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内、长平一直到上党,他们没有遭遇任何一支盗匪。旅途安宁得令人恐慌,仿佛脚下的路通向的不再是人间。虽然偶尔在道路边也会出现几个小小的村落,但村子里的百姓都消失了,连同他们的牲畜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本来该在这个季节收获的庄稼和杂草混在一起,疯了般到处乱长。门口、屋顶、房檐,哪里都能看到它们孱弱但不屈不挠的影子。
播种者不是农夫,而是四季不断的山风。是它们将去年散落在农田里的种子吹上了失去主人的房檐,让其在那里生根发芽。半个月后,它们还会将新的种子从屋檐上吹落,吹向新的可以得到阳光和雨水的角落,待明年春来后开始一场新的循环,生生不息。
如此苍茫的旷野一半归功于朝廷的搬迁令,是它将百姓都驱赶到城墙内,以防被土匪洗劫。至于入了城后的百姓们吃什么,住在哪,那不是应烦劳朝中的大臣们操心的小事。于是,很多没有福气在城里谋生的人干脆选择当了土匪,虽然他们最后难免要死于一场与官军的战斗或一场土匪之间的火并,但至少能多活一段时间,不会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饿得露出皮肤下的骨头。
与朝廷一道制造了这“盖世盛境”的还有各地的“英雄豪杰”,他们抢走了不肯入城的百姓最后一点家当,把对方要么驱赶到城内,要么转化为自己麾下的喽啰。当四周抢无可抢之时,豪杰们偶尔也会种几块地。但那些地都在山寨附近,不能种得太多,以免安宁的生活损毁了大伙的斗志。
为了避免路上被打个措手不及,旭子和秦叔宝、罗士信二人共同指定了很多应急方案。他们甚至准备了一批买路钱,以备对一些土匪先礼后兵。令大伙失望的是,沿途的土匪和百姓一道消失了,这些方案一个也没用上。
有几次,旭子凭直觉感受到附近的山梁上有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每当他回过头来在马背上尽力远眺的时候,除了一重重火焰般的树林外又什么也发现不了。“不用看,土匪畏惧咱们的名声,早就望风而逃了!”罗士信跟上来,大咧咧地说道。他的话每每引发一阵轻松的笑声,但谁都知道这不是事实。李、秦、罗三人虽然威震东夏,他们的名气却传不到河东这里。况且土匪们占据着地利和人数上的优势,根本不需要太把这支骑兵放在眼内。
“我总觉得山上有人!”旭子笑了笑,低声回答。同时,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里的感觉特别像辽东!四下全是敌人,却发现不了他们的踪影!”
“群狼环伺,担心也没用。咱们大摇大摆地向前走便是!”秦叔宝加入议论,凭多年行伍经验给出建议。这是唯一切实可行的办法,走一步看一步总好过原地不动。旭子点点头,虚心接纳。忐忑的不安的感觉却如雾一样在头顶萦绕不去。
直觉告诉他,丛林深处看过来的目光不仅仅包含着敌意。很复杂,甚至包含着一点点欣赏和友好的滋味在。但除了身边这几个,他几乎已经没朋友了。徐大眼、吴黑闼等人成了死对头。刘弘基和武士彟远在太原。还有几个好兄弟,他们当年都死在了辽河东岸那场恶战中,尸骨旁早已生满了野草。
偶尔,郡兵们也会经过一些大家族聚居的堡寨,墙垒得比长城还高,敌楼里摆满各种防守利器。听说过路的兵马是去雁门关勤王后,堡寨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表达了谨慎的热情。寨里的长者站在城头上,命人用绳索顺下十几个竹筐。里边装满干粮和肉食,偶尔还有些浊酒。但他们从来不邀请郡兵们进寨休息,虽然双方现在都打着大隋旗号。
“寨子小,不敢请诸位将军入内歇马!”族长大人一边作揖赔罪,一边示意墙头上的弓箭手开始准备,这年头被土匪保护却被官军打劫情况时有耳闻,谁是官谁是匪不能光从旗帜上看。
“奶奶的,这老东西,居然把咱们当成强盗了!”罗士信对堡寨主人的表现非常不满,骂骂咧咧地说道。
“不怪他们,有人杀良冒功!”秦叔宝拉起罗士信,一边跟着大队人马继续北行,一边安慰。怪不得对方严加防范,官军讨贼不利,为逃避上司惩罚而拿百姓脑袋顶帐的作为在大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说不定本来他们和土匪穿的就是同一条裤子!”罗士信心犹不甘,望着渐渐被尘烟折断的堡寨,恨恨地道。
这话也不算冤枉,那些结寨自保的大户的确和地方上的土匪牵扯不清。有的彼此之间本来就是亲戚,结寨自保也好,上山为匪也罢,都是为了在乱世中苟延残喘。有的堡寨托庇在附近的山贼保护下,官府交一份赋税,土匪那里也交一份,两方都不得罪。
“你总得让他们活下去吧!”秦叔宝的话里包含着叹息与无奈。他年龄比罗士信和旭子都大得多,经历的沧桑多了,对世间百态也多了几分理解。
活下去,是乱世中的唯一选择。因此无人能责怪他们采用的什么手段。要怪,只能怪那些促成了乱世到来的人。是他们将好端端的人间变成了匪巢和地狱。虽然他们能给自己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
由上党向北,地形相对变得平缓,官道两侧也渐渐有了人烟。河东抚慰大使李渊是个懂得体恤民力的好官,对治下百姓盘剥的不像其他地方那么重。再加上李家本来于河东诸郡就有些威望,因此太行山区以外的地方治安基本太平。据负责给郡兵们提供粮草辎重的地方官员介绍,河东腹地太平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几支活跃在平原地区的大绺子在夏天时都遭受了致命打击,不敢在轻易向平原靠近。
“朝廷不准许唐公招更多的兵,否则咱们河东早就没匪患了!”祁县令周珏是个很健谈的人,在与郡兵们交割给养的时候,以略带些自豪的口吻说道。
“你说的唐公,可是李渊?”罗士信回头看了一眼旭子,好奇地追问。
“你这将军真是无礼,咱唐公的名讳也能直接叫么!”本来还和颜悦色的周县令突然翻脸,瞪着眼睛向罗士信抗议。“不说官职,就凭他的年龄,你也不该直呼其名!况且要不是咱唐公事先打过招呼,叫咱们为各路勤王兵马提供便利,谁给你们预备粮草吃食!”
“看不出你这岳父的威信还挺高!”罗士信于肚子里嘀咕了一句,然后赔上一张笑脸。“我不是不清楚唐公的字么。况且我这外乡人,怎知道唐公多大年纪!”
“算了,不跟你这半大小子一般见识!”周县令白了罗士信一眼,拍拍手,命麾下户槽捧上一个账本,“哪位将军负责,请在账本上签个押,我等将来也好找唐公销帐!”
回应他的是另一个半大小子。旭子笑着向前,从户槽手里接过账本和毛笔。地方官吏的行为很规矩,这与他在别处所见的官员行径大相迥异。能在乱世中还令治下官员的行为有条不紊,唐公李渊的确不愧其干吏之名。
在将自己名字签上去的瞬间,旭子犹豫了一下。自己娶了萁儿的消息一直还没有告诉这个便宜岳父知道,班师后是不是顺道去太原拜望一下唐公,将萁儿和其父亲之间的裂痕稍做弥补呢?他吃不准自己去了之后,会不会被对方乱棍打出来。但想想出征前萁儿眼中眷恋的目光,心底又是一团火热。
“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你!”临出家门前,极尽遣眷的萁儿拉着他的胳膊说道。“你是我的,不能随便再受伤!”她的脸擦过他于历次争斗留在手臂上的疤痕,同时留下一串湿漉漉,温热的水迹。
“将军也姓李?”周县令接过旭子签好的账本,迟疑地问道。眼前这个黑大个子看上去很年青,但钉在甲胄外的标记却已经是四品武贲郎将。能在如此年龄就做到如此高位的,整个大隋朝也没几个。他忽然想起官场上的某个传闻,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必恭必敬。“是唐公的族侄,畴县侯李爷么?您,您这是从河南来?”
“我们从虎牢关附近星夜赶过来的。”旭子点点头,证实了对方的猜测。紧跟着,便听到四下里传来的无数惊叹。“从河南来,我的天哪!千里奔袭,居然比其他几路兵马只晚到了三天!”
“太行山的贼人没阻拦您么?”周县令瞪再次圆了眼睛,此番却是因为惊诧。“嗨,看我这话问的,您是咱们唐公的侄儿,自然也传了他老人家的勇武。他老人家能凭着几千残兵打得周围几个郡的流寇望风而逃,哪个不要命的还敢惹您!”
在旭子的记忆中,唐公李渊绝不是一个武将形象,虽然其对射艺的领悟比很多人都深得多。他记得那些在怀远镇的日子,那时候的李渊对属下包容,对上司和同僚尊敬,与朝廷中官员交往时小心翼翼,唯恐出半点纰漏。此外,他眼中的唐公还喜好名马、美酒和美女,热衷于处理琐碎的政务,却对军旅之事兴趣不高。否则也不至于一直做大军的押粮官,没有亲自指挥一路兵马东进的机会。
但周县令口中的李渊则变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形象,精通于政务,孔武有力,用兵如神。在此非常时刻,这种人选用来稳定地方最合适不过。
“托唐公的福,我一路都没遇到任何土匪!”旭子点点头,笑着回答。他不想深究唐公李渊的真实形象如何,但不仅仅是出于礼貌。“敢问周大人,还有哪几路兵马从这里经过了,我还有没有机会与他们会师!”
“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带了两万府兵前日刚过去。”周珏见对方言谈见对唐公很是尊敬,心情大悦,翻点着帐册回答,“鹰击郎将尧君素率领骑兵五千,比屈大人早去了一天。左翊卫将军阴世师跟尧大人前后脚,麾下有一万府兵。”说到这,他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带上了几分不屑,“不过他走得有些慢,屈大人已经超过了他!”
听着一个个熟悉和陌生的名字在耳边依次响起,旭子心里约略有些失望。这些人官职都比他高,郡兵赶上去与之一道,只会被人家当垫脚石用。大隋朝各路兵马之间的派系倾轧他曾经深有体会,没有明知道会吃亏还再给人送上门去的道理。
“二公子带着四千郡兵去汾阳与云定兴将军汇合了,两天前直接从太原走的。没打我这经过!队伍中一半是新征募的步卒,走得不会很快!”周县令称得上是一名干吏,看到旭子皱起眉头,就隐约猜到了其不喜欢与另外几名隋将为伍。出于一家人给一家人帮忙的回护心理,他给了旭子足够的暗示。
“二公子怎么才出发,唐公不是早就接到勤王诏书了么?”李旭吃了一惊,追问。
“唐公当日正在外剿匪,也是星夜赶回太原来的。咱们河东郡能用的兵不多。”周县令苦笑着摇头。
他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因为他觉得作为李家嫡系的旭子应该了解朝廷一直以来对唐公持猜疑态度。“匆匆忙忙赶回太原,一边要给各路勤王兵马准备粮秣,一边招募义勇,也就是唐公,换了别人早就忙晕了头!”
“嗯,也多亏了你们这些父母官的倾力协助!”旭子点头,理解地微笑,“否则,光唐公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
他又想起了当年自己因为唐公族侄的身份受到杨广排斥的往事。本来以为经过杨玄感之乱后,皇家对李渊的怀疑已经解除了。没想到至今还这么深。可既然这样,就不该把河东十几郡交给唐公来管理。既怀疑对方忠诚又委以重任的糊涂安排,也就是大隋朝廷才会做得出。
眼下不是抱怨朝廷昏庸的时候,虽然“肉食者鄙”这句话用来形容朝中某些人再贴切不过。“周大人有通往汾阳的详细地图么?或能否找位会骑马的兄弟给大伙带一下路!”趁着与对方谈得投机,旭子提出一点非分要求。
“不用地图,顺着官道您一直向北,别进太原,经过榆次,直接就能到达汾阳。然后顺着官道再走半日,说是打突厥,任何一个汉人都会带你去。”周县令的情绪有些激动,挥舞着手臂比划,“突厥人把雁门附近的村子全抢空了,到处都在杀人放火。百姓们如果能得到一个报仇机会,是男人都会跟你走!”
旭子听得心里一紧,瞬间放弃了心中的杂念。草原民族对被征服者不会怜悯,早赶去一天,能早为这个已经残破的大隋尽一分力。他抖动马缰绳,带领郡兵们再次踏上征途。来自齐郡的战旗在秋风中飞舞,旗面上,有头出山猛虎张牙舞爪。
三天后,他们到达汾阳。这座距离塞上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城市已经草木皆兵。看到马蹄在官道上掀起的烟尘,地方官员立刻关闭了所有城门。直到旭子量出了朝廷颁发的印信,他们才又重新放下了吊桥。
“下,下官不知道是,是李侯爷光临。关闭城门乃,乃是无奈之举,侯爷勿怪!勿怪”汾阳县令赵平一看就不是个有担当的人,发觉自己无意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后,吓得满脸是汗,道歉的话说得结结巴巴。
“二公子和云将军什么时候走的。此地距离雁门关还远么?”李旭没时间跟一个地方小吏斗气,非常着急地追问。
“已经,已经走了好几天了。此地,此地距离雁门关还有三百里。突厥人旦夕,旦夕之间就能杀过来!”赵县令对突厥狼骑畏惧到了极点,仿佛对方的战马肋骨下都生有翅膀。看了看旭子及其身后那伙疲惫不堪的郡兵,县令大人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侯,侯爷也去勤王么?突厥人,突厥人据说来了二十几万!”
“来一百万也休想踏入中原半步!”李旭横了对方一眼,怒道。这样的人窝囊废居然也能做上地方父母官,真不知道他怎么混过官吏考核的?
“那是,那是!”赵县令一边擦着头上的冷汗,一边回头打量自己的治地。他开始后悔自己打开城门的决定了,一旦眼前这个疯子存着就地募兵的念头,就有可能把战火引向汾阳。突厥人可不是好得罪的,他们报复心极强…….
好在旭子没他想象得那样不讲理,“我们穿城而过,不在汾阳耽搁!”他的话使赵县令的心瞬间落回了肚子,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县令大人叫苦不迭。
队伍行进到衙门口的时候,李旭身边的另一名亲兵突然站在马上喊了一嗓子,“有想找突厥人报仇的没有,我们需要人带路!”刹那间,围观的人群开始沸腾,数以百计满脸仇恨的青年男子拥上前,要求加入郡兵队伍。虽然这支队伍本身的人数也很少,但已经一无所有的边民们要得只是一个与仇人同归于尽的机会。
这片土地上的平头百姓总是比父母官们对国家的感情深也,古往今来,莫不如此。旭子和秦叔宝二人快速从应募者中挑选了二十几个会骑马的,将他们编进斥候队伍。“我们没有更多的马!”对着满脸失望的落选者,二人好言安慰。但对方迟迟不肯让开道路,眼神之中充满了绝望。
“咱们这次主要是为了救皇上,但是,我在这里对天发誓,总有一日,咱们要洗刷蛮夷加诸于我等身上的一切耻辱!”被对方的目光所打动,罗士信大声许诺。话音刚落,拦路者刷地一下散开,为郡兵们让出了条笔直的通道。
那条通道穿越北门,直指暮蔼中的长城。一千余郡兵们疾驰如风,追赶着其他队伍的脚步。在陀河畔,他们看到了云定兴的旗号。队伍迤逦数百丈,宛如一条怒龙,张牙舞爪地扑向了雁门关下。
有步卒,也有骑兵,打着上千种不同的战旗。号角声,鼓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将士们的呐喊,还有身边汹涌彭湃的惊涛。
这支一支极其庞大的队伍,远远看上去至少有二十万之众。队伍外围的步卒高高举着长槊,锋利的槊锋反射着刺眼的寒光。步卒之外,有无数名来回跑动的传令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临战的兴奋。再往外,则是四下戒备的游骑,每个人胯下的都是高大健壮的西域良驹,毛皮被打理得油光水滑。
“早知道有这么多人来勤王,咱们何必大老远跑来搀和!”罗士信有些惊诧于友军的兵强马壮,摇晃着脑袋议论。
但他很快就觉察到眼前的景色有些不对劲儿,那些分部在队伍周围的游骑跑得很有精神,但从来不肯离开大队太远。甚至郡兵们的队伍已经靠近,他们也不肯上前询问来者的身份。
“云定兴这小子不老实!”趁没被人嘲笑之前,罗士信赶快又补充了一句。此时他已经距离友军不足五十丈,招展的战旗几乎遮挡住了全部视线,但是他却无法感觉到与前方队伍规模相称的杀气。
“云将军在虚张声势吓唬突厥人!”秦叔宝也笑了起来,“队伍是空心的,不靠近些还真发现不了!”
“不知道谁的鬼主意,但愿突厥人能被他吓到!”旭子也觉得很有趣,笑着点评。前方的队伍已经做出了反应,招展的旗阵分开,几十匹快马逆着人流跑了过来。最前方的一匹骏马上端坐着一个身材挺拔,眉眼间极具阳刚之气的少年,望着他旭子,满脸欢笑。
旭子知道是谁出的鬼点子了,打马迎上去,心中瞬间充满温暖。
李世民身穿一袭黑叶犀皮甲,头戴一顶乌金翘沿盔,除了脸上的没有络腮胡须,从远处看去,他简直就是一个缩了水的旭子。武士彟和另一个李旭叫不上名字将领跟在他身后,在往后是慕容罗和李安远。曾经有一瞬间旭子以为张秀和宇文士及也会在对面的人群中出现,但最后除了这几个人外,他没找到更多的熟悉面孔。
“仲坚兄,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缩小版的“李旭”在马背上双手抱拳,猩红色的披风于其身后飘舞。他胯下的战马也是黑色的,通体没有半根杂毛,与黑风脸对脸,彼此间相映成趣。
“我听人说二公子走这条路,所以抓紧时间从后边追。”旭子于马上抱拳相还,目光不断在对方身前身后打量。李世民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大人,身上带着股难以遮掩的英气。他身边的武士彟看起来还是像当年那样沉稳,脸上的表情很高兴,但举止却丝毫没有逾越。慕容罗和李安远则以微笑向旭子打招呼,静等着自家主将与对方的寒暄结束。
“你已经去过太原了?”李世民听闻对方是刻意赶过来与自己汇合的,脸上的笑意更浓。他把这看作了是李旭对自己的敬重,并感到非常自豪。“见过我爹和哥哥了么?大伙最近一直在谈论你!”
说到此处,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又变得有些诡异,仿佛在与对方分享着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事实上,大伙谈论的是李萁,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气得李渊简直发了疯。旭子娶了张须陀的义女做妾的消息早被李家的朋友送到了太原,家族的核心人物都非常清楚新娘必定是萁儿。但此事无法与旭子较真儿,毕竟是萁儿自己送上门去的。况且一锅生米早做成了糊涂粥,李家即便找上门去,也讨不回什么公道。
旭子稍做思索,便明白了李世民的话中意味,笑了笑,坦然地回答:“我直接从祁县赶过来,抄的是近路,没经过太原。唐公和建成兄还好吧,弘基兄呢,他怎么没跟你一道?”
“除了弘基兄外,所有人都好。他感了些风寒,估计得养一段时间了。仲坚兄呢,你最近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李旭笼统地向对方传递自家的信息。然后将头转向武士彟,“士彟兄可好,慕容将军和李将军别来无恙!”
“劳李郎将问,我们最近过得都不错!”慕容罗等人终于得到机会,笑呵呵地围拢上来。
他们穿着和武士彟相同样式的铠甲,官职依旧是督尉,但肯定不再隶属雄武营。旭子快速地从几个朋友的装束上得出结论。‘这些人如今都成了李渊麾下,雄武营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他有些担心,同时也明白自己无能为力。
“云定兴将军在操持队伍扎营,他让我替他跟你打个招呼!”李世民非常老到地交代了虎贲将军云定兴未主动前来迎接的原因。然后他用手指了指身边的年青下属,“这是我的参军长孙无忌,无忌兄,这就是我一直跟你说的仲坚兄!”
“参见李将军!”长孙无忌向旭子抱拳施礼。紧跟着是李烈臣、刘崇、陈谏,都是唐公府的后起之秀,旭子从前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但从对方的举止和表情上,能推测出这几人是李世民的嫡系。
他也向李世民介绍了秦叔宝、罗士信和张江。听闻对方就是被皇帝画了像挂于宫中的英雄,李世民眼中立刻燃起了炙烈的光。他快速向前带了带战马,伸手托住了秦叔宝正在施礼的胳膊,“应该是我向秦兄行礼才对,您年龄比我大,官职也比我高!”说罢,他快速跳下马背,抱拳躬身,“太原李世民,见过秦兄!久闻秦兄大名,没想到今日居然有缘一见!”
“小公爷,这怎么使得!”秦叔宝也赶紧翻身下马,长揖相还。以往他见过的世家子弟都比较桀傲,所以看在旭子和唐公李渊的份上,他不愿与对方在官职高低上较真儿。万没想到李世民居然是个另类,不但身上没有半点世家子弟的傲气,反而表现出了足够的谦恭。
“见过罗兄,见过张兄!”李世民拜过了秦叔宝,转身向罗士信和张江也报以长揖让。罗、张二人也赶紧跳下马,抱拳相还,“见过小公爷!”
“别叫我小公爷,我是仲坚兄的族弟。若论官职,秦兄和罗兄都在我之上!”李世民摆摆手,嗔怪道。
“大伙年龄相近,不如平辈论交!”长孙无忌做事老到,及时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片响应之声,特别是罗士信和张江,刚才的客套让二人浑身都感觉不自在。“直呼名姓最好,免去了很多麻烦。否则这么多将军,喊一声李将军都不知道喊谁!”
“就依罗兄和无忌之言!”李世民笑着允诺,然后上前拉起黑风的缰绳。“我带你们进去,有了仲坚兄来,这仗就好打多了!”他笑着介绍,同时满意地看见旭子快速从马背上跳下。
李旭将整顿队伍的任务交给了张江和罗士信,自己由秦叔宝陪着去见云定兴。虎贲将军这个职务也是四品,但云定兴属于边军序列,权力远比旭子大,所以未免有些自持身份。对于这种官场上的陋习,旭子早已习惯了,也不愿意和对方计较。
宾主双方略做寒暄后,很快就把话题引到了眼前的战局上。“李将军千里来援,忠心着实可嘉!但突厥人来势汹汹,咱们切不可轻敌!”云定兴明显对郡兵的人数有些失望,虽然他自己麾下的兵马也不太多。
“虚张声势是我给云将军出的主意,突厥人声势甚大,已经有援军在他们手上吃了亏。因为咱们的人数他们摸不清楚,所以至今还没遇到拦截!”李世民接过云定兴的话头,低声向旭子和秦叔宝解释。
“还不似(是)姓阴的那厮无能,被人家千把人就冲散了。若不似(是)尧将军拼死救他,估计他自己的脑袋都得给突厥人割了去!”云定兴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点评。
此人这种幸灾乐祸的态度让旭子十分反感,早知道如此,郡兵们就不该上前与之汇合。回头看了看秦叔宝,旭子在对方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不满。他再把目光转向李世民,发现后者的表情很从容,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身边一切。
“阴将军过于轻敌,所以被突然杀出来的突厥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后全军覆没!”长孙无忌的话从侧面证实了形势的严峻。“除了雁门关和崞县外,雁门郡其他三十九城都已经落入了敌人之手。咱们这路兵马亏得云将军谨慎,暂时保得平安。这里距离崞县已经不足半天的路程,再向前,随时都可能遭遇敌军!”
“云将军从谏如流,是我们这些后生小辈之福!”武士彟也凑过来,有意无意用身体挡住李旭的脸。他记忆中的旭子还是那个不能忍受委屈的少年,需要有人为之遮掩。但旭子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成熟,冲所有关心着自己的人点点头,他笑着说道:“好在遇到了云将军,否则我等不明情况,非吃个大亏不可!”
“毕竟姜是老的辣!”秦叔宝快速和李旭交换了一下眼神,赞叹。
有道是花花轿子人抬人,见大伙都对自己如此恭敬,云定兴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不入耳的话了,得意地捋了捋胸前的白须,“好说,好说,你我同殿称臣,还分什么彼此。弟兄们路上想必也遭遇到了很多麻烦吧,我听说太行山一带最近很不安稳!”
“托云将军的福,路上还算太平!”李、秦二人笑了笑,异口同声地回答。
“嗯,把你的弟兄放在最后边,有什么麻烦我的人马先顶着,你们尽管放心恢复体力!”云定兴点了点头,不由分说做出决定。“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也尽管开口。我手中虽然紧,但一点弓箭和甲杖还能挤出些来!”
“多谢云将军!”“多谢将军高义!”李旭和秦叔宝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云定兴又大度地挥挥手,“别客气,大伙要一道跟人拼命呢!你们的兵器好些,我的弟兄也少损失些!”
这是他唯一一句通情达理的话,几个与旭子熟络的武将相视而笑,帐内的气氛也跟着变得轻松。李世民命人摆出一张地图,将自己掌握的情况详尽道来。“突厥人这次入侵可能蓄谋已久,几年来,他们的营地一直向边境靠近。有些过去胡汉交杂的地方,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突厥人的牧场。地方官员多次上奏朝廷,但陛下看在胡人不知晓礼数的份上,一直不肯与其计较!”
说到这,他笑了笑,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定襄、马邑、雁门三郡也都属于河东抚慰使管辖范围,以李渊到任之后,很多就发觉了三个郡被突厥侵袭的严重情况。他曾经多次修书向朝廷告急,但每份奏折都石沉大海。
“这次突厥人从雁门的马邑的交界处杀了过来,人数已经接近三十万。”
“这么多?”秦叔宝倒吸了口冷气。接到勤王圣旨后他曾经和张须陀等人分析敌情,认为突厥兵马最多不可能超过十万。“塞上诸地荒凉,物产不丰。人马若多了,始毕可汗连给养都供应不上!”当时,与突厥人有过接触的张须陀大人非常自信地分析。
“除了始必可汗的从属外,还有许多其他辽东部族跟着入塞抢劫”李世民点点头,回应。中原只要一弱,外族肯定要进来打秋风。千百年来,这已经成了惯例。况且那些塞上部族本来就是墙头草,这个时候在大隋和突厥之间做选择的话,他们肯定选择后者。
“那他们吃什么?”秦叔宝先前从旭子口中已经听说过其他塞外部族会追随突厥人的判断,所以惊诧的原因并不是由于敌人成分复杂。
“抢。除了抢光了雁门郡所有城市外,他们还洗劫了大半个马邑郡!”李世民的话中充满了愤怒。“你们来得稍晚,很多地方的火已经熄了。如是再早两天,就能看到遮天蔽日的黑烟…….!”
“都是王仁恭那厮胆小,根本不敢出城迎战!”云定兴猛然又插了一句,吓了所有人一跳。
这点旭子不敢苟同,在他的记忆中,王仁恭是个非常勇悍的将军。记得当年在辽河畔,就是此人带着左武卫的兵马冲破了高句丽人的拦截。刹那间,麦铁杖、钱世雄、刘武周、薛世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其眼前晃动,给人的感觉恍然如梦。
“王仁恭将军老了!”武士彟低声感叹了一句,证实了云定兴对此人的评价。“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王将军。如果他还有当年半分勇武,突厥人的气焰也不会如此嚣张!”
‘我们都不再是当年’旭子在心中以叹息回应,用手指了指雁门关,他继续咨询周围的情况。“雁门关里还有多少守军,能支撑多久?”
“先前非常危险,但是三日前,宇文士及在屈突通老将军的帮助下带着雄武营撕开包围,硬冲了进去。现在雄武营守在雁门关内,屈突通将军带领剩余的残兵退守小黑山与之呼应。形势看上去已经不那么紧急,只是四下里都是胡人,想把他们击退也不容易!”李世民脸上露出了几分佩服之色,想了想,回答。
“也有可能是突厥人故意将雄武营放了进去。城里的军粮本来就不多,一下子又多出两万多张嘴,消耗得更快!”长孙无忌接过李世民的话头,从另一个角度分析。。
这也是云定兴所部突然放慢了前进速度的原因之一。如果没办法将突厥人击退,冲进雁门关救驾的兵马越多,关墙失守的速度越快。饥饿是最好的攻城武器,突厥人深刻地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用重兵包围雁门,只准来援的队伍进,不准里面的队伍出。而皇帝不可能冒险突围,突厥人大部分为骑兵,野战和乘胜追杀正是他们的强项。
“目前的情况是雄武营进入了雁门关,右骁卫兵马占据了与雁门关遥遥相对的小黑山。”李世民的手指在地图上来回移动,当年在旭子身边观摩大隋征辽战役的那段时间,让他对地图的重要性深有体会。所以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仔仔细细收集附近的山川、道路以及河流情况,整理出一张详细的地图。
“齐王暕以后军保崞县,尧君素和阴世师两位大人率领六千残兵卡在小黑山和崞县之间的落星岭。”为了让旭子看着方便,李世民将自己提及的地名用炭条在羊皮上一一标出。四个被隋军控制的据点相距都非常近,从地图上看去简直是咫尺之遥。但要想跨过这咫尺之遥,却得付出数以千计的生命。
“云将军带着我等虚张声势,造成了一种咱们中原儿郎大举前来援救的假象。但这种假象目前只能让敌军不来骚扰,咱们自己也没力量杀过去!”
这就是眼前的实际情况,喜欢被人恭维自己却没什么主见的云定兴把决策权基本交给了还不到十八岁的李世民。而后者虽然颇通兵略,毕竟经验不足,无法找出一条合适的破敌良策。
所以,李世民非常高兴旭子的到来。在他当年的记忆中,自己这位便宜哥哥几乎无所不能,从来没被敌人阻挡过。“云老将军和我商量了几次,至今没稳妥的办法。仲坚兄来得正好,咱们一道核计核计,总能想出个妙计来!”
“突厥人不骚扰你,说明你原来的办法已经把敌人吓住了!”李旭点点头,夸赞。在那一瞬间,他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几分欢喜。“接下来你怎么打算?先说出来听听。我刚来,对眼前形势远没你熟。”
旭子不想一上来就指手画脚,虽然李世民的声音里充满了期盼。但那样做,他很快就会和云定兴将军产生隔阂,说不定也会引起李世民身边一些亲信的不满。多年官场沉浮,旭子学会最多的是如何收敛锋芒。
“我认为最好的办法直扑崞县,给突厥人一点颜色。那样他们就会更相信咱们这支援军是真的,进而担心腹背受敌!”李世民笑了笑,有些尴尬地说道。“但我手下这四千人只有两千人是精兵,还有两千是临时征召来的民壮。云大人麾下有三万人,其中只有一万是府兵!”
其余两万,也是临时征募的民壮。虽然他们保卫家园的热情很高,但毕竟没受到过什么训练。李世民想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以一万二千兵马去解崞县之围,他没有任何必胜把握。一旦与敌军在野外形成僵持,有可能就会把周围的突厥人全部吸引过来。假象被揭穿的后果显而易见,非但救不出被困将士,这支援军也会面临着灭顶之灾。
“那咱们就直扑崞县!今天不走了,在这里休息。咱们三更出发,把骑兵全带上,夜踏敌营。剩下的步卒则打着火把在骑兵背后慢慢前进!”李旭向桌案上捶了一拳,大声道。
巨响声和他充满信心的话让所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有人是高兴旭子能附和李世民的建议,更多的人则为这个大胆的想法而感到震惊。。
“崞县周围的敌军至少有五、六万人!”长孙无忌没跟旭子有过接触,所以不敢盲从。云定兴也有些犹豫,但他却不想表现得太懦弱。看了看将士们脸上的表情,准备等等再做决定。
“五万突厥人不可能来自同一个部落。五万人也不可能个个都是精锐”旭子摇了摇头,解释。
帐中诸人,没有他对草原军队的细节了解更深。这些马背上的民族男女老幼都可以上战场,但军纪和协调性极差。遇到比自己弱小的敌人,他们可能会杀得对方片甲不留。遭到出乎意料的打击,他们也可能一溃千里。
当年徐大眼足足帮霫人炼了六个月的兵,才多少让他们有了些正规军队的模样。如今突厥可汗带领数十万兵马来袭,其中至少有一大半是没经过正规整训的牧人。而始毕可汗的目标是大隋皇帝,他不会把真正的精锐放在一个远离雁门关五十余里的弹丸之地。所以崞县周围的敌军肯定以其他部落的牧人为主,而部落越多,对突然而来的打击反应速度越慢。
李世民欠缺的只是经验,略经点拨,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旭子会给予自己这么强的支持。他兴奋地跳起来,把胡人的弱点一一解释给周围诸将听。众人听完之后,看向旭子的目光立刻变成了佩服。
那只是一张纸,能不能看穿却有天壤之别。
“原来咱们虚张声势的主意还有这个效果!”云定兴笑着开口,毫不犹豫地把功劳划了一大块儿于自己名下,“李将军让民壮打着火把在后边慢慢赶,想必也是为了制造声威。大伙上去把崞县周围的敌军打懵掉,然后再让他们于黑夜中看到数万火把遮天而来,想必其更会相信我中原的勤王兵马已经到了!”
“这带领援军的任务,我建议由德高望重的云老将军来承担!”旭子笑着点点头,顺带又送出一顶花花轿子。
“李将军尽管放心,由老夫来装神弄鬼。这两万后军,肯定看上去比二十万人还威风!”听对方把既轻松又有面子的活分给了自己,云定兴非常高兴,捋着胡须答应。
旭子所部都是骑兵,云定兴和李世民所部骑兵和步兵各自占了一半。几位主将经过挑选,凑足了一万精锐轻骑。他们在三更起身,用麻布和羊毛裹住马蹄,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扑向目标,迅捷、勇猛,就像一群扑向猎物的狼。
已经到了北方的秋末,夜空非常纯净,头上的星星明亮得几乎伸手可摘。不知道是因为对北方风物的亲切,还是其他什么缘故,旭子胯下的黑风非常兴奋。一边跑,一边轻轻地打着响鼻,仿佛前方有老朋友在等着一般。
“黑子,不要发出声音!”李旭俯下身子,低声呵斥。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不是因为临战的紧张,这么多仗打下来,他已经不知道紧张为何物。那是一种渴望,对杀死敌人的渴望。无论在齐郡还是在瓦岗山附近,这种渴望都不像今夜般强烈。如同一堆已经被晒热了的硫磺般,时刻都会迸发出耀眼的火焰。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以便自己能保持平静。同时,耳边传来很多沉重的呼吸声。秦叔宝和罗士信也在做同样的动作,李世民和武士彟也在调整呼吸。在这个璀璨的星空下,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应有的平静。
被以各种手段降低到最小的马蹄声如风过山林,快速向崞县迫近。星光如纱,照着骑兵们挺拔的身躯。他们将影子映上山岩,映上树木。沿着边民用脚踩出来的道路扫过丘陵和草地,直到看见城墙的轮廓,还有城墙外摇摇欲坠的灯火。
“吹角!”旭子抽出黑刀,同时推上面甲。“呜―――呜―――-”角声如龙吟般在静谧的夜空中响起,随后,骑兵们骤然加速,潮水般踏进敌军连营。
迎面飞来零星的羽箭,然后是惊恐的叫喊。但这些都不能掩盖今夜的主旋律,迅疾的马蹄声和长槊挑翻帐篷的声音组成了一曲高山流水。星星在半空中战栗,与闪烁的刀光交相映衬。随后,火光开始在连营中跳起。有人拎着裤子冲出营帐,试图寻找活路,却被长槊串起来,在火焰上烘烤。
按照出发前的计划,旭子将骑兵分成了左、中、右三路。一路交给了李世民,一路交给了秦叔宝。而人数最多的中军部分则归他自己统率。中军完全是云定兴麾下的边兵,这些士卒的个人战斗力比齐郡精锐略差,但身上的装备和胯下战马却好了不止一个档次。几乎是清一色的长槊,在马背上成排的端起来,如同数把快速移动的巨大梳子。
星光照亮这把梳子的每一根齿,一波波从敌军中梳过,留下遍地的尸骸。仓猝迎战的部族牧人简直没有还手之力,他们抱着掠来的财物,哭喊着四散奔逃。但没跑几步就被一根马槊从背后追上,把已经染了血的财物再次染红。
这回,他们用的是自己的血。
突厥人扎营时没有设立寨墙的习惯,这一点疏忽恰恰要了他们的命。一万骑兵几乎是毫无阻挡地冲了进去,将熟睡中的部族武士杀得尸横遍野。骤然遭到袭击后,很多可汗、伯克们都吹响了号角,命令部族兵向自己靠拢。此举无疑令形势雪上加霜,黑暗中,被惊醒的武士们不知道该听谁的命令,也不知道敌人来了多少兵马,只能一手掩着袍子一手挥舞着马刀胡乱冲杀。没有秩序的步卒怎可能挡得住列队而来的铁骑,很快,他们就为自己的慌乱付出了代价。成排的长槊从人群中犁过去,翻地一样把挡在前面的一切活物割倒。只有腿脚最快的人才面前逃过一劫,可没等他们拍胸脯庆幸,新的一排骑兵又至。将活人通成肉串,将死人踏成烂泥。
“呜-呜呜-呜呜”角声响成一片,中间夹杂者伤者的痛苦的呻吟和濒危者绝望的呼喊。四处燃起的火光更加深了这种气氛的恐怖,十里连营宛如地狱,到处是露出獠牙的魔鬼。而“勤劳”、“善良”的牧人们就在魔鬼的利爪下颤抖,不知所措。
他们并没有吞并中原的野心,他们只是想跟着始毕可汗捞点便宜。长城内的中原人太富有了,冬天时总是有余粮,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盐巴。同样是长生天的子民,为什么突厥人就会在干旱年份挨饿!他们想不通,所以干脆过来抢。至于在他们抢劫过程中被杀的中原百姓,那可不是因为突厥牧人们天性残忍。“中原人不肯乖乖把家产交出来么?只好用刀子说话了!草原上的狼群在围猎的时候,难免会表现得嗜血一些,谁让中原人的可汗懦弱了呢?”
抱着一种娱乐心态,他们抢遍了塞上的村落,杀死来不及逃走的老人和小孩,掠走女人,点燃房屋。抱着能多捞一票就多捞一票的心态,他们将崞县围了个水泄不通。县城里的富人更多,打下来后收获更大,诱惑面前他们没时间考虑这样做的危险。当强弱之势突然逆转的刹那,他们又开始想起大隋和突厥曾经存在的友谊。
“慈悲――”几个来不及逃走的突厥牧人高举着双手,从帐篷里爬了出来。这是他们从前辈武士身上学来的经验,据说中原人讲究以德报怨,杀了人,放了火,只要倒一声歉,表现出一点恭敬和后悔,他们就会既往不咎。可今夜这种做法好像不太好用,见到突厥人开始投降,对面杀过来的中原将军只是冷笑了一声,然后用力夹紧了马腹。
“杀,不留俘虏!”罗士信冷笑,长槊急刺。
“杀!”郡兵们大声回应,举起横刀,快速跑过投降者。在人马交错的瞬间他们的手腕用力回抽,这是旭子在炼兵时教导过无数次的动作。雪亮的横刀如长鞭一样抽烂投降者的皮袍子,在对方的后背上留下一道二尺长的刀口。血呼地一下喷起老高,伤者惨叫着打旋,倒下,继续冲上来的郡兵毫不犹豫地从他们的身体上踏过,将惨叫声踏进泥土和血泊中。
罗士信和秦叔宝身后各自带着一千骑兵,在冲入敌营的刹那,他们两个把军阵一分为二,分别组成一个斜三角型攻击阵列。在这两个阵列中间,惊惶失措的突厥人就像镰刀前的野草,被割得东倒西歪。他们挡不住罗士信和秦叔宝的联手冲击,只好被压着向两个三角阵列的中间聚拢。但令人恐怖的是两个三角型队伍的底部是完全连接在一起的,当前排的骑兵将突厥人驱赶到中央后,后排的士兵刚好列队踏过去,将敌人无论是抵抗者还是投降者,一律踏在马蹄下。
没有人对敌手报以怜悯,如果眼前被打懵了的对手是瓦岗军,郡兵们也许还不愿意下此重手。但敌人不是瓦岗军,这些来自草原上的劫掠者从来没把中原人当作朋友,所以郡兵们也以牙还牙。
他们快速地挥舞横刀,将一个又一个突厥牧人抽倒在地。当杀死第一批对手时,有人还在嘴里嘟囔着自己这次能策几转勋。当秦叔宝和罗士信带着他们冲进下一排营帐时,几乎所有郡兵都把功名抛在了脑后。他们大声咆哮着,用长槊挑开牛皮帐篷。他们厉声呐喊着,用横刀泼出一重重血浪。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二人带领着麾下的飞虎军从另一个侧面发起了进攻。塞上诸胡的人数众多,因此必须多点进攻才能打得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临发起冲锋前,旭子可以叮嘱李世民,他这一路的目标是让敌军首尾不能相顾,而不是与对方硬拼。但李世民很快就忘记了旭子的叮嘱,他太渴望在后者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了,以至于不顾身边的危险。
他冲在队伍的最前方,左侧是慕容罗,右侧是武士彟。再向外扩展去是侯君集、李安远。这支队伍像一柄铁锤,重重地砸进了突厥人的营帐。将那些昏睡中刚刚惊醒的武士赶出帐篷,在空地上剁成碎片。
“仲坚兄肯定会大吃一惊!”李世民长槊突刺,将一个跌跌撞撞冲到自己马前的异族大汉挑起来,甩向不远处已经开始燃烧的帐篷。“他不会想到我亲手炼出了飞虎军!”他的长槊在火光照耀下刺出一团璀璨的银花,所过之处没有一合之将。
在云定兴的营寨内,他故意隐藏了李家的实力。将在沙场上捶打出来的飞虎军和新招来的民壮混合到一处,给人李家这支队伍不堪一战的感觉。当与旭子等人定下奇袭之策后,他又重新将飞虎军挑选出来,亲自带在了身边。
李世民要在旭子面前展示一个已经长大的自我,数年前,在他眼里旭子智勇双全,当世无匹。而现在,他却希望自己能和对方比肩,甚至能踏前一步,走在对方的前面。这是心里隐藏了多年的愿望,一旦找到同场竞逐机会,决不放过。
连营里的火势越来越大,几乎已经将黑夜照成了白昼。李世民听见火焰在自己身边‘吡吡噗噗’,听着突厥人、契丹人还有很多说不上名字的塞上武士在自己马前哭喊。听见号角声犹如龙吟,听见马蹄声伴着号角声在火光中吟唱。他带领队伍,在敌阵中横冲直撞,把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段反复梳理。当脚下再看不到站着的活人后,他拨转马头,带领飞虎军横着推向另一片连营。
那片连营保存得比较完整,透过火光,李世面可以看到一伙胡人在快速整队。他不想给对方爬上马背的机会,加快速度撞了过去。紧接着,耳畔所有杂音都完全消失,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有一柄长刀迎面劈过来,砸向他的头盔。李世民快速将手臂向前一伸,趁对方的刀刃没砍到自己之前将敌人刺中。四尺长的槊锋刺透重甲,刺穿肋骨,带着敌人的尸体从马背上飞出。长刀在半途中落地,李世民手臂奋力横扫,重重地砸在人群中,将慌乱的武士们扫到一片。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旭子在为自己喝彩。于是精神更加抖擞,借着敌人的肩膀卸掉槊锋上的尸体。然后纵马冲向另一个衣着相对华丽的对手。那个人是个小伯克,被李世民不要命的打法吓得连连后退,避开致命的一刺后,他骂骂咧咧地开始反击。手中弯刀贴着槊杆而来,快得就像一支受了惊吓的毒蛇。李世民快速将槊斜起来,利用粗大的槊干挡开了这记攻势,弯刀砍进了槊杆中,深逾半寸。
“啊――啊―――”小伯克口中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奋力拔刀。二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只要将弯刀从槊杆上拔出来,就可以顺势抹断对方的咽喉。但李世民不给他任何机会,双臂用力一拧,槊锋和槊纂突然掉转方向。小伯克力道上吃亏,只觉得掌心一热,整个弯刀脱手而出。没等他从震惊中缓过神,一个巨大的槊纂砸在了他的面门上。
“噗!”小伯克脸上绽放了万朵桃花,仰面朝天落下了战马。李世民双臂用力,拗断了嵌着弯刀的槊杆。然后他一手提者半截断槊,另一手抄起正在下落的弯刀,闯入另一伙人群。吓呆了的突厥武士不敢迎战,撒腿向黑暗中逃遁,李世民从背后追上去,用弯刀扫落他们的头颅。
武士彟和慕容罗紧紧跟上,用长槊为李世民挡开突厥武士刺过来的兵器。二人身上都受了伤,却咬紧牙关,不肯离开李世民半步。这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追随,追随着这样勇武的上司,他们即便下一刻就战死在沙场,也决不犹豫。
“他比做事仲坚果决,心机也比仲坚深。他有勇有谋,并且懂得利用各种便利条件!”在武士彟眼中,呼喝酣战的李世民近乎于完美。猛然间,他抬起头,看见旭子带着另一支骑兵,潮水般从自己面前冲过。
看见李世民的队伍已经提前完成了自己布置的作战任务,旭子楞了一下,脸上立刻浮现了一团笑容。“跟上,追着逃兵杀!”他举起染血的黑刀,与李世民手中的断槊碰了碰,像与罗士信等人在沙场重逢一样随意。然后头也不回,冲过李世民和武士彟等人清理出来的无人区,推向更远处的营寨。
他身后的骑兵主力一直保持着完整的队形,速度不是很快,却从不停顿。四下里都有溃散的部族武士被驱赶过来,光着屁股,丢掉了兵器和男人的尊严,在马头前狼奔豸突。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纵横天下的狼骑,而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即便一个没受过任何训练的乡勇从背后追上去,都可以将他们砍翻在地。
见到旭子居然将一群恶狼打得不敢回头,李世民亦是一愣。这种情形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手中的飞虎军虽然是当世精锐,却从来没拥有过同样的气势。云定兴麾下的边军远不如飞虎军精锐,李世民心里对双方单个士兵的战斗力一清二楚。但一支普普通通的边军到了旭子手上,却如同脱胎换骨。他们的攻击不算狠辣,却胜在有条不紊。他们不急不徐地跟着败兵,不时地加速或减速,杀死那些逃得最慢的残兵,驱赶着体力尚还充沛的溃卒,向融雪一样融开突厥人的营寨。
没有人能挡住这支骑兵,所有敢于迎战的对手都只有死路一条。大多数时间内李旭都没有亲自挥刀,而试图冲到他面前的敌人,总是在最后一刻被大队人马中突然探出的长槊及时挑翻。杀死敢于捋虎须的敌人后,那些看不清来源的长槊很快又缩入本阵。仿佛什么都没做般,根本不理睬落荒而逃的战马和即将被踏碎的尸体。
那是一种鄙睨天下的气概,无人能够阻挡。熟读兵书的李世民瞬间得出结论,如果自己的飞虎军与同样数量的边军相遇,结局未必比眼前的部族武士好多少。多年不见,黑刀在仲坚手中已经不再是杀人凶器,而是乐者的琴,画师的笔,随意挥洒,都是高山流水。
刹那间,李世民感觉到有些忌妒。但他很快就将这种忌妒的心思变成了佩服,“冲上去,跟紧李郎将!”他大声命令,然后拨正马头,让自己的兵马和李旭所部相接,排成同样的多纵列横方阵。
前方的已经有不少敌军跳上了马背,自家袍泽的牺牲,为他们赢得了充分的准备时间。但很快,部族武士们就发现了形势不妙。第一波冲上前的不是中原骑兵,而是哭喊着寻找逃命道路的同胞。这些失魂落魄者用手推开战马,撞散自家队伍,将恐惧和沮丧如同瘟疫般四下传播。有几个百人长试图用杀戮来制止混乱,却被逃兵们硬生生从马背上扯落,踏到脚下。
“达赫部怎么有资格杀我们莫连部的人!”混乱中,有人不顾大局地发泄着怨气。随后,迎战者被溃败者协裹着一道败退。而对面冲过来的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猛然加速,惊涛一般拍进了乱军当中。刹那间,整个军阵全部碎裂。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四下乱窜,将挡路的人撞翻,而无数双逃命的大脚又从跌倒者身上踏过去,不待隋军来杀,已经将其踩成了肉泥。
“呜呜――呜呜――呜”李世民听见长短不齐的角声,跟着大军一道加速。他用眼角的余光向中军方位扫视,发现很多李旭的亲兵非常有规律地夹杂在边军之中。这些人身穿轻甲,单手拎着横刀。另一支手腾出来,高举着火把。如果有人在空中用笔把第一排的所有火把连起来,得到的恰好是条直线。
“呜呜――呜呜!”来自李旭身边的角声再度响起,每隔百余步,则被一名来自齐郡的号手重复。亲兵们听到角声,缓缓晃动活把,胯下的坐骑也随即减慢速度。各级将领把看到和听到的命令快速传达,带领着全军与敌人脱离接触。
疾、缓、疾、缓,旭子巧妙地控制着攻击节奏。他们是一道道海浪,塞上联军则是泥沙垒成的堤坝。在接踵而来的打击下,部族武士们始终无法稳定阵脚。每一片营垒都试图组织抵抗,但每一次抵抗都被迅速的瓦解。新的败兵和原来的残卒一同逃走,本身就成了隋军的开路先锋。偏偏这支开路先锋的人数还越来越多,破坏力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不待隋军压上去,顽抗者的仓猝组织起来的军阵已经被他们自己人淹没掉。
战斗已经毫无悬念,缺乏训练的塞上联军建立不起稳定的防线。随着溃势的蔓延,一些侥幸没被选做第一波攻击目标的可汗和土屯们干脆放弃了扭转乾坤的念头。趁着溃军被冲到自家营寨前,他们丢下大部分抢来的财货,跳上马背,仓惶逃走。
“仲坚兄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仲坚兄!”观摩了大部分战斗过程的李世民于心中得出结论。他发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跟在对方身边,学习对方的一举一动。飞虎军在他的调度下,节奏渐渐与主力兵马合拍。而在不知不觉间,李世民已经丢掉了断裂的长槊,单手挥舞起了从敌人那里夺来的弯刀。
“保持节奏,保持阵型!”一边挥舞着弯刀,李世民一边大声发布命令。他很庆幸自己这回能与旭子重逢,这让他看到了另一种战术。不同于刘弘基所教导,也不同于侯君集所总结,那是完全由李旭从战斗中摸索出来的战术,处处带着他个人的印记。
“怪不得父亲宁愿放四妹去寻他!”同一时刻,李世民也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如果李家人全力阻拦,足有上百次机会将萁儿捉回来。但父亲宁愿选择最笨拙的,以断绝父女亲情为要挟,也不愿意别人真的伤害到萁儿。
天下真有能随便割断的亲情么?李世民微笑起来,高高地举起的手中的弯刀。
正当他为父辈的睿智而赞叹的时候,一名快马斜刺冲来。“李将军命你部继续攻击,扩大战果。”马背上的传令兵大喊,高高地举起一根令箭,“中军要去接应右翼!将军有令,左翼剩下的事情全交给你!”
飞虎军不归李旭统属,他无权向二公子发号施令。长孙无忌眉头一皱,便要出言呵斥。却惊诧地看见平素不甘居于人下的二公子毫不犹豫地接过了令旗,然后将刀尖高高地指向了正前方。
“弟兄们,杀贼!”李世民用弯刀指着溃不成军的部族武士,大声喝道。
“杀贼!别给他们喘息时间!”素来聪明的侯君集此刻仿佛也犯了傻,不但不向传令者抗议,反而紧紧追随在李世民身后。两千飞虎军兵立刻接替了中军的任务,斜着由侧翼冲到正面,成为追杀敌军的主力。而原来担任正面攻击的中军队伍则在李旭的率领下慢慢放缓脚步,待左翼兵马完全接替了自己的任务后,掉头向右。
狼狈逃窜的部族武士根本没注意到背后的敌军数量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二,他们像受惊的傻狍子一样仓惶逃命,不敢回头向追击者看上一眼。背后的飞虎军追兵则在李世民的指挥下,像主力一样控制着攻击节奏。每当逃亡者速度慢下来,他们立刻像狼一样扑上,撕开跑得最慢者的喉管。每当敌人再次陷入混乱后,他们又悄悄地拉紧战马的缰绳。
这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戮,飞虎军几乎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撵着部族武士的脚印追出半里路后,长孙无忌终于明白了旭子的用心。来自中军的传令兵虽然举止失礼,但此刻,旭子把追逃的任务交谁,就等于白送了谁头上一大笔战功。
“到底是唐公看重的人。”理解了对方善意的长孙无忌讪讪地想,趁着攻击节奏放缓的瞬间,他回转望去,看见抛在背后的十里联营火光冲天。六千边军风一样从火焰中穿过,任何东西都无法挡住他们剽悍的身影。
摧枯拉朽,被中原骑兵犁了两遍的胡人大营已经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无数残缺不全的尸体躺在那里,有的是被骑兵用长槊刺杀,有的则是被马蹄活活踏死。各别死里逃生的人抱着一堆抢来的锅碗瓢盆,蹲在猎猎燃烧的火堆旁瑟瑟发抖。他们已经完全吓傻了,不知道逃命,即便又听到了闷雷一样滚来的马蹄声,也不晓得站起身躲开明晃晃的槊锋。
旭子没有在已经被砸烂的营寨中停留,那些侥幸在马蹄下逃得生天的家伙已经不值得再玷污他的黑刀。他急着去接应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所部都是齐郡子弟,旭子曾经答应张须陀尽量把这些淳朴的弟兄们带回河南去,,因此不愿意让郡兵承受太大的牺牲。
他不是相信秦叔宝和罗士信的勇武,事实上,正因为秦、罗二人太勇敢了,才更令人担心。受张须陀指点近两年的旭子如今已经不再单纯地考虑如何击败敌人,他想得更多的是在击败敌军的前提下如何将自家的牺牲也降低到最小。正如李世民和武士彟所发现的那样,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只懂得拼命的勇将,而是在实战中,慢慢掌握了作为一军主帅的全部本领。
这些,都是杨夫子当年在笔记中未曾记录过的。不知不觉中,旭子已经脱离了那本笔记,走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算起来,他曾经师从杨夫、孙九,还有铜匠师父、钱世雄、刘弘基和张须陀,但如今这些人传授的东西已经慢慢融会,消失,最终属于他自己。
秦叔宝和罗士信的推进速度很快,凭着娴熟的配合和严整的阵型,他们将一座座大营踏成了齑粉。没有人能抵挡住这两个铁三角的并列冲击,仓猝跳上战马的部族武士几乎还没来得及分清方向,便被横刀砍下了马鞍。更多的部族武士甚至连上马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光着身子,拎着弯刀,眼睁睁地看见两个巨大的三角向自己的头顶压来,眼睁地看见成群的同伴被铁三角切碎,然后被后续冲上来的骑兵踏成肉泥。
“娘咧――”胆小者在人群中哭喊。顾不上穿靴子和衣服,也顾不上抢来的财物,四下乱窜。鬼哭狼嚎中,胆大的人也两腿发软。列队而来的大隋骑兵就像群暴怒的野狼,牙齿上滴着血,对胆敢挡在面前的一切活物发动致命攻击。他们不知道停顿,也不在乎受伤,只要身体没倒下,就不会闭紧血盆大口。一座座部族联军的营垒就这样被他们咆哮着撕烂,咬碎,变成一地火堆和尸骸。
以前罗士信斩杀降卒,总是被张须陀和秦叔宝二人以“有伤天和”或“为将者当怀慈悲之心”等理由劝阻。而今夜,秦叔宝非但没罗嗦半个字,并且自己也大开杀戒。罗士信在匆匆一瞥间曾经亲自看见,素来心地仁厚的秦二哥槊锏并用,将几名已经丢下兵器的部族武士打下了战马。他旁边新招募来的边地向导则大叫着扑上去,一刀,又是一刀,直到将落马者砍得再不能动弹,才拎着豁了的横刀奔向下一个对手。
“他奶奶的,下手比老子还狠!”罗士信被队伍中几个向逃命者痛下杀手的新兵所震惊,喃喃地骂道。
“报仇!”正在砍杀敌人的新兵仿佛听见了他的话,猛然回头,瞪圆了血红的眼睛。
他们本来是一伙老实巴脚的边民,人生最高目标不过是平平安安过日子。他们世代生活在长城脚下,经过数百年的通婚,凭借家谱,已经很难分辩清他们身体里到底淌着的是汉人还是胡人的血液。
他们对朝廷没任何好感,对官府委派的粮赋也经常敷衍。大隋征兵的时候,他们甚至逃到塞外去躲避兵役。但今天,他们却不得不拿起了刀。
因为入侵者不管他们是胡人还是汉人,不管他们忠于朝廷还是闲云野鹤,毫无差别地抢光了他们的财产,杀死了他们的妻儿,烧塌了他们的房子。
所以,他们不得不捍卫自己的生存权力,不是他们狂暴,而是入侵者逼得他们正视彼此之间的差别,正视平日里忽略了的血脉和族群归属。
“保持队形!”罗士信大声强调了一句,“保持队形才能杀得更多!”他挥舞着已经被血润粘了的长槊,一槊刺进马前溃兵的心窝。
两股骑兵始终保持着完整的队形,凡是被铁三角夹在中央的,无论是人还是牲口,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机会。被杀得心惊胆战的部族武士尽力逃向两侧,躲开迎面扑来的利刃。他们为了不做下一个猎物,不惜用弯刀为自己在同伴之间砍开一条血路。还有的人干脆策马跳过同伴的头顶,踩着袍泽的身体逃入黑暗。
黑暗中的旷野是最安全的,虽然临阵脱逃的行为会一辈子被族人耻笑。他们不敢回头,不敢倾听袍泽们的惨叫,中原人的攻击太犀利了,挡在他们面前等同与自杀。
几根白羽突然从黑暗处飞来,将仓惶逃命的战马连同马背上的骑手射翻在地。“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撕裂黑暗,紧跟着,数以万计的战马从夜幕中冲出来,横闯向混乱的战场。
刹那间,敌我双方都是一愣。数息后,已经被杀得胆战心惊的部族武士如同见了大人的孩子,哭喊着急驰而来的战马跑去。那是他们的援军,距离崞县最近的一支援军赶来了。那面画着狼头的旗帜太亲切,只要逃到旗帜下,便意味着永远的安全。
“变阵。变阵,前锋合拢,后军展开,北向,锋刃!”秦叔宝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战场上的变化,大声呼喝。号角声如虎啸龙吟,听见自家军令,正在敌军营地中横冲直撞的两千郡兵猛然兜转了一个漂亮的弧线,三角阵汇聚成正方阵,然后方阵中央迅速凸起,两翼后斜,一个全新的锋刃阵型在跑动与厮杀中快速完成。
这是郡兵们演练了数百次的应急方案,在实战中也经历过无数次检验。新杀来的突厥生力军被其自家的乱兵所阻挡,无法立刻投入战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隋军在自己前方不到二百步处调整阵型。几个领兵的叶护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是真的。在他们的记忆中,草原上从来没有任何一支骑兵可以在战斗中突然改变队列,更甭说像这样一边厮杀,一边变阵,一边调转攻击方向。
没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前的隋军发动。“杀,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秦叔宝纵马,舞槊,带领着麾下弟兄刺向了那杆最醒目的狼头大纛。
狼头大纛下的突厥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没想到秦叔宝居然带着两千人的队伍敢向十倍于己的队伍发起进攻。“让开马头,让开马头!”他们用本民族的语言向逃过来的溃军命令,但没有人肯听,那些被吓傻了的部族武士在军阵前推搡哀嚎,非但令骑兵的战马无法加速,而且冲乱了援军的本阵。
“砍!”狼头下的突厥可汗咬着牙吐出一个字,然后猛提缰绳,迎面冲向秦叔宝的战马。不能任由对方就这样闯过来,否则不待中原人动手,光是溃兵就可以将自己的队伍冲垮。几百名护卫见可汗主动迎战,也呐喊着冲了上去。他们一边用脚跟踢打着马腹一边挥刀,砍翻一切挡在面前的活物,顷刻间便在乱军中开出了一条血淋淋的通道。
为了保持整个族群,不惜将最弱小的那几只咬死果腹。这是狼的生存之道,杀人者和被杀者都觉得天经地义。溃兵们被血光吓醒了,哭喊着向两翼让开。实在躲避不及的人则抱着脑袋扑到在地上,尽量不让自己被飞速向头顶踏来的战马当场踩死。数息间,领军的突厥可汗与秦叔宝正面相遇,二人谁都没有犹豫,立刻将兵器挥向了对方身体。
秦叔宝的槊长马急,速度快到令人难以相信。突厥可汗兵器上吃了亏,不得不变招挡架,只听“仓啷!”一声巨响,丈八长槊在半空中嘎然停顿,与此同时,一把四尺长三寸宽的草原弯刀飞上了半空。
“啊―――”失去兵器突厥可汗狼一般长号,挥舞着酸麻的手臂,扑向秦叔宝。秦叔宝将长槊一抖,一横,利用战马将二人距离拉近的瞬间,槊纂重重捣向对方胸口。突厥人穿得都是皮甲,能防御流矢,却无法防御钝物的捶击。眼看着突厥可汗就要被槊纂捣得筋断骨折,斜刺里突然一道白影闪过,秦叔宝胯下的黄膘马悲鸣着竖起前蹄,将背上的主人直接掼到了地上。
刹那间的变化让所有人大惊失色。跟在秦叔宝身后的亲兵本能地拨转马头,以免踏伤自家主帅。跟在突厥可汗身后的狼骑则快速催动战马,试图把秦叔宝乱刃分尸。
黄膘马是千里挑一的良驹,与秦叔宝配合了近十年,从来没有犯过这样的错。闯了祸的它悲鸣着,用躯体挡在了秦叔宝身边,挡住了扑过来的突厥狼骑。一柄,两柄,三柄,十几柄本来砍向秦叔宝的草原弯刀尽数砍在它的身体上。血流如瀑,黄膘马晃了晃,轰然而倒。一名狼骑快速从它身体上跳过,试图抢在同伴前面建立奇功。在马蹄落下的瞬间,此人看到了一双明晃晃的金锏。
从血泊中爬起来的秦叔宝于马鞍下拔出了金锏,一锏砸烂冲到面前的马头,又一锏将马背上的突厥人打了个筋断骨折。没等新的敌手扑上来,他怒吼着,冲向在自己身边与亲兵厮杀的那名狼骑,双锏并砸,将对方连人带马砸塌。然后扫断两条马腿,磕飞一柄弯刀,跳过倒在地上的尸体靠向突厥可汗。十几个突厥武士围上来,想阻挡他的去路,或者背秦叔宝的亲兵截住,或者被秦叔宝本人一锏打死。
戎马二十余年,秦叔宝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黄膘马的死让他彻底暴怒了,双锏舞得向旋转的车轮般,沾死碰亡。跟在突厥可汗身后冲破乱军迎上来的狼骑数量也不多,被秦叔宝的亲卫一阻,也无法再继续前进,只能停下来,与郡兵们捉对厮杀。敌我双方胶着在一处,再无法顾及阵型、队列。双方都红了眼,场面一片混乱。
罗士信距离秦叔宝只有三十几步,但他就是无法冲破这三十几步的距离。溃兵,敌人的援军,自家弟兄,无数人挡在他马头前,让他空有上前救援的心思却使不上半分力气。一名突厥狼骑挥舞着弯刀向他冲来,被他一槊挑飞。但紧跟着另一名狼骑就呐喊着扑上,如飞蛾扑火。
“保持队形,向我靠拢!”罗士信再次挑飞一名敌人,扭头向身边的弟兄呼喝。敌人的援军数量足足是郡兵的十倍,利用溃兵冲阵的策略失败,他必须尽快救出秦叔宝,然后与敌人脱离接触。
“呜――呜--呜!”悲壮的角声在响彻战场。“向罗将军靠拢!向罗将军靠拢!”听到角声后,张江、赵威等人以悲愤的喊声回应。未陷入敌阵的郡兵们重新收拢阵型,以罗士信、张江等人为首组成一柄铁锤。这柄铁捶再次向突厥人和溃兵砸去,砸烂途中的障碍,靠近已经杀得浑身是血的秦叔宝。
不过呼吸之间,秦叔宝身边的亲卫已经只剩下的三个。一名突厥骑兵挥刀冲来,秦叔宝跳步避开马首,然后一锏扫去,将敌人脊梁骨直接砸折。离他最近的亲兵伸手拉住马缰绳,“快,二哥快上马!”。话音刚落,斜刺里又是一道白影,被抓住缰绳的战马和亲兵胯下的坐骑同时人立而起。
“唏――溜溜!”两匹战马哀鸣着,身体瑟瑟发抖。秦叔宝上前一步,用左手金锏托住即将落马的兄弟,右手金锏向后横扫。他扫了一个空,白影中途转向,避开金锏,扑向另外两名亲兵的坐骑。
那白光如同鬼魅,飘到哪里,哪里的战马就自动避开。不光是郡兵们的坐骑受到了惊吓,大部分突厥人的战马也踌躇不前。趁着大伙都发楞的时候,先前被秦叔宝一合击退的突厥可汗带着几名亲兵卷土冲来,每人手里一杆硬矛,直取秦叔宝。
“二哥小心!”三名亲兵跳下坐骑,护在秦叔宝周围。他们的热血染红了矛杆,秦叔宝从一名弟兄的尸体旁跳过,用锏砸翻正在得意的狼骑。一根滴血的长矛刺中了他的肩膀,秦叔宝挥锏将其砸断,然后反手一锏砸烂另一名偷袭着的马头。
反应不及的突厥武士一头栽下马背,秦叔宝一脚跺断他的脖颈。然后踏过战马的尸体,迎上突厥可汗。那名想占便宜的可汗没料到受了伤后的秦叔宝还如此勇猛,“啊-啊”大叫着,把木矛舞得呼呼生风。秦叔宝躲开矛尖,斜上一步,挥锏砸向对方的马颈。
就在这时,白影又飘了回来。秦叔宝听到了身后的惊呼声,不得不收回金锏,抢步避开。鬼魅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落下,轻盈得如一根羽毛。但这根“羽毛”太大了,足足有半岁马驹大小。通体白得如月光下的积雪,只有一双眼睛中闪烁着两点金,灿烂如电。
“狼!”秦叔宝猛然想起了旭子曾经跟他说过的故事,突厥人以狼为尊。这头马驹大的银狼,显然是守护着部落的圣物。刚才战马失控的怪事,也肯定是它的杰作。一股奇寒无比的感觉从脑门一直凉到他的足底,对着那双金灿灿的眼睛,平素无所畏惧的秦叔宝竟然举不起双锏。
“嗷―――”银狼王发出一声长嚎,惊得冲上前的敌我双方战马纷纷止步。下一个瞬间,它凌空跃起,如闪电般扑向秦叔宝。与此同时,狡猾的突厥可汗跳下坐骑,平端长矛刺向秦叔宝小腹。
“不要脸!”远在二十步外罗士信大声喝骂,胯下的坐骑却无论怎么催都不愿上前。眼睁睁地,他看见秦叔宝以一敌二,先躲开银狼王的血盆大口,又磕飞突厥可汗的全力一刺。没等秦叔宝还手,银狼王又从背后扑了过来,得到喘息机会的突厥可汗从尸体中捡起一把弯刀,再次扑向秦叔宝。
“铛!”秦叔宝磕飞了突厥可汗的弯刀,却被银狼王一口咬住了小腿。他疼得身体一晃,蹲了下去。突厥可汗狞笑着抓住了他的双腕,银狼王咆哮着露出滴血的尖牙。
郡兵们跳下战马,拼死上前营救。突厥人也跳下马,狂笑将他们拦开。这些嗜血的民族要亲眼目睹自己的守护神咬断秦叔宝的脖子,那样,意味着他们的部族将被赐予最大的福泽。
就在这时,银狼王突然闭住了血盆大口。它放弃已经到手的猎物,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人群之外。“咬死他,赶快咬死他!”正在与秦叔宝争夺兵器的突厥可汗声嘶力竭地乞求。他力气远不如秦叔宝大,虽然暂时抢得了先手,额头上却已经憋得青筋直冒。
“嗷――呜――呜”银狼王又是一声长嚎,全身杀气瞬间消失。它放弃秦叔宝,不理睬筋疲力尽的突厥可汗,电一般向人群外跳去。紧张到极点的敌我双方将士目瞪口呆,一时间无法做出正确反应,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两军之间闯出一条通道,扑向远处匆匆赶来的一匹黑马。
“甘罗!真的是你!”星光下,一个声音颤抖着说道。“呜呜-呜呜!”银狼王的嚎叫声变成了委屈的哀鸣,它扬起头,用前爪把住跳下战马的那名黑甲将军的胸口,双眼中泪光闪动,就像受了委屈的小狗。
无论是先前的溃兵和后来的生力军都停止了动作,他们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部落里被敬若神明的圣狼正在一个黑甲中原将军胸前撒娇,而那个黑家将军所来的方向,马蹄声犹如奔雷。
发觉身边的情形不对,突厥可汗赶紧松开秦叔宝,转身便逃。秦叔宝跨步欲追,腿上一阵剧痛袭来,他晃了晃,再次蹲下,用金锏支撑住了身体。罗士信带着几名骑兵快速冲上前,从重围之中抱起秦叔宝,然后迅速后退。他们与自己的弟兄汇合。与此同时,来援的突厥人也重新整队,把自家可汗保护在军阵中央。
两支刚才还在以命相博的队伍骤然分开。郡兵们是出于理智,狼骑们却是因为惊恐。“他是附离!长生天任命的附离!”突厥人盯着李旭和甘罗大声议论。附离在突厥语的意思中也是狼,但能让圣狼亲近的附离,则是长生天选择的狼卫,地位和部落里的萨满一样尊崇。
“好了,甘罗,我还有事!”强压住心头的惊喜,旭子放下甘罗,举刀上前,与罗士信等人站到了一处。“呜呜!”甘罗从鼻孔里再次发出一声抗议的呜咽,白羽般穿过人群,站立到了自己主人的脚下。
出于天性,附近的战马纷纷躲避。特勒骠不甘心自己的地位被人夺走,长嘶一声,冲着甘罗仰起前蹄。银狼王怎肯怕一匹黑马,后退半步,伏低身躯。“好了,甘罗,这是黑风!”虽然是在两军阵前,李旭也不得不抽出空来制止这场争斗。他挽住坐骑缰绳,同时用靴尖轻点甘罗的前肢。受了责怪的黑风和甘罗同时发出抗议,“唏溜溜!”“嗷――啊――”,马嘶声和狼嚎声交相呼应。
‘他简直没把我的三万大军放在眼里!’重新回到自家队伍中间的突厥可汗阿史那骨托鲁气得直打哆嗦。自己一方兵力明显占据优势,算上追随黑甲将军杀来的轻骑,隋军的人数也没有自己麾下一半多。但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罗士信和张江将秦叔宝搀上马背,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黑甲将军和圣狼还有战马好整以暇地“玩耍”。
他无法再下令发动攻击,虽然恨得牙根都开始痒痒。对方是圣狼认定的附离,他的兵马已经受到了狼神的眷顾。如果贸然发起进攻,下令者和执行者都会遭到狼神的惩罚。最近几多年来,凭着阿史那家族买通萨满刻意散布的神话,骨托鲁汗轻而易举地收服了弱洛水流域的上百个部落。甚至连室韦和契丹,都因为银狼的存在对阿史那家族表示了臣服。如果骨托鲁自己率先对狼神不敬,失去的恐怕不止是一场胜利。
此刻的天空已经渐渐有了些亮色,微弱的晨光从东方的五台山后透过来,镀了李旭满脸满身。黑风的皮毛在晨曦中显得越发油滑,而银狼甘罗的长豪则泛出了点点金星,远远看上去,充满了神秘与威严。
一些徘徊在两军之间,早就吓破了胆子的部族武士突然跪下来,对着甘罗顶礼膜拜。草原传说中,圣狼出现的地方意味着风调雨顺和牲畜的繁衍。被圣狼轻轻舔上一下,那是长生天的赐福,可以保佑人一辈子平安。虽然眼下圣狼突然选择了一个异族作为护卫,但这一切,无损于人们对其发自内心的崇拜。
“可汗,咱们得把圣狼夺回来!”一个没眼色的小伯克凑到阿史那骨托鲁面前,低声建议。
“夺什么夺!圣狼自己会决定其去留!”阿史那骨托鲁从侍卫手中抓过弯刀,一刀背将小伯克砸了个趔趄。“传令,压住阵脚,缓缓退兵!”发泄完了心中的愤怒,他恨恨地命令,然后用力拨转马头。
“呜呜―――呜呜―――呜呜!”失望的角声在骨托鲁身边响起。听到角声,突厥狼骑,还有夜里被击溃的部族武士以及徘徊在战场之外的散兵游勇同时后退。他们小心戒备着,退出二百步外,又小心戒备着转身,留下几百人断后,大队人马就像迁徙的鹿群一般走过远处被战火烧焦的田野,走过再无一间完整房子的村落,慢慢消失在远处的晨烟之外。
“士信带一千弟兄清理战场。其他人保护秦将军入城!”旭子目送阿史那骨托鲁的队伍走远,也发布了收兵的命令。经过大半夜的血战,无论郡兵还是边军都成了强弩之末,此刻即便尾随突厥狼骑掩杀,顶多也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崞县城的守军在半夜时便被外面震天喊杀声惊醒。因为齐王殿下在城内,所以守城的后军不敢外出接应。直到听见喊杀声几乎消失了,才用竹筐将几名勇士从城头上放下来,命令他们打探城外的战况。
当先一名旅率正碰到率军而归的李旭,远远地看到了在战马前跳跃而行的甘罗,他立刻冲着城头吹响了号角,“呜呜――呜呜――呜”两长一短,正没等旭子做出反应,城头上一阵嘈杂,数百名挽着弓箭的将士探出了身体。
“我是大隋武贲郎将李旭!”旭子见出现了误会,赶紧策马上前几步,冲着城墙上喊道。
“是突厥人假扮的,那头狼就在他身边!大伙千万不要上当!”吹角的旅率虽然莽撞,胆子却是不小,自管冲着城墙上方示警。喊罢,从腰间拔出刀,带领着其余四名弟兄,毫不畏惧地挡在了徐徐而来的“敌军”正前方。
“是那头畜生,那头天杀的畜生!”城头上的守军乱纷纷地喊道,随即将羽箭对准李旭。眼看着一场火并就要发生,旭子只好拨转马头,迅速退出羽箭射程之外。
“大隋武贲郎将李旭奉张须陀将军之命前来勤王!”再度拨转马头后,哭笑不得的旭子第二次表明身份。
“大隋武贲郎将李旭奉张须陀将军之命前来勤王!”数百亲兵同声高呼,将自家主将的身份直接传上城头。
“谁,哪个武贲郎将!”敌楼上突然有人应了一句,紧跟着,大伙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笑脸。
“独孤将军,是李将军和秦将军。秦将军受伤了,赶快打开城门!”校尉张江反应最快,挥舞着横刀冲着敌楼打招呼。
“我说夜里的战术如此熟悉呢!”伴着一阵笑声,独孤林的上身完全探出了城垛口。“开门,开门,是武贲郎将李仲坚和建节尉秦叔宝。公瑾,收起你的刀来。就你那两下子,在李将军面前连三个回合都撑不过!”
最后一句话是冲着那名忠勇的旅率喊的。听到喊声,挡在城门前的旅率张公谨讪讪地收起刀,“卑职张公谨误会了李将军,请将军恕罪!”再度仔细辨认了一下甘罗,他又竖起了两道浓眉,“只是这伤了我无数兄弟的畜生,怎么会在将军身畔?”
感觉到对方目光里的敌意,甘罗立刻伏低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呼呼地声响。张公谨面色大变,向后跳开一步,全神戒备。他麾下的几个勇士亦围成半个圈子,刀尖一致向外。
为了防止甘罗暴起伤人,旭子只好跳下坐骑,用手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它是我自小养大的,后来失落在塞外!若和弟兄们有过误会,大伙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计较!”
“李将军何不早来几天!”听旭子说得坦诚,张公谨眼圈微红,哽咽着道。“咱们后军多少弟兄死在它嘴里。若不是它惊了咱们的战马,咱们怎会被突厥人欺负得如此窝囊!”
甘罗居然咬死了我大隋将士?旭子楞了一下,惊诧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少年伙伴,却看见牛犊大小的甘罗乐颠颠的跑过来,用脖子在自己的腿上挨挨擦擦。
‘它是突厥人的圣物!’旭子蹲下身去,抱住了温暖的狼头。在甘罗的嘴角上,他能看到隐隐的红晕,那是血迹,在昨夜之前,甘罗牙齿下所撕碎的,毫无疑问是大隋将士的喉咙。
‘夜间唆使甘罗咬伤秦叔宝的那个罪魁祸首,想必就是陶阔脱丝的丈夫,阿史那骨托鲁!’旭子抱着狼头,回忆起对方的模样。那是一个孔武有力,思维敏锐的部落首领。刚好配得起陶阔脱丝的如花容颜。
“公谨,你真是越活越倒退,居然跟一头狼较真儿!”独孤林的话从身后传来,喝退张公谨与他的同伴。
旭子苦笑了一下,给了朋友感激的一瞥。有错的不是甘罗,而是将其带上战场的那个人。他记得自己当年为了让陶阔脱丝幸福,把甘罗悄悄留给了她。“除了阿史那骨托鲁的可敦和咱家王妃,谁也照顾不了银狼!”潘占阳的话同时响在他耳畔。
既然甘罗来了,陶阔脱丝会不在附近么?
猛然间,旭子感到胸口有一点点揪,如针般,深深地扎入心底。
崞县是一个名附其实的弹丸之所,如果不是因为在这次外敌入寇过程中成了雁门郡仅存的两个没被攻破的城池之一,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它的名字。这里的城墙只有不高,防御设施也很简陋,破旧的木头城门内甚至连一个瓮城都没有。但大隋将士就在这低矮的土墙后硬扛了二十余天,极大缓建了突厥人对雁门关的压力。
守城的名义主帅是齐王杨暕,实际军队的指挥者却是独孤林。这个含着金印出生的家伙自从去年被皇帝陛下从齐郡召回后便青云直上,如今已经是正三品册授辅国将军,掌管着总兵马接近两万的天子六军中的后军。职位高到令罗士信等人心生“忌妒”,嚷嚷着要求其必须有所表示。
在昔日的同伴面前,独孤林并未显得很得意。相反,在不经意之间,旭子甚至能从他眼里看到几丝无奈与失望。这个年龄与罗士信不相上下的皇亲国戚远不像昔日在齐郡之时那样无忧无虑,仿佛心中埋藏着很多苦闷般,郁郁寡欢。但和众人分别后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故,他又不愿意提及。
齐王杨暕的表现也很奇怪,得知围城的突厥人已经被击溃,他只是出面对李旭、李世民等几个主将表示了一下慰勉,然后就缩进了县衙中不肯再露头。
这种冷淡的态度让罗士信很是不满,待王府卫士的脚步声一远,立刻拉住独孤林,大声抱怨:“看样子我等不该来抢功,再坚持几天,齐王殿下自己就能将突厥人击溃了!”
“小声,这里不比齐郡!”独孤林紧紧地皱起眉头,喝止。
“还不让人说话了。不愿意我们来,明白咱齐郡弟兄班师便是!”罗士信非常不服气,继续嚷嚷。
“士信,小声些。别图着一个人痛快给大伙找麻烦!”刚刚敷好药的秦叔宝也竖起了眼睛。他是罗士信的克星,只要开口便有成效。果然,听完秦叔宝的话,罗士信立刻殃殃地闭上的嘴巴。但他心中依然不服,一双虎目四下逡巡,试图在人群中找一个自己的同盟者。
“士信兄想必不知,很多同陛下一道北巡的朝廷重臣此刻也在崞县城内候驾!齐王殿下见过我等,肯定要赶着去和诸位大人们通报战况,顺带商讨下一步动作。他公务实在繁忙,并非有意怠慢!”见到罗士信的目光向自己扫来,李世民笑了笑,耐心地向对方解释。
他很喜欢罗士信这幅直心肠,所以出言提醒他当心被人弹劾。朝中很多官员办正经事的本领不大,给别人挑毛病使绊子的手段却是不俗。像罗士信这种从没经历过官场险恶的人,很容易便被他们抓住把柄。
“他们?”罗士信鼻孔里发出“嗤”地一声,脸上的表情甚为不屑。‘那些人若是有些真本事,就不会怂恿着皇帝陛下出巡了!’他心里明白,嘴上却保持了礼貌,“如此,倒是罗某莽撞了,请独孤将军勿怪!”
“士信兄不必客气!”独孤林很受不了罗士信对自己的态度,还了一揖,然后笑着补充道:“中午我会摆宴代齐王殿下给大伙洗尘,至于受伤的兄弟,我也会安排专人去照顾。”
“洗尘就不必了,重木有时间不如说说雁门关附近的局势!”李旭见屋子内的气氛有些尴尬,笑着把话题岔到正事上。“我等毕竟远道而来,不清楚战事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云定兴将军带着大队兵马下午就会赶到,大伙休息一夜后,明早就可以向雁门关进发!”
“对,救兵如救火,酒宴的事情以后再说!”长孙无忌也支持李旭的建议,笑着在一旁附和。熟知朝廷内部倾轧的他很理解齐王杨暕对大伙的冷淡。作为已经失宠的皇子,与武将交往越深,越容易受到皇上的猜忌。除非他想下辣手将自己父亲杀掉,否则与李旭、独孤林这样手握重兵的勇将把酒言欢,早晚会引火上身。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独孤林向李旭和长孙无忌二人投以感激的一瞥,笑着说道。“不过我这里知道的情况也不多,突厥人围城围了近一个月,外界得消息几乎断绝!”
几个幕僚捧来雁门郡的形势图,七手八脚地在大伙面前展平。独孤学指着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将他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介绍。他能提供的基本是一个多月前的军情,也就是雁门和崞县守军的具体实力。“天子六军铠甲器械虽精,但很少参加实战。这次又被突厥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损失很大!除了内军和后军外,其他四军基本上已经崩溃了。”
提到军务,独孤林的目光又灵动起来,不复是先前那般苦涩。特别是当他提及城中百姓宁可拆了自己的房梁做滚木,也不愿家园毁于外寇之手时,脸上的表情更加振奋。“能将雁门和崞县两地守到现在,多亏了城内的百姓!齐王殿下已经传下令去,百姓所有损失,他会一人承担。待贼兵退去后,即从京师向这里运送钱粮!”
‘怕是口惠而实不至!’长孙无忌对杨家的承诺素来不相信,肚子里偷着嘀咕了一句。他扭头去看罗士信,在对方脸上也发现了同样的怀疑。
“突厥人几乎是倾巢而来,始毕可汗,骨托鲁可汗,还有塞上的契丹、奚、室韦诸部,加在一起将近四十万!”
“这么多人,他们每天吃什么?”秦叔宝忍住腿上的痛,再次提出相同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细算来,他们抢到的粮食应该也吃差不多了,但至今没有主动退兵的迹象!”独孤林想了想,回答。
塞上诸郡地广人稀,百姓家里虽然有粮食可抢,也不够供应四十万大军的消耗。这种塞上联军既不能深入中原,又不肯后退的情况在秦叔宝等领兵行家眼里非常蹊跷,那意味着有人在源源不断地给他们提供着军需。而据大伙所知,草原民族只种一种叫做糜子的庄稼,产量低得可怜。凭着突厥人自己手中的存粮,根本不可能支持长期作战。
“他们不可能每天只吃吃肉!”李旭想到了一点,但被他自己主动否决。“除非……?”猛然间,一个非常令人震惊的想法从他心底涌起。用力摇了摇头,他把这种想法甩在了脑后。“算了,不管谁给他们提供粮草。咱们既然来了,肯定要跟他们打上一场!”
“后军还有五千骑兵可以与大伙并肩作战!”独孤林点点头,赞同李旭的建议。
“我的飞虎军昨夜损失了四百不到,能出战的还有一千五百余人!”李世民也报出了自己的实力。经历昨夜的观摩和学习,飞虎军的实力至少又提高了一个台阶。所以他非常希望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再从李旭身上学到一些自己没掌握的知识。
除了秦叔宝这员虎将暂时上不了战场外,齐郡郡兵损失也不太大。昨晚劫营的过程中他们几乎没遭到像样的抵抗,后来与阿史那骨托鲁发生了碰撞,也只是匆匆一触就宣告结束,基本没有伤筋动骨。
再加上旭子麾下从边军中精选出来的将士,崞县可以出动的骑兵已经将近一万五千。如果与屈突通和尧君素两位老将军携手行动的话,应该能给突厥人制造一定的麻烦。通过昨夜的战斗,大伙发都现塞上联军的战斗力并不强。单个牧人的体质也许比隋军中的普通士卒强壮,但相互之间的配合和队伍的协调差了很多,与旭子挑出来的隋军精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况且我们还抢了突厥人的圣物!”秦叔宝指指趴在旭子脚边的甘罗,笑着强调。腿上虽然被咬了一大口,他并不打算和一头狼计较。突厥牧人对白狼的敬畏是他亲眼所见,如果能让甘罗和李旭一道打头阵,敌军基本没人敢上前阻挡。
“是啊,这家伙刚好将功赎罪!”听秦叔宝提起狼,独孤林麾下的几个将领也笑着说道。他们依然对自家兄弟伤于狼口的往事耿耿于怀,但看在对方已经于自己站到同一条阵线的份上,勉强接受了李旭的歉意。
感受到了四下里关注的目光,甘罗警觉爬了起来,挺直四肢。它的体形远远大于普通野狼,四条腿伸直后脊梁已经与旭子的腰等高。像长孙无忌这样相对瘦小的将领,甘罗基本上不必起跳,就可以用舌头舔到其喉咙。而它眼中那两道淡金色的目光更是凌厉,无论盯上谁,都能令对方的心里猛然打一个突。
“这家伙,足够顶一员虎将!”罗士信笑着伸手,试图去摸甘罗的脑门。后者却不肯接受他的亲近,快速将头避开,然后竖起耳朵,露出雪白的尖牙。
“这家伙!”罗士信被突如其来的敌意吓了一跳,快速收回胳膊,将手指放在了身后。滑稽的动作令在座将领们都笑了起来,目光里充满了期待。
“可能不止我一个人可以命令甘罗!”面对无数期盼的目光,旭子低声说道。
旭子能理解秦叔宝的建议是出于一番好心。从张公谨等人对甘罗的敌视态度上来看,为了让几路兵马能毫无嫌隙地合作,他也理应带领甘罗为大隋冲锋陷阵一次。算做将功补过也好,算作为其主人效力也罢,如果他不能接受这个要求,接下来就很难凭着四品郎将的身份调动各路援军。
秦叔宝受伤,云定兴年老,罗士信官职低微,李世民威望不足。如今崞县城里能令所有将领信服的,只有他和独孤林。而独孤林本人看起来又心神不宁,根本不像个可以担此重任的模样。
“我等愿听李将军调遣!”有人抱拳施礼,表示愿意听从李旭的号令。他们这样做一半是因为李旭的威名,另一半倒是因为曾经目睹甘罗的凶残。这头浑身银亮的狼给大伙的印象太深刻了,很多隋将落马直接的原因都是由于它。纵使那些战马经受过严格的训练,当看到一头牛犊大小狼扑向自己的时候,依然会将自己的主人扔下脊背。
如果隋军反过来用此物来报复突厥人,被抛下马背死于乱刀之下的就变成了对方。这样的结果不用看到,想想都觉得大快人心。
“还有人能指挥动甘罗,我怕到时候误事!”李旭把嗓音略为提高,再次强调。他无法接受众人的建议,如果他领甘罗冲锋陷阵的话,突厥人肯定会命令陶阔脱丝出马。那样,为了最后保证战场上的优势,他就只剩下的一个唯一的选择。
“还有谁能指挥的动这头狼,咱们先杀了他!”罗士信的话脱口而出。
“对,李将军只管带队向前,我和罗将军护着你。有人上来招呼甘罗,大伙立刻远远地用弓箭伺候!”侯君集的想法也很直接,为了胜利,他不认为还有什么不可以付出的代价。
徘徊在旭子腿边的甘罗仿佛听懂了众人话里的意思,快速伏低身躯,喉咙里滚出一连串咆哮。这是它受了威胁才会有的表现,哪怕威胁者将其重重包围,它都会用牙齿捍卫自己的权力和尊严。
叫嚷着要给李旭做护卫的人们都被吓了一跳,本能地闭上了嘴巴。旭子赶紧蹲身,轻轻抚摩甘罗颈部的皮毛,“甘罗,别胡闹,他们没有恶意!”
“哼哼-嗯嗯!”甘罗一边对附近的人发出威胁,一边用金亮金亮的眼睛看着旭子。那是一种深邃如月牙湖般的眼神,包含着信任与期待。一瞬间,旭子几乎认为自己看懂了甘罗的想法,它不是为自己在抗议,而是为了陶阔脱丝。那是与它相依为命多年的女主人,不能在它面前受到半点伤害。
“好了,好了!甘罗,别淘气!”旭子的声音越发温柔,高大的身体上也不再拥有半分霸气。
张公谨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旋即皱拢了双眉。出于某种原因,刚才他一直在观察着这几年大隋风头最劲的将领,得出的结论却大失所望。‘李郎将不是个值得追随的人’张公谨心中暗自得出结论,‘虽然他的武艺和谋略都很令人佩服,却缺乏一个成大事者应有的狠辣!’
在张公谨眼里,真豪杰必须时刻保持理智。而李郎将先是为了回护一头狼,而不惜得罪守城的弟兄。现在又借着安抚畜生的机会对众人的热情视而不见。种种表现证明,他是个犹如寡断,拿得起放不下的俗人。枉了他也姓李,这样的人只配为人作嫁衣,想在乱世中成就一番大业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另一个能招呼得动甘罗的肯定是个女人!’秦叔宝心细,从旭子手底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上,就猜到了十之**。‘那时候仲坚也就十四、五,年少无知时的风流债啊!’他发出会心得微笑,然后轻轻摇头。
在主人的安抚下,甘罗慢慢停止了咆哮。但它对周围的人群明显不放心,尖尖的耳朵一直不停地抖动,每每周围有稍微大一点的响动,他的目光立刻电一般扫过去。
片刻之后,它终于安定下来,旭子也借此机会稳定住了自己震荡的心情。他慢慢站起身,用目光扫过所有人,正色说道:“敌众我寡,咱们不能把赌注押在一头狼身上。万一甘罗临阵倒戈,就像昨夜在突厥人阵前那样,咱们连后撤的机会都不会有!”
“并且,咱们如果不能取得一场大胜的话,突厥人不会轻易退兵。与其冲进雁门关被敌人再度围困,还不如留在外面,至少不会分薄守军的存粮!”
“守军的存粮倒不用担心,出塞前,天子六军的粮草都运到雁门关里去了。再加上关内原来囤积的一些军粮,光目前守关的这些人吃,足够吃上两三年!”独孤林对雁门关的情况了解比较详细,低声向旭子解释。同时,他也支持旭子与其冲进突厥人的包围之内不如留在包围之外作用更大的说法,“但李将军说得极是,涉及到陛下安危,雁门关里的守军无法主动突围。如果没有稳妥的破敌之策,咱们留在外围牵制敌人的作用更大些!”
“好的坏的都让你一个人说了,小林子,大半年不见,你别的方面没长进,倒是学会了说话!”罗士信对独孤林两面活稀泥的态度有些不满,笑着嘲讽。
换做当年在齐郡,独孤林早就反唇相讥了。但这次,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圆熟是成长的必经阶段,只有吃过耿直的亏的人,才明白圆熟的可贵。“我是就事论事,如果咱们没有稳妥的破敌之策就贸然而行,万一被突厥人打败,非但救不出陛下,反而会动摇了关内的军心!”
他的话引发了一阵嘈杂之声,眼看着敌军在前自己却按兵不动,实在有违众将士的初衷。但李旭不肯让甘罗打头阵,独孤林又不支持轻易与敌军决战,这仗再打下去,却实令人意兴阑珊。
“只要打仗就得冒险,除非能不战屈人之兵!”侯君集对独孤林最后一句话很不赞同,上前半步,大声说道。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接过自己话头的居然是唐公府二公子。“让突厥人不战而退的方法不是没有!”李世民走到地图旁,在雁门之外极其遥远的地方画了个圈,“对付强盗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也感受到切肤之痛。突厥人倾巢而来,其老幼妇孺必然留在老巢。反正雁门关他们一时无法攻下,如果咱们趁这个机会派一支奇兵绕过雁门关……”
他不继续说了,目光飘向窗外。县衙西窗正对着城外的一座孤山,目光越过残破的城头,可以清晰地看到半山坡那些被战火焚毁的树林。由于突厥人焚烧民居引起的山火早已经熄灭,但焦黑的残枝还在,一株株,愤怒地指向头顶的苍穹。
“好个釜底抽薪之计!”众人眼睛俱是一亮,齐声赞道。由于年龄因素,大伙起初对李世民都不太重视。充其量将他看作一个有心无力的公子哥,偶尔立些战功胜仗也全凭了旭子这样的宿将刻意照顾。
但听了他所献的计策,大伙登时对其刮目相看。“好个唐府二公子!”有人心中暗中赞叹。无论这个时候再突出奇兵直捣草原来不来得及,单凭这份果决与狠辣,就足以令大伙佩服。
“临出发前,我已经请了蓟县的罗艺将军派兵策应。”接下来,李旭的话更是令大伙惊诧不已,“所以咱们明天一早可以徐徐前进,在突厥人的包围圈外择险要处扎营,与屈突通老将军互为依托。敌军见我们有备,定然不会贸然来攻。”
他想打一场可以保证很多年的效果的持久战,只有在一战中令突厥人元气大伤,他们下次再想进入中原时才不会忘记伤口的痛。“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刻我大隋虎贲铁骑应该已经进入了草原深处!待突厥人军心不稳之时,咱们再趁机杀上去!”他用手比了个挥刀砍杀的姿势,引发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芒刺在背,突厥人就无法专心攻打雁门关。正当两军长期对峙的时候,草原上突然有噩耗传来…….
“虎贲大将军罗艺肯,肯答应你的要求么?”独孤林双手按住放地图的长桌,激动得浑身都开始颤抖。他问到了整个方案中最关键之处。虎贲铁骑是大隋最有战斗力的一支边军,当年由大将军王杨爽亲手练就。皇帝陛下一直用这支兵马威慑东塞诸胡,从来不肯轻易调动。就连最近三次讨伐高丽,朝廷都没有命令罗艺随行。
但独孤林也隐约听人说过,虎贲将军罗艺似有不臣之心。朝廷只是不愿激起兵变,才一直没有对他采取行动。这次圣驾于雁门关被围,如果罗艺想来营救的话,他的麾下的骑兵早就到了,不应该拖到现在还迟迟不见人影。
“罗艺将军知道这场战争涉及到不止一家一姓的生死存亡!”李旭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回答。一个多月前,他曾经托潘占阳将突厥人蠢蠢欲动的消息带给了罗艺麾下的步兵,并在信中写明了最佳对策。但对于罗艺是否还肯为朝廷出力,他心里亦没什么把握。
经过和程知节等人一番较量后,旭子现在认为罗艺肯定会有所行动。‘我大隋的虎贲大将军见识不会不如几个山大王!’对此,他在心中深信不疑。旭子相信自己当年出塞时遇到的步校尉不是个见识短浅的鼠辈,其所效命的人也不是个那天下人安危谋自家福芷无知赌徒。虽然大隋朝中无知无耻的家伙大有人在,但不应该是步将军和罗艺。
当年正是步校尉手中那杆长槊,还有虎贲大将军罗艺传说,令旭子走上了今天这条道路。一路行来虽然坎坷,但每一步都万分精彩。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种!”当年步校尉转述的话,至今还时常在旭子耳边回荡。他相信,能说出这样掷地有声言语的豪杰,绝不会是向异族屈膝的懦夫。一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强者,在外辱面前亦绝不会弯下高贵的腰。
“如果罗艺将军出马,阿史那骨托鲁第一个承受不住!”仔细扫了一眼地图,李世民兴冲冲地分析。“渔阳郡直接向北,就是阿史那骨托鲁的地盘。还有奚、契丹和霫,听到铁骑出塞,这些跟着来打秋风的塞外部落都要吓个半死!”
他的目光再次看向旭子,笑容满脸,心情却仿佛正翻动着的惊涛骇浪。‘如果仲坚所言真的不是为了给甘罗不出战找借口的话,那岂不是表明他在一个多月前就料到了今天的困境,并为此部好了局。一个可以使唤银狼,目光长远,武艺又高强的人,他的前途走到哪里才算顶峰?’
李世民忽然感觉到嗓子有些发干,心脏不听话地狂跳。他记得当年父亲以玩笑的口吻问自己和哥哥,如何收服李旭。哥哥的意思回答是‘厚待之,以恩义结之’。弟弟的回答是‘不为所用,则为所杀!’而年少无知的自己则认为‘君子直,可欺之以方!’
今天的李旭还真的可以欺之以方么?李世民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半分把握。眼前的仲坚兄高大魁梧,就像道观里供奉着的金甲天王。能把这样一个人收为腹心,在乱世中是何等的福气?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理解父亲当年为什么对旭子另眼相待了,被岁月洗练出来的阅人目光,远非他们这些晚辈的见识所能相比。
“如果罗艺将军已经出塞,我们除了和突厥人对峙外,还需要干些什么?”侯君集的求知心极盛,见众人都陷入了沉思,走到李旭身边求教。
“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个消息散发出去,让各个部落都知道!”李旭想了想,回答,“还有,顺便告诉他们一阵风刘季真的兵马也到了草原上,随时会攻入那些没有男人留守的营地!”
“如此,即便虎贲铁骑没出关,那些大小可汗也坐立不安了!”侯君集眼神瞬间雪亮,长揖到地,“卑职受教。谢李将军指点!”
侯君集虽然表现出一幅若有所悟的样子,但内心深处对对战术的理解与李旭所言却截然不同。旭子用兵素来侧重于取势,厚积而薄发,一旦成功则如沸汤泼雪。而站被李世民一手挖掘出来勇将侯君集则乐于行险。在他眼里,恐怕罗艺兵出塞上和一阵风趁火打劫的消息,都为旭子刻意放出的虚招,目的只是令部族联军不战自乱。
但无论从正奇哪个角度来理解,李旭的计策都稳妥可行。与屈突通互为犄角,一方面可以最大限度的保全自己,另一方面,还非常容易让塞上联军以为更多的勤王兵马正源源不断地赶来,随时将于他们的背后发起进攻。
“诸胡联军人数虽众,却非一个整体。所以,在确保陛下安全的情况下,对峙的时间越长,对咱们越有利。”旭子想了想,继续总结,“所以咱们要么不战,若战,定要打得他们五年之内不敢南窥!”
‘半年不见,仲坚的用兵之道居然精进如斯!’独孤林在心中暗自感慨,同时也感到一种隐隐约约地遗憾。相比之下,在这大半年来一直挣扎于官场漩涡之中的自己,日子简直可以用“浑浑噩噩”四个字来形容。
“此计甚为稳妥,咱们大隋男儿,不应学那些塞外蛮夷,把所有的胜利都寄托到一头牲畜身上!”他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心态,用一种平和且坚定的声音说道。“具体进军细节,还得劳烦诸君一同谋划!”
“好说,好说,都是为国效力,还分什么彼此!”秦叔宝拱了拱手,回应。
“撒播消息的事情,就交给我的飞虎军。这次同来的弟兄中不少人老家都是灵武的,突厥话说得很流畅!”李世民也挺直了身体,拱手表态。
三个最有影响力的将领都先后对李旭的计策表示了支持,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大伙抛开此前的分歧,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具体执行细节补充完整。经过近大半个时辰绸缪后,一个非常庞大,但切实可行的作战方略终于摆到了众人面前。
李旭、独孤林、秦叔宝和李世民四个人商议着,将各项任务一一分派下去。尚未入城的云定兴老将军的‘德高望重’,所以大伙还是将虚张声势和押送辎重的重担交给了他。李家的飞虎军熟悉塞外兵马的作战方式,所以被分拆成小股。一部分装扮成边地的马贼,四下攻击那些已经落入塞外胡人之手,并且疏于防范的边地城市。另一部潜入更远的桑干河流域,在那一带散发草原各部老巢被罗艺和刘季真二人劫掠的消息。
旭子从云定兴麾下挑选出来的边军精骑依旧担任明天进军的主力。齐郡子弟和崞县兵马则组成左右两翼,分别由独孤林和罗士信率领,与旭子所部兵马呈品字型,相互照应着向前推进。
“叔宝兄腿上不方便,所以就暂且留在崞县,指挥剩下的兵马守城。我会向齐王禀明情况,请他将全城防务交给你主持!”独孤林看了看秦叔宝缠满白葛的小腿,低声建议道。
“你们几个尽管放心,只要我活着,大伙的后路一定丢不了!”秦叔宝非常大度,笑着接过独孤林递过来的印信。“城中诸位大人那边,我可能不太擅长跟他们相处!”
朝廷的高官们不会看得起一个来自地方的低级将领,虽然他们的安全依赖于对方的保护。“我把张公谨留下,安抚诸位大人的事情尽管交给他!”独孤林想了想,决定。“公谨,你留下辅佐秦二哥,除军务之外,尽量别叫任何人来烦他!”
“遵命!”张公谨非常愉悦地向独孤林抱了抱拳,“有机会秦大人讨教,荣幸之致!”
“你莫光说嘴,耽误了事情,大伙饶不了你!”独孤林笑着‘威胁’了一句,然后将头转向众人:“弟兄们可以去准备了,记得别耽误了中午的接风宴!”
领到任务的诸将纷纷退下,大堂内渐渐变得安静。片刻之后,独孤林身边就只剩下了李旭、罗士信、李世民和秦叔宝,几个核心人物围成个圈子,一边饮茶休息,一边反复斟酌行动的每一步细节。
众寡悬殊,他们不敢出一丝纰漏。特别是在这种风雨飘摇时刻,一旦这场战役失败,可能半个中原都要生灵涂炭。
“早上我曾看见,很多部族武士对白狼跪地叩拜!”片刻后,秦叔宝目光再次转向甘罗,低声追问。“它在牧人心中的地位很崇高么?好像不用亚于那名可汗?”
“突厥人以狼为尊,在他们的传说中,白狼是神明的使者!”对秦叔宝腿上的伤,旭子依然有些内疚。“突厥王庭和咱们中原的朝廷不一样。大汗之下还有很多小可汗,每名小可汗统帅若干部落,每个部落还有自己的埃斤、吐屯。有些部族武士未必肯服从阿史那骨托鲁的命令,却决不会冒犯神使!”
“怪不得这怪物身上霸气十足!”听到这,罗士信用挑衅的目光看了一眼甘罗,“原来是受人跪拜惯了的!”
后者则以一道凌厉的目光相回应,仿佛能听懂罗士信所说的每一个字。“凶什么凶,再凶我就让人不给你肉吃!”罗士信挤眉弄眼。甘罗不屑地扭转头,目光径直看向了窗外。
“呵呵,还挺狂,改天我掏一窝母狼来,看你还狂不狂得起来!”罗士信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冲着甘罗的背影龇牙咧嘴。
“找一只配上它的母狼可不太容易。当年我带人掏了上百只狼窝,都没找到一只毛色纯白的!”李世民接过罗士信的话头,笑着说道。
说到这,他将头又看向旭子,嘴角挂着笑,眼神中却带上了几分温暖。“况且狼崽很难养,通常离开窝没几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依我看仲坚兄和甘罗的机缘是天定的,别人求也求不来!”
这句话是李婉儿亲口说的。当年在怀远镇时第一次听刘弘基说起李旭的狼,她就和世民私下决定自家也要养一头。但从旭子第一次出征时开始一直找到他彻底脱离李家,婉儿和世民两个都没能找到毛色纯白的狼崽。
“如果那么好找的话,恐怕每个突厥可汗都要养上一头了。”亲眼目睹过甘罗作战时声威的独孤林也笑着插言,“作战时可以顶一员猛将,平时又能帮助他稳定部族!”
“所以我认为阿史那骨托鲁肯定舍不得甘罗离开。对于他来说,甘罗不仅仅是一匹狼!”秦叔宝点点头,把话题不着痕迹地岔回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上来。
甘罗站直身体,耳朵不停地转动。它的目光被窗外的远山所吸引,那些已经焚毁的树林虽然看上去很破败,但最深处却孕育着勃勃生机。动物的本能令它喜欢旷野更甚于喜欢城市,况且在城市中,它感受到的不完全是友好。
“他若领兵来抢甘罗更好,咱们刚好找机会跟他好好打一场!”罗士信立刻站起了身,大声表明自己的态度。虽然甘罗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在内心深处,他却着实喜欢上了这头通灵性的大家伙。如果有人敢威胁到甘罗的安全,他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长槊。
“他与联军主力脱离,咱们的确可以于之一战!”李世民做擦拳抹掌状,响应罗士信的号召。他听明白了秦叔宝想表达什么意思,那的确是个老成可行的建议。但最后的决定权在李旭,唐府二公子没必要惹自家的盟友不快。
旭子轻轻咧了咧嘴,没有回应任何人的话。缓缓地站起身,他又来到甘罗身边,用手掌感受着狼毛的温暖。塞上的秋风已经有些冷了,轻易地就可以吹透甲胄。唯有手指所及之处,还带着淡淡的温暖。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甘罗回过头,目光再度和旭子相对。纯净,深邃,一如多年前的秋日。而旭子却已经不是当年的旭子了,脸上的胡须和目光中的风霜见证了成熟。
“二哥,仲坚刚和甘罗团聚!”独孤林有些于心不忍,低声抗议。
“仲坚,我只是建议!”秦叔宝趔趄着站起身,走到李旭背后说道。
“咱们不能保证突厥人也讲信誉!”旭子背对着所有人轻轻摇头,然后慢慢转过身,带着甘罗走向屋门。
众人全部将目光投向秦叔宝,有人在心中叹服,有人在心中抱怨。但大伙谁都没有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表达出来。大敌当前,他们必须维护一个所有人齐心协力的表象。
就在大伙面面相觑时,已经走到门边的旭子笑着回过头,给了大伙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我会斟酌!甘罗虽然被我养大,但不属于我!”。
然后他快速迈开双腿,追上甘罗已经走远的脚步。绚丽的秋日下,他们两个几乎成为一体,形影相随。
阿史那骨托鲁来得远比大伙预料中的快,几乎是在云定兴的兵马刚刚从南门入城,守卫北侧城墙的士卒就已经看到了代表着突厥可汗的狼头大纛。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阿史那骨托鲁只带了二十几个护卫。并且远远地便停下了战马,以示其此行并非为了作战。
“你说什么,他只带了二十几个人,难道不怕咱们冲出去将他乱刀砍了么?”独孤林无法相信张公谨送来的消息,瞪大了眼睛追问。
“的确只有二十余骑,更远处有些烟尘,但停在了五里之外。他点名请李将军出城叙话。”张公谨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所见所闻,给出一个肯定答案“其中好像有一个是女人,用薄纱蒙着脸!”
‘是陶阔脱丝!’旭子快速站起身,心中仿佛有重锤砸落。阿史那骨托鲁知道采取什么手段最有效,所以他不顾自己的颜面。
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李旭,有人脸上写满惊诧,也有人面带微笑。女人上战场,在中原人看来绝对新鲜。带着女人来和敌军将领叙话,难道他想用美女来交换银狼王么?
“我出城去见他!”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下,旭子轻轻地点了点头。该来的终究逃不掉,他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对这一刻。陶阔脱丝怎么样了,她现在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开心任性。忽然间,旭子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但与此同时,一刚一柔两个身影硬生生挤过来,挡住他心内陶阔脱丝的影子。
是萁儿和二丫,一个温柔如水,一个炙烈如火。沐浴在水与火的温柔下,旭子的心慢慢地不再感到痛。那些陈年旧伤早已经被抚平,虽然留下了个疤,却再也不可能滴血。
‘坏了,那女人是仲坚的老相好!’曾经阅遍花丛的罗士信见李旭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立刻觉察出其中原委。‘怪不得秦二哥也不赞成旭子带甘罗去冲锋陷阵。若是和旧日红粉知己重逢,以仲坚的性子,还真不忍心举起刀!’
“我陪仲坚去会他一会!”一边转着鬼心思,罗士信一边嚷嚷。长身站起,他以最快速度顶盔贯甲。
此刻有着强烈好奇心的不止他一个,李世民、张江、长孙无忌等人都跃跃欲试,就连目前职位最高的独孤林,也忍不住想亲自出城查看一下究竟。但他们的好意都被旭子拒绝了,“我带着甘罗出去就行,就在咱们的城门口,谅他们不敢造次!”
手中有黑刀,身边有甘罗,胯下有战马,二十几个敌人的确不能拿旭子怎么样。罗士信用求援般的目光看向秦叔宝宝,后者却只对他轻轻地摇头。“唉,没劲!”得不到支持的罗士信将头盔向桌子上重重一摔,叹道。
“你若愿意,可在城头替我观敌掠阵!”旭子又笑了笑,说道。
“当然可以!”罗士信闻听旭子松口,浑身上下立刻又恢复了活力。“你莫着急走,我去找把三石半的强弓来!”
“就你的箭法!”众人都被罗士信没头没脑的样子逗得放声大笑,一同打趣道。旭子所说的的确是个折中的好办法,既能满足大伙的好奇心,又不至于被突厥人小瞧了。稍做收拾后,大伙簌拥着李旭和甘罗来到北门口。独孤林先命人给旭子打开城门,又布置了三十多名骑兵在门洞内,待一切安排停当后才陪同其他人一道走上了敌楼。
秋天的阳光很亮,给城外的风景平添几分明媚。碧蓝碧蓝的苍天下,旭子带着堆雪般的甘罗,缓缓离开城门。阿史那骨托鲁的人距离城墙有一段距离,仿佛刻意不想让其他人听见自己的说话。同时,为了让城里人放心,见到李旭单人独骑前来会面,这个手握重兵的突厥可汗立刻命麾下的侍卫向远处退开去。
所有人都听命退开,包括脸上掩着一片淡蓝色面纱的陶阔脱丝。旭子从身影上可以清楚地分辩出面纱后的人就是当日那个曾经与自己相伴在草原上,把笑声撒遍月牙湖畔各个角落的陶阔脱丝。几年不见,她的身材比原来又高了些,也更显妖娆。如果说在旭子眼里当年的陶阔脱丝就是一串略带青涩的鸽子花,现在的她就如同一树盛开的山杜鹃,换了一种风格,但同样美丽得令头顶的日光刹那间失去颜色。
甘罗也发现了自己的女主人,欢快地向前跑了几步,猛然又停住,回过头来眼巴巴地征询男主人的意见。“去吧”对着甘罗渴望的眼神,旭子笑着说道。然后,他看见一道白亮的闪电跨过黑色的旷野,牵引着自己的视线跑到陶阔脱丝脚下。
“甘罗!”陶阔脱丝跳下马,像当年一样热烈地和白狼拥抱。在与对方接触的一瞬间,她的纱巾被风吹落,露出一张洁净,充满喜悦和兴奋的脸。
“坏了,连话都没说就被人家将狼骗走了。这小子,一点定力都没有!”把城外一切看在眼里的罗士信气得直砸城墙,“早知道对方使美人计,咱们就不该让仲坚出来。要是阿史那臭骨头现在把马头一拨……”
“仲坚兄刚好在背后射他。一百步内,你看见谁逃过脱仲坚兄的雕翎了么?”独孤林对李旭远比罗士信等人有信心,微笑着说道。“你看,仲坚兄的弓囊和箭袋的角度,和他平时携带的位置绝对不一样!”
心已经悬到嗓子眼儿的众人手打凉棚看去,果然发现旭子的弓和箭都摆在马鞍后一个极其容是拿到手的位置。“对,他当天射李密就是这么摆的。姓李的那傻子还自以为聪明,结果被仲坚从背后一箭射下马,弄得瘸腿毁脸,现在都没法见人!”罗士信恍然大悟,将捶墙的手收回来,改为抚掌庆贺。
他们听不见旭子在跟阿史那骨托鲁说什么,但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议论声被对方听到。特别是罗士信,简直唯恐天下不乱。“如果仲坚兄这时候把阿史那臭骨头射死了,能不能将那女子和狼一并带回来。”他突然发现这个主意绝妙无比,离城门这么近,以李旭的身手和黑风的脚力,绝对可以在更远处担任警戒的大军做出反应反应之前,平安地撤回崞县。
“士信,别光顾着胡闹,仔细看阿史那骨托鲁可汗在干什么?”秦叔宝对罗士信所提没有品味的建议约略有些不屑,指了指城下,命令。
罗士信乖乖的闭上了嘴巴,和大伙一同观望城下的事态。‘阿史那臭骨头’他不愿意称对方全名,所以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外号来以示轻蔑,‘阿史那臭骨头在和仲坚兄争执,看样子银狼他想要,老婆也舍不得!’心中悄悄嘀咕着,罗士信将长箭搭上强弓。
在一旁观望的突厥侍卫也做出了反应,抽出弯刀,向空着晃动示威。但他们都被那个带着狼的女人喝住了,没人敢上前给自家可汗帮忙。罗士信从城头看去,可以清楚地看见阿史那骨托鲁的手臂比比划划,好像很着急,但又不敢真的与李旭打上一架,模样非常狼狈。
“…..八万大军…..”风隐隐地把远处的争吵声送上城头,臭骨头居然操着一口很地道的中原话,勾得人心里愈发痒痒。罗士信能猜测到,阿史那臭骨头试图威胁李旭。但旭子的表现一直很平和,无论对方如何张牙舞爪,右臂始终虚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好整以暇。
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和陶阔脱丝重逢的样子,每一次,旭子的心绪都翻滚如潮。但真正见了面,他却发现所谓的心神激荡只发生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今天这一刻,自己心里很安宁,就像没风天气里的湖水。所有涟漪只出现在石子落入的一瞬间,涟漪散开后,转瞬就波澜不兴。
“其实萁儿长得和她一点都不像!”听着阿史那骨托鲁毫无意义的威胁,旭子心中慢慢得出离题万里的结论。所谓相似,也许就是初次见面时那种感觉而已。陶阔脱丝是陶阔脱丝,萁儿是萁儿,彼此之间几乎没有重合之处。
他知道自己终于放下了,过去遗憾早已飘散如烟,如今记得的,只有那些成长过程中的快乐。当年草原上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子和那个阳光明媚的小女孩,早已和草原上的年年开放又年年枯萎的野花一样成为记忆里的风景。也许偶尔有一簇似曾相识,但肯定不是当年的那朵。
只要握在掌心,感受到幸福,又何必是当年那朵花,那个人呢?旭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放下的,但他知道不是现在。现在,他感觉到秋天的阳光,每一缕都充满希望。那是只能与最亲密的人分享的快乐,没经历过的人感觉不到。他把目光再次投向陶阔脱丝,看见对方正在和甘罗嬉戏,一人一狼如同胞姐弟般,打打闹闹,亲密无间。跟陶阔脱丝在一起,甘罗是快乐的。但战场上的甘罗不是,虽然在两军阵前,它的模样很凶。
“你,你到底要怎么样?”张牙舞爪半晌后,阿史那骨托鲁气急败坏地问道。发现旭子的目光偏离了方向,他警惕地回头看向陶阔脱丝,“不行,绝对不行!不可以,陶阔脱丝是我的,绝对不能用来交换!”
“放心,我不会抢你的陶阔脱丝!”仿佛很满意对方的最后一刻的表现,旭子说话的口气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你必须单独撤军,带着你麾下的狼骑和大漠东面归你管辖的那些部落退出中原!”他的口气很坚定,根本不容对方讨价还价。“待其他突厥人也撤军后,你请契丹羽棱部的人到雁门关来接回甘罗。谁能接得走它,你的可墩知道!”
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刀法和骑术没有把握,阿史那骨托鲁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用弯刀,不,用马蹄将自己面前这名不知道好歹的中原人跺成一堆肉酱。他刚才苦口婆心的说了那么半天,甚至代表阿史那家族提出了扶植对方为中原霸主的条件。前提是只要他肯交出银狼王,并按兵不动。可对方却好像根本没听明白,反而开出了一个骨托鲁根本无法接受的价钱。
被突厥人支持得中原霸主,即便不能进而称帝,至少也可以割地自立。大隋朝没有几天蹦达头了,稍有些远见的豪杰都知道这个朝廷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无数“英雄”擦拳抹掌试图取而代之,前往突厥请求支援的使者络绎不绝。那些使者奴颜婢膝,为了结成一个战略同盟,无论阿史那家族提出什么样的苛刻条件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那些中原人么,总是把自家利益看得比族群利益高一些!”目睹了无数来自中原的只会摇尾乞怜的软骨头后,阿史那家族得出这样的结论,因此,也更坚定了他们南下的决心。
偏偏眼前这名将军是个异类,阿史那家族将如此优厚的条件主动送上门,他非但没有接受,反而漫天要起价来!
“带着东塞诸部先行撤离,一个月后再派契丹羽棱部的王妃前来接回甘罗!”这怎么可能?那意味着包括阿史那骨托鲁本部在内的东塞诸胡从此始毕可汗决裂,并且他们还不能保证届时隋人会如约送还银狼。
“你,你这是讹诈?”喘了半天粗气,骨托鲁才从牙齿缝隙中挤出这样一句。他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将甘罗抢走,但妻子临来之前曾经提醒过,“附离是当年月牙湖畔最好的弓箭手,苏啜部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包括阿斯蓝!”
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骨托鲁从妻子眼中看到了一抹忧伤。就像二人刚刚成亲时的那段日子一样,妻子眼中的忧伤总是令骨托鲁感到撕心裂肺地痛。他隐约听说过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的故事,里边充满了凄凉和无奈。
一想到妻子当时的眼神,骨托鲁心中就说不出的难受。陶阔脱丝终究跟着他来了,帮助他讨要关系到家族兴衰的圣物。陶阔脱丝很注意自己丈夫的颜面,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向对面的中原人看上一眼。她的目光一直盯着甘罗,温柔而专注,一如她刚刚嫁入突厥的那几个月。
“这不是讹诈,骨托鲁设,你根本没有足够的东西与我交换。你刚才所说那四十万大军,是始毕可汗麾下的。你刚才说对我的扶植,也是整个阿史那家族的。而甘罗最后是交给她”旭子笑着向陶阔脱丝扬扬下巴,“不是阿史那家族。当然,一个月后如果你希望我把甘罗奉献到始毕可汗面前的话,我乐于从命!”
“你,你没有半点诚意!”骨托鲁突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头发根几乎都要竖了起来。‘该死的汉人,他居然对阿史那家族内部的事情了解得这样清楚!’除了在心中咒骂之外,骨托鲁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合适的言辞反击。他虽然也号称可汗,但这个可汗与始毕想比,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实际上,在突厥王庭里,他的官职只是四设之一,地位类似于一方诸侯。更关键的一点是,他的地位并不安稳,如果没有妻子所陪嫁的银狼王以及东塞诸部的支持,始毕可汗早晚会向对付却禺设一样,将其从东北方草原连根拔掉。
这是阿史那家族的内部秘密,中原人很少知道。但眼前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居然掌握得比他们的皇帝和宰相还详细!
阿史那骨托鲁愤怒地转过头去,看向自己带来的部属。‘如果趁其不备将其杀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跃上骨托鲁的心头,‘陶阔脱丝一定非常非常不开心,甚至会将银狼带走!’他能想到那样做的后果,并且,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对方握在刀柄上的右手突然攥紧。
“我不能答应!你即使把银狼王带走,不出三个月,雁门关肯定陷落。到时候我塞外联军大举南下,凭着一个小小的崞县,你根本挡住我们的战马!”猛地将头转回来,阿史那骨托鲁大声回答道。同时,他用手快速地拔出了腰刀。
外围警戒的侍卫们不顾陶阔脱丝劝阻,策马冲了过来。如果可汗大人准备用强,他们拼着将来被可墩责罚,也要上前助一臂之力。
“坏了,突厥人动粗!”站在城头的罗士信焦急万分,双臂用力,将手中的强弓拉了个满。没等他松开弓弦,几只手同时扣住了弓臂,李世民、秦叔宝、独孤林三人将罗士信夹在指头缝间的羽箭硬抢下来,扔到了城墙上。
“士信不要着急,还没到拼命的时候!”李世民笑着劝告,一点都不为眼前的形势感到紧张。
罗士信定睛细看,只见阿史那臭骨头将拔出一半的弯刀又插回了腰间。旭子一动没动,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威胁。而银狼甘罗突然暴怒起来,挡在侍卫们的战马前大声咆哮。那些可怜的草食牲畜不敢向狼口上撞,前蹄高高扬起,惊恐万状。马背上的侍卫们要么被摔了下来,要么控制着坐骑绕向远方。他们可以杀死一切挡住自己的人类,却不敢将刀尖指向神明的使者。
陶阔脱丝跑到了甘罗身边,张开双臂抱住了它。片刻后银狼的咆哮声渐渐停止,灰头土脸的侍卫们讪讪走回了原来的位置。城上城下的目光又转向了阿史那骨托鲁和李旭,看见二人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开始了新一轮讨价还价。
“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为了这次南下,准度了多长时间。光奶豆腐和干肉,就带了足足一万大车。况且你们大隋将领也不都像你,很多人已经跟我们暗中联络!请求我们帮忙灭掉大隋,替百姓主持公道!”
“一个轻易就出卖自己民族的人,你认为他的话可靠么?”旭子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反问。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说,两鸟择木而栖么?大隋皇帝糊涂到什么样子,你心里应该很清楚!”阿史那骨托鲁不回答旭子的问话,继续好言相劝。“你即便救了昏君一时,救不了一世。给中原换个主人,大伙会活得更好!”
“换你们来,烧杀抢掠,把男人都杀掉,把女人都掠为奴隶,那就叫活得更好?”旭子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胸脯快速的起伏。他承认杨广不是个好皇帝,也承认大隋朝廷腐朽透顶。但是,他依然要捍卫自己的家园。
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理解张须陀,目光变得越发明亮,声音也渐渐提高,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怒吼,“我们中原的皇帝昏不昏庸,那是我们中原人的事情。与你们外族无干。你自己看看自己的作为,你们无论打着什么借口,到了哪里带去的不是灾难!”
“我,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兵太多,不好控制!”骨托鲁居然知道脸红,讪讪地解释。
“对,你们只是无可奈何,我们的族人却要面临灭顶之灾。凭什么,就凭你长着卷曲头发和绿色眼珠?长生天在上,你们突厥王庭也是一塌糊涂,为什么不是我们进入草原,替你们主持一下公道?”
“我们这次带来的兵多!”阿史那骨托鲁又濒临爆发的边缘,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们的人也不少。虎贲将军罗艺已经从安乐郡出塞,十天之内,你就能听到他的消息!”旭子冷笑着回敬,脸上的表情十分令人玩味。
“不可能,罗艺将军是阿史那家族的朋友,一直和我们相安无事!”阿史那骨托鲁再次按住了腰间的刀柄,但这回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向外拔刀。‘怪不得最近几日同来的奚族武士个个心神不宁,想必是他们已经听到了什么消息’一股冷汗,悄悄地在他的背上向下流,从脊柱一直流到马鞍顶。出安乐郡后,翻过燕山便是奚族的传统牧场,过了奚族的牧场便是托纥臣,前任设阿史那却禺和他二人经营了多年的老巢。
人马都披有厚甲的虎贲铁骑一直就是突厥武士心中的恶梦,即便双方正面交锋,阿史那骨托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现在从濡水到太弥河的方圆千里之间,每个部落里留下看家的全是些老弱妇孺。
“罗艺将军是阿史那家族的朋友,但他毕竟是我汉人,血浓于水。你不入侵中原,他自然和你相安无事!看看你们在这里都做了什么,如果我带人在草原上造同样的孽,即便没进入你的领地,你会无动于衷么?”旭子接下来的话,更让阿史那骨托鲁头大三尺。
四下里全是焦土,塞上联军将雁门郡四十余城当作了杀戮和抢劫的乐园。每下一城,他们尽情地屠戮,尽情发泄。没有人想过维持一下军纪,被杀的不是他们的族人,他们犯不着为此操心。
同理,如果虎贲大将军罗艺挥师塞上,东塞诸胡也不是他们的族人。况且,由大将军杨爽训练出来的虎贲铁骑一直有着残暴之名。想想草原上处处都是黑烟的场景,阿史那骨托鲁的身体就直发软,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跟着柔和了不少。
“罗艺将是我们突厥人的好朋友!”他用连自己都无法确定的语气再度强调。这份交情是打出来的,当年罗艺跟着杨爽跟突厥人打了无数仗,直接导致了突厥分为东西两部。后来大隋和东突厥启民可汗结亲,一道击败了西突厥。阿史那家族能有今天的辉煌,可以说与大隋的支持密不可分。同时,大隋一些边军将领也与阿史那家族的一些英雄成了朋友,私下里书信往来不断。
罗艺有不臣之心,阿史那骨托鲁对这一点很清楚。最近几年,突厥一直在向罗艺所辖的地区大量输入战马。但阿史那骨托鲁却无法保证罗艺会对联军在雁门的行为无动于衷,正如旭子所强调,罗艺将军毕竟是汉人。
一边是利害相关的‘友谊’,一边是与生俱来的血脉亲情,阿史那骨托鲁吃不准对方会选择什么。而令他感到惊恐地是,对面的隋将好像还有其他棋子隐藏在掌心,根本不止罗艺这一路。
“你可以等等看,我不勉强你!”旭子轻轻地吹了声口哨,甘罗跳出女主人的怀抱,在骨托鲁惊诧的目光中,快速跑到了黑风脚下。特勒骠无法忍受狼身上的血腥味道,不住地打响鼻抗议,旭子却不肯再迁就他,用力拉紧了缰绳。
一人,一马,一狼,静立在秋天的阳光下。阿史那骨托鲁突然发现自己很虚弱,虚弱得几乎在对方面前难以抬头。‘陶阔脱丝无法控制银狼王,附离才是真正的神选!’事实摆在他面前,不由得他不退让。
“我如果单独撤军,就会成为所有突厥人的公敌。回到草原,始毕可汗肯定第一个要征讨我!”他一边擦拭掌心的冷汗,一边呻吟。“我,我不能为了一头圣狼,而出卖自己的家族!”
“你不是出卖,而是帮助!帮助家族免于灾难”旭子在马背上俯身,拍了拍甘罗的头,然后指了指陶阔脱丝。得到男主人允许的甘罗再次跑向了女主人,根本不在乎阿史那骨托鲁的脸色有多难看。
“知道刘季真这个人么?他也是我的好朋友!”旭子向阿史那骨托鲁示够了威,重新在马背上将身体坐正。
“你说的是一阵风?”阿史那骨托鲁愈发紧张,对方每说一句话,他心里都像被砸入了一根楔子。他突然很后悔前来跟李旭交涉,早知道这样的结果,还不如直接挥师攻城。那样虽然也可能是一场惨败,过程中却不像现在这样绝望。
“他自己说,他是呼韩邪大单于的后人。草原的真正主人!”旭子点点头,笑着抛出另一个让人闭不上嘴巴的消息。
“长生天!”阿史那骨脱鲁恨得简直想打自己嘴巴。“那个叫附离的汉人不可轻视,能不与他交锋,尽量不跟他交锋。”他记起却禺曾经的叮嘱,却明白悔之已晚。
呼韩邪大单于的名字草原上无人不晓,他是一个现在已经衰亡,当时强大无比的民族,匈奴族的可汗。从血统上分,无论是突厥、室韦还是契丹,都传承了一部分匈奴人的血统。所以无论刘季真的匈奴大单于之后的血统是真的还是编纂出来的,只要他亮出这个旗号,肯定能把草原搅得一片大乱。
而刘季真的残暴之名更甚于罗艺。虎贲铁骑虽然凶悍,毕竟是大隋的正规边军。刘季真麾下却是一窝马贼,一窝走到哪里抢到哪里的疯子!
“假的,他姓刘,根本不是匈奴人的姓!”骨托鲁听见自己的声音,感觉到里面充满了绝望。
旭子没有反驳,只是还以微笑。双方都明白这个笑容包含着什么意思,当年建立后汉的刘渊便姓刘。他是纯正的匈奴人,冒顿单于之子,根本与汉人没有半点关系。至今,大隋境内有无数刘姓家族,便来源于这一血脉。
“你到底想干什么?”骨托鲁终于发现自己是在和传说中的恶鬼打交道,悲愤地吼叫。
“等,你和我一起等,不出五天,始毕可汗就能得知刘季真和罗艺已经出塞的消息。他们两个攻击的不光是你的领地,其他几个可汗也会受到威胁。到时候,是否向始毕可汗建议退兵,你们自己决定!”
旭子笑了笑,给出了一个非常体贴的答案,“对你而言,提建议不会有任何风险。只要联军退出长城,你就算履行的退兵的承诺!”说完,他再次打了个呼哨,同时拨转马头。
甘罗电一般跑了过来,跟在了主人身后。陶阔脱丝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丈夫,满脸歉然。看到妻子脸上的表情,阿史那骨托鲁知道自己已经输干净了,苦笑着追出几步,“等等,李将军,附离兄弟,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说罢!”旭子带住战马,笑着转身。他不愿意让对方看见自己的马缰绳,那里已经被汗水浸得变了颜色。再耽误片刻,阿史那骨托鲁肯定会发现破绽。
“你姓李?”骨托鲁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目光也变得咄咄逼人。
“没错!”旭子楞了楞,回答。
“我听你们中原萨满说,姓李的皇帝将取代姓杨的皇帝!”阿史那骨托鲁终于扳回了一点颜面,看着李旭瞬间苍白的脸色,大笑着拨转马头。
“骨托鲁兄弟!”李旭突然也笑了起来,望着阿史那的背影喊道。“我也有个疑问?”
“什么事?”骨托鲁再次拨转马头,脸上充满得意。他知道自己刚才那一下击中了对方的要害,一个姓李,手握重兵,功劳巨大,又能驱使神兽的将军,在杨广麾下还能活得长么?
“如果始毕可汗不幸中箭,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不要急。我大隋义成公主该托付给谁呢?”旭子突然变得很饶舌,嬉皮笑脸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