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从马鞍后抽长刀,用刀尖推正面甲,然后双腿用力磕了一下坐骑。黑风发出一声愤怒地抗议,迈开四蹄,顺着山坡冲了下去。在他们身后,是一千余名轻骑兵,驾驭着各种各样的战马,也包括一部分高大的骡子,列队飞奔,宛若洪流。
脚下的地形不太适合骑兵作战,过于松软的土地,过于茂盛的杂草,还有藏在杂草底下的石头与土坑,都对高速推进的骑兵构成了致命威胁。连日来,已经有近百名弟兄伤在了自家马蹄下而不是敌人之手。但此刻旭子不能爱惜士卒,到目前为止,对付义军最有效的手段还是骑兵冲击。两到三次大规模突破可以极大地打击他们的士气,甚至将他们彻底击溃。如果换做步卒接战,则双方至少要打上两个时辰才能收到同样的效果。长时间的缠斗会带来更大的伤亡,与敌人拼消耗,郡兵们拼不起。
此番移师荥阳,张须陀大人只带出来了一万五千名弟兄,剩下的弟兄还要留给裴操之大人带着守家,一旦老巢被贼人抄了,四下蔓延的悲观清晰可以于数日之内迅速击溃这支队伍。
临行之前,张须陀大人与新任通守贾务本大人约定,在到达荥阳的一年之内,他将陆续归还从齐郡带走了士卒。“如果朝廷给的物资充足,一年时间内李将军和我定能训练出两万新兵来,到时候齐郡和荥阳前后夹击,必将河南各地的贼寇扫荡干净!”张须陀大人信誓旦旦地承诺,仿佛根本没将对手放在眼里。
“我就与张大人立下一年之约,大人尽管去,一年之内,贾某定保弟兄们无后顾之忧!”曾经做过鹰扬郎将的贾务本亦大笑着回应,豪气干云。
二人都尽力不去看对方眼里的忧虑,大战在即,他们需要表现出一些自信来稳定军心。但宾主双方谁都清楚,一年后,万五出征弟兄们未必能剩下多少人还能活在世上。兵凶战危,古往今来,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者已经算得上良将。而大伙要面对的敌军有数十万,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不断增加的可能。
自从离开齐郡后,半个月内他们连续和不同的敌人打了四仗。每次都将敌军击败了事,从不与任何一支盗匪做过多纠缠。张须陀不打算在沿途的盗匪身上消耗过多实力,那些都是李密派出来送死的。作为瓦岗军的新任军师,李密与其前任徐茂功的最大不同是他不在乎牺牲。当然,眼下牺牲的都是那些外围的小鱼小虾,真正的敌人隐藏在最后面。在试探清楚官军具体实力之前,李密不会轻易与官军交锋。
所以,郡兵们也不肯轻易让敌人探明自己的虚实。他们每次作战都以骑兵为主,步卒只用来做局部配合,更确切地说,是在战斗后打扫战场。这种只露牙齿给人看的战术很容易被流寇们误解,将官兵一方的实际战斗力放大数倍。张须陀要的就是此种效果,如果能不战就剪除瓦岗军羽翼的话,他不介意把假象造得更轰动些。
制造假象的同时,也往往意味着一部分人要付出牺牲。最艰巨的任务由旭子亲手训练出来的轻骑兵们承担。连日来,他们犹如一把剔骨刀般从盗匪身上割下一块块血肉。同时,他们自己也像极了一把用久了的刀,刃上布满了豁口。
“放箭,放箭!”面对着急刺而来的钢刀,明威将军王冬生慌慌张张地喊道。他本是韦城贼周文举麾下的六当家,刚刚被外派做一军主将不到三个月,连李密册封的明威将军这个官职到底应该属于几品几级都没弄清楚。如果现在就死了,自觉未免太对不起这身官衣。
站在队伍后排的义军弓箭手拉开打猎用的拓木弓,将羽箭乱纷纷射出去。与主将王冬生一样,他们成为瓦岗军士卒的日子也不到三个月,对如何与正规官军作战没半点儿经验。虽然大伙以前也曾击败过前来征剿的地方兵马,但那些对手都是和他们一样迷茫的农夫。双方的作战结果基本上靠运气。一场风,一阵雨,或猛然从山上滚来的一块石头,都可能左右战局。
但今天,他们看到的却是一支不被外界条件所左右的队伍。数以千计的羽箭从半空中落下去,也不过只是让前冲的队伍约略停滞了一下。紧接着,这支队伍却冲得更急,根本不顾有多少人受伤。
“放箭,放箭!”看到对手的冲锋速度根本没有减慢的迹象,王冬生喊得更慌张。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个明威将军当得是否值了,虽然同村出来的弟兄们只有他一个当上了将军,并且只有他一个人在瓦岗山脚下分了四十多亩地,起了一套大房子,娶了婆娘。但如果一个人要战死了,这些东西恐怕都要落于别人之手。
第二波箭雨又从天空落下去,射倒了十匹个疾驰而来的战马。马背上的敌人突然消失不见,在一名骑黑马的头领统帅下,他们全部采用了镫里藏身的姿势。这个姿势让羽箭很难将他们射中,即便射中了也很难一箭致命。
敌人冲过来的速度非常快,转眼与义军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五十步。所有弟兄都感觉到了地面的颤动,呼啸而来马蹄的声音压住双方的战鼓声和呐喊声,震得人手脚发麻。弓箭手们哆嗦着再次弯弓,他们只剩下了射出一箭的机会。但这样差的杀伤效果,他们不知道下一箭射出后,自己还有没有逃命时间。有人的脸色变得煞白,握刀的手开始不住颤抖。有人则低低的弯下了腰,大小腿不住打战。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想逃走,急冲而来的战马太高大了,令人不敢抬头仰视。即便大伙有机会将它拦住,也会被那些倒下的尸体活活压死。
“长矛手,上前三步。下蹲!”关键时刻,王冬生想起了瓦岗军徐四当家教导的一个绝招。徐四当家现在的官职是冠军将军,内军总管,官爵和封号加起来有门帘子那么长。对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称呼,王冬生记都记不住,他只记得徐茂功炼的军队很齐整,比自己麾下这些弟兄们强很多。他本来也想找时间跟徐茂功学学如何将自己麾下这些人训练得如徐茂功麾下的内军那样强悍,可是没等和对方说上几句话,就被接到了前往济阴阻截官军的任务。
“若与骑兵遭遇,临阵不过三射,所以用好你的长矛手,关键时刻他们能救命!”临行前,徐茂功低声向他吩咐道。在王冬生的印象里,徐茂功这个人看上去远远比二当家李密牢靠些。但各地来的寨主和头领们都推崇李密,王冬生也只好跟在大伙身后随大流。
山寨里许多规矩是不写在明面上的,但如果你触犯了,绝对会死得很难看。王冬生正是因为牢牢记住了这一点,才从一个亲兵慢慢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持木杆长矛的弟兄们快速上前,用手中兵器摆出一道夺命的丛林。他们彼此之间的步伐差距很大,因此排出的矛墙也显得凸凹不平。即便这样,矛墙还是在极大程度上稳定了军心。躲在矛墙后的弓箭手和短刀手们重新振作起来,从腰间拔出各自的兵器。大伙还有一博的机会,只要使长矛的弟兄们能让战马顿片刻,大伙就能围杀马背上的官军,论人数,义军军可比官兵多十倍。
仿佛看到了山贼们有所提防,骑兵们的前冲速度突然变慢。这个现象令王冬生暗自庆幸,“弓箭手!”他拉长了声音喊道,准备让麾下的弓箭手们进行第三次齐射。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头顶的天空暗了一下。
五百支,至少五百支,王冬生惊骇地想到。五百支羽箭突然从急冲的马队中飞起来,冲上天空,遮断阳光,然后,整整齐齐地砸进了长矛手的队伍。只有简单薄甲护身的长矛手们立刻就倒下了一整片,矛墙亦如被洪水泡了一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还没等义军将士们惊叫出声音,对面的光秃秃的马背上突然又重新出现了人影,冲在最前方的官军士卒从战马腹部将身体翻上鞍子,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兵器。
最前方的是一柄黑色长刀,漆黑如墨,冰冷如霜。紧接着,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得极不真实。王冬生只看见黑色的刀光一闪,然后自己的前队就像秋天里的庄稼般伏倒了一整片。战马的嘶鸣和人的哭泣声中,一面面战旗接二连三地消失。曾经以勇悍著称的弟兄们纷纷转身,在敌人马前四散奔逃。
那人,那马,那刀,斜着兜了半个圈子,拦路的矛墙即土崩瓦解。王冬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落荒而走。
注1:突然发现,‘执子之手,与子协老’居然是一手反战诗歌,而不是简单的情话。
看到敌人乱哄哄地逃走,李旭没有下令追击。他对追杀一伙丧失了战斗勇气的蟊贼没什么兴趣,特别是在可能让自家弟兄遭受损失的情况下。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他怀着同样的心思,罗士信的战马从后面追了上来,斜**山群贼之间。没等李旭做出相应配合,他抬槊,挑翻了一个喽啰兵,又用马蹄踩倒了另一个,紧跟着,他将槊上的尸体摔飞,然后将长槊像投矛一样抛了出去,将骑在马背上一名山贼头目撞下来,钉在了葱茏的草地上。
两名骑着马的亲兵快速冲过去,一人从山贼头目的尸体上替罗士信拣回长槊,另一人用刀割下了死者的鼻子。周围的义军喽啰没胆子阻拦,只顾低着头逃命。“罗士信来了!割鼻子的罗士信!”有人带着哭腔喊,连滚带爬,跌跌撞撞。
“鸣金收兵!”李旭抓起将旗,交给身边的周醒。然后策马追了上去。“士信,你怎么来了?”他一边冲,一边大声地和同伴打招呼。罗士信的职责是带领另一队轻骑在侧翼防备瓦岗军的埋伏,按常理,这个时候他不该出现在战场上。
“看你打得过瘾,手痒了呗。你放心,我把麾下弟兄们交了秦二哥带着,耽误不了事!况且这么点蟊贼,也玩不出太大的花样”罗士信笑了笑,大咧咧地说道。
他的亲兵策马跑了回来,将一根穿着三只鼻子的麻绳替他系在了坐骑脖子上。那是三名义军死者的鼻子,从对手身上收集零碎儿,是罗士信的最大爱好。吃草为生的坐骑不喜欢血淋淋的东西,不断地打响鼻抗议。罗士信却不肯体谅它的难过,伸手将麻绳扯起来看了看,然后抬起头,咂了咂嘴巴,脸上的表情好像意犹未尽。
敌人没有战马,所以逃得并不远。但李旭的身体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他的身前。“仲坚兄这里了望着,我再去砍几个就回!”罗士信举起槊,示意李旭让路。“这些天来,仗都让你一个人打了,憋得我浑身难受!”
李旭轻轻提了提马头,挡住了罗士信的去路。“穷困莫追,况且这些人都是小喽啰,杀多少也其不到消弱瓦岗军的作用!”
“没意思,没意思。你这人就是婆婆妈妈,你不杀他们,哪天他们得了势,嘿嘿!”罗士信用手比了个砍脑袋的姿势,“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秦二哥和你一个德行,可惜重木回去了,要不然,我们哥两个来打头阵,嗨!”
说起昔日的同伴,罗士信脸上的表情愈发意兴阑珊。平素大伙结伴出征,总是李旭和秦叔宝做一路,他和独孤林做一路,张须陀大人居中调度。结果独孤林被皇上召回去了,他只好自己独领一军。虽然弟兄们在他的带领下依旧是每战必胜,但其中过程总象菜里缺了盐,让人再提不起兴致去回味。
“重木若在,也不会允许你乱杀无辜!”李旭摇摇头,回应。罗士信是个很好的同伴,只是性子过于狠辣,每次冲到战场上,不将眼前的敌人杀干净了就不愿意住手。平素张须陀为此没少敲打了他,但屡教之后,其本性依旧。
“重木才不像你这样烂好心呢!”罗士信收槊,弯腰,从草丛中抄起一根酸柳茎,用手掌搓了搓,掰下最嫩的一段,直接扔进嘴巴。
绿色的汁液立刻染上了他雪白的牙齿,随着嘴唇一开一合,他的话也略微带上了些酸酸的味道。“只有硬得下心肠来的人,才能成大事。他这回被皇上召到身边,肯定是要授一个大大的官职!他小子文武双全,心思敏锐,过上几年,高官得坐,说不定就将咱们大伙给忘了!”
“重木要面对的处境,未必比咱们现在好多少。两军阵前,至少你能看清楚谁是敌人,谁是同伴!”李旭摇头,有感而发。他能听出罗士信话中的羡慕意味,但他不认为独孤林在朝廷中的日子比在军中逍遥。
独孤林是当今圣上的姑表兄弟,算得上骨肉至亲。但帝王之家,又怎会有太多的亲情在?如果真得能在京师活得很顺心的话,独孤林当年也不会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跑到齐郡来受苦。
但他却必须回去,一方面为了自己的家族,一方面为了自己的表兄。肩头所承担的担子,比指挥一支队伍重得多。其中的风险,可能也不亚于平素与敌人面对面的博杀。
“也倒是,皇上身边奸臣多。咱们这边,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罗士信想了想,感慨地点头。“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啊,说实话的人气吐血,说假话的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说皇上不是圣人么,怎么有些香臭不分呢?”
“有其君,必有其臣。皇上如果不是爱听奉承,大臣们也不会尽拣好听的说!”前来交令的亲兵校尉周醒听到罗士信的话,猛然插了一句。
李旭对属下包容,所以他肚子里也藏不住话,有什么就直接向外倒:“弟兄们都觉得这仗打得挺没劲。四野里全都成了贼了,就咱们这点人算官兵。明知道咱们是剿匪来的,沿途那些堡寨,庄主却一个个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他奶奶的,到底谁是兵,谁是贼啊!”
“周校尉,注意你的言辞!”李旭大声喝令,脸色不由得有些尴尬。罗士信说话可以口无遮拦,那是因为他身上有无数战功挡着。只要四野里有贼人存在,就没有官吏愿意找他的麻烦。但周醒只是个小小校尉,如果被人将他刚才的大逆不道之言捅上去,就算自己出面给他说情,估计也免不了流放千里。
“嗯,我们兄弟聊天,你不要插嘴!”罗士信出人意料地没赞同周醒的话茬,而是回头呵斥了对方一句。转过身,他又以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道,“仲坚见过皇上,你说,皇上真的那么容易被人蒙么?”
“圣上,圣上偶尔也会受人蒙蔽!但最后,他应该能看穿那些说谎者的嘴脸!”李旭尴尬地转过头,四顾而言他。“弟兄们差不多打扫完战场了,咱们回去交令吧!”
皇帝陛下真的有幡然醒悟的那一天么?李旭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陛下对他身边的人信任、包容,对追求的目标执着不懈。这些性格,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值得赞扬的优点,但放在一国之主的身上呢?
他无法做出结论,却清晰地记得此番剿匪途中经过一些堡寨时的遭遇。那些结寨自守的庄主、堡主们看到官军的旗号,立刻敲锣打鼓地将粮食、牛羊送到军前。但他们,却谁也不曾主动邀请士兵们进入庄子中休息。
他们都躲在几乎和历城城墙一样高的堡墙后,紧闭着庄门,直到官军真的走远。虽然,如果官军想强行入庄的话,攻破那些大门花费不了半天时间。
李旭理解那些把自己关在围墙内的人们,如果他现在还在易县,也会拿着弓,跟随族里的长者躲在堡垒后。当朝廷已经不能保护百姓时,大伙只好想办法自己保护自己。张须陀曾经跟他提起过,在上一个乱世,土匪遇到比较坚固的堡垒通常不会强攻,而是根据周围田地的肥沃程度,提出一个数字来,由庄子里的守卫者决定是否支付。如果双方能达成协议,则可以相安无事。
大伙将此种交易叫平安费,取得是花钱买平安的意思。庄子支付了土匪们要求的物资,对方则一年之内不可以再进攻,否则就会被人耻笑。大多数土匪能做到言而有信,但也有土匪不遵守这个规则。那样,堡垒里的男人就要拿起兵器来拼命。一旦庄子被破,大伙通常谁也活不成。
河南各地的庄主们显然在心里把官军和土匪归结为一类,所以当张须陀的旗号在他们的堡垒外出现后,庄主们首先想到的是支付一部分“平安费”,请军爷们快点上路。至于开庄门迎客,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即便外边的官军货真价实,他们的纪律也未必比土匪好到哪里去。并且,最近一年来,的确有官军冒充土匪四下打劫。而土匪冒充官军诈门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加入瓦岗军后,活跃在东郡、东平、济阴等地的大部分土匪都采取了这种收“平安费”做法。根据一路上了解到的情况,李旭惊诧地发现几支打着瓦岗军旗号的土匪向庄子里收的钱,好像比大隋朝目前的赋税还低些。当然,这指的是实际征收数字,如果光看朝廷表面上征收的那部分,大隋朝的百姓应该家家都富得流油。但如果那样做,地方官员和胥吏们就没了油水可捞。他们可不会白白替朝廷忙活。
“贼比官府收得少!”一边想着这些荒诞的事实,李旭一边带着弟兄们重新向主力靠拢。下午的战斗中,他麾下的弟兄阵亡了三十六个,伤了一百一十四人。加在一道,正好减员一百五十之数。被击溃的义军大概有一万挂零,当场被杀的不多,大部分都翻山越岭地逃走了。也有少部分人因为腿脚不利索或受箭伤较重,被齐郡官兵所俘虏。李旭命人用绳索将其中衣着比较整齐的捆起来,拦腰拴成一串,由亲兵们押着送到张须陀的中军处拷问敌情。
“完胜?”张须陀见李旭平安归来,笑着迎上前,问道。
“完胜!当场格杀了四百七十多,抓了两百多俘虏。其中有几人可能是头目,我将他全部押了过来!”李旭向身后挥挥手,示意周醒等人将俘虏带上。
“好,让老夫来看看李侯今天又抓了几名将军!”张须陀捋了把胡须,打趣。
将官兵的编制引入义军队伍,是李密到瓦岗山后做出得一大创举。如今,追随于瓦岗旗下的各支流寇都有了自己的名号,大小头领们也不再被称简单地为当家的,而是拥有了从大将军到执戟长等一系列颇为完整的官称。像原来的瓦岗大头领翟让,现在就被群盗们公推为东郡公,大将军,上柱国。而瓦岗山原来的二当家徐茂功则成了冠军将军,内军总管。
近一年多时间里瓦岗军膨胀过快,而前来投奔的各位当家们原来又互不统属,为了表示公平起见,李密通过翟让之手给大伙委派的官职就未免偏高了些。据李旭等人估计,贼军中带着三千喽啰的便可拜为郎将,五千以上者则为将军。他们的军官如此之多,以至于双方交手半个多月,郡兵们已经阵斩了一名忠武将军、一名宣威将军和一名定远将军,并且还活捉了十几个正五品郎将。
齐郡众将士数日前早已通过俘虏的口得知了瓦岗众将军泛滥的情况,因此大伙被张须陀的话逗得哄堂大笑。待笑够了,亲卫们一边擦着笑出来眼泪,一边向俘虏队走过去。挑选其中铠甲穿的最好的向外拉。这是鉴别俘虏身份高低的最佳方式,基本上十拿九稳。打着替天行道的人们一旦捞到了好处,往往都先将好处捞给自己。
第一个被刀斧手拉进中军帐的人自我介绍其官职为游骑将军,言语之间颇为倔犟。张须陀温言问了他几个关于瓦岗军的具体战术安排问题,他一概自称不知。罗士信出言要挟,此人却冷笑着骂道:“要杀便杀,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反正老子自从走上这条路,也没想过长命百岁!”
“也罢,我会将你尸体安葬于此,墓碑上面刻好你的名姓!”张须陀见对方无意求饶,挥了挥手,命人将其押走。
“多谢,碑上刻匡城李华亭便是!”瓦岗游骑将军李华亭笑了笑,大踏步走了出去。
“这人倒是条汉子!”望着敌将的背影,罗士信低声赞叹。“可惜做了山贼,否则倒也合我辈的脾性!”
“战乱之时,死得多是豪杰。”张须陀也感慨地摇头。如果换做五年前,像李华亭这种磊落的汉子,未必不能为国家做事。而现在,他却只能早早地化作荒野中间的一捧黄土。
“如果有机会谋得出身的话,谁又愿意做反贼?张大人没看出来么?这个人死都不怕,却非常在乎自己的官称和名姓!”随同大伙一道前来讨贼的北海郡丞吴玉麟心细,在一旁低声提醒道。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叹息。帐中诸人都与流寇山贼交手多年,早些时候,大部分百姓从贼的原因是活不下去。而从今年开始,敌人中间出现了大量的府兵低级军官、官府底层小吏和不得志的读书人。他们是为了出人头地而从贼的,目的明确,在流贼之中起到的作用也相当大。在这些人的帮助下,许多规模颇大的流寇都安顿下来,开始一城一地的经营自己的老巢。
如果朝廷能在选拔官员的时候稍微给平民出身的人点空间的话,也许各地的叛乱不会这么严重。但这种假设根本无实现的可能,大隋朝的朝政把持在世家手里,他们不会做出自损利益的举措。
第二名被推进中军帐的俘虏明显还是个孩子,嘴巴上的胡须刚刚长出,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稚气。他大腿跟上受了一处箭伤,胸口处有个硕大的马蹄印儿,因此走路不是很稳。但在回答张须陀的话时,却努力挺直了身体。
“壮士今年贵庚?”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张须陀决定换个方式审问。以他与流寇打交道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年龄小的人心机不多,比较容易从其口中套话。
“你说啥?俺不懂嗨!”少年人瞪大眼睛,嗓子里带着极其浓郁的乡音。
“大人问你今年多大了?”吴玉麟再次重复张须陀的问话。
“十五,属小鸡的。大人问这个干啥?莫非还想放俺回家么?”少年人挺起胸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大人。
“放你回家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在贼军中做什么官。还有其他队伍在哪里,李密都做了什么安排!”张须陀和蔼地笑了笑,说道。
他的面相本来就不太凶,笑起来更像一个忠厚长者。谁料对方却不上当,向地下吐了口带血的吐沫,傲然道:“俺叫黄狗剩,没大号。是瓦岗军韦城营的振威校尉。咱们营的弟兄们今天被你们当中那个黑大个打败了,其他各营就在附近的山上,具体哪里俺也不知道!至于李大人做了什么安排,他肯定不会告诉俺。所以你问俺也没有用!”
“撒谎!你既然已经是一军校尉,自然应该知道此战的具体安排是什么。难道李密随便说一个地方,你们就问都不问地前来送死?”张须陀板起脸来,做出一幅凶恶的模样喝叱。
“你既然知道俺会撒谎,干嘛还问俺?”黄狗剩瞪起黑溜溜的眼睛,毫无畏惧地与张须陀对视。
那双眼睛里只有坦然和绝决,李旭在旁边看了,心中忍不住替对方难过。今年是乙亥年,属鸡的人刚刚十四出头,和他当年出塞时差不多同样大小,只是他当年幸运地躲过了征兵,并且在此后因为种种机缘建功立业。而不出意外的话,眼前少年人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郡兵长途跋涉,又在群敌还伺之下,不可能留太多俘虏。那些招供迅速的,还能被押在后营作个苦力。至于拒绝投降的人,基本上立刻就杀掉了。少年人显然选择的是后者,并且毫无畏惧。
“难道你不想回家么?想想家,想想你的爷娘!”不愿意让少年人自蹈死路,李旭凑到对方身边,几乎用乞求的语气开导。
“俺没家了。阿爷前年就被你们抓去辽东了,至今没回来。阿娘身子骨弱,挨不住饿。去年春天也死了。大人,你放俺回家,俺家就在地底下,还用求着你放么?”黄狗剩歪过头扫了他一眼,冷笑着回答。
“俺不是贼,你们才是!”他又吐了一口血沫,恨恨地骂。
白天时候与李旭交手的是瓦岗军韦城营,原属于韦城贼周文举麾下。他们的训练程度和战斗力力都很差,但被俘将领的骨气却着实令人叹服。张须陀接连杀了四个人,才在第五名被押进中军帐的俘虏口中探听到了一点他想了解的东西。可惜第五名被押进中军的人官职仅仅是个仁勇校尉,在瓦岗军体系中属于第二十多级的底层军官,知道的东西比前几次战斗中所抓获的俘虏招供的多不了多少,根本不足以帮助张须陀判断出李密的战略意图。
“把剩下的几个俘虏押去辎重营吧,别太苛待了他们!等到了荥阳后,仍然交给老徐处理!”张须陀挥挥手,命人把剩下的俘虏全部带走。贼军的仁勇校尉只相当于官军的一个队正,已经到了极底层。其下的军官所知道的更少,问了也是白问。所以大伙不如省下点儿时间下来,坐在一起商议商议对策。
几个文职幕僚们取来东郡、东平、济阴、梁郡、荥阳等地的形势图,在地下拼成一大块。秦叔宝、李旭、罗士信等高级将领围上去,对着羊皮地图指指点点。大隋已经内部已经多年未经过战乱,武备空虚,因此所用的地图还是前朝的。很多村落都与大伙所知道的对不上号,道路也相差甚远。一些前朝曾经存在的小径早已废弃了,而一些前朝根本没有人烟的地方,此时已经成为了一个大集。
“地图太简陋,所以瓦岗军占了地头蛇的便宜!”罗士信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已经发黄的羊皮,抱怨。
“道路和人会搬家,但山不会走!”张须陀没有抬头,顺口回答。他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前行的路上,此番出征,郡兵们选得是相对比较难走的路线,穿济北、东平二郡进入东郡。眼下大伙正处于济阴、东平和东郡交界的位置,离目标尚远。
瓦岗群贼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已经开始布局,其后不知道还藏着多大的陷阱。因此,张须陀不得不加倍提防,一面重蹈了冯老将军的覆辙。
“瓦岗军经李密这么一折腾,战斗力已经大不如前。所以大人也不必太把敌人的安排放在心上,李密安排他的,咱们行咱们的,一切小心就是!”北海郡丞吴玉麟见张须陀脸上的表情凝重,笑着出言开解。他曾经与瓦岗军交过手,所以对徐茂功所带领的那支队伍印象极深。但通过最近几日交战,他惊诧地发现眼下各路瓦岗军的实力和徐茂功当日所带那支队伍根本没法比。如果将当日徐茂功所带的那支队伍比做是一群野狼,最近这几路瓦岗军就是一群野兔子。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四散了。
“李密只是刚刚接手瓦岗,需要时间来巩固权力而已。那厮性喜浮夸不假,但本事也是有的,否则当年楚公杨素也不会对其倍加推崇!”张须陀摇摇头,不同意吴玉麟的观点。在他眼里,瓦岗军目前表现出来的软弱,一半是因为李密故意拿弱旅来迎战,借以掩饰其真实的战略部署。另一半原因则是,瓦岗军刚刚开始扩张,各路兵马整合到一处尚需要时间。如果加以时日,以李密的笼络人才的本领,再加上徐茂功的炼兵之能,翟让的雍容大度,这支兵马必将令所有人心惊胆颤。
“杨素当年也未必看得准,否则,凭李密那么大的本事,当年他怎么会一再败于仲坚之手?”罗士信从地上站起身,一边活动筋骨,一边道。他永远属于乐天派,对自己一方的实力非常有信心。“并且那厮被仲坚打得当年连老巢都不敢回,丢下杨玄感不顾,半路上偷偷逃走了!这回再遇到老对手,心里岂能不怕?”
“那可能是一物降一物吧,说不定仲坚就是李密那厮的克星!”秦叔宝微笑着替自己一方打气。当年的情况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关于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当年大隋官军对外激战正酣,李密撺掇着杨玄感在背后给自己人捅刀子,此举实在不得人心。非但府兵将士们恨之入骨,天下的许多有识之士,也对其行为十分不齿。而现在,乱世已致,人们希望能找个大靠山博取出头机会。李密的姓氏和瓦岗军的招牌就有了凝聚力。其名头在河南诸郡即便不能算众望所归,至少有很大一部分地方大户在私下与之暗通款曲。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李密麾下也没什么得力帮手,如今他麾下的那些人却个个都名声在外!”张须陀依旧是摇头,面色凝重。他理解秦叔宝的用心,但兵凶战危,作为掌握着上万弟兄生死的主将,能谨慎还是谨慎一点好。
“要么,烦劳李将军说说。李密用兵到底怎么样?”话题既然扯到了李旭头上,吴玉麟拱了拱手,请教。
“李密用兵不太喜欢按常规。当年在黎阳城下,雄武营胜他胜得很险。他用的计策几乎都是我没想到的!一个接着一个!”旭子回忆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
对付李密,他并不太忌惮。但一想到对方麾下还有个徐茂功在出谋划策,他心里就十分不是滋味。那种感觉包含着一点点畏惧,一点点顾忌,还有无数重深的遗憾。
东郡的地形复杂,眼前的一草一木,像极了他当年刚刚踏入燕山范围时所见到的景象。山挺拔而壮丽,树高大而魁梧,就连草尖上的风和天空中的云,都透着股同样的大气与苍凉。
但这次,他与徐茂功不再是互相鼓励,互相扶持的好伙伴,而是互相算计着如何夺走对方的性命。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种悲哀,偏偏这种悲哀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要长期相伴于他左右。
“仲坚真不谦虚,李密智计过人,你却轻轻松松击败了他。你这样说,不是夸自己比他还厉害十倍么?”罗士信没听出李旭语气中的消沉意味,伸手捶了他一拳,笑着打趣。
“不是我比他才能高,而是当日我带兵守城,他带兵攻城。黎阳城墙高大,防守一方本来就很占便宜。并且当时对他来说事态紧急,否则就会被赶来的其他援军包围在黎阳城下。所以,他准备得很匆忙,大多数策略的真正效用都没发挥出来!”李旭看了罗士信一眼,郑重地回答。
“他纵使计谋再高,带得也是一群乌合之众!”罗士信依旧不服气,“他夺了徐茂功的位置,徐茂功麾下那些人未必肯服他。眼下瓦岗军中豪杰虽然多,但除了程知节、单雄信和那个姓谢的半大孩子外,其他人多徒有其名。像什么周文举、王当仁和王伯当,先前都是见到咱们旗号就跑的山贼…….”
“当年李密麾下也是一群刚刚拿起兵器的船工,照样两次攻上了黎阳城头!”李旭不待罗士信把话说完,便出声打断了他。“士信,咱们还是谨慎一些好,当年要不是李密准备不充分,黎阳城也许就被他给攻破了。并且,据我所知,徐茂功心胸很宽,不会放着大局不顾,刻意拖李密的后腿!”
他说话的语气得很急,隐隐还带着给朋友辩解的意味。众人听了,虽然不了解其中隐情,态度却比先前认真了许多。“李将军说得有道理,我们谨慎一些没坏处!徐茂功的确也是个人才,可惜竟然为贼人所用!”吴玉麟想了想,附和。
“据我所知,除了徐茂功之外,李密麾下还有吴黑闼、张亮、牛进达等人,都是不可忽视的豪杰!”李旭接过吴玉麟的话头,继续说道。怕众人听了这些不熟悉的名字后掉以轻心,他不厌其烦地补充,“这几个人当年与我在黎阳城头上交过手,武艺都不在士信和我之下。除此之外,那个牛进达还擅长临阵调度,胜败皆能不乱。”
“士信需要记住这些人,将来在阵前遇到不可再轻心大意!”张须陀看了不停摇头的罗士信一眼,叮嘱。
“他们?”罗士信的鼻子有些歪,但他不敢直接顶撞张须陀,低下头,不无委屈地说道,“末将记住了,只要遇上,立刻拿出十二分本事来。若发现情况不好,干脆直接向叔宝兄求救便是!”
他忿忿不平的模样惹得大伙哈哈大笑,笑够了,张须陀温言安慰道:“你和仲坚的武艺都不在叔宝之下,但叔宝的临敌经验比你们二人高出许多。他今年已经四十多了,而你们两个二十还不到,来日方长。”说到这,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夫也不是逞筋骨之强的年龄了,所以你们几个年青人,也别笑我胆小。咱们此行不求能建多大功业,只求能刹一刹敌人的威风,然后将弟兄们平平安安入荥阳去!”
“大人何出此言,我等一切依照大人安排就是!”罗士信赶紧上前一步,致歉。
“老夫并非抱怨你等胆子大。”张须陀笑着挥挥手,“老夫是心里不安宁,总觉得正一步步向陷阱里掉。而陷阱在哪,又弄不太清楚!”
听张须陀说完,众人亦觉得有些沮丧。齐郡弟兄以往与人作战,几乎从来没这般瞻前顾后过。可眼下瞻前顾后亦没有用,该打的仗还得打。皇上这次是通过给几个主要将领升官的方式,暗示大伙要竭尽全力。如果短时间内没有任何战果报上去的话,下次钦差大人带来的恐怕就不是嘉奖了。
“要不然,咱们也示弱一回?”李旭想了想,说道。
“怎么示弱?仲坚不会建议咱们遇到韦城营这些小蟊贼,都要绕着走吧?”罗士信又竖起了眉毛,瞪大眼睛。
“刚才张大人说李密尚未完全让瓦岗军众将信服,所以,即便他能得到徐茂功的支持,也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李旭点点头,说道。
连日来,瓦岗军一直以外围的老弱与郡兵周旋,郡兵们一直示敌以强。双方都对敌手加着小心,都没拿自己真正的实力示人。这就好比两员武将马上交手,因为彼此心存忌惮,所以最初都没有尽全力。但一堆虚招后,他们心里都盘算着如何给对方致命一击。
以马上格杀的经验来看,致命一击中出手的同时,也会露出一个大破绽。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对双方都是机会,就看双方谁把握得住!
“仲坚的意思是,李密心里比咱们还着急!”张须陀目光突然一亮,捋着胡须发问。
“咱们着急,咱们心里自己知道,敌人却未必清楚!而从李密以前做事的风格来看,他不是一个非常能沉住气的人。”李旭点点头,回应。“大人怀疑他在前边给咱们设了陷阱,但不知道再哪里。咱们何必又一定向他指引的方向走。前往荥阳的路有很多,既然咱们此番打的是移防的名义,何不移得更像一些!”
“咱们只要不靠近东郡,瓦岗军的所有安排就落了一个空。李密已经这次调动了十几个山寨的兵马,如果此战最后根本没打起来,恐怕届时他很难向群雄交代。”李旭皱着眉头,低声分析。
李密行事不合常理,大伙也不以常理来应对他。上次击败他是利用了他急于立功的缺点,这次,依然可以在此方面做文章。
“咱们绕开东郡,从陈留、大梁一带进入荥阳!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张须陀点点头,承认李旭的办法切实可行。但朝廷会不会认为郡兵们消极避战呢?有鱼俱罗被冤杀的例子在前,谁人敢轻易冒这样的险?
“我军绕开东郡,但不进入荥阳城!然后”李旭的手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巨大的曲线,由东郡、济阴一直画到梁郡和荥阳郡的交界,“李密如果耐不住性子来追,决战的地点就由我们来选。其所凭的地势之利尽失。李密如果耐着性子不来追”旭子的手指从荥阳郡的几个小县外勾回,再次向东,“咱们就从酸枣掉头扑向胙城,打瓦岗军一个措手不及!”
猎物接连吞掉了四个香喷喷的诱饵,然后打着饱嗝,拍着肚皮,在踏入陷阱之前扬长而去。这种荒谬的结果气得李密几欲抓狂。为了全歼远道而来的官军,他提前准备了足足有一个多月。但官军突然改变了目标,没有像他事先预想的那样气势汹汹直奔瓦岗,而是在转头南下,入定陶,穿济阴,在外黄附近顺手抄了王当仁部的老营,然后带着战利品,押着俘虏,大摇大摆地走向陈留。
“强盗,这伙强盗。连老人孩子的口粮都要抢!”王当仁站在李密身边,跳着脚大骂。外黄石嘴寨是他经营了多年的巢穴,在河南这旮哒,除了瓦岗山外,就是他的石嘴寨建得最结实,积攒的家底最雄厚。结果打了小半辈子劫的人不小心被官军黑吃黑了,多年来的积蓄荡然无存。那是他打算在瓦岗军混不下去的时候,单独树旗立鼓时的备用物资。这回,后路再也没了,只好跟着瓦岗群雄一条路跑到黑。
“那张须陀本来就是个土匪,弟兄们落到他手里,不是被杀,就是被卖给人家当牲口使,反正落不到好下场!”齐国远曾经有过和王当仁同样的切肤之痛,凑上前,咬牙切齿地帮腔。“密公,你可得为弟兄们把这口气找回来。要不是冲着您老人家,我们还真未必来此地呢!”
这马屁拍得有些太嚣张,导致屋子里很多豪杰都皱起了眉头。李密是个能成大事的,这点众人谁都不否认。但说眼下瓦岗群英都是为了李密而来,未免有些把翟大当家没放在眼里。毕竟偌大的基业都是翟大当家和徐四爷等人这些年慢慢积攒起来的,若没有他们这棵梧桐树,凭其余诸君的实力,未必能招来李密这位九头凰。
“国远不要胡说!”听得弟兄的嘈杂之声,李密竖起双眉,狠狠地瞪了齐国远一眼,喝道。他天生得蚕眉凤目,又长于大富大贵之间,因此不必动怒便自有一番威严。“如今天下大乱之时,正是我等同心协力谋取富贵的时候。来到瓦岗山,大伙就是一家人。冲谁来的,原来谁的实力强,以后任何人都休要再提!能把杨广的花花江山夺下来,救民于水火,我等还用愁不能名标史册么。若是天天分着你的,我的,不用官军来剿,大伙自己就把自己弄散了,还能成什么大事业!”
“这,这,既然密公如此说,齐某日后不胡说就是!”齐国远闹了个老大没趣,拱了拱手,悻然道。
“不是胡说不胡说,而是眼光要看长远。咱们都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斤斤计较。当然,大伙最近遭受的损失,我会想办法慢慢给予补偿。我在河东还有几处产业,最近已经派人变卖了。下个月便会有一笔财货会送上山,大概值二十万贯左右。当仁和国远各分三成,其余四成给最近几次受了损失的将军们分。大伙拿着这笔钱去募兵,应该还能补上近来损失的缺额!”
“多谢密公仗义!”见到李密自散家财为弟兄们谋福,先前被齐国远的话激怒的几名将领也甚觉感动,上前几步,七嘴八舌地说道:“密公自己留一些吧,我等寨子里还有些积蓄。况且弟兄们只是被打散了,实际伤亡并不大!”
“对啊,如今命贱如草,给口吃的就有人跟着走,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钱!”
“弟兄们还是把钱收了吧。我李密从上山那一刻起,就没把自己当外人。”李密四下拱手,提高了声音回答。“况且钱财乃身外之物,本无需看得太重。咱们今天花出去,明天夺了杨家江山,连本带利都能赚回来!”
“密公指点极是!”王当仁刚才还为老寨被劫而肉痛,此刻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既然大伙说了不分彼此,我那份就不要了。咱们一起征兵,一起造他娘的反!”
“当仁,这可不行!咱瓦岗军规矩分明,公就是公,私就是私。尔等为天下人谋福,却也不能让自家子孙永受穷厄不是?”李密笑着摇头,制止。
群雄们都是些磊落汉子,如果要求他们都像李密一样为了大业散尽家财,估计其中一半以上人肯答应。但李密知道自己不能提这样的要求,光凭几句好话带来的热情不会维系长久。他记得上一次举义失败的教训,当一帆风顺时,也许振臂高举,响应着就会像云一样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可没有些实际利益的话,他们稍遇挫折,便会像云一样飘走,根本不会有任何留恋。
君子动之以义,小人动之以利。真正图不测之事时,还是要依靠那些目光短浅的小人。李密抬起头,目光从三十多名将领脸上一一掠过,他看到了不同的表情,有的振奋,有的感动,有的却冷静如冰。
冷静如冰的人能看穿他的小伎俩,但阻止不了他凝聚群豪。李密笑了笑,最后将目光落在谢映登脸上,“大伙难得到的齐,谢将军,你可否来介绍一下张须陀老贼的最新动向。他到陈留后继续向西去了,还是掉头向北?”
谢映登是原来的瓦岗寨哨探统领,现在与李密麾下的张亮共同掌管瓦岗军的情报收集传递事宜。比起李密在杨玄感麾下所创立的那种在车、船伙计,游商、行客中间安插细作的方式,谢映登的手段更细致,收获的情报也更准确。但其经营的范围只涉及到瓦岗周边的五个郡,远没有张亮的手脚伸得长。
见到李密借商议大事而转移话题,谢映登心里先暗叫了声佩服,然后笑着越众而出。“众位兄弟请了!”他依旧用江湖豪客的方式跟大伙打了个招呼,而不是用山寨中逐渐风行起来的官腔。“据昨日山寨安插在梁郡的探子回报,张须陀把辎重和打劫来的钱财都装上了船,顺着通济渠发向荥泽。有两千多骑兵在运河两岸护送,带队的是李旭和罗士信。其余的大队步卒沿官道向西,走的是大梁、管城方向。每天大概行军四十里!”
“确定么?”李密的眉毛又微微跳了一下,追问。
“确定!几个受咱们保护的村寨都送出信来,说得内容差不多。并且提醒咱们小心,信中说,张须陀的齐郡兵比他们先前看过的任何一支军队都守规矩!”谢映登点头,证实。
军纪是一支队伍的立身根本,周围的大小当家们虽然动辄拥兵数万,但谢映登都不怎么将他们放在眼里。比起李密到来后的纵横捭阖的喧闹,谢映登更欣赏徐茂功掌军时的稳扎稳打。在他看来,那才是一条干大事的做派,而眼前的这些人与其说作战,不如说在赶集。
“这无胆老贼,嗅觉果然灵敏!”李密遗憾地摇摇头,苦笑。
“既然辎重运走了,想必人也会尽快跟过去!”雍丘营统领,壮武将军李公逸的话里怎么听都带着些庆幸地味道。他的老营在雍丘附近的黑松岭,距陈留城不足百里,地势比王当仁的石嘴寨平缓得多。如果被张须陀得知具体位置的话,肯定会一并给抄了。
众位将领议论纷纷,有人为不能如愿击杀张须陀而感到惋惜,有些则为没和官军硬拼而高兴。还有一部分人则将目光转向了微笑不语的徐茂功,脸上的神情颇为不忿。
“如果还是徐军师来负责掌控全局,他绝不会玩得雷声大,雨点小。”一些老成的将领,特别是属于瓦岗山本部的将领暗自嘀咕,对李密的能力很是不屑。
“图来!”正当众人议论纷纭的时候,李密突然一伸手,威严地命令。
朝请大夫房彦藻带着两个远道来投的幕僚应声而上,推开一侧桌椅,在聚义厅的墙壁上挂起一张由数块羊皮连缀而成的地图。细软洁白的金州软皮做面,干净淡雅的扬州薄锦缝边,铺开去,整个瓦岗周围的形势立刻跃然眼前。
一瞬间,连老寨在黄河北岸的将领都看清楚了齐郡郡兵此刻正处于哪个位置。“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出身的,无论干什么都透着大气!”众将心中暗赞,刹那间,心底下对李密的佩服又多了几分,怀疑又减了数寸。
蒲山公李密清了清嗓子,摇了摇手中鹅毛羽扇,指点江山。“官军此番来得蹊跷,去得也怪异。十五天前他们已经到了甄城,李某本欲诱其深入,一举为众位洗雪多年被老贼欺压之辱,但谁料,老贼居然狡诈如狐!没等走到穙阳,便突然南折去了定陶。待某闻讯,欲再调兵追之,已经来不及!”
“末将以为,这样也好,如果官军退入荥阳,我等刚好有了更多时间整顿士卒,去芜存精!”谢映登想了想,笑着建议。李密不说自己料事不中,却先谈起张须陀跟大伙之间的仇怨,明显是一种转移视线的手段。但眼下大伙为共同的目标而努力,谢映登愿意再给他个台阶下。
“不然!”李密摇摇头,嗓音陡转,“张贼乃大隋柱石,若此番杀了他,朝廷震动,天下必将分崩离析!”说话间,他咬紧牙,两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恨意。
李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透骨的阴寒。距离他最近的谢映登明显感觉到了其话里浓浓的恨意,忍不住瞪圆了眼睛,惊问:“密公莫非想一击而杀之?那张须陀老贼可不是一个容易相与的,三年来,多少江湖豪杰试图招惹他,却谁都没落得什么好结果!”
“正因为老贼手上染满了弟兄们的血,我才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否则,待其熟悉了荥阳周边情况,我等再想除之,恐怕难上加难!”李密被谢映登问得微微一愣,凭着多年历练出来的本领,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咱们既然举了义旗,就要为天下而谋。若知其强便避而走之,岂不让全天下看着我等的英雄失望?”
“对,咱们就是要知难而上,我就不信,天下没人奈何得了这头老贼!”群豪被李密开口一个天下,闭口一个大义说得血脉喷张,七嘴八舌地响应。
“对,咱们十几个打他一个,还怕啃不碎他这把老骨头?”齐国远舞动双拳,唯恐别人看不见自己的英雄形象。
谢映登笑着退开半步,不再多置喙。十个打一个的大话说起来好听,往往开战时,十个人一块儿转身向后,都巴不得其他伙伴前去送死。
“难道映登以为我方并无胜算?”李密敏锐地觉察到谢映登的笑容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摇了摇羽扇,笑问。
“映登只是觉得张须陀老将军嗅觉敏锐,既然已经避开了圈套,我等很难再将他诱惑进来!”谢映登摇头,回答。为了顾全大局,他不想直接置疑李密的决定。在他看来,战斗的胜负,的确和人数多寡没有绝对的联系。但李密能鼓动起群雄并肩而战,那是李密的本事。大伙若想成就一番事业,也却实需要一个李密这样的人才将群豪凝聚到一处。
“我等的确难以诱惑老贼入套,但可以假他人之手杀之!”李密脸上的笑容很浓,似乎对“老贼”这个称谓甚感兴趣。
“谢某不才,愿闻其详!”谢映登向李密拱了拱手,摆出一幅虚心求教的姿态。在用兵打仗能力方面,谢映登以为李密比起徐茂功相差甚远。但使用一些战场外的奇招,其他人比起李密却是望尘莫及。
“诸位且看!”李密先还了谢映登一个善意的微笑,然后用手中鹅毛扇轻点挂在墙上的地图,“张须陀老贼知道我等在瓦岗山下等着他,所以避而不战。但为了给昏君一个交代,他于咱东郡外围绕了一大圈,顺势捣毁了几家豪杰的老寨。”
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李密换个角度重复一次,并没有什么新意。“密公请直说,我等到底怎么才能报仇?至于咱们这边的窝囊事,就不要再提了!”王当仁听得有些心烦,大声建议道。其他几个刚刚当了将军的寨主们也吩咐附和:“密公,您有什么安排就直说吧。咱们听您和徐统领号令便是!”
“我的计策就出在张须陀背后还有个昏君上面。他想以别的山寨冒功,咱们偏偏不让他如愿。当年鱼俱罗将军就是因为消极避战被处斩的,只要咱们坐实的张须陀头上这个罪名,老贼定然也活不过今年冬天!”
话音落下,满堂豪杰鸦雀无声。众人的确恨张须陀,但大伙平素盼望的都是如何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他,从来没有人想到还可以借刀杀人。杨广是个昏君,这是群豪的共识。昏君亦可为我所用,却是以往凭他们的视野所看不到的层面。刹那间,许多人如同眼前被推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与他们先前设想的黑白分明不同,那里黑不一定是黑,白不一定是白,黑白之间还有很多驳杂的颜色,光怪陆离。
刹那间,即便是出身于江南第一望族的谢映登,也被李密的卓越见识惊了个目瞪口呆。倒吸了好半天凉气,他才缓过些神,郑重问道:“此计可谓神来之笔,但具体如何实施,还请密公明示!”
“这个么?”李密掉正羽扇,又轻轻地扇了几下凉风。此际虽是盛夏,但瓦岗山地势高,聚义厅内并不甚热。因而他扇扇子的动作纯属多余。但此刻在众人眼中,却别有一番睿智味道。
“这个么,依我之见,第一,咱们需要大张旗鼓地杀下山去,在南北两道运河上制造几场大麻烦。东都之粮全部来自运河,马上夏粮即将装船,咱们让昏君饿几天肚子,他自然会两眼冒火!”李密横转羽扇,一边用扇侧的黑色雁翎磕打自己手掌,一边胸有成竹般说道。
“密公妙计!”闻此言,忠武将军王伯当忍不住大声称赞。众将之中,他与李密关系最厚。刚才一直担心李密因为耐不住面子带着大伙与张须陀硬拼,如果那样的话,一旦兵败,恐怕李密的威信会一落千丈。而现在,李密在兜了几个圈子后,成功地把大伙的视线从其谋划失败,劳师无功上吸引到新的作战任务上来,让王伯当在佩服之余,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也就是密公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只要杀了张须陀,河南各地,咱们还不是想打哪就打哪?”齐国远亦跳着脚喝彩。因为麾下弟兄都丢光了,所以他在瓦岗寨中一直混得不得志。眼下翟让委派李密决策大小事务,让他看到了一个重新崛起的机会,因此他拍起马屁来亦不遗余力。
“呵呵,此计见效虽慢,但的确甚妙。南北两条运河一直是咱们瓦岗山的粮库,先前老程年年到河上取粮,就是没想到此举还能令杨广那个昏君自断臂膀。”见众人说得热闹,归德大将军程知节亦跳起来,插科打诨。“你们大伙谁也别跟我争,待会儿老程我就带一哨人,直接到运河边上搭个卡子。除了劫粮之外,这河上南来北往的,只要是官船一概收税百文,民船减半,江湖豪杰免费,要是碰到来投瓦岗的,嘿嘿,老程倒送他半吊盘缠!”
此人是瓦岗寨第一疲懒人物,无赖顽童。虽然年纪已经二十多了,但说话做事却总是有口无心。因而官职虽然高,却不甚得人尊重。当然,轻易也不会有人跟他这混人起隔阂。只是冷不丁一番混说出来,除了逗得人哈哈大笑之外,还将一个冷酷的事实摆在了众豪杰眼前。
运河分为南边两条,南运河起于江表的余杭,终于虎牢关外与东都相连的伊水入黄处。北运河与南运河遥遥相对,起于黄河北岸的沁水入黄口,终于大隋北方军事重镇渔阳。这一南一北两条河,正是连接整个大隋的血脉通道。因此朝廷对运河沿岸的治安甚为看重,特别是对东都洛阳附近,因为涉及到整个东都的粮食安全,所以每月都有府兵来回巡视,遇见截匪,必将赶尽杀绝。
往年瓦岗山从运河上取粮,之所以劫一票就走,从不过多逗留,便是因为自认没有与整个大隋对抗的实力。因而李密刚才所说的劫粮之策,虽然看上去简单易行,做起来却绝没想象得那般容易。
大伙若出动得次数过少,在朝廷眼里依旧是疥藓之痒,根本不可能拉张须陀下水。若出动次数过于频繁,于保护运河的府兵对上,未必有战而胜之的把握。像程知节所说的那种直接卡断运河的办法,更是胡扯。大隋修建运河的最初目的便是向南北两个方向运送士兵和辎重,如果洛阳附近的河道被卡死,三日之内,肯定有不下十万府兵自东都顺水而来。那样的话,大伙需要面对的就不止是张须陀一支队伍,而是大隋倾国最后的余威了。
想到仓猝决战的后果,连最力挺李密的齐国远等人都蔫了下来。如果有与十万府兵正面一决雌雄的本钱,大伙早追着张须陀厮杀了,又何必费尽心机诱其入瓮?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老程你说,咱们该怎么办。难道就把这口气憋了,等着哪天老贼再堵上门来?”王当仁竖起眼睛,冲程知节大声嚷嚷。站在程知节身边的徐茂功等人方才一直没参与讨论。他们是瓦岗山原班人马,与新加入的弟兄素来有些隔阂。在气急败坏的王当仁眼里看来,这些人全都不肯出头的原因,想必是瞧不起大伙,欲看力主扩军的密公笑话。
“俺老程就是武夫,你让我上马和人单挑,你还别不服,说句实话,我谁都不放在眼里。若论躲在背后算计人的勾当,嘿嘿,老王你这回问错了人,俺可是一点儿都不会!”程知节冲着众人嘿嘿一笑,满不在乎地回答。
绿林中奉行的是以实力为王的原则,李密以一个被朝廷追得无处躲藏的丧家犬身份,转眼间就做上了瓦岗寨的二当家,本来就让很多人心中不服。听程知节如此一嚷嚷,立刻有人在下边大声附和起来。
“对啊,要报仇自己去与老贼拼命,别让咱们替你当枪使!”
“对啊,咱们瓦岗军志向没那么大,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挺好,从来没想着做什么拯救天下百姓的大英雄!”
“拯救谁啊,都拯救到自己家里去了吧!”
聚义厅内的气氛一时极为尴尬,王当仁被下面的混话憋得直喘粗气,李密的脸色也青中透红。论武艺,众豪杰之中的确无人是程知节对手。论智谋,李密最近昏招叠出。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张须陀扬长而去,有些人心里又十分不甘。
任张须陀离开会产生一系列众人无法接受的后果,第一,待老贼和他麾下的三员悍将于荥阳站稳的脚跟,豪杰们将再无一天安生日子好过。第二,如果就此收兵,则意味着李密的谋划彻底失败,迫于压力,他将不得不交出瓦岗军的主导权。第三,徐茂功重掌军权后,定然会推行他那套精兵策略,众豪杰手中的力量等于变相地被瓦岗寨裁撤吞并,再不能像现在般快乐逍遥。
无数双眼睛都看向了李密,期待他能拿出一个万全之策。还有无数双眼睛看向了徐茂功,期待他挺身而出,做出些关键决策来力挽狂澜。甚至有个别人的眼里出现了幸灾乐祸的意味,‘散伙更好,人心都散了,还能有什么前途!’
“程将军的话虽然糙,却不无道理!”众目睽睽之下,徐茂功无法再保持沉默,微笑着越众而出,大声说道。
刹那间,李密身边的几个心腹面如死灰。他们的根基本来就不甚安稳,多亏了翟让迷信天命,徐茂功等人顾全大局,才勉强在瓦岗寨中占住了一席之地。值此李密的威望严重受损、三军将士躁动不安之际,隐忍多时的徐茂功突然跳出来发难,他们这些外来人马岂有半分还手的力量?可以预料,此事的最好结局不过是大伙从明日起再次开始四处流亡,重新过回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
“但从全局上看,密公之策更为长远。”徐茂功的第二句话,又把李密等人从悬崖边上用力拉了回来。
他冲着程知节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对方稍安勿躁。又四下向众位豪杰拱了拱手,坦然地补充,“密公所言,重在全局。程将军所言,着眼细节。看的角度不同,自然结论不尽相似。”
“好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站在李密身后的牛进达暗中嘀咕,同时也暗自佩服徐茂功的心胸。如果密公和徐当家易地而处,以他对自家主公的了解,李密绝对会趁势步步紧逼,直到将对方彻底挤出瓦岗军才肯作罢。而徐茂功却在胜券在握的时候退缩了,明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彻底失去很多人的拥戴。
“方才密公所言甚是,如果我等不趁着张须陀立足未稳之时予以重创,恐怕将来他摸清荥阳周边形势后,便会拿我等祭刀!”徐茂功微笑着,让自己的声音传遍全场。他理解程知节的好意,这位看似莽撞的同伴,实际上心思细密异常。但眼下不能让瓦岗军分裂,群雄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分裂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徐统领之言甚合我意!”李密感激地看了一眼徐茂功,顺势接过话头,“但程将军说得也对,我刚才所定的截断运河之计,的确有些莽撞了,具体如何实施,还需要和大伙仔细商量!”
“程将军直言不讳,正是为将的本分。一人之思难免疏忽,我等群策群力,才是图谋大业的应有之风!”行军长史房彦藻也靠上前,笑着转圜。刚才的尴尬情景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至今感觉起来,后辈依然凉嗖嗖湿腻腻地难受。
“是啊,密公只是指出了大概方向,具体实施,还是我等细商才行!”众豪杰纷纷出言响应。
程知节看了一眼徐茂功,又回头看了看周围弟兄,也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我这人嘴巴上就是没把门的,大伙见谅,密公见谅!”
“什么见谅不建谅的。咬金快人快语,正对我心。咱们议事时如果都拣好听的说,那不成了杨广的朝廷了么?”李密笑着向程知节拱手,“今后我再有什么疏失,还请咬金兄毫不客气地给指出来。咱们如果连听两句反对意见的心胸都无,还成什么大事?不如分了细软散伙罢了,好歹还能过几年富足日子!”
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一场危机也随之消弭于无形。李密重新走回地图前,仔细看了看敌我两军的位置,丢下鹅毛扇,四下拱手道:“我欲让张须陀无法于荥阳立足,但一时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哪位将军若是能想到,不妨上前明言!”
“我们也差不多,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还是密公你先说吧,我等在下面补充!”吴黑闼笑着嚷嚷道。在他记忆中,李密从来没这么谦虚过。但收起傲然之态的李密反而更令人觉得亲切,亦更令追随其的人心底感到踏实。
“是啊,咱们都和程将军一样,擅长临阵厮杀,不擅长长远谋划。密公若是想找人商量,还是找徐统领吧!”单雄信在队列中大声建议。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都觉得单雄信的话简直说到了大伙心里去了。李密闻之,也笑着四下拱手:“披坚执锐,斩将夺旗,我不如知节、雄信。威能立国,义能伏众,我不如翟大当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不如茂功、彦藻。密唯一所长,便是在大隋朝堂上站过几个月,知道其薄弱所在,能引诸位下刀而已。所以大伙切莫谦虚,咱们一起来说!”
当即,房彦藻带人将地图从墙上取下,直接铺到了议事厅中间。众将领围着地图站了一个圈,七嘴八舌寻求坡敌之策。不让张须陀向朝廷交差,这个由李密提出的大方向众人皆没什么疑问。无论原来的瓦岗寨本部将领,还是后来的外八营豪杰,都觉得张须陀是个大威胁,任何能消弱他的办法大伙不妨都试上一试。但具体如何实施,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主张。
有人建议分兵数路,骚扰荥阳周围的郡县。地方上越不安宁,张须陀所担负的责任越大。有人建议继续李密刚才的谋划,在两条运河上制造声势。只要多劫几次开往东都的粮船,朝廷上肯定有人坐不住。但这些办法的见效都需要一段时间,欲给张须陀一个下马威,却是力不能及。
“诸位有没有觉得,张须陀老贼的行军路线有些蹊跷?”徐茂功静静听大伙议论了一会儿,突然出言提醒。
地图上的标记显示,张须陀是兵分两路走向荥阳。行动稍嫌缓慢的步兵走的是陈留通往荥阳的官道,辎重则走的是运河,由两千行动迅捷的骑兵护送。这样走的好处是士兵的负担小,运河修建的意义便是运送军资,在它修成后,大隋朝任何一个将领在无外来威胁的情况下都愿意把粮草辎重由水道上运。
“对啊,老贼此举分明是不将咱们大伙放在眼里!”王当仁第一个意识到徐茂功的话外之意,大声嚷嚷。如果是太平年月,张须陀这样行军无可厚非,可运河距离东郡近在咫尺,他依然敢只用两千骑兵押送全军物资,简直送上门来邀请大伙去抢。
“押送辎重的是李仲坚和罗士信,他们二人武艺都高强,用兵也极其仔细。特别是那个李仲坚,从出道到现在,身经数十战,未曾一败!”谢映登看了看李密脸上的表情,低声提醒。
“此人与我麾下的弟兄,曾有血海深仇!既然送上门来,密不得不与之一会!”果然,听到隋军主将的名字,李密的声音又凄厉的起来。不像刚才那么冲动,而是在冷静中压制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
“原来他真正想除之而后快的是李仲坚!”谢映登当即心里雪亮,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徐茂功,若有所思。
徐茂功先前之所以与李密关系处得很僵,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那名隋将的缘故。谢映登清楚地记得,当徐茂功得知李密利用自己和隋将的友情大做文章后,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那抹伤痛与愤怒。那是一把三尖两刃刀,不禁刺伤的敌人,同时也杀伤了自己。负责收集情报的谢映登知道,经李密一手谋划过的流言,曾经在齐郡郡兵中间引起场不大不小的骚动。但同时,也成了一些人攻击徐茂功的有力把柄。
那些人认为,徐茂功在泰山脚下面对人数不及己方四分之一郡兵却避而走之,实在丢了瓦岗寨的脸。而令徐茂功做出这种丢脸决定的根本原因便是,其心里还对隋将李仲坚念着旧日交情。
流言传播到最后,已经完全偏离了制造者的初衷。齐郡那边的骚动在张须陀的刻意压制下迅速平息,瓦岗军这边,一直把徐茂功视作臂膀的翟让大当家,却在大伙争夺军师位置的关键时刻,把支持给了李密。
现在,谢映登不得不再一次将这个令无数人头疼了名字摆到桌面上来,供众人定夺。张须陀和李旭兵分两路,一部走官道,一部沿运河前行。官道和运河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固定,最近处几乎紧紧相挨。最远处,却隔着近五十里。
五十里的距离,在用兵者眼中已经是一个机会。李密的手指快速握成了拳头,关节处没有半分血色。“茂功,如果咱们兵出阳武,用一部兵马拖住张须陀,另一部分聚歼李旭和罗士信,你认为可有胜算?”
“阳武城守将裴得仁是个胆小鬼,咱们大军从他城下经过,他未必敢出来拦截。绕过阳武后,直扑河道上的官场,罗士信和李旭的确不得不救。”徐茂功眼睛盯着地图,声音里不带半分感情。
“此人是杨广的爱将,若死于咱们之手,张须陀肯定要丢官罢职!”谢映登的副手张亮亦走上前,大声建议道。
他知道李旭就是当年自己在塞上并肩作战的好兄弟,也知道徐茂功和李旭之间的交情。但大业当前,交情只能暂且放在一旁,
“咱们别光考虑着如何杀人!”徐茂功摇了摇头,慎重地提醒。他刚才想说得完全不是现在这个话题,但众人的发言却早已背离了其初衷。“张须陀和李旭两部兵马之间最大的距离不过五十里,如果咱们设计伏击李旭,就得分兵去阻拦张须陀救人。据我所知,老贼对麾下一向爱护得很,绝不会坐视罗、李二人有危险犹豫不救!”
“咱们再派一支兵马去拦住张须陀!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一整天。”李密想了想,毅然决定。“即便过后朝廷不追究,罗、李二人一除,张须陀也等于断了两条臂膀。其麾下三杰只剩下秦叔宝一个,对我们的威胁大减!”
“对,断其一臂,让他也知道知道咱们不是好欺负的!”王当仁、李公逸等人大声响应。
“我愿带本部兵马前往,拦截张须陀!”王伯当分开众人,向李密拱手请缨。
“我和伯当兄一块去!”韦城营统领周文举亦主动请缨。
“张须陀用兵一向谨慎”徐茂功还想提醒大伙再考虑周详些,话头却被肩膀上传来的一股大力所打断。“茂功,我知道你很难做!”李密搬住徐茂功的肩膀,话语和目光中都充满了理解和同情,“但此刻,恐怕不得不大义灭亲。如果咱们成功将姓李的困住,你可以试试劝他投降。此人年少有为…….”
“密公多心了,我只是怕张须陀还有别的安排而已!”徐茂功苦笑着摇头,既然李密把话都说到这种分上,他的确也不能在擎肘。只是张须陀真的会留这么大的破绽给别人攻么?徐茂功不相信。他想再提醒几句,望着眼前擦拳抹掌的豪杰,嘴巴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叹息。
那叹息声微乎其微,很快被众人的笑声和议论声所吞没。却如雾一般,深深地萦绕在徐茂功自己的心头,久久不散。
就在徐茂功等人谋划着如何将沿着运河缓缓而行的隋军分割包围,以达到断张须陀一条手臂目的的时候。李旭和罗士信亦在谋划着,如何出其不意地杀奔瓦岗山。
为了照顾行进在官道上的步卒,李旭麾下的骑兵走得非常快。每到一个可以泊锚的码头,他都派人向河道中的运送辎重的船队下命令,要求队伍停下来略做修整。这样的修整是如此频繁,以至于很多士兵都起了懈怠之意,说大伙不是在行军,而是在沿河赏景。事实上,运河两岸的风光的确非常秀美,在督造南大运河的时候,地方官员为了保护河床不被淤泥而吞没,刻意在沿河两岸种了许多柳树。多年过去,那些绿柳都已经成荫,微风过处,千丝万缕动摇婆娑,为行路的旅人平添了几分清凉。
眼前的景色很美,但李旭的感觉却有些焦虑不安。越向北行,他心中的惶恐感觉越重。有时候一片迎面而来的帆影,或者着河堤上被马蹄声惊飞的一支白鸟,都会令他勒紧马头凝神四望。每到这当口,周围的侍卫和低级军官们就不得不喝令队伍停下,等待长官对前方的风险做出判断。而这种行为也每每扩散到河道中去,引起一片停船、稳舵之声。
河道中缓缓北上的不仅仅是属于齐郡子弟的辎重船,很多民船和商贩的货船也跟在了后面。这年头,运河上并不太平,被土匪打劫的惨祸时有发生。所以商船在大的集市总是喜欢凑成一整队,结伴向下一个目的地闯。遇到盗匪,要么花钱买路,要么强行闯关,每走一次,便是一次生死赌博。
辎重船刚一出陈留,就有机灵的商船悄悄地缀了上来。大隋官军虽然纪律不怎么样,直接打劫民船的事情却是不会做的。跟在官船之后,被盗匪的拦截几率也小,即便被官老爷敲诈一些肥头,也好过落在盗匪手里血本无归。
第二天,看到岸上的将军没有反对的意思,更多的机灵者开始尾随辎重船行进。‘有两千多名骑兵相护送,这趟货应该送得平安吧。’坐在船头的掌柜的和小伙计们抱着几分侥幸的心理议论。东都洛阳的贵胄子弟多,物价也高得离谱,一船货运过去至少能收到三成的利。巨大的利益面前,人们的胆子往往也会变大。所以,岸上那伙平素不招大伙喜欢的官军一路上得到了无数祝愿。虽然这伙骑兵走得比步兵还慢,耽误了大伙很多发财时间。
离开陈留后的第三天,尾随辎重船而行的商船和客船几乎堵塞了整个水道。由于航道不太平,所以很多船只都在大一点的集镇等着每月一次的官兵巡河。大伙没想到这个月居然有两次发财机会,因此欢天喜地的靠了上来。在休息时,一些见过大世面的掌柜甚至拿了主人家的名帖到军营边上拜望,期待通过支付带队将领一部分佣金的方式,让骑兵们直接送他们到二百里外的黄河口。“我们家主人是虞大人的远方表侄,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实在亲戚!”穿着刚浆过的厚葛衣裳的掌柜的对着李旭的亲兵如是自我介绍。“如果将军大人能让咱们沾沾他的光,顺风顺水地走到洛阳,大伙一定不忘记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说完,他挥挥手,号令伙计抬来一大堆“劳军”物资。
他们的拜见毫无例外地被亲兵队正周醒挡了驾,“我家将军有公务在身,你们想跟就跟着。但别指望我们永远和大伙同路。至于这些”周醒指指商贩们抬来的大包小包,“大伙都拿回去吧,我家将军没有收人礼物的习惯!”
“真的,敢问你家将军是哪一府上的公子?”听闻还有不收礼就白给好处的官员,大小掌柜地们通常的反应都是愣了楞,然后千篇一律地追问。
“韦城侯李爷,虎贲郎将李仲坚,你们听说过没有?”每被问及自家将军名姓,周醒等人立刻挺直了腰板,回答的声音里充满自豪。
令他们略感失望的是,常常行走于东都和陈留两地之间的商贩们却显得有些孤陋寡闻。两天来这些商贩在船上仔细观察过,领队的将军绝对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在他们记忆中,当朝大姓没有一个姓李的。但若不是当朝几大豪门的子侄,寻常人怎会有在如此年青便封侯的可能?
“莫非你家将军就是那个千里奔袭黎阳城的李郎将?”偶尔有聪明者能猜到带队将领的真实身份,惊诧地问。当得到亲兵们的肯定答复后,他立刻欢天喜地的拍起手来。
“是那个在黎阳城开仓放粮,活人无数的李郎将啊,已经封侯了,老天真是有眼呢!”知情者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同行传播李旭当年的善举。当年李旭和宇文化及以俘虏御敌,事后如约没追究那些人的“从逆”罪责,并且将守城时答应给分给众俘虏的粮食一一兑现。虽然在他们眼里,俘虏们只是得到了应得的报酬。但在百姓口中,却被传成了一个天大的德政。特别是与叛乱平息后,比起民部尚书樊子盖一次诛杀数万俘虏的暴行来,李旭当日的举动,更显得其具有菩萨般的好心肠。
“李爷来了,有李爷在,哪个叛匪敢上前惹事!”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将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沿着运河传播开。“李爷当年只带了五千人便灭了拥兵十万的元行本,然后转头又击溃李密所部十万,当真是威风得紧呢!”
“那还不是最厉害时候,据说当年荥阳城下,数十万大军被人打得不敢还手。就李爷一个人带队冲了上去,他在叛匪中间杀了个七进七出,战到最后,连战马得棕毛都染成了红色!”消息越传越离谱,人们一厢情愿地将心目中好人的本事无限夸大,根本不在乎李旭骑得是匹几乎没有杂毛的黑色战马。
“朝廷早就该派李爷来,把沿河这些蟊贼一个个绑上石头沉到河底去!”
“胡说,李爷哪会如此残忍。他顶多是将土匪押到塞外去卖掉,换来的钱犒劳弟兄!”人们几乎在一夜间知道了岸上将领的名姓,快速地将他当年的故事演绎成传说。
当传说经过士兵们的加工再转回罗士信等人的耳朵,已经与最初的事实完全搭不上界了。但很多传说演绎得有鼻子有眼,非但时间、地点有根有据,连见证人的名字都丝毫不差。到后来,弄得罗士信也将信将疑,一个劲地跑到李旭身边追问,“仲坚,听说你在黎阳城下走马活擒元务本,硬逼着十万大军放下了武器?”
“胡说,你又不是没打过仗。什么时候对方主帅就变得那么傻,身边有数万弟兄不用,赶上门来让你走马活擒?”李旭被罗士信神叨叨的表现弄得哭笑不得,啐了他一口,反问。
“那倒也是,我不是觉得元务本是文官,没打过仗么?”罗士信拍拍自己的头盔,笑着找理由。转瞬之后,他又神叨叨地跑回来,继续追问,“在荥阳城外冲垮李子雄那次呢,你真的穿了七个来回?”
“你见过被人穿了七个来回还没崩溃的军阵么?我即便有那个体力,也没人愿意给我当靶子啊!”李旭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过去的经历已经成了传奇,只是传奇中的人与自己丝毫不像。
传奇中那个少年是如此的淳厚与善良,勇敢与无畏。就像一把刚刚开了刃的横刀,明亮且坚实。传奇中的少年一直站在正义的那方,毫不怀疑自己的作为。而现在的他,却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正确。
“你最近几天好像一直心神不宁?”罗士信终于发现李旭情绪不高,惊诧地问。被如此多的人崇拜、尊敬却非摆出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在罗士信看来,眼前这家伙要么是病了,要么是假道学。
“我有点怀疑咱们当初的安排是否能骗过李密!”旭子点点头,坦诚地回答。
“骗不过又怎么样,正面对敌,你不一样曾经打得他满地找牙?”罗士信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说道,“该感到担心的是他才对,上回败得那样惨,这次如果再败于你手里,以后他就甭想于战场上和你对面了!”
“李密没有那么差,他这个人,素来喜欢用奇兵,所以胜败都很干脆。”旭子苦笑着解释。事实上,他更在乎地是徐茂功。直觉中,旭子总感到徐茂功就在前方某个地方在等着自己。这种感觉就像在山里被狼盯上,觉察到危险的存在,却找不出危险具体来自何方!
“反正咱们就要到阳武了,你要实在不放心,咱们就在阳武驻扎一天,等着张大人和秦二哥带着大队赶上来再转头东进!”罗士信见李旭依旧忧心忡忡,只好无可奈何地迁就他的谨慎。
“我准备派人给张大人送封信,请他尽快赶来阳武!”李旭想了想,回答。阳武城就在前方不远,认真赶路的话,半天内便能到达。“咱们把辎重放在城内,你带一部分弟兄留下看守。过了阳武后,我会让船队加速”他看了看身后运河上一艘艘尾随着大军前进,对大隋还抱有最后一分信任的货船,缓缓说道:“我带其余弟兄送他们一程,等他们平安到了百里之外的荥阳,就立刻转回来!”
过了阳武之后,李旭命令船队加快行进速度。从此地到黄河口大约有一百里左右的水路,因为是顺流,所以船队如果以全速赶路,只需花费一整天时间便可以走完全程。沿黄河口再向西行,则已经属于京畿重地,眼下那一带的水路旱路相对都比较太平,商户们不必再为自己的安全而担忧。
罗士信没有听从旭子的命令留在阳武看守辎重,而是执拗地跟在了他身边。“在城里等上一整天,闷也把我给闷死。还不如陪你在河道两边看看风景。”罗士信一边用鞭梢敲打着马镫,一边陪着笑脸说道。
“大热天,你不怕晒中了暑就跟着!”李旭知道对方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笑着回答。
“你还甭说,这天真有些闷得荒!”罗士信摘下铁盔,冲自己脖子里边扇凉风。但他这样做显然是徒劳,六月的风又热又湿,抓一把空气几乎都能拧出水来。
“见鬼了,河边也能这么热!”他无可奈何地带正头盔,嘟囔着抱怨。
“放着坐在衙门里乘凉的福你不享,现在后悔了吧?”李旭笑着回了他一句。抬起头四下张望,发现远处的天边有几团黑云在滚。
一场暴雨正在酝酿,这的确不是个行军的好天气。此刻,匆匆杀过来的瓦岗群豪也觉得苦不堪言。由于要把情报在路上传递花费的时间赶回来,所以在做出截杀护船骑兵的决定后,他们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向阳武附近赶。对于徐茂功一手训练出来的瓦岗内军而言,这种强度的迂回转进还不至于将他们累趴下。但对于缺乏训练的外军各营,炎热的天气和崎岖的路途简直要了人的命。偏偏为了掩饰己方的行迹,他们还不能过于靠近城市。而在起伏不平的乡间小路上急行军,比起在笔直宽阔的官道上来,又不知道坚苦了多少倍。
“奶奶的,这狗娘养的天气。再这么走下去,不用跟官军厮杀,咱们自己就把自己热死了!”王当仁一边在马背上晃荡,一边将最后一件短褐向下扯。此刻他身上的铠甲,头上的铁盔都扔给了马背后徒步行军的亲兵,却仍然热得顺着脑门子淌油汗。
“兄弟,悠这点儿,别太丢人了!”行在王当仁身边的李公逸实在看不下去,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提醒。
“怎么丢人了,反正这两万多弟兄都是爷们儿!谁还没看过……”王当仁不服气,竖起眼睛反驳。话说了一半,却见浑身衣甲齐整的李公逸正扭着头向斜前方瞅。王当仁顺着李公逸的目光看去,他看见自己的斜前方有三千瓦岗内军精锐正在埋头赶路。无论将领还是士卒,每个人都将皮甲整齐地裹在身上,仿佛根本不觉得周围的天气炎热。
三千士卒,行军时的声势却比王、李二人所部两万兵马还威武。双方的差距是如此之明显,如果不是大伙肩膀上都扛着兵器,很容易令人想到人数少的一伙刚打了胜仗凯旋,人数多的一伙则是他们抓到的俘虏。
“也不怕捂出痱子来!”小声嘀咕了一句后,王当仁不得不重新拉正短褐。目光在亲兵背上皮甲和铁盔之间反复逡巡,他终是鼓不起将所有披挂穿戴齐整的勇气。“内军就是和咱们外军不一样”片刻之后,王当仁不得不在心里哀叹,“也怪不得徐茂功老想着把大伙重新整训,人家那样子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
走到正午十分,几匹快马迎着队伍跑近。从骑手矫健的身影上,大伙认出来人是哨探总统领谢映登。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谢映登穿过队伍之间专门为传令兵留出来的空隙,直奔中军。紧接着,李密所在的中军处便响起了号角声,命令全军停下来休息。
军情发生了变化,一瞬间,每个有经验的将领都做出了正确判断。他们随着号角声赶往中军,到达的时候,刚好看见房彦藻再次将羊皮地图于李密脚下展开。
“赶往黄河口?难道他发现了我们的行动么?”李密盯着地图上烫出来的山川河流,话语里带着难以隐藏的遗憾。
“应该不是,据咱们安插在郡兵中的细作冒死送出的消息,此刻张须陀正向阳武城赶。官军的辎重也都卸在了阳武城。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原来就没打算直接前往荥阳!”谢映登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土和汗水,喘息着回答。
官军没打算前往荥阳!这个消息吓得众人皆吸了一口冷气。官军的谋划很明显,他们将辎重卸在阳武,定然是打算经由阳武、胙城直扑瓦岗。一旦各路豪杰各自散回本寨,瓦岗军就必须仅凭万余内军和前来进剿的官兵做一次生死对决。
“好在咱们埋伏落空后没各自散去!”李密摇了摇头,说道。此番歪打正着,让他对自己的运气又多了几分信心,说话的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徐统领呢,他和王伯当所部到了什么位置?”
“徐统领和王将军二人得到消息后,已经转头直接扑向阳武,这是他给您留的信!”谢映登喘匀了气,又从贴胸的衣袋中掏出一封被汗水打软了的信封,双手捧到了李密身边。
为了不让徐茂功与李旭兄弟相残,大伙在制定作战计划时,刻意让他和王伯当二人承担了阻拦张须陀的任务。参照原计划,此刻二人所部兵马应该迂回前往阳武和圃田之间,将张须陀挡在运河西岸。但眼下官军的动向已经变了,瓦岗群雄的行动计划也必须随之做大幅度修改。
“阳武?”李密心里乱乱的,带着几分不满拆开徐茂功的信。情报上虽然说明了官军的辎重都运进了阳武城,但义军缺乏攻城所必须的器械,根本不可能快速将城市攻破。况且张须陀随时还会赶过去,徐茂功和王伯当二人在这当口上急着去攻城,分明是前去送死。
“官军护送一批商船赶往黄河口,原武乃其所必经。密公见信,可速赶往原武截杀之。眼下官军辎重尽在阳武城内,我部佯攻,张须陀定不敢弃而不顾。军情紧急,请恕茂功自作主张…….”
徐茂功在信中,以非常谦虚的口吻向李密建议。“传令三军,全速赶奔阳武!”放下信后,李密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报仇的机会近在咫尺,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开始沸腾,声音也随着开始发颤。
“呜――呜――呜”催命般的号角声在群山间响起,刚刚喘过一口气来的喽啰兵们听到角声,不得不拔腿向西北方狂奔。“奶奶的,这叫什么事儿啊?”又跑了半个时辰后,训练有素的瓦岗内军中也有人开始不满了,一边赶路,一边小声抱怨,“明明狗屁不通,却非跟咱们徐当家抢军师位置,抢过去了,他又不懂怎么指挥,还得让徐军师帮他拿主意!”
“就是,当官的动动嘴,咱们跑断腿!”有人气喘吁吁地附和。当年在徐茂功的指挥下,众人也经常急行军。但目的性和节奏性都很清晰,从来不会发生这种半途中改弦易辙的行为。
“留着些力气等着打仗!”策马往来巡视的程知节听见了队伍中的不满声,竖起眼睛来呵斥。弟兄们吐了吐舌头,努力迈动双腿跟上大队人马的速度。程知节则待麾下所有弟兄的情绪重新安稳后,才打马跑向了队伍最前方。
队伍最前方是年青将领们的喜欢扎堆的位置,除了瓦岗军嫡系之外,还有许多前来投奔的豪杰也聚集在那。一边策马急行一边聊天是他们的最爱,这样做可以让人轻易地忘记天气的炎热。
见程知节赶过来,众人赶紧给他空出一个空档。在军旅中,武艺高的人总是能轻易地博得人们的尊敬。况且程知节生来性子随和,说起笑话来也妙语如珠。但今天,他显然没有太多跟大伙扯皮聊天的兴趣。随便向众人点了点头后,即开始沉默不语。
“程将军好像不太高兴?”有人发现了程咬金神态不对,关切地问。
“我在想咱们正要做的事儿?官兵保护商船,咱们冲上去截杀。这回官是官,贼是贼,倒也各尽其职!”程知节叹了口气,苦笑着回答。
“咱们不是为了长远打算么?百姓们虽然…..”游骑将军项钊好言开解,话说到一半,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汗颜,回头看了看中军方向,低声说道:“反正咱们这回主要目的不是打劫,交战时,你命令大伙别乱杀无辜便是!”
“仗打起来,还由得着咱们么?”程知节冷笑几声,继续摇头。
“倒也是!“项钊讪讪地说了一句,把目光转向了远方。杀红了眼的人不会分辩官兵与百姓的差别,况且有那么大一批财物在面前,瓦岗军没理由不取。
“唉!”单雄信叹了口气,也是满脸郁闷。眼下的瓦岗军与原来的那支瓦岗军已经大相径庭。原来那支瓦岗军没有正规的旗号官制,看起来像贼,却很少骚扰普通百姓。现在的瓦岗军编制比官军还齐整,行为也和军纪也迅速向官军靠拢。对王当仁、郝孝德、李公逸等新加入者而言,此刻他们麾下部属的行为已经比原来收敛了太多。但与当年那支瓦岗军相比,这支兵马的军纪在整体上却是急转之下。
“这事儿大伙不能怪密公,林子大了,肯定什么鸟都出。密公得一点点劝着大伙改,不能一下子把所有人逼走!”另一个豪杰张迁笑着凑上前,低声说道。
“老程我怎么敢怪无密公,老程只是觉得这样跟李仲坚打,比较没面子而已!”程知节笑着摇头。
“密公为人很大度,财宝都给大家分,自己一点都不留。不像咱们翟大当家,喜欢守着财宝过日子!”见程知节说得言不由衷,张迁想了想,又道。瓦岗军原班将领中有一半人不喜欢李密,但也有一半人相信李密是童谣里的真命天子,希望能跟在他身后建立一番基业。所以私底下,大伙对李密的议论很多,争执得也一直比较激烈。
“咱翟大当家可是连大权都舍得交给别人,又何况是些身外之物!”单雄信与程知节的观点大同小异,也对李密不是很有好感。
“但密公能容人啊,那天程将军当面奚落他,他都非但没有生气,而且知错能改!”张迁也很固执,对自己的看法坚持到底。
“是啊,这点比俺老程强。老程小时候跟人打架,只有打不过人家时,才会好汉不吃眼前亏。”程知节又笑,拿不相干的事情来岔开话题,“只是老程这种谦虚不长久,等哪天打得赢了,立刻跟他翻脸!”
众人拿这满嘴跑舌头的家伙显然没办法,只好不再继续争论。“想不到有人还能打得过程将军?不知道他是哪位英雄?”说笑了一会儿,濮阳营头领杜才干追问。
“我也记不得了,我从小跟人打架打到大。输得没一百次也有九十次!”程知节回答。仔细想了想,他又换了个颇为正式的口气跟众人打招呼,“待会儿两军交手时,若遇到李仲坚,你们谁也别跟他硬碰。交给我和雄信,这个点子有些扎手。”
他和单雄信二人的武艺在瓦岗军中数一数二,此刻叮嘱其他将领别急于立功,已经是很明显地对敌将心存忌惮了。众将领纷纷感谢他的好心,同时也有人不甚服气。“那个姓李的不又不是什么名师之徒,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么?”项钊从远方的天际间转回头来,追问。
“此人的武艺的确没受过什么高人指点”程知节难得认真了一回,郑重地回答,“我听徐军师说,此人十四岁之前没练过武。但从十四岁后就被逼着拿刀跟人拼命,这么多年来,从辽东一直打到河南,大小百余战,无数好手名将战死了,他却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去,命令船队加快速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停留!”在风起的刹那,李旭忽然扭转头,冲着自己身边的亲兵队正周醒命令。
“大人!”周醒惊诧地瞪圆眼睛,不知道主将为什么发布这样一道怪异的命令。在他眼里,虽然风雨即将来临,运河上的风景依旧美丽如画。偶然有风袭来,那些柔柳前后扭动腰身,枝条飞舞。河面上的片片白帆也在一瞬间被风鼓满,惊鸿一般顺着水道迅速前滑。
“去别罗嗦!”李旭没有时间跟属下解释,大声喝令。紧接着,他将腰间的黑刀举起来,斜斜指向了运河东岸的一处小土丘。“弟兄们,到土丘上集中,成临战队列!快!”
松松垮垮的一千五百名骑手立刻如离弦的箭般冲向了这附近唯一的高地,他们亦不理解主帅的命令,但平素的严格训练,教会了他们如何不折不扣地执行。马蹄卷起的烟尘刹那间遮断了土丘附近的天空,与此同时,一声低低的号角也从远处传来,宛若虎啸。
不是郡兵们常用的角声,郡兵们训练时的角声没这样低沉,这样压抑。伴着角声,一股更大的烟尘出现在远方的旷野上,数不清多少人,洪流般滚滚而来,将途中一切绿色吞没。
“土匪,土匪来了!”运河中商贩们惊惶失措地叫喊
“打劫,打劫的来了!”河面上一片混乱,有人快速抄起桨,也有人迅速从船舱中拿出兵器。各家各号雇佣的刀客们则冲上船头,弯弓搭箭,准备以生命捍卫自己的职责。但在看清楚来敌的一瞬间,他们手中的弓都开始发抖。
敢在大隋官军面前直接打劫的土匪实力恐怕不是他们这些刀客所能抵抗的,敌人不止一万人,蚂蚁般源源不断地向运河边涌过来。有眼尖者可以看见空中飘扬的旗帜,程、单、李、王…….,足有二十面之多。荥阳周边各郡能叫得上名字的豪杰,几乎都在这一刻聚首。
“咯咯咯!”有人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响。他不愿在这个时候被人发现自己的软弱,但全身肌肉无论如何都稳定不住。杀过来的是瓦岗群豪,他们几乎倾巢而至。程知节、单雄心、李公逸、王当仁,每个名字在民间的作用都可以制止小孩夜哭。
“河道上的人听着,李将军有令――”几匹快马沿着河堤高速奔来,边跑边喊。
“李爷怎么说,李爷怎么说?”惊惶失措的刀客们终于看到了救星,带着几分哭腔追问。
“李将军命令大伙满帆快走,瓦岗军不是冲着你们来的,大伙赶紧走,千万不要耽搁!”先前还稀里糊涂的周醒在马蹄踏上河堤的一刹那回复了心智,将双手拢在嘴边,冲着河上大叫。“哎―――大伙加速向前闯啊,我家将军给你们断后!”随同而来的亲兵们齐声高呼,将李旭的命令清楚地传入每一片白帆之下。
船篙,船桨,木板,刀鞘,听到命令后,所有能令船只加速前进的物件都伸下了水。一条条船如打跳的梭鱼,快速劈开水面,逃向远方。船上的人一边用力划水,一边不住地向土丘上回头。
“你,你家说,李爷能行么?”有人一边喘息着,一边问,声音里满怀期盼。
“行,怎么不行,谁能打得过他!”回答者信誓旦旦,目光却不停地向岸边瞄。那个承诺过保护他们的将领此刻正带着千余名弟兄,岩石一般站在土丘上。黑色的云就压在他的头顶,他却笔直地立在天地之间,不曾迟疑,亦不曾弯腰。
“好人呐!”有人叹息着赞。
“好人自有天佑!”船主们烧着香,对着舱中的神牌喃喃有声。“救苦救难,救苦救难……”
“救你们的不是神灵,是我家…..将军!”待主帅的命令传出后,周醒调转了坐骑。在目光望向战场的一瞬间,他有些犹豫。自家主将和来袭的敌人正在对峙。敌我双方都在抓紧时间观察战场上的形势,所以谁也没急着抢先动手。西、南、北三个方向冲过来的瓦岗军越聚越多,土丘上的众人插翅难逃。
与临战前的紧张气氛不相称,他们这几个负责联络货船的散骑成了最悠闲的人,自己人没时间过问,敌人更不在乎。
“我这样做对么?”周醒望着河道,低低的问了自己一句。他突然有了一种拔出刀来,横于颈间的冲动。
“啥,周队正说啥!”一名距离他最近的亲兵惊诧地问。
“回去,战死在将军身边!”周醒用力甩了甩头,大喊。以千五敌数万,纵使将军大人是白起转世,他也没有获胜的希望了。而援军,据周醒所知,援军还在阳武,绝不可能分兵来相救。
他拨转马头,径直地向自家军阵所在奔去。那是一条不归路,他不在乎。这一刻,他只想抽出刀来,痛痛快快,稀里糊涂地厮杀一场。
“士信,今天咱们可以杀个痛快!”李旭望着土丘下慢慢汇集的敌军,幽幽地说了一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到了身边每个人的耳朵。
“杀!”亲兵们举起兵器,仰天高呼。
“杀,杀,杀!”所有弟兄举起兵器,构成一片钢铁丛林。丛林间,血红的战旗迎风招展,一个斗大的“李”字,于风中猎猎有声。
瓦岗军显然没想到敌人在如此弱势的情况下还能散发出如此浓的战意,一时间很多人竟本能地向后退去,把身边的旌旗撞得东倒西歪。
“孬种!”罗士信指着二百步外的敌军哈哈大笑,笑声中没有半点惧怕的味道。
“孬种!”千余士兵随着主将的笑声一同叫骂,把轻蔑的声音顺着风传下去,传入敌军中每个人的耳朵。
“呜――呜――呜!”瓦岗军主将李密见自家弟兄未战先怯,赶紧命令亲兵吹起号角。低沉的角声压抑而绵长,伴着头顶上彤云缓缓压下。郡兵的号手听了,也毫不犹豫地以角声回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声声,烧得人热血沸腾。
李旭策动战马在阵前转了一圈,看清楚了所有敌军的战旗。他走到罗士信身边,用刀尖向正前方指了指,那队兵马阵容最齐整,在敌阵刚才的慌乱的表现中稳如磐石,“你的老相识来了,不过人数没上次多!”他笑着低语,仿佛对面是多年未见的朋友。
“看到了,正要寻他,到现在我胳膊上的伤口还痒痒呢!”罗士信笑呵呵地回应。正面与骑兵相对的是瓦岗军的程知节和单雄信,他们的旗帜比别人干净,麾下的队伍也远比其他豪杰整齐。
“我的老相识也在!”李旭的目光从程、单两面战旗上挪开,和刀尖一道指向瓦岗军本部兵马身侧。那里,大约有五千多彪形大汉簌拥着一位骑白马,身穿银色战甲的将军。此人身材生得甚是魁梧,看上去气宇轩昂。
“姓李啊,你的本家么?好大的排场!”罗士信皱了皱眉头,说道。“莫非是李密,老子正要找他,他居然敢送上们来!”
“这不已经来了么?”李旭笑着回应,“你看,咱们应该从哪里动手?”
“如果突围的话,那边最弱!”罗士信用长槊向王当仁所部位置指了指,建议。如果想给敌军以教训的话,他的声音顿了顿,傲然道,“我想去会会李密!”
“你能突破程知节和单雄信二人的瓦岗军?”
“突破不了,但我可以吓得他们不敢分兵和你纠缠!”罗士信轻轻摇头,脸上的表情却非常轻松。
敌军是有备而来,这一点在对方的旗帜出现的刹那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但有备而来的乌合之众却未必是百炼精锐的对手,对此,他无比自信。
二人只顾得谈笑风生,对面的瓦岗军却再度开始鼓噪。通过刚才的对峙,他们中一些人已经恢复了些体力。“投降吧,你们人太少!”几个大嗓门的士兵高声喊道。紧跟着,中军处的人群一分,身穿银甲白袍的李密施施然越众而出。
“请李将军上前说话!”李密清了清嗓子,向被围在土丘上的骑兵们喊道。
“蒲山公李法主,有请李仲坚将军上前说话!”数个亲兵扯开嗓子,将李密的邀请一遍遍重复。
“人家很看得起你啊!”罗士信耸耸肩膀,笑道。
“我去会会他,一百步的时候,你看我的动作!咱们先试试平素训练的驱弱逐强!然后再随机应变!”李旭笑着对罗士信打了个手势,然后将黑刀插回马鞍侧的刀鞘中。
李旭空着双手,缓缓地纵马前行。罗士信取代了他主将的位置,右手紧紧地握住了令旗。李旭的暗示很清楚,罗士信知道自己该如何做。程、单、李、项…….,他的目光从一面面战旗上扫过,最后,将目光集中在王当仁身上。
李密的行头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整理的,从上到下都透出王者之气。他骑着一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杂色的白龙驹,大约三岁口,和主人一样干净利落。与战马毛色相衬的是一身亮银软甲,每一片甲叶都刚刚擦试过,纤尘不染。铠甲之上是一顶烂银翘沿护耳盔,两侧有金丝与绿翠点缀。头盔之后则是一袭白色苏绸披风,行进间飞舞飘摇,犹如叠浪。
比起李密,旭子的打扮看上去就寒酸了许多。他依旧穿着当年唐公赠送的那袭镔铁黑铠,很多地方已经破损了,修补的痕迹十分明显。特别是被远处的李密一衬托,愈发显得扎眼。比铠甲上补丁还扎眼的是他脸上丛生的胡须与额头下略带倦意的双眉,看上去就像几天没梳洗过,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
两个人在乌云下慢慢靠近,黑白分明。敌我双方数万道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突然间,众将士的目光热切起来,带上了几分欣赏。这些欣赏不是给旭子的,因为他的举止素来与高贵无缘。
万众瞩目之下,李密大气地拱手,笑着向自己的敌人问候:“黎阳一别,不觉两年有余,韦城侯别来无恙乎?”
洒脱、高贵、彬彬有礼,即便以丈母娘挑女婿的目光,也不能从李密的举止当中挑出半分暇癖来。这种多年养成的气质曾为其赢得了无数英雄的好感,偏偏今天有人不识相,回答的话语和身上的铁甲一样冷硬如冰。
“烦劳李寨主惦记着,截至今日之前,我一直很好!”李旭在马上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截至到今日?”李密皱了皱眉,很快又还以灿烂的微笑,“韦城侯真会说笑话,莫非是李某的出现令人感到不舒服么?”
他能听出对方话中的挑衅意味,换做自己身处二十倍的敌军包围中,也未必能高兴得起来。但李密不想计较这些末节,对方是员天下少有的良将,能收服他,不但可以示徐茂功于恩,而且对将来的大业甚有裨益。
“我是朝廷命官,你是流寇,官兵见到流寇,难道还该笑脸相迎么?”李旭的回答言简意赅。他本来是不是个油嘴滑舌之辈,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从见到李密那一刻起,就不打算假以辞色。对方说话越是客气,他越不想按常理与之交谈。
“可李某从来没把将军当过敌人,相反,心中却十分渴望与将军结交。”李密的涵养功夫非常道家,任旭子怎样张口寨主,闭口流寇,脸上都不带半分不悦。
“从第一次见到你,我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别人投之以桃李,旭子还之以刀矛。
感觉到对方话中的浓烈杀气,李密笑着摇头,“李将军何出此言?据密所知,你们这不过是第二次相见,又怎会结仇呢?当日黎阳城下,你我各为其主,只有公怨,没有私仇。今日,亦是如此!”说道这,李密带住坐骑,回头向身后的大军指了指。山坡下,两万五千余将士摇旗呐喊,喧嚣声瞬间压过了天边滚过来的惊雷。
仿佛事先有默契般,李旭亦带住了坐骑。“差不过刚好一百步!”他心中估算,抬头看了看头上翻滚的乌云,又感觉了一下头盔外的风力,笑了笑,回答。“诚如寨主所言,你我之间的确没什么私人恩怨,但谈交情么,也的确谈不上!李寨主今日找我到底什么事,请尽管直说。天要下雨了,我和弟兄们得抓紧时间赶路!”
“这家伙真是油盐不进!”见拉拢和威胁两种手段都没有起到多大效果,李密清了清嗓子,准备长篇大论。眼下还不是立刻翻脸的时候,他麾下的弟兄刚经过一场急行军,需要时间恢复体力。趁这个机会,他也刚好展示一下自己身为人主的气度与口才。
“莫非时到今日,李将军还看不清天下形势么?大隋朝气运已绝,各地烽烟四起,英雄豪杰不趁此刻择侍明主,博取功名…….”
“天下大势是什么,我的确看不清楚!”李旭将声音猛然提高,打断了对方的喋喋不休。“但官兵捉贼,却是从古至今的公理!”
“大隋朝政烦赋重,丧尽天下民心!”饶是涵养过人,李密亦有些憋不住怒气了,大声断喝。
“大隋朝为政如何,却不应由你李密来说。”见对方开始动怒,旭子脸上的表情反倒怡然起来,笑了笑,淡淡地提醒道:“李寨主别忘了,你生来就是蒲山公,朝廷收上来的财赋,你分得不比任何人少!”他指指李密身上的光鲜衣甲,又指指其胯下价值千贯的宝马良驹,“若非如此,你手中的钱财由何而来?”
“你!”李密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弟兄,猛然间觉得有些心浮气燥,“密早已散尽家财,以求安定天下!”
“是为了求安定天下啊,还是为求更多的富贵荣华?如果李某没记错的话,眼下时局之所以不堪如此,正是拜你勾结高丽人谋反所致吧!”旭子耸耸肩膀,字字如刀。徐茂功造反,他可以理解。谢映登加入瓦岗,他也能猜到其中理由。唯独李密,在他心中永远是叛逆。无对方说出多少理由,都无法让他的看法改变分毫。
“李将军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难道还不为身后的弟兄们好好想一想!”李密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劝说,开始**裸的威胁。
“我的兄弟们想什么,你一个山贼怎么会理解!”李旭放声大笑,声音中带着说不出轻蔑。回过头,他向罗士信等人高声喊道:“弟兄们,告诉李大寨主,咱们来这里干什么来了!”
“还干什么,剿匪呗!”罗士信听李旭左一个寨主,又一个山贼骂得实在有趣,笑了笑,顺口回答。
“剿匪!”“剿匪!”“剿匪!”刚刚养好伤归队没多久的校尉张江唯恐天下不乱,举起刀来高呼。
“剿匪!”“剿匪!”“剿匪!”一千五百名骑兵同声呐喊,气冲霄汉。
山坡下的豪杰们不明所以,阵脚刹那间又是一乱。待从震惊中醒悟过来,不由得一个个又羞又气,乱纷纷的回骂道:“不知道死活的东西,蒲山公不要理他,咱们刀下见真章!”
“蒲山公回来,待弟兄们拿下他千刀万剐!”齐国远对李旭的恨意最重,跳着脚,大喊。
“你可听清楚了,李寨主?你麾下的弟兄,好像也不愿意咱们两个交朋友呢!”在一片愤怒的目光中,李旭微笑着问。这一刻,他身上终于有了几分为将者的风度,镇定,从容,荣辱不惊。
刹那间,李密的脸完全涨成了青黑色,与他身上的银甲白袍绝不相配,“既然如此,密亦再无话可说!”他恨恨地丢下一句话,用力拨转马头。
“战斗已经开始了,不是么?”带着几分调侃的味道话从背后传来,气得李密两眼冒火星。“此人简直是个无赖!”他恨恨地想,“我居然想跟无赖讲道理!真是傻透了!”
愤怒、懊悔、仇恨等种种感觉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唯独失去的是对敌人的警惕。忽然,李密醒悟到对方今天的行为有些蹊跷,“此子不是个粗鄙之辈”他诧异地想到,然后听到半空中传来一道尖锐的呼啸声。
“密公快弯腰!”与此同时,吴黑闼在人群中大喝。李密自幼练武,身手自是不俗。闻声快速屈身,将胸口死死地贴在了马脖子上。就在他的下巴与马鬃接触的那一刻,后背上亦有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将其向前猛地一推,半个身子推落到战马下。
受了惊的白龙驹厉声长嘶,加快速度,冲向自家军阵。可怜李密一只脚挂在马镫之内,另半个身子拖在尘埃只中,想站站不起来,想倒又倒不下去,被战马拖着在地面上刮刮蹭蹭,留下一片鲜红痕迹。
刹那间,整个战场上的人都楞住了。没人想到李旭的箭法这么准,更没人想到名满天下的李郎将居然学会了背后偷袭。众豪杰看着李密被白马拖着在地上呻吟挣扎,一时却想不出援救的办法。直到看见旭子将第二支箭搭在了弓弦上,才大吼着扑向李密。
“贼人休伤我主!”吴黑闼快马上前,凌空掷出一记飞叉。双方距离相隔太远,他的叉不是掷向旭子,而是掷向拖着李密狂奔的白马。白龙驹瞬间一个人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轰然栽倒,翻滚向前。
“啪!”第二支羽箭擦着李密的脖颈飞过,将已经沾满了泥浆的白袍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旭子轻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将第三支白羽搭上弓弦。战机稍纵即逝,他顾不上再去考虑李密的死活,用左手食指微微调整了一下破甲锥的高度,右手猛然松开。长箭在空中画出了条堪称完美的轨迹,直奔吴黑闼的前胸。
已经吃过一次大亏的吴黑闼虽然急着救李密,却也没忽略对旭子的防备。听到周围有人惊呼,立刻来了个镫里藏身。羽箭贴着他的身体飞过,射进其身后另一名将领的胸口。那名将领惊诧地看着没入皮甲数寸的箭杆,嘴巴张了张,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去。
“卑鄙无耻!”吴黑闼真后悔自己当日对旭子手下留情。李密是他们这些人的头领,如果李密阵亡了,瓦岗山上将再无他们这伙人立足之地。没等他将身体从马腹下直起来,又是一阵惊呼声响起。疾驰中的战马猛然前仆,将吴黑闼远远地甩了出去。
李旭弯弓搭箭,再度瞄向牛进达。深知对方厉害的老牛快速举起一个皮盾,挡住了凌空飞来的羽箭。“不要慌,下马保护密公!”他声嘶力竭地喊。紧跟着,弃马腾身,如一头鹞子般扑在了李密身上。
此刻的瓦岗军怎还顾得上阵型完整,无论是程知节、单雄信统领的内军将士,还是王当仁、李公逸、张迁、项钊等人统领的外军喽啰,全都不顾一切地向李密落马的地方冲来。虽然其中很多将领,如谢映登、程知节等人心中明白李密实际上没什么真本事,他的成就完全靠的是借势而上,依靠瓦岗军本部人马来号令群雄,反过头又凭借群雄的拥戴来谋取瓦岗权柄。但此刻李密不能死,因为失去了他,已经付出了很大代价的瓦岗军必将分崩离析。
敌军一动,罗士信立刻带着郡兵们冲下了土丘。平缓的斜坡刚好让战马得以充分加速,马蹄声砸得地动山摇。“割李密的脑袋!”一边冲,罗士信一边大叫。“割李密的脑袋!”弟兄们狂喊着回应,热血沸腾,心神激荡,根本不在乎眼前围上来的流寇数量有多少。
面对流寇,郡兵们有以一当百的信心。当初大伙击溃郭方预十万人,也不过动用了千余骑。今天的敌军还不到三万,而自己这边的兄弟却“高达”一千五百人。更何况敌将已经落马,敌阵已经混乱,疏于训练的敌军连基本的羽箭拦截都做不到。
房彦藻、张亮等人被突然变化的局势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吹响号角,命令各路兵马快速向中军靠拢。“呜――呜呜――呜呜”凄厉的角声如同濒危的野兽所发出的哀鸣,听得人心惊胆战。有些胆小的喽啰听在耳朵里,脚步非但没有加快,反而本能地缓了下来,一双眼睛也开始四下里逡巡。
瓦岗军本部兵马距离李密落马之处还有五十余步,罗士信的马头已经越过了李旭。当先五百余骑放平马槊,将四尺余长的锋刃对准了牛进达等人所在。“杀李密!”罗士信大喊,狠狠磕打了两下马肚子,将马速压榨到极限。“杀李密!”弟兄们狂呼,如痴如醉。
牛进达见势不妙,立刻将昏迷不醒的李密背到了身上。“搭人墙!”他大声命令,同时迈开双腿,以全身的力气向中军跑。百余名心腹死士举起兵器,怒吼着挡在了罗士信的必经之路上。
他们首先面对的是一轮急射,与大队人马汇合的旭子另外一千名弟兄,将羽箭擦着罗士信等人的头顶射了过去。这是他们在一起演练过多次的战术,配合起来毫厘不差。李密的心腹死士们如暴雨打过的麦子般四下摇晃,轰然而散。就在他们倒下的一瞬间,罗士信的马蹄从他们的身体上踏了过去。
“所有骑马的人跟我上!”侧翼杀过来的程知节也急了,怒吼了一句,提槊直取罗士信。中途改变方向的他无法随心所欲地提高马速,瓦岗军各部还没有完全整合,总是有冲上前或败下阵的士卒挡住他的去路。几乎是眼睁睁地,程知节看到罗士信的战马在自己面前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上冲过,踏着弟兄们的血迹,追向仓惶后撤的牛进达。
在牛进达和喝令下,不断有死士向罗士信马前扑。但已经冲起了速度的骑兵岂是个别勇敢者所能阻拦的,每一伙人扑上去,只是给罗士信的槊尖添一抹血迹而已。五百骑兵像一把巨大的砍刀一般将李密的中军砍出了一条口子,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骑兵的推进速度过快,失去主帅的瓦岗军号令混乱,根本来不及组织枪阵阻拦。而对付骑兵的另一个有效招术羽箭覆盖也无法使用,罗士信所部五百余人已经深深地推进到瓦岗军中央,紧追着被死士背在背上的李密和吴黑闼,如蛆附骨。唯一有实力拦住他的瓦岗军此刻反而他们甩在了身后,气得大呼小叫,却无可奈何。
战场上的形势乱成了一锅粥,罗士信带领的骑兵追杀李密,程知节和单雄信带领着瓦岗内军追杀罗士信。而素有能谋善断之名的房彦藻等人亦惊惶失措,只顾着保护李密急退。核心之外的王当仁、李公逸等将更是慌张,他们距离远,根本不清楚李密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由上到下军心浮动,大小喽啰乱作一团。
“今天这仗要输!”追了百余步后,程知节猛然意识到局势已经失控。大伙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罗士信身上,根本没人留意李旭的动向。而罗士信所部不过五百,而敌军的另一头老虎李仲坚还率领着一千多名武装到牙齿的骑兵。
那才是真正的杀招,程知节在马背上猛然回头。他看见李旭在斜前方百余步外收弓,抽刀,旋风般冲进了王当仁的军阵里。
刹那间,王当仁的大旗轰然而倒。
主将战旗一倒,王当仁所部的喽啰一片混乱。他们本来训练程度就差,又刚刚经过小半天的急行军,累得筋酸骨软。猛然间看到身边的伙伴陆续被砍翻,自家主将又生死未卜,哪里还生得起什么斗志。转眼之间,阵型便散了,一个个丢了刀,扔了旗,四散奔逃。
“不要乱,大伙不要乱,我没死!”王当仁气得耳朵眼里都冒了烟,跳着脚大喊。刚才他一不留神被李旭射死了战马,就在亲兵们乱作一团的时候,对方趁机上前砍翻了将旗,然后扬长而去。
“竖旗,竖旗!”有部下大声提醒。王当仁猛然领悟,立刻命令亲兵重新挑出了一杆战旗。敌军的气势虽然惊人,但人数还不及自己所部兵马的两成,根本不可能在瞬间把所有人杀光。只要王字战旗重新竖起来,肯定能安抚住混乱的军心。谁料老天偏不从人愿,他这边旗号刚刚一举起来,身外的马蹄声又急。已经在军阵内冲杀了半个圈子的李旭带着骑兵迅速兜转,刀锋直指王当仁马首。
王当仁也被打急了,虎吼一声,拎着杆铁矛便迎了上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既然吃了山贼这行饭,他还真没怕过死。无奈整个外黄营中不怕死的只有少数几个,大多数喽啰见到数百匹战马结队向自己这边冲过来,立刻拔腿便逃。王当仁新换的战马被自己人阻挡,连提了几次速都没有结果,气得他抡起铁矛,将退到自己面前的一名喽啰兵脑袋砸了个稀烂。
“回头杀过去,再有后退者,以此为例!”他板起脸,厉声怒喝。喽啰兵们却像没有知觉般绕过同伴的死尸,避开王当仁左右,继续奔逃。
“站住啊,他们只有千把人!”王当仁又羞又急,大叫。他的哭喊声很快被马蹄击打地面的声音所淹没。蹄声如雷,翻滚着吞没一切挡路者。王当仁抬头,看到官军的骑兵排成了一个标准的楔型,如一把长槊般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在这把长槊的尖锋上,是一匹通体漆黑特勒骠,比寻常战马高出两头,马背上将领亦如杀神下界,凛然不可侵犯。
看见弟兄们一个个被人从身后追上,用长槊挑飞,用横刀扫翻,王当仁疼得满头是汗。这七千人是他的本钱,外黄营虽然号称拥兵数万,其中大部分却是凑数的。只有身边这七千喽啰,才是精锐中的精锐。可惜这种精锐在敌军面前还不如一堆草靶,至少草靶子自己不会逃命。
他突然很后悔没把自己的弟兄交给徐茂功整训,如果此刻麾下是三千瓦岗内军而不是七千外黄喽啰,形势根本不会这样惨。
战场上没有后悔药可卖,转眼间,王当仁已经可以看清楚对面敌将的目光。那是一种带着几分嘲弄的眼神,仿佛在笑他永远上不了台面。“我跟你拼了!”王当仁彻底失去理智,高举着铁矛迎了上去,今天即便战死,他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保护寨主!”百余名心腹亲兵也被王当仁的举动激起了血性,嚎叫着聚拢在了大当家的周围。随着沉闷的一声,敌我双方毫无花巧地撞到了一处。刹那间,外黄贼的队型四分五裂,三十多具尸体倒着飞了出去。
李旭用刀尖拨开迎面刺来的长矛,顺势一抹,将面前的喽啰抹下了战马。他的招术很简洁,几乎都是一击致命。转眼,三个喽啰倒了下去。第四名敌手见势不妙,拨马避开,将身后的王当仁暴露在旭子的刀下。
“老子跟你拼了!”王当仁怒吼着迎了上来,手中铁矛端得笔直。李旭回刀横拍,刀面与矛身相交,发出“砰!”地一声巨响。二人在马背上都晃了两晃,各自的兵器都被弹开。弹指间,两匹战马错镫。王当仁以矛为棍,横扫千军。李旭的刀如游龙,贴着马颈翻出,直奔王当仁肋下。
这是以命换命的招术,就看谁的动作快。如此近的距离,长兵器反而吃亏。王当仁见势不妙,松开已经不可能撤回的兵器,身体迅速向战马侧面一歪。旭子的黑刀贴着他的大腿根扫了过去,割草一样割破铠甲,在其腰间留下了条半尺长的血口子。
“啊―――”王当仁厉声惨号,不敢回头,任战马驮着自己前冲。一名郡兵持槊来刺,被他披手夺槊,反刺落马。紧跟着,他又刺伤一名骑兵,连人带马夺路而去。
旭子的目的不是杀人,所以也不拨马去追。而是带着弟兄们继续冲击,不断压缩王当仁的残部。那些失了主将的喽啰们哪里禁得起这般冲撞,骑兵们冲向哪,他们就从哪里落潮般退开,三退两退,已经丢弃了全部营垒,连带着把李公逸所部雍丘营的阵脚都冲乱了。
在看到王当仁的将旗第一次被砍倒的那一刻,李公逸已经发觉事情不妙。为了避免自己的阵脚不被溃兵所乱,他甚至下令所有弟兄停住脚步,原地结阵。可惜像他一般冷静的人并不多,正所谓关心则乱。行军长史是房彦藻是李密的生死之交,左司马杨德方是李密的多年故旧,二人见罗士信冲得急,慌得号令乱发,频频催促各部兵马向中军靠拢。李公逸被逼得头皮发乍,不得不下令麾下弟兄们再次起身。可就在他刚刚开始移动脚步的刹那,数千残兵被放羊般驱赶了过来。
大小喽啰魂飞魄散,他们不知道该继续向中军靠拢,还是转身迎战。李公逸再想改变对策,已经来不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阵脚也如阳光下的积雪般快速消融。
“李将军,咱们挡不住官兵!”校尉项钊与李公逸同属一营,冲到他身边大声喊。“程知节说过,那个李仲坚有万夫不当之勇!”
“传令,让开敌军兵锋,向北退!”李公逸明白项钊的话是什么意思,当机立断。这种情况下,任何阻挡敌军的动作都是徒劳的,不用与那些如狼似虎的骑兵交手,单凭王当仁麾下的溃军,就足以将自己的这些弟兄冲垮。而退向战场之外,则可以最大程度的保全实力。如果李密身死,瓦岗山就不必再回,所以李公逸也不必在乎什么军法。如果李密侥幸没死,今日一场大败难免,无论怎么追究,责任也追究不到他李公逸头上。况且他保留下来的兵马最多,理应受到嘉奖。
抱着这种聪明的目的,雍丘营留少量兵马阻挡外黄营的溃兵,大部兵马向北急撤。转眼间,瓦岗军的侧翼便空了下来。王当仁麾下的喽啰冲过雍丘营阻拦,直扑自己的中军。李旭带领麾下的骑兵也旋风般兜了的圈子,驱赶着溃卒横**正与罗士信纠缠的敌军当中。
前后不到半刻钟的时间,罗士信身边的骑兵已经剩下不足两百。他们给了瓦岗军意想不到的重创,同时自己也损失过半。罗士信身上已经多处受伤,但依然酣战不退。“杀李密!”一边与冲过来的单雄信厮杀,他一边大叫。“杀李密!”两百多名骑兵同声高呼,挥舞着长槊,将围拢过来的喽啰们一一捅倒。
单雄信是带着骑兵冲过来的,其他瓦岗内军弟兄依然被自己人阻挡在圈子外。内军副总管程知节应变迅速,发觉局势不妙后,已经号令内军放慢了脚步。他们一面中军缓缓靠近,一面将各部的溃卒聚拢起来,由老兵们安抚着,列队于瓦岗内军的背后。虽然程知节发出的命令总是受到来自中军的干扰,但就整体而言,这种应对举措十分得当。重新有了主心骨溃卒们不再没头苍蝇般乱跑乱撞,而是强打精神,重新汇笼成一支队伍。
“这样做会招人猜忌!”谢映登一面忧心忡忡地向中军方向眺望,一边对程知节提出忠告。外军各营本来与以徐茂功为首的内军就有隔阂,关键时刻程知节见死不救,回去后难免会被人非难。
从他这个角度看,内军已经濒临崩溃。雍丘营擅自脱离战场后,李旭所率的骑兵已经快速与罗士信所部人马汇合到一处。单雄信带领着三百多劲卒对付一个罗士信已经很吃力,被李旭从侧翼一夹,立刻呈献了溃势。
“呜呜――呜呜――呜呜!”见到单雄信抵挡不住敌军冲击,房彦藻等人又吹起了求救号角。同时,命令各部兵马向内军汇合的令旗也高高地升起。“聚歼敌军!”房彦藻通过旗帜和号角声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只是这种天真的命令,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不止雍丘营一路,其他各营都在向后退。有的直接脱离了战场,有的则避开正在交战的核心,向程知节所在的位置靠拢。“只有瓦岗内军能挡住李仲坚这个疯子!”刹那间,几乎所有将领都得到了一致的共识。“应该把弟兄们交给徐茂功重新训练!”半年多来,徐茂功劝了无数次都无法让众人接受的观点,在这混乱之际也被大伙重新拾起。
“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弟兄们的命不比李密贱!”程知节两眼死死盯着战场,回答声里带着几分恼怒。这本来是场必胜之战,前提是李密不临时起意不卖弄他的口才。即便李密受伤,瓦岗军也不应该败得这样惨。如果房彦藻的谋略真的对得起他的才名,如果杨德方的勇气真的配得上他的官职,二人早就应该果断下令全军后撤,暂避敌军锋芒。而不是像这样毫无掌法地与敌人乱战,导致被自己人踩死的弟兄比被敌军杀死得还多。
他看到单雄信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然后消失。瞬间后,他看见几个骑兵拥着浑身是血的单雄信向后急退。张亮带着李密的心腹死士又冲了上去,试图迟滞一下敌军的推进速度,为房彦藻等人重整兵马赢得时间。但战斗的结果并不是完全由勇气来决定,李旭所部骑兵轻松地将张亮带领的死士冲散,紧接着,罗士信迎上了张亮,李旭策马再度冲向房彦藻。
张亮的武艺远不如罗士信,才两个照面,他就被罗士信一槊击下了战马。罗士信试图取走失败者的性命,立刻有十几名身穿青色皮甲的亲卫拥上。几个人合力挡住了罗士信的马头,另外几个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抱起张亮向后逃逸。
罗士信十分恼怒,一槊将挡在自己马前的敌人刺了个对穿。他顺手一挥,将尸体砸向另外几名敌军。躲避不及的青甲侍卫被同伴的尸体纷纷砸倒,没等他们站起身,罗士信的马槊已致,刷地一下,将又一名死士的铠甲划成两片,包裹在铠甲之下的皮肤和肌肉也全部断裂,血水从伤口处喷涌而出,同时将生命带离肉体。
有人试图为同伴报仇,躺在地面上滚向罗士信的马腹。罗士信断喝一声,夹着战马跳开丈许,然后转头一槊,干净利落地将失去目标的敌人刺死。他抽槊,驱马,斜刺,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挑起又一个躲避不及的倒霉蛋,大笑着将对方甩上了半空。
这是一个魔鬼,外军喽啰们纷纷闪避。无论汇集起多少人,没一个愿意再去验证罗士信的武艺。将眼前敌军冲散后的罗士信得意地举起马槊,示意身边的弟兄们向自己靠拢。然后他又将马槊向前指了指,策马扑向手足无措的另一伙敌军。
骑兵依赖的是速度,在战场上放弃那些可以长时间和你纠缠的敌人,攻打对方最弱所在,收效将远远大于与敌军的精锐正碰。这是李旭在战场上用命换来的经验,通过交流,罗士信亦娴熟地掌握了其中关窍。
瓦岗军的中军继续混乱,房彦藻等人已经顾不上再去管罗士信,一个更大的危机正快速向他们迫近。击败了单雄信后,李旭亲自带着骑兵,驱赶着溃卒倒卷向而来。凡是试图阻挡的将领,都被他用黑刀砍在了马下。
千余命壮汉被房彦藻驱赶着,搭成一道人墙,拦阻在旭子马前。他们不住地退缩,眼里充满了恐惧。没有人敢保证自己能挡住战马,但如果这道防线再破,战场局势将不可收拾。
“呜呜――呜呜――呜呜!”中军的号角又响,哀怨而凄凉。忽然间,角声猛地一滞。有支利箭当空飞来,中军帅旗应声而落。
数百匹战马直接“撞”碎了单薄的人墙,血肉横飞。冲破人墙后的官军甩掉长槊上的尸体,再度加速向前。没有人能挡住他们的去路,缺乏训练的瓦岗外军各营喽啰们在官兵面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四下奔逃,只要脚步稍有迟疑,冰冷槊尖就会从他们的胸口上透出,无情的马蹄就会从他们的肋骨上踏过。
房彦藻仓猝组织起来的人墙过于单薄,根本迟滞不了战马的速度。他试图再度聚拢起兵马,但被李旭射落的帅旗却顺着风‘呼呼啦啦’地飘远,根本不肯再替他传达那些毫无条理的命令。看到自家的帅旗已经降下,周围的各部兵马愈发手足无措。没有人知道中军到底出现了什么异常情况,也没有人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敌人只有那么一小股,还不足他们的一个零头。可就是这一个零头的官军,却像虎入羊群,鹰博众雀。
正手忙脚乱之中,那匹令人闻之胆落的黑色特勒骠已经出现在了光秃秃的旗杆附近。马背上的旭子利落地一挥手,碗口粗的旗杆便轰然而倒。紧跟着,他用那柄黑色的长刀向房彦藻指了指,数百骑兵就像心有灵犀般,齐齐地端平了长槊。
四尺槊锋如同地狱恶鬼的一排尖牙,将面前的一切活物吞噬。挡在骑兵攻击道路上的喽啰要么被长槊挑飞,要么被战马踏死,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房彦藻见势不妙,不敢留在原地与骑兵们硬拼,大喊了一声,拨转马头,加入了逃命者行列。“百死而不旋踵!”激励士卒时,他无数次强调。等轮到自己真正面对死亡,他却发现勇敢并不如写文章时那么容易。他拼命抽打着坐骑,唯恐被人从背后刺中。马蹄的轰鸣声却始终不离其耳,仿佛所有敌军都在追其一个。
耳边不停地传来濒危者的惨呼,那是没有坐骑可用的普通喽啰在敌军槊下亡命,他们跑不过四条腿战马,只好接受被人猎杀的命运。“李密死了,杀了李密了!”惨呼和呻吟声中间,有人在大声地喊叫。房彦藻知道那是在造谣,因伤而昏迷的蒲山公李密早就被他放在了一辆马车上,悄悄送进了郝孝德所率领的后军。但是他也没机会停下来反驳谣言,敌人粘他的马尾后,随时都可能夺走他的性命。
追在房彦藻身后的是李旭本人和一百多名轻骑,他们稍稍再提高一点速度就可以给房彦藻身上增加一个透明窟窿,但没有人那样做。骑兵们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速度,不让房彦藻等人有停下来整顿兵马的时间,也避免一不留神将其杀掉。他们一边将跑得精疲力竭的喽啰兵们刺翻砍倒,一边将恐惧和慌乱随着房彦藻等人的脚步向敌阵更深处传播。恐惧和慌乱才是更致命的武器,在以少击多的情况下,它们比长槊的杀人效率更高。很多瓦岗军的喽啰兵都是被同伴推倒的,只因为这些人阻挡了自己同伴的逃命道路。而无数双大脚就从倒地者的身体上踏过去,根本不顾忌彼此曾经有过袍泽之谊。
罗士信带着另一群骑兵,在混成一团的敌阵中来回搅动。他的攻击不像李旭所部那样具有非常明显的目的性,而是在随意扩大战果。这种做法使得与其遭遇者的命运更残酷,几乎是被毫不犹豫地屠杀。有人已经丢下了兵器,放弃了抵抗。罗士信的战马还是从他们的胸口上踏了过去,片刻都不曾停歇。
众寡悬殊的情况下上不容为将者慈悲,更何况罗士信本不是名有慈悲之心的人。他左突右次,每一槊探出必有一人翻倒。而在每刺死一人后,他都不忘了张开嘴巴怒吼一声,仿佛在数着自己今天到底夺走了多少条性命。
酝酿了几个时辰的雨终于下起来了,闪电与雷声更加深了战场上的恐怖景象。红色的血被雨水一浇,快速溶解,然后和红色的雨水一道汇流成溪,染红整个河面。红色的河面就在闪电的照耀下滔滔滚滚,流向远方。远方是曾经安宁繁华的大隋江山,伴着雷鸣和马嘶声在风雨中飘摇。
整个战场上,唯一不动的就是瓦岗内军。几次试图冲入战场核心扭转溃势的努力未果后,程知节下令麾下弟兄停止了营救行动。他们不再管别人的生死,而是排成一个方阵,磐石般站在战场外侧。“瓦岗”,另一杆写着这支兵马名字的战旗则倔犟地挑在半空中,任风雨多猛也无法将其击倒。
“吹角,要求各营兵马都向我这里靠拢!”冷冷地望着前方的杀戮场,程知节大声命令。这是一个绝对僭越的命令,作为一营将领而不是整支队伍的指挥核心,他根本无权指挥其他各军。而此命令一旦发出去,无论其是否正确,恐怕他都不会落到好结果。“临阵夺权,扰乱军心!”这八个字经过有心人的整理后压下来,足够让他身败名裂。
“程将军!”旗牌官贾文斌低声地提醒了一句,然后将求救般的目光看向了谢映登。他希望对方能和自己一道制止程知节的莽撞。眼下全军皆败,唯内营全身而退,事后程知节只有功没有过。为了稳定溃势而强夺指挥权,程知节事后只有过没有功。
“传令!”素来以理智著称的谢映登的回答让贾文斌更加失望。好像看穿了对方的心思般,话音落后,后者干脆从贾云斌手中夺过了令旗,快速地将其在风雨中来回舞动。
“呜――呜呜――呜呜!”高亢的角声突然响了起来,压过了天空中所有风雷。“瓦岗!”一道闪电凌空劈过,让旗面上的大字更为清晰。为了让所有人看清楚,程知节干脆命令麾下亲兵用长槊勾住了将旗的另外两个角。“瓦岗!”豆大的雨点打在青色的旗面上,咚咚作响,亦使得黑色的字迹更显分明。
这才是真正的瓦岗军,一瞬间,战场上敌我双方仿佛都清醒了过来。李公逸、孟让、郝孝德等人带着已经和中军脱离的各营快速向内军移动。那些失去主心骨四散奔逃者,也突然找到了方向,哭喊着冲往坚固而又安全的方阵。
“竖盾!”取代了早已经不存在的指挥核心后,程知节再次喝令。站在方阵第一排的士兵快速向前数步,蹲身,将一人多高的巨大木盾竖在了泥浆中。地面很滑,盾牌很难竖稳。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构成支撑盾牌的另一个斜角。
“举矛!”程知节策马走到盾牌最前方,高高地举起了长槊。数千根硬木长矛从队伍中举起来,上前,架在了盾牌正上方。一个由硬木和钢铁组成的刺猬瞬间定型,程知节自豪地点了点头,“映登,你来指挥。亲兵队,跟我上!”
没有人再置疑他的命令,仅剩的四十多名骑兵从侧翼绕过本军,聚拢在他身边,组成一个菱形小阵。程知节带着这伙骑兵向前跑了几步,在即将与逃过来的溃兵接触的瞬间,他猛然将长槊抛出去,重重地扎在了地上。
“散开,经两侧到阵后集结。违令者,杀!”这条命令是对着急冲而来的溃卒说的,但显然没什么成效。逃在最前方的数个人只是楞了楞,便快速从长槊边跑了过去。再有二十步就安全了,方阵近在咫尺。只是,他们永远失去了到达目的地的机会。有柄斧子呼啸着从雨中掠过,将逃难者的人头当场砍下。
“喀嚓!”一道闪电凌空飞来,照亮程知节魔鬼般的面容。血顺着他手中的斧子在向下流,战马脚下不远处,是几个无法瞑目的人头。“经两侧到阵后集结,违令者,杀!”瞪着通红的眼睛,程知节又喊。身后的菱形阵列突然发动,不是攻向敌人,而是横着攻向那些来不及停住脚步的溃兵。
刀光闪亮,几十个溃兵当场被砍倒在地。骑兵们横推二十余步,然后快速转身,推向另一侧的溃兵。所有溃兵都吓呆了,没想到一向笑呵呵的程将军杀起自己人来居然这样狠。他们猛然停住脚步,然后以程知节的长槊为中心,洪流般分开,绕过方阵,逃向被贾文斌等人指定的位置。
电闪雷鸣中,程知节单手拎着斧子,回到了军阵正前方。他惯用的长槊就插在身前,再没有人敢逾越。
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吴黑闼被几名士兵搀扶着跑了过来,他钦佩地看了程知节一眼,毅然甩开了亲兵,站在了对方马下。
张亮也披头散发地跑来,他的马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砍死了,人的肩膀上也有一道大口子,呼呼地淌血。“密公还活着!”看到程知节和吴黑闼,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偏转身,带着几百名溃卒绕向两翼。
牛进达、杨德方、郑德韬等李密麾下的亲信将领亦快速逃致,看到独力擎天的程知节,他们脸上的愤怒和慌张瞬间变成了佩服。这几个人都是沙场老将,知道这时候自己该怎样做。纷纷停住脚步,协助程知节一道,将溃兵们分散、导引,以免给敌人更多的可乘之机。
“黑子,这交给你!”程知节向远方看了看,命令。
房彦藻等人还在逃,李旭正在他身后追杀。更远处,罗士信亦舍弃了周围的溃卒,聚集兵马,调整队列,准备开始新一轮冲杀。
借我一把斧子!”吴黑闼冲着程知节伸手。后者将手中染血的短斧交给了他,然后毅然拔起身边长槊,带着四十几名亲卫迎向了洪水般涌来的官军。
“杀,别让人小瞧了咱们瓦岗军!”夹在风雷声中间,程知节的呐喊是如此的清晰。字字敲打在众人的心头,让很多逃亡者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敌军是一群择人而噬的魔鬼,刚刚大伙数万人都被其冲得十分五裂。程知节将军在对方士气最旺盛的情况下迎上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是,即便如齐国远这样“最聪明”的人,也不敢笑程知节愚蠢。大伙已经品尝过兵败如山倒的滋味,如果此刻没有人挺身而出将敌军攻势挡一挡,崩溃还将继续。一旦溃局不可收拾,跑得最快的喽啰也逃不过四条腿的战马。
不是任何营,是小半支瓦岗军全军覆没!
雨,依然疯狂的下着,红色的闪电撕开黑色的天空,照亮红色的河流与大地。但在李公逸等人心中,恐惧的感觉却不像先前那般强烈了。众人以注视着程知节等人的身影在重重雨幕中撕开一条通道,目睹他们奋不顾身地卡在了自己人和追兵之间,一股寒意从两股之间直冲顶门。
风萧萧兮易水寒,大伙既然已经造反了,还怕个死么?李公逸猛然抹了一把脸,扯着嗓子喊道:“雍丘营结阵,给我结阵!”他的声音有些哑,但这一刻,却透着不可拒绝的毅然。
“结阵,结阵!”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从各部兵马之间响起,内黄营、韦城营、酸枣营,大大小小的旗号在风雨中慢慢竖直。
“雍丘营,移往左翼!”“内黄营,向右翼靠拢,列阵。”“韦城营到内黄营身后,巩固阵脚,挽弓准备!”“匡城营收拢残兵,重整后军!”谢映登趁着敌军没杀上的机会,流水般发布出一道道命令。
汇垄过来的兵马却毫不犹豫地听从了他的号令,无人置疑他的指挥资格,瓦岗内军在此战的表现,足以赢得所有人的尊敬。
在距离旭子还有二十几步的时候,程知节再次抛出了一柄短斧。不是攻人,而是砍向旭子胯下的特勒骠。斧头在雨水中快速打着旋,将两支紧密相接的队伍迅速切断。就在其即将砍中目标的瞬间,被一柄黑色的长刀磕飞出去。
“唏――――”受了惊吓的特勒骠发出一声咆哮,前腿高高地扬起,四下猛蹬。下一个瞬间,程知节的长槊从雨幕中探出,直奔旭子的软肋。一击必杀,无论在此之前他心中对敌手存着多少敬意,他都不能手下留情。
沙场之上无朋友,李旭快速地拧身,奋力用黑刀敲向毒蛇般的槊锋。“铛!”精纲打造的槊锋与黑刀相撞,于半空中溅起一串火星。紧跟着,一记巨大的闪电劈下,照亮敌我双方的面孔。
李旭收刀,平推。程知节竖槊相挡,然后拧身横扫。二人的兵器迅速碰撞的数下,随后,程知节的身影从旭子面前冲过,冲向另一名齐郡精兵。而旭子的黑刀则迅速砍在了一名从自己眼前擦过的瓦岗劲卒肩膀上,将对方的半只胳膊扫落于泥浆中。
脚下的雨水快速变浓,黄色泥浆之上浮动着红色的热血,交汇翻滚。程知节麾下的骑兵是斜着切过来的,这种以横对纵的战术有效地割断了逃命的溃卒和紧追不舍的敌军,缺对他们自身非常不利。只是一个照面,四十多名骑兵就被李旭等人砍翻了大半,剩下的十几人跟着程知节的坐骑从郡兵们的面前跑开,于远处兜了小半个圈子,毫不犹豫地再次横切过来,与郡兵横纵交驳。
他们是故意前来送死的,但这种送死行为却第一次打乱了郡兵们的攻击节奏。房彦藻等人在两支人数悬殊的骑兵第一次接触的刹那跑远,没入雨幕深处。而李旭却不得不调整马头,正面迎住程知节的冲击。
双方再次接触,迅速分开,留下漫天红雨。郡兵们倒下了四五个,程知节身边只剩下了两人。他的头盔不知道被谁挑飞了,乌黑的头发打着缕披散在了肩膀上。顺着护肩和发梢,不知道来自对手还是他自己的血和着雨水一道滚落。胯下的铁骅骝亦被鲜血染红,四肢哆嗦着,在雨中跟跄。但在转眼之间,可怜的畜生又被程知节狠着心肠拉了回来,马头再次对向旭子马头。
“瓦岗军,出击!”程知节笑了笑,高喊,这一刻,他心中无比地骄傲。
“诺!”整齐的回答突然从雨幕中响起,声如惊雷。吴黑闼、牛进达、张亮、单雄信、孟让、项钊,十几名瓦岗豪杰带着数百死士重新杀了回来,护在了程知节马侧。
双方在风雨中又战在了一处,伤者的呻吟,濒临死者的哀鸣,绝望的呐喊和雷声闪电交织于一处,奏响乱世中独有的悲歌。萧萧雨大,瑟瑟风急,萧瑟风雨中,是无数骄傲的身影。
程知节被旭子打下了坐骑,但在其身体被几根长槊刺中一瞬间,吴黑闼舍命将其抢走。张亮被几个郡兵围住,狼狈不堪,片刻之间身上添了四五道伤口。孟让带着数名亲卫杀来,用身体将张亮护住。与此同时,他被人用马槊刺中肩膀,半个身子都被血染得通红。
“杀!”孟让用一柄不知道从何处拣来的横刀,一刀砍断了槊杆。然后他拔出刺入肩膀的槊锋,狠狠地向李旭砸去。一名郡兵及时地策马挡在旭子身侧,替他承受了致命的一击。在其倒下去后,李旭丢下对手,拨转坐骑,直扑孟让。
“别跟李仲坚单打独斗!”孟让记得程知节的劝告。但是,他却不想躲闪。单手拎着横刀,迎向了急冲而来的特勒骠。一个照面后,他手中的兵器落在了泥浆中,另半面身体也被鲜血染了个通红。
没等旭子再补上一刀,项钊毫不犹豫地护住了孟让。他们以前不是一个营的,实际上,迅速扩大的瓦岗军从来没凝聚成一个坚实的整体。外黄营、内黄营、雍丘营,几个带头的将军们平时曾多次为了分赃不匀争执,多次想看对方的笑话。但这一刻,几乎所有人忘记了自己的原来的番号。
他们都是瓦岗军,就像程知节说得那样,无论他们自己把自己怎么分,在官军眼中,大伙拥有的是同一个名字。
“弟兄们,将官兵挡住啊!”吴黑闼又冲了上来,雨水将他黑色的脸冲得苍白如灰。“瓦岗、瓦岗!”数百死士举刀高呼,不顾生死。他们是瓦岗军,名满天下的瓦岗军。他们可以战死,却不容人玷污瓦岗军威名。
牛进达上前与项钊合力挡住了旭子,他的沉稳和老辣刚好可以与项钊的勇悍相辅,三个人在雨水中马打盘旋,往来不休。项钊用长槊刺向旭子的胸口,被旭子用黑刀击开。他的力气远不及旭子大,槊杆偏出三尺有余。当他强忍住两臂的酸麻将马槊收回来的时候,李旭的黑刀已经近在咫尺。“铛!”电光石火的瞬间,牛进达抛出自己的盾牌,救下了项钊一命。他本人亦快速冲上,从挥刀砍向旭子的肩膀。李旭不得不回刀,将牛进达的全力一击格偏,没等他回身,项钊的长槊横着扫来,向棍子一样砸往他的后腰。
“铛!”又是一声巨大的金铁交鸣,项钊拎着半截马槊快速跑远。李旭拧身,长刀在雨幕中劈出一匹黑练。牛进达举刀相迎,结结实实地挡住了这下猛击。又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过后,牛进达的嘴角和虎口处同时冒出了缕鲜红。他在马打盘旋的瞬间将嗓子眼中的甜腥之物硬咽回了肚内,举刀再次扑向李旭。
三人的身影再次搅在了一处,牛进达疯狂舞刀,刀刀拼命。项钊则将两截断槊舞得如两条乌龙,半刻不离旭子的胸口和脊背。旭子单刀难敌四手,一时间竟被逼得有些手忙脚乱。牛进达看到便宜,一刀抹向旭子的马颈。正与项钊纠缠的旭子不得不分神保护坐骑,在这瞬间,项钊大笑,断槊如毒蛇般刺出,直奔旭子小腹。
一杆长槊毒蛇般凌空飞来,穿透雨幕,将项钊刺下坐骑。罗士信带着大批弟兄杀到,冲入战团。片刻后,张江、周醒和分散在各处追杀瓦岗残兵的齐郡弟兄也汇拢到了一处,组成了第三支生力军。他们的到来使得胶着的局势立刻扭转,瓦岗精锐抵挡不住骑兵们的轮番挤压,不得不再次后退。“把他们杀散!”罗士信举槊,高呼。但敌人强悍却远远出乎他的预料,后退了数步后,瓦岗军在单雄信的指挥下再度聚集成队,边战,边缓缓地向本阵靠拢。
“呜――呜――呜!”雄壮的号角声再度响起,伴着角声,重新整理好队伍的瓦岗军缓缓向前。接住断后的弟兄,将他们融入一个庞大而整齐的军阵。
同一面战旗下,浑身是伤的程知节、披头散发的房彦藻,还有谢映登、李公逸、王当仁,缓缓带住坐骑。
“瓦岗!”两名壮汉用马槊挑住战旗的四角,风雨中凛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