个蠢人来吸引敌军,自己偷偷摸摸地攻入隋昌城,夺取城里刚刚入仓的粮食。
有了这批粮食,他就可以再招募一大堆士兵,东山再起。有了这场毫无悬念的胜利,他就可以让自己的声望重新达到昔日的颠峰,超越高士达、超越格谦,进而寻找机会超越翟让和李密。
至于负责诱敌的高士达会不会有危险,那根本不在王薄的考虑范围之内。在他的计划中,只要攻下隋昌城,西路兵马就立刻带着所有战利品快速退向饶阳,然后无论高士达死活,所有人直接退往渤海郡,在盐山一带重新开辟一块基业。
李旭吸引流民屯田,有了粮秣后,他王薄也会。李旭会训练喽啰为精兵,有了辎重后,他王薄一样能。
他不该是一个仓惶如丧家之犬的流寇头子。别人能做到的,他都做得到。乱世已经来临,大隋已经失其鹿,人人都可以逐之。
这天下可以姓杨、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
“咕隆隆…….”鼓声如雷,天地为之变色!
那鼓点动地而来,不似王薄所击发出来的战鼓那般高亢,却胜在整齐错落。低低的,缓缓的,就像冬雪下流动的冰泉,又像浓雾背后慢慢透出的阳光。透过漫天的厮杀声,由远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几乎是在刹那间,让城上城下所有人呼吸为之一滞。
“谁在击鼓,哪个让他击的!”王薄停下鼓锤,厉声喝问。鼓声乃军乐也,非奉主将之令不可轻动。这路兵马中,他绝不准许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旋即明白了此鼓绝非从自己阵中而来。麾下的这些寨主堡主们都是些粗痞,绝对没本事击出如此整齐,如此具有穿透力的军乐。
答案呼之欲出。城下的攻击者忘记了继续攀爬,城上的守军也忘记了继续向云梯上砸石块。他们不约而同地向鼓声来源处望去,不约而同地瞪圆眼睛,张开无法闭拢的嘴巴。
在西方的天地相接处,有团尘烟伴着鼓声而来。上半部呈暗黄色,遮天蔽日。下半部为淡黑色,整齐得就像一条涌动的水线。有几小股担任战场外围警戒的流寇躲避不及,顷刻间便被“洪流”吞没了,几乎连一朵浪花都没溅起。
“咕隆隆…….”鼓声依旧如阵阵春雷,贴着地面滚过。王薄的脸在一瞬间便成了铁青色,他不明白敌人到底是从何而来,自己布置在泒水岸边那么多斥候,为什么没一个能及时返回中军报告敌人临近的消息?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那条越涌越近的黑线已经露出冷冷的亮边儿,不是水,是三尺槊锋反射的寒光。
“向我聚拢,整队迎战!”王薄顾不得再考虑敌人的来源,从亲兵手中抓起令旗,用力摇动。不需要任何人下令,城墙附近的喽啰兵们丢下云梯,“果断”回撤。云梯上的攻城者失去保护,被守军连同脚下的梯子一道推翻在地。羽箭、石块、还有欢呼声一同从城头砸下来,砸得流寇们胆战心惊。他们不顾躺在城墙根呻吟挣扎的同伴,拔腿便逃。
不是每个人都跑向王薄指定的位置,除了他麾下的那两万长白军,其余各家山寨的喽啰兵们根本看不懂复杂的旗令。危机关头,他们只晓得跑向自家的弟兄。他们只认识自己山寨的大当家,他们本能地向自己的大当家寻求帮助。
而各位大当家在此时和他们麾下的喽啰兵们一样六神无主。官军居然不去打高士达所率领的主力,而是先攻打他们这些骚扰者?为什么?其中道理实在令人想不通。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更多的时间去想,官军推进的速度虽然不算快,节奏却非常稳定,刚才大伙还只能看见槊锋反射回来的寒光,转眼间却已经能看到暗黑色的槊杆。
长槊如林,由身披黑色战甲的骑兵擎着,踏着鼓点缓缓逼来。两里、里半、一里,就在此刻,终于有背上插了五、六根羽箭的斥候徒步跑到了王薄身边,用最后的一点力量向他报告:“大当家,敌袭,敌袭,从新乐来……”话未说完,含恨而逝。
唯一对王薄有用的消息就是敌军渡河方位,新乐在泒水北岸,距离隋昌不到三十里。如果对方是今天渡河的话,能赶到隋昌城下的人数不会太多,并且全是骑兵。“靠在我的军阵侧面,别跑。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扯着嗓子,王薄向已经准备撤离战场的几位小寨主大声劝告。“靠过来,靠过来,他们人不多!击退他们,只有击退他们咱才能平安撤离!”王薄麾下的几个心腹将领顺着大当家的意思叫嚷,声音里却没有半点自信。
“列――阵!盾牌手向前二十步!”一声呐喊之后,王薄立刻放弃了对其他寨主的期望。是生是死在于今天一博,那些粗痞不足为谋,指望他们帮忙不如指望自己。
长白军中的盾牌手迎着敌军到来的方向快跑上前,在自家本阵前二十步竖起一道盾墙。用百姓家门板做成的巨盾高矮不同,叠成木墙也参差不齐。王薄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再度下达作战指令,“长枪手,向前十步,盾牌后列拒马阵!”
大约三千多手持白蜡杆长矛的士兵跑到了盾墙后,两丈四尺多长的白蜡杆一端戳入地面,绑着利刃的另一端透过盾牌的间隙斜着探向前方,将盾墙变成一道坚实的刺猬大阵。
弓箭手跑到了长枪手身后,为数不多的弩弓手站在了弓箭手身后。然后是仅有一把单刀的轻甲步兵,手持短剑的督战队。还有千余骑兵,簌拥着王薄站立于方阵最后方。
敌军虽然来得都是骑兵,却并未打算偷袭。无论王薄这边如何动作,他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慢慢向隋昌迫近。仿佛既没看到严阵以待的长白军,也没看到乱哄哄像没头苍蝇一般的其他流寇。这种有我无敌的态度令人感觉很难受,也非常之屈辱。几股规模不大的山贼们停止了观望,试探着在长白军的两翼组成方阵。孙宣雅、刘春生二人也各自带着本部喽啰接在了阵地的最边缘,试图寻找机会偷袭敌人的侧翼。
官军人数不多,随着烟尘的临近,众豪杰们越看越清楚。“也就五千来人!”刘春生开始撇嘴。他曾经与前来剿匪的郡兵交过手,五千骑兵,顶多能击败两万左右的义军。今天在隋昌城下的义军有四万余,未必真就不是官兵的对手。
“应该是李仲坚麾下的博陵军!”与刘春生这愣头青不同,敌人距离自己越近,王薄越感到心惊。以前与他作战的郡兵,包括张须陀麾下的齐郡精锐身上也没有如此重的杀气。那是百战精锐才能露出的萧杀,自从大隋三十万府兵丧身辽东后,这股杀气已经多年不见,谁也没想到它今天居然在泒水畔再现狰狞。
与杀气极不相称的是眼前这支队伍行动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沉静。你可以看到马蹄溅起的滚滚烟尘,你可以看到槊锋上越来越亮的寒光,你甚至可以慢慢看清楚士兵和战马身上黑色的铁甲。但你听不到士兵们理应发出来的喧嚣。他们都紧闭着嘴巴,胯下的战马也和背上的主人一样沉默。与马蹄击打地面的隆隆声、铁甲相撞的铿锵声相比,这种沉默更令人压抑。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人的心头,让人无法直腰,无法用力,甚至无法呼吸。
“嗷,嗷,哦――啊!”一些其他寨主麾下的喽啰并们受不了战场上越来越压抑的氛围,开始向远在三百步外的官军挑战。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骂着花样百出的脏话,甚至脱下裤子,向敌军露出脏兮兮的屁股。让大伙难堪的是,对方不像他们互相火并时那样,立刻进行报复。官军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推进速度,慢慢前行。没有人搭腔,鼓声的节奏也没有因为喽啰们的叫嚷声而做出丝毫改变。
“吹角,吹角!把他们的气势压下去!”王薄知道如果继续由着官军耀武扬威的话,自己今天必败无疑,立刻做出了最恰当的决定。“呜――呜呜――呜呜呜呜”角声猛然从军阵中响起,穿云裂帛。喽啰兵们身上的血液立刻变得炙热,仿佛有一把火在心中烧。敌人很强大,那又能怎样。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稀稀落落的羽箭从王薄的两翼射出,射向两百五十步以外的官军。这个距离很难射准,即便射中了目标,也无法穿透对方身上的铁甲。官军不理睬半空中的“蚊蚋”,继续向前推进,直到推进到两百步距离,才缓缓收住了脚步。
自始至终,他们没还一箭。个别人不幸流矢射中了,也带着白羽继续跨在马上。喽啰兵们又羞又怒,跳着脚大骂。官军却依旧不理不睬,从容不迫地将阵型拉展,横向的战马与战马之间隔开五步左右的距离。
“弩手,预备――-!”王薄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重甲骑兵抒展之后便会发动冲击,他麾下的弩手们必须在战马进入一百五十步到一百步范围内,把手中的弩箭射出去。然后的远程打击便由弓箭手来进行,一百步到十步之间,男人心跳十次,好弓手可以放三箭。
对方的战马却没有立刻前进,随着一声号角,第一、第二、第三排所有骑兵同时做了两个动作,下拉面甲,将长槊在战马的脊背上放平。就在王薄被撩拨得火烧火燎的时候,连绵的鼓声突然一滞,然后如冰河开裂,峭壁倒崩,激扬的号角声猛然响了起来,穿透烟尘,撕裂乌云,从头顶扯下万道阳光。
万道阳光之下,那伙官军动了。重甲骑兵向正前方冲击,从重甲骑兵身后,又分出两队轻骑,每队两千人左右,旋风般卷向流寇的两翼。“弩手,拦射!”王薄声嘶力竭地喊道。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千余支弩箭飞出本阵,毫不章法地射向半空,偏离目标,跌落尘埃。
人马皆披铁甲,做势欲扑重骑兵居然只向前扑了丈许,便立刻刹住了脚步。他们的攻击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掩护那四千轻骑。那些轻骑兵才是真正的杀招,王薄意识到了,可他麾下的弩手已经把攻击力最强的弩箭射飞。“弓箭手,弓箭手漫射,拦住那些轻骑!”王薄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被大风扯破了的窗纱,看到羽箭如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飞,却无一命中。
来不及了,只有轻甲护身的骑兵们斜插过百步距离仅需要六息。弓箭手徒劳地追着他们的身影攒射,羽箭却只能追着战马留下的烟尘飞。他们快速拉近与喽啰们之间距离,在对方没来得及逃走之前刺进仓猝组成,号令都无法统一的两翼。然后像两把镰刀一般割了进去,将大小喽啰们砍庄稼一样割倒。
“向中军靠拢,向中军靠拢。长白军,变阵,变圆阵!”王薄的喊声已经带上的哭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两翼那些家伙的战斗力,更没有人比他了解那些人崩溃后的危险性。如果那些家伙先前不留下来,长白军的侧面即便收到突然袭击,也很容易弥补起缺口。但万一那些盟友从侧面冲进他的本阵,无须官军再攻,光是乱跑乱撞的盟友,便可以将长白军冲垮。
老天总是不公平,王薄越担心什么,局势越朝哪个方向发展。冲入两翼的官军迅速回拉,在人群中切出一个暗红色的弧,丢下一地尸体和四散奔逃的喽啰兵,将身侧的其他喽啰兵像赶羊一样赶着,快速向中军挤压。
先前还向对方挑衅的大小喽啰们瞬间便失了方寸,他们羡慕那些被骑兵抛弃在阵外的同伙,却找不到逃离战场的机会。他们互相推搡着,期望同伴可以阻挡住恶鬼一样踩过来的战马,却被其他同伴推出来,送到官军的横刀下。
横刀只是一闪,便将一颗人头扫飞到半空中。血在半空中画出一道诡异的曲面,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跌落,慢慢散开。将恐怖洒入每一双眼睛,告诉他们对手和自己的战斗力不在一个层面上,纵使抵抗也是徒劳。
骑兵们不做任何停顿,手中的横刀舞得如闪电般,刀刀收割着生命。他们不刻意去区分对手职位的高低,也没有收集死尸上人头的习惯。他们只是砍,砍,一刻不停地砍,无论挡在自己面前的是彪形大汉还是老弱病残。没有怜悯,毫不犹豫!
如沸汤泼雪,义军的两翼在数息之间便宣告溃散。自认为无所畏惧的刘春生不见了踪影,义薄云天的孙宣雅大当家也露水般消失。只留下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救助的喽啰兵们,按照官军事先预设好的方向,争先恐后地闯入长白军的本阵。
“拉住他们,拦住他们。放箭,放箭,无差别射杀!”王薄红了眼睛,大声命令。
此令下后,他永远不可能再收买到河北绿林的人心。
但不下此令,他知道自己连今天都活不过去。
本来面朝正前方的弓箭手们随着阵型的变化很快被挤压成弧形队列,他们手中的木弓不断开合,将数以万计的白羽向阵外射去。无需瞄准,无需分辩敌我,这种漫射的战术目的便是防止乱军冲击本阵,因此所有身处阵外者都可以被看在敌人。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三波羽箭过后,依然活着的溃卒们便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他们瞪大的双眼,无法接受数息之前的盟友已经变为仇敌的现实,但颤动的双腿凭着本能转变了方向。或是掉头冲向官军,或是转身溜向长白军本阵的侧后。
哀嚎声和叫骂声在瞬间沉寂后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天杀的王薄!”“不得好死啊,你们这些缺德家伙!”“大哥――”“兄弟――-”
战术虽然残忍,但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没头没脑乱窜的喽啰兵们成功地阻挡了轻骑兵们的推进脚步。他们的战马在人流中上下起伏,宛如一叶叶风暴中的寻找海岸的小舟。他们以横刀为桨,在人群中激起一重重红浪,但已经被恐慌迷失了心智的喽啰兵们太多了,被砍倒一层又逃过来一层。
因为没有人进行组织,失去逃命机会的溃卒并不懂得拼死一博。他们在横刀下翻滚挣扎,在战马前哀哭求乞。但在下一个瞬间,他们或被骑兵们砍翻,或者被来自长白军的乱箭射倒。
地狱般的惨景没赢得王薄的任何同情心。慈不掌兵,战场上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多年与官军作战得出来的经验告诉他,此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对方速度优势已失,没有速度的轻甲骑兵战斗力与普通步卒相差无己。“贴上去,长枪手贴上去!”王薄像疯子一样用力挥舞着战旗。他还没有败,他还有机会创造奇迹。
在仓猝中成型的圆阵猛地向外张开,就像一朵已经沉寂了数百年的昙花,一瞬间怒放。白蜡为杆,黑铁为锋的长矛向四下扩散,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挑飞,将人世间最浓烈的颜色洒在蓝色的天和黄色的大地之间。哪怕绽放的时间犹如白驹过隙,但他们绽放了,挥洒了,无所遗憾,无怨无悔…….
手持单刀的轻甲步卒沿着长枪手开出的血路冲杀向前,推倒挡在自己面前的盟友,直扑官军轻骑。他们的训练程度与对方相差甚大,几乎一招之间便分出生死。但第一个倒下,第二个冲上去,第二个倒下,第三个和第四个毫不犹豫,直到把马背上的骑手累垮,直到把敌人从战马上扯下来,一同变为尸体一同混为尘埃。
博陵轻骑第一次遇到这样强悍的对手,一时间居然被逼得不断后退。“拉开距离,拉开距离!”张江和吕钦大声命令,约束着本部兵马放弃与敌方纠缠,到远方重新整队。但此刻战场上的形势太混乱了,官军包裹着喽啰,喽啰们包裹着官军,你挡了我的路,我绊了你的脚,根本不可能轻易分开。
“擂鼓,擂鼓催战!”王薄大声命令。战场上,喽啰们几乎是以三到四个换对方一条命,但按照这个比例互换下去,他的长白军完全可以拼垮对方。只要逃在战场外围的刘春生和孙宣雅等人反应过来,稍稍帮一点忙,今天的胜利将属于义军。
“咕噜噜………”疯狂的战鼓声从王薄的中军响起。伴着鼓点,圆阵扩张得更快,更急,如投石击开的水波,连绵,柔软,却很难阻挡。
“隆隆、隆隆、隆隆…….”官军中也有鼓声响了起来,短促、激越,先如猛兽扑击前的咆哮,进而像山洪突然决堤。闻此鼓声,正在指挥着长白军扩大战果的王薄突然像被蜜蜂蛰了一般楞了楞,然后仰面朝天,厉声大叫,“骑兵,出击,正前方,出击―――”
“出击,拦住他们。出击――”传令兵没有余暇再四处跑动,直接在军阵中以最大的力气狂喊。祸事来了,他们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在两次仓猝的变阵过程中,长白军的防御阵型已经松懈,而敌军的具装甲骑正在一旁虎视眈眈。
他们先前沉静如山岳,此刻却如浅龙出渊。迅捷,灵活,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杀向王薄的中军,试图一剑封喉。
无须王薄命令,反应过来的弓箭手、弩手一同转身,尽最大可能,将最多最密的羽箭射向西方天空。这才是敌军的真正杀招,先前的侧翼突破,趋溃卒冲阵,不过是敌军主将玩的一个花样。此人太狡猾了,简直比狐狸还奸诈,比毒蛇还阴狠。长白军大当家王薄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只可惜稍稍慢了半拍…….
半拍已经可以决定生死。
仓猝射来的羽箭根本无法给予人马皆披重铠的铁骑以重创。大部分羽箭错失了近在咫尺的目标,极少几支命中,但力道却明显不足,被生皮和薄铁编就的甲叶轻轻松松地挡在了身体之外。即便受伤,具装甲骑也不敢主动放慢速度脚步。连人带马的重量已经超过千斤,一旦被身后的同伴撞上,结果肯定是彼此都尸骨无存。
“端槊――”李旭吼声穿透面甲,传进几个亲兵的耳朵。紧跟在他身边,唯一手中没有长兵器的周大牛举起号角,奋力猛吹,“嘟――嘟――呜呜呜呜呜呜”死亡之声喷涌而出。他兴奋得浑身战栗,没有被面甲掩盖的面孔被热血涨得通红。很多年了,他终于又找到了这种酣畅的感觉,令人如饮醇酒,只求一醉。
醉卧沙场是多少马背上谋求功名者的梦想。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埋骨荒野,生命不是花,却如盛开的春花一样绚丽壮烈。生也罢,死也罢,梦也罢,醒也罢,这一瞬便是一生,这一生有此一瞬已足够精彩!
踏着角声,骑兵们将千余支长槊端成了三道横线。他们穿过利箭之幕,以坚定而沉稳的步伐向前推进。他们带起滚滚烟尘,向怒龙般扑进了王薄的中军。
仓猝转换目标的弓箭手们只来得及射出两矢,仓猝转身的长矛手们还来不及为矛尾找到支撑,仓猝迎战的长白军轻骑就像碰到了菜刀的豆腐般,四分五裂!只有一件薄甲护身的流寇轻骑被三尺槊锋毫不费力的刺穿,整个人从马鞍上被挑飞起来,于半空中洒下一股股热血。
没有惨叫声,没有呻吟声,甚至也听不见失去主人的战马所发出的哀鸣。所有声音在一瞬间被沉重的马蹄声和铠甲铿锵声吞没,天地间仿佛失去了颜色,只剩简单冰冷的黑与白。黑色的铁甲、白色的槊锋、黑色的身体、黑色的战马,还有暗黑色的血液水一般在灰白色的大地上汇流成河……
王薄从没见过如此犀利的攻击,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数息之间,他没有发布任何应对命令,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看着麾下的喽啰们前仆后继地倒于对方马蹄下。他像一个刚刚上战场的新丁,大腿小腿同时发抖。他像一个已经脱离了躯壳的灵魂,望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无喜无悲,无哀无乐。突然,他的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里,嗓子眼发甜,一股滚烫咸腥的东西只冲脑门。“全扑上去,跟他们拼了!”他喷出一口血,喊得声嘶力竭,满脸是泪。
泪眼朦胧中,他看见自己积攒了近两年的班底冲向了战场正面那千余铁骑。没有队型,也没有次序,他们重重叠叠,就像扑向岩石的海浪。他们毫不犹豫,就像扑向野火的飞蛾。在抹干泪眼的同时,王薄几乎看见了袍泽们的魂魄,星星点点,就像夏末的萤火虫般盘旋着从战场上升起,升向天空中纯净的那片蓝,永远不再有饥饿,不再有恐惧。
王薄猛地加紧坐骑,直冲向前。他的弟兄们在被人肆意屠杀,他不能放弃这些同伴而独活。
挡于坐骑前的阻力却骤然加大,经历了短暂的奋勇之后,长白军的大小喽啰们马上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认清了自己和对手之间的差距。那些被钢铁包裹着的“猛兽”不是他们所能阻挡,虽然对方只有千余骑,但每一骑都足以当千。
千个一千即为百万,那是百万武装到牙齿的雄师,而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想发点小财,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平头百姓。输给对方没什么丢脸的,承认战败以也算不上可耻,天大地大,活命最大,所以,他们转身、弃械,当着自家主帅的面狼狈而逃。
“站住,站住,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儿!”王薄大声叫嚷,挥刀砍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溃兵。他不是不能接受战败,但无法忍受这样的惨败。对方总计只有五千余人,对方的人数不到己方参战人数的八分之一。就在数息之前,他分明还占据着战场的主动。可现在,他却毫无疑问地败了,从颠峰跌向低谷只用了把食指屈回再弹开的功夫。
有几个喽啰犹豫了一下,但很快被倒奔而回的同伴推走。“他们追过来了!”喽啰们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必须逃,被那些铁甲“猛兽”碰上便是死。即便被大当家事后怪罪,也好过被“猛兽”踏上,落得死无全尸。
“督战!督战!”王薄接连砍翻了几个无视其威严的溃兵后,祭起了最后的杀招。督战队完全由他的心腹组成,装备为整个军中最精。惨叫声立刻在人流中再次响起,身披红罗绵背裆的督战队在自己人中间大开杀戒。所有不肯立刻停下脚步的喽啰们都受到的同样的对待,被一刀刺穿,再一刀割去首级。
“啊!”溃卒们发出大声惨叫,转过头,互相推搡着远离向自己挥刀的屠夫。他们不小心挡住了疾驰而来的铁骑,被长槊刺穿,身体在槊杆上哭喊挣扎。他们瞪大惊恐的眼睛站在原地,看着死亡洪流一点点向自己推进,既不敢迎战,也不敢再逃,胡乱挥舞着胳膊放声大哭。
为了给敌军造成最大的杀伤,铁骑冲入敌阵之后,开始按预定的序列分散。他们以十几个人为一小队,在长白军的队伍中往来盘旋。每一支队伍都像一把刀,刀刀见血。王薄通过血腥手段组织起来的抵抗再一次被粉碎,长白军已经混乱的军阵很快被铁骑们分割成一块块放在砧板上的肉,随之都有被剁碎成馅的危险。
失去了来自中军的指点和监督,先前与轻骑们缠斗的喽啰们也纷纷放弃了自己的对手,转身加入逃兵行列。整个圆阵支离破碎,任孙吴重生也不可能将其粘合。摆脱了对手死缠滥打的轻骑兵在张江和吕钦等人的组织下快速整理队形。他们没有去为在敌人中军往来冲突的同伴锦上添花,而是绕了两个半弧型,围杀那些战场边缘的旁观者,不给他们恢复勇气和信心的机会。
长白军抵挡不住骑兵们如水泻地般的攻击,节节败退。已经杀红了眼的王薄带着亲兵和督战队不断组织起新的防线,每一次都无可奈何地看着防线像河滩上的沙堡一样崩溃掉。他的鼻孔、嘴角全在淌血,身上的铠甲和胯下的坐骑也被血染成了赤红色。那些血没有一滴是敌人的,全部来源于他自己和自家喽啰。曾经有一瞬间,他试图带着亲卫和督战队进行一次反冲锋,不为扭转战果,只为吐一口恶气。但这个过于“美好”的愿望很快被现实砸了个粉碎,官军只出动了两百骑兵,就冲散了他组织的反攻。如果不是亲兵奋力营救,王薄甚至无法保证自己能有机会看见明天的太阳。
“大当家,留得青山在!”一名心腹头目跑到王薄身边,大声劝告。他不是第一个向王薄谏言撤退的人,其他几个都被王薄当场砍杀了。但这次,王薄却犹豫了一下,将刀锋指向了不远处的铁骑。
“子房,你走吧,我留下来给大伙断后!”曾经豪情万丈的王大当家笑了笑,低声命令。
“大当家先走。大当家将来给大伙报仇!”仿佛能看穿王薄的心事,几个亲卫齐声苦劝。
“报仇?”王薄仿佛听见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裂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我不走,我要和你们一道死。咱们都跑不掉了,姓李的不是人,他不是人……”笑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呜咽,进而泣不成声。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只是命运的不公造成。今天,王薄才明白那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姓李的能力、才华都是他的百倍,遇到这种对手,他的后半生已经注定黯淡无光。
既生王,何生李。曾经野心勃勃的王薄此刻宁愿死,死在这样一个对手马前,胜过混混噩噩地渡过后半生。
“好,咱们一起死!”被称为子房的亲兵头目惨笑,拎着刀,站在了王薄身边。临近的数百喽啰看见王薄停下了坐骑,也狂笑着,快速向他靠拢。
他们都是当年一道逃避兵役的同乡,经历了数年的挣扎,如今终于可以走向结局。他们的路也许走歪了,但当年起兵的动机,却决没有错。
他们不是野草,不该被人割去添沟渠。他们曾经试图建立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国度,但最终除了制造灾难外,却一事无成。
大伙已经都倦了,像王薄一样疲惫。姓李的在博陵干得不错,如果他是上天派来那个结束乱世的人,大伙宁愿用生命为这一切做个见证。
“长白山下好儿郎.,纯着红罗绵背裆…….”有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泪,低声唱道。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亲兵和督战队低声而和。他们还记得当年那个知世郎王薄,那个为了大伙提刀,而不是踏着大伙肩膀谋求各人功业的王大当家。
听着这首自己亲自撰写,亲自谱曲的战歌,王薄的心头一片空明。他知道自己不该畏惧,也无所畏惧。这么多年,无数袍泽已经死了,自己马上就要跟他们去团聚。
忽然,他觉得自己脖颈一痛,整个人软倒在马鞍上。
“大当家,活着才能有机会!”被称为子房的亲兵头目趴在王薄耳边说了一句,然后拨转王薄的马头,一刀捅进了战马的屁股。
“大当家给我们报仇!”身穿红罗绵背裆的亲兵和督战喽啰们,跟在子房身后,一道扑向了具装铁骑。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天地间刹那仿佛响起了隐隐的歌,萦萦,绕绕。
主动留下来断后的数百名长白军喽啰都存了必死之心,人数虽然远没有先前众,在局部战场焕发出来的战斗力却强悍异常。有伙列队穿插的铁骑刚刚扑到近前,便被喽啰们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住。
“以命换命!”被唤做子房的小头目大叫,率先扑向了最前方一匹战马。巨大的冲击力将其整个人都撞飞到了半空中,嘴巴、鼻孔、耳朵等处同时有热血喷溅。在落地那一瞬间,他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已经完成了什么使命般,含笑而逝。
“以命换命!”喽啰们疯狂叫嚷着,学着子房的模样前仆后继。人的身躯在高速驰来的战马前显得那样单薄,他们或被长槊挑开,或被战马踏翻,一瞬间,竟有五十几人当场阵亡。
“以命换命……”后继者悲嚎,继续扑向速度已经变慢的马蹄。又付出了十余条生命为代价后,终于有名喽啰靠近了马腹。他毫不犹豫地刺出了手中的刀,在战马肋下切出一条巨大的刀口。“唏溜溜!”倒霉的畜生发出一声悲鸣,四蹄软倒。沉重的马身压中了杀死那名如愿以偿的小喽啰,将其压得筋断骨折。
马背上的骑手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被惯性摔出了十几步远。铠甲与泥土的撞击声令人心里发虚。没等同伴前来救援,数名喽啰兵一拥而上,刀棍齐飞,居然隔着一层重甲将此人活活砸成了肉饼。
附近的求死者见样学样,争先恐后地冲向战马。剁马腿的剁马腿,扯马镫的扯马等,一时间,竟以**倍的代价,将十名重骑兵硬生生换了个干净。
“提刀向前荡吆!”无向辽东浪死歌唱在河间人口中,竟然有了几分燕赵古韵的味道。杀红了眼的死士们拎着带血的刀,又挡在另一伙具装甲骑的必经之路上。重甲骑兵在人堆中撞出一条长长的血豁口,豁口尽处,失去速度的骑兵们却被十倍于己的死士围住,手忙脚乱。
“跟我上,踩死他们!”距离战团最近的王须拔气得两眼冒火,用力一磕着马镫,带领身边的百余名铁骑向长白军死士冲去。刚才被硬扯下战马那一伙具装甲骑都隶属于他的麾下,成为官军没多久的王须拔身上依旧带着大当家的骠悍,决不允许有弟兄就在自己眼前被敌人砍杀。
“诺!”跟在其身后的几名亲兵答应一声,便欲拉转战马。就在此时,一个冷静的声音适时地在王须拔等人耳边响了起来:“王将军,请保持队形,不得破坏攻击序列!”。
“老子…..!”王须拔瞪圆了眼睛,把“愿意”两个字硬生生吞回肚内。“听方长史的,跟上,保持队形,继续踏阵!”他铁青着脸,将上一道乱命收回。然后抡槊为棍,将战马前几名躲避不及的长白军溃卒砸得血肉横飞。
打仗不是江湖肉搏,不可光逞一时血勇。完整的阵型和流畅的攻击次序能给敌军造成最大的杀伤。而毫无章法的硬拼和胶着,非但会降低本军的攻击效果,而且还容易给自家弟兄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在王须拔进入博陵军的头一个月,他几乎整日学的便是上述东西。为了让他们这些绿林出身的将领更迅速地融入,李旭还特地给每名校尉以上的将领配备了一名随军长史。那些有着长史头衔的幕僚都是春天时刚刚通过考试的书生,纸上谈起兵来头头是道。诸如《孙子兵法》、《太公韬略》、《司马法》之类的兵书个个倒背如流,每次都气得王须拔想要对他们拔刀。
但王须拔不敢不听从随军长史的建议。冠军大将军对属下宽厚,军规却定得非常严格。如果将领在战场上心智不清而隋军长史不提醒,事后长史要受到严惩。如果长史提醒后将领不肯听从,倘若影响了战斗结局,将领会被从重处罚,甚至被勒令退役回家。
给王须拔提谏言的是本部随军长史方延年,一个窝在民间多年,刚刚得到施展才华机会的“书呆子”。称对方为书呆子,是因为王须拔不服气此人动不动就拿军规和兵法来压人。实际上,王须拔对上头给自己委派下来的这位随军长史依赖得狠。正是这位书呆子长史,避免了他因为不识字而在人前丢丑,也正是这位书呆子长史,让他渐渐明白了正规兵马和流寇在作战方式上的巨大差别。
带着本部士卒,王须拔与前来拼命的长白军死士擦肩而过。那些求死者追不上战马,只能重新寻找拼命的目标。而具装甲骑们各自有各自的既定路线,居然再没有人肯停下来跟他们以命相博。
死士们迷茫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小队又一小队骑兵在自己面前跑过,于四散奔逃的袍泽中间趟开条条血路。他们身上不乏勇气,却找不到继续将勇气转变成战果的机会。就在这时,要命的号角又响了起来,“呜――呜――呜呜!”如龙吟虎啸。紧接着,百余名完成既定作战任务的轻骑快速向拼命者眼前兜转,迅疾如风。
“冲上去,杀一个够本儿!”有人举刀高呼,带领着大伙去拦截轻骑兵。对战争的理解还停留在江湖博杀上的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官军的攻击方式又变了,先前是分成数十队分割义军的队列,如今却再度集结起来,重点照顾战场上个别不肯放弃的顽抗者。
转眼间,轻骑兵排成一条直线,快速从长白死士身边跑过。跑,毫不停留地跑。不与死士们做任何接触。一边跑,他们一边收起横刀,从马鞍后抽出角弓,将一支又一支羽箭射入人群。
聚集成团的顽抗者立刻像被冰雹砸了的庄稼般倒了下去。没有盾牌护身,铠甲也不够厚实的他们没想到对方还有专门用来攻击密集阵型的战术,短时间内也找不到合适的应对之方,只能背靠着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袍泽一个个被射翻。而敌军的羽箭连绵不绝,一波紧跟着一波。几队轻骑过后,最后的顽抗者不甘心地栽倒于血泊之中。
已经穿透敌阵,再次带队从另一个角度穿插而回的王须拔将这一幕完全看在眼里,心中的震惊无以名状。他本以为自己这次兜转回来,能有机会向方长史证明只有无所畏惧者才能击败无所畏惧者,却没想到在博陵军精确流畅的攻击面前,少数几个人的勇敢根本左右不了全局。
他忽然很庆幸自己在年初选择了投降而不是在山中硬撑,如果当时拒绝了招安的话,他明白自己的结局将躺在脚下那些长白军死士一样,悲壮归悲壮,除了悲壮之外什么也剩不下。
那是近四万人啊,其中不乏身经百战的老江湖。王须拔自问如果当年自己麾下的大燕军与这些人交手,顶多也是个不胜不败的平局。而五千博陵精骑在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内便将这四万义军踏了个土崩瓦解。眼下战场上除了零星的几小撮人还在垂死挣扎外,居然再找不到一面还在直立的义军战旗!
他讪讪地看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侧的方延年,罩在面甲下的嘴巴动了动,想说句道歉的话,却实在拉不下脸来。方延年好像与王须拔心有灵犀,伸手推开面甲,给了王将军一个客气的微笑。
“注意身边!”王须拔长槊连刺,将一名从尸体堆上跃起来试图偷袭方延年的喽啰兵挑飞上半空。这个他终于找回了些面子,鼻孔中轻轻哼了几声,牛铃大眼笑成了一双月牙。
长白军最后的抵抗迅速被消解,所有喽啰都开始溃逃,把背送给博陵精骑,任凭对方刀砍槊挑。“呜-呜-呜呜……”来自李旭身边的角声再次命令将士们改变战术,听到命令的具装甲骑开始减速,在低级将领们的指挥下缓缓向中军靠拢。已经完成了射杀战场内抵抗者的轻骑兵们则将队伍迅速拉成了数条单纵长队,向牧羊人手中的长鞭一样,由远及近,将四散逃跑的喽啰兵们向铁骑的正前方驱赶。
见到大势不妙,一些聪明的喽啰兵立刻放下了武器,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轻骑兵们风一般便从他们身边跳过去,看都不看投降者一眼。一些吓破了胆子的家伙依旧撒腿向远处逃,骑兵们从背后冲过去,横刀借着马速斜斜地一抽,立刻在逃亡者背后抽开了条尺许长的口子!
血带着热气喷向半空,逃命者居然丝毫感觉不到痛。他们依旧向前跑动,速度一点点变慢,随着血液的流尽,身体一歪,软软地趴在了泥地中,永远也爬不起来。
“降者免死!”轻骑兵们持刀高呼,如苍狼逐鹿。
“降者免死!”具装甲骑们排成双列横阵,缓缓向前推移。如林长槊前,瑟瑟发抖的喽啰兵们一群接一群跪下,个个如待宰的羔羊。
当最后的勇气丧失殆尽后,人的尊严也荡然无存。“饶命啊,军爷!”战败者们跪在同伴的血泊中叩头如倒蒜,鼻涕、眼泪混着血浆泥巴糊了满脸,看上去异常懦弱。
但从城中冲出来的郡兵和民壮却不肯相信眼前的假象,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羔羊们还露出尖利的牙齿。他们的刀头上染满守城将士的血,他们的嚎叫声令整座城市战栗。他们这些天来在所城外造的孽,亦有尚未熄灭余烬记录得清清楚楚。
隋昌附近数十个屯田点被毁,数以千计的房屋被拆,数以万计的无辜者被杀,这笔帐岂能轻易地抹去?泒水南岸的草屋都是流民们在屯田大使的组织下,一铲泥土一把汗搭建起来的。经历了多年的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看到些安宁的希望,而流寇们却将这些希望全毁了,这种罪行岂可饶恕?
无须动员,城门刚开,整个城市的壮年男丁都主动跑出来帮忙。他们七手八脚,用脏兮兮的绳索将投降者挨个绑起来,扎成长串。而那些没有力气帮忙的老弱则从战场中捡起棍棒、树枝,冲着俘虏们劈头盖脸的乱打!
“叫你抢我家牲口,叫你拆我家门板…….”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们边打边数落,“杀千刀的,你把我家的小猪吐出来!把我家的鸭子吐出来…….”
“丧尽天良的,连门板都偷,你们还叫不叫人活了。你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你活!”仇恨的火焰四处蔓延,百姓们越想越气,个个两眼通红。
“饶命啊,大爷!我也是被抓来的!”俘虏们又羞又怕,抱着脑袋哭喊求饶。百姓们却不肯轻易原谅这些破坏者,把一伙人打倒再地,又拎着棍子走向下一伙。专捡其中衣甲干净,身材越结实者下狠手。
衣甲越齐整肯定官越大,官越大造的孽越多,所以打他也不会冤枉。狼和羊转换就在一瞬之间,先前是流寇们肆意劫掠,如今有博陵军在背后撑腰,百姓们自然也不会轻易罢手。
听着四野里嘈杂的哭喊声,王须拔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那些喽啰们在隋昌城外做过的事情,当年他曾经毫不犹豫地做过。其时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如今换了一个角度去看,却霍然发现所谓天道,只是自己糊弄自己的借口而已。非但读书人对此嗤之以鼻,寻常百姓也压根儿不相信。他们需要的是安宁的生活,而不是有人凭着一己好恶去随便破坏。他们屈于淫威,可能当时对你必恭必敬,一旦你落魄,便会被其像对待落水疯狗一样痛打……
“杀千刀的,好好人不做偏偏当土匪!”
“造孽啊,谁祖上缺了大德…….”听着一句句痛骂声,王须拔感觉那些棍子统统打在自己身上,痛得刻骨铭心,羞得无地自容。“如果我不是当初决断得早……”他将槊杆紧紧地握住,十指关节渐渐发白,他感觉头顶的阳光亮得扎眼,周围的血腥味浓得几乎令自己喘不过气…….
“王将军,大帅命你带领本部骑兵留下帮助刘县令弹压俘虏,打扫战场。等咱们的步卒赶到后,再一同前往芜蒌汇合!”传令兵的声音在耳边猛然炸起,将王须拔的心思由梦魇拉回现实。
“唉!末将遵命!”王须拔伸手抹了把冷汗,慌慌张张地从对方手中接过令箭。按既定计划,骑兵们会在击溃敌人主力后,会尾随溃军进行追剿。杨义臣老将军带着其本部兵马正堵在滹沱水岸边,那里将是入侵者最后的归宿。
那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王须拔知道李旭是在照顾自己,揣好令箭后,向中军透过感激的一瞥。他看见大将军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长槊,正微笑着向自己点头!
“末将遵命!”王须拔也将手中长槊举了起来,大声回应。平素李旭的话不多,但每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令人舒坦无比。
“大将军相信我,我已经不是土匪了,不是!”他欣慰地告诉自己。然后在方延年的协助下,率领本部三百铁骑脱离大队,在战场中央结阵备战。“把我家的小猪吐出来!把我家的鸭子吐出来!”周围叫骂声依旧,听在人耳朵里不再尴尬,反而平添了几分亲切。
“等安定下来,我也回涞水河边养几头猪。”一边警觉地监视者战败者的动静,王须拔一边幻想。作为对他这个级别的武将酬劳,博陵军在涞水边给王须拔分了一百二十亩水浇地。如今那些田地正由他的本家叔叔和几个雇佣佃户清理,明年开春后便可以播种。一百二十亩良田的产量,除了家里几口人嚼裹外,能剩下足够的余粮养些牲口。让整个日子都好起来,让家里的女人每天脸上挂满幸福的笑容。
那个梦近在咫尺,无论谁想破坏,王须拔都要跟他拔刀。想着这些,他觉得有股暖流融融于心,眼前的秋光一下子变得分为绚丽。
直到太阳落山,郭绚和赵子铭二人才分兵率领着涿郡郡兵和博陵军步卒赶到了隋昌城外。得知冠军大将军已经带领骑兵去追亡逐北,几位将领拒绝了入城暂歇的邀请,决定连夜带领弟兄们赶过去,以便在攻打芜蒌的战斗中能充当主力。
“不能把战功都给骑兵们立了,咱们总跟在马屁股后面吃土!”涿郡通守郭绚迫不及待地提议,“与杨老将军汇合后,不算收拾孙大麻子浪费的功夫,大将军渡过滹沱水至少也需要一整天。咱们连夜追上去,刚好能利用上弟兄们留下的浮桥!”
“对,大将军对咱们仗义,咱们也不能给他丢了脸。追过滹沱水去,让杨义臣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军队才堪称精锐!”刚刚升职为归德将军的柳屹大声附和。他和吕钦等几个从雄武营投过来的军官在博陵军中一直颇受重用,心怀感激之余,总想能做一些事情来报答李旭的知遇之恩。
“既然附近逃散的流寇不多,也不必留下太多的弟兄恢复地方秩序!”绷着脸的军司马赵子铭想了想,也倾向于连夜赶往下一个战场,“命令伙夫晚上给弟兄们加一顿全肉餐,告诉大伙儿吃饱了肚子后抓紧时间赶路。如果能把高士达和刘霸道两个堵在饶阳和芜蒌之间,两年之内,肯定再没有盗匪敢入咱们六郡一步!”
“对,让他们知道一个怕!”其他将领也纷纷表示赞同。携百战之威的他们根本不认为世间还有其他兵马是博陵军的对手。“这群流寇声势不小,其实就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劣货,早拾掇完了早回家抱孩子,省得冬天来时还在外边跑!”
“可,可本县仅剩了一千乡勇,押在城外校场里的俘虏就有一万六千多!”半天没机会插言的隋昌县令王九德听闻众人立刻就要做出连夜拔营的决定,苍白着脸提醒。下午在博陵精骑刚刚离开,便有胆子稍大的俘虏企图煽动闹事!亏得王须拔当即立断,带领三百铁骑直接把带头者砍死了,才避免了另一场灾祸。
“难道放了他们,他们还不肯走么?”赵子铭的眉头耸了耸,两眼猛然放出一到寒光。博陵军对待流寇向来是俘虏了之后,稍做教训便勒令他们各自回家屯田。而博陵周边六郡的流寇事后也的确大部分都重新过上了安分守己的日子,便不再出头胡闹。很少有战败者像王九德说描述的这样,得到了宽恕后,居然不思感恩。
“各位将军可能有所不知,他们都是一群惯匪,和夏天时受招安的本地流民不一样!”县令王九德偷偷看了王须拔一眼,苦着脸汇报。“咱们本地的流民,都是被形势所迫才上的山。乡里乡亲,怎么着都念着感情!”他尽量选择词汇,以免碰触到王须拔的心头之痛。“但这伙人却是千里迢迢跑来打劫的,没捞到好处就让他们回家,他们自然心有不甘。你看看他们这些日子把隋昌糟蹋的,除了打地基的石头搬不走,其他能搬的东西一点儿渣都不肯剩!”
“是这么回事儿。城外的所有屯田点儿都给他们破坏了,春天大将军刚刚命县里出丁帮百姓盖的那些草房,被这帮缺德玩意儿一把火全烧了!”县尉杜大安是个因伤退役的老旅率,没读过什么书,所以说话直来直去。“咱们如果毫不追究就放人,下次他们肯定还会前来打劫。反正捞一票是一票,被抓了后投降便能平安回家!”
“就这么放了他们,县里的百姓也不答应!”几个主簿七嘴八舌。他们的庄子都在城外,虽然大部分物资及时撤回了城里,但家族的损失依然不小。
听着周围的议论声,王须拔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青。他同情那些俘虏,但却无法否认县令和县尉指控的都是事实。当年他麾下的大燕军对民间搜刮得也非常狠,却远没到了连门板和窗框都要拆的地步。而战后从土匪营垒中收缴回来的物资中,锅、碗、瓢、盆居然占了一大半,土匪们的贪婪程度让他这个当过流寇的人都觉得汗颜。
“他们下午还试图再次作乱!亏了王将军在才没出事儿。如果几位将军执意要走,烦劳将这些流寇也押走!”县令王九德拱起手,对着几位主将团团作揖。“否则他们再闹起来,阖县老小都有灭门之祸!”
“那还不好办,咱们晚饭后将俘虏押到河边去!一刀一个,直接送回老家!”吕钦听得怒不可遏,手按刀柄,大声说道。
“对,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说不定下回他们还来!”郭绚大声响应。他原来便不主张一味地怀柔,今天见有人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杀人立威的建议,巴不得立刻就将其变为现实。
“得手便发财。战败了还能捞到回家路上吃的干粮。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咱们要是真把他们给放了,这群白眼狼不知道下次能招来多少同伙!”张凤城、周康等科举出身的主薄、参军们也纷纷建议。博陵六郡是他们的老家,为了避免家园再度遭受劫难,他们不介意对敌人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可大将军从未杀过俘虏!”王须拔看到大部分人都开始响应将俘虏全部斩杀的建议,着急地向军司马赵子铭求救。对方在博陵军中地位极高,他说一句话,抵得上吕钦等人说十几句。
“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令王须拔非常失望的是,向来对大将军的命令毫不违背的赵子铭今天也转了性,居然冷着脸,说出了一句令他似懂非懂,但心凉无比的话。
“大将军知道后,恐怕会震怒!”长史方延年明白赵子铭话中的含义,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醒。
“大将军还不知道从洛阳传来的消息!”赵子铭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在渡过泒水前,已经近一个月没回博陵的他收到了郡守张公艺转来的急报。打开急报后,在场所有将领都惊得倒吸了口冷气。
这也是今晚诸将杀心大起的首要原因之一。素来对流寇仁慈的张须陀老将军在一个多月前阵亡了,其头颅被瓦岗军悬挂在山寨的旗杆上,官军至今还没能将其抢回。
如果大将军知道张老将军死于流寇之手,他会不会还给敌人怜悯?赵子铭不敢保证李旭怎么做,但他必须保证的是,即便大将军倾六郡精锐南下复仇,短时间内,也没人敢窥探他的老巢。
这是大伙共同的家园,无论谁来侵犯,都必须付出代价。
以近四万全副武装的官军来对付一万六千双手被捆的俘虏简直是大材小用。不到半个时辰功夫,将士们便完成了任务。除了几个发觉大难临头的悍匪试图跳河逃走,却被早有准备的弩手射杀在点满了火把的河岸边外,整个屠戮过程波澜不惊。
做完了这一切,军司马赵子铭命令将士们连夜拔营,将被血染红的泒水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泒水滔滔,倒映着渐渐远去的火把,黑夜里,仿佛无数灵魂在波尖上跳动。老天仿佛也无法忍受这种暴行,很快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将河中的血色冲淡,却无法冲刷干净人眼中的那抹殷红。
“这让我怎么跟大将军交代!”无力阻止杀俘暴行的王须拔一边冒雨赶路,一边非常懊恼的自言自语。他曾经据理力争,但他却拗不过大多数博陵军和地方官吏一致决定。官吏们恨土匪毁了他们一年的劳动成果,而军官们则像红了眼的赌徒,很难说心中还有理智。
“大将军不会怪你!”熟悉军律的随军长史方延年低声劝慰,“军司马的官职比你高得多,他没资格违背他的命令。”
“可大将军让当时留下我……”王须拔气得直摇头,脱除重甲之后的身影显得非常孤独。他明白李旭之所以留下自己善后,一方面是避免自己看到孙宣雅等人的残部被追杀而自伤身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出身草莽,不会因为瞧不起那些俘虏而虐待他们。但自己却把任务干砸了,砸到无可再砸。
“你见了大将军,尽管实话实说!”方延年很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结果不会太糟。军司马也是为了大将军!”
“我没看出他替大将军着想什么来!”王须拔气哼哼地嘟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能听从自家长史的建议,在第三天中午追上大队人马时,以最快速度晋见李旭,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如实汇报。
“赵司马说张须陀将军被瓦岗军杀了,他要避免同样的事情发生!”讲述完事情经过后,王须拔忐忑不安地补充了一句。他以为主帅会暴怒,或者将军司马赵子铭叫来呵斥,或者命人将自己拿下用军棍重责。但是,他却惊诧地发现李旭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听清他说的话,又好像和他前天在战场上一样,魂魄瞬间脱离的躯壳。
他侧过头去,试图从几个侍卫的眼神上寻找一些提醒。更令人惊诧的事情发生了,他居然发现平素和大伙混得极熟的侍卫都呆立在帐中,脸上的表情和大将军极其类似。
“王将军,你先下去吧。一会大帅需要时,我再传你进来!”还是侍卫统领周大牛最仗义,关键时刻拉了王须拔一把。带着满腹的狐疑,王别将跟在周大牛身后出了中军帐,刚想开口向对方套一些消息,忽然间,听见军帐内传来一声令人撕心裂肺的悲鸣。
“走远些,非得到传唤别靠近!”周大牛红着眼睛,将王须拔推到二十余步外。然后快走几步,用身体挡住了帐口。
几名侍卫都倒退着出门,用身体将中军帐圈住。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但任何想靠近军帐的人,都被他们用手势阻止。
“大将军好像在哭!”王须拔愣愣地站在距离中军大帐数十步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在他和很多低级军官眼里,冠军大将军李旭的形象无异于一座黑甲天神,除了令人崇拜外,几乎已经不食人间烟火。但在这一瞬间,他发现天神落入了尘世。“大将军哭了,他是在军中痛哭。他怎么能哭呢,他毕竟才二十出头……”
王须拔猛然注意到了一个自己平素基本没注意的细节,身为博陵军主帅的李旭还不到二十一岁,可以说他是少年得志,也可以说他承担了太多不该他这个年龄承担的东西。一瞬间,王须拔居然也感到心里有些酸酸的,他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军帐,而是主动协助周大牛担任起阻拦其他人靠近中军的任务。
“大将军正在忙,如果没有要紧的事,尽量晚些再来!”
“大将军有急事正在处理,请您多等片刻!”他用笨拙的言辞和生硬的表情承担起自己并不能胜任的职责,不一会儿便累得满头大汗。
好在这项累活不需要他做得太久,大约半柱香时间后,周大牛走了过来,再次拍了拍他得肩膀,“别跟其他人提起此事,回去准备一下,估计芜蒌城里的人要倒霉了!”
“嗯!”王须拔用力点头。他当然不愿意破坏自家主帅的伟岸形象,但今天的事情又实在太蹊跷,不由得他不好奇。不仅仅是李旭,他隐约觉得,从昨天傍晚起,大半博陵军将领的举止都有些反常。王须拔与大伙交往了有一段时间了,彼此之间的脾气禀性也多少知道了些。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残的赵子铭,也没见过博陵军的其他将领如此嗜血。
“张须陀老将军是咱家大将军夫人的义父。大将军的为人处事,很多都是老将军手把手教的!”仿佛看见了王须拔眼中的迷茫,周大牛叹了口气,低声解释。“咱博陵军里,有十几个将领都是张老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唉!瓦岗军这回造孽造大了……”
不死不休的仇。王须拔终于深切地明白了众人表现异常的原因。江湖出身的他知道,仇恨这东西就像火,一旦被点起来便不知道要多少血才能将其浇灭。他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为困守在芜蒌、饶阳两地的流寇们感到深深悲哀。
那些人会是仇恨火焰下的第二波牺牲。杨义臣老将军从不宽恕俘虏,一向善待战败者的李将军又处于盛怒中。流寇们将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虽然这代价远远超过了他们所犯的过错。
对芜蒌城的强攻在第五天早晨开始。两路隋军在一个多月的并肩作战过程中已经习惯了彼此的作战风格,因此配合得相当默契。
最先发威的是府兵所携带的那些小型攻城弩。这些由木头和牛筋制成的杀人利器只有两百余斤重,仅以一匹驮马便能搬运。杨义臣麾下没有多少骑兵,但用来运输各种攻城器械的驮马却养了四千多匹。士卒们将攻城弩的部件从马背上卸下后,转眼之间便将其重新组装完整。随着杨义臣一声令下,数百支八尺多长的弩箭立刻在芜蒌城头砸起一串黄色的烟雾。
“啊―――”“啊―――”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守城的喽啰兵们像放纸鹞子般被弩杆带着从垛口后飞起来,在黎明的天空下洒出点点血珠。由于最近刚刚下过雨,所以天空被洗得很蓝。而那些红色的血珠被蓝色的天空映衬得更加清晰,几乎滴滴可见。
早晨的旷野很安静,清晨的微风将惨叫声送下城头,中间还隐约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叹息。紧接着,是凄厉绵长的号角,声声如歌。大队大队的弓箭手在大队大队的盾牌手保护下快步上前,趁着守军被强弩压得无头抬头的机会进入攻击位置。下一个瞬间,角声嘎然而止,潇潇风声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天空骤然一暗,然后又骤然一亮,数以万计的羽箭滑过数万条漂亮的弧,呼啸着飞上城头。
守军奋力反击,一边狼狈躲闪着从天而降的雕翎,一边寻找机会从垛口后射下冷箭。但他们的反抗在攻击者面前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很少有隋军被流矢射中,偶尔有一两支羽箭偷袭得手,也被厚厚的铠甲所阻挡。杨义臣素有爱惜士卒之名,因此他麾下担任主攻的精锐通常都身穿重铠。而作为他的敌人,待遇就不那么美妙了。老将军素来讲究战时不留活路,战后不留俘虏。
流寇们的抵抗非常顽强。他们趁着隋军攻击的间隙,不断地顺着城中的马道冲上城头,推开尸体,填补战死者留下的缺口。而缺口很快又被强弩和羽箭再度砸开,更多得喽啰兵们奋不顾身地再度扑上,无止无休,循环往复。
战死者的血很快积满了城墙,顺着土坯的缝隙缓缓下淌。远远地看去,整面城墙都好像在流血。那些血在半途中被干燥的土坯吸收,颜色慢慢变暗,变黑。还没等旧的血液彻底凝干,新的血浆又快速淌下来,在浓重的黑色上面,再添一笔的殷红,狰狞耀眼。
“嘣、嘣、嘣”弩车的射击声简短有力,像重手在鼙鼓上敲出的节拍。“铮、铮、铮”弓弦的震颤声清脆细弱,如同春天里的鸟鸣,或新婚燕尔的窃窃私语。在鸟鸣、私语和鼙鼓声中,太阳慢慢升了起来,升了起来,升了起来,将万道的秋光照在每个人黑色的头发和黄色的皮肤上,无论这一刻他们是官军还是强盗,无论这一刻他们是死是生。
黑色的头发和黄色的皮肤,满是皱纹,刻满生活的艰辛与愁苦的脸。这种脸在河北大地上很常见,城上城下都难逃其外。而今天,城上城下的黄色面孔们却在想方设法夺走对方的性命,仿佛彼此之间真的有血海深仇,仿佛彼此之间真的不共戴天。
“擂鼓!”看到身后的太阳已经足够高,杨义臣大声下令。昨夜跟李旭协商后,他选择了芜蒌城东侧作为第一突破口,而李旭则负责带领博陵军围住其他三面城墙,并在流寇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东边城墙上时,把握另一个破城机会。
对攻城者而言,有选择的攻击,可以将全部力量集中在一处。对于守城者来说,他们不但要对付来自城下的威胁,而且要躲避正射入眼睛中的日光。
“轰、轰、轰!”鼓声如雷,震得芜蒌城单薄的城墙瑟瑟土落。伴着铺天盖地战鼓声,十余辆装有木制轮子的攻城梯缓缓从隋军本阵推出。在盾牌手的保护下,两千多名衣衫褴褛的民壮喊着号子,将攻城梯慢慢向城墙靠拢。
守军的注意力瞬间被高大的攻城梯所吸引,敌我数量悬殊,如果让这些庞然大物靠近城墙,后果将不堪设想。无须高士达命令,他们立刻将手中弓箭指向了推车者。锐利的箭矢撕破单衣,撕破肌肉,贴着骨头缝隙刺入内脏,推动攻城梯的民壮们一个接一个跌倒,杨义臣又一挥大手,更多的民壮冲到了攻城梯后,接替战死者的位置,用肩膀和手臂推动车轮缓缓前行。
见到弓箭拦截无法奏效,城头上的喽啰兵们祭出新的杀招,他们冒着头顶上的箭雨,,十几个人一组拖动草绳,将守城用的床弩用肩膀拉生生拉开。长达丈许的巨弩呼啸着从城头上扑下,砸飞护送攻城车的盾牌手,砸进人群,将躲避不及的民壮一个挨一个穿透,牢牢钉在地面上。
“啊―――!”受伤者没有立即断气,在硬木做的箭杆上徒劳地挣扎,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幸存的民壮们楞了一下,转身欲逃,却被护送攻城车的兵卒用刀背给抽了回来,
“擂鼓催战!”杨义臣根本无视民壮的生死,冷笑着命令。这些推攻城车的民壮都是他在行军途中捉来的,很难说里边藏没藏着流寇。牺牲一些就牺牲一些,免得日后此辈再和其他强盗勾结。
“轰、轰、轰!”单调的鼓声再度响起,如同惊涛拍岸。在钢刀的逼迫下,侥幸未被床弩射中的民壮们哭喊着聚集在攻城梯前后,肩扛手拉,继续向死亡地带前行,步步带血。城墙下的小型攻城弩则快速调整方向,集中力量向城墙上床弩飞来的位置一通攒射。
双方平时训练的差距立刻显现了出来,城头上的床子弩无论射程和威力都远远高于府兵所用的攻城弩,但几轮发射后却没有一支能直接命中攻城梯。而杨义臣麾下的弩手们只用了两轮攒射,便将城头上的几架床弩变成了哑巴。惊惶失措的喽啰兵们趁着城下射击的间隙冲到了已经变成刺猬的床弩前,七手八脚抬走同伴的尸体。七手八脚将扎入城墙的弩箭拔出,将床弩尽量恢复原状。但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利器却再也射不出弩箭来了,完全变成了一个个无用的木架子。
“完蛋了!”亲眼目睹了床弩被对方用乱箭射废的高士达心中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冷汗从额头上淋漓而下。直到昨天中午,他才从几个冒死来报信的溃卒口中得知前去隋昌劫掠的那路兵马已经溃败的消息。据送信者说,王薄生死不明,刘春生在滹沱河边被杨义臣堵住,斩杀于阵前。孙宣雅见势不妙,率领残部投降。如果他最后落到李旭手中,有可能还有一线活命的机会。如果当初接受他投降的是杨义臣,其结局已经可想而知。
得知东路兵马全军尽墨的消息后,高士达本应该立刻撤走。但麾下谋士时德方却建议他和刘霸道二人分兵把守芜蒌和饶阳。“二城近在咫尺,如月伴星。敌军攻芜蒌,则饶阳出兵击之;敌军攻饶阳,则芜蒌出兵击之,令其首尾不能相顾。日久,敌军必疲,我军趁机夺路而走,其定无力追杀。如果一矢不发便弃两城,敌军气焰必涨,我军士气必衰。一旦他尾随东海公追入平原,公凭何而自保?”
时德方的话听起来甚有道理,东海公高士达和平原公刘霸道二人也觉得连敌军的角鼓声都没听见便撒腿逃走,实在有些太缀自家威风。二人犹豫再三,反复商量,终于在傍晚分了兵。谁料刘霸道才离开芜蒌,便被疾驰而来的博陵精骑堵了个正着。
据侥幸逃回来的弟兄汇报,刘霸道和他麾下的两万多弟兄连半个时辰没能坚持住,便被博陵精骑彻底击垮。刘霸道本人被李旭一箭封喉,当场射杀。其他麾下大小喽啰也战死了一多半,仅有不到三千人逃离了战场。
而击溃了刘霸道的博陵精骑只有区区五千人,并且是一支赶了几整天路的疲惫之师。拥有如此恐怖战斗力的家伙还是人么,高士达不敢想。但比刘霸道阵亡更令他恐惧的是另一个经由溃卒之口传来的消息,博陵军不再宽恕俘虏了。在隋昌城外被俘的喽啰兵们全部被杀。原属于刘霸道麾下那些被俘喽啰也一个没能保全。
战又战不过,投降也要被杀。走投无路的高士达心中涌起了一股激愤。“退下城墙,放他们过来!”他抹去头上冷汗,大声命令,仿佛刹那间看透了生死。
“大当家,官兵不会放过咱们!”几个小头目擦了把脸上的血,悲愤的地喊道。芜蒌城失守是早晚的事,从昨天晚上官军开始围城时他们就清楚。但同样是死,战死在城头上总比跪在地上等人砍脑袋痛快得多,至少活着时有个人样。
“放他们上城墙,咱们拼命也拼得聪明些!”高士达惨然一笑,大声道。“他们人上来,便不能再射箭。咱们面对面抡刀子,生死各凭本事!”
“诺!”喽啰们学着官军的样子向高士达抱拳,然后哈哈大笑。
“下去,下去!”高士达笑得满脸是泪,如同一个醉了酒的疯子。绝望的喽啰们跟在他身后狂笑着离开城墙,站在马道上等待最后时刻来临。
他们不是草,不甘任人践踏,任人宰割。他们活得很卑微,却可以死得与肉食者一样高贵。
日影一点一点地推移,城上城下,每个人都等得心焦。忽然间,城头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攻城梯底座在距离城墙五尺处停了下来,带着倒钩的梯顶重重地拍在了泥砖垒就的城墙上。
“杀!”杨义臣利落地将手中长槊向前一指,大声命令。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定远将军邓有见带领三百余步卒,快速冲到一架攻城梯下。几名勇士将短刀向口中一衔,踩着横木蜂拥而上。脚下这些庞然大物的底座是随军携带的,但梯子的两臂和中间脚蹬却是昨夜砍伐芜蒌周围的野树所造,十分光滑。因此众人攀爬的速度并不算快,并且间或有人滑落。好在城头上的喽啰兵已经丧失了抵抗的勇气,根本不敢探出头来反击。
“杀,只杀不俘!”游击将军侯桥看到邓有见所部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也不甘屈居人后,顺着另一辆攻城梯奋力向上攀登。其他几辆攻城车上很快也爬满了士卒,“杀,杀,杀!”大隋将士呐喊助威,目送着几名身手最矫健的勇士跳进城垛口。
忽然,众人的喊声停滞了一下。他们看见了城墙上突然闪现的寒光。两柄长杆大刀横扫而来,直奔邓有见的腰腹。定远将军邓有见发觉事态不妙,大叫一声,跳起三尺多高,堪堪将刀刃贴着靴子底避过,另一杆投矛从半空中呼啸而至,正中他的肩膀。
“啊!”定远将军邓有见发出一声惨叫,从半空中直接跌下城头。云梯下几名手持麻布片的兵卒赶紧冲过去救援。邓有见的身体被麻布挡了挡,落势尽去。他于布面上打了半个滚,手捂肩头长矛,软软地瘫倒了墙根儿底下。
其他杀上城头的官军也发觉自己上当,大惊。先前无声无息的城墙上突然冒出了数百名喽啰兵,他们或持长刀,或挥棍棒,没头没脑的一通乱砸。攻上城头的士卒寡不敌众,被杀得手忙脚乱,而底下负责掩护的弓箭手却因为敌我混在一起无法瞄准,挽着弓半天不能放出一箭。
城墙上的战斗立刻陷入了胶着状态。府兵身上的铠甲虽然厚,却抵挡不了情急拼命的流寇。情知必死的土匪们用刀、棍棒、甚至双手为兵器,宁可挨上致命一击,也要与对手拼个同归于尽。不时有双方士卒互相搂抱着从城头落下,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游击将军侯桥只比邓远见多支持了一盏茶时间便被逼下了城头,他的运气稍好,在摔下来时用腿搭住了云梯边缘,整个人顺着光滑的木杆迅速下溜,虽然大腿上的护甲和皮肉都被磨了个稀烂,却终是没有性命之忧。其他跟在两位将军身后登城的士卒们可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只要扯着麻布的救援者稍微照顾不及,被人推下城墙的他们便难免一死。而留在城头上,对手那股不要命的阴狠又令他们肝胆俱裂。
有人试图退回攻城梯上,去路却被新杀上来的同伴挡住。土匪们一击得手,立刻呐喊着从各个方位向攻城梯围拢。为了避免被对方弓箭手当作靶子,他们与官军贴得极近。这更加重了战斗的惨烈程度。有时双方几乎是同时把兵器插入了对手的身体,然后彼此对视着,直到生命的终结。而双方的袍泽们立刻将阵亡者的尸体推开,把手中刀剑砍向素不相识的敌人,不死不休。
一名校尉跳上城墙,还没等他站稳身体,有把五尺多长的拍刀便横扫了过来。倒霉的校尉闪避不及,被拍刀正砍中软肋。血“噗”地一声溅起老高,校尉惊讶地看见自己飞起来,然后惨叫一声,整个上半身从城头落下。偷袭得手的土匪头目哈哈大笑,高举着拍刀呼喝邀战。城下的弓箭手迅速把握住机会,下一个瞬间,小头目身上插满了羽箭,晃了晃,却不肯倒下,凭着临终最后前最后一口气将刀柄墩入了泥砖中,用刀杆支撑住自己身体。
“将他们推下去!”高士达在城墙上大喊。此刻他身上已经见血,脸上的神态却愈发疯狂。跟在他身边的喽啰兵们与大当家一样凶悍,刀舞得如车轮一样,挡者披靡。一座攻城梯前的府兵顷刻间便被砍杀殆尽,几名喽啰兵用肩膀扛住梯子顶,用力前推。下面配有木质底座的攻城梯却很难被推倒。喽啰兵们被憋得面红耳赤,不屈不挠,数支冷箭射至,将他们全部变成了刺猬。
“放滚木!”不知道哪个人大声提醒。转眼间,几十根巨大的滚木便被喽啰兵们抬起,顺着攻城梯推下。正蜂拥上爬的官兵躲闪不及,一个接一个被滚木从攻城梯上扫落,脑浆崩裂,筋断骨折。
杀人的技巧根本不用人教,土匪们很快便无师自通了守城器械的用途。大块大块的擂石,尾部拴着铁链的钉拍错落而下,每一波都会带走数条生命。趁着官兵手忙脚乱的时候,有人向攻城梯底部投下了火把。木制的支撑上立刻冒起滚滚浓烟,遮断了弓箭手们的视线,也遮断了城下士兵继续向上攀爬的通道。
“擂鼓,擂鼓!”杨义臣被对手的强悍气得暴跳如雷,不停地命令亲兵擂鼓催战。昨夜从俘虏口中得知,与高士达一道被困在城里的土匪人数不足三万。所以他才决定将这伙贼人全部围歼。谁料高士达垂死反咬一口,倒给他麾下的府兵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损失。
“大帅,请博陵军提前发起攻击吧!”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侯桥一瘸一拐地跑到杨义臣面前,低声建议。
“咱们再攻一次!”杨义臣摇摇头,板着脸回应。“这几天的仗主要都是博陵军打的,咱们不能第一次打主攻,便被人小瞧了!”
“大帅是不是怕李将军那边有闪失!”侯桥知道杨义臣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非常理解地猜度他的真实想法。
“知道你还问?”杨义臣双眉一竖,把侯桥接下来想说的话瞪回了肚子内。
由麾下府兵来担任主攻也是杨义臣自己的主张,从博陵军近几日的表现上,老将军看出来李旭情绪不稳,所以不想让年青人因为一时疏忽而受到其他伤害。
在杨义臣看来,残忍好杀也好,心怀慈悲也罢,都是为将者的一种手段。只有凭借这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手段,他们才会建立自己的赫赫威名,进而使得敌人不战先乱。而突然由仁慈转为残暴,则属于手段之外。这意味着为将者已经乱了方寸,很容易被对手找到可乘之机。
老将军理解李旭的反应。如果换了自己处在李旭同样的位置,他认为自己也会方寸大乱。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张须陀无异于李旭传道恩师,解惑诤友。无论是谁突然听到恩师和诤友遇难的噩耗,心中也会掀起惊天波澜。
但杨义臣无法安慰李旭,也不想以长者身份给李旭更多指点。每个人在成长道路上都需要经历一些难以迈过去的坎儿,别人帮不了他。只有他们自己想明白了,从混乱和沉沦中抬起头,才能走向更高的台阶。
“隆――隆――隆”激越的鼓声重新唤起了府兵将士的勇气,通过新的一轮弓箭攒射,他们再次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权。将攻城车进行了简单维护后,杨义臣麾下爱将周宇带领千余勇士,重新对芜蒌展开了强攻。
这回他吸取同僚的经验,非常谨慎地控制着进攻的节奏,每当士卒们向上攀爬几级,便用号角声通知大伙停下来,然后命令弓箭手再次对攻城梯两侧进行“清理”。如是折腾了十几遍,直到确信墙垛后没有埋伏了,才猛然下令,命已经爬到大半的士卒们一拥而上。
百余名士卒先后跳上城墙,迅速结成小阵,护住身后的攻城梯。这是府兵们的常规战术,只要将背后的通道守住半柱香时间,陆续杀上城头的弟兄便会占据整段城墙。当杀上城头的弟兄人数足够在城墙上组织起进攻阵列时,今天的战斗便写就了结局。
府兵们的高兴只维持了三息时间,很快,他们便惊讶听到了头顶上的瑟瑟风声。退至马道和敌楼中的土匪们手挽步弓,将成排的羽箭向进攻者射来。平坦的城头上无遮挡可找,第一轮齐射,便将登上城头的府兵们射翻了大半。紧跟着,马道上和敌楼中的流寇们排成两小队,一队在外竖起大块大块的门板,一队在内被门板掩护着冲向攻城梯。
进攻的节奏再次被打乱,跳上城头的士兵们很快陷入了重重包围。在人数处于劣势,又事先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他们被逼得节节后退。凭借着后续袍泽的冒死支援,才勉强能占住攻城梯前巴掌大的地方。
而那巴掌大的地方很快变城了黑白无常手中的勾魂索。不断有新的府兵弟兄跳上来,不断有先一步蹬城者的魂魄被勾走。宣威将军周宇看得两眼冒火,亲自带领几个侍卫参加了进攻。凭借过人的身手,他将脚下的立足之地扩大到可以站立六名弟兄。但个人的勇武能做到的也只是如此,其余几座攻城梯前的战斗转眼结束。冲上城头的府兵或被当场格杀,或被硬推下城墙,无一幸免。
抢回了战场主动的土匪们损着迭出,他们用大锅盛着开水,迎着攻城梯所处位置当头泼下。被堵在攻城梯上的府兵或被开水活活烫死,或者失足跌落。尸体一个挨着一个,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来人,来人!”周宇大声命令。号召麾下士卒顺着唯一连接城上城下的通道向自己身边汇集。士卒们见自家将领形同疯虎,也舍生忘死地博杀。土匪们则从两侧包抄过来,以长矛拍刀乱捅乱砍。
这段城墙立刻变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城下的勇士不断向上填补空缺,试图保住这仅存的战果。城上的土匪们则誓死堵住这唯一的缺口,决不肯让官军再将战果扩大。
一名喽啰兵呐喊着扑上前,被周宇用刀面直接带偏重心,然后一脚从城墙内侧踢飞出去。喽啰兵惨叫着跌落,沉闷的肉体碰地声令所有人脸色煞白。但那些脸色煞白的土匪却丝毫不肯转身逃命,呐喊声一声比一声绝望,眼神中却带着绝决。两名喽啰兵先后中刀倒下,周宇脸上也溅上了自家亲卫的血。有名亲兵用胸口替他挡了一刀,然后抱紧对手,一同从城墙内侧滚落。
“来人!”周宇大叫,一刀扫落对手半个脑袋。然后大步上前,用包裹着铁皮的战靴直接踢在一名喽啰兵的小腹处。那名喽啰兵的身体立刻弓成了虾米,血顺着鼻孔、嘴巴、耳朵同时向外淌。
就在此刻,原来倒在城墙上的某具尸体突然动了动,张开双手保住了周宇的另一条腿。“去死!”悍将周宇挥刀下扫,将敌人的手臂齐肘砍断。他快速直起腰,刀刃横挥,试图将趁机靠近自己的人逼退。却惊诧地看到,几名喽啰兵合力抱着一根尺许粗的木桩子,直接向自己撞过来。
“砰!”宣威将军周宇匆忙中竖起兵器,挡在身前。然后看见自己的百炼钢刀弯成了鱼钩,然后看见脚下的城墙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头顶上的阳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暖得人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眼看着又折了大将周宇,杨义臣更是怒不可遏,将令旗向侯桥手里一塞,便欲亲领死士登城。游击将军侯桥怎肯让主帅亲自冒险,慌得一把抱住老将军的腰,大声乞求道:“让末将再去攻一回,如若还是不成,大帅点兵为我报仇便是!”
“你已经受了伤,怎可再战。老夫去试试,不信高士达长了三头六臂!”杨义臣用力挣脱侯桥的手臂,铁青着脸回应。
二人正争执不下时,刚刚裹好了伤口的定远将军邓有见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惨白着脸建议,“大帅,贼人气焰正盛,我军如果一味强攻,纵便破了城,伤亡也甚惨重。想这芜蒌弹丸之地也未必存得许多粮,高士达等贼又向来是走到哪吃到哪的。大帅不如先饿上他们一饿,反正四下里都是官军,他终归无路可逃!”
“邓将军的话甚有道理。如此疲敝小城,十日之内粮草必尽。倒时候贼人饿得都提不起刀来,看他们还拿什么与弟兄们死拼!”没等杨义臣说话,侯桥抢先附和。
“你们两个懂什么?咱们哪里有那么多功夫在此穷耗!”杨义臣瞪了二人一眼,大声道,“咱们在芜蒌拖得久了,格谦和杨公卿二贼肯定开溜。这些人都是河北群贼的头子,只有将这些人一战全歼了,整个河北的平定才指日可待!倘若溜回一个去,转眼就会又带起一大群!”
“杀了高士达,还有窦建德。斩了格谦,还有高开道。贼人那么多,怎可能一战杀绝了……”侯桥不敢跟主帅硬顶,低下头,小声嘀咕。
见两名心腹将领战意不高,杨义臣把语气放缓了些,叹息解释:“天下已经乱了两三年了,咱们这些做武将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继续乱下去是不是?能早一日平定了河北,咱们便能早一日南下。眼见着各地反贼已经成了气候,朝廷却束手无策。一旦这山河易主,你我难道心里不愧疚么?”
侯、邓二人听杨义臣提起武将的职责,顿时无言以对。沉吟半晌,低声回应:“大帅说得是,早一天平定了河北,咱们就能早一点去救东都。您尽管在这里督战,我和侯将军再带人冲杀一回,即便战死城头,也绝不会再后退半步!”
“你们两个还是不要去了!”跟属下将领争执了这么长时间,杨义臣的心态也慢慢恢复了冷静。“老夫本想着给咱们这支兵马买个人情,将来和博陵军彼此之间也更好相处。哎!谁料贼人这么难啃!有见,你先下去疗伤。子通,你拿老夫的名帖去见李将军,请他准备在巳时对西城进行强攻。老夫再这边用弓箭跟高士达耗上一耗,先压压他的气焰,然后配合博陵军给他来个声东击西!”
“诺!”邓有见和侯桥知道老将军不会亲自去登城了,赶紧答应。与博陵军并肩作战了这么久,他二人都相信对方的战斗力。至于送不送得成对方人情,反正两家兵马眼下都在河北,今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
当下,邓有见被亲兵扶走。侯桥取了杨义臣的名帖,径自去芜蒌城西侧求见李旭。一路上看到博陵军营垒森严,巡逻的士卒脸上都隐隐透着暴戾之气,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帅说是姓李的乃博陵军之魂,看来此言着实没错。他一个人起了杀心,居然让数万兵马都变得这般嗜血!也难怪城里土匪如此强悍,城破后他们落到杨老将军之手,自是难逃一劫。倘若落到博陵军之手,恐怕只挨一刀还算走运!”
想到区区数日之内来博陵军的变化,他心中又觉得张须陀战死的音信来得着实不是时候。“那朝廷信使也是窝囊,各地兵戈四起,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不敢过黄河,你当官差的难道胆子也如此小么?即便你怕被人中途劫杀,借流民之口早点儿把消息传过来又费多大力气,何必耽误了这多功夫!”
他不想自家兵马和博陵军这一个多月来转战数百里,根本就是居无定所,地方官员即便听到些市井谣传,也不敢轻易将其汇报到军中,以免影响两位主将的指挥;只是一味怪信使胆小,不该先取道河东,然后才千里迢迢地绕到河北来。“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仗打得最关键时刻把张老将军战死的消息送来了,害得姓李的一下子就失了方寸。姓李的失了方寸不打紧,偏偏杨老将军又要照顾他,害得本来该两家干的活全让一家兵马干了,枉死了那么多弟兄!”
想到宣威将军周宇的冤死,又想起杨义臣刚才所说过的要早日领兵南下的话,不觉怨气更重,“该死的瓦岗贼。大伙两厢交战,你设计将张须陀杀便杀了,无论阴谋也好,阳谋也罢,那都是一种本事。又何苦那老将军的人头当炫耀!结了这个仇,恐怕不但姓李的要领兵去报复,哪支大隋官军今后与瓦岗贼遇上了,估计也要杀个不死不休……”
芜蒌城方圆不过六、七里,侯桥一边走,一边抱怨,转眼便到了城西。正于中军帐外当值的周大牛与侯桥曾经有过书面之交,见到他前来,惊诧地问道:“你们不正在城东打得凶么,侯将军怎么有闲暇到我们这里?”
“嗨,休提。那高士达就像个急了眼的兔子,咬人咬得厉害!”侯桥叹了口气,悻然道。“冠军大将军在里面么?我家大帅有事情想拜托他!”
“小声些!”周大牛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肃静的手势。“我家将军昨晚一夜未合眼,今早议完事,刚刚趴在桌案上休息。事情非常急么,能不能稍等一半个时辰?”
“恐怕是耽误不得!”侯桥此刻有求于人,所以尽力把声音放低,“是两家合力攻城的事儿!冠军大将军还在为张老前辈的事情难过?哎!老前辈如果看到大将军为他难过到如此地步,酒泉之下也该心满意足了!”
“老前辈乃大将军的恩师!”周大牛也叹了口气,摇着头回应。“还有张将军、吴督尉、韩郎将,都是张老前辈一手带出来的。大伙这些天日日吵着要南下找瓦岗军拼命,从早吵到晚,唉,这几天,将军大人累得紧呢!”
“待攻下此城,定将那些贼人全砍了,以祭老将军在天之灵!”侯桥顺口敷衍,“反正他们都是强盗,河南河北一个样。周兄能否行个方便……”
他二人自以为说话声音低,中军帐内早有人听见。“谁在外边,大牛,请他进来吧!”根本没有入睡的李旭揉了把脸,强打着精神命令。
“是杨帅帐下游击侯桥奉命前来传话!”听到李旭声音,侯桥赶紧回应。周大牛气得冲他连翻了数个白眼,却无可奈何,只好掀开帐帘将他请了进去。
“大将军好生憔悴!”乍一看到李旭的模样,侯桥心中不由得心中一紧,暗道。比起数日前与他并肩作战那个李旭,眼前的李大将军仿佛刚刚生过了一场急病般,脸色青黄,整个人瘦得连眼窝都深陷了下去。曾经明澈的目光也变得黯淡,隐隐还带着数抹擦不掉的哀愁与迷茫。
“攻城遇到了些麻烦么?高士达走投无路,定然会死撑到底!”不待侯桥开口,李旭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本来我这里已经准备动手的,但城门都被高贼用沙包堵死了。城里的内应请大伙再等一时半刻,好让他能找到一个稳妥的办法!不过既然侯将军已经来了,杨帅希望我怎么配合,尽管说于我知道便是!”
“不敢,其实我是向李将军求援来了!”侯桥听对方问得直接,脸上不禁有些发烫,“芜蒌城是弹丸之地,本不该再烦劳贵军出手。但今天我军攻城非常不顺利……”说着说着,他便将头垂了下去,眼睛只敢看着自己的靴子尖。
对付一伙穷途末路的蟊贼,却付出了两员偏将受伤,一名大将战死的代价。自从追随杨义臣以来,侯桥从没见过自家兵马受到如此挫折。偏偏还有博陵军最近的战绩在旁边对比着,更令人感觉面上无光。
“贼军有城墙可持,咱们偶尔受些挫折也不足为怪!”李旭知道侯桥是觉得失了颜面,笑着宽慰,“当年高句丽人的辽东城也不甚大,却防御得法,结果本朝数十万大军也无可奈何。”
“所以,我家杨帅想请李将军从巳时起在西侧展开强攻。我军已经把贼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城东了!”侯桥听李旭的话里没有嘲弄之意,赶紧顺势说出自己的目的。
李旭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回应。他并没有直接答应对方的请求。博陵军平素训练侧重于野战,很少演练攻城战术。贸然出击,未必能比杨义臣麾下的府兵取得的战果大。但城里的内应显然指望不上,这种塞死四门,死守不出的办法高句丽人在辽东用过,他自己当年在黎阳也用过,对付远道而来的敌军最是有效。
“待破了此城,咱们拿城里的流寇血祭张老将军在天之灵!”见李旭不太愿意出手,侯桥试探着寻找双方的共同目标。
“嗯!”李旭又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依旧颓废。侯桥的提议并不能让他感到振奋。数日来,死在博陵军将士盛怒之下的盗匪接近三万。但杀戮并没有给大伙带来任何好心情。相反,每当手上又沾上一些俘虏的血,李旭就觉得更心烦气燥。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草原上,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胡人。当年苏啜附离拿敌对部落长老的血肉祭天,如今他非但杀死了被俘的土匪头目,连那些小喽啰也没放过,残暴程度已经超过了苏啜部的牧人远甚。
无论杀人时有多少理由,无论杀人时能听到多少欢呼,都不能掩盖那浓郁的血腥气。可不让远近的绿林豪杰知道个“怕”字,李旭又唯恐今后自己不在博陵时,难免有其他流寇前来趁火打劫。如果不流干土匪们的血,他又自觉无法告慰高挂于瓦岗寨上原属于张须陀老将军的那颗永不瞑目的头颅。
“大将军莫非有难处么?”见李旭半晌沉吟不语,侯桥心中未免有些失望,将声音抬高了几分,质问。
“我在想,如果咱们围而不攻,里边的人能支撑几天!”李旭将心思从遥远的瓦岗山收回来,疲倦地笑了笑,半眯着眼睛回应。
他实在太累了。连续数日来,每当他一闭上眼睛,必然会看到张须陀的身影。老将军教导他如何用兵,如何服众,如何对付地方上好名气的文官,如何应对气焰熏天的朝廷权贵。如何在谣言四起时,毫不犹豫地宣布对他的信任。如何将萁儿认做义女,在全军将士面前为他二人主婚…….。可以说,没有老将军当初的教导的帮助,就没有他的今日。而就在他即将有所回报之时,老将军却被人用计谋斩杀了。
定计者,毫无疑问又是他的好兄弟,曾经一道出生入死的徐茂功。
到底该怎样做才算对得起张老将军,到底怎样做才是老将军最希望的复仇方式。最近这几日,旭子感到自己眼前仿佛有一团浓雾,四处都看不清楚,四处都没有去向。
“我家大帅说过,他希望尽快解决此地战斗!”侯桥看到李旭精神委靡,心中满脸有了些恼怒,将说话声音更高。“我家大帅说,做武将有做武将的职责。他需要尽快结束河北战乱,也好南下去扫平瓦岗!”
“杨老将军真的这么说?”仿佛突然抓住了什么东西般,李旭干涩眼皮瞬间跳开,目光一下子像春天的溪流般重新拥有了生命。他感觉到自己看到了答案,又不确定答案在哪。望着被吓傻了的侯桥,竟然是满脸期待。
“我家大帅,我家大帅的确说过,早日平定了河北,他便能早日率军南下!”侯桥以为李旭准备约杨义臣一道攻打瓦岗,有些犹豫地回答。杨义臣说过南下,但没说过一定去瓦岗山。他不想让李旭觉得自己在撒谎,却不得不把对方的问话敷衍过去,“我家大帅说,做武将有做武将的职责,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下越来越乱。眼见着各地反贼已经成了气候,他心里很着急!”
“我明白了!”刹那间,仿佛又一道日光又照在了李旭脸上。他笑着咧咧嘴,脸上的表情依旧带着哀恸,看上去却不再像先前一般迷茫。“请转告杨老将军,今日巳时,博陵军会倾全力攻城!”
“多谢大将军!”侯桥随便不清楚李旭到底明白了什么,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拱手肃立,朗声道。
“应该多谢你家杨帅才是!”李旭笑着还礼,站起身,将侯桥送出了帐外。目送着对方背影去远,他回过头来,果断地对周大牛吩咐:“大牛,传我的将令给张将军,让他把弟兄们从南城撤开,给土匪留一条出路!”
“哎,哎!”周大牛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声答应。围三阙一,这的确是个瓦解敌军抵抗意志的好方式。凭借以往的经验,周大牛认为看到活路的土匪们不会再坚持死守。而一旦他们弃城逃走,博陵军的骑兵便会从后方掩杀过去。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判断,李旭很快抓起了第二支令箭,“传完命令给张将军后,你再去传令给吕钦和王君廓,命令他们二人整顿轻骑,随时准备追杀逃敌!”
“是,末将遵命!”发觉主将终于恢复了心智,周大牛高兴地一挺胸脯,“末将一定转告吕钦将军,让他除恶务尽!”
“算了,一群铤而走险的蟊贼而已,算不得大奸大恶。”李旭苦笑着摇头,“你告诉吕钦和王君廓,让他们不要滥杀,把投降者带到苦力营,跟孙宣雅麾下那些人关到一处。待击败了格谦、杨公卿那一路后,咱们将所有俘虏押到涿郡去垦荒赎罪!”
“将军,难道你准备就这样放过他们?”周大牛搔搔头皮,狐疑着问。他很高兴又看到了李旭脸上的笑容,但同时也很不理解自家将军性子为什么又变得仁慈。
与先前的李将军不同,与这几天的李将军亦不同,但到底不同在哪里,周大牛却说不清楚。他只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如宝剑初砺,流光溢彩,锐利轻灵,。
“不是放过,而是他们罪不至死!”李旭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拜托了一个大包袱般。伸出手,他用力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张老将军说得对,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不是杀戮与破坏!”
踏着已经开始变硬的黑土地,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嘈杂且烦乱。七千多骑兵、两万多步卒迤逦从晨雾中穿出来,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周围方圆二十几里内没有城市,也没有村落。但喽啰们依旧像怕惊扰了百姓一般,走得畏手畏脚。偶尔几声乌鸦叫,便吓得众人脸色惨白。偶尔有狼嚎从薄雾后传来,他们脸上的表情更恐慌,如同到了阴曹地府一般,全身上下都开始瑟瑟发抖。
“格兄,咱不能再这样躲躲藏藏地走下去了。否则,一旦和官军遭遇,弟兄们根本不堪一战!”杨公卿拉住马头,等到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格谦与其他几家寨主跟上来,低声向众人提醒。
“哎,不躲也不成啊,一旦杨老贼掉头回扑,咱们就这点兵马,怎么可能打得过他!”这支人马的名义主帅格谦叹了口气,回答的声音里透着疲倦与无奈。
此番北进彻底败了,败得稀里糊涂。大伙不远千里来奔袭鲁城,结果刚刚看到了青灰色的城墙,连阵势还没来得及拉开,便听到了知世郎王薄已经兵败的消息。紧接着,孙宣雅被擒、刘春生被杀、刘霸道生死未卜、芜蒌和饶阳相继失守,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赶着趟儿般从南边传来。如果不是大伙见机得快,估计此刻的结局就像东海公高士达一样,被人堵在芜蒌县旁边的一个小山谷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从知世郎王薄派人冒死送来战败消息的那一刻起,偷袭鲁城的豪杰们便果断回撤。但众人为了避免被杨义臣老贼迎头堵住,不敢像北上时那样大摇大摆地走官道。而乡间这些由百姓用脚踩出的小路又废弃了太长时间,走起来既耗精神,又费力气。
即便如此,众人依旧走得提心吊胆。稍有风吹草动,便疑神疑鬼。而老天也跟大伙过不去,每个早晨都有薄雾下降。雾气后总象隐藏着数万兵马,随时都会给众人致命一击。
仿佛跟大伙开玩笑,一阵激烈的马蹄声突然从前方的山丘上炸起,由远而近。“完了!李仲坚!”正在相对着叹气的格谦等人立刻用手按住了刀柄,脸色由白转青,有青转灰,关键时刻,竟没人能说出一条完整的将令。
喽啰们也立刻炸了营,趴在地上装死的装死。拔腿逃命的逃命,哭爹喊娘,狼狈不堪。
只有杨公卿还保持着冷静,他侧耳听了听,扯着嗓子喊道,“大伙别慌。是我昨夜派出的斥候。大伙别慌,是自己人,自己人,别乱放箭!”
“自己人,不要慌,不要放箭!”几名骑在马上的土匪把手放在嘴边,一同扯着嗓子大喊。
听到喊声,紧张到寒毛直竖的喽啰们停止了胡乱射击,手中的羽箭却依旧搭在弓弦上,警惕薄雾后的一举一动。很快,那吓死人的马蹄声便开始放缓,转稳,数名浑身冒着“白烟”的轻骑穿破薄雾,站在不远处的土丘上向杨公卿抱拳施礼。
“报!杨帅,石牌渡附近没有发现官军,永济渠上也没有大船通过!”虽然将大伙吓了半死,但斥候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犹如佛唱。
“呼!”几名寨主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从刀柄上挪开,抬头挺胸,放眼张望,仿佛天边的晨光也开始变得明亮。
“清池城的守军有没动向?南皮城附近有没有官军出现?”杨公卿皱了皱眉头,大声追问。
“清池城守军依旧闭门不出。南皮城?”斥候犹豫了一下,喘息着回答,“属下的人还没从那里赶回来,消息不能确定!”
“再探,有情况火速汇报!”杨公卿挥挥手,命令。
“是!”斥候跳上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隐隐带着淡黄色的薄雾背后。杨公卿目送着他离开,回头看看战马上摇摇欲坠的自家弟兄,再看看满脸茫然的格谦、王进宝、张金树等寨主,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哎――!”
“哎――!人不能和命争啊!”听见杨公卿叹气,天威将军格谦叹息着附和。他还没从战败的打击缓过神来,总是怀疑那个李将军是老天派下来收拾众人的武曲星。这种心态非常影响士气,但偏偏这支兵马里他威信最高,说得话最有分量。
“这不是命,是大伙太小看了姓李的!”杨公卿的年龄比格谦小得多,对他的颓废很不满意。“如果再来一次,咱们的结局未必会这么惨!”
“还来?”格谦在马背上晃了晃,龇牙咧嘴。“我说杨兄弟啊,你真是初生犊儿不怕虎。总瓢把子和刘霸道要是逃不出来,今后谁还敢挑这个头儿。要我说大伙还是尽快回到豆子岗(原字为:卤亢)避一避风头,免得姓李的发起疯来,追杀到平原去。你没王薄的人说那家伙已经急红了眼么,把所有俘虏无论老幼全杀了!”
“死则死耳,这世界上谁能永生不死?”杨公卿撇着嘴摇头。他有些看不起格谦那幅被霜打了般的窝囊样子。失手就失手了,大伙从举兵开始到现在,谁没失过手。如果稍微受到一点挫折就向豆子岗那大盐泽里边躲,这辈子几时才能出头?
“哎!”格谦能看到杨公卿脸上的不屑神色,短叹了一声,将头歪向了一边。杨公卿说得轻巧,短时间内各家山寨的元气怎可能恢复。从去年起喽啰兵已经开始变得难招了,姓李的如今又凶名在外。明知道万一输了就会掉脑袋,谁还愿意再去冒险?况且即便大小当家们有心思找回一点场子,喽啰兵们也未必愿意追随。
“干咱们这一行,本来就是死中求活!官军一时未必能杀回来,即便杀回来,走官道也比走山路节省体力。况且真的正面作战,咱们未必就一定不是官军的对手!”杨公卿不顾格谦的感受,继续试图说服众寨主改走大路。他生性喜欢冒险,当年就是靠冒险袭击杨广的车驾,抢夺御营马匹和辎重而一战成名。眼下在河北群豪中,他的势力不算大,却也绝不可以被人小瞧。特别是其麾下骑兵,行动起来绝对可以用“来去如风”四个字形容。平素里杨公卿借助骑兵的速度经常行出人意料之举,除了这次攻打鲁城劳而无功外,其他时候几乎无往不利。
“可那姓李的也太厉害了。你算算,自从他来到河北,多少当家的都折在了此人手里。如今他又勾结上了杨义臣那老家伙。如果咱们倒霉正好迎头碰上了……”格谦不看杨公卿,头冲着其他几位寨主低声抱怨。
“就是,就是,这小子最近走大运,咱们暂时别惹他,等他时运过了再说!”同行而来的小寨主张金树、王进宝等人纷纷附和。他们的实力远不及格、杨、高、王等威名赫赫的大当家,因而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来依附。眼下格谦为人处事远比杨公卿低调,所以大伙也跟他走得更近一些。
“告诉大伙走快一些,争取明晚之前能赶到盐山!”格谦见众人很给自己面子,示威般提高了声音,命令。
盐山在渤海郡北部,地方荒僻,树木茂盛。众绿林好汉赶到那里,基本上就等于脱离了危险。如果官军前来截杀,大小寨主只要化整为零,带着各自的属下该钻山沟的钻山沟,该进林子的进林子,保证不会被人一网打尽。
“对,咱们是得抓点儿紧。这天儿马上就亮了,旷野里啥都藏不住!”众寨主们七嘴八舌地响应。转眼间,南腔北调的命令声便在人群中响了起来,“麻溜着,跑起来!”“赶紧地,别腿肚子上系了秤砣般!”“利索点儿,利索点儿,没吃饭啊…….”
听着众寨主们的号令,杨公卿心里感觉一阵厌烦。无怪乎王薄和高士达都一战而溃,跟这种模样的土包们搭伙,不败才是怪事。“弟兄们,抖擞起精神来,给大伙头前探路!”他骄傲地扯开嗓子,大声招呼了一句,然后抖动马缰,顷刻间将格谦等人甩在了背后。
本来还睡眼惺忪的马贼们听到杨公卿的召唤,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立刻策动坐骑跟了上去。土丘下登时一阵大乱,没有战马的喽啰兵们被马蹄激起的烟尘呛得一边咳嗽,一边咒骂。众马贼却充耳不闻,转眼间将盟友抛下了一大截。
如果不是照顾众人的速度,杨公卿和他麾下的七千马贼早就没了影儿,两条腿儿跑不过四条腿的,这是千古不易的硬道理。可杨公卿知道他自己不能这样干,他现在需要的是人脉,只有把所有人,无论他瞧得起瞧不起的都平安带回老巢去,他的杨字大旗才能树起来。眼下知世郎王薄倒了,东海公高士达生死未卜,整个河北绿林道上,除了怕死鬼格谦之外,名望和实力都能和他杨公卿相提并论的,几乎再也找不到。
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河北绿林不能像瓦岗军那样威名赫赫,就是因为有名望的大当家太多了,所以迟迟无法整合到一处。而经历杀人魔王李旭和老匹夫杨义臣二人联手这么一收拾,杨公卿看到头顶的天空中一片明朗。
轻风逐快马,送我过高岗。秋日的阳光冒出山头,薄雾立刻烟一般消散。此时正值秋末,雾散后的四野里空旷异常。放眼望去,能看到天边金色的流云,卷卷舒舒地漂得自在。这是属于豪杰的天地,适应者才能一展身手。那些没本事、没胆量又没见识的人,只配给英雄做崛起的踏脚石。
“大当家,咱们非得带着这些累赘么?”军师崔呈秀从背后追过来,贴在杨公卿耳边提醒。与杨公卿一样,从撤退的那天起,马贼们就开始看其他几家的喽啰不顺眼。要不是怕人背后戳脊梁骨,他们早就想弃之而去。
“嗯,这些人还有用!”杨公卿猛然带住马头,屹立在一处土丘顶。数千轻骑立刻停顿,在其身后排成一个多列弧形横队。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单从士气上看,与其他几家兵马绝对不可相提并论。
杨公卿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从被朝阳照亮的年青面孔上一一掠过。都是和他一样的年龄,个个身手不俗。如果带着这样一群弟兄还无法在乱世中建立功业,他杨公卿又有何面目自称英雄?
“请大当家训话!”崔呈秀仿佛猜到了解杨公卿的心思,大声喊道。
“恭请大当家!”马贼们叉手失礼,回应声如雷鸣般响撤四野。远远地跟在后边吃土的其他几家寨主听见了,羡慕得两眼冒火。与他们这些人手中的兵马比起来,大伙根本就是一群刚放下锄头的农夫,而杨公卿所部则是一支正规官军。即便是大隋府兵,也未必有如此精锐。
“嗤!”天威将军格谦鼻孔里冒了股白烟,不满地摇头。“杨兄弟就爱显摆,大伙别搭理他,抓紧时间从坡底下过去。有本事他去挑李仲坚,有本事去挑罗艺的虎贲铁骑!”
“弟兄们,你们说,咱们这次失风了么?”仿佛听见了格谦的诋毁,杨公卿沐浴在秋日的晨曦中,向所有人大声质问。
他不能再忍了,无论走大路还是小路,两日之内这支兵马就可脱离危险。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不把握,将来会追悔末及。
“失风?”有人不理解地问。奔袭数百里而一无所获,并且被形势逼得狼狈而逃,的确是失了风。但杨大当家显然要的不是这个答案,这一点,在山丘下仰望的寨主们心里清楚,杨公卿麾下的马贼心里更清楚。
“没有!”崔呈秀带着几十名亲兵,大声回应。
“你们说什么,我听不见!”杨公卿将手放在耳边,故意装做年老耳聋的模样。
“没有,没有,没有!”七千马贼振臂高呼,听得人心神激荡。
没精打采的其他喽啰听见呼声,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是啊,此行一无所获,但的确不能算失了风。至少大家活着撤了回来,而其他两路兵马至今生死难料。
“以前都是狗官们主动进攻,咱们疲于招架,而这次是咱们主动进攻,并且曾经连下数城。虽然其他两路弟兄受了挫折,但咱们还在,咱们穿越八百余里,让狗官们看到了咱们的力量,从此不敢安枕!你们说,是狗官们输了,还是咱们输了?”杨公卿挥舞着拳头,用众人都能理解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力量。
“狗官!狗官!狗官!”马贼们的精神头彻底被调动了起来,一同振臂高呼。
“如果狗官挡在咱们回家的路上,你们敢于一战么?”杨公卿见士气可用,快速转变话题。
“战,战,战!”不光山上的马贼被杨公卿撩拨的热血沸腾,连山丘下疲惫不堪的其他喽啰也被其激情所感染,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大声响应。
“好,今天我就带着你们杀出一条血路,无论谁拦在前面,都杀光他们,决不退缩!”杨公卿抽出横刀,在日光中虚劈,刀身于秋风中画出一条亮丽的弧线。
“决不退缩,决不退缩!”四千马贼,万余喽啰,满脸通红地高喊。他们很欣慰到了这种时刻,还有一个敢于担当的英雄站出来,给大伙指明前进的方向。
“好,大伙今早就在这土丘下扎营造饭,先吃个饱。一个时辰后起身赶路。我半天云的弟兄在前边,你们跟在后边。咱们劈一条路回家,神挡杀神,鬼挡斩鬼!”
“神挡杀神,鬼挡斩鬼!神挡杀神,鬼挡斩鬼!”大小喽啰们疯子般回应,根本不顾各自的寨主就在身边。连日来偃旗息鼓,这种阴沟老鼠一样的日子让他们烦透了。官兵挡路怎样,杀过去就是了。有半天云在在前边,大伙还怕官军作甚?
没人再请示格谦、王进宝等寨主的意见,很多小头目自作主张地开始给属下分派已经非常有限的军粮。疲惫沮丧的叹息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笑与欢呼。这支队伍又恢复了活力,无论格谦等人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事态发展已经不受他们几个人所左右。
“格,格大当家,姓杨的也忒不把你放在眼里!”张金树气急败坏,顿着脚抱怨。
“杨兄弟有能力,让他尽情发挥便是。这个时候,他肯留下来跟咱们共同进退,已经不易!”格谦突然变得很能忍,笑着回应。
“他这简直是趁火打劫!”张金树见挑拨不动格谦,恨恨地骂。
“当前咱们要以大局为重,毕竟杨兄弟麾下骑兵多,探路和打听官军动向都离不了他。”格谦摇了摇头,目光好像洞察了世间一切。“东海公多半是不在了!”他又发出一声叹息,然后跳下马背,牵着坐骑缓缓走向山丘下的一条溪流。
初冬的溪水还没结冰,但寒冷彻骨。格谦先让坐骑喝饱了,然后捧起冷水向脸上撩了几把,接着,从掌心处拔出一片折断的指甲,忍着锥心刺骨的痛,将其轻轻放入溪水里。
水面上立刻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迹,缓缓地漂向远方。“格兄受伤了?”有个关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令格谦的身体猛然僵直。
“没,没有,下马时不小心,被马缰绳上的裂口刮了一下!”不用回头,格谦也知道身后那个假仁假义的东西是谁,淡淡地答了一句,同时用手掌按住了腰间刀柄。
“他奶奶的,这鬼天气,冷得马缰绳都起了刺!”身后的脚步声嘎然而止,半天云杨公卿在距离格谦五步远的位置站好,伸手扯下一根落光了叶子的枯树枝,丢到山溪中,打起一连串的水漂。
“是啊,这鬼天气。杨当家找我有事儿?”格谦不动声色地和杨公卿打着哈哈,转过身,与杨公卿正面相对。
“刚才的事情没跟格当家商量,杨某非常过意不去。但杨某也是迫不得以,请格当家见谅”杨公卿抱拳,恭恭敬敬地给格谦做了个揖,算是赔罪。
“哪里,你年纪比我青,见识也比我高,能将大伙的士气重新调动起来,格某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跟自家兄弟争一时长短!”格谦非常宽厚笑了笑,侧开身,以长者身份还了个半揖。
“如此,杨某就心安了!”杨公卿的眉毛轻轻跳了跳,脸上立刻现出了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这路上之事,还得多仰仗杨当家!”格谦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时刻跟在杨公卿身后的四名骑手,然后扯着嗓子,冲着溪流边洗脸的众位寨主们高声喊道:“从今天起,路上的安排大伙都听杨当家的。杨当家的话便是我的话,大伙不要怠慢了!”
有了他这句交代,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好办得多。杨公卿先是精简辎重,下令将一些不易携带,价值又不算高的坛坛罐罐全部丢掉。然后从自家的马队中抽调出几百匹驮马,让队伍中年纪过大或者过小的喽啰都以马代步。接着又派出两队骑兵,沿官道两侧向前搜索,杀死所有遇到的百姓和行商,以免其泄漏大伙行藏。最后才安排撤离顺序,以最本部骑兵为前锋,其他各部抽调出来的勇悍者为后卫,夹着所有人向南急行。
所有的安排被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了其效果。大伙的撤退速度加快了将近一倍,并且慢慢又拾回了已经被山路折磨光的精神头。特别是杨公卿麾下那些骑手,走平坦的大路至少令他们能比走乡间小路少消耗七成体力。才到了下午未时,走在队伍正前方的马贼们已经有精神唱歌,“妹子啊,你的眉毛像鱼钩,一支钩在了心尖上…..”“我拉着长弓去射大雁,却看见你走在溪流边,青红色的果实细细的腰,哥哥我看得直心焦……”不知道从哪个时代创作,也不知道是起源于那个民族的小调此起彼伏地在人群中传唱,没有风、雅、颂那样齐整,却令所有人脚步变得轻快。
当顺手干掉了一伙武装私盐贩子,并将所有战利品由几家队伍平均分配后,流寇们的士气愈发高涨。他们几乎完全忘记了可能随时扑过来的官军,也无视于一些堡寨上空升起的狼烟。顺着官道,大摇大摆。
下午申时,前方探路的斥候送来急报。数日前对大伙视而不见的南皮县尉崔新勃带领三千兵勇,堵在了石碑渡口,背水列阵。
“你看清楚了,他们只有三千人?”没等众寨主开口,杨公卿抢先问道。
“的确只有三千多人,只扎了三个营垒,连半个河滩都没站满!”斥候犹豫了一下,肯定地回答。
“有骑兵么?”杨公卿无视格谦等人的存在,继续追问。
“很少,肯定没超过一百,其余都是步卒!”斥候快速给出了一个令人放心的答案。
“没骑兵他们能干个球!”杨公卿张口骂了一句粗话,然后转过身来对众寨主们命令,“诸位哥哥在此稍微休息片刻,我去去便回!”说罢,带着自己的亲卫,呼啸而去。
崔新勃显然过低地小瞧了他的对手。随着官军在河间各地的辉煌战绩传来,他认为自己也能趁机捞取一些功名。即便杀不了杨公卿,至少可以把流寇们堵在石牌河北岸两三天,以便杨老将军和李大将军腾出手来将其包围。
谁料杨公卿根本不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还没等乡勇们将背水一战的架势拉开,四千多马贼已经斜着卷了过来。他们没有阵型,就像一群被捅坏的巢穴的野蜂。口里骂着乱七八糟的脏话,刀片在日光下耀眼生寒!
“放箭,放箭!”崔新勃没想到杨公卿不读兵书,看不出当年三齐王韩信用兵手段的厉害,迫不及待地下令。
“踩死他们!踩死他们,背后有人看着呢!”杨公卿的命令简洁明了。
背后有人看着!这句话比任何动员令都好使。大小马贼如吃多了麻黄的野狗,根本不在乎头顶上飞来的“毛毛雨”。他们要让官军知道知道半天云的厉害,也捎带教训教训那些观战的其他喽啰,让他们懂得什么样子才算真正的绿林好汉。
涌到本阵前观战的格谦等人惊讶得目瞪口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顾不上再计较杨公卿的嚣张了,注意力完全被其不要命的打法吸引到战场上。
“杨兄弟真够勇敢的!”鹿角寨当家王进宝低声称赞。
“匹夫之勇而已!”鸡冠山当家李明泽和他看法迥然相异。
二人的话音刚落,敌我双方已经发生接触。乡勇们射出的羽箭大多被疾驰的战马甩空,土匪们的刀子却不客气,快速在人群中割出数到血槽。如沸汤泼雪,转眼之间,乡勇们阵型便被冲得支离破碎,紧跟着破碎的是那三座仓猝搭建起来的营垒。石牌水迅速变了颜色,乡勇们的尸体顺着水饺子一般向下游漂。很快,那些活着的乡勇便纷纷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向对岸游。土匪们则纵马冲过去,在深度仅仅没到战马前肢的河滩上放倒一排又一排尸体。再一转眼,杨公卿拎着一颗人头跑回来,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就这么一个狗官,卵子毛都没长齐!”杨公卿将血淋淋的人头向众寨主们面前一抛,狂笑着说道。
几位寨主不约而同地将身体向后躲了躲,与其说是在躲人头上飞溅开来的血水,不如说是在躲杨公卿身上的杀气。“杨兄弟且喝一盏壮威酒!”大当家格谦反应最快,从马鞍旁解下一个皮袋,自己先饮了一口,然后扔给杨公卿。
“待我去砍五颗人头来,然后再饮此酒!”杨公卿接住酒囊,随手丢给王进宝。将战马一拨,又冲回了已经被人血染红的河道中。失去了指挥的乡勇们或者逃走,或者请求投降。杨公卿和他麾下的弟兄不理睬对方的哭喊,追上一个砍一个。五颗人头快速被杨公卿收集齐,他用单手挽着战利品的发髻,拎在半空中折回。然后将人头向众寨主脚边一摔,伸手从王进宝怀中夺回酒囊,扬口朝天,一饮而尽。
“痛快,痛快!”将一囊酒水鲸吞后,杨公卿用血手擦了擦嘴巴,大声叫道。
“痛快!痛快!”其他几位寨主虽然没有杀人,也没有喝酒,脸却都醉成了陀红色,拍着巴掌大叫。
“半天云,半天云!”大小喽啰们不分山寨,齐声欢呼,声震霄汉。
燕赵素敬慷慨男儿,无论杨公卿在早晨时夺权的手段有多卑鄙,到了这一刻,他已经令大多数寨主和喽啰兵们心折。只有原来的名义头领格谦无法接受被抛弃的命运,在众人欢呼声中,悄悄地将头扭开了去。
夺下石牌渡后,流寇们士气更高。他们以最快速度涉过石牌水,沿着官道呼啸南行。再也没有地方兵马敢上前搠其锋樱。当夜众人打着火把从盐山县城下经过时,守城的乡勇甚至吓得一箭都没敢放,眼睁睁地看着流寇扬长而去。
第二天下午,流寇们吓跑了守卫在通汇河石桥上的官军,平平安安地跨过了这条河上唯一的通道。然后急转向东,来到一个名为十字岭的废弃驿站。
“由这里向东,便是盐山。如果各位还坚持入山的话,咱们就此别过!”吃罢一天中的第二餐,杨公卿将几位当家人召集到一处,笑着宣布。
“杨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王进宝第一个不高兴了,站起来质问。经过这两天一夜的强行军,他已经对杨公卿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刻非但不再憎恶杨公卿跋扈,反而唯恐对方把自己当成外人。
“昨天早上之事,杨某是迫不得已。此地已经距离盐山不远,大伙都能平安脱身了,而杨某想去的地方是平昌,所以也不再勉强你们跟着我!”杨公卿突然变成了谦谦君子,先四下做了个罗圈揖,然后笑着回答。
“杨兄弟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大伙的命都是你救的,从此后你说向东,咱们绝不往西!”对杨公卿心折的豪杰不止王进宝一个,很快,其他几位寨主也开始“抗议”。
“对,高士达要是回不来,咱们以后推你为总瓢把子!”一直对杨公卿不甚服气的李明泽也大声叫嚷。识时务者为俊杰,杨公卿已经在石牌河边上展示了他的真正实力,有样一个强势老大不跟,而去追随什么已经落了势的格谦、高士达,傻子才会那样选择!
“既然大伙信得过我,杨某今天摞一句话在这。跟着我一起走的,只要杨某活着,就不会让你们先死。不跟我走的,杨某决不勉强,通往盐山的路就在东边,我已经派人探过了,此去二十里绝对没有官军埋伏。你们尽管入山,杨某在这里恭送!”杨公卿摔下粥碗,大声道。
“我跟着杨兄弟!”“我也跟着杨兄弟!”“唯杨大哥马首是瞻!”大小寨主们纷纷回应,以粥为酒,对天立誓。
撤回来的两万七千多喽啰兵,除了杨公卿本部那七千余马贼外,其余两万人中仅有不到六千人选择了继续追随格谦。许多原属于格谦麾下的头目,也当机立断改换门庭。见到大势如此,格谦也无力反抗,笑着丢下几句场面话,然后带着属于自家的那部分人众灰溜溜转向盐山。
“格大当家,你就这么算了!”急行出二里之后,张金树凑到格谦身边,气哼哼地替对方报打不平。“高二当家麾下不还有一哨兵马么,您老回去后跟高二当家合兵一处,还怕了他姓杨的?”
“开道入秋时得了卸甲风,元气至今还没恢复!”格谦苦笑着摇头。天成将军高开道是他的结拜好兄弟,这次北上本来应该由高开道领兵,格谦坐镇老巢。但高开道偏偏在关键时刻病了,所以格谦才不得不亲自带队。
“那也不能这么算了!他姓杨的算什么东西,没本事自家去募兵,就会趁火打劫!”张金树不服,骂骂咧咧地道。
“他占不了多少便宜!”格谦冷笑着回应。挥手喊来自家的心腹许令威,低声吩咐,“你骑我的马,将杨公卿的沿官道南下去平昌的消息写在纸上射进盐山县城。他们自有办法转交给杨义臣!”
“是!”许令威从格谦手中接过马缰绳,向北疾驰而去。
“跟我耍心眼,哼!”格谦如没事人般背过双手,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
马蹄声隐隐约约,忽远忽近。
就在距离格谦不远处的另一条山路上,有一匹高头大马踏起股股烟尘。马背乘的是杨公卿麾下的一名斥候,但他的任务不是替格谦探路,而是悄悄地给对方“送行”。
“大当家把格谦和张金树带领六千残兵入山的消息告诉知世郎王薄,难道那姓王的还敢冒着被天下英雄耻笑的风险吞了格当家的部众么?”军师崔呈秀不太理解杨公卿的用意,低声询问。
知世郎王薄带着几千名残部退进了盐山,这是仅有杨公卿和他的心腹才知道的秘密。这两天格谦之所以胆子大,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王薄已经派遣心腹将杨义臣和李旭二人的动向打听清楚,并辗转将消息交给了杨公卿麾下的斥候。
江湖上讲究知恩必报,杨公卿给王薄的回报便是格谦和张金树二人的部属。“知世郎是个聪明人,他当然不能落井下石。但杨义臣老贼狡诈多端,说不准他的人会埋伏在去盐山的路上!”
“大当家不是说过方圆二十里没有官军么?”一名亲信忍不住插嘴。
“大当家从不说谎!”崔呈秀立刻醒悟,瞪了那名亲信一眼,抢先替杨公卿回答。
杨大当家从不说谎,通往盐山的上道上的确没有官军埋伏。但知世郎王薄新败后急需补充兵力,也是个无法忽略的事实。
傍晚的山路旁,数千“官军”举起的木弓。
片刻后,天威将军格谦瞪大双眼倒地,身体上插满了白羽。
“这群蟊贼,简直是伙发了疯的野狗!”放下盐山县令赵德明快马加鞭送来的密报,太仆卿杨义臣摇摇头,冷笑着点评。
与杨公卿动向密报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个未经确认的消息,或者说是真真切切的谎言。渤海郡的流寇们纷纷传说,在与杨公卿分开的当天晚上,天威将军格谦便落入隋将杨义臣布置下的陷阱里。格谦当场被杀,张金树和其他残兵趁着天黑逃入密林躲避,最后被闻讯赶来的知世郎王薄救走。
而事实上,杨义臣和李旭二人根本没向渤海郡派一兵一卒。在采用围三阙一和声东击西战术收复芜蒌县后,二人联手将高士达堵在了县城南边的采菊谷内。高士达身受重伤,自知难保,当夜命心腹将自己刺死,以自家首级为信物请求官军放其余喽啰活命。杨义臣主张将所有俘虏一并斩首,李旭主张赦免,二人争执再三,最后采用折中的办法,将俘虏中的大小头目全部斩首,其余普通喽啰押送到涿郡,和先前被俘的孙宣雅部一道在地方郡兵的监督下从事军屯。
随后,两位将军又尾随着流寇们败退的脚步收复了饶阳,乐寿,一直追过了漳水,在河间和平原两郡交界处,一个名叫弓高的县城修整补给。
对于从鲁城仓惶撤退的格谦和杨公卿部,太仆卿杨义臣建议官兵们在弓高县城内先缓一缓精神,以逸待劳。凭着多年的经验,老将军认为土匪们都是些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便宜可捞的时候还能互相合作,一旦空手而归,肯定有人会从同伴身上打坏主意。
事实也正如其所料,杨公卿吞并了其他几家山贼,格谦也被王薄和杨公卿联手所害。唯一令老将军有些失望的是,麾下兵力壮大了一倍的杨公卿居然不肯直接沿永济渠杀回平原,反而远远地绕了个圈子,取道渤海郡东南折向平昌。
“这贼,我先前看他气势汹汹,还以为他真是个人物!”想想杨公卿在渡过通惠河之前的嚣张模样,邓有见冷笑着骂。
“野狗么,自然是叫唤的声大,实际上胆子却非常小!”侯桥听大伙骂的痛快,笑着附和。“那东西没了吃食,便会自己咬自己。要让它们大起胆子来与老虎拼命,却是万万不能!”
这句比方引得将士们哄堂大笑,个个都赞杨老将军“野狗”两个字用得贴切。待笑闹够了,才有人低声补充了一句,“这下也好,仲坚兄至少不会再觉得土匪们无辜了。连自家同伴都算计畜生,怎还值得怜悯!”
“不是怜悯,而是地方上需要劳力。军屯不比民屯,他们所得七成以上要供给军队!”李旭见杨义臣麾下的袍泽们将话题转向自己,摇了摇头,笑着跟大伙解释。
“反正他们来杀你,最后你还给了他们一碗饭吃。这样的好事儿,也就你李大将军做得出!古有佛陀舍肉饲鹰,今有李将军舍身养狗,道理一样,结果不同!”邓有见微笑着,将李旭好一通数落。
“把人都杀光了,看谁给你种地!难道邓将军只吃肉糜乎?”李旭反唇相讥。
自从博陵军恢复正常后,李旭的好心肠便又成了大伙的取消对象。以杨义臣为首的府兵将领们笑他是东郭先生,不惜冒天下大不讳救一群狼崽子。而李旭却以养过狼的经历反驳说:其实狼非常通人性,被收养后很少反噬。况且流寇们之所以造反,十有**是迫于无奈。如果有个不抢掠便能活下去途径,无论多艰难,他们肯定都不愿意再去作贼。
由于各自经历不同,大伙彼此之间的类似争执还有许多。但都控制在口舌之争范围,并没有伤到彼此之间的和气。个别时候因为观察角度不一样,李旭和杨老将军两个反而觉得对方的观点也有可取之处,至少想到了自家原来并未注意的一面。
比如杨义臣对李旭在六郡私自重开科举的政策就非常不屑。他认为先皇和本朝陛下的经验已经证明了,科举并不能真正选拔出有用之才。反而因为这种政策与朝廷现行选材政策不符,让人很容易误解李旭准备割地自据。
但李旭认为,科举的作用不仅仅是为国选材,同时也有防止言路闭塞的作用。如果满朝文武都出身于世家大族,则朝政政令必然会优先照顾世家利益。只有不同出身的人都能有机会说话,才会避免世家子弟活得越来越滋润,而平民百姓活得越艰难,到最后不得不揭竿而起。并且有了科举这一条出路,很多寒门出身的人才便会按照正当途径去谋求出身。眼下盗贼中也不乏真豪杰,如果当初有机会一展才华,他们亦不会投身匪类。
“这岂不是说越卑贱者越聪明,肉食者必然鄙?”一次争论中,杨义臣悻然道。
“肉食者接触的东西多,通常比普通人家出身的子侄更有远见!”根据自身经历,李旭坦然承认,“但肉食者多为自家利益而谋,一旦其将家族利益放于国家利益之前,祸患大矣!”
听了这句话,杨义臣很久没有吭声。在那之后,每当他与麾下议论大事,定然以军中长者的身份邀请李旭参与。虽然此时旭子的官职不比杨义臣低,本着向前辈学习的心思,他通常都乐于奉陪。久而久之,他与杨部将士都混得很熟,彼此之间已经能以表字相称,也能虚心接纳对方的一些不同意见。
当事人都不是非常在意这些争论,笑笑而过。谁也没发觉,在那战乱的年代,因为几句争执,一念之差,到底有多少人得以活命。虽然军屯的土地不会分给屯田者,虽然军屯的收益大半要充做博陵军的补给!
“不提这些,咱们还是说说,到底跟杨公卿怎么打!”杨义臣见众人不小心将话题越扯越远,挥挥手,笑着命令。
“自然是直接杀过去,将那些野狗杀散了了事!”侯桥跳起来,提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建议。
“在李将面前,你最好有点样子!”杨义臣笑着呵斥了一句,把侯桥赶回座位。
“李将军是自己人么?”侯桥委委屈屈地小声嘀咕。杨义臣在自家弟兄面前不摆架子,所以侯桥等人也很少顾忌什么。有话向来直说,包括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李将军肯定与咱们并肩作战!”杨义臣将目光转向李旭,从对方眼里找到自家需要的答案。“但咱们如果进入平原郡,可能要面对的不止是杨公卿!”
“高开道和窦建德两人本来想去救援高士达,但走到半路上,听闻高士达兵败的消息,又缩回了豆子岗(齿亢)!”邓有见比侯桥处事沉稳,想了想,郑重说道。
自从两个月前大伙与赵万海开战后,河北各郡便打成了一锅粥。不但商路被遮断,各地之间的消息也很难及时送到。根据这几天在弓高县修整时收集到的情报,邓有见描绘出了一个无比复杂的局势,“瓦岗军已经趁势杀过黄河,如今武阳和汲郡都受到其威胁。为了保护黎阳仓,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河南大使虎牙郎将王辩已经各领所部兵马撤离豆子岗,赶往黄河边上去阻截瓦岗军。窦建德和高开道两个把其他几家寨主的残部都收集了起来,各成一军,势力已经不可忽视。张金称也趁机翻身,眼下已经杀到了武安郡的平恩,清河郡守杨善会身后受到威胁,不得不撤回到本郡保境!”
“高士达曾经是河北绿林总瓢把子,他死后,很多都准备接替这个位置,以便号令群雄。咱们如果此刻在通往平昌的必经之路上截杀杨公卿,必须时刻提防窦建德和高开道两个为了沽名钓誉从背后杀过来!”他想了想,继续补充。
“嘶!”听完邓有见的分析,很多将领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气。他们不怕与任何一支流寇交手,却不愿意人一拥而上群殴。“咱们对豆子岗附近的地形不熟,所以地利并不在我!”杨义臣部的长史韦清低声议论,“大军压境,敌人必然要凝成一个团,人和也不输于我,至于天时……”
“老夫不认为杀人者会有天佑!”杨义臣皱了皱眉,出言打断了韦清所说的书生之言。“老夫需要大伙议一下,在最坏情况下,这仗咱们如何打!”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咱们会三面受敌,只有北向一面可退!”侯桥笑了笑,说道。这让他想起数日前的攻城战,当博陵军让开南侧城门后,先前还呐喊着和官军拼命的喽啰们居然夺路便逃,根本不去想骑兵会不会从背后追杀。
“但我不认为流寇们的心思有那么齐。想要并肩作战,他们至少需要再选一个大头领出来。无论我们先攻击杨公卿、高开道还是窦建德,对于其他两人来说,都相当于替他们剪除了一个潜在对手!”他乐观地分析道,将先前所描述的最危机情况一举推翻。
“子通说得有道理!”杨义臣轻撵胡须,“但咱们却不得不提防有人目光放得比较长远!据老夫所知,窦建德此人心机很深!”
“咱们可以一军去截杀杨公卿,另一军去威逼窦建德和高开道!”李旭想了想,建议。
“老夫也觉得这样比较稳妥!”杨义臣给了李旭一个会心的微笑。和年青人打交道就是舒坦,他们总能让你忘记自己的年龄,“仲坚准备打哪一路,说给老夫听听!”
“杨公卿麾下骑兵居多,所以行进速度很快。从这份密报在路上耽搁的时间推算,此刻杨公卿已经绕过了渤海郡的无棣和乐陵,如果他想以最快速度跑回豆子岗,肯定会沿着马颊河岸边走。”李旭稍做迟疑,便十分肯定地给出了答案。“所以,我准备以轻骑中途截杀他,至少要把他的兵马留下一半!”
“也好,老夫麾下多是步卒,追他也不容易,不如直接南下去威逼窦建德!”杨义臣点点头,回应。
两位主将既然已经做好了规划,其他将领能做的便是将这份计划的细节补充完整。为了防止罗艺借机生事,杨义臣命令邓有见率领部分兵马先行返回鲁城,一边养伤,一边加强戒备。而为了弥补杨义臣所部兵马在人数上的短缺,旭子也主动提出,让隶属于自己管辖范围内的,涿郡郡守郭绚带领其麾下郡兵协助杨义臣。
“你也得小心罗艺杀过桑干河。他麾下的铁骑消耗巨大,光凭目前其占据的几个郡,根本养活不过来!”在送李旭出营时,杨义臣私下里提醒。
一名具装甲骑平素需要两到三匹战马,还需要有大量的马夫、兽医随军。所以凭借六郡赋税和朝廷的供应,李旭也只勉强凑了一千甲骑出来。而罗艺治下地广人稀,光凭从百姓头上收的钱粮,他的确难以自给自足。
为了自保,罗艺肯定会打上谷和涿郡南部地区的主意。而为了让治下各地不受兵火,李旭也必须把很大一部分力量留下来防备虎贲铁骑。他是六郡抚慰大使,保境安民是逃不过的责任。“我准备让军司马赵子铭和壮武将军吕钦两个带着其余步卒先行返回博陵,随时准备应变。至于彻底剿灭窦建德等人的事情,还请老将军多费心。”他想了想,郑重请求。
“嗯,此事不急!”杨义臣皱了皱眉头,双目中闪过一重疑云。他非常喜欢和眼前的年青人并肩作战,但对方今天的话语里明显带有一种即将分别的意味。“击败杨公卿后你准备去哪里?有接到朝廷的将令么?”
“谣传有一道给我的任命被流寇堵在了黄河岸边!”李旭点点头,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无论传言是真是假,我都会从渤海郡渡河,到黄河南岸去请圣旨!”
“黄河南岸?”杨义臣听李旭说得郑重,忍不住惊诧地追问,“那不是齐郡么?你绕那么远去干什么?”
“那是张老将军的家!”李旭点点头,回答。
注:1、豆子岗(原字为:齿亢),横跨隋代渤海和平原两郡,因为地形复杂,所以成为河北义军避免所。窦建德、高士达、高开道都曾在此地发展。受到杨义臣痛击后,窦建德、高开道也是与此重整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