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掘工地的出土任务已经结束,大部分民工已回原村,只有王启发、孙献宝、郝喜闻等几位骨干继续留下,协助发掘队员工作。
晚上,大家围坐在木板房的马灯旁,商量第二天的拆墙计划和具体步骤,还对地宫内部的结构和情况也做了科学推理和分析。可是几位民工仍有些坐立不安,他们仍被神秘的传闻所困扰。白万玉看出了他们的心态,提了一瓶老白干,来到民工房里,请大家喝酒。今晚他格外兴奋,饱经沧桑的脸上泛着红光。他坐在人群中间,举杯一饮而尽。王启发沉不住气道:“这地下宫殿的大门怎么个开法?”
“你们几个人登梯子到金刚墙门的顶部,我叫动哪块砖,你们就动哪块砖,取下来按位置顺序编号。”白万玉俨然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气度。
几个民工咂咂嘴唇,没有言语,面孔却露出为难之色。
白万玉老人看着他们那紧张的神态不由得哈哈大笑:“你们是怕墙后边有暗器吧。”他把每个人的脸都望了一遍,调侃地说:“那谁先拿第一块砖呢?”
白万玉的话一出口,大家的心更加紧张不安。如果金刚墙背后真有暗道机关,倒霉的自然是最先取砖的人。他们谁也没有敢冒此险的胆量,只好面面相觑,沉默着。
白万玉微微笑道:“这样吧,我写几个阄,谁抓到有字的纸条,谁就第一个上去。”
别无选择,既然无人主动地提出冒此风险,只有靠碰运气了。每个人心里都不相信这有字的纸条偏偏落到自己手中。同时,每个人又都担心正好落到自己手中。
白万玉做好阄,两手合拢,摇晃几下,撒在桌上。几个民工瞪大眼睛望着桌上的纸团,如同面对将要爆响的定时炸弹。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听得见血液的奔流和心脏急跳的声响。
王启发望望白万玉,老人正手拈短须,眯着双眼,微微含笑地盯着自己。他的头猛地一震,一咬牙,大步向前,抓起了第一个纸团。
众人纷纷上前,将纸团一抢而空。
纸条一个个展开,有人开始高喊:“我的没字!”
“我的没字!”
“我的也没字!”
…………
没有人再叫喊,大家把目光一齐集中到王启发身上。刘精义跑过来看看王启发展开的纸条,大声念道:“小心暗箭!”
别的民工如释重负,哄堂大笑。王启发却脸色通红,一声不吭。白万玉老人起身走过来,拍拍王启发的肩膀,半玩笑地说道:“你小子明天就准备怎样破暗器吧。”
这一夜,王启发几乎没有睡着觉,严峻的形势迫使他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他在反复地思索着明天的行动方案。
为了躲过探沟内极不均匀的阳光,他们接受了电影制片厂摄影师的意见,把打开金刚墙的时间,选在晚间。
9月19日薄暮,民工们伴着刚刚落下的太阳,来到发掘工地。工作队成员早已披挂整齐,下到探沟,将梯子搭上金刚墙,等待这考古历史上伟大时刻的到来。
十来盏汽灯吊在上面,照得人眼花缭乱。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赵其昌爬上梯子,转身看看身后的人群。摄影、拍照、绘图、记录、测量、编号等各项工作的负责同志,都手执工具,精神抖擞地整齐待命,现场一片将士出征前夕的兴奋与肃静。
“等一等!”后边沟里突然传来喊声。大家循声望去,只见王启发挎着一个长方形的篮子,满头大汗地向这边跑来。
他拨开众人,将篮子放在金刚墙下,掀起蒙在上面的一块红布,拎出两只鸡来。不等大家明白,他便从篮子里摸出一把菜刀,将喔喔乱叫的两只公鸡的脖子按在梯子一侧,举起菜刀。一道寒光闪过,两只鸡头滚落梯下。王启发一挥手,两只无头鸡在探沟里扑棱棱地乱窜,一股鲜红的热血顺着脖颈儿喷涌而出。大家纷纷躲避,以防鸡血溅到身上。一阵骚乱之后,两只鸡倒在沟底,气绝而亡……这一切如此突然、迅速,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便告结束。
“王启发,你这是耍的啥把戏?!”一阵慌乱之后,白万玉老人第一个想起要拿这个憨直农民是问。
王启发把刀在梯子上蹭蹭,笑嘻嘻地说:“白老,你不是让我小心暗器吗?我回家问了几个老人,他们都说鸡血避邪,只要杀上两只鸡,什么暗器都能躲过去。我是想避避邪。”
“原来是为这个!”众人如梦方醒。白万玉冲他嚷道:“昨晚上只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却把它当真,你小子真是……”
此时此刻:天上与地下、生命与死亡、肉体与灵魂、科学与迷信、文明与愚昧,在发掘人员心中并存,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他们都在想些什么……新中国第一座皇陵的发掘,就是在这样的现状中开始的。
考古人员在金刚墙下搭梯取砖(刘精义提供)
考古人员从金刚墙中取砖
白万玉见骚动已经平息,面朝赵其昌问:“开始吗?”赵其昌示意再稍等等。
终于,夏鼐从城里赶来了,他刚到现场就问赵其昌:“图测好了吗?”冼自强、曹国鉴把图递给他,他连连点头:“很好,大比例图,可以。修复工具怎么样?”白万玉指着一旁的大箱子说:“全搬来了,一切齐备。”夏鼐想了想,问:“要不要试试灯光?”赵其昌马上示意电影摄影师沈杰开灯。摄影助理立刻摇通电话,宝城外面三辆发电车轰隆隆转动起来,照得金刚墙如同白昼一样。光线、角度正合适。夏鼐这才示意说:“好吧,开始。”
谁也没有注意,赵其昌已蹲在梯子顶端。见夏鼐点头发话,便挥起特制铁铲,对准“圭”字形顶部的第一块砖砖缝,轻轻地撬起来。王启发噔噔地爬上梯子,一把攥住赵其昌的铁铲:“来,咱俩一起撬。”
赵其昌半开玩笑地说:“里头有暗箭,你就在下面给我接砖吧。我光棍一个,‘了无牵挂’。”王启发脸上一红,蹲在赵其昌一侧等待往下递砖。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摄影机唰唰地不停转动,影片开始记录下这令人难忘的时刻。
因为砖缝之间没有灰浆黏合,赵其昌毫不费力地将四十八斤重的墙砖撬开了一角。他把铁铲挂在梯子侧,两手抓住砖边向外慢慢抽动,王启发和探沟中的人群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赵其昌憋足气力,猛地向外一拉,宽厚的墙砖终于全部从墙中抽出。夏鼐在沟底大喊一声:“当心毒气!”
话音刚落,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如同匕首刺进皮球,一股黑色的浓雾从洞中喷射而出。紧接着又发出“哧哧”的怪叫,就像夜色中野兽的嘶叫,令人不寒而栗。
“快趴下!”白万玉老人喊道。赵其昌抱住城砖,就势趴在梯子上,低下头一动不动。
第一块大砖被取下
黑色的雾气伴着怪叫声仍喷射不息,一股霉烂潮湿的气味在金刚墙前弥漫开来。雾气由黑变白,渐成缕缕轻烟,由沟底向上飘浮。人群被这股刺人的气味呛得阵阵咳嗽,大家赶紧捂住口鼻。
赵其昌把砖递给王启发,咳嗽着跳下木梯,眼里流出泪水。夏鼐指着缥缈的雾气说:“这是地宫三百多年积聚的腐烂发霉物质的气体,只要放出来,就可进入地宫了。”
雾气渐渐稀少,王启发和刘精义爬上木梯,继续抽动墙砖,下面的人一块一块地接过排列在一边。夏鼐在沟底为抽下的墙砖编号,同时绘图、拍照、记录都紧张地进行着。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也在选择最佳角度,不停地拍摄实况。
砖一层层抽掉,洞越来越大。当抽到第十五层时,洞口已经2米多高。夏鼐宣布停拆,他爬上木梯,打开手电筒向洞内照去,里面漆黑一团,手电的光芒如同萤火虫在暗夜里流动,仅仅一个小光点,什么景物也照不分明。他把身子探进洞内,侧耳细听,乌黑的墓道一片沉寂,静得令人头皮发紧。他让人递过一块小石头,轻轻扔下去,洞内立即传出清晰的落地声。赵其昌急切地说道:“夏老师,我下去看看吧。”
取出第一块砖后俯视现场(刘精义摄并提供)
继续取砖
考古队长赵其昌进入地宫
夏鼐走下木梯,抬起手臂,测了下未拆除的砖墙,沉思片刻,点点头叮嘱:“千万要小心。”白万玉拿根绳子跑过来:“为了保险,还是在你腰里拴条绳子吧。”
赵其昌戴好防毒面具,衣服袖口全部扎紧,腰系绳索,手拿电筒,登上木梯,来到洞口上。
“要是洞中无事,你就打一道直立的手电光上来,如果发生意外,你就拉动绳子,我们想办法救你。”白老再次叮嘱。
赵其昌点点头,表示记住了,然后转过身,两手扒住洞口的砖沿,跳了下去。
洞外的人只听“哗啦——”一声,悬着的心咚地跳到嗓子眼儿。白万玉大声问:“有什么情况?”
洞内没有回音,只有唰啦啦的响动传出来。“完了。”白万玉心中想着,转身问夏鼐:“怎么办?”
夏鼐皱了皱眉头,沉着地说:“再等等看。”
发掘人员纷纷登上木梯,趴在洞口上观看动静。王启发找来几根绳子,急切地对夏鼐说道:“快进去救人吧,再晚赵其昌就没命了。”夏鼐正要发话,只见洞内唰地射出一道电光,橙红色光柱照在洞口上方,不再动弹。“没事了。”洞口处的人们都松了口气欢呼起来,跳到嗓子眼儿的心又落了下来。
“继续下。”夏鼐话刚一落地,刘精义、冼自强、曹国鉴、王杰等纷纷把绳子绑在腰部,一个个地跳了下去。
“放梯子,放梯子。”白万玉吆喝着,让外边的发掘人员把梯子放进洞内。夏鼐、白万玉也戴好防毒面具,沿梯子下到洞内。
“刚才是怎么回事?”白万玉掀开防毒面具问赵其昌。赵其昌用手电向身旁照照,只见洞内靠北墙的地方,散乱地放着几根腐朽的木柱。后经分析,这是玄宫建成后用于甬道券门的临时木栅栏,入葬后废弃。地宫打开后,这两道木栅栏根据残迹得以复原,每扇高2.1米,宽1.1米,中间有五根木柱,栅栏一端上下有门轴。赵其昌跳下后,恰被栅栏绊倒,所以才发出令洞外人心惊肉跳的响动。
几个人打着手电筒在漆黑死寂的洞穴内摸索着前行,不时踩着木板、绳索之类,发出响声。每个人的心脏都加快了跳动,每个人都百倍地警觉和小心,每个人都在盘算可能遇到的意外情况。里边的空间很大,摸不到边缘,看不到尽头,充斥整个空间的只有黑暗和腐烂霉臭的气味。一道道红黄灯光在黑暗中晃动,光柱里飘浮着尘埃和蒙蒙雾气。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时间在他们的心中已变得毫无意义。他们在极度紧张和亢奋中向前走去。三十多年后,我们发现赵其昌曾在当时的一篇日记中这样描述自己的心境:
“地宫里面静悄悄、黑乎乎、雾茫茫。太寂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发毛、发蒙、发怵,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怖与凄凉之感渗入骨髓。
“黑夜,对人类来说,就是另一个世界。一白一黑,一个代表白昼、代表阳,一个代表黑夜、代表阴,这是《周易》太极图中那旋转的阴阳鱼所赋予人类的启示。这个阴阳鱼周而复始地旋转着、循环着,阴阳盛衰交替着,无穷无尽。黑,还代表死亡,代表阴间的另一个世界;而白,则代表尘世中的生命,代表人类生活的阳间世界。
“我显然是置身于这阴间世界中了。仿佛觉得前方就有阴间的人影,他们的脚步在走动,他们的鼻子在轻轻地呼吸。他们静静地望着外边,望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此时,我感到这是一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正飘落着毛毛细雨。我独自走到一块荒无人烟的墓地,野草丛生,碑石林立,猫头鹰依石而卧,黑暗里瞪着圆圆的、绿绿的眼睛冲我发着灿灿光芒,刺进我的心脏、我的肺管、我的血液,使我越发慌乱和沉闷,四顾茫然而不知所措。我想快速离开这阴森可怕的墓地,想尽量不发出一丝响动,免得引起死神的注意和追赶,但腿却在荒草泥泞中不能自拔,阴风凄凄、雾雨迷蒙,似有亡魂用手轻轻挡住我的眼睛,又好像死神在背后用力拽扯我破碎的裤管,我感到死尸的魂灵就在眼前,他那粗犷的鼻息热烘烘地在我脸上喷射,既像人,又像是浑身长毛的怪物,轻轻地、无声无息地引我前行。
玄宫前殿石门
“我知道这是幻觉,尽量保持头脑清醒。我在心中默念着这虽是在幽黑的暗夜里穿行,但我仍置身于风尘飘摇的阴间世界。我是生活在阳间的人类来到阴间探索死神的秘密。但这种默念效果,似乎起不了多少作用。因为尘世间的烦恼忧愁、悲欢离合、恩恩怨怨、情情爱爱,统统都在心中消失。我记不起我来自哪里,要向哪里去。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路也没有尽头,前方一片苍茫,似是秋后的茅草地,又似一片干裂的沙滩。我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父母的容颜,并连自己的生存也不再记起,整个身心进入一个虚幻缥缈的世界。似入仙境,又似魔窟,天地一片混沌,阴阳融为一体,万事万物都成为似有似无、似明似暗、神秘莫测、变幻无穷的东西。这种东西组成了一个诱人的世界,让人去寻觅,又让人望而却步……”
突然,刘精义和冼自强几乎同时喊道:“地宫大门!”
石破天惊,死寂中响起一声炸雷,幽深的墓道里顷刻响起嗡嗡的回声。众人打个寒战,顺着电光的方向望去,只见两扇洁白如玉的巨大石门突兀而现,高高地矗立在面前。雾气缭绕,光亮如豆,看不清巨门的真实面目,大家只好按捺住要跳出胸膛的心,一步步向前移动、移动。
“有暗箭,快趴下!”冼自强大喊一声,扑到赵其昌身上,众人闻声也纷纷扑倒在地。
嗡嗡的回音渐渐消失,仍无暗箭射来。大家慢慢起身,眼前一片漆黑寂静,连每个人的呼吸都能听到。谁也没有说话。他们拿着电筒四处搜寻,几束光柱晃动着,渐渐集中到中央。只见门上镶有两头怪兽的头颅,头颅下悬吊一个圆环。怪兽二目圆睁,正视前方。两头怪兽身旁,布满了圆形暗器,显然只要怪兽发出信号,这圆形的暗器必然纷纷射出,置人于死地……
在六道电光照射下,大家来到门前,终于看清了它的本来面目。原来这是用整块汉白玉做成的两扇石门,历经三百多年仍晶莹如玉,洁白如雪。每扇大门雕刻着纵横九九八十一枚乳状门钉,两门相对处的门面上,雕有口衔着圆环的兽头,称为“铺首”,使石门显得格外庄严和威武。冼自强看到的“暗器”,正是这铺首和乳状门钉。小伙赵其昌向前轻轻推了下石门,不见任何响动。夏鼐将手电光沿2厘米宽的门缝照过去,只见有一块石条把大门死死顶住,无论使出多大力气,都无法将门推开。大家伫立门前,心中都在发着同一感慨:“好一座神秘的巨门啊!”
考古人员接近地宫石门时的情景
考古人员对大门构造做详细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