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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宗教思想之瀰漫上古至南北朝之宗教思想(1 / 1)


代表魏晉南北朝長時期之中國衰落情態者,有一至要之點,為社會宗教思想之瀰漫,同時又為異族新宗教之侵入,卽印度佛教之盛行於中國是也。

古代的中國人信仰上帝,可說是一種「一神教」。或說是等級的多神。但人民只信仰上帝之存在而對之尊敬,至於禮拜上帝之儀節,則由天子執行。

公羊曰:「天子祭天,諸侯祭土。」僖三十一年。上帝之愛下民,乃屬政治的、圑體的,而非私家的、個人的。上帝公正無私,乃愛下民之全體,故亦不需私家個人之祭報。楚語言:「少皡之衰,九黎亂德。夫人作享,家為巫史。民匱於祀,而不知其福。」後代中國祭孔,亦以大羣的、公的敬禮事之。如關公等神祠,則與觀音等同為各個人的私祈求所歸向。論中國宗教思想,必分辨此兩種之不同。

相應於此種宗教信仰,而有地上大王國之建立。

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又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上帝、人民、皇帝,三位一體,而皇帝乃為上帝與人民兩者間之仲介。皇帝能盡此責任,斯為聖君。遇其不能盡此職者,則有革命。召誥曰:「嗚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相古先民有夏,今時既墜厥命。今相有殷,今時既墜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是也。

「天道遠,人道邇」鄭子產語。此項觀念,漸漸在春秋時代開展,乃產生偏重人道的儒家思想。

孔子曰:「丘之禱久矣。」又曰:「敬鬼神而遠之。」曰:「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又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此皆孔子漸漸撇去天道而以人道代之之思想也。孟子曰:「保民而王,莫之能禦。」又曰:「推此心足以王天下。」竟以人心代天意,即直承孔子思想而來。

墨家偏於古宗教之維護。

如其天志、明鬼諸論皆是。其尚同論仍本天志以建立地上之大王國,與古代宗教觀念極似。此為墨家與基督教相異之點,基督教之王國乃在天上,人人可向上帝直接奉事。墨家尚同思想,則依然為一政治的、團體的,與個人的、私家的有別。基督教人人直接信奉上帝,則不容於上帝外別有鬼神。墨家依然為一種相應於地上王國政治的宗教,故天之下仍可有鬼。如天子祭天、諸侯祭其境內名山大川之例。

而道家則對於鬼神上帝,為激烈的破壞。

莊老皆主無治,故曰「小國寡民」。又主「不教」。蓋大一統之地上王國,統治於一聖君之下,推行一種聖賢政治,亦可說哲學政治。以道德理論原本於天。教化人民,此為儒、墨所同。此等見解,徹底為道家所反對。故道家對於舊傳宗教觀念,即與此等政治理論相應者。亦皆根本推翻。道家可說是一種消極的、無為的反神論。

比較最後起的一派為陰陽家。陰陽家原於鄒衍,齊人,與燕惠王、趙平原君同時。其成學者書,當在老子後。

陰陽家依然根據實際的政治興味,即為建立地上王國所需要的團體的興味。來修改古代的宗教觀念,而造成他們著名的「天人相應」的學說。

陰陽與五行,並非兩派,此派以陰陽五行說明宇宙萬物,已為採用道家莊老言自然萬物的說法。史記孟荀列傳詳載鄒衍學說。其推而廣之以言地理,又推而遠之以言歷史,皆與莊子齊物、秋水路徑相似。以一氣分陰陽,其論採於道家;五行則由當時新發現天空金、木、水、火、土五行星而起。惟其主要精神,則仍本於儒家。即偏重於政治的興味而言仁義是也。其學說大約可分兩部分。一見於呂氏春秋十二紀、淮南時則訓及禮記月令,此主「五行相生」說,如春為木,夏為火,木生火是也。大抵主王者行政,須隨時節為轉移。故曰「時則」,又曰「月令」。今俗稱時令、節令,此「令」字即王者之號令,所謂政令是也。政令當與時節相應,即為天人相應之一主要義。此種學說,似頗導源於孟子,所謂「勿奪民時」也。古者以大會獵敎戰,必於農隙,因之此派主用兵、用刑必在秋冬。又古人役民築城、浚川及修墳墓等大工役,亦在農事已畢之後,故此派主葬埋及開掘動土必在冬季。農業社會之政治,處處與天氣節候有關。惟孟子偏重人道観念,以「不忍人之心」及「保民而王」等說之。鄒衍又折向古代宗敎意味,偏重天道觀念,遂另造一套五行相生相剋的說法。如謂冬行水令,利於用兵,用刑之類是也。荀子謂:「孟子、子思造為五行」,以晚起五行學說根本要義實導源孟子,非孟子自身即有五行學說也。(此種思想,直至最近俗傳時憲書,仍有某日宜某事、某日不宜某事等,由古人以干支紀日,五行家以干支分配五行,於是再以相生相剋說之,即見有宜、不宜。)

又一部分則為漢儒所傳之「五德終始論」。此主「五行相剋」,如周為火德,秦滅周,故自謂水德,水剋火是也。又時則,月令乃一王每年循環行五德之令;此則為歷史上諸王朝循環各當一德之令。如周為火德,尚赤(此在時則、月令屬夏);秦為水德,尚黑(此在時則、月令屬冬)。兩派學說互自不同,而皆源自鄒衍。大抵前者先起,故呂氏春秋已采之;後者晚出,故秦始皇并六國而采其說。此所謂「五德之運」,此「運」字似從孟子「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來。「運」只是因為民心之轉移而影響到政權之推遷。五行學家又從民心折返天意,天上無不變之四時,地下亦無一姓之王統。此老子所謂「四時之運,功成者退」,而董仲舒引伸之曰:「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堯、舜之襌讓。」於是王室更迭,為一種必然的循環。不重在人道上,而轉重到天道上去。此又是天人相應之例。(今俗傅命運說,即由此來。「運」即是「命」之必然的轉動。一國一王政治制度必然轉動,漸降為一人一家之禍福的命運。)故知鄒衍學說原本孟子,不過天道、人道畸輕畸重之間,兩人不同而已。上述二說中,無論從何一說,已由惟一的上帝觀念而演化成靑、赤、黃、白、黑五色帝。

古代的宗教,便利於大羣體之凝合,而過偏於等級束縛,一般個人地位不存在。除却王帝以及諸侯貴族一部分特權階級。儒家以「仁」濟「禮」,「禮」為等級的,而「仁」則平等的。一般個人各自以「仁」為一切之中心;「禮」則只能最高結集於王帝,為惟一外在之中心。在大羣體之凝合中,充分提高了一般個人的地位。古人言禮本於天,極於王帝。儒家言禮本於仁,由於個人。惟仁即顧及羣體,即仍有禮之存在,仍不能無等第。(單體可以無分別,羣體不能無分別;等第即分別也。)墨家一面注重大羣之凝合,一面反對等第的束縛,故唱「兼愛」。而其缺點,則在個人之依然無地位。故唱「天志」,抑且較古宗教為甚。道家則專意要向大羣體中解放個人,故言「道德」,不言「仁義」。道德是各個的,仁義是融合的。而結果達於羣體之消失?古宗教以上帝、天子、民眾為三位一體;儒家則以個人、大羣與天為三位一體。墨家並不注重個人,只以大羣與天合體。道家則以個人徑自與天合體而不主有羣;故於歷史文化皆主倒演,卽返到原始的無羣狀態。陰陽學家的缺點,第一在由儒家之偏重人道觀又折返古代之偏重天道觀;如此則個人地位又趨模糊。第二在由儒家之正面的、積極的觀念裏,又羼雜進許多道家的反面的、消極的觀念,如此則個人地位勢必與羣體衝突。因此遂有神仙思想之混入。「神仙」即是由大羣體解放出來的個人最高理想。

神仙思想之產生,蓋有兩地。一在汝、淮、江、漢、陳、楚之域,其地山川景物,均與中原河域不同。其居民活潑而富想像,散居野處,巫鬼祭祀,男女相悅,其意態與北方殷、周之嚴肅奉事一上帝者有別。此為自由的、個人的,而彼則團體的、大羣的也。其徵見之於楚辭、九歌、大招、招魂、離騷諸篇之所賦。其一則在燕、齊濱海之區,海上神山,縹渺無稽,亦同為神仙思想所蘊孕。燕、齊濱海,故其想像常超脫向外;淮、漢居陸,故其想像亦就地著實。燕、齊之所想望在世外,故以求仙為宗;淮、漢之所追求在地上,故以降神為主。要之,同為個人的,非團體的;又同為方術的主要泉源,以與中原河域大羣教之重禮樂者為別。其後秦滅六國,此等思想同為中原民族所吸收,而被編配於大羣教上帝一神之下。(如湘君、山鬼之類,此不過一水神、一山神耳。其後以湘君、相夫人為堯之二女;又以屈原為水神,皆以南方民間素樸的自然神,溶入歷史文化中,即是南方思想被吸收、被編配而與北方思想同化之證。)其神仙思想之正式為學者所採用,則似始於莊子。儒稱「守死善道」,墨號「赴湯蹈火」,儒、墨皆以其輕生尚義之精神,逐漸使平民學者在社會上嶄然露頭角而佔到其地位。如子路、孟勝之徒皆是。繼起者遂有楊朱主為我尊生,以反對儒、墨之輕生為人。莊子思想承接楊朱,既主為我尊生,因此不願有團體與社會之壓迫,又不樂為團體社會而犧牲,所渭「魚相忘於江湖」,理想的社會,正如江湖然,使羣魚各得獨自游行之樂,而無絲毫拘礙束縛。遂於人事方面,政治、教育諸要端,皆抱消極反對之意態。因此想慕及於一種自然的、超人的即離俗出世的,亦即不受羣體拘束的。生活,所謂「吸風飲露」,如藐姑射之「神人」,乃可無所賴於人而獨全其天。而寄託於神仙之冥想中。陰陽學家既主天人相應,以人事訢合於自然,自易接受道家此派意見,惟於陰陽學家本意,則相違殊遠。故史記謂:「燕、齊海上之方士,為方僊道,形解銷化,依於鬼神之事,傳鄒衍之術而不能通也。」蓋鄒衍著眼在大羣體,神仙思想則只是個人主義。要之即是儒、道兩家之別也。及漢初淮南王,即匯合此陳楚巫鬼、燕齊神仙與道家思想而融為一體者,遂為此後道家之新宗。

秦、漢方士遂以變法改制、封禪長生說成一套。

說文:「儒,術土之稱。」方、術、道三名同義。儒稱「術士」,陰陽家名「方士」,道家為「道士」,實一義相承也。方士求僊捷徑,厥為禮祠鬼神,期由感召而得接引;此等感召,須遵一定之方術。即禮。如漢武帝時方士李少君有「祠竈方」,即祠竈神之禮。謬忌奏「祠太一方」,即祠太一之禮。祭祠鬼神,不以其道不至。道即術、即方,亦即禮也。故知方士其先與禮家同源,即儒之所習而微變焉者。變法改制以順天利人,此亦禮家研討之業。惟謂王者改制太平,封禪告成功,而得升天長生,以黃帝為證。則史記所謂「怪迂阿諛苟合之徒」。其間羼以道家神仙思想,為儒術所未有也。由上述一說,上帝之性質又漸從「鬼神」的神轉換到「神仙」的神。此兩種變化,即惟一的上帝變成五帝、天神變成神仙,皆由羼進道家思想而來。

古代一種嚴肅的、超個人的相應於團體性與政治性的。宗教觀念,由是產生一種君主的責任觀念。遂漸漸為一種個人的、私生活的樂利主義尤甚者為神仙長生術。所混淆。

純理的即超我的。崇敬與信仰墮落,方術的由我操縱的。權力意志擴張。惟一的上帝,分解為金、木、水、火、土五行;死生大命,亦以理解自然而得解脫,別有長生久視之術。團體性的政治、禮會、歷史、文化的。束縛松解,個人自由發舒。此兩種機栝,完全在道家思想之演進中完成。道家思想過於偏激,陰陽家不過為道家接濟,使之漸達彼岸。

古代以王帝代表著上帝,因此王帝的性質,不重在權力而重在原理。以地上之王國,代表著天上之神國。因此人生只在現實,不在未來。政冶、社會、風俗、經濟、教育、文化,此一切即儒家之所謂「禮樂」。一切羣體的事業之發展與生長,消融了個人的小已的。對立,而成為人生共同之期求。此即當時之一種宗教。孔子指出人心中一點之「仁」,此即儒家所謂「性」。來為此種共信畫龍點睛。只就仁孝基本,可以推擴身、家、國、天下以及於天人之際,而融為一體。此即儒家所謂「盡性」。孟子於「仁」外言「義」,因仁字稍有偏於內在性與軟性,可以用此補正,使之外立與硬化。所以人生之歸宿,卽在身、家、國、天下之融洽與安全。此即儒家所謂「天」與所謂「命」。而人生之期求,卽在政治、社會、風俗、經濟、教育、文化各方面之合理與向上。此即儒家所謂「道」與所謂「禮樂」。

此種意識,與秦、漢大一統政府相扶互進,不必再要另一個宗教。後儒論禮樂,必從井田、封建、學校諸大端求之,其義在是。若專從死喪哭泣祭拜歌蹈,儀文細節處,謂儒家禮樂在是、古代宗教在是,則失之遠矣。

逮乎大一統政府逐漸腐敗,此亦因儒家思想未能發揮盡致,而自有其病痛。人生當下現實的理想與寄託毀滅,羣體失其涵育,私的期求奮興,禮樂衰而方術盛。當此時期的社會,則自然舍儒而歸道。其時的政府(或為政府打算的學者),往往想應用法家的手段來牢籠,而終於牢籠不住。

王莽時代卽是走上此種歧途惶惑之頂點。

王莽之受禪與變法,實為西漢政治社會已走上衰運後之一種最後掙扎。當時一面崇興禮樂,一面又盛事避忌。陰陽家本兼採儒、道兩家思想而成,王莽時代為陰陽學家思想之極盛時期,亦即陰陽學家思想內部破裂之時期。「禮樂」與「方術」,到底不能融合為一。王莽之失敗,一面即是陰陽學派思想之失敗。自此以往,儒、道兩家,依舊分道揚鑣,而陰陽家思想遂一蹶不振。惟陰陽家思想已有不少滲入儒、道兩家之血液中。

光武、明、章雖粉飾禮樂於朝廷,而社會上則方術思想日盛一日。只觀王充論衡所批斥,即可考見其一斑。

東漢一方面是王綱之解紐,即大一統政府之瓦解。又一方面則是古人一種積極的全體觀念即天的信仰。之消失。

相應於亂世而起者,乃個人之私期求,方術權力之迷信,段熲表薦樊志張,謂其:「有梓慎、焦(延壽)、董(仲舒)之識。」何進表薦董扶,謂其:「內懷焦、董消復之術。」晉韓友「行京、費厭勝之術」。當時人對學街,全以一種方術視之。而此種方術,大體為個人消殃避禍,求福延年。與物質的自由需要。最著者,人可不死,鉛汞可變黃金。以不死之生命而濟之以無量之黃金,則物質上之需要可以十分自由而無憾矣。於是後世之所謂道教,遂漸漸在下層社會流行。

陰陽家雖亦擅神仙方術,然其精神仍偏於政治;故西漢人以鄒衍與孔子並提。以私人的福利觀念普遍流傳於社會下層者,則非鄒衍而為老子;此亦自西漢已然。故方士偏於向上活動,道士則偏於向下活動。秦皇、漢武之所想望,變而為東漢以下一般平民之期求。比讀史記封禪書與後漢書的方術傳,正可以看出這一個轉變。

初期佛教輸入,亦與此種社會情態相適協,而漸漸佔有其地位。

史稱:楚王英晚節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明帝韶之曰:事在永平八年。「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是其時喜黃老者已兼祠浮屠之證。又桓帝時,襄楷上書,「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云云,依然以黃老、浮屠並舉。二事相去約百年,可見當時佛教僅如黃老之附庸也。又靈帝熹平二年,陳國相師遷追奏前相魏愔與陳王寵共祭天神,希幸非冀,愔辭「與王共祭黃老君,當作「黃帝、老君」。求長生福而已,無他翼幸」。是當時以黃帝、老子為天神,謂祠黃老可得長生之證。

逮乎東方黃巾之亂,順帝時,琅邪宮崇詣闕,上其師於吉於曲陽泉水上所得神書百七十卷,號「太平淸領書」。(後稱「太平經」。)其言以陰陽五行為家,而多巫觀雜語。桓帝時,平原襄楷又上之,其後張角頗有其書。蓋本之天文星象而附以符籙巫道。以及漢中張魯之亡,張魯,沛人。祖父陵,順帝時客於蜀,學道鵠鳴山中,造符書,為人治病。陵子衡,衡子魯,以法相授。自號「師君」,其眾曰「鬼卒」,曰「祭酒」,曰「理頭」。此派道學亦自東土流衍,與黃巾蓋同源,皆遠始先秦,所謂燕、齊方士,即黃老學、陰陽學之故鄉也。又漢末有魏伯陽著參同契,為道家言服食修鍊者所宗,亦在東方。方術信仰漸漸在士大夫階層中失其勢力。

曹植、曹丕兄弟,皆不信方士神仙之術。曹丕典論,曹植辯道論,皆辯其事。及嵇康為養生論,乃從哲理的見解謂:「導養得理,可以延年」,不啻為方術信仰開新生命。至葛洪著抱樸子,仍信服食長生。嵇、葛處境與曹氏兄弟不同。厭世無聊,乃有託於此也。

大的羣體日趨腐敗毀滅,旣不能在政治社會大處著力,希圖補救,常自退縮在個人的私期求裏,於是只有從方術再轉到淸談。

此即自黃老轉入莊老也。黃老尚帶有政治意味,即牽涉羣體。與陰陽學家相羼混。莊老則全屬個人主義。東漢治老子學者常兼通天文圖識,淸談家則否。淸談家一方面似較合理,另一方面,則對全體觀念更為淺狹。

相應於此種形勢下之佛教,乃亦漸漸有學理之輸入。

佛教與莊老,自有其本原相似處。即均為各個人打算,以各個人融解入大宇宙,不注重為大羣體打算。以各個人融解入大人羣。晉釋道安注經錄序云:「佛教延及此土,當漢之末世,晉之盛德。」正指思想上之傳播而言。

名士世族在不安寧的大世界中,過著他們私人安寧的小世界生活,他們需要一種學理上的情神方面、內心方面的。解釋與慰藉。瞿曇與莊老,遂同於當時此種超世俗的學理要求下綰合。

魏晉之際,則先求孔子與莊老之綰合。裴徽問王弼:「無者誠萬物之所資,然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者何?」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為訓,故不說。老子是有者,故恒言無,所不足。」何晏以為「聖人無喜怒哀樂」,弼與不同,以為「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王衍問阮修,老莊、聖教同異,對曰:「將無同。」衍辟之為掾。世謂之「三語掾」此皆當時要求綰合孔子於超世俗之學理之證。直至郭象注莊猶爾。

東晉名族,並多信持「天師道」。

史稱王氏世事「五斗米道」。王羲之既去官,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採藥石,不遠千里。郗愔事天師道,與羲之、愔姊夫。許詢俱棲心絕榖,修黃老之術。其子超轉奉佛。王凝之信道彌篤,孫恩亦世奉五斗米道而作亂。攻會稽,僚佐請為之備。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佐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遂為恩所害。殷仲堪少奉天師道,精心事神,不吝財賄,而怠行仁義,嗇於周急,及桓玄來攻,猶勤請禱。此等名士,皆理解超卓,而猶信此等道術者,蓋彼輩於世俗事既不肯多所盡力,則個人的私期求自難捨棄。個人不投入大人羣。則必求投入大自然。故超世必希長生,猶幸其術之一驗;否則鼓琴燒香,常樂我淨,亦與彼輩私生活之閒適相諧。孫策云:「昔南陽張津,為交州刺史,嘗著絳帕頭,鼓琴燒香,讀邪俗道書,雲以助化,卒為南夷所殺。」絳帕猶黃巾之類,是此教以鼓琴焚香為事之證。又其道須自首過失,王獻之遇疾,家人為之上章,道家法應首過,問其有何過失。對曰:「不覺,唯憶與郗家離婚。」是其教有首過之證。凡度出世生活者,必以此為調節。經營世務,過則改為,其良心上之罪惡感,常不如超世離羣者之迫切。且此等求長生、樂淸淨、自首過失諸端,亦復與當時門第之克綿其世澤者有補。彼輩既不經營世務,又安富累世,而能淸淨自守者,固為於莊老玄理薄有所得,亦由此等外在的律行,有以助之。將來之轉而佞佛,理亦有由是者。守之既有素,一旦臨禍變,則亦惟有乞靈以自慰也。如王凝之、殷仲堪。

可見當時南方名士,彼輩對國家民族,政教大業,雖盡可捉塵淸談,輕蔑應付,然涉及其個人私期求,則仍不免要乞靈於從來方術之迷信。這一種風氣,直要到宋、齊以下,始漸漸消失,而其時則佛教思想遂一躍而為時代之領導者。兩晉以淸談說莊老;宋、齊以下,則以佛義說莊老。

佛教入中國,遠在東漢初年,或尚在其前。

漢明帝永平中,遣使往西域求法,其事始見於牟子理惑論及四十二章經序等書,是為我國向所公認佛教最先之傳入。或其事尚可前溯,然要之於中國社會未見影響。

惟佛法之流佈,則直到漢末三國時代而盛。其時則多為小乘佛法之傳譯,高僧多屬外籍。

如安世高、支棲迦識、康僧會之類是也。中國僧人見於慧皎高僧傳者以朱士行為最早,然已在三國時。知其先佛法極少與中國上流學術界相接觸。

東晉南渡,佛學乃影響及於中國之上層學術界,其時則僧人與名士互以淸談玄言相傾倒。

如竺法深、支道林其著也。殷浩北伐既敗,大讀佛經,欲與支道林辯之。孫綽以名僧七人匹竹林七賢。道賢論。此名士與僧人合流之證。故深公評庾亮,謂:「人謂庾元規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許。」庾冰創議沙門宜跪拜王者;桓玄繼之,並主沙汰沙門。至宋、齊,此二議皆曾為朝廷採納。庾、桓兩家,固與名士淸談氣味不相投。可知東晉僧人,實與名士站在同一路線,一鼻孔出氣也。

直到南朝,梁武帝信佛,而佛法遂盛極一時。

其時京師寺刹,多至七百。宮內華林園,為君臣講經之所;宮外同泰寺,為帝王捨身之區。粱武帝三度捨身入寺,與眾為奴,羣臣以一億萬錢奉贖。南齊竟陵王,亦先有其事。此後陳武帝幸大莊嚴寺捨身。陳後主即位年,亦在弘法寺捨身。為無遮大會,道、俗會者五萬。中大通元年。郭祖深輿櫬上疏,謂:「僧尼十餘萬,資產豐沃。道人又有白徒,尼則皆畜養女。天下戶口,幾亡其半。恐方來處處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復國有。」荀濟亦上疏云:「傾儲供寺,萬乘擬附庸之儀,肅拜僧尼,三事執陪臣之禮。寵既隆矣,侮亦劇矣。」此等皆由大羣體政治觀點排斥佛教,即唐代韓愈亦然。反而論之,大羣體政治有辦法,佛教自會衰落,則為宋代歐陽修之本論。自理學家起,則是為新儒學。

以前的名士們,感世事無可為,遂由研玩莊老玄學而曲折崇信佛法。現在如梁武帝,則是大權在握,正可展布,卻由崇佛而致世事敗壞。以前如阮籍、嵇康等,皆是政治上不得志,遂轉向莊老。梁武帝高踞帝位,豈得崇奉出家人法?北方五胡君主,崇佛尤殷。最著者為二石勒與虎。之於佛圖澄。

五胡雖染漢化,其淺演暴戾之性,驟難降伏,一旦錦衣玉食,大權在握,其臨境觸發,不能自控制者,最大有兩端:一曰好淫,二曰好殺。惟佛法,適如對症之藥。人自慕其所乏,故五胡君主於佛法所嘗雖淺,而敬信自深。高僧傳謂:「竺佛圖澄西域人。憫念蒼生,常以報應之說,戒二石之兇殺,蒙益者十有八、九。」支道林謂:「澄公以石虎為海鷗鳥。」又五胡君主,自謂本胡人,當奉胡教。高僧傳又謂:「佛圖澄道化既行,民多奉佛,營造寺廟,相競出家。中書著作郞王度奏禁之,石虎下書曰:度議佛是外國之神,非天子諸華所宜奉。朕生自邊壤,君臨諸夏,饗祀應兼從本俗,佛是戎神,正所應奉。」遼、金、元、淸四朝奉佛,皆帶有此兩因緣。

稍後至姚興迎鳩摩羅什,而北方佛法如日中天。

羅什,龜茲人。苻堅先命呂光將兵西征,欲迎之,適堅被殺,羅什停於涼州。直至姚興敦請始來。興既託意佛道,公卿以下,莫不欽附,自遠至者五千餘人,坐禪者有千數,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

大乘經典之宏揚,亦多出其手。高僧傳:「什在長安譯經三百餘卷。僧佑著錄三十五部,二百九十四卷。」自此以往,佛學在中國,乃始成為上下信奉的一個大宗教。

原佛學流行,固由於當時時代之變動,而尚有其內在之條件。

第一佛法主依自力,不依他力。

世界諸大宗教,率本天帝神力,惟佛教尊釋迦,則同屬人類。此與中國儒家,尊崇人文歷史、敬仰古先聖哲之教義大同。亦復與道家徹底破壞天神迷信之理論不相違背。釋迦之可尊,在其「法」,故佛家有「依法不依人」之教。當知得此大法者不止釋迦一人,故佛書屢言「諸佛」,又言「人皆有佛性」,則盡人皆有可以成佛之理,此與儒家「人皆可以為堯舜」義又相似。

第二佛法主救世,不主出世。

諸教率嚮往塵俗以外之天國,故其精神率主出世,而又同時亦兼帶一種濃重的個人主義。佛法雖亦主有一「涅盤」境界,但同時主張「三世因果輪迴報應」。人生宿業,纖微必報,故主於當身修行,勇猛精進。又佛義主張「無我」,一切以因緣和合為法,故「眾生不成佛我亦不成佛」。又曰:「生死即涅盤,煩惱即菩提。」如是則成為一積極的救世主義者。此與諸教主張個人出世、以天國為樂園者自別,亦復與中國莊老道家一派有厭世、玩世意味者迥異;此又與儒家側重大羣主義之人文教相似。

故佛教在其消極方面,旣可與中國道家思想相接近,在其積極方面,亦可與中國儒家思想相會通。

其時名德高僧如慧遠、僧肇之徒,皆精研莊老義,而釋道安二教論廣弘明集卷八。乃抑老於儒下。此後竺道生「一闡提亦具佛性」與「頓悟成佛」之說,更為與儒義相近。謝靈運和之,其與諸道人辨宗論廣弘明集卷十八。以孔、釋兩家相擬立論。而孫綽喻道論乃謂牟尼為「大孝」,「周、孔即佛,佛即周、孔」。是其時名士僧人,又俱黜老崇孔。故其先兼通老、釋,至是乃並擬儒、佛。此種界線,大體相當於晉、宋之際,可以僧肇與生公時代為劃分。

而當時佛法之所以盛行,尚有一積極的正因,則由其時中國實有不少第一流人物具有一種誠心求法、宏濟時艱之熱忱是也。

其間品德學養尤著者,如道安,常山扶柳人,師事佛圖澄,居河北,後南投襄陽,遂赴長安而卒。道安為中國一個嚴正的佛徒,(其先如支道林等,只是出家的名士。)其徒眾南北分張,始為佛教樹獨立之地位。如僧肇,京兆人,師事鳩摩羅什,為什門四大弟子之一。早死,其所著肇論,為極精卓之佛教論文。如慧遠,雁門樓煩人,道安弟子,高隱廬阜,始開佛教講壇,為南朝佛教大師。如法顯,平陽武陽人,西行求法,先後凡十五年,為我國至印度第一僧人,足與後來玄奘西行相媲美。如竺道生;鉅鹿人,學於鳩摩羅什,亦什門四大弟子之一也。後為南方佛教大師。此等皆以極偉大之人格,極深美之超諧,相望於數百年之間。蓋以當時中國政教衰息,聰明志氣無所歸嚮,遂不期而湊於斯途。此皆悲天憫人,苦心孤諧,發宏願,具大力,上欲窮究宇宙眞理,下以探尋人生正道,不與一般安於亂世、沒於汚俗,惟務個人私期求者為類。故使佛教光輝,得以照耀千古。若僅謂佛講出世,與一時名士淸談氣味相投;而社會民眾,亦以身丁荼毒,佛講未來,堪資慰藉;並出家可以逃役,即獲現實福益。凡此種種,固亦當時佛法盛行之世緣,然論其主要原因,則固在彼不在此。

故當時之第一流高僧,若論其精神意氣,實與兩漢儒統貌異神是,乃同樣求為人文大羣積極有所貢獻。惟儒家著眼於社會實際政教方面者多,而當時之佛學高僧,則轉從人類內心隱微處為之解紛導滯,使陷此黑暗混亂中之人生得寧定與光明;則正與儒家致力政教之用心,異途同歸也。惟此等高僧,亦多興起於北方,南方則受其波及而已。

佛教來中國,最先乃依附於莊老道家而生長。但南渡後的學者,則已漸漸由莊老義轉向佛教。其著者,如當時名士羣從支道林逍遙遊義,而不從向、郭舊義,即其一證。詳見世說新語。其後則道教又模仿佛教,亦盛造經典儀範,而逐漸完成為一種新道教。為此工作之尤著者,為宋代之陸修靜。

於是道、佛兩教遂開始互相競長,而至於衝突。但在南方,一輩名士世族,本在一個不安寧的大世界中過著他們私人安寧的小世界生活。他們所需要者,乃為一種學理上之自己麻醉、自己慰藉。彼輩在其內心,本無更強的衝動力,所以南方佛學多屬「居士式」。其高僧亦與隱士相類,如慧遠、生公之類是也。

卽如梁武帝,崇信佛法達於極點,其在政事上亦僅有貽誤,並無闘爭。

故在南方之所謂道、佛衝突,大體僅限於思想與言辯而止,如顧歡道士夷夏論之類是也。與政治實務更無涉。

在北方則不然。當時北方是一個強烈動盪的社會,一切與南方自別。故南方人乃在一種超世絕俗的要求下接近佛法,北方則自始卽以佛法與塵俗相糾合、相調洽。如二石之於佛圖澄,苻、姚之於鳩摩羅什,其內心動機,便與梁武帝不同。

而北方高僧,其先亦往往以方術助其義理,如佛圖澄常以方術歆動二石,羅什亦通陰陽術數。遂與北方舊學統治經學而羼以陰陽家言者卽東漢以前風氣。相糾合。若南方則以莊老淸淡與佛義和會,正猶南方經學亦盛染淸談氣味也。

至北魏太武帝時,遂以實際政洽問題,而引起道、佛之強烈闘爭。

崔浩淸河人。父宏因苻氏亂,欲避地江南,為張願所獲,本圖不遂,乃作詩自傷。其詩以嬰罪不行於世;及浩誅,收浩家書,始見此詩。則浩之家門,必父子相傳,有一種種姓之至感矣。北方士大夫大都有此,須深觀。浩見王慧龍,數稱其美,司徒長孫嵩不悅,言於太武,以其嗟服南人,則有訕鄙國化之意。太武怒責之,浩免冠陳謝得釋。從弟崔模,雖在糞土之中,禮拜形像,浩笑曰:「持此頭顱,不淨處跪是胡神邪?」浩大欲整齊人倫,分明姓族。惟此可以維持當時北方之中國文化。外弟盧玄勸之曰:「創制立事,各有其時,樂為此者,詎幾人也?宜三思之。」浩不納。則崔浩之為人及其意氣,居可見矣。浩既博覽經史,精通術數,而性不好莊老之書,史又稱:「浩父疾篤,浩乃剪爪截髮,夜在庭中,仰禱斗極,為父請命,求以身代。」浩之為學,蓋上承兩漢,以儒生而兼陰陽術數,不樂魏、晉以下之莊老淸談。此即北方當時之舊學派也。遇寇謙之,謙之父修之,為苻堅東萊太守,其地正為齊土道術盛行之地,寇家蓋亦世傳其教者。謙之自謂遇太上老君,命之繼天師張陵之後。每與浩言,聞其論治亂之迹,常自夜達旦,可見浩之熱心政治。因謂浩曰:「吾行道隱居,不營世務,忽受神中之訣,今當兼修儒教,輔助太平眞君,繼千載之絕統。黃老道術,本注意政治問題;兼修儒教,即成秦、漢陰陽學家路脈矣。此是寇、崔學術接榫處。而學不稽古,臨事闇昧,卿為吾撰列王者治典,並論其大要。」此是黃老與莊老大異處。黃老注意政治,有需稽古,於是有陰陽家五德終始之論出。莊老僅為私人生活著想,自然無需稽古,即不要歷史往迹,因此與陰陽家判袂。(佛家亦不重歷史,因道、佛皆欲解化人類歸自然,不欲凝人類成羣體。)今只看寇謙之與陸修靜兩人之事蹟,便可見南、北雙方道教精神之不同,並亦可以由此推想南、北雙方之佛救精神,以及一切政教實況也。浩乃著書二十餘篇,上推太初,下書秦、漢變弊之迹。此等全是陰陽家以歷史講法制因革之舊路徑。浩因上疏太武曰:「臣聞聖王受命,則有天應。而河圖、洛書,皆寄言於蟲獸之文。末若今日人神接對,手筆燦然,淸德隱仙,不召自至。斯誠陛下侔蹤軒黃,應天之符也。」拓拔燾欣然,乃始崇奉天師,寇謙之。遂改元為太平眞君。「太平」二宇,即源本秦、漢陰陽家言:漢未有太平經。此後北魏每帝即位,必求符籙,以為故事,而又信佛法。此如梁武帝信佛法,同時亦受陶弘景圖識。以佛法僅重出世福利,帝王世業不得不借靈於道家(黃老一派)之符籙也。自是遂有「諸佛圖形像及胡經盡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悉坑」之詔。太平眞君七年。蓋陰陽學家一面有其應天受命之說,一面又有其長生久視之術,足以歆動時君,使其接受聽行彼輩所預擬的一套歷代帝王變法創制必然因革即「五德終始」。之順序,而變法創制;彼輩遂得為王者師,而遂其政治上之另一種期求。西漢陰陽學家即爾。北方學者,飽經兵荒胡亂,始終不忘情於政治上之奮闘,此為與南方士族絕不相同處。崔浩即其一例。王猛死,苻堅下詔為之「增祟儒教,禁老莊、圖讖之學」,與崔浩可謂迹異心同。後崔浩為修國史被殺,時高允(信佛)與浩同修國史;觀允傳,知浩史頗稱實錄,死非其罪。宋書柳元景傳渭:「拓拔燾南寇汝、潁,浩密有異圖,謀泄被誅。」此恐南朝傳聞亦有未的。大抵如王猛、崔浩之倫,皆欲在北方於擁戴一異姓主之下而展其抱負者。(猛之未肯隨桓溫南歸,殆知來南之無可展布耳。)浩則樹敵已多,得罪不專為修史也。

相應於此種情勢下的北方僧人,亦常在政治、經濟上切實自佔權地。

崔浩於毀法四年後被誅。太武卒,文成帝立,佛法又興。佛法之廢,積凡七年。主其事者為沙門師賢廚實國人。輿曇曜。涼州僧人。魏書釋老志:「曇曜奏:平齊戶討平靑、齊所徙民戶。及諸民,有能歲輸穀六十斛入僧曹者,師賢為「道人統」,賢卒,曇曜代之,更名「沙門統」。僧曹即僧官之曹也。即為僧祇戶,粟為僧祇粟。儉歲賑給飢民。又請民犯重罪及官奴,以為佛圖戶,供諸寺掃灑,歲兼營田輸粟。高宗並許之。於是僧祇戶、粟及寺戶,遍於州鎭。」如是則僧寺自有力量,別成一種封建勢力。是北方僧人始終不脫經營世務之興趣,亦因非此不足自存也。

自此朝廷上下奉佛,建功德,求福田饒益,造像立寺,窮土木之力。此為北朝崇佛特徵,與南朝偏重義埋思想者微有別。今存大同雲崗及洛陽龍門石窟造像,猶可見其時北方佛教藝術之超卓及其氣魄之偉大。又按:北方自羅什逝世,研尋義理之風即衰,高僧則尚禪行,如曇曜即以禪業見稱,敦尚實際行業,為北方佛門一貫風格也。僧人亦代有增加,茲據釋老志表如下:

甚至沙門謀叛之事亦屢見。

孝文延興三年,有慧隱;太和五年,有法秀;太和十四年,有司馬惠禦。宣武永平二年,有劉慧汪;永平三年,有劉光秀;延昌三年,有劉僧紹;四年,有法慶。孝明熙平二年,有法慶餘黨。四十餘年中,沙門謀亂者凡八見。

北齊僧眾,其勢仍盛。

天保五年,文宣帝詔問秀才對策,及於沙汰釋、李,文見廣弘明集。謂:「緇衣之眾,參半於平俗;黃服之徒,數過於正戶。國給為之不充,王用因此取乏。積競由來,行之已久。頓於中路,沙汰實難。」

而北周則道、佛衝突再起,在武帝時,又有魏太武以來第二次之毀法舉動。然其事則實已自道、佛之爭,轉而為佛、儒之爭矣。此種意味,實沿崔、寇而來,惟此益臻明顯耳。

北方佛、道衝突,始終暗波未斷。至武帝時,衛元嵩上書事在天和二年。請立延平大寺:此下皆譬說,即建立一理想的地上王國,以代天下之佛國也。「容貯四海萬姓,不勸立曲見伽藍,偏安二乘五部。無選道俗,罔擇疏親。以城隍為寺塔,即周主是如來;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為聖眾。則六合無怨紂之聲,八荒有歌周之詠。飛沉安其巢穴,水陸任其長生。」衛雖佯狂不經,此疏卻有力量,蓋正指出了儒、佛兩家的根本相異點。儒在融個我入大羣、佛在脫大羣完個我。武帝本有志於「捨末世之弊風,蹈隆周之睿典」,即位元年下詔。遂入衛言。屢集百僚及沙門、道士等討論三教先後。至建德三年,乃下敕:「斷佛、道二教,經像悉毀,罷沙門、道士,悉令還俗。」周書本紀。「三寶福財,散給臣下;寺觀塔廟,賜給王公。」廣弘明集。及建德六年周滅齊,武帝入鄴城,召僧人赴殿,帝謂:「六經儒教,弘政術,禮義忠孝,於世有宜,故須存立。佛教費財,悖逆不孝,並宜罷之。」僧眾五百,默默無聲,俛首垂淚。有爭者,帝謂:「佛生西域,朕非五胡,心無敬事。既非正教,所以廢之。」廣弘明集。以周武帝此等語還視石虎所云,可知北方社會之前後大不同矣。當時謂:「前代關山西東數百年來官私所造一切佛塔,掃地悉盡。融括聖容,焚燒經典。八州寺廟,出四十千;三方釋子,減三百萬,皆復軍民,還歸編戶。」房綠。

此後北方的政治情態,慢慢恢復到秦、漢大一統的傳統局面,而東漢、三國以下相應於分崩離析而一時崛起的兩種新宗教,遂亦漸漸失其在社會上眞實的力量,而退處於他們較不緊要的地位。

隋、唐盛運復興,其時則佛學亦有新蛻變。教義精神,逐漸中國化;而佛法重心,亦逐步南移。

南北朝佛學,北尚禪行,南重義解,周武毀法,北方禪宗亦避而至南。所謂「佛學中國化」運動,亦至是始成熟。其後禪學崛興,則全以南方為策源地。

舉其要者,則有天台、起北齊慧文,傳南嶽慧思,又傳天台智顗,適當隋代,而天台宗遂大盛。此後有灌頂(五祖)、左溪(八祖)、荊溪(九祖),已值中唐。華嚴、起唐杜順,再傳至賢首(三祖)、澄觀(四祖)、宗密(五祖)。禪宗起達摩,經慧可、僧璨、道信、弘忍至慧能(六祖)而正式成立,當唐武后至玄宗時。三家。

今若以魏晉南北朝佛學為「傳譯吸收期」,則隋唐佛學應為「融通蛻化期」。

佛法在中國,應可分三時期。初為「小乘時期」,以輪迴果報福德罪孽觀念為主,與中國俗間符錄祭祀陰陽巫道,專務個人私期求者相依附,此第一期也。自道安、鳩摩羅什以下,宏闡大乘。先為「空宗」,(此始印度龍樹。羅什來中國,盡譯三論。十論、百論、十二門論。至隋代嘉祥大師吉藏,而南地三論宗於以大成。)次及「有宗」,(此始印度無著、世親兄弟。此宗之盛行于中國較遲,直至玄奘西行,受法戒賢,歸而傳之窺基,而此宗始大盛。是名法相宗,亦名唯識宗。其入中國,亦稱慈恩宗,以窺基住慈恩寺也。然此宗大盛,固在唐初,而唯識經典之傳譯,則已先而有之矣。)是為「大乘時期」。時則以世界虛實、名相有無之哲理玄辯為主,與中國莊老玄言相會通,此為第二時期。若台、賢、禪諸宗之創興,則為第三時期。其一切義理,雖從空、有兩宗出,而精神意趣、輕重先後之間,則不盡與印度之空、有兩宗同。今若以小乘佛法為宗教,大乘佛法為哲學,則中國台、賢、禪諸家特重自我教育與人生修養。小乘徧教、偏信,大乘偏理、偏悟,中國台、賢、禪諸宗則偏行、偏證。是其蛻變處也。故必有台、賢、禪三家興,而後印度佛法乃始與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相融洽、相和會。

而尤以禪宗之奮起,為能一新佛門法義,盡泯世、出世之別,而佛教精神乃以大變。

禪宗自稱「教外別傳」,不著言語,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見性成佛。而其後推演愈深,乃至無佛可成,無法可得,無煩惱可除,無涅盤可住;無眞無俗,本分為人,呵佛罵祖,得大解脫;如是則世、出世之界劃盡泯,佛氏「慈悲」乃與儒家之「仁」,同以一心為應世之宗師。故論綰合佛義於中國傳統之大羣心教者,其功必歸於禪宗也。

蓋當隋、唐盛世,政教既復軌轍,羣體亦日向榮,人心因而轉趨,私人之修行解脫,漸退為第二義,大羣之人文集業,又轉為第一義。傑氣雄心,不彼之趨而此之歸,則佛門廣大,乃僅為人生倦退者逋逃之一境。唐賢多信佛,而意味與東晉、南北朝名士大異。東晉以下必以佛義自安於靜退;唐賢則功業煊赫之餘,乃轉依佛法求歸宿也。繼此而開宋儒重明古人身、家、國、天下全體合一之教,一意為大羣謀現實,不為個己營虛求。人生理想,惟在斯世,而山林佛寺,則與義莊、社倉同為社會上調節經濟、賑贍貧乏之一機關。此種情勢,自唐中葉以下即日趨顯著。元和以來,累勅天下州府不得私度僧尼。李德裕論奏徐州節度使王智興「於所屬泗州置僧尼戒壇,江、淮之民,戶有三丁,必令一丁落髮,意在規避王徭,影庇資產。臣於蒜山渡點其過者,一日一百餘人。訪聞泗州置壇次第,凡僧徒到者,人納二緡,給牒即囘,別無法事。若不特行禁止,比到誕節,計江、淮以南,失卻六十萬丁壯,此事非細。」即日詔徐州罷之。及唐武宗會昌五年 惡僧尼耗蠹天下,毀寺四千六百余區,歸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毀招提、蘭若四萬餘區,收良田數千萬頃,奴婢十餘萬人。杜牧杭州新造南亭子記謂:「良人枝附為使令者,倍僧尼之數,奴婢口率與百畝,編入農籍」,蓋為北周以來第三次著名之毀法也。五代周世宗顯德二年又勅廢天下寺院,存者二千六百九十四,廢者三萬三百三十六,見僧十萬餘,尼一萬餘。北宋以下,義莊、社倉等社會事業逐次發達,佛寺亦不為惟一的貧窮藏身之所,佛寺之收容量亦減,而國家毀法之事亦益少見矣。

此下佛、道兩教事迹,乃不復足以轉動整個政治社會之趨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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