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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挥戈扫六合:史无前例的灭六国计划(1 / 1)


当嬴政和他的文武团队开始谋划先灭哪个国家时,“战国”大幕已开始垂下。嬴政确定了首先攻击的两个目标:战略上离自己最近的韩国,其次是已经残废的拦路虎赵国。

韩国在“战国七雄”中最“熊”,它的历史,乏善可陈。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士大夫分裂晋国,世界上开始有了韩赵魏三侯国。

公元前323年,魏国忽悠了韩国、赵国、燕国、中山国坐到一起,互相承认对方从侯国升级为王国,这就是“五国相王”事件,韩国自此成为韩王国。

韩国无论是在侯国时期,还是后来的王国时期,始终是以懦弱无能名扬天下。它唯一值得书写的历史只是晕乎乎地突然灭掉了春秋初期的霸主郑国,但吞灭这样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也没有让它变得多强大。它的领土面积依然是诸国中最小的,能力也最弱。战国后期,苏秦主张合纵(东方六国联合揍秦王国),韩国参加的积极性很高,然而其行动力,却深受各国鄙视。

韩国本身就弱,更雪上加霜的是,它离秦国最近,所以就成了秦国的练兵场。它逢战必败,一败就赔款赔地赔女人,最后它被打得烦了,干脆主动向秦国进贡,申请成为秦国的附庸国。

早在嬴政的祖宗嬴驷(秦惠文王)时代,韩国就被列进秦国的狩猎名单,当时宰相张仪希望秦国先灭韩国,他的理由是,韩国的位置正好是秦国东进的最重要通道,打开这个通道,就等于打开了到中原争霸的大门。

但嬴驷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没有采纳张仪的意见,而是认可了大臣司马错的主张,先拿下了巴蜀。

我们用事后诸葛亮的思路来说,司马错的主张可谓好极了。秦国自得到巴蜀之地后,粮仓充盈,巴蜀之地像个核电站一样持续不断地为秦国的对外战争提供能量。

韩国君臣当时高兴了好多天,有人还建议派使者带着一批财宝去感谢司马错。世界上有一种人的脑子是糨糊材质,韩国君臣就是证明。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那里,希望永远会让你失望。韩国君臣没高兴多久,秦国就开始用巴蜀的物资攻击它,韩国虽然已成了秦国的附庸国,但仍然被秦国攻击得永无宁日。

嬴政把两个攻击目标摆到桌面上,让他的精英臣子们讨论。李斯主张先攻韩国,理由和张仪一样,如果东进,必须先铲除这个烂篱笆。

但反对李斯的人却认为,应该先攻赵。

李斯坚决不赞同,他说:“既然咱们要灭六国,统一天下,那第一仗就必须打得顺顺利利,赵国虽然在长平之战中主力尽失,但这个国家的人不容易屈服,而且又有长平之战的耻辱在,他们必誓死抵抗,虽然我们能灭掉它,可付出的代价和时间太长,我们的第一仗应给军人们树立强大信心。”

反对李斯的人说:“你说得不对。如果我们打韩国,赵国万一出兵偷袭我们怎么办,我们先打赵国,就没有韩国出兵的危险,因为韩国太窝囊,只要我们不打它,它就老老实实地待着,不会像赵国一样,偷袭我们。”

嬴政一直在认真地聆听,双方都拿出证据在证明自己的观点,最后双方都希望嬴政表态,支持自己的观点。

最高明的领导人,其实并不需要多高的智商和完美道德,只要他能在两种不同的论点中,做出精准的判断或者是中和两者就算是合格了。

嬴政无疑具有这种能力。他琢磨了一会儿说:“你们所说的,其实都正确。李斯认为先打韩国是正确的,因为韩国现在是咱们的尾巴国,实力弱小,打它就像捏个软柿子,根本不必担心赵国抄咱们后路。”

李斯露出神秘的笑容,点了点头。

但嬴政话锋一转,对反对李斯的人说:“你们说的,也正确,打赵国也是对的,因为赵国跟咱们有血海深仇,先干仇敌,没错。不过你们看问题,只揪住一个角度,这就有点思路狭隘了。”

李斯愕然,他的反对者们也开始茫然。

嬴政说:“我看不如这样,既打赵国,也打韩国。打赵,不停消耗它的力量,持续不断的小兵团打击;打韩,用蚕食政策,逼它不停地给咱们缴纳打赵国的军费。”

众人都觉得嬴政大王天纵英才,能想出这种中和的和稀泥的办法,可谓天要让秦国称霸天下。

所以,嬴政的思路是,在两个目标无法确定先后的情况下,那就同时进行,反正,秦国现在有这个实力,他不怕两线作战。

他现在对军事有兴趣,但远没有对另外一件事的兴趣大,这件事就是几本书,书的作者叫韩非。嬴政认为,这个人应该是个古人,至少要比孔丘、孟子、荀子要老得多。

但李斯的看法和他大大地不同。

自吕不韦被清除后,嬴政对辅政班底做了调整,李斯做了司法部部长(廷尉)兼嬴政的秘书。李斯读的书多,所以嬴政常常向他请教,这一请教让李斯更加废寝忘食地读书,很担心哪次被嬴政问倒。

嬴政特别好学,手不离书(大多数时候是竹简),李斯就给嬴政推荐各种好书。战国时期,读书既是脑力活,更是体力活,因为文字都刻在竹简上,很重,嬴政总是如此好学,所以就得了很重的腱鞘炎。

有段时间,嬴政就埋怨李斯道:“你为了我的健康,能不能推荐点好的书,我这手腕的炎症越来越厉害,但你给我推荐的书,我所得到的和我的苦难不成正比啊。”

李斯急忙去找这种书,终于找到了两本,一本叫《孤愤》,一本叫《五蠹》,作者叫韩非。这两本书的思想主旨是,别相信人性本善,人性经不起欲望和外在利益的考验,若想天下太平,统治者必须使用“法”。“法”被孟子和荀子看成是一种权宜之计,天下太平必须建立在人性和伦理基础上。

但韩非却认为,一旦掺杂进人性和伦理,那就不可能有中正。比如一个人犯了罪,我们为了减轻他的罪行,就千方百计说他的童年多么不幸,他的本性其实是善的,他犯法是因为有不好的童年等。再比如,孔子说,一个人顾忌亲人之间的关系(血缘),就不会犯罪。这种论调很是扯淡。韩非的理论是,“法”就足够治理天下,比血缘关系更有效,血缘关系太扯淡。

一个君主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考虑人性的善恶和犯罪者的动机,只要看他是否有犯罪行为,他若有犯罪行为,就可以判他有罪,法一旦颁布,就对所有人有效。当然,君主除外。

韩非还说,君主别扯那些仁义道德,那些玩意儿没有用,只是锦上添花,君主就要以刑为根本,来确定赏罚。简单而言,就是看对方的行为,要么以恩,要么以威,这就叫恩威并施。

韩非最后总结道,这是唯一能够对变幻莫测的人性有影响的东西,除此,别无他法。

韩非是集战国时期法家思想之大成的人物,其论点正好和冷酷、一切以行为和效率为考核标准的秦国的领导人不谋而合。

所以,嬴政看了这两本书后,腱鞘炎马上痊愈。他像个粉丝看到偶像一样,手舞足蹈地跳起来:“哎呀,李斯,这两本书好,我想一定是古人写的,如果我能和他相见,并且与他交谈,就是死也值了。”

李斯说:“大王不必去死啊,因为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嬴政哆嗦着,问:“真的吗?怎么回事?”

李斯说:“此人就活在世上,他是韩国的一个王子,而且还是我的同学。”

嬴政叫起来:“快去通知韩国,让这个韩非来见我。”

李斯正要出去下令,嬴政又把他叫回来:“等等,这样很不礼貌,我看你亲自走一趟,去韩国把你同学接来。”

李斯大惊失色,我堂堂世界霸主的廷尉,去接一个窝囊小国的王子,这有点太不符合礼仪了吧。

他站着不动,嬴政可不管他符不符合礼仪,催促道:“快去啊,愣着干什么。”

李斯只好去,走到门口,偷偷回头看嬴政,嬴政又开始如饥似渴地读起了韩非的书。李斯竖起耳朵,隐隐听到,嬴政还读出了声。

这不是个好兆头,李斯唉声叹气地摇头,身处他这个位置,相当尴尬,介绍垃圾书,大王不高兴;介绍精品,自己位置有可能不保。

李斯的脑海马上闪现出一只老鼠的样子来。

这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秦国之于韩国,如同奴隶主之于奴隶,奴隶主和奴隶要个人,奴隶敢不给?

但李斯把这事办砸了,韩国就是不给。

至于他是怎么办砸的,没有人知道,连韩国的人都不知道,韩国的人只知道大秦廷尉李斯要让韩国国王韩安亲自送韩非来秦王国。

韩安闻听这个消息,马上就晕了过去,悠悠醒转后,对手下臣僚说:“秦国乃虎狼之国,经常骗他国的国王去咸阳,然后就永远不归还了,我若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他手下有伶俐的人,马上发现了这个问题的实质是韩非,说:“这事很蹊跷,韩非是不是在卖国?”

韩安的榆木脑袋马上被激活,快速转动起来,令人去找韩非。

韩非作为韩国的公子,风度翩翩,满身的斯文,发誓说:“我就是卖自己,也不会出卖祖国,虽然祖国没有给我任何平台。”

韩安相信了韩非的话,给李斯回信说:“我最近身体不好,头昏脑涨的,但我会以隆重的方式把韩非送到秦国去。”

让韩安恼火的是,李斯就是不同意。韩安整日整夜睡不着,特别担心秦国以此为借口攻击他,可几天过去了,边境毫无动静。

韩安这才放下心来,要宫廷乐团表演节目。

秦国方面,李斯向嬴政报告:“韩国不放人。”

嬴政气得七窍生烟,说:“我要个人,你们不放,好,那我就要你的国家。李斯,你起草宣战书。”

李斯只好让人起草宣战书。但这回,李斯不能在文件上说,要韩安亲自来送了,他只好实事求是地对韩国说:“如果不把韩非送来,那秦国就准备取缔韩王在韩国的统治。”

宣战书还没有到韩国,秦国的野战军已经开始在秦韩两国边境线集结,宣战书一到韩国,韩安还没有看完,秦国野战军已发动进攻。

如同从前一样,韩兵团在秦兵团的进攻下节节后退,韩安突然发现了宣战书的秘密——居然只是让送韩非去秦国,没有指名他韩安必须去。他一发现这个秘密,大喜若狂,说:“别打了,我派人送韩非去。”

他假装征求韩非的意见。韩非点头同意,并且激动地表示,为了韩国,他什么都愿意做。

韩安高兴坏了,像韩非这种玩意儿,放在家里就是个定时炸弹,还是早点扔出去好,就这样,韩非踏入了嬴政的王国。

此一去,韩阁下就再也没有回来。

韩非到秦国后最先见到的不是嬴政,而是他的好同学李斯。

李斯和韩非好久不见,两人都对对方的变化感到惊讶。李斯红光满面,精神百倍,韩非则萎靡不振,头发白了大半。师兄弟二人唏嘘不已,李斯拿出最大的热情来对待韩非,韩非几乎有点招架不住了。

李斯不无叹息地对韩非说:“你看咱俩,我出身比你低贱得多,可现在我是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廷尉,你却像只在笼子里快要死的金丝雀,原因在哪里?就在于平台。当今天下,只有秦国的平台最好,你我二人一起为秦国效力,共同打天下,多好啊。”

韩非对李斯的观点,有不同的看法。他觉得李斯一上来就谈功利,简直侮辱了读书人这个职业。韩非的理想,远没有李斯那么实际,他著书立说,只是在完成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完成的责任——宣传自己的思想。

然而,初见李斯,韩非并不会直接反驳李斯,只是礼貌地点着头,二人的谈话,就在李斯的滔滔不绝和韩非的不停点头中结束了。

韩非后来到秦国咸阳城的大街上去转悠,所见的一切让他大发感慨,他感觉秦国就如同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升起时不但温暖,而且刺眼。

怀着对秦国人民精神面貌的感慨,韩非昏昏沉沉地等了几天,终于,他得到通知,嬴政要接见他了。

为了见韩非,嬴政还特意沐浴更衣了一番,把自己装扮得像个即将拜师的小学生。他这一虔诚的模样,只有在日后寻找长生不老药时才出现过,在他的一生中,对人如此虔诚,恐怕只有这一次。

但很快,嬴政就大失所望。

因为韩非是个结巴,他说一句话,嬴政要皱着眉头听很久很久。

韩非初次见嬴政,又有点紧张,所以这场谈话,给人的感觉好像是韩非在唱昆曲,昆曲的特点是,主唱者在一个字上唱的时间相当于我们今天流行歌曲一首歌的时间。

我们在听一个结巴说话时,内心是煎熬的,而且特别替他着急,一旦替他着急,我们就无法凝聚注意力听他说的内容,因为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帮他着急上了。

嬴政听了很久,兴趣全无,这就叫见面不如闻名,相见不如怀念。

打发走韩非后,嬴政指着李斯,气咻咻地道:“你怎么给我找了这么一个人来?”

李斯内心乐得要死,从嬴政的举止来看,他的位置已安然无忧,但他装出很惶恐很无辜的样子来,说:“这就是您要找的韩非啊,货真价实的韩非。”

嬴政叹息连连,说:“老天真是公平,给了一个人某个绝佳的优点,肯定就会给他一个特别突出的缺点。”

李斯说:“是啊,正如一个人,一条腿长,另外一条腿就肯定短一样。”

嬴政对这话毫无兴趣,思考了半天,突然问李斯:“怎么安排他?”

李斯想了想,试探着说:“不如把他打发回国?”

嬴政跳起来:“你呀,脑子不好。这个人虽然说话不利索,可你看他的文章,比你高明十倍,如果放他回去,万一被韩国用了怎么办?”

李斯几乎想笑,嬴政从小就注定了是君王,嬴政永不会明白,一个普通人若想找到合适的平台,有多难!

他说:“大王,您这可真是多虑了。韩非的书早就写出来了,而且他还是韩国的王子,这么多年,如果韩国想用他,早就用了,何必等到现在?!”

嬴政若有所悟,他内心有点失落,他觉得和韩非的关系,不能就到此为止,即使是出于礼仪,还是应该和韩非再聊一次。

听嬴政这么一说,李斯脑海中那只老鼠又出现了,他几乎出自本能地打定主意,要把这次嬴政和韩非的谈话搞砸。

在安排这次谈话之前,他先去见韩非。韩非正在琢磨未来,琢磨他的“法”的思想是否能被嬴政使用,李斯乐颠颠地来了。

李斯恭喜韩非,说:“大王特别喜欢你,准备让你在秦国担当大任。”

韩非惊喜地叫起来:“这……这……这……”

李斯说:“你别客气,这都是我在大王面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

韩非向李斯行礼:“师……师……师……”

李斯拉起他,不让他说话:“大王还想和你见一面,再详谈一次,你想好谈什么没有?”

韩非:“我……我……我……”

李斯指点他:“大王这个人最喜欢那些爱国者,在大王看来,一个人只有爱自己的祖国,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人,所以我看,你就谈你的祖国,让大王知道虽然你祖国不用你,可你仍然炽热地爱着它。”

韩非哪里知道这是他亲师兄的诡计,其实不用李斯说,他也特别爱自己的祖国。他连连点头。

李斯最后叮嘱他:“千万要记住我的话,保你实现人生理想和富贵荣华。”

韩非向李斯行礼:“谢……谢……谢……”

李斯走出门,黄昏的咸阳城,一片血色,天边的云凝聚成一只老鼠的形状,猩红得可怕。

韩非和嬴政第二次见面时,嬴政恢复了他的王者尊严和冷冰冰的面孔。如果上次见面,是他这个学生拜见老师,那这次见面,就是强大的君王召见虽有海洋般才华却十分落魄的臣子。

嬴政和韩非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嬴政就直奔主题了。他对韩非说:“秦国统一天下,已是板上钉钉,可现在我有疑虑,是先灭韩还是赵,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韩非立即想到李斯的提醒,又怀念起祖国,这种爱国之情让他突然不结巴了。他对嬴政说:“灭韩国没有意义,因为韩国现在实质上已经成了秦国的一个郡,秦国说东,韩国不敢向西,这种情势下,其实韩国尊严和实力早已消磨殆尽,现在只不过徒有个王国的虚名而已。”

嬴政认可这种看法,不过他还是想知道,如果秦真要灭韩,韩非会站在哪一边。

这是嬴政最可怕也最可恨的地方,在他之后的岁月中,他永远都让人站队,要么站在他这一边,要么站在敌人那一边,永远没有中间路线。这种极端的二分法,不但影响了他的人生,还影响了他日后缔造的大秦帝国。

致命的是,韩非也是这种人,信仰法家思想的人,好像都有这种特质,粗暴的二元论。

韩非说:“我当然要站在韩国这边,因为它是我的祖国。”

嬴政很不舒服,尤其是当他确信韩非说的是真话时,他的五脏六腑开始疼痛起来。

他看了眼站在一旁,始终盯着地面的李斯,问:“你怎么看?”

李斯不徐不疾地回答:“臣是楚国人,在楚国时,我曾多次向政府主动请缨,为国效力,但我的哀求如同投进了墓道,没有任何回响,所以我才来秦国,因为秦国才是人才施展才华的舞台,它海纳百川,它不拒土堆,不嫌细流。当初我在老师那里学习时,就曾说过这样的话,时机是不等人的,哪里平台好就应该去哪里,一个人处于卑贱的境地而不想法子有所作为,这如同只有看到肉才张嘴去吃,仅拥有一张面孔而只能勉强行走一样。因此,对于一个人来讲,卑贱是一件耻辱的事,在困苦之中,不去努力改变现状,反而用无所作为来安慰自己,这不是一个有志之士的意愿。”

这段话别有深意,它先是暗示韩非只爱自己的国家,然后赞赏秦国,最后的一大段话特别符合嬴政抓住机会、勇于进取的精神。

嬴政险些就要为李斯鼓掌叫好,韩非的脸色却变了,李斯这厮,小人!告诉我要爱国,自己却说出这样一段话来,我被他暗算了。

“你……你……你……”他指着李斯,“我……我……我……”

李斯微笑着看他,韩非脸红脖子粗,结巴越发严重了。

嬴政很无聊地结束了这场谈话,这让他有种感觉,越是和韩非接触次数多,他从前的那种对韩非的敬仰就越少。

他对李斯说:“让他就在我国待着吧,哪儿也别去了。”

这当然是李斯求之不得的,而且他还让嬴政放心,韩非肯定哪里也去不了。

就这样,韩非被李斯弄进了监狱。

秦国的监狱,设置得并不好,商鞅当初在秦国设置监狱,就是为了惩罚人,咸阳风沙大,监狱的窗户开得特别大,所以如果一个人在秦国监狱里待上半年,就会被风沙淹没,简单而言,那就是个自然形成的坟地。

韩非在监狱里关着时,嬴政和李斯各自都没有闲着。嬴政还是在不停地看韩非的书,而且当着李斯的面,夸奖韩非的思路天下无双。

李斯闷闷不乐,他老师荀卿告诫过他,人要时刻有危机感,只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的精气神始终保持高度活跃状态。如今,他想起老师的这段格言,心里很紧张。

他觉得,嬴政固然此时看不上韩非,但嬴政这个人变幻莫测,说不定哪天就把韩非迎为座上宾,给他个丞相当。

越是这样想,李斯就越紧张,焦虑和恐惧一起袭来,令他彻夜难眠。有一天,嬴政问他:“韩非在做什么?”

李斯想了想,说:“他整日唉声叹气,向着他祖国的方向默默流泪。”

嬴政板起脸来,说:“他只爱自己的国,不爱我的国,把他扔进监狱!”

李斯内心乐开了花,说:“好的。”

他觉得自己的位置安全了,可没多久,嬴政又抱着韩非的书,问他:“韩非在监狱里怎样?”

李斯说:“他唉声叹气得更厉害,向着他祖国的方向默默流泪也更厉害了。”

嬴政唉声叹气:“这个韩非啊,如此眷恋他的祖国,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干脆送他回老家吧。”

李斯小心翼翼地问:“老家是什么意思?”

嬴政瞪了他一眼,说:“你猜!”

李斯猜不到,他是南方人,嬴政是北方人,在北方,“送他回老家”的意思就是送他上西天,但嬴政可能真的要送韩非回他的老家韩国,而不是真想杀他。

中国历史被许多迷雾遮住,我们所看到的,只是编写历史的人想给我们看的。

李斯后来就去请教各路大臣,有的说是嬴政要放了韩非,有的说是嬴政要杀韩非;有的则说,这个呀,说不好。

李斯有丰富的想象力,他觉得嬴政是想宰了韩非,理由是,因为他李斯想宰韩非。他送了一服当时最有效的毒药给韩非,让韩非吃下去,韩非要说话,可李斯听不得他的磕巴话,下令狱卒强行把药灌进了韩非的嘴里。

一代思想巨星,就这样离开人世。

而到底是嬴政还是李斯杀了他,这是历史的谜。

很久以后,嬴政又想起韩非,问李斯:“韩非怎么样?”

李斯说:“他服毒死了。”

嬴政吃了一小惊,说:“我还准备释放他呢。”

李斯说:“他没有福气啊。”

嬴政看了李斯许久,李斯被看得发毛。

“我问你一件事。”嬴政说。

李斯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以为嬴政要追究韩非的死因,不禁声音颤抖地问:“啥……啥事?”

在这点上,他太不了解嬴政。嬴政是个目标专注的人,确定目标后,眼里只有目标,目标之外的任何人、事、物,可存可失,既然韩非死了,没有被他国所用,那他就不会再问。

所以他根本没注意到李斯的表情,而是蹦出了两个字:“大事。”

嬴政所谓的大事,不用猜,一定是关于六国的事。

这几年来,嬴政削弱赵国和韩国的策略,虽然起到一定作用,却让做任何事都要把效率放在首位的嬴政不是那么满意。尤其是针对赵国的削弱战,效果微弱,在嬴政的预想中,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嬴政开始时认为赵国已穷途末路,但在对赵国的削弱战中,他发现对手还在不停地涌现人才,那个始终防守让他没占多少便宜的赵国大将李牧,就让嬴政刮目相看。

他对李斯说:“长平之战,赵国主力尽失,斗志沮丧,已上气不接下气,可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才,可见其他国家的情况,咱们当初的战略,应该是有问题的。”

李斯说:“大王英明,不知大王想到什么计策没有。”

嬴政说:“你先说。”

李斯不知道怎么说,但有人知道。

这个人就是差不多和韩非同时来到秦国的尉缭(注意,这不是他的本名,他名“缭”,姓已失传,嬴政让他当秦王国的“尉”,此官职主管国家军事,相当于今天的国防部部长兼军委主席,因此,史书称他为“尉缭”)。

尉缭是魏国人,他师父就是战国时期名动天下的鬼谷子,尉缭不但善于用兵,而且善于治军,是个知行合一的顶级人才。他当初来秦国找工作时,嬴政正缺少军事方面的人才,两人相谈,如同天雷勾动地火,一拍即合,尉缭就留了下来。

嬴政和李斯谈话时,他也在场。但尉缭的注意力不在会议上,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琢磨韩非的死上。

他也不是在琢磨韩非的死,而是在琢磨自己。韩非当初来秦国时,嬴政的欢迎会搞得是锣鼓喧天,鲜花满街,可才不到一年的工夫,就死了。最让他不舒服的是,嬴政对于这样一个人的死,连个屁都没放。他就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下场。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李斯碰了他一下,他这才从恍恍惚惚中醒来,看到嬴政锐利的眼神正盯着他。

嬴政问他:“你怎么看现在的形势?”

尉缭沉下心来,琢磨了一会儿分析道:“我是管军事的,那我们就从军事角度来说,以今日秦军的强悍善战,诸侯那些军队根本不堪一击,我们只要肯下功夫,不停地用兵,就一定能取得胜利。”

嬴政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的问题是,持续发动战争对国家有巨大损耗,有没有办法可以把损失降到最小,而又能取得胜利。

这是人之常情,人人都希望付出最小,收获最大,于是,智慧就产生了。

尉缭想了一会儿说:“这也不是不可能。六国看上去很脆弱,可如果我们来硬的,他们还是会拼死抵抗。堡垒都容易从内部攻破,所以我建议,拿出金钱和美女,收买各国的权臣,让他们在本国内传播,我们秦国绝对不会揍他们的,让他们放心,同时拿出金钱和美女,给各国的奸臣们,让他们离间他们的君臣。等他们窝里不太平了,我们再出兵,如此就能把军队的损失减少到最小。”

嬴政觉得这主意不错,李斯也觉得不错,认为这是个奇计。但李斯认为嬴政对尉缭有点太好了。

尉缭自来秦国后,就是人上人的级别,在衣食起居上,嬴政让尉缭和自己享受同等待遇,李斯酸溜溜的,不过很快他就悟出嬴政这种行为的原因了。

当时的嬴政,急切地想消灭六国,快速消灭六国可不是靠李斯这样的政治家能做到的,必须靠军事家,快速起效,让嬴政能看得见摸得着。所以嬴政对尉缭的态度,正是智者对人对事的态度,在什么时候用什么人,嬴政心知肚明。

虽然嬴政对尉缭的态度要比李斯好,可李斯并没有恐惧,因为尉缭只管军事,偶尔出点小主意,其力量范围还辐射不到他李斯的行政领域来。

所以,李斯和尉缭的友谊,看上去很美好。至于尉缭和嬴政的友谊,李斯不知道,尉缭虽然智慧超人,可嘴巴很大,而且喝多后就不管不顾,满嘴跑火车。

有一次,他和李斯喝酒聊天。尉缭喝多了,就对李斯说:“大王这个人,不得了。”

李斯说:“那是啊,大王英明神武,珍惜人才,智慧独步天下……”

尉缭打断了他的马屁话,醉眼蒙眬地说:“大王有常人不可能有的忍耐力,但是——”

尉缭看人很准,嬴政如果没有超人的忍耐力,不可能在赵国活着回来。忍耐力这种品质,几乎所有的伟大人物都具备,因为它是你能成为伟大人物必备的一项素质。

李斯对任何人话中“但是”之后的内容都特别感兴趣,他急急地问:“但是什么,快说。”

尉缭说:“大王这个人,刻薄寡恩。”

李斯装出大惊的模样来,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大王对你这么好,你——”

尉缭举起酒杯,再次打断了李斯的马屁话。

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这种刻薄寡恩的人是什么样的呢?用你的时候,把你抬成祖宗,他自己低三下四,谦卑如奴婢,比如我吧,我本是一介布衣,来到这里后,你看看,大王把我抬得比你都高。”

李斯喝了口闷酒。

尉缭接着评说刻薄寡恩的人的行为:“如果有一天他不用你了,那你就惨了,他会把你贬得什么都不是,连老鼠都不如。”

李斯在酒杯里看到了那只很久都没有出现的老鼠。

他认可尉缭对嬴政的评价,在他看来,嬴政就是尉缭口中的这种人。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要做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必须这样啊。为了提高效率,肯定要对能用的人热情,极尽所能,所以不可能再拿出精力去对待那些对自己的目标没有任何帮助的人。

这就是目标主义,心中有定见,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不会看到自己不想看的。这种思路,在李斯眼中,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李斯不可能去嬴政那里告密,正如尉缭所说,嬴政现在需要尉缭,所以无论尉缭说什么,嬴政都不会介意,这是嬴政作为一个领导人的优点。

他去看尉缭时,尉缭真喝多了,脑袋不停下垂,但还要喝。

“酒鬼!”李斯心里想,口上却说,“你这样评价大王,这个不太好,呃,你有什么依据吗?”

尉缭眼睛发亮,神秘兮兮地说:“我会看相啊。大王高鼻梁,细眉长目,鸡胸,气管不好(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这就是典型的刻薄寡恩的相貌。”

李斯回想嬴政的相貌,好像的确是尉缭说的那样,嬴政相貌堂堂(长目、高鼻梁),但阴柔(细眉),至于鸡胸和气管不好,李斯倒没有发现,这可能是他看嬴政和听嬴政说话时,看到和听到的永远都是威严,除了这些,再无其他。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古代后来的佛像面貌就是尉缭描述的嬴政的面容:细眉长目,高鼻梁,外表威严但不失阴柔。

李斯凑近了尉缭,说:“你能给我看看相吗?”

尉缭抬头,居然真的认真看了许久,摇头说:“你这相貌啊,像老鼠,啊哈哈。”

李斯正要生气,突然就高兴起来,的确,他就是老鼠,那只在楚国粮仓里漫步人生的肥老鼠。

公元前230年,郑国跑到嬴政那里报告:“渠已经修好啦。”

嬴政亲自去视察郑国建造的渠,结果令他相当满意。回宫后,他大宴群臣,在酒席中,嬴政突然想起来了,这个渠不是韩国当初设的一个局吗?渠已经修好,韩国那群呆瓜,是不是也应该离场了?

就此,解放韩国计划提上日程。

嬴政和李斯做事,有个共同点,二人虽然都有丰富的创造力,但从不胡来。他们走得特别扎实,嬴政看似是在公元前230年把解放韩国计划提上日程,但其实早在三年前,这个计划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在进行了。

之所以称之为悄无声息,是因为嬴政根本没有对韩国大动干戈,而是在执行尉缭的计划(对各国大臣使用金钱和美女攻势)。这个计划对韩国的效果如神,使得韩国君臣加速离心。

让嬴政如此快速把解放韩国的计划拿上台面的是发生在公元前231年的南阳事件。南阳是韩国的一块战略要地,秦国每次攻韩,南阳都是个不大不小的障碍。可就在这一年,守卫南阳的韩国将领因受不了都城那些狗官(这些家伙都收过秦国的金钱)的诽谤和欺压,突然宣布弃暗投明,把南阳(河南修武以西)双手奉献给秦国。

嬴政大喜过望,就以南阳为前进基地,解放韩国。至于谁去南阳,李斯推荐了内史腾(和尉缭一样,这个人是内史,名腾,没有姓)。

嬴政问李斯推荐内史腾的理由,李斯说:“这个人打仗很厉害。”嬴政马上就明白了,派内史腾去南阳,就是为了解放韩国。

内史腾果然不负众望,一到南阳,先是清整南阳经济和社会秩序,获取了当地百姓的认可,然后就开始整军备战。

在南阳准备了三年后,内史腾接到了嬴政的命令:解放韩国。

当内史腾在两国边境集结军队时,韩安还在恍恍惚惚中,他搞不清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还派了使者跑去咸阳问嬴政:“大王在咱们边境集结部队,这是要打谁啊,我们有没有可以效劳的啊。”

嬴政哈哈大笑说:“回去告诉你们国王,当然有他可以效劳的,那就是别抵抗。”

韩国使者以为自己得了中耳炎,因为那天嬴政有点感冒,说话瓮声瓮气的。他又跑去问那些送礼给他的秦国大臣,那些人就乐颠颠地告诉他:“你赶紧回去告诉你家大王,我们要解放你们啦。”

韩国使者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如发了羊角风一样,跑回祖国,告诉他的国王:“嬴政那畜生要打的是咱们啊。”

韩安甩手就给了使者一嘴巴,然后哈哈大笑说:“我已经向他称臣了,我又没有做对不起君主的事,他打我做什么!”

韩安这一巴掌打得特别狠,他手下那些臣子都收过嬴政的金钱和美女,被这响亮的声音震醒了,他们一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着韩安敲边鼓说:“这个使者的耳朵肯定塞了毛,秦国怎么会进攻我们这么乖的国家呢?”

大家都笑,笑声越来越大,震得韩国宫廷的柱子直发抖。

有忠于国家的臣子此时小声提醒韩安:“咱们在边境做点小准备总没错吧。”

韩安觉得可笑,说:“准备什么?让边防军该干吗干吗去,人生不应该时刻活在紧张中,那样的人生没有意思。”

大家一致认为,伟大的国王说得对,紧张的人生没有意思,但是,囚牢中的人生恐怕更没有意思。

当内史腾兵团开始对韩兵团发动总攻时,溃逃的士兵跑到首都来报告,韩安仍然不信。为了坚定自己对秦国的信心,他让宫廷歌舞团表演只有在国庆时才演出的大型歌舞。

内史腾兵团势如破竹,很快就推进到首都新郑城下。韩王在嘈杂的音乐中想起来一件事。他一拍大腿,说:“糟糕,我忘了一件事。”

身边的人立即让歌舞暂停,问他:“您忘了什么事?”

韩安说:“嬴政那畜生或许打的真是咱们,因为咱们虽然已向嬴政称臣,但我还在自称国王啊,也就是说,嬴政有打我的理由啊。”

那些观赏歌舞的大臣不高兴了,说:“大王,正看得起劲呢,您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啊!”

正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时,首都卫戍部队司令前来报告道:“秦军开始攻城了。”

韩安跳起来,顺手拉起身边的两个美女,就向宫内跑。一边跑,一边让人向秦国派使者,他不无沉痛地向嬴政倾诉:“我对您秦国,比奴才对待主子还忠诚,你们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可伟大的主子,你怎么还打我们啊?”

他当然不可能收到嬴政的回复,因为内史腾很快就攻陷了他的首都。首都一陷,韩国其他城池争先恐后地竖起白旗,宣告主权从韩国转移至秦国。

韩国从公元前323年建王国到公元前230年,立国93年。

韩安被装进囚车,运送到秦国,嬴政以胜利者的姿态接见囚车里的他。他那榆木脑袋,仍然没有想清楚,嬴政为何非要灭他。

嬴政告诉他:“灭你的,不是我,而是时势,天下太乱了,我要统一天下,让天下不再有战争,万众和谐。”

韩安在囚车里张大嘴巴,说:“你是真敢想啊,千百年来,都是诸侯林立,你想什么呢?!”

嬴政说:“正因为世界上的人都是你这种驴一样的思维,所以天下才乱了这么久。”

最后,他对韩安说:“你也可以这样理解,灭你的不是我秦国,而是天下百姓,他们希望永久和平,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国家!”

韩国的覆灭,是自取灭亡,秦国只是在外面轻轻推了它一把。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国家,像韩国一样,直面强大的秦国时,不奋发图强,只求割肉喂虎,同时还耍各种小聪明,得过且过。这就叫苟活,当它有这种心态时,它就已经死了。

嬴政就在韩安的囚车前隆重地向当时的世界宣布:韩王国解放了,所有韩国的土地被并入秦国版图,命名为颍川郡。

这声音是如此掷地有声,它如地震一样,迅速传播到世界各处。远在赵国邯郸都城里的赵迁(赵王)正在吃饭,突然一失手,筷子掉在了地上。

赵迁哇呀大叫一声:“凶兆也。”

赵迁说对了,的确是凶兆,是嬴政带来的谁也逃不了的凶兆。

嬴政对赵国的感情,是既恨又爱。恨的是,他的童年在赵国受尽屈辱,这让他变得有时候连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爱的是,嬴政和他的国家有尚武精神,赵国同样有,其实赵国才是战国时期第一个军国主义国家,这就叫英雄惺惺相惜。

赵国自从晋国解体后,始终在创造传奇,一直被其他国家模仿,但只有秦国超越了它。战国初期,魏国称霸,各国都向魏国抛媚眼,唯独赵国向它挥舞棒子。赵国最大的传奇发生在第六代国王赵雍(武灵王)身上,这位雄才大略的国王在国内推动了汹涌的“胡服骑射”改革,建立了战国时期第一支骑兵大兵团,击退骚扰中原多年的胡人,灭掉了不可一世的中山国,称霸天下。

赵雍在位时,秦国不敢东进半步,赵雍还化装成使者去了秦国,窥探虚实,准备在有生之年灭掉秦国。遗憾的是,赵雍死于宫廷斗争,一代豪杰陨落,赵国慢慢衰落。虽然衰落,但秦国仍然不敢轻视它,直到嬴政出生前两年的长平之战,秦国消灭了赵国主力,这才松了口气。

解放韩国的第二年,嬴政突然想起了东北方的赵国,这个自己集爱恨于一身的国家到底怎样了。

他找来一直处理削弱赵国事宜的将军王翦,要他汇报情况。

秦国的军事将领很多,但在嬴政心目中,王翦是最棒的。王翦是土生土长的秦国人,从小就喜欢打仗,后来参军,由于秦国军事行动不断,王翦的升迁也持续不断。嬴政执政后,王翦已成为军方高层重量级人物。

嬴政认为,王翦是他的老师。这也正如尉缭所说的那样,嬴政用到谁的时候,就会对他特别爱护尊重。

从公元前236年开始,王翦就不停地向赵国做外科手术似的攻击,这种攻击的结果就是赵国的地盘越来越小,但这些都不是王翦最想要的。正当他进展特别顺利,满以为会把赵国活活细嚼慢咽掉时,赵国名将,同时也是中国历史上的名将李牧抵达战场。

秦赵战场顿时焕然一新。

王翦这回算是遇到对手了。李牧打仗,向来是防守反击,最好的反击不是防守,而是防守之后,等敌人被他磨得没有斗志了,这个时候的反击才是最后的反击。

王翦被李牧打败了许多次,正绞尽脑汁想法子时,嬴政要召见他的命令到了前线,两人见面,没有任何废话,直奔主题。

嬴政问:“怎么样?”

王翦说:“如果赵国没有李牧,早就被我消灭了。”

嬴政问:“你实在搞不过他?”

王翦回答:“有难度,需要时间。”

嬴政说:“咱们没那么多时间,你现在别玩削弱战了,全线进攻。李牧,让我来处理。”

王翦不认为嬴政能处理得了李牧。嬴政让他放心,因为尉缭的那套策略,百试不爽,对李牧自然同样有效。

军国主义赵国,一直将星璀璨,尤其到了后期,曾灭掉齐国的乐毅、粗中有细的廉颇、让秦国总吃苦头的赵奢,都是数一数二的名将,但最让当时世界瞩目的名将,就是李牧。

李牧是赵国土著,深爱自己的祖国,从小喜欢兵法,比别人爱思考,并且肯付出时间和实践。他曾在赵国北方防御匈奴,因以步兵大兵团全歼匈奴骑兵大兵团而一战成名。后来秦国步步紧逼赵国,李牧就被派到秦赵前线,负责全面抵抗秦国。

自李牧来后,秦军顺风顺水的日子就到了头。秦国的将军们在战场上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横冲直撞,百战百胜。李牧的打法和廉颇、赵奢极相似,就是永远先守,在顽固的死守中等待时机,时机一来,马上反攻。但李牧比廉颇和赵奢高明的一点是,李牧不仅从军事角度考虑问题,他还会从政治角度思考问题。

比如肥下(漳水东岸)之战,就是这种思路的突破性呈现。

公元前234年,嬴政任命桓齮为攻赵总司令,进攻赵国。桓齮势如破竹,攻陷了赵国的军事重镇平阳(河北邯郸市磁县东南)和武城(山东省武城西),赵国此战死伤惨重。

第二年,桓齮兵团又东出赵国上党,越过太行山,从北路切进赵国后方,然后狂风扫落叶似的扫荡了赤丽、宜安(河北蒿城西南二十里),由于立功心切,桓齮兵团未做休整,直奔邯郸,赵国危在旦夕。

当时,李牧正在赵国北境临时执勤,闻听此事后,率领他的兵团迅速南下抵达宜安,和秦军对峙。桓齮一见李牧,怒发冲冠,立志要干掉李牧,青史留名。

但李牧不给他机会,采用老套路:拒不出战。

桓齮可不是吃素的,他用引蛇出洞之计,亲率主力进攻肥下。人人都知道,肥下一失,邯郸就失去了屏障,李牧肯定会出城营救。

桓齮疯狂地进攻肥下,在来肥下的路上设下埋伏等李牧。

李牧让他失望透顶,固守如故。肥下危在旦夕,眼看就要被攻破,桓齮还是等不来李牧,急忙命人停止进攻,等肥下恢复一点力量后,他才再次下令进攻,他在等李牧,但李牧就是不来。

因为李牧很忙。桓齮带领主力走后,营盘兵力薄弱,李牧就趁此良机,对桓齮营盘发动突袭,俘获了留守的全部秦军和辎重。

消息传到桓齮那里,桓齮暴跳如雷。其实他那个破营盘除了一点士兵和辎重,什么都没有,失去或者不失去对他的军事方略没有任何影响。但桓齮必须回救,因为如果他不回救,这一消息一旦传到嬴政耳朵里,嬴政会怎么想?

一个堂堂的攻赵大将军,居然连自己的老巢都保不住,你还当什么大将军?

这也是李牧从政治角度考虑的问题:秦国大将太多了,人人都想立大功,人人都想做攻赵总司令,桓齮这种心情尤其急迫,所以他绝对不能给人以借口,让嬴政拿下他的攻赵大将军。

他放弃肥下,回身来救。李牧把主力放在两翼,以一部兵力直面桓齮,桓齮跳进了李牧的圈套里,全军覆没。

桓齮努力想保住攻赵总司令的头衔,却终于没有保住。桓齮应该明白一条人生道理:越是在意虚名,虚名就越容易失去。

嬴政大为恼火,这是自攻赵以来最大的失败,他下令要王翦接替桓齮。王翦虽然也是名将,但和李牧相比,还是有一点差距,所以他也不能在攻赵上有突破性进展。

嬴政对李牧不感兴趣,他只对李牧阻挡他的大业感兴趣。他寄希望于尉缭的诡计,派间谍去赵国,找到赵迁的宠臣郭开。

郭开和当时各国所有国王身边的宠臣一样,拥有卑污的灵魂和腐烂的情操,在他们心里,除了金钱美女,什么都没有,尤其没有国家。尉缭的计谋能快速起效,就因为这种人特别多,郭开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秦国间谍像个暴发户一样把一车黄金推倒在他面前时,他两眼放光,口水直流。

使者说:“这些都是你的了。”

郭开盯着黄金,问:“要我做什么?”

使者说:“要你在你们国王面前说一句话。”

郭开还在盯着黄金:“什么话?”

使者说:“李牧要造反。”

郭开停了一会儿,看着使者:“没有了?”

使者说:“没有了。”

郭开笑起来,这买卖值。

第二天,郭开就心急火燎地跑到赵迁那里,告诉赵迁:“李牧要造反。”

赵迁正在吃饭,看着一脸忠贞的郭开,马上放下筷子,他对谋反这种事特别敏感,因为他就是踩了老哥赵嘉才上台的。

他急切地问郭开:“你是怎么知道的?”

郭开胡诌道:“边防军里都传遍了,只有您不知道。”

赵迁肥嘟嘟的脸变得青黑,用脑子里仅有的理性思考了大半天,才困惑地问了一句:“李牧为啥要造反?”

郭开觉得解释一件无中生有的事很费脑筋,干脆就说到赵迁最担心的问题:“我的大王,咱们先不管他为啥要造反,现在咱们国家的军队全在他手里,他有造反的资本啊。”

赵迁眼前一黑,黑暗中,他看到了李牧和其身后的士兵,向他发出狞笑。

他马上向前线下令:李牧交出兵权给赵葱(亲王)和颜聚(一个半瓶子醋将军),速回邯郸,有要事相商。

李牧接到命令,长叹不已,对他的战友司马尚说:“国家危在旦夕,又雪上加霜,赵国离亡国不远了。”

司马尚只会打仗,不懂得这些深刻的政治道理,他说:“既然大王找您有要事,您就回去吧,有我在,秦军无论如何都过不来。”

李牧说:“你不懂,召我回去是一个陷阱,这正是对面秦国希望的。我死不要紧,赵国怎么办?!”

李牧正在犹豫是否交出兵权,郭开及时打出第二张王牌。他对赵迁说:“大王看到了吗?李牧迟迟不肯交出兵权,必要谋反。”

赵迁像疯狗一样叫起来,派赵葱和颜聚带着他的大印去前线,和李牧进行武力交接。

赵葱和颜聚快马加鞭赶到军营,发现李牧就在军营大门口坐等二人,两人带了很多军队,又有赵迁的大印,可就是不敢上前一步。

李牧微闭双眼,对二人说:“回去告诉大王,这是秦国嬴政的奸计,目的就是想除掉我。李牧死,赵国亡。”

赵葱听了这句话,掉头要走,颜聚急了。颜聚原本是赵国军界一哥,可自从李牧来前线后,就没有他什么事了。他嫉妒李牧,认为自己也能建立旷世奇功,所以即使李牧是被冤枉的,他也假装不知道。

他向军营出示赵迁的大印,趁军中混乱,发动攻击。李牧在逃亡途中被杀,一代名将,生得伟大,死得窝囊。

三军将士皆为李牧流下眼泪。赵迁还自鸣得意,认为自己拥有高度智慧,在千钧一发时扑灭了一场叛乱。

嬴政和尉缭的谋略固然高明,但如果没有郭开、赵迁这些瘪三人物的大力配合,这种离间计连屁都不是。世界上也正是因为有赵迁这种糨糊脑袋,才反衬出他对手的高度智慧。

赵国灭亡已迫在眉睫,只有李牧有可能改变这种形势,但赵迁却亲手帮敌人干掉了最后的中流砥柱,赵国不亡,简直没有天理。

赵国将士的眼泪还未流完,嬴政在得知赵迁拆除了唯一的栅栏李牧后,兴奋得像疯了一样,下令全线解放赵国。

赵国野战军没有了李牧,就如同人没有了灵魂。但嬴政还是很谨慎,王翦去解放赵国时,他特意和王翦吃了顿陕西油泼面。两人吃得汗流浃背,嬴政放下筷子,对王翦说:“你要去灭赵,我有四个嘱咐,你要听好。”

王翦拿出竹片要记下来,嬴政阻拦他道:“老将军,少肉麻了。我说,你听着就是了。第一,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第二,约束士兵少抢劫;第三,攻陷邯郸后,杀了那些收受咱们金钱和美女的奸臣;第四,适当保留赵国的一些贵族,还有他们的家族。”

王翦听蒙了,嬴政大王什么时候变慈悲了?秦军杀戮,向来是秦国的国策,士兵攻陷城池后都要抢劫三天,不然谁去打仗?王翦更不明白的是,邯郸城可是嬴政大王的地狱,按他王翦的想法,应该把邯郸城从地球上抹去。

嬴政看出了王将军的困惑,于是就问他:“让你去打赵国,目的是什么?”

王翦回答:“灭它啊。”

嬴政说:“没错,可赵国和其他国家不一样。你看,自从长平之战咱们干掉了他们的精锐主力,这么多年,咱们不停地打它,它却扛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因为他们还记得长平之战白起坑杀他们士兵的仇。如果咱们还像白起一样,遇人就杀,他们会奋起反抗,赵国这么多年来,被我们打得已全民皆兵,一旦咱们过分残暴,激起他们更大的反抗,那就很难灭赵了。况且,我们要灭的是赵国的政权,不是它的百姓,没有了百姓,要那么多地盘做什么?”

王翦恍然大悟,说:“大王英明啊。”

嬴政接着说:“士兵抢劫是同样的道理,有抢劫就有反抗,有反抗就有杀戮。我再重申一遍,赵国可是全民皆兵的。人就是这样,你把他往死里逼,他就会以死反抗,但你只要给他留一条活路,哪怕这条路很窄,他们也会放弃抵抗。”

王翦再次恍然大悟,说:“大王真乃神人也。”

但是,王翦还有最大的疑惑:“大王为何要保邯郸部分贵族的命?当初,您在那里可受了不少苦啊。”

嬴政说:“保护他们就是保护咱们在赵王国的利益,如果死逼他们,他们就会打着赵王的旗帜号召百姓反抗咱们。”

王翦第三次恍然大悟。

嬴政最后对王翦说:“等你攻下邯郸,我要亲自去一趟,到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去走走,去看看。”

王翦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嬴政还是放不下童年的那段悲惨记忆啊。老王忽然想起,嬴政偶尔在脸上呈现出来的冷酷,是不是因为这位世界上最强大的国王始终就没有找到走出童年那段记忆的出口呢?!

当然,一想到这里,王翦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因为从前的圣人说过,做臣子的绝对不能臆测君王的心意,这种行为是大逆不道,哪怕是产生这种念头,都是诛三族的罪。

没有了李牧,王翦如蛟龙入海,虎入羊群,在奉行嬴政的嘱托和其制定的战术下,赵国野战军节节溃败,代替李牧的赵葱和颜聚纷纷殉国。

王翦进围邯郸,赵迁这时才想起李牧的那句话:李牧死,赵国亡。

这句话像锥子一样,扎得他心脏刺痛,呼吸困难。

邯郸城中仅有的武装力量——国王卫队劝他爬上城墙,和王翦面对面,激励守城部队的士气。

赵迁吓得脸色惨白,他哆嗦着说:“战场刀箭如雨,岂可儿戏,看看是否还有逃的可能。”

卫队首领沉痛地告诉他:“邯郸城现在被王翦围得连苍蝇都飞不出,往哪里逃啊!”

赵迁说:“那就赶紧投降,可能还可以免于一死。”

卫队全体不同意。古语云,燕赵自古多慷慨激昂之士,此言不是虚语,但赵迁应该不算在内,他杀了几个不同意投降的卫士,亲自跑去打开了城门,迎接他的敌人入城。

当时世界上最坚固的大城邯郸(它曾多次受到强敌的攻击,但从未陷落)悄无声息地陷落,赵国其他地方也被秦军陆续接收,赵国——其实它本应是最有希望统一中国的——就这样玩完。

赵国的赵迁政权是完蛋了,可赵国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很快,赵国的王族就联合起来,推举赵迁的哥哥赵嘉为新国王,组建流亡政府,在代城称王。公元前222年,秦国大将王贲攻陷代城,活捉赵嘉,赵国就此才真正灭亡。从公元前323年赵国称王国到公元前222年被嬴政所灭,赵国立国101年,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秦国最强劲的敌人。

我们当然要为赵迁干掉赵国的唯一顶梁柱李牧而责备他昏聩低能,但我们更应该同情他。赵迁自上任以来,秦国就一直在向赵国进攻。赵迁始终处在恐惧、紧张和焦虑中。任何人,在这种负面情境中困得久了,其神经必然会过度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认为天塌地陷;清风拂面,他却认为海啸袭身。

嬴政的智慧,就在于看透了赵迁的这种心理,所以一离间,赵迁必中招。赵迁的故事告诉我们,人必须内心强大,否则,经历再多的艰难困苦,只会被累倒,不会有任何益处。

赵国的灭亡,是战国晚期最大的一起政治事件。自秦国强盛,开始东进以来,赵国始终是阻挡秦国的一座巨峰。现在,巨峰坍塌,东方三国(魏、燕、楚)惶惶不安。他们预感到大限将至,但每个国家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嬴政得知王翦解放赵国后,第一时间奔赴邯郸。在去邯郸的路上,嬴政感慨万千,那个承载他人生中所有不愉快的地方,现在是他的了,如同一个追寻了千年的仇人,突然五花大绑地跪在他面前一样,嬴政在轿子里,激动得想哭。

邯郸城外,王翦和一干秦国的将军恭迎他的驾临。本来,嬴政的马车应该进城,但嬴政就在城外停下,他要步行进邯郸,他要彻底感受这个给他带来痛苦的城市的一切。

他走在邯郸城的大街上,前呼后拥,赵国的百姓被士兵看管着,站在街道两旁热烈地欢迎他。

他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指着某块巨石说,某次某次,哪个哪个赵国贵族的小孩用我的脑袋撞这块石头。王翦马上让人在竹片上记下那人的名字,嬴政走了一条街,竹片上的名字已经有数百个。

王翦内心暗暗称奇,大王的记忆力是真好啊,不但知道伤害他的人的名字,还知道在哪里伤害的他。

最后,嬴政来到赵迁的王宫。赵迁的囚笼就置放在王宫中央,这是王翦的奇思妙想。嬴政对这个王宫没有感情,因为他从来就不曾来过。

他看了看赵迁,赵迁很年轻,长得像个包子,给人的感觉是无害的。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称为昏君呢,嬴政大为感慨,对身边的人做出重要指示:“你们看,这样一个人,也会杀了他唯一的支柱李牧,可见金钱这东西多坏。”

王翦适时地补充道:“其实是人心坏。”

李斯紧走几步,又补充道:“其实上有什么样的君主,下就有什么样的大臣,如果不是赵迁昏庸,郭开怎么能离间成功?”

嬴政点头道:“你们都要监督我,不要让我做赵迁这样的国王!”

众人全都大声叫喊道:“是。”

只有赵迁在囚笼里冷哼了两声,这像猪叫一样的声音把嬴政的注意力吸引来了。

嬴政问他:“李牧忠心耿耿,能力超绝,你为何要杀他?”

赵迁流下懊悔的眼泪说:“您是上天派来灭我赵国的,李牧阻挡你,我们先替你铲除。”

这话相当沉痛,李牧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嬴政对赵迁没有兴趣,他来赵国,不是来向失败者炫耀的,而是来复仇的。他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用血来洗刷他儿时在邯郸所受的耻辱。

王翦适时地把名单呈上,竹片上的每个名字,都是扎在嬴政心上的一根针,他下令:“按名字,凡是活着的,全部捉来。”

秦军的效率出奇地高,很快,嬴政面前就跪满了人。有的浑身发抖,有的涕泗横流,有的大呼小叫,有的则呆若木鸡。

嬴政要他们抬起头来,他们在秦兵的刀枪帮助下,纷纷抬起头。

嬴政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自己,问:“你们还认识我吗?”

近三十年过去了,人的相貌大为改变,根本就没有人认识嬴政了。但他们知道嬴政,那个他们曾经欺负过的孩子,现在正是秦国的国王。

他们开始大喊:“冤枉啊!”

嬴政一挥手,士兵们把那些人全部拖出去,嬴政下令:“全部活埋!”

等所有的喊叫都消失后,嬴政恢复了常态,他在邯郸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看看。

他像个导游一样,给跟随他的大臣们讲解房屋里的一切,后来,他指着一个小凳子,说:“这个就是我和姬丹常常争抢的玩具。”

众臣唯唯。

嬴政突然像被电击中了一样,嘴唇哆嗦着:“姬丹。”

儿时的往事,忽然在他眼前浮现,那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他和姬丹玩耍的场面。那个时候,姬丹说要和他建立生死友谊,他却在为所受的委屈愤愤不平,根本不理睬姬丹的乐观情怀。

这个时候,嬴政的内心很温暖。原来,在那段不堪回首、刻骨铭心的悲惨岁月中,还有这样一丝甜蜜。

这种甜蜜,也只有在他身临当时的境地时,才能想起。这么多年来,他一想到邯郸岁月,头就不自觉地疼痛,那是苦涩的记忆在折磨他。

如今,这段痛苦的记忆被他用血抹平,可为什么仇恨的印记仍然没有从脑子里消失呢?

嬴政在那里胡思乱想,大臣们都不敢惊动他。

邯郸城外的原野上,第一朵芍药花偷偷绽放,这意味着春天正在慢慢接近邯郸。嬴政的眼眶有点湿润,他叹了口气,回头对王翦说:“这块土地是咱们的了。”

李斯及时地喊叫起来:“大王万岁。”

所有人都跪下,齐呼万岁,声音回荡,把嬴政的耳朵震得很疼。他说:“希望这声音能传到更远的地方,让其他国家今天难以入眠。”

李斯来了劲:“万岁!”

嬴政已经从这种欢呼声中清醒过来,他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姬丹现在可好!”

人在长时间受到欺侮,然后某一天忽然强大后,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对待媳妇比她婆婆还狠;一种是对弱者感同身受,关怀他们。不同的反应,源于不同的人性,这是注定的,无法用后天的理论解释。

嬴政的反应属于第一种,姬丹的反应则是第二种。

嬴政在邯郸城问:“姬丹现在可好?”其实他知道,姬丹现在不可能好。

姬丹是燕国国王姬喜的嫡长子,理所当然的太子,童年时和嬴政一样,被燕国送到赵国做人质。所有的人质,管你是王子还是太子,在异国他乡的处境都不可能好,姬丹在赵国,同样受到赵人的欺压侮辱。

正是在做人质时,他和嬴政相识,这对难兄难弟很快就成为好朋友。姬丹和嬴政的性格截然不同,嬴政冷酷,姬丹热情;嬴政不知慈悲为何物,姬丹悲天悯人。嬴政悲观,姬丹乐观。这样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居然能成为好朋友,你就可以想见二人当时的处境有多么惨。人只有在凄惨境遇下,才会忽略别人的性格与其深交,借以互相倚靠,抱团取暖。

据姬丹的说法,他和嬴政的感情相当可靠,下面这段姬丹的回忆就是证明。

姬丹说,他和嬴政约定,有一天两人回国后做了国王,秦燕之间永不为敌。姬丹说,嬴政当时热泪盈眶,点头同意。

这显然是姬丹的意淫。当时秦赵之间不停地发生战争,悲观的嬴政把回国当成是一种幻想,即使他当时答应了,也并非出自真情实意。

后来的事恰好证明了这点。嬴政回国后成为国王,燕国向秦国示好,送个王室成员到秦国做人质,姬丹傻乎乎地主动请缨。按他的逻辑,他和嬴政是好朋友,去秦国名义上是做人质,实质上是老友聚会。

这种想法幼稚得可笑,两国的领导人,没有永恒的友情,也没有永恒的仇恨,只有永恒的利益。姬丹的思路还处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却不知,他和嬴政已经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了。

姬丹兴奋地到了秦国,嬴政对他很冷淡,姬丹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还未搞清楚嬴政到底怎么回事,嬴政刹那间翻脸无情,用以前赵国人对待他的方式来对待姬丹。

姬丹仰天长叹,可他还是对嬴政抱有希望,这种希望是本性善良的人的推己及人,他以为他善良,别人也会和他一样善良。

姬丹不了解人性,更不了解嬴政的人性,当他后来终于看清嬴政的本性后,他希望嬴政能看在当初共患难的情分上,放他回国。

嬴政说:“啊哈,你想回国,可以啊。等到乌鸦白了头,马儿长出角,我就准你回去。”

姬丹张大了嘴巴,说:“哎呀,你们秦国这地方真是太神奇了,我们燕国的乌鸦不可能白头,马儿也不可能长出角,看来人若想长知识,还是要行万里路啊。”

嬴政说:“我们秦国的乌鸦也白不了头,马儿也长不出角。啊哈,你这个蠢货。”

姬丹咆哮起来,嬴政从前对他的各种侮辱都不如“乌鸦白头,马儿长角”对他的打击大。

他像疯了一样,要去捉嬴政,他就是想问问,为什么嬴政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从前的共患难之情,嬴政都喂了狗?!

嬴政才不会告诉这个笨蛋,欲成大事,不能有人类基本的感情,那会遮蔽自己的智慧;欲成大事的人,心中不能有人类所定义的善恶,因为那是妇人之仁。

姬丹永远不可能明白嬴政对他的态度,嬴政是那种受过痛苦,有机会必将回报,不管对方是不是曾经给他痛苦的人。

天下所有的乌鸦都不可能白头,马儿也不会长角,所以姬丹也永远不能回国。幸好姬丹还有一点点智慧,没有把回国的希望寄托在白头乌鸦和长角的马身上,他决心靠自己。

他给祖国秘密写信,谈了白头乌鸦和大角马的事,然后希望祖国可以拯救他。燕王姬喜开始运作,派出各种身怀绝技的人。这些人,并非政府和军队的人,而是天桥卖艺的,但这些人的运气特别好,居然真就把姬丹从秦国救回来了。

姬丹一回到燕国,抱着老爹一顿痛哭,发誓要向嬴政复仇。注意,姬丹只向嬴政复仇,不像嬴政,向所有使他身陷当初境遇的人复仇。

姬喜对儿子的宏图大志很赞赏,所以就把国家交给他,自己则去安享已经所剩无几的晚年。

姬丹一朝令在手,便把权来用,可惜,他用错了地方。

站在周王朝角度说,燕这个国家在战国七雄里,历史最厚重光辉。姬发(周武王)灭商后,分封了许多诸侯国,燕国的创始人是姬发的亲弟弟姬奭(燕召公),当时姬发分封了五十多个姬姓诸侯,但进入春秋后,姬姓诸侯太不争气,相继灭亡。到战国时,只有燕国还在,它就此成了姬家和周王朝王族的唯一血脉与标签。

长命百岁,只能代表它的长度,不能代表它的质量,燕国这个国家的质量只不过比韩国略高那么一点而已。燕赵自古多侠士,似乎有赵无燕。由于它在中国本土的最北边(都城是今天的北京),所以常常受到北方少数民族的骚扰。但和赵国不同,赵国在和少数民族的对抗中,苦苦磨砺自己,使自己成为军事强国;燕国恰好相反,越来越弱,最后,只好和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代国称兄道弟、平起平坐。

一个国家的强弱,部分取决于天时地利,但更多的是人和,这个“人和”中就包括了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

我们仅以燕国首都蓟城为例来说明,当时的蓟城里,上到国王下到草民,都喜欢侃大山。侃大山会让人沉浸在强大的幻影里,看不到危险,对各种机会视而不见。燕国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喜欢浮夸,不喜走正常路线,民间文化繁盛,所以政治上混乱不堪,由此导致了它始终不能像秦国、赵国那样,诞生特别多的实用主义者,所以,八百多年来,它一直就很弱。

不过这种弱,和韩国的弱不一样,韩国知行合一,它承认自己弱;燕国虽然弱,但一直认为老子不弱,天下无双,这可不是夜郎自大,而是自我感觉良好。

姬丹从秦国逃回祖国后,就对解救了自己的江湖人物大感兴趣,他不在政治上励精图治,而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寻找江湖人士上。

当然,这种想法也是被现实逼出来的,秦国自商鞅变法,突然摇身一变成为第一强国后,东方六国就再也没有一个国家可以与它抗衡,即使联合起来,也颇为吃力。秦国灭赵后,又把主力部队放在赵国,对燕国虎视眈眈。这就逼迫姬丹为拯救自己的祖国,不能用常规的强国策略,它在燕国无法实现,也来不及,而必须独辟蹊径,出奇制胜。

然而捷径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姬丹天天和那些江湖人士吃饭喝酒,但这些人除了喝多了吐,没有任何建设性的意见给姬丹。

就在姬丹感觉天不遂人愿时,一个人来到了燕国。这个人,让姬丹一下子找到了对付嬴政的捷径。

来的人叫樊於期,是秦国的一名将军,在和赵国李牧进行的一场战役中,全军覆没。嬴政对败将的处理极为严苛,樊於期不敢回国,先是跑去魏国,魏国不敢收留他,然后就跑来燕国。

姬丹把他藏起来,认为得到了一个宝贝。嬴政照会各国,谁敢藏匿樊於期,谁就是秦国的敌人,他绝不饶恕。为了证实他没有在吓唬各国,他把樊於期全家处决。现在,樊於期和嬴政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姬丹的老师鞠武头脑很清醒,在得知姬丹藏匿了樊於期后,提醒他,秦国正准备消灭各国,如果让他知道了你藏匿樊於期,这正好成为他进攻的借口。

姬丹看上去头脑比鞠武老师更清醒,他说:“嬴政禽兽,即使我不藏匿樊於期,难道他就不打咱们了?樊将军乃真汉子,对待真汉子,怎可将他送给仇敌,这是不仁!”

樊於期在帘幕后听到这句话,感激得痛哭流涕,他走出来,跪拜姬丹说:“我愿听从您的差遣,只要是针对嬴政的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姬丹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扶起樊於期说:“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我一定会用上你的。”

樊於期因痛失家人,现在非常痛苦焦急,问道:“什么时候?”

姬丹望着窗外的雪花飞舞,淡淡地说:“很快。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樊於期自从来到燕国,姬丹就总和他在一起,两人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每次谈到嬴政,两人都义愤填膺,恨不得把嬴政活煮了,然后喂狗。

姬丹见樊於期是自己人,就透露出他的计划,这个计划就是,找个高手,刺杀嬴政。一来为自己复仇,二来保住燕国,三来保住全世界。

樊於期久在军营,所经历的都是兵团硬碰硬的事,对于这种“奇巧”,他没有概念,而且很怀疑。他说:“嬴政固然该死,但秦国更该死,杀了嬴政,秦国也不会灭,再上来个国王,可能比嬴政还要狠毒。”

姬丹不同意樊於期的看法,他认为,秦国自商鞅变法后的历代国王,都没有消灭六国,一统天下的念头。只有这个嬴政,脑子可能被门夹了,才有这种残酷的想法,只要干掉他,秦国上来任何国王,即使有战争,也是小打小闹。世界各国就都保住了。

姬丹说这些话时,吐沫横飞,咬牙切齿,樊於期只好赞同他的分析。

但找谁去刺杀,姬丹始终拿不定主意,他的江湖朋友圈里,倒有几个人选,比如面红耳赤、长得像后来关二爷的夏扶,青面獠牙的宋义,以及十几岁时就杀了好多人的秦舞阳。

可姬丹总觉得这些人缺少点什么,他后来把这种困惑说给老师鞠武听,鞠武叹气说:“太子啊,您不从清理政治、整顿军队上着手,总想搞这些邪门歪道,这很难成事啊。”

姬丹说:“时不我待啊,嬴政的军队就在边境,我们哪里有时间搞政治和军事啊。”

鞠武想了想,觉得也对,他说:“既然你下定决心要这样搞,那我就推荐个人给你吧。”

鞠武推荐的人,是姬丹最喜欢的江湖人物,此人叫田光,据他自己说,他曾在齐国学过招魂术、长生不老术、催眠术,在卫国学过巫术和武术,在燕国学过辩术,纵横江湖几十年来,没有对手(不知道他心中对手的概念是什么),所以江湖人都尊称他一声“田老爷子”。

姬丹一见到田老爷子,就大失所望,田老爷子步履蹒跚,还拄着根棍子,满脸皱纹,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

姬丹心想,这不就是个不中用的老头子吗,鞠武这人太不靠谱。

姬丹的那三个侠客站在主子后面,夏扶憋红着脸,表情痛苦,像是便秘;宋义青面獠牙,眼珠子骨碌骨碌直转;秦舞阳则把玩着一柄小刀,在手里抛上抛下。

田老爷子毫不客气,根本不用姬丹请他坐,就直接坐到次位,而且单刀直入地对姬丹说:“别瞧不起我,我不可能替你去宰嬴政,我来的目的是给你推荐个人,他可以做到。”

姬丹“哦”了一声。

田光看了看姬丹的三侠客,说:“你这三个人狗屁不是,长得就像废物刺客,不等近嬴政的身,就被大卸八块了。”

三个人大怒,想要上前,姬丹拦住了,侠客应该懂得尊老。

田老头冷笑,站起来,拄起拐棍,起身就走,居然健步如飞,人已经消失,声音才传来:“来的人叫荆轲,三两天就到。”

姬丹对田光的身法大吃一惊。秦舞阳被惊得刀落到地上,扎到了自己的脚,哇哇惨叫。另外二人瞠目结舌,以为白日见鬼了。

许久,姬丹才平静下来,不由得大喜:“这老头真是深藏不露,他推荐的人,准没错。”

半个月过去了,荆轲没有出现,姬丹等得头发都白了,像嬴政说的那只白头乌鸦一样。他很痛苦,向身边的三侠客抱怨说:“这个世界上不靠谱的人怎么如此多?!”

三侠客异口同声说:“干脆,我们三个去把嬴政的头拿来得了。”

姬丹当然不能像田光评价他们一样说实话,只好说:“我舍不得你们啊。”

三侠客很不高兴地说:“太子殿下,我们这身手,肯定是有去有回,你有何舍不得!”

当时雪花正在飘落,姬丹正要和三侠客说话,突然雪里冒出一个身影,寒光又一闪,一柄长剑,刺向姬丹。

三侠客大呼小叫:“太子殿下,小心刺客。”

姬丹急向后退,三侠客作鸟兽散,姬丹一直退,退无可退,直退到梅花树下,后背撞上了梅花树。

梅花在雪中飞舞飘落,姬丹的脖上横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青铜剑,剑的主人轻轻地伸出左手,一朵梅花飘落在手上。

来人剑眉星目,体态修长,飘飘然有神仙之姿,在雪花和梅花的映衬下,这种人景合一的场面犹如梦幻。

这种场景,姬丹即使在梦里都没有见过,他忘记了对嬴政的恨,忘记了自己脖子上还有一把青铜宝剑,忘记了山河大地、虫鱼鸟兽,忘记了他还是个活人。

这种场景,三侠客没有看到,他们跑回自己的房间,为在主人面临危险时自己居然逃之夭夭而万分自责。

姬丹正沉浸在人生最美好的情境中时,那柄青铜剑收了回去,当啷一声,宝剑归鞘,剑鞘抖得像抽风一样厉害。这说明,来人是个超级高手。

“在下荆轲,无意冒犯。”来人对姬丹说。

姬丹笑得比梅花都漂亮:“哎呀,我可等到你了。你怎么才来啊?”

荆轲不能早来,是因为有事,他去找了天下第一剑盖聂比剑,结果输了。但这事,他没有和姬丹说。

荆轲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个叫高渐离的江湖兄弟。自此,姬丹就把三侠客扔到一边,全心全意和荆轲、高渐离、樊於期厮混。

四个人每天都喝酒,樊於期在酒局上耍大刀,荆轲舞剑,高渐离击筑(一种乐器),姬丹欣赏,四人耍得是不亦乐乎。

就这样花天酒地地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姬丹早上起床,突然起了个疑问,荆轲是来干什么的?然后他就想起来了,荆轲来这里,是为刺杀嬴政的,不是来喝酒舞剑的。

姬丹向荆轲陈述他所认为的困境:嬴政灭了赵国,主力全部集中在燕赵边境,对燕国虎视眈眈,所以我必须保卫燕国,不能让燕国成为第二个赵国。如果干掉嬴政,一方面可以报了私仇,另一方面可以保存燕国,更重要的是可以保存天下。

姬丹所认为的天下,就是当时各国林立的天下,不是嬴政所谓的一统天下。

荆轲对姬丹有如此高尚的情怀而赞叹不已,这位一直是无业游民的伟大侠客,当即拍着胸脯,向姬丹立下重誓:一定替姬丹取了嬴政的狗头。

但荆轲不能马上去秦国刺杀嬴政,因为他的人生理念是,做任何事,都要准备充分才可行动,特别是如此重大的事,没有充分的准备,他绝不会去做。

姬丹就问他:“你需要什么,你说我做。”

荆轲说:“我需要两样东西,第一样是天下名匠徐夫人(此人是爷们)的匕首一把。”

姬丹说:“这容易,我的江湖朋友圈里,有人认识徐夫人。”

荆轲很满意,说:“第二样,我要等一个人。”

姬丹问:“是谁?”

荆轲说:“他叫盖聂,搏击术高强,只要他能和我去,此事必成。”

姬丹说:“那就叫上他一块儿去啊。”

荆轲说:“不行,他正在山洞闭关修炼,要等他出关。”

姬丹问:“要多久?”

荆轲说:“半年吧。”

姬丹头痛了,说:“这么久啊,换个人不行吗?你看我手上有三个侠客,都是很能打的。”

荆轲说:“不行,我只等盖聂。”

姬丹头更痛了,但也只能痛,因为现在可是他求着荆轲,他不能以权力威胁荆轲马上去刺杀嬴政。一方面,这不是对待江湖兄弟的态度;另一方面,恐怖袭击这种活,必须袭击者心甘情愿,自动自发,否则,他搞起袭击来不用心,事情就不成了。

很快,半年就过去了,姬丹把自己喝成了酒精肝,每天都难受,可盖聂像是死在山洞里一样,毫无动静。

姬丹最后等得真是不耐烦了,催促荆轲说:“你看,徐夫人的匕首都快生锈了,你怎么还不走啊?”

荆轲说:“等盖聂。”

姬丹说:“你自己刺杀嬴政不行吗?”

荆轲说:“稳妥起见,还是要等盖聂。”

姬丹毫无办法,说:“还要等多久呢?”

荆轲说:“有心等,时间会过得很快的。”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又是半年过去了,盖聂好像真死在了山洞里,江湖上一年来没有人见过他。姬丹等得急啊,马都快生出角了,终于等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嬴政给他来了封信。

自把邯郸的耻辱用血洗刷后,嬴政还是不快乐,他从前认为复仇成功是件特别快乐的事,可仇恨在心里太久了,即使复了仇,也不能将仇恨从心里驱赶出去,因为仇恨已和他融为一体。

但是,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有情感,在冷酷的间歇期,他总会想到姬丹,那几年,他对姬丹太不好了。可很快,这种淡淡的愧疚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在燕国的间谍回来报告说,姬丹在搞小动作。

间谍说:“姬丹养了一大批耍把式的,太子宫中,每天都充斥着大呼小叫的声音,那是姬丹的门客在练拳。”

嬴政说:“姬丹这人脑子里有糨糊,养这些人能为他的国家贡献什么?”

间谍说:“大王您小看他了,后来他找了个叫荆轲的无业游民,据说此人剑术高超,他要让荆轲来刺杀你。”

嬴政气得七窍生烟,姬丹这蠢材,还敢如此挑衅我!

就在这种情况下,嬴政给姬丹写了封信。信中说:“当初你在秦国逃跑,我没有追究,我本以为你会感激我,想不到你居然请了刺客来杀我,我秦国百万雄兵,正在你的国境线上,随时准备灭掉你,可为什么始终没有动静?就因为我顾念当初咱们在赵国的生死之交。

“你不用心整顿国家秩序,却想用旁门左道来拯救你的国家,你可知,剑走偏锋,伤不了敌人,反而会伤到自己!我劝你赶紧解散你的门客,专心搞政治,希望你能把你的国家带向强大,避免如赵国那样灭亡。

“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也不会对你客气,我现在马上就命令边境部队,灭了你。现在,我们还能以书信平等交流,如果你执迷不悟,那我们交流的地方就只能是在监狱了,你在囚笼里,我在囚笼外。”

姬丹看了这封信,是又惊又气。惊的是,嬴政如何知道自己准备杀他;气的是,我难道连反抗强权的资格都没有?

他把信给荆轲看,荆轲看了不作声。当时正在吃饭,一个侍女给荆轲夹菜,荆轲盯着侍女的手,姬丹急得催促他:“你倒是给个话啊。”

荆轲说:“手好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侍女下去不久,另外一个侍女就端了个大碗上来。这种碗,荆轲太熟悉了,是专门吃老蓟城炸酱面的碗。可碗盖被掀开后,荆轲惊愕得险些把嘴里的粉蒸肉吐出来,碗里不是炸酱面,而是刚才那个侍女的手,由于刚砍下来,手指还在微微地动。

荆轲脸冒冷汗,他闯荡江湖多年,这个阵势还真没遇到过。可以说,他被吓到了。

姬丹俯身,贴近他的耳朵,声音极为怪异地说:“这个世界上,只要你说美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够意思吧。”

绝对够意思,但恐怕也有别的意思。

荆轲理了理恐惧的情绪,站起来,说:“太子殿下,我尽快动身,不等盖聂了。”

姬丹轻轻地鼓掌说:“很好。”

这个结局当然很好,但荆轲不可能尽快动身,因为他还有各种要求。

按荆轲的意思,没有了盖聂,必须有盖聂的替代品。他所谓的替代品,都是姬丹舍不得的。一个是督亢地图(河北高碑店、涿州和固安之间,是战国时期各国都承认的“膏腴之地”),另外一个则是樊於期的人头。

姬丹的头大了。在荆轲看来,盖聂=督亢地图+樊於期的头,但在姬丹看来,这个等式根本不成立,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盖聂,不知道这个荆轲口中的高手到底有多高,即使他有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本领,也无法和督亢地图和樊於期的人头相等。

姬丹说:“荆大侠,秦国对督亢始终垂涎,所以我们那里的军事防御最强悍也最隐蔽,您拿去给了嬴政,等于天上掉下个馅饼砸到他头上。另外,樊将军当初来投奔我,我收留了他,现在却让我杀了他,这是先仁后暴,我绝不做这种事,况且,您要这两样东西干吗呀?”

荆轲露出女娲补完天后的微笑,说:“要刺嬴政,必须接近他,如何接近他,要拿他最感兴趣的东西,这两样东西,他最感兴趣。”

姬丹一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他咬了咬牙说:“督亢地图可以给你,但樊将军的人头,绝不能给你,我觉得督亢地图已经可以了,多少算多啊?”

荆轲见姬丹如此顽固,只好撇开话题谈了些别的,告别姬丹后,荆轲径直来到樊於期住处。

他对樊於期说:“我就要去刺杀嬴政了,希望你能不吝啬,借我一样东西。”

樊於期激动万分,说:“你要什么尽管开口,就是我的脑袋,也在所不惜。”

荆轲说:“对,就是你的脑袋。”

樊於期张口结舌,他觉得自己没有听清楚。

荆轲说:“我要接近嬴政,必须有他最感兴趣的东西,你的头是嬴政最感兴趣的,所以我希望借你的头,去刺杀嬴政。”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不想归还的借法——借人头。

樊於期沉默许久,说:“我这颗头早就应该随我家人而去,之所以留到现在,就是为了杀掉嬴政,如今有人愿意替我完成这个心愿,我还在乎这颗头颅干什么。”

荆轲抽出宝剑,让樊於期蹲下,他要把头剁下来,借走。

樊於期有点不放心,说:“我把头借给你,你可千万要干掉嬴政,否则,我这头就白借了。”

荆轲说:“时间紧迫,我就要上路了,樊将军,忍着点疼啊。”

话音未落,荆轲的宝剑已砍向樊於期。由于准头不够,所以樊於期没有马上死,痛苦了很久,才死掉。

荆轲就拿着樊於期的人头去见姬丹。姬丹一见血淋淋的人头,再一辨认,竟然是樊於期,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悠悠醒转后,他仿佛老了一千岁,行将就木的样子,奄奄一息地对荆轲说:“你可千万别辜负了樊将军的头啊。”

荆轲说:“你就等着青史留名吧!”

为荆轲送行的前一天晚上,姬丹想到了两件事,于是他来问荆轲:“您如何刺杀嬴政呢?”

荆轲说:“有了督亢地图和樊将军的头,我就能接近嬴政,我把徐夫人的匕首藏在地图中,在嬴政面前,慢慢展开,展开到最后,匕首出现,我抄起匕首,捉住他的胳膊,先戳他心脏一刀,接着是肝胆脾胃肾,最后在他喉咙上像杀鸡一样割一刀,然后收工!”

姬丹听了,不知为什么,他眼前浮现的却是燕国的大旗在烽烟中掉落。他打了个寒战。

他对荆轲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你看能不能在宰嬴政之前,让他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荆轲问:“什么意思?”

姬丹说:“咱们不是要青史留名吗,那就留得震撼些,你捉住嬴政后,让他把吞进去的韩国和赵国吐出来,然后再让他把侵略各国的土地也都吐出来,我准备了一份这样的合同,你让嬴政签了,他签完,你再戳他的心脏,接着是肝胆脾胃肾,最后在他喉咙上像杀鸡一样割一刀,然后收工!”

荆轲挠了挠头,说:“这个有难度吧,据说嬴政这人也学过点搏击,万一绑架不成,被他逃脱,岂不是前功尽弃?另外,我怎么在身上带那份合同?嬴政的护卫肯定搜我身啊。”

姬丹想了想说:“我让一个人跟着你,让他带着合同,他不必靠近嬴政,不会被搜身。”

荆轲觉得姬丹的脑子里肯定有很多老蓟城豆腐脑,如果只是单纯地刺杀嬴政,荆轲擅长轻功,杀掉嬴政后,还有机会逃走。但如果要绑架嬴政,又要让他签字画押,时间拖得太久,必会生变,那他荆轲可就小命不保喽。

他反对这个计划,认为应该干脆点,直接干掉嬴政。姬丹却暗示他:你看你啊,拿了督亢地图,又拿了樊将军的人头,樊将军可是你的好朋友啊。

荆轲的心有点痛,仰天长叹说:“壮士一去就不再返啊。”

姬丹亲自给荆轲送行,一行人来到易水边上,大家都穿白衣、戴白帽,这是出殡的架势。荆轲虽然知道,此去必是死路一条,但在活着时就看到别人给自己送葬,还是有点不舒服。

高渐离哭泣着对荆轲说:“兄弟,我就不和你去了,去了也帮不了你。等你死透了,我每年都会祭奠你的。”

说完,他就开始击筑,荆轲也流下英雄的热泪,和着高渐离击筑的乐音,悲壮地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段歌词,随着荆轲的死亡而成为中华千年以来的经典文本。它告诉我们,有些时候,我们明知要做的事必然失败,但为了正义,必须慷慨献出生命。事情成不成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精神必须有。

后来司马迁写《史记》,把荆轲的故事写成,让中华人民对荆轲表示出最大的敬意,但在嬴政看来,荆轲就是个白痴。

荆轲临行前,姬丹就已给嬴政去了封信,信中说:“我派一个使者去见你,他带了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两样东西,至于是什么,你看到就知道了。保证不会让你失望。我祝你永远年轻。”

这话背后的意思是,你就别想活到老了,我就让你的生命定格在年轻时。

嬴政收了信,冷笑道:“该来的终于来了,李斯,你有什么看法?”

李斯说:“我和大王您的看法一样,搞恐怖袭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嬴政点头表示同意,他说:“这个姬丹啊,从小就蠢,我在赵国时,他办的那些蠢事,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一国的太子。这个叫荆轲的,也蠢,他难道不知道有来无回吗?”

李斯还没有说话,秦国最有冲劲、最容易激动的将军李信脱口而出:“大王,干脆他一入境,我就让人宰了他得了。”

嬴政板起脸来,看着李信说:“我堂堂大秦,怎么可以不给人机会,让他来,我看他有多大本事!”

李斯急忙敲边鼓:“我从来就不相信那些耍把式的,全是花拳绣腿,别说大王如此勇武,就是他来刺杀我,都未必能成。大王英明,这是要给全世界上演一出好戏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嬴政笑,在他们的笑声中,荆轲已进入咸阳,看到咸阳城里的秦国民众后,他的忧伤更重了。

荆轲看到的咸阳民众的状态,嬴政是看不到的,因为嬴政一直在那个环境里,早就习以为常了。

在荆轲眼中,咸阳城里所有的百姓,都在做事,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但精神百倍,昂首挺胸地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那是个希望之地,光芒万丈。这就是商鞅变法后的秦国,商鞅只给秦国注入了两个东西:效率和法律。

而这两样东西,恰好是其他国家所没有的。荆轲长叹道:“纵然杀了嬴政又如何,秦国个个都是嬴政啊。”

秦舞阳跟在荆轲身后,对此情景不屑一顾。他觉得还是燕国好,城里到处都是蹲坐着围成一圈侃大山的人。在秦舞阳看来,秦国节奏太快了,太快,会给人制造压力,活得不舒服。

秦国政府给荆轲安排了住处,但什么时候见嬴政,却没有说。荆轲并不着急,反倒是秦舞阳,整天急吼吼的,叫嚣着:“什么时候宰嬴政啊,我等得很焦躁。”

荆轲看了看秦舞阳,叹了口气,心想:姬丹怎么给我找了这么一个废物啊。

不过他转念一想,即使是盖聂来了,恐怕也无法成功。

很快,嬴政就发来通知,两天后,荆轲可以觐见。秦舞阳乐得屁颠屁颠的,荆轲却很平静。当一个人明知一件事不可能成功时,事情越临近,他可能就越不会焦虑。

觐见嬴政那天,荆轲捧着樊於期的人头(人头用漆处理过,所以还没有腐烂)走在前面,秦舞阳捧着装有督亢地图的盒子跟在后面。在宫门处,他们被严格地搜了身,结果,姬丹给秦舞阳的那份合同,被搜了出来,但搜身的秦卫兵觉得这没有什么,就又还给了秦舞阳。秦舞阳脸色已变得很难看,两人一直走到通往嬴政宝座的台阶下面才停住。秦国的文武百官盯着二人,眼里好像在释放火焰。

秦舞阳感觉从宫门到嬴政宝座台阶下的这条路,是他有生以来走过的最长的路,他拼命挪动着双腿,才总算来到台阶下。荆轲回头看他时,被吓了一跳,秦舞阳——这个平时牛逼烘烘的侠客,脸色已经发紫,成了猪肝了。

嬴政当然也注意到了荆轲后面的那张猪肝脸,就好奇地问:“燕使,你的脸怎么啦,你怎么浑身颤抖,难道得了什么重病?”

荆轲额头已渗出汗珠,他只好向嬴政胡诌:“这个年轻人是蓟城的乡下佬,从来没有见过大王的威严,所以身不由己地发抖,请大王暂且宽恕他的无礼,让他为您献上督亢地图吧。”

嬴政笑了笑说:“地图先不必看,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荆轲说:“秦国叛将樊於期的人头。”

嬴政给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就把荆轲手里的盒子,拿到嬴政面前。

嬴政看了看荆轲,嘴角轻笑,下令:“打开。”

侍卫打开盒子,嬴政一看,吓了一跳,那颗人头由于被特殊处理过,所以已经有点腊肉的模样,但他还是认得,这就是樊於期的头。

嬴政让侍卫传给大臣们看,文臣们皱着眉,只看了一眼,立即移开,武将们对死人头见得多了,所以很有兴趣地观看,觉得燕国的腊肉和漆艺比秦国先进。

在大臣们传递人头时,嬴政笑着问荆轲:“樊於期的人头,是他主动给的,还是你割下来的?”

荆轲回答:“姬丹太子为了表示他永远忠诚于秦国,所以亲自砍了樊於期的人头。”

嬴政冷笑,指了指秦舞阳,道:“你,把地图拿来吧。”

秦舞阳蒙了,不仅浑身打战,连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在没有见到嬴政前的那些气吞山河的勇气如今都去了哪里!

他不是不想上去进献地图,而是身体任何一个部位都已不听他指挥,幸好嘴还可以。世界上有些人,就是靠嘴活着的,所以无论被吓成什么样,嘴上功夫都不会消失。

秦舞阳说:“尊贵的大王,刚才樊於期的人头是您的侍卫拿给您的,这个地图,我看,也让您的侍卫辛苦一下吧。”

整个朝堂,哄堂大笑。嬴政微微笑着,用下巴示意荆轲:“你拿上来吧,顺便给我讲解一下。”

荆轲说:“好!”

他从秦舞阳手中接过盒子时,看了一下秦舞阳,秦舞阳的脸色还像猪肝,但更深重了,如同一头得了肝癌的猪的肝。

他忽然有点同情眼前这个大孩子,一个靠一次激情杀掉了几个壮汉的大孩子,忽然被人捧成盖世英雄,飘飘然地就认为自己真是盖世英雄,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他小声对秦舞阳说了一个字:“跑。”

这个字,等于白说,因为秦舞阳连用脑子指挥一根手指的力量都没有了。

荆轲捧过盒子,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个台阶地走向嬴政,走向他即将名垂史册之地,走向他报答姬丹,给自己默默无闻的前半生一个交代的光荣之路。

嬴政命人搬来一张桌子,荆轲把地图从盒子里拿出,放在桌子上,嬴政说:“打开。”

荆轲缓缓地展开。

嬴政说:“解说解说。”

荆轲就慢慢地解说,声音很小,像是在教小孩子识字。

卷筒缓缓展开,荆轲的声音越来越小。他陷入煎熬,督亢地图并不大,但他感觉好像永远也无法将此地图摊开。

嬴政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荆轲满脸的汗,他在琢磨:这小子到底用什么刺杀我啊,难道用拳头和脏话?

两个人的心思都没有在督亢地图上,所以当地图完全打开,匕首大白于二人眼前时,两人都有一瞬间的走神。

荆轲想的是:妈的,终于看到凶器了。

嬴政想的是:哎呀,这个恐怖袭击的创意不错啊。

两人同时回过神来,同时出手,出手的目标完全一致:那柄匕首。

荆轲离匕首手柄最近,匕首尖朝向嬴政,所以,荆轲最先抢到匕首。嬴政反应比闪电还快,他一见自己扑了个空,马上抡起左胳膊,扫向荆轲的脑袋。

荆轲抓起匕首,朝着嬴政的心脏就刺了过去,但他的匕首没有嬴政的胳膊快,荆轲只感觉脑袋嗡了一下,这是被嬴政胳膊扫到了。可他毕竟是个练家子,忍着疼,一把捉住嬴政的袖子,匕首继续向前,一秒都不停留。

嬴政使出生命中全部的力量,向后挣脱,只听刺啦一声,他的袖子被荆轲扯下。嬴政趁势向后就倒,荆轲由于拽嬴政袖子用力过猛,袖子一断,他的身体也随着惯性向后倒下。

“哎呀呀。”这声叫,终于把下面目瞪口呆的文武百官刺醒了,发出这声音的是秦舞阳,他已经被吓疯了。

嬴政的文臣武将们在下面大喊:“大王小心啊。”

可没有人上来帮忙,一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二是,秦王国法律严酷,任何人不经嬴政同意,绝对不能上那个台阶。

荆轲快速爬起来,冲向嬴政,嬴政也爬起来,跑向一根巨柱。两人就围着柱子你追我跑,像是小孩在躲猫猫。

嬴政的文臣武将们,终于看到嬴政腰间的佩剑,大喊:“大王,拔剑!大王,拔剑啊!”

嬴政这才想起来,虽然上殿的所有人都不能配剑,但他可以。他急忙去拔剑,可他的那柄剑,不是用来打架的,而是摆威风的。所以剑比普通剑长出许多,嬴政如果想拔出来,必须站稳当,然后像咱们今天拉拉力器的样子,才能拔出来。所以,在如此危急的时刻,他根本拔不出来。

于是,这个场面妙趣横生:嬴政拿着带鞘的剑绕着柱子跑,荆轲握着把小匕首围着柱子追。从台下文武大臣的角度看,柱子前面一会儿出现荆轲,一会儿出现嬴政,如同马戏团的大变活人魔术。

在两人转了不知多少圈后,离柱子最近的、嬴政的私人医生,猛地把药箱扔了出去,恰好砸中荆轲的头。

荆轲的头,刚才已被嬴政的胳膊扫了一下,现在又遭重击,立刻感觉天旋地转,嬴政趁此千载难逢的良机,站稳了,用提拉力器的方式,刺棱一声,青铜剑出鞘,他转身,对着脑海里正有无数星星的荆轲的大腿,就是一剑。这一剑,力道太大,把荆轲的腿活生生卸了下来。

荆轲扑通倒地,嬴政正要上前,再补一剑,荆轲将匕首当作暗器,投向嬴政。

但荆轲很少使用暗器,所以这一投,毫无准头,被嬴政轻轻躲开。匕首撞上了柱子,火花四溅。

嬴政整理一下衣冠,气喘吁吁地来到荆轲面前。荆轲说:“如果不是姬丹让我先活捉你,我早就把你宰了。”

嬴政向他啐了一口,惊魂未定,说:“嘴硬,没本事就是没本事,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又给荆轲补了一剑,正中心脏,荆轲就此名垂青史。

文臣武将们都看傻了,等到嬴政气喘吁吁地坐到宝座上,拿来手巾擦汗,这些人才想到自己该干什么。他们纷纷跪下,齐声道:“大王神勇无敌!”

秦舞阳疯了,在那里狂笑,嬴政命人把他拉出去,剁成肉酱。

然后,嬴政说:“姬丹这个王八蛋,真把寡人吓得够呛,诸位将军听令:解放燕国。”

自荆轲走后,姬丹每天都去易水畔,伶仃而立,看易水冰消水流。当荆轲被反杀的消息传来后,姬丹望着易水,像孤独的狼一样呜咽。这哭声太刺耳,连易水都仿佛停止了流动,默默和他一起哭泣。

姬丹哭的不仅是好朋友荆轲的死亡,更是对未来的无助和恐惧。国王姬喜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此时毫无办法,只好和姬丹对望而泣,两个人哭得心都碎了。

和他们的心同时碎掉的是燕国的江山。嬴政一声令下,王翦在燕赵边境,开始对燕国发动全面进攻。燕国国防军在虎狼之师的王翦兵团面前,就像是一群乖乖的小绵羊。王翦势如破竹,在扫清一切障碍后,向燕国首都蓟城推进。

姬喜和姬丹这才想到,他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相看泪眼,而是逃跑。二人带着一批王室成员,逃出蓟城,躲进辽东城(今辽宁辽阳)。

不过即使到这种地步,燕国的主力也没有出场,他们在辽东城和蓟城之间驻守,做最后的抵抗。

姬丹忽然又有了新的计策,他派人去代地请赵嘉出山,联合抗秦。

赵嘉当年在和弟弟赵迁争夺王位的斗争中失败,很不服气,幸好秦国帮了他一个忙,活捉了他弟弟赵迁,他这才有机会成为新的赵王。

但这个国王,做起来实在是太出乎他意料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秦国对代地的扫荡,在每日的惊惧中,他度日如年。

姬丹派人来请他出兵帮忙,所有剩下来的赵国健儿都热血沸腾,要求出兵帮助燕国,只有赵嘉扭扭捏捏,既不敢出兵,又不敢说自己不出兵。

他手下的一些将领看不过去了,干脆不理他,带着流亡政府所有的主力帮助燕国去了。

这是燕赵两国多年来最精诚的一次合作,遗憾的是,精诚合作不一定是必胜的筹码。秦国少壮派大将李信带领他的兵团强势抵达,姬丹孤注一掷,把燕国全部主力和赶来帮助他的赵国兵团全部投入战场。

姬丹已没有退路,再退就是国破家亡。李信也没有退路,他必须一战拿下燕国,否则,接替他的可能就是另外的将领,按嬴政的用人方式,他再不会有出头之日。

双方都拼死一战,最终,李信以优势的兵力获胜,燕国主力全被消灭,连带着赵国流亡政府的那点军队,也全部成为炮灰。

此时,姬丹主动把权力还给老爹姬喜。姬喜第一个想法就是放弃辽东城,跑回最北方的苦寒之地。

李信兵团像幽灵一样纠缠追逐着他,姬喜在逃跑的路上思考,忽然脑子就通了。他觉得嬴政如此逼迫燕国,就是因为荆轲去刺杀他,让他受惊了。荆轲之所以去吓了他一大跳,归根结底在姬丹身上。

一个自私、胆小的老爹,把刀子架到了亲儿子脖子上,姬丹被老爹杀死。直到临死前,姬丹都不相信老爹会向他动手,正如他不相信荆轲杀不了嬴政一样。

姬喜本以为嬴政像姬丹一样,只要仇人没了,就会停手。但他错了,嬴政没有仇人,活着的各国就是他的仇人。伟大的政治家眼里没有仇人,只有敌国。

不过,姬喜很幸运,因为他在嬴政眼中已成丧家犬,燕国的末路已经注定,公元前222年,嬴政在灭掉魏国和楚国后,忽然想起燕国残余势力来,随便派了个将军,进攻辽东,燕国不出意料地覆灭。燕国从公元前323年建王国到公元前222年被灭,共立国101年。

当燕国名存实亡时,嬴政就把目光撤回,盯死了魏国。魏国心惊胆战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正所谓天随人愿,国王魏假终于等来了嬴政向他发出死神之帖的消息。

魏国从晋国分离后恰好处于四战之地,无险可守。但它的运气很好,它有当时世界上最英明的国王魏斯(魏文侯),魏斯让法家巨子李悝对他的国家进行改革。法家的改革,立竿见影,魏国很快就成为当时的世界第一强国。

它当时最光辉的成就是,把始终想东进的秦国打得龟缩在函谷关内,浑身发抖。同时又让其他国家,韩、赵、燕不必说,即使是东方强国齐国和南方庞然大物楚国都对它礼让三分。

它人才济济,财富充盈,它的文臣出使各国,各国的国王都赔着小心,深怕魏国不高兴;它的武将在别国地盘上纵横驰骋,如同在自家的后花园;它的国力蒸蒸日上,所有国家都认为,它必将重现周王朝的辉煌。

但是,魏国成也人才,败也人才。

魏斯之后,虽然也有头脑清醒的国王,却不能如魏斯那样对人才特别重视。先是商鞅不被重用而去了秦国,让秦国摇身一变成为巨人,然后是范雎被诬陷,逃奔秦国,让秦国的国策“远交近攻”发挥出惊人可怖的力量,各国成为秦国的掌上玩物。

只这两个人,就足以让魏国衰弱,让秦国强大。魏国不但不珍惜人才,反而戕害人才,它一直在不停地伤害让它强大的人才,这就是魏国从一流强国沦落成二流国家的根源。

魏国虽然沦落成二流强国,但人家毕竟曾经一流过,而且它的地理位置随着韩、赵、燕的灭亡,变得异常重要起来。

嬴政的那些臣子谈到这个问题时,就颇有点苦恼:魏国的军力不在赵国之下,尤其是,如果我们现在打魏国,齐国和楚国也许会出兵助战。

这分析没有错,如果魏国灭了,那秦国直接就和齐国脸对脸了,而且还可以从魏国直接攻击楚国。齐楚两国,即使比猪还蠢,也该明白这样一个道理:非要打的话,宁愿把战场设在别国,也不要让战火烧到自己的国家来。

嬴政认为这件事没那么难。他说:“咱们灭韩、赵、燕,齐国和楚国连个屁都没放,魏国也在那里晕乎着,像是喝醉了一样。这足以说明,这些国家暮气已深,难以振作。不过,咱们灭魏,恐怕会有点麻烦,毕竟魏国的位置对楚和齐很重要。所以,我有个办法。”

众人心说:大王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嬴政环视众将,就指了指王翦的儿子——将军王贲说:“这件事交给你,你带领五万精兵南下去打楚国。”

众人惊愕,特别是王贲。他对嬴政说实话:“大王,这么点人可灭不了楚啊。您这是让我去送死啊。”

嬴政哈哈大笑道:“笨蛋,谁让你灭楚国,我是让你和楚国打一场威慑战,一定要打赢,让楚国在咱们打魏国时,不敢轻易出兵。”

这种战略,不是纯粹的军事家所能想得出来的,只有伟大的政治家才有这种曲线思维。但伟大的政治家所提出的只是一种理念,付诸实践时,难免有偏差。

王贲就指出这种偏差:“我的大王,您的思路没有问题,问题是,一场战役只能威慑住一个国家一时,不能威慑住一世啊。”

嬴政打了个响指,高兴地说:“王将军说得对,所以,我们进攻魏国就要速战速决,在楚国被我们威慑住还没有清醒前,咱们就把魏国打下来,当它清醒过来时,咱们已生米做成熟饭,此时它清不清醒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斯琢磨了半天,觉得嬴政这段话有漏洞,他鼓足勇气,站出来说:“大王,您这个想法好是好,但万一,军方不给力,短时间内打不下魏国怎么办?”

他的话音未落,在场的将军们全都对李斯吹胡子瞪眼,李斯根本不会被这些舞刀弄枪的人吓着,他竖起耳朵去听嬴政的呼吸,他听到,嬴政的呼吸很平和,没有什么问题。

嬴政点了点头说:“李斯说得有道理啊,诸位将军,你们怎么看?”

这就有点煽风点火了,秦王国的将军们哇呀怪叫,说:“李斯这是小看人,我们全体将军都可以立下军令状,半年内拿下魏国。”

嬴政对将军们的士气很满意,但有个人在那里闷着,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表态。

“王老将军,”嬴政看着王翦说,“你咋回事,怎么没个动静啊?”

王翦假装从恍惚中醒过来,其实他一直在听。他咳嗽了一下说:“大王,李斯说得对,将军们说得也没错。”

嬴政笑了,然后对众人说:“我们先行动起来再说。对于楚国,我们就威慑它。而齐国呢?咱们每年都给它的那些大臣送金钱和美女,让他们在齐国制造舆论,就说,我们秦国灭这么多国,就是想制造‘西秦东齐’的天下格局,作为齐国的友邦,我们为齐国效劳,不需要齐国出手,只需要它以后坐享其成就可以啦。”

众人又齐声说:“大王太英明了。”

嬴政又把王贲叫过来说:“这五万人,可是秦国的轻骑兵精锐,我把家底都给你了,你说,在一个月内,你能打下楚国多少座城?”

王贲计算了一下,说:“五座城池。”

嬴政摇头说:“不行,楚国城池太多,五座城震慑不了他们,要十座。”

王贲吓了一跳,看了看老爹王翦,王翦眯着眼,好像在睡觉。王贲觉得这任务完不成。嬴政说话了:“笨蛋,你只需要破城,破一座城立即走,去破下一座,不要占地,不要敛财,这样总可以了吧。”

王贲困惑起来,不占地,不敛财,那破城干什么?

嬴政说:“我虽然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但我知道,世界上有两种战争,一种是你们将军打的,另外一种是我这样的政治家打的。你只管按我说的做!”

王贲觉得嬴政大王不懂军事,将军打仗,目的只有一个:破城后占地敛财,可嬴政却把手段当成目的,这打的叫什么仗呢!

他去看老爹,王翦头都耷拉下来了,好像还在打呼噜。

退朝后,茫然的王贲去找老爹,但王翦的侍卫告诉他:“您亲爹说了,您按照大王说的去做就是了,其他的,什么都别问,也什么都别想。”

王贲一直掌管着秦国的轻骑兵,按嬴政的看法,王贲性子急,不喜欢啰唆,所以带机动性强的轻骑兵最好。

就这样,王贲带着他的轻骑兵精锐主力,冲向了楚国。按嬴政的指示,他只破城,城一破,留下一支小队看守,立即去破另外的城。这样效率非常高,所以当王贲破了上蔡(李斯的老家)、项城后,楚国才得到消息,立即调主力去抵抗王贲。

王贲就在楚国主力未到时,连续攻破苦县、阳夏等十余城,他根本不和楚国主力接触,掉头北归,回到秦国。

楚国君臣大为困惑,不知道王贲在搞什么鬼,王贲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等嬴政的下一步命令。

嬴政的命令很快就到了,让他把一封信交给楚国。这封信寥寥数语,警告楚国不要资助韩国落魄贵族的叛乱(韩被灭后,不成气候的叛乱始终存在,根本无关秦国大局),然后告诉楚国:我这次出兵,兵力不足五万,却在这么短时间里破了你十余座城,你还是主场作战,如果去客场魏国作战,你想想后果吧。

楚国国王熊负刍被吓个半死。的确,王贲的快速破城策略真把他镇住了,他当然知道秦兵团的强大,但从来不知道如此强大。当然,在吓个半死后,他高兴起来:只要我不阻挡秦国灭魏国,应该就没事。

因为不想被攻击,所以认为自己不会被攻击,这就是鸵鸟思维。正是这种懦弱低智的人,成就了嬴政的策略,也成就了嬴政灭魏的想法。

公元5世纪初,一个叫赫连勃勃的流氓打下了一片天下,建立大夏帝国(史称胡夏帝国)。赫连勃勃让人建造了一座大城,名为统万城,统万城城高墙厚,号称永不陷落。但统万城和魏国的首都大梁城(河南开封)比起来,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大梁城始建于魏国第三任国王魏罃,正是魏国如日中天之时,经过100多年的经营,到国王魏假时,大梁城真正做到了坚不可摧,天下无敌。

齐国和秦国的军队曾多次进逼到大梁城(河南开封)下,发动各式各样的进攻,大梁城岿然不动,这说明大梁城的城墙坚不可摧,它上面的防御工事更是完美无缺。另外大梁城有个最大的优势,它不怕你围困它,因为城里每家每户都储存着大量粮食,政府的仓库就更不用说了,粮食堆积如山,这是大梁城的优良传统。同时,大梁城周围有纵横交错的水网,保证了城中的供水。任是战神下凡,也奈何不了它分毫。

嬴政的将军们都对这座永不陷落的城池感到头痛,被商鞅清整后的秦军,在当时打野战所向无敌,攻城战也让人刮目相看,唯独对大梁城,强悍的秦兵团束手无策。

嬴政和将军们开会商议,将军们都认为,打魏国有难度。但打魏国必须攻陷大梁城,因为它是魏国的首都,同时也象征了魏国精神,只要打下大梁城,其他魏国土地,等于白送。

将军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了一天,也没有拿出可行方案来。

最后还是嬴政表态:“既然没有可行方案,那我们就先打一下看看,只有先亲自体验过了,然后才能知道它的弱点在哪里!”

这就是嬴政的思路,如果讨论不出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法,那就凑到问题那里看看,它是否有弱点。

王翦本来要去打,但嬴政说:“你打仗向来保守,如果让你去,你非得打成围城战不可,我们拖不起啊。还是你儿子去吧。”

王贲再一次上了战场。魏国的主力全在大梁,所以王贲兵团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抵抗,就抵达了大梁城下。看着高高的城墙,王贲心里赞叹一声,果然是壮丽的大城,名不虚传。

他下令攻城,秦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使出各种花招,但屡攻屡败,尸体在大梁城墙下堆积成山。

魏假听说秦军伤亡惨重,忽然勇气大增。他爬上城墙,对王贲说:“有话好好说嘛,你们干吗上来就打啊。回去告诉你们大王,老子别的本事没有,就在这城里把你们活活熬死。”

王贲大怒,让弓箭手放箭,魏假慌忙连滚带爬地下了城墙,对身边的人说:“这秦人就是野蛮,永远都是动手不动口。”

王贲除了大怒,别无他法,在大梁城下顿挫了一个月,粮草将尽。嬴政要他回咸阳报告情况。

根本不用王贲亲自报告,嬴政早就知道大梁城还在魏国手里,而且他还知道军队伤亡惨重。王翦急了,说:“这个王八羔子(王贲)拿咱们士兵的命不当回事,让我去接替他。”

嬴政对王贲说:“你损失了这么多人,发现什么了没有?”

王贲只发现大梁城很难攻破,另外就是魏国国王魏假有点秃顶。

嬴政问他:“平时读书吗?”

王贲回答:“军旅繁忙,没时间读,但也读点。”

嬴政再问:“读什么了?”

王贲回答不了。

嬴政把手中的竹简扔给王贲说:“这是一个叫苏代的人写的,他哥哥叫苏秦,是神秘人物鬼谷子的弟子,还有个人叫张仪,曾在咱们大秦做过官,为大秦破了东方六国‘合纵’之术,咱们大秦能有今天,全靠张仪。”

王贲拾起竹简,嬴政接着说:“这是苏代的一篇政论,他早就提醒过各国,秦国灭东方六国,各有招数,尤其是灭魏,攻它的大梁城,苏代说可以用水攻。”

王贲眼前一亮,正要说话。

嬴政又接着说:“魏无忌,你听过吧,他是魏国的信陵君,他也提醒过魏王,说提防别国对魏国大梁城实施水攻。”

王贲心里直痒痒,他在进攻大梁城时总是感觉很困难,就是因为大梁城的水。对于一个城池而言,水是生命之源,切断水源,再坚固的城池也会陷落,可大梁城就有这个优点,水路纵横,纷纷流进大梁城。

现在,嬴政这么一说,他终于想起来一条人生哲理:有时候优势就是劣势,灭大梁城,完全可以用水倒灌。

嬴政见他脸上已泛起得意神色,点了点头说:“很好,你知道该怎么干了吧。”

王贲频频点头,欢快地走了。

王贲首先做的一件事是,扫荡大梁城周边地区,干掉了保卫大梁城水网的部队,掌控了大梁的水网。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王贲把黄河、鸿沟的水引了过来,大梁城地势极低,恰好印证了老子所谓的水喜欢往下流的真理,顿时,滔滔洪水灌进大梁城,大梁城被浸泡在汪洋中。

魏假见滔滔洪水向大梁城奔腾而来时,还笑王贲是白痴。因为在他看来,大梁城被泡几十年,城墙都不会塌,城墙不塌陷,敌人还是进不来啊。

但王贲灌水的目的不是泡塌城墙,而是泡城里的粮食。洪水一进城,很快就把城的下半段淹没,大梁城储存的粮食全部被泡,一个月后,大梁城就没有吃的了。

又一个月后,魏假在睡梦中都能听到城墙的哭泣声,那是长时间浸泡下,城墙中的泥石在慢慢死去。

王贲向城里喊话,要魏假投降。

魏假问卫队:“还有多少粮食?”

卫队说:“还有一个月的口粮。”

魏假说:“秦军还有多少粮食?”

卫队说:“不知道,他们把占领区的粮食都运到城下了。”

魏假骂了句娘,说:“这些人真差劲,有本事吃自己的粮食啊。”

他乘坐船只,爬上城墙,看到秦军在那里摔泥巴玩,又看到王贲光着膀子干木匠活。

他扯开嗓子问:“秦国笨蛋,你在干啥?”

王贲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个笼子,说:“我正给你做囚笼呢。”

魏假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掉到洪水里,打了个旋,流走了。

他走下城墙,摇了摇头,唉声叹气。

第三个月过去了,魏假饿得奄奄一息,王宫的墙壁由于潮湿,长出了霉菌,木制的家具上长出了狗尿苔,整个王宫像个史前植物园。魏假想要妥协,但大梁城仍然在暗暗给他希望。

嬴政的招降信来了,信中说:你马上投降,我可以饶你不死,如果现在不降,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魏假看了这封信,气冲斗牛,急吼吼地换上平民穿的粗布衣裳。众臣以为他要去和城外的秦军决斗,想不到他居然划着一条小船,开了大梁城门,向王贲投降。

王贲的囚笼已制造完毕,就让魏假自己钻了进去,拉回了秦国。

魏国大梁城一陷,东方的魏国各城池纷纷投降王贲。就这样,魏国在一片汪洋洪水中灭亡。从公元前323年建王国,到公元前225年灭国,魏国共立国98年。

韩、赵、魏三国原本是一家人,都属于晋国。春秋时期,晋国自重耳(晋文公)称霸世界以后,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等大国和超级强国。如果没有晋国,南方的楚国早就北上,灭掉其他国家了。正因为有晋国,所以才能维持春秋的格局,也正因为晋国的分裂,才有了战国的格局。

晋国曾先后三次称霸天下,屡坠屡起,每一次起来都比之前更强大,它当时是中华的保护神(楚国和秦国都被中原各国看成是蛮夷),之所以有这样的奇迹,原因就在于晋文公培养了一大批高级干部,这些高级干部又培养自己的后代成为晋国的高级干部。一个国家只要有人才,而且是更多的人才,就不愁没有发展。

可也正因为高级干部太多,随着时间的发展,高级干部的家族势力越来越大,最终,王权被架空,后来这些高级干部一看,国王已成了摆设,索性自己当国王算了,所以才有了三家(韩、赵、魏)分晋。

有时候,优势也是劣势。

倘若三家不分晋,晋国是最有潜力统一中国的。可惜,它分裂了,最后被秦国一一击破。

魏国的灭亡,标志着嬴政和他的王国已经吃掉了中国本部三分之一的领土。公元前225年,中国本部有三个王国,它们是西边和中原的秦国、东边的齐国,还有南边的楚国。

这是三国鼎立时代,但这个鼎不牢固,鼎的另外两只脚很快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楚国感觉到了,齐国的君臣们还在吃着刚从东海里捞出来的螃蟹、大虾,吃得津津有味,浑然不觉。

公元前225年,嬴政已灭掉四国(韩、赵、燕、魏),这场灭四国的战争其实只用了六年。六年的时间,嬴政其实还年轻,正是做大事的年纪,可他总感觉时不我待,觉得自己正在迅速地老去。所以在灭魏国后,他迫不及待地把灭楚国提上了日程。

楚国不好灭,因为它是个超级传奇。

商朝末年,楚部落在南中国悄无声息地崛起,姬发(周武王)灭商朝,楚部落也来凑了回热闹。灭商后,楚部落被封为封国的第四级——子(公侯伯子男)。这个封位,楚部落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北中国的各个封国全力对西周王朝歌功颂德时,楚国关起大门埋头苦干,在几代英明领导人的带领下,最后它掌控了南中国。公元前704年,楚国领导人熊通(楚武王)宣布称王,建立王国。

这是个惊天动地的事件,因为自此后,中国就有了两个国王,一个是北方的西周国王,另外一个就是南方的楚国国王。

两个国王开始打架,争夺“国王”商标。结果是,西周的国王总是失败,最后,不得不承认楚国是楚王国。

春秋时期,楚国成为巨无霸,整个南中国都是它的,之后又问鼎中原,让周王国和其他诸侯国寝食难安。幸好当时有强大的晋国,但也只是阻挡它北上,却不能对它有任何伤筋动骨的打击。

导致楚国衰落的,是伍子胥事件。伍子胥本是楚国官员,因父亲被冤杀,而逃亡到吴国,然后借助吴国的力量灭了自己的祖国——楚国。楚国这回算是伤筋动骨了,虽然后来得以复国,但力量已大不如前,慢慢地,被秦国追赶上,然后快速地被甩在了后面。

秦国自从超越了楚国后,就不停地蚕食它。楚国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无奈之下,只好迁都。公元前278年,楚国将都城从湖北江陵迁到河南淮阳,公元前241年又由淮阳迁到安徽省寿县(寿春)。有人预料楚国还会在秦国的重压下迁都,但嬴政说,我不会再给它迁都的机会,我要让它永远定格在寿春。

魏国大梁城还在水中浸泡时,嬴政就已经准备灭楚。灭楚不是儿戏,嬴政召开全体中高级官员会议,文臣武将统统参与,嬴政想知道,这些人对灭楚的信心如何。

所有官员都认为,秦灭楚,虽然比灭其他各国费劲,但不会有大问题。这是嬴政主政前期政府官员的优点,他们太自信,太敢想,太敢做。因为嬴政就是这样的领导人。领导如何,下属就会如何。

嬴政让官员们讨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需要多少兵力灭楚。

分歧出现了。

年轻的官员以将军李信为代表,他们认为,楚国现在外强中干,只需要20万人。老家伙们以王翦为代表,他们认为,楚国毕竟是楚国,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必须60万人。

嬴政心里一激灵:60万人,这是秦国的全部兵力啊!

“王老将军啊!”嬴政带了点情绪地问,“咱们灭韩赵魏燕,用了多少人啊?”

王翦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本本,说:“我都记着呢。”

他煞有介事地要找,嬴政拦住他了:“王老将军,你是不是年纪大了?”

少壮派的将军们发出轻微的善意的笑。

王翦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他说:“楚国虽然衰弱,但远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衰弱,它地盘大,兵力比韩赵魏燕四国还要多,兵力太少,根本打不下来。”

李信昂首挺胸地站出队列,对嬴政说:“大王,20万兵力足够,再多一个,也只是浪费粮食。”

嬴政看了看李信,对王翦说:“年轻人心气高,天不怕地不怕,应该向他们学习啊。这不就是咱们大秦的精神吗?”

王翦不吱声,把小本本放回怀里,面无表情。

嬴政站起来,说:“就这样定了,李信,我给你20万人,你去把楚王用囚车装来。”

李信使出浑身的力气,他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得清:“一定完成!”

正当他想听到嬴政的赞赏或者是同僚的掌声时,一个比他更大的声音响了起来,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臣反对!”

嬴政和所有人都循声看去,发出这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丞相之一的熊启(昌平君)。熊启曾经“雄起”过。当初嫪毐造反,就是他亲临一线指挥,击败嫪毐。嬴政因此对他印象深刻,封他为丞相。

熊启的身份也很“雄起”,他本是楚国王室,因秦楚两国总搞王室联姻(我们仍然会想起吕不韦通过华阳夫人的关系才让嬴异人成为继承人的事情。华阳夫人就是楚国人),很多时候,秦国的王室同时也是楚国的王室,从关系上论,他还是嬴政的表叔。

嬴政回过神来,问表叔熊启:“你反对啥?反对李信还是反对王翦?”

熊启气呼呼地说:“大王,我反对灭楚。”

话音未落,大殿之上已是乱哄哄一片,嬴政咳嗽了一声,立即鸦雀无声。

嬴政问:“你为什么反对?”

熊启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楚国是我母国,谁愿意自己的母国被灭!

但他不能这样直说,政治家的第一戒:绝对不能随便释放情感,他举出各种理由,什么秦国军队现在需要休整啊,楚国不好灭啊,四国(赵魏韩燕)本部还有抵抗力量啊,应该先灭他们啊,等等。

嬴政听得烦了,他说:“我们今天讨论的是20万人还是60万人的问题,不是灭不灭楚国的问题,因为这已经不是问题,你怎么把不是问题的问题拿出来讨论,下去!”

熊启不服,说:“大王,兼听则明啊。”

嬴政气得七窍生烟,你什么意思,你说我是昏君?

熊启还要说话,嬴政大吼:“你既然这么怕打仗,那就去郢陈(河南周口店附近)安抚那里的楚国百姓吧。”

郢陈是秦国刚刚攻陷的楚国领土,这意思已经很明显,熊启被降级了。

熊启自然知道嬴政的脾气,一旦他决定的事,无法更改,所以就气呼呼地去了郢陈。

从他气呼呼去郢陈这件事上,就大致可以预测,他会搞出乱子。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去了郢陈,李信却倒了大霉。

20万人到底能不能灭掉楚国,李信信心十足,他对副将蒙武说:“蒙将军这次跟我去灭楚,真是老天赐予你的恩典,你就等着凯旋后,光宗耀祖吧。”

李信虽然年轻,但久经战阵,少有败绩,所以蒙武崇拜李信,听李信这么一说,顿时感觉脑后升起一光环,如同佛的那个圆环标签。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凯旋的画面,那么清晰,触手可及。

李信说只需要20万人,当然不是年轻人的狂妄,他心里有谱。他有自己独到的作战方案:楚国地势平坦,非常适合大兵团会战,所以李信准备就在野外和楚军主力决战。秦军战力胜过楚军十倍,打野战,没有悬念,秦军绝对会赢。

按这种方略,李信自信地分兵:自己带领一机动兵团沿汝水两岸前进,正面进攻;主力军则在蒙武的率领下沿汝水以南向前然后迂回,绕过楚军左侧翼,最后两军在城父(今安徽亳州东南)会师,包围敌人,展开决战。

这个计划非常妙,于是李信带领着他的机动兵团,开始闪电战,吸引楚军主力的注意力。

他先打河南驻马店,攻陷;再打河南鄢陵县,攻陷;再打湖北江陵,又攻陷。

楚国震动。大将项燕真就领着主力从首都寿春出发,迎击李信。

——项燕在楚国军界赫赫有名,楚国这次派他出场,也是看中他的名气,当然还有楚国上下对李信兵团的恐惧。项燕日后因他的一个后辈而更有名,这个后辈就是项羽。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可越是自认为完美的计划,有时候越会因一件偶然的事而彻底泡汤。

当李信准备把项燕引到城父,踢进地狱时,地狱开着的门突然对项燕关上了,关上门的正是那个被发配到郢陈的熊启。

熊启气咻咻地到达郢陈后,当地的楚人都劝他反秦。熊启开始还不愿意,因为他祖籍是楚国,但出生在秦国,还是嬴政的表叔,灭楚他反对,可反秦他也觉得不合适。

问题是,有时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越来越多的楚人跑来劝说他反秦。理由是,你当初可是替嬴政干掉了嫪毐,看看这么多年他是怎么感谢你的,现在又是怎么感谢你的,嬴政就不是个好东西;今天他把你贬到这里,明天就会要你的脑袋。

熊启认真一想,觉得自己还真有点窝囊,所以冲冠一怒,“雄起”了,他造了嬴政的反。

郢陈重新回到楚国手里,熊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切断了李信的补给线。

战争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打补给线。为什么古代战争中,即使是天纵神将,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攻陷城池,原因就在于补给线。倘若绕过城池,当然容易,可补给线不在自己手里,敌人一旦坚壁清野,那就是死路一条。

李信这次来灭楚,方针是速战速决。所以随军所带粮草并不充分,本来他可以在粮草断绝的情况下,和项燕决战,灭掉楚国。可项燕因为惧怕李信,迟迟不来,每日行军像是乌龟爬。这让李信大为着急,一天后,他仍然看不到楚军,参谋们建议他:调整战略,先去灭了熊启,再来和项燕理论,因为一旦我们和项燕对决,熊启在背后攻击我们,我们就被包饺子了。

李信想想也对,只不过是让楚国多活几天而已,等我灭了熊启,再来和项燕理会。所以,李信兵团回撤,向郢陈方向进军。

他这一走,麻烦来了,项燕像个幽灵一样紧紧跟着他。李信想要和项燕决战,但兵力太少,另外项燕和他躲猫猫,李信掉头,项燕就后撤,李信一前进,项燕就慢悠悠地跟着。

这狗皮膏药让李信很恼火,他派人去通知在城父的蒙武,要蒙武来接应自己,按他的构想,如果能在郢陈会师,那就把熊启和项燕同时灭掉。

他把熊启看成了一个木墩,可熊启是个大活人,他是会移动的。李信兵团刚接近郢陈郊外,熊启就下令楚军当头痛击李信。

李信兵团还击,双方在郢陈郊外打得难分难解时,项燕赶到了。项燕一赶到,就看到战场如火如荼,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到李信兵团原来就这么点人,他咆哮起来:“哇呀呀,我们太需要一场胜利啦,给我冲啊!”

人人都喜欢吃饺子,但从没有人喜欢被包成饺子。现在李信就被包成了饺子,两方人马前后夹击,李信兵团使出吃奶的气力也打不过。但秦军的战力的确令人敬佩,项燕和熊启虽然能包围李信,却无法全歼他的部队。

最后,李信找了个缺口,带着剩下的人,逃出了包围圈,狼狈地逃,一直逃出楚国回到秦国。蒙武听说李信败了,立即放弃城父,也带兵回到秦国。

李信灭楚,以失败告终。

回秦国后,李信向嬴政报告:“都怪熊启,如果不是他,我早就灭楚了。”

嬴政勃然大怒,不是怒熊启,而是怒李信,因为李信让他失了颜面,他在王翦面前抬不起头了。他没有杀李信,然而此后,李信再也没有获得独立领兵作战的机会。

这就是秦国精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嬴政检讨李信的失败,发现即使没有熊启的反叛,李信的计划也有问题。首先,李信自以为是地要和楚军主力打野战。这不是拍戏,对方根本不会配合你,楚军不可能和你相约在哪里决战;其次,李信本来兵就少,却还玩了个分兵。当然,李信有这方面的自信,他想要用闪电战震慑楚国,让楚国自己把主力集结,寻找他;最后,李信孤军深入,很容易地就被切断了补给线,熊启不切断,项燕也会想到这个。

李信只琢磨了楚军的弱点,却没有检讨自己的缺陷,所以才会失败。思想家孔子早就说过,如果人人都能反躬自省(检讨自己),那人人都能成事。李信估计没有读过孔子的著作,即使读过,也当成了腐朽书生的蹈虚之言,没有重视。

对于嬴政而言,李信的丧师辱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让王翦出兵。

嬴政亲自去王翦家拜访王翦。王翦自从得知李信兵败后,就突然卧床不起了。家人对嬴政说:“王老将军这个病啊,来得真是厉害,神鬼都救不了。”

嬴政在心里冷笑道:“这个老狐狸,真够狡猾的。”

他来到病床前看王翦,王翦面色红润,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嬴政说:“老将军啊,我后悔没有听你的话,李信把事情搞砸了。”

王翦说:“哎呀,都是熊启那家伙搞鬼,否则20万人在李信手里绝对可以灭楚。”

嬴政说:“老将军,不要酸溜溜的嘛,我这次来是专门请您出山的。”

王翦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肠胃不好,吃啥拉啥。”

嬴政微笑着,但话里却带上了点威严:“老将军,再推托,可就是欺君之罪啦。”

王翦坐起来,跳下床,跪下说:“如果我出兵,非60万不可。”

嬴政扶他起来,说:“一切都依老将军。”

王翦惊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嬴政会这么轻易答应。嬴政说:“但这60万兵力是咱们秦国的家底,你把我的家底都带走了,我这心里总空落落的。”

王翦又惊了一下,他恍然大悟,原来嬴政大王是这种想法啊。这个问题,就比较麻烦了。

嬴政向前一步,说:“王老将军,你看能不能给我留点,20万也成啊。”

王翦眉头紧皱,急忙去找他的小本本,但找不到。自李信出征后,他好像就没有见过那个小本本。

他动用全部的智慧,猛地跪下说:“大王,非60万不可,如果少于这个数,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嬴政很无奈,啧啧两声,说:“好好,你能灭楚就行啊。唉,你起来吧。”

王翦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说:“我还有点事想请大王恩准。”

嬴政点头。

王翦就说:“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些庄园和田地,越多越好。”

嬴政张大了嘴巴,问:“王老将军,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王翦说:“给子孙啊,我现在虽然有房有地的,可子孙众多,他们也需要房子和地啊。”

嬴政哈哈哈地笑起来:“王老将军很顾家啊,好好,我答应你。”

王翦也笑了,他笑得意味深长。如果嬴政能看到王翦的脸,就会发现这种笑的背后是苦的。

恐怕也正是从王翦开始,历代王朝的功臣们都通过“自污”来让君主放心。王翦终于明白了,嬴政为何要让李信去灭楚,因为李信没有带走秦国的家底啊。

嬴政回到宫中,大为高兴,他还特意去把李斯叫来,两人坐在一起喝酒。喝到中途,嬴政说:“王翦这个人不简单啊。”

李斯从来没有觉得武夫能有多么不简单,嬴政看出李斯的不屑,指着他说:“这个老头不仅懂军事,还懂政治。”

李斯“哦”了一声,探询道:“他怎么懂政治?”

嬴政张口要说,却止住了,他望着李斯,有点不怀好意道:“你小子要好好向王老头学,否则,你以后的下场……”

李斯顿觉五雷轰顶,扑通就跪下了,把嬴政吓了一跳。

嬴政诧异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李斯带着哭腔:“大王,您说到下场……”

嬴政乐了:“你看你,一触及自己的利益,马上跳起来了,这就是你和王翦的区别。你把功名利禄看得太重了,我理解你这点,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理解你的。”

李斯琢磨了半天,直到回家躺在床上,还在琢磨嬴政这段话的意思,但总是琢磨不明白。最后,他干脆用被子蒙上头,说了句:“管球!”

王翦也彻夜未眠,这次出征,老实说,他很焦虑。不是为能否灭掉楚国而焦虑,而是在担心灭楚的过程中,会不会出现意外。人的年纪一大,想得就多,从前的各种人生经验会本能地出现在你脑海中,让你做任何决定时,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从前,但你却毫无察觉。

天刚亮,王翦就起了床,在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由于一夜未眠,双眼通红。

王翦的誓师大会上,嬴政亲自到场。他双眼通红,昨夜也没有睡。这场和楚国的对决太重要了,短时间内灭不了楚国,齐国可能就会察觉秦国的意图,然后参与进来,秦国和当时世界上的两个强国作战,成功的概率太低了。

可要速战速决,也不现实。楚国正规军有50万,但预备队有30万,嬴政是客场作战,楚国之前把李信打得丢盔卸甲,士气正盛。王翦就是脑子进水了,也不可能在敌人士气正旺时,向枪口上撞。

用其他将军和文臣们的说法,这仗不好打。

嬴政从来没有如此担忧过,他握紧了王翦的手,说:“全靠老将军了。”

王翦也是压力重重,握上了嬴政的手说:“老臣必当尽全力。”

嬴政把老王的手握死了:“老将军不能说这种话,我心里没底,你应该说,一定灭楚。”

这话说的,战场瞬息万变,就是后来的成吉思汗来了,也不敢打这种包票。

王翦嗫嚅着,嬴政焦急地看着他。毕竟姜还是老的辣,王翦琢磨了一会儿,说:“大王,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可以灭楚。”

嬴政急忙道:“你说你说。”

王翦说:“此次出征非比其他战争,我向您保证不出两年,绝对灭楚。在这两年中,无论我做什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能命令我做什么。”

嬴政深吸了一口气:“两年啊,好,我答应你。”

王翦叩拜嬴政,被人搀扶着上了马,60万大军浩浩荡荡奔向了楚国。

嬴政看着最后一支步兵消失,才回到宫中。他心事重重,总感觉忽然之间安全感全部丧失,整个秦国,都是百姓,没有军队。

一个没有军队的大秦,还叫大秦吗?!

李斯适时地跑来,说:“60万人就这样全都走啦?”

嬴政“嗯”了一声。

李斯问:“大王,王翦临走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嬴政问:“嗯?哪句话?”

李斯正色道:“王翦说,两年内,您都不能命令他做什么,这……这是什么意思?”

嬴政站起来,踱着方步,若有所思。

许久,他又坐回去,对李斯说:“老王可能是担心时间一长,政府中有人说三道四,这个我理解。”

李斯欲言又止,可止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了,他说:“王老头可是把秦国所有的部队都带走了,没有了您的命令,他可是天下第一了。”

嬴政大笑道:“你看你看,老王这家伙就是聪明,他刚走,你就来说他坏话了。你想,他能不有所准备吗?”

李斯大为尴尬,说:“大王,我不是这意思。”

嬴政摆摆手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用他了,再处处提防他,这就让他很难办。对他而言,这是掣肘。你见过总被掣肘的大将有几个成事的?干脆啥都不管,咱们只看结果,让他撸起袖子加油干吧。”

李斯由衷佩服道:“大王真是心胸开阔,定力十足,臣是自愧不如。”

嬴政笑了笑,其实,作为一个领导,所谓心胸开阔、定力十足都是在硬撑,嬴政的担心,比李斯多十倍。然而,这种担心,他只能和自己说,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

他自言自语着:“两年,两年啊。”

王翦在去楚国的路上,也自言自语着:“绝对用不了两年,千万别用两年,否则老命不保啊。”

嬴政了解他的每个臣子。比如李斯对利益的喜好,这种人在趋利避害上有别人无法企及的智慧,也正因为他有这种念头,所以当有个好老板时,他会倾尽全力效忠老板,因为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利益轻易失去;再比如李信,年轻冲动,高度自信;再比如王翦,老王的政治觉悟那是相当高,而且不像李斯那样执着于功名利禄,所以老王过度保守,没有把握的事很少做。

嬴政了解王翦,王翦更了解嬴政。嬴政执政初期,王翦就敏锐地感觉这个大王和之前的大王们大大不同。他强横武断,手段却不失灵活,他一切都以结果为导向,从不聆听任何失败的理由。他没有安全感,不肯安静,也不敢安静,所以必须在运动中驱逐恐惧,实现内心的平和。

王翦说,如果超过两年就会老命不保,完全正确。嬴政的没有安全感,会让谗言渗入,一次谗言,嬴政可能不会听,两次谗言,嬴政可能也不会听,但王翦不敢保证第三次、第四次谗言渗入时,嬴政还不会听。

伴君如伴虎。老虎喜怒无常,而喜怒无常的根源就在于老虎没有安全感,认为谁都可以背叛它。

王翦一想到这里,赶紧从怀里拿出小本本,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字,而且前言不搭后语,只有王翦自己能看懂。

看了一会儿,他就把勤务兵找来,下令:“给大王写信,要他把咸阳北郊那块良田赏赐给我。”

勤务兵惊住了,这王将军怎么了,还没有出国境就开始要东西。

王翦发现了勤务兵的表情,说:“你懂什么,快去写。”

信很快就传到咸阳,嬴政以为是紧急军情,打开一看,扑哧笑了,问信使:“王将军走到哪里了?”

信使回答:“还未出国境呢。”

嬴政哈哈大笑,这个老王啊,厉害,厉害!

他告诉信使:“你回去和王老将军说,咸阳北郊那块地是他的了。”

信使不起身,还有事。

嬴政疑惑道:“说!”

信使说:“王将军说,您得先把地契盖上大印,让我带回去给他。”

嬴政又是大笑,李斯看不下去了,老王你蹬鼻子上脸,这是挟重兵压国王,造反啊。

但他看到嬴政笑得很真诚,就没有说,内心嘀咕道:也许这老王真是政治高手,问题是,凭我的高度智慧,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信使拿着地契走了,嬴政还在笑,对李斯说:“老王,厉害啊。”

李斯翻了翻白眼,厉害个屁,他要东西倒是比任何人都厉害。

王翦拿到地契后,往桌子上随便一扔,就好像是扔垃圾一样,说:“好,现在咱们开始制订作战计划吧。”

副将蒙武兴奋起来:“老将军,要开战吗?”

王翦点头说:“没错!”

王翦进入楚境后,驻扎在平舆(河南驻马店一部)一带,这个地方是老谋深算的他经过多方考量后选择的。此地早已为秦国所有,但秦国一直没有怎么经营,楚国又看不上这块飞地,所以始终荒芜着。这个地方虽然在楚境,却离秦国最近,王翦选择这里是知己知彼,楚国如果来攻,补给线跟不上,而秦军补给会源源不断。

蒙武以为王翦的大军一入楚境,就会一窝蜂地冲向寿春,想不到王翦就在平舆住下了。在第一次的军事会议上,王翦清晰地告诉他的将军们:“楚国是一等大国,若想快速灭它,很难。所以要慢慢来,我们决不轻易出兵,等楚国的主力逐渐集中到此,我们再和他们来一场决战。”

这段话只有一句有意义:我们决不轻易出兵。

秦国的将军们都傻了,跑到人家地盘上,还不轻易出兵,这哪里是进攻,简直是窝囊啊。蒙武说:“老将军,我有不同的意见,我们现在倾全国之力来灭楚,就是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捕捉到它的主力,一战而歼灭,倘若耗费时间太长,恐怕……”

王翦看了他一眼,说:“我正好有任务要给你呢,特别艰巨。”

蒙武等着。

王翦说:“你偷偷回国,到西北去训练骑兵。”

蒙武蒙了,老王头,我可不是来给你当教官的。

王翦知道蒙武理解不了,他解释道:“李信上次把骑兵都糟蹋了,现在咱们缺骑兵。”

蒙武急了:“训练骑兵,谁都可以去啊,为什么是我?”

王翦说:“你猜。这是军令,你必须去。”

打发走了蒙武,王翦看着众将说:“以后你们谁再敢说速战速决的话,我就让你们去放马。”

大家都不出声了,王翦下令:“全军原地休整,任何人不得谈出战的事。”

王翦命令一下,秦军士兵们可乐坏了,打了这么多年仗,第一次出来打仗居然可以休整,这是上天的眷顾,感谢苍天生了老王头。

王翦每天悠然自得地在军营里散步,闲得要命,楚国的项燕忙得可是四脚朝天。

项氏家族世代效忠楚国,出了不少人才,项燕就是其中之一。自击败李信后,项燕在楚国声名鹊起,楚王熊负刍认为这回楚国终于有救了,项燕是楚国的未来。

但很快,王翦就卷土重来,项燕早就料到秦国没那么容易退缩,王翦刚出函谷关,项燕就开始动员全国兵力,共集结了50万人,本来他能集结80万,但当时正是夏末秋初,很多人都要收割庄稼。另外,项燕并没有把王翦放在眼里。

王翦不是那种光芒四射的军人,他波澜不惊,固然打了很多胜仗,可这些胜仗给人的感觉,是王翦硬撑下来的,每次都险些失败,由于老天照顾才成功的。直白而言,在项燕眼中,王翦是个福将,可楚国人始终相信,福气是会用完的。

熊负刍对此战极为重视。秦国把主力全部投到楚国战场,这就是奔着灭楚来的。他任命项燕和熊启分别为正副元帅,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秦军赶出楚国,如果失败,这回真就没的玩了。

项燕说:“我们不会把他们打出去,因为我们要让他们全部死在楚国的沃土中。”

熊负刍说:“哎呀,那就太好了,楚国国运就全拜托二位将军了。”

两人告辞了熊负刍,熊启对项燕的大话很不满,他说:“你怎么和大王说这个,能办得到吗?”

项燕说:“我自有办法。”

熊启说:“王翦这人可不好对付,别看他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能在战场上活那么久,肯定有他的本事。”

项燕说:“我知道你和王翦曾经是同僚,但我有我的计策,你不必多问,之后自然会知道。”

熊启嗤之以鼻,摇头苦笑,他自言自语道:“这场仗,不好打啊。”

项燕没有认为哪里不好打,他知道楚军战力不是秦军的对手,但他可以搞小动作。

其实,和王翦一样,项燕也没有想过要和敌人快速决战,他要拖垮对手。对手虽然实力雄厚,但毕竟是在楚国本土,他完全可以让秦军陷入楚国群众的汪洋大海中。

而他手上的王牌就是他对熊启说的计策:他派无数间谍,跑到秦国到处散播王翦要造反的情报。

嬴政很快就知道了,他对李斯说:“这一定是楚国人搞的鬼,当初咱们秦国灭赵国就是这么玩的,玩挑拨离间,咱们秦国是祖宗啊。”

李斯说:“都一个多月了,王将军始终按兵不动,这是怎么回事?”

嬴政正色道:“不许你乱说,我答应过王将军,别人说什么,我都不能听。”

李斯就闭了嘴。

李斯虽然闭了嘴,可嬴政的嘴却忙起来,他说:“楚国人玩这套不灵,老王头走之前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怕我起疑心,疑心从哪里来,从那些嫉妒他的同僚那里,还有就是敌人那里。所以老王头才说,两年之内,别人说什么,让我都不要信。李斯你说说看,王翦这老头为了让我信任他,天天向我要东西,他缺田地和财物吗?不缺。可他为什么还要,无非是证明给我看,他就是个爱财的小人物,根本不会造反。”

李斯浑身一颤,如果嬴政说的是真的,那王翦还真是厉害,看来我要多向他学习。

项燕的计策没有奏效,但他并没有多大失望,而是拿出了最硬的一招:整肃军纪,依托淮水和江水两道天堑进行防御。如果王翦进攻,而且攻势过猛,那他就放弃淮北。他的思路很明确,绝对不和王翦短兵相接,只要这样永远防守下去,王翦的粮草迟早会被耗尽。

另外,项燕还抱着个更大的希望:秦灭四国,生吞下去还没有消化,他可以派人去四国旧土煽动叛乱,让王翦后院起火,和上次打李信一样,来个前后夹击。如果四国的残余力量不能完成这样的任务,还有个齐国呢,他可以动员齐国,直奔空虚的秦国老巢。王翦如果回救,他就和齐国来个前后夹击。

总之,项燕特别喜欢夹击,包饺子。

可是,人生在世,大部分时候都是想得美妙,现实却很糟糕。项燕派人去四国寻找残余力量,发现这些残余力量全成了残次品。他又派人去找齐国国王田建,让他大失所望的是,田建居然把他的人扔进囚车送给了嬴政。

项燕不知道,几十年来,齐国被秦国用金钱和美女还有虚伪的诺言驯化成了宠物,这个被管仲训练出来的强国,已变得毫无斗志。

项燕有些失落,有些茫然,更让他失落和茫然的是,在他总想搞秦国内部的时候,却被自己的内部搞了。

楚国这次集结的部队,来自各个地区,各个地区又有各个地区的小算盘,所以看似是50万人,其实根本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如同几十块布缝补在一起的破衣烂衫。

首先,项燕和熊启意见就不同。熊启主张速战速决,他分析说:“你想耗死王翦,这不可能,因为他的粮草比你多,秦国有巴蜀,现在又有四国的物资,你饿死了,他都能撑死。我们不能和他们玩僵持消耗战,这是在玩自己呢。”

项燕开始时不理熊启,但他架不住各地区的将军都来起哄。大家都认为他懦弱,因为之前打李信,易如反掌,由此可见,秦军也没有那么厉害。更让项燕无奈的是,国王熊负刍也发来命令,让他快点进入战场,因为这位国王对这么一场大战充满了好奇,他甚至想跑来前线,好好欣赏这场战役。

的确,王翦和项燕的兵力加在一起,已经过了100万,这是个无比夸张的数字,倘若在楚国的平原上来场大会战,那场面肯定惊心动魄。

项燕的运气没有王翦好,他没有遇到一个英明的国王,他只好出战。如果这时还不出战,他有可能会被当成叛徒,不会死在战场上,而只会死在黑漆漆的监狱里。

将军难免阵上亡,项燕一咬牙,把50万人带到了王翦面前。王翦马上发现,楚国的主力到位了,不禁欢呼雀跃。

他手下的将军们也上蹿下跳,纷纷询问:“将军,开打吧。”

王翦说:“打个屁,都给我回去休整去。”

将军们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有胆大的问:“为何不打,咱们来这里不就是和楚国主力决战的吗?”

王翦说:“决战早就开始了,你们不知道吗?”

对于伟大的统帅而言,决战在想要决战时就已经开始了。王翦说决战早就开始了,指的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决战,还有他和嬴政的决战。

他带着嬴政全部家当已经出来一年,这一年里,王翦只担心两件事。一是军队士气,自李信被项燕打残后,秦军的士气始终不高,这也是王翦为什么让军队休整的根本原因。第二件事就是嬴政的态度。嬴政最近一个月来,不停地来信,字面意思是嘘寒问暖,其实背后的意思特别明显,那就是“老王你在楚国干吗呢?怎么不动啊?每天都有人在我耳边聒噪,说王老将军年纪大了,神经退化,不会打仗了。”

王翦很焦虑,他总是提醒嬴政,当初二人可有言在先。但尽人皆知,做领导的说话向来都是放屁居多。嬴政很焦虑,比王翦还焦虑。

王翦知道,楚军如果再没有动静,那他可就危险了。幸好,楚军终于有了动静,项燕带着他的主力来了。

王翦问下属:“这一年来,士兵们都在干什么?”

下属回答:“扔石头。”

扔石头是冷兵器时代军队训练的一门科目,谁扔得远,谁就是赢家。

王翦再问:“他们扔得怎样?”

下属回答:“每天除了扔石头,没有别的事做啊,有的人能扔到天上去,砸死飞燕。”

王翦说:“士气恢复了!现在我下令,无论楚军干什么,就是骂你老母,任何人也不许出战。”

秦国的将军们全部傻眼,老王头真是被李信之败吓成脑残了,这是出来打仗的吗,这是出来找骂的啊。

项燕把50万人全部投入战场,分为十个翼,轮番攻击王翦的阵地。但秦军死守,楚军毫无成效。楚军气个半死,要秦军出来打野战,秦军就是不出。楚军开始说脏话,一句比一句脏。但秦军士兵都是陕西人,听不懂两湖方言,所以并不生气。但后来楚军找了个陕西人做翻译,秦军听懂了,个个都感觉肺要被气炸了。

王翦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该吃吃,该喝喝。

楚军的胆子越来越大,包括项燕都认为自己过度担心了。他后来恍恍惚惚地认为,秦军这次倾巢而来,不是为了灭楚国的,而是为了防止楚军趁着大胜李信的势头大举反攻。

熊启的脑子还算清醒,秦军越是懦弱,他越是担心。他对项燕说:“王翦肯定在谋划什么诡计,各国的军队,能和当今秦军抗衡的只有赵国军队,咱们楚军根本不是对手,可王翦却闭门不出,假装害怕,这很危险。”

项燕忽然又觉得熊启说得对,马上悲观起来,抱着头,愁眉不展,根本不像是一个军团的统帅,倒像是个走投无路的赌徒。他对熊启说:“人生在世所遇到的很多事,你明知走不通,却仍然要走,知道为什么吗?”

熊启认为这已经是人生哲学了,他不懂,也不想懂。

项燕就用哲学家最低沉最雄浑的声音告诉他:“因为你必须走。”

这是句废话,等于什么都没有说,熊启虽然知道王翦在玩花样,但远没有项燕那么悲观。按他的估计,王翦是想熬死楚军。很多人都知道,楚军的粮草供应已经出现问题,但秦军的粮草还堆积成山。

楚国中央政府的所有官员都催促熊负刍让项燕赶紧决战,熊负刍就催促项燕赶紧决战。项燕苦不堪言,希望国王能再给他点时间,至于这点时间要干什么,他不好意思说。

他还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王翦在外太久,嬴政心生怀疑,然后把王翦召回。

但是,他还没有等到,熊启开始动了。

熊启带着一半的部队和项燕告辞,他认为,决战的机会不是等来的,而是寻找来的。所以他带领部队决心开辟另一个战场,逼着王翦和他决战。

项燕坚决不同意,本来楚军人数就少于秦军,一旦分兵,必会被王翦逐个击破。

熊启觉得,兵行险着,不这样做,迟早会被王翦熬死,与其这样死,不如拼一下,把军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吸引王翦来攻,另一部分从后面攻击王翦。

项燕哭笑不得,25万人包围60万人,熊启先生,您这兵法是从厨子那里学来的吧。

两人争吵不休,熊负刍的催促又来了,这位伟大的国王以国王的身份命令项燕和熊启:“立即决战,否则军法处置。”

项燕回信给熊负刍:“我也想决战啊,可是王翦那老家伙不出来,难道让我和空气决战吗?”

熊负刍认为项燕在耍什么阴谋诡计,项燕没有诡计可以耍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王翦被召回,要么他被王翦吃掉。

项燕不知道的是,王翦比他的处境还要难。

自王翦走后,嬴政的睡眠质量非常差,他常常在祠堂中久久不肯离去,跟随他的人总是被阴暗笼罩,那是从嬴政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光。

秦国自称霸中国后,虽多次对各国用兵,但从未像这次一样,把所有家底完全交给一个外人。嬴政是铁了心要灭亡六国,他之前的几位祖先没有过这个想法,因为没有他这样的魄力。

一个人魄力越大,疑心就越重,尤其是嬴政这种从小就没有安全感的人。他口口声声说用人不疑,的确如此,但有时效,过了一定时间,他会本能地去疑。

幸好他的怀疑对象王翦足够聪明。每隔一段时间,王翦就会请求他给田地给豪宅。嬴政每次得到王翦这样的请求时,都心领神会,两个人既是对手又是同谋,互相飙戏,上演着一部绝妙的惊悚剧。

这场戏随着蒙武带着训练完毕的骑兵到来,宣告结束。

蒙武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恢复了秦军的轻骑兵建制,王翦大为欢喜,和他商议道:“楚军被咱们熬得死去活来,他们现在已经完蛋了。虽然如此,但我还是希望能减少伤亡,所以你带领轻骑兵,向东穿过原来的魏国土地,迂回到楚军的背后彭城(今徐州),然后咱俩一起夹击项燕。”

——彭城这个地方,此时还没有太大名气,十几年后,项羽威震天下,建西楚王国,把首都定在这里,它才名扬天下。

蒙武这才搞明白,王翦一年多来为什么总是按兵不动,原来是在等他的骑兵,他至为感动,认为自己太重要了。可王翦提醒他:“少臭美,我之所以迟迟不动,更重要的原因是要把楚军熬成疯子,然后再揍他。”

秦楚两国的决战就此上演,但楚国一开场就演砸了。

王翦让蒙武去攻彭城,然后夹击项燕,项燕得知消息后,大为恐慌。他也看出了王翦的战略,所以他准备挥师向东,去保护彭城。

这在当时的情况下,的确是唯一的一着棋,可问题是,项燕忘了还有熊启。

熊启坚决不同意,因为他的根据地在西边,如果大军向东,他的根据地必然会被王翦吃掉。

熊启非要分兵,回他的老巢。项燕苦口婆心地规劝,要他以大局为重。但熊启认为,那是你的大局,我的大局是保住西面、保住彭城,不然就干脆谁也别动,就在这里等着蒙武和王翦包围咱们。

对于这种无赖的法子,项燕无计可施,两人就在战场上分兵。王翦捧着饭碗,爬到高处,一边吃饭,一边乐呵呵地看他们分兵。

按项燕的考虑,他先动,因为他人多,他动了,王翦即使出营灭掉熊启,楚国主力还在,这是为大局着想。可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当炮灰的人,永远不明白其中的灾难性,所以熊启根本不等项燕有任何举动,就带着自己的兵团,迅速西退。

项燕大怒,老子好心为楚国,你却一点不为祖国着想,你动我也动。

这正是王翦所希望的,他一看到对方分兵,各行其是地动起来,激动得脸色发紫,下令全线攻击——只攻项燕,放过熊启。

秦军的将士们足足憋了一年多,又被楚人辱骂了一个多月,如今有活动筋骨和复仇的机会,怎能放过?他们像疯了一样,冲出营垒,冲向了项燕麾下正在缓缓后撤的楚军。

阵前后撤,对大多数军队而言都是大忌。春秋时期,晋军和楚军开战,晋军“退避三舍”,连连后退,楚军紧跟不放,但由于晋军后退时军阵严密,井然有序,楚军始终找不到攻击的机会。这可能是中国古代战争史上唯一的大兵团会战,一方后退,另外一方无法做有效攻击的案例。

项燕在王翦阵前后撤的500多年后,前秦帝国和东晋帝国也面临这种情况。前秦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后撤,想不到这一撤,撤成了淝水之战的溃逃,最终,中国的统一向后延迟了200多年。

项燕一见秦军发动攻击,急忙骑马在两翼阵前掠阵,但秦军的速度太快了,眨眼之间,前锋部队已冲进楚军阵营,楚军左右两翼刹那间崩溃,纷纷逃亡。

项燕已无回天之力,厄运之神从他下令后撤的那一刻起,就已紧紧抓住了他。

项燕兵团大败,被凶悍的秦军杀了个底朝天,熊启发现项燕被攻击,在马上大吼一声:“哇呀呀!”然后掉头风驰电掣般地跑掉了。

经过一天的屠杀,项燕主力全部被歼,项燕也在乱军中落马被杀。

王翦并没有时间庆祝胜利,他头脑清醒,干掉楚军主力并不等于灭掉了楚国,因为楚国太大,首都还在,首都附近还有一支水军,实力不容小觑。尤其是那个楚王还在,只要楚王南逃,号召全楚人民抗秦,那如火如荼的游击战就会让秦军吃不消。

所以,当众人在欢呼胜利时,王翦已秘密派出一支部队,协助秦军水军,直奔寿春,蒙武当仁不让。他采用的策略是,绕过淮河上的楚军水军,突击寿春北门,直接切断寿春方面和水军的联系。

寿春成了孤城,熊负刍在危难时刻,承担起一个国家领导人的使命。他亲自爬上城墙,挥舞着他的权杖,号召寿春20万百姓和寿春共存亡。

寿春保卫战正式打响,这场战役相当惨烈。寿春城兵力不多,大都是老百姓主动参战,没有作战经验,怀着满腔悲愤和热情,以肉身为武器,和侵略者血肉相搏。

蒙武是势在必得,寿春百姓是誓死抵抗,当寿春城门被攻破后,蒙武因为自己的士兵遭受了重大损伤,所以下令屠城。

楚王熊负刍就在囚车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百姓被成批成批杀掉,在充斥着死亡的空气和泛着血光的天色中,楚国人喊出了:“纵然楚国只剩下三户人家,也要灭秦(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蒙武在攻陷寿春后,王翦又派出一支部队,以寿春为中心,向楚国南部快速扫荡,一鼓作气,扫灭了楚国的有生力量。

但楚国还是没有灭亡,这个国家的气势太过于强悍。熊启得知寿春陷落,熊负刍被活捉后,立即宣布自己是楚国国王,他向楚国乃至当时的世界宣称,只要楚国还有一人在,就会和秦国抵抗到底。

熊启迅速带着他的兵团,绕过秦军的封锁,抵达楚国大城广陵。广陵这座城立即被秦军的战力和血腥所笼罩,没有投降者,只有殉国人,包括熊启。

王翦后来对嬴政说:“知道我为何必须用60万人才能灭楚了吧,因为楚国太大,最要命的是,楚国人的反抗精神太强烈,所以必须用屠杀摧毁他们!”

楚国,自此灭亡。从其公元前704年建王国到公元前223年被嬴政所灭,共立国481年。

但几十年后,楚国人项羽就反过来灭掉秦帝国,复兴楚国。

世事变幻,的确难以预测。

王翦凯旋回秦,嬴政亲自到郊外迎接。这支战无不胜的大秦军团,在王翦的带领下,再创奇迹,嬴政非常高兴。

为王翦接风的宴席上,嬴政开怀痛饮,王翦也忘了自己的年纪,不由多喝了几杯。人年纪一大,在酒精的作用下,平时不说话的人,话也会多起来。

王翦现在就犯了这个毛病。他放开一切顾虑,对嬴政说:“大王,当初我走时,向您要了很多房产和金钱,现在我该归还给您了。”

嬴政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他忽然就有点反感王翦,我当然知道你为啥讨要那些东西,你也知道我知道,有些事永远放在肚子里不说出来,就是它最好的归宿,一旦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那些喝酒的文臣武将,看到王翦如此高风亮节,并没有给予赞赏,而是困惑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递到嬴政和王翦的脸上。

嬴政开始还笑着,现在的脸却比驴脸还难看。他对王翦说:“王老将军,喝多了吧。你若还回这些东西,岂不是在故意证明君有戏言,如果你真还了,我如何面对天下人?”

王翦的酒醒了一半,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得意忘形,马上从怀里摸出小本本来,嬴政阻止他:“收起来吧。”

王翦脸色难看了,哆嗦着手收起小本本。

嬴政又说:“我是说,你把你讨要的那些房产啊,金钱啊,都收起来吧。”

文武百官都哈哈大笑,王翦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而且还很危险。

那天晚上,王翦和嬴政同时在各自的家中失眠了。

王翦一直在不停地抽自己的嘴巴,险些没把自己的牙抽掉。他觉得酒这东西真是害人精,本来和嬴政的微妙关系可以继续保持下去,现在因为一点酒,彻底完蛋了。

嬴政没有像王翦那样自责,而是深深恐惧。自亲政以来,嬴政走的每一步路,都精准得让人惊叹,而他把这些成功归于自己的不可被他人轻易琢磨。比如李斯,始终不知道嬴政在想什么,有时候嬴政说“是”的时候,李斯觉得根本不是同意,有时候嬴政说“不是”的时候,李斯觉得根本就是同意。

嬴政觉得,法家思想家们有个共同的主张:领导人必须保持神秘性,这种神秘不是龟缩在宫里不见任何人,而是内心的神秘,永远不能让别人轻易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嬴政自认为这几年来,在这一点上做得不错,不过,王翦打碎了这种美好。

“王翦这老头,”嬴政从床上坐起来,“太聪明。”

王翦当然聪明,否则不会在大秦军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而且还深得国王的喜爱。他既懂军事又懂政治,绝对是所有领导人都希望拥有的那种帝王师。

可嬴政不喜欢王翦,用他的话说就是,一个人太聪明了,对于领导人而言就是罪恶。

两个人在大秦最黑的夜里,各自想着心事。东方发白时,两人的心事合二为一:嬴政说,我要王翦滚蛋;王翦说,我必须滚蛋。

第二天,王翦和嬴政见面。两人互相审视着,互相揣摩着,最后王翦摸出小本本对嬴政说:“大王,我年纪大了,这次在楚国待了一年多,腰酸背痛腿抽筋,根本无力再胜任任何工作,所以我想回家养老。”

嬴政急忙说:“王老将军,你这是什么话,天下未定,齐国未灭,我需要你啊,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啊。”

王翦真想把一口唾沫吐到地上,他拿着小本本说:“大王,您现在手下人才济济,文有李斯、王琯,武有李信、蒙武,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天下归秦,已是大势。”

嬴政摇头说:“不行啊,老将军,您这一走,我心里如同失去了魂魄一样。”

王翦说:“大王,我是非走不可啊,我的身体大不如前啦。”

嬴政再三挽留,王翦再三请辞,最后,嬴政本着为王翦身体着想的好意,允许王翦辞职回家养老。

不过,王翦走之前,嬴政还是想请王翦帮个忙。嬴政说:“希望您能推荐个人选灭齐。”

王翦说:“非我儿子王贲不可。”

嬴政问:“老将军您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王翦反问:“什么闲话?”

嬴政说:“您推荐自己的儿子担此大任,别人会怎么说?”

王翦说:“您问我谁能灭齐,没有问王贲是不是我儿子啊,我推荐的王贲是能灭齐的人,只不过恰好是我儿子罢了。”

嬴政大笑,说:“很好,王老将军,我心目中的人选,也是王贲。”

齐国有过光辉,而且其实直到灭亡,仍然很光辉。春秋时期,丞相管仲和国王姜小白(齐桓公)把它带上高峰,第一个称霸天下,后来,管仲去世,姜小白也去世,齐国霸权就转移到晋国。再后来,政权从姜家转移到田家(田氏代齐),齐国始终都在一等国家之列,没有人敢把它当成二流国家。

齐国最让秦国震惊的一次是在公元前298年,齐军联合韩、魏两国居然攻进函谷关,这是自秦国崛起后从未有过的事,秦国吓个半死,被迫割地求和。在此之前,秦国知道遥远的东方霸主齐国很强大,但没想过居然如此强大,所以在公元前288年,秦国要称“西帝”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齐国称“东帝”。

秦国之所以有这种小动作,就是担心自己称帝,齐国不让,所以搞出个“东西帝”这种鬼东西。

嬴政之前的几任秦国国王,不会把楚国当回事,但对于齐国却极为谨慎,所以对齐国采取拉拢、拍马屁的策略,让齐国尽量安分守己点。嬴政亲政后,加强了对齐国的维稳政策。

秦国花巨资收买了齐国的宰相后胜,让后胜在国王田建面前叙述以下几点内容:秦国和齐国永远是好朋友,齐国只要不干涉秦国的行动,那秦国就将抢劫到的利润中的一半给齐国。

田建是个慈悲的国王,认为百姓享受和平才是君主之天职,所以他接受后胜的建议(其实是秦国的建议)。他在四十年的时间里,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放弃武装部队的训练和边境的巩固;第二件事,对任何国家的灭亡都采取漠然视之的态度。

站在齐国百姓的角度来看,田建这两件事做得非常好,效果突出,当他国百姓被血雨腥风所笼罩时,齐国百姓却活在太平盛世中,长达四十余年。

然而站在当时天下的角度,齐国虽然还存在着,却已经是名存实亡了。

齐国对所有国家的呼救和哀求,都置若罔闻。对不断涌入齐国的各国难民,齐国政府用刀枪驱赶,田建只对一种难民感兴趣:各国王室成员,因为他们有钱。

秦国在用武力开疆拓土,齐国则用暂时的和平来招收有钱的难民,而获取巨额利润。

韩赵灭了,燕魏灭了,齐国依旧歌舞升平;楚国灭了,齐国还在歌舞升平。当楚国灭亡的消息传到齐国时,许多有识之士都提醒田建,齐国恐怕也要完蛋。

田建就去问后胜。后胜气得胡子直抖,愤怒地说道:“这是什么人说的话,应该处决。秦国和咱们的关系,苍天可鉴,它怎么可能灭咱们!”

田建“哦”了一声。

就在他心事重重时,即墨(今山东平度市)行政长官来见田建。

这个家伙忧心忡忡,满脸焦急之色。他对田建说:“大王,大事不妙啊。”

田建正高度紧张,一听这话,险些没晕死过去,哆嗦着问:“什么大事不好?”

即墨城的行政长官说:“秦王国现在干掉了五个国家,放眼望去,只有咱们齐王国了。”

田建问:“如何是好?”

即墨城的行政长官说:“咱们齐王国有战士100万。现在,韩赵魏的官员们,不愿意接受嬴政的统治,都逃亡到咱们国家,只要咱们把他们集结起来,给他们100万战士,叫他们收复故国疆土,然后进攻秦王国。楚国的那些官员也不喜欢嬴政统治,如今逃亡在咱们首都的有好几百人,给他们100万战士,让他们收复国土,然后进攻秦国。秦国被消灭,齐国就是天下第一了。”

田建掰着手指,算着:“100万,100万,就是200万。”

他觉得不对:“咱们的战士不够啊。”

后胜原本听即墨行政长官说大事不好时,还很担心他说出什么高明战略来,结果听到一半,就哈哈大笑起来。他对田建说:“这人是个疯子,咱们哪来那么多战士,纵然有,难道把咱们齐国的战士交给那些失败者,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田建点了点头,说:“是啊,来人啊,把这个家伙拉下去砍了。”

然后,田建又探寻似的对后胜说:“是不是应该防卫一下?”

后胜扯起嗓子吼道:“防卫什么?我看最应该防卫的是韩赵魏燕余孽,应该把他们都赶出咱们的国家。”

田建看到后胜气急败坏、高度自信的模样,顿时解除了心中最后一丝不安,抓起一个老螃蟹,扔进嘴里。

嬴政不吃海鲜,他对大海充满着敬畏,认为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而那些螃蟹啊,鱼虾啊,都是神仙的小弟。

他喜欢面食,因为面食咬起来,感觉特别充实。

田建在吃螃蟹时,嬴政正在和王贲吃肉夹馍,两人吃得直打嗝,才停下来。

嬴政拿着一根筷子,指着王贲,问:“你说,怎么灭齐国?”

王贲说:“容易得很,比灭楚国容易一万倍。”

嬴政说:“为什么?”

王贲说:“因为齐国被咱们阉割了40多年,只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嬴政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咱们不能像灭楚国一样,和齐国硬碰硬,损失太大。”

王贲说:“当然,我有个绝好的主意……”

嬴政听完王贲的绝好主意,一拍巴掌:“就这么干!”

王贲的绝好主意其实一般,在那种形势下,任何人都能想得出来。这个主意是这样的:先在齐国西面,列下重兵,把齐国几十年未打仗的主力吸引到西边来,王贲则率领精锐从齐国北面奇袭,直奔齐国首都临淄。

齐国果然中计,田建让他的部队迅速在西境集结,王贲就在齐国主力还没有抵达西境时,从前燕国境内快速南下。让王贲大为惊骇的是,他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所过之处,齐国城池全部投降,包括齐国首都临淄。

田建坐着一辆牛车出临淄城,王贲接受他的投降,并将胜利的消息传回咸阳。嬴政得知消息后,喜出望外。他固然知道齐国会投降,却不承想,投降得这么快,投降得这么温和,就好像两个国家不是敌人,而是同谋一样。

田建投降时还怀着美好理想,他觉得嬴政会看在这40多年来齐国的“无为”上,放他一马,至少会给他个小城池,让他养老。

但嬴政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他灭齐国是为了统一天下,是为了破掉从前的封建制。所以,田建的理想没有实现,他被流放到一座谁都不知道的森林里。在那里,这位齐国的国王,每天都为自己的过往而自责,一自责就号啕大哭,一哭就停不下来,最后,田建阁下活活哭死在树林里。

灭齐之后,嬴政统一了全中国,如同一个人风卷残云般吞吃了几百个肉夹馍,现在,该是消化的时候了。

从前的赵国和燕国灭亡后,残余势力仍然还在,楚国的反抗依然存在,嬴政给他的军队下令,分成若干支队,在整个六国境内用屠杀消除所有对秦国的质疑和反抗。

秦帝国还没有建立,血腥已经成了它的标志。

嬴政踌躇满志,自三皇五帝以来,还没有哪个国王能拥有这么广大的国土,这么多的纳税群众。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震撼,即使尧舜禹复生,也会被吓得再死过去。

嬴政要做的事还有很多,灭六国统一天下,只不过是他棋盘上的第一步,如何下好这盘棋,嬴政和他的团队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而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他们接下来走的路,居然让中国两千年里的帝王将相们全部困在里面,再也没有人走出来!

在正式进入嬴政的大秦帝国之前,我们有必要找出下面这个问题的真相:秦国灭六国,统一中国的成功密码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真相特别关键,因为自大秦帝国以后,每个如同嬴政一样的开国皇帝,几乎都在遵循这一套路,任何人抛开这套路,都注定不会成功。

中国人始终把一个人、组织,乃至开创国家的成功归功于以下三点,就是孟子所说的“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你认为这六个字很虚,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摸到成功的门墙,或者说,你还未具备成功的要素。这六个字,在成功者眼中,比嬴政后来修的万里长城还要扎实。

我们先从地利来谈。秦国远离中国(当时的中国指的只有中原韩赵魏燕齐,连楚国都不是中国),孤立于中国之外,它的东面是黄河“几”字弯道,黄河以南通往秦国的几条通道被山脉阻隔,只有少数几个战略要地可以通行,在冷兵器时代,这个地理位置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是老天爷任性似的无限垂青。秦国未强大时固然出不去,但别的国家也进不来,所以秦国不必关起门就能聚集力量,直至这种力量能开天辟地,东方国家却仍蒙在鼓里。

从这一点来看,在交通、经济并不能无限沟通的冷兵器时代,关起门来埋头苦干,才是强大之道。但很多国家也埋头苦干过,为什么没有强盛如秦国?原因就在于秦国的地利。

再来看天时。个人、组织乃至于国家,在通往成功的路上,必然有竞争,而其成功必须有对手的积极配合。也就是说,对于一个成功者而言,最佳的敌人就是那群蠢猪似的敌人。

秦国崛起,并开始对各国进行伤筋动骨的伤害时,东方五国,包括南方的楚国,都没有清醒地意识到秦国的野心,他们固然联合过,但各怀鬼胎,每次联合向秦国进攻,没有起到任何效用;恰好相反,他们的狼狈模样增加了秦国灭掉他们的信心。秦国的对手,韩赵魏燕楚齐,没有一个值得秦国敬佩,全是些自毁长城的二流货色。

一个人遇到的对手全是二流货色,这就是天时,是老天爷让他成功。时势逼人赢,就是这个道理。当然,对于天时最好的解释是,几百年的诸国并立,战争不休,人们已经厌倦了这种状态,内心深处迫切希望不要有战争,而不要有战争的唯一办法就是,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按中华传统思路,人和天是合一的,当所有人的愿望都一致时,天就会满足人。当时的世界,只有秦国能做到这点,因此,人们在潜意识里,会不由自主地把天下太平的希望放在秦国身上。这也就是为什么嬴政灭了那么多国,其所引起的反抗,并没有所灭国家之百姓参加的原因。

天时和地利只是一个平台,老天固然把这个平台给你了,而且还把你推上了平台,但怎么演,就是“人和”的问题了。

“人和”简单而言,就是人的个人努力。这种个人努力和天时地利恰好配合得严丝合缝,最终,由量变到质变,从质变到裂变,成就大业。

秦国的努力,天地可鉴。

儒家泰斗荀卿曾到秦国游览,他看到的情况让他震惊:秦国的百姓质朴豪爽,做任何事从不绕弯子,直来直去,而且勤奋,敢于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官员们都有责任心,哪怕是个看管街道的小吏,也在极端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荀卿认为,所有人都有责任心,敢于管分内之事,这是一个国家强盛的最大动力。荀卿说,最怕的就是,人人都没有责任心,该自己管的事,敷衍了事,那就不可能产生秩序,没有秩序,国家注定失败。

荀卿在秦国政府中还注意到更让他震撼的事,那就是,秦国的优秀官员,特别是中枢机构的官员,大部分是外国人。秦国的文化很低,西周时期,它不过是西周王朝放马的一个小部落,直到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西周灭亡,秦这个部落因为救驾有功,所以才被封为国,拥有了陕西那块当时所有国家都看不上的苦寒之地。

秦国在春秋时代和战国初期,一直不受东方国家待见,还总被欺负,幸好它有地利,否则早就玩完了。也正因这种时刻处于低谷的状态,秦国历代国王都放开怀抱,大胆重用外国人,商鞅就是这种思想的直接受益者。这种肯用外来人才的胸怀,弥补了秦国没有人才的短板,快速成长为强国。

秦国的百姓由于文化水平低,从来不知道东方国家的温良恭俭让是怎么回事,所以崇尚阳刚武德,鄙视小鲜肉。商鞅变法,只不过是商鞅因势利导,将秦国百姓的阳刚尚武之气彻底激发出来而已,杀敌者就有好前程,秦国人以砍下敌人的人头为人生最快乐事,由此,直接激发了秦兵团的战斗力,所向无敌。

当然,一个组织强大与否,归根结底是组织领导人的问题。我们常常谈到组织文化,其实所谓组织文化,就是一个组织领导人的文化。秦国的国王们,知识水准都不高,脑子里没有那么多文化思想的缠绕。正因如此,秦国的国王们都喜欢直奔主题,以快速见效为治国方略,如此,才能提高全国的效率,最终把其他国家远远抛在后面。

一个组织乃至国家的政策,不能随意改变,但是,我们都知道的一点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任何一个新任领导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会或多或少地改变前任的政策。中国有句话叫“人亡政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在国王一人说了算的国家,如何能让自己制定的政策被手下执行到底,那只有一个办法:活得长。

秦国在商鞅变法后的150余年的时间里,走了狗屎运,所有的国王都活得很长,这就保证了政治的连续性和稳定性。

而政治的连续性和稳定性,是一个国家稳步发展的必备条件。

另外,我们要说的是,秦兵团所用的兵器。战国中期,铁器最先在魏国使用,军队开始装备比青铜兵器要硬的铁制兵器。之后,东方各国都开始把铁制兵器装备在军队中,由于炼铁需要精湛的技术,当时的炼铁技术还不发达,所以铁制兵器在战场上并不比青铜兵器强多少,甚至还差了许多。而秦国始终与东方各国相隔绝,在军队中装备的一直是青铜兵器,青铜的冶炼在战国时代已经非常成熟,所以,在战场上,从兵器角度而言,秦国显然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有时候,固守传统要远比挑战新事物,有利得多。

最后,我们要说的是秦国的行政与法律。其实这是上面内容的一个重复:秦国的行政效率超级高,因为法律严酷,所以国王早上定的命令,晚上就能传遍全国,第二天,所有的公职人员就会快速认真地执行。这种效率,即使在今天,也是许多国家、组织无法做到的。

法律严酷,并不是坏事。很多王朝的覆灭,最终都是因为法律过于松弛,有法不依,执法不严。法官审理案件,喜欢和稀泥,不肯承担本应属于自己的责任。人一旦不承担责任,注定会影响自己,乃至国家。

最后的最后,我们要谈到的就是嬴政。

史书说,嬴政是继承了前六任国王的庞大遗产,像扫落灶台灰一样扫掉了六国。这只是一种事后诸葛亮的肯定,秦国如果没有嬴政,统一天下的进程很可能会推迟。

因为嬴政个人的素质,诸如冷酷、使命感、精准的用人和海洋般的创造力以及敢想敢做的魄力,才是他统一中国的关键要素。

没有嬴政,中国固然能统一,但绝不会在公元前221年就统一。

当然,一个人在某个领域内脱颖而出,成为万王之王,有一个因素也不可少,那就是猪一样的对手。嬴政所面对的六国国王,全是没有责任心、只肯享受国王的待遇而不肯负国王应承担的责任的人。嬴政的六个对手,没有一个是成才的,全是酒囊饭袋。

所以,秦国成功的密码,最终会归结到伟大的嬴政身上,我们后人称他为千古一帝,也正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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