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中國經歷五胡長期紛擾之後,漸漸找到復興的新機運,是為北朝。
鮮卑拓拔氏當曹魏世始居匈奴故地,時匈奴內徙。嗣遷定襄、盛樂,歸娞南。始朝貢於晉。劉淵僭號,拓拔猗盧入居平城,以盛樂為北都。劉琨與結兄弟,表封代公。七傳至什翼犍,為苻堅所敗。堅所匈奴劉庫仁、劉衛辰分攝其眾。其孫珪幼依劉庫仁。始建國。稱道武帝。
元魏自道武帝至孝武帝入關,凡十一主,一百四十九年,分為東、西。東魏一主,十七年,先亡。
西魏三主,二十三年。
齊自高洋篡位,五主,二十八年。
周自宇文覺篡位,五主,二十五年。
五胡雜居內地,已受相當漢化。但彼輩所接觸者,乃中國較舊之經學傳統,而非代表當時朝士名流之淸談玄理。南渡以還,士大夫淪陷北方者,不得不隱忍與諸胡合作,而彼輩學術塗轍,亦多守舊,絕無南渡衣冠淸玄之習。
劉淵父子皆粗知學問,淵師事上党崔游,習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皆是東漢的舊傳統。
石勒徙士族三百戶於襄國,名崇仁裡。置公族大夫領之。郡置博士祭酒二人,弟子百五十人,又定秀、孝試經之制。勒軍中特有「君子營」,集衣冠人物為之。史稱:「盧諶、崔悅、荀綽、裴憲、傅暢並淪陷非所,雖俱顯於石氏,恒以為辱。」
慕容廆益大興文教,以劉贊為東庠祭酒,世子皝率國胄束脩受業。廆覽政之暇,親臨講肄。
慕容氏於五胡中受漢化最深。
苻秦文教尤盛,諸經皆置博士,惟闕周禮,乃就太常韋逞母宋氏傳其音讀,卽其家立講堂,置生員百二十人,隔絳紗幔受業。號宋氏曰:「宣文君」。
王猛死,特詔崇儒,禁老、莊、圖讖之學。詔曰:「權可偃武修文,以稱武侯雅旨」,則必猛生前時時稱說其意也。
姚興時,耆儒姜龕、淳于岐等教學長安,諸生自遠而至。興每與龕等講論道藝。胡辯講授洛陽,關中諸生赴者,興敕關尉勿稽其出入。
姚泓親拜淳于岐於床下,自是公侯見師傅皆拜。
是五胡雖雲擾,而北方儒統未絕。
時河、洛一帶久已荒殘,山西亦為東西交兵之衝,石虎之亂,屠割尤慘,故東方惟慕容,西方惟苻、姚,為北方文化殘喘所托命。
元魏先受慕容氏影響,自拓拔珪時已立太學,置五經博士,初有生員千餘人,後增至三千。道武帝命梁越授諸皇子經,官上大夫。
拓拔嗣信用崔浩,至拓拔燾又徵盧元、高允,文化漸盛。
時范陽盧元、博陵崔綽、趙郡李靈、河間邢穎、渤海高允、廣平遊雅、太原張偉等皆集代郡。高允徵土頌謂:「名徵者四十二人,就命者三十五人。」盧醜當太武監國時入授經,以師傅恩賜公爵。張偉以通經官中書侍郎,受業者常數百。張吾貴門徒千數。高允居家教授,受業者千餘人;郡國建學校,立博士,皆出允議。史稱梁越「博綜經傳」,盧醜「篤學傅聞」,張偉「學通諸經」,李同軌「學綜諸經」,崔浩「博覽經史」,髙允「博通經史」,李安世「博綜羣言」,此證北儒學風,主經史實濟,務博綜,不似江南以淸虛為貴也。
別有河西儒學,以諸涼兵禍較淺,諸儒傳業不輟,又為苻、姚喪亂後諸士族避難之所。至拓拔燾并北涼,羣士始東遷,遂與東方慕容燕以來儒業相匯合,而造成元魏之盛況。
劉延明就博士郭瑀學,瑀弟子五百人,通經業者八十餘人。涼武昭王以延明為儒林祭酒,蒙遜拜為祕書郎,牧犍尊為國師,學徒數百。常爽明習緯族,五經百家,多所研綜。門徒七百人,索敞為之助教。敞入魏以儒學為中書博士,貴游子弟成就顯達者數十人。蒙遜時又有宋繇、闞駰均見禮待。可見河西儒學之盛。又游明根、高閭皆以流寓入魏,特被孝文禮遇。遊子肇,亦名儒。閭與高允稱「二高」。
在此漢化深濃、儒業奮興之空氣下,乃醞釀而有魏孝文之遷都。
太袓元興元年至鄴,即有定都意,乃置行台。太宗神瑞二年又議遷鄴,以崔浩等諫而止。漢化愈進,即遷都動機愈成熟,兩事連帶而來。
魏孝文遷都,自有其必然的動因。
一則元魏政制,久已漢化,塞北荒寒,不配做新政治中心。
孝文太和十五年始親政,是年即建明堂,改營太廟。明年壞太華殿,改建太極殿。十七年改作後宮。北魏的國力,到此已盛,與其在平城因陋就簡的改造,不如徑遷洛陽,可以徹底興築,以弘規制。洛陽的新規模,可看洛陽伽藍記。其分區建築之計畫,創於韓顯宗,見北史韓傳。又孝文語其臣曰:「朕以恒、代無運漕之路,故宗邑民貧。今移都伊、洛,欲通運四方。」(見魏書成淹傳。)此皆經濟上原因,使魏不得不遷都也。崔浩諫拓拔珪遷鄴、則謂:「分家南徙,恐不滿諸州之地。」此見前後北魏國力之膨脹。
二則北方統一以後,若圖吞并江南,則必先將首都南移。
太和十五年始親政;十七年南伐,是年即議遷都,並起宮殿於鄴。是後連年南伐,直到孝文之卒。可知孝文遷都,實抱有侵略江南之野心也。
三則當時北魏政府,雖則逐步漢化。此只是北方漢士族的文化力量之逐步抬頭。而一般鮮卑人,則以建國已踰百年,而不免暮氣漸重,此卻是淺演民族一種根本的慘運。魏文帝實在想用遷都的政策來與他的種人以一種新刺激。
史稱:「魏主將遷都,恐羣臣不從,乃議大舉伐齊以脅之。至洛陽,霖雨不止,羣臣泣諫。魏主曰:今者興發不小,苟不南伐,當遷都於此。時舊人雖不願內徙,而憚於南伐,無敢言者。遷都之計遂定。」其時一般鮮卑人之暮氣沉沉,固不待南遷而衰象已見矣。孝文太子恂,既南來,深苦河、洛暑熱,每追樂北方。此皆淺演民族之暮氣表示也。帝賜之衣冠,常私著胡服,杖數百,囚之。又謀輕騎奔代,廢為庶人,賜死。自以為一種高遠的政治理想,而引起家庭父子慘劇者,前者有王莽,後有魏孝文。時孝文南遷,所親任多中州儒士,其時北方漢士族文化力量已不可侮。惟孝文知之,鮮卑種人多不知也。宗室及代人,往往不樂。孝文嘗謂陸叡曰:「北人每言北俗質魯,何由知書?此乃鮮卑暮氣對漢文化之反應。朕聞之,深用憮然。今知書者甚眾,豈皆聖人?顧學與不學耳。朕為天子,何必居中原?欲卿等子孫,漸染美俗,聞見廣博。若永居恒北,複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面牆耳。」孝文之開譬深切如此,然陸叡、穆泰終以反對南遷,謀亂伏誅,則知當時鮮卑人一般之意態,實距孝文理想甚遠也。
孝文遷都後的政令,第一是禁胡服,屏北語。
帝謂:「三十以上,習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以下,語言不聽仍舊。」又曰:「如此漸習,風化可新。若仍故俗,恐數世之後,伊、洛之下,複成披髮之人。」又曰:「朕嘗與李沖論此,沖曰:四方之語,竟知誰是?帝者言之,即為正矣。沖之此言,其罪當死。」觀顏之推家訓,當時北方士族,仍有以教子弟學鮮卑語得奉事公卿為榮。直至高歡,必遇高敖曹在軍中,乃為漢言。則魏孝文之理想,竟未得達。
其次則禁歸葬,變姓氏。
自是代人遷洛者,悉為河南洛陽人。拓拔改氏元,其它如長孫、拓拔。奚、達奚。叔孫、乙旃穆、丘穆陵。陸、步六孤。賀、賀賴。劉、獨孤。樓賀樓。等,皆胡姓改。凡一百十八姓。詳魏書官氏志。
又次則獎通婚。孝文自納范陽盧氏,淸河崔氏、榮陽鄭氏、太原王氏四姓女充後宮。
孝文明知鮮卑遊牧故習,萬不足統治中華,又兼自身深受漢化薰染,實對漢文化衷心欣慕,乃努力要將一個塞北遊牧的民族,一氣呵熟,使其整體的漢化。
而一時朝士,文采、經術尤盛。此與當時暮氣的鮮卑人兩兩對照,卽知魏孝文遷都之一種內心激動矣。
如高允、尤好春秋公羊。李世安、祖曾,治鄭氏禮、左氏春秋。叔父孝伯,少傳父業。李沖、李彪、上封事七條,極識治體,殆其時之賈生也。為中書教學博士,述春秋三傳,合成十卷。王肅,自南朝來。尤其著者。所謂:「劉芳、李彪諸人以經書進,崔光、邢巒之徒以文史達,其餘涉獵典章,關集詞翰,斯文鬱然,比隆周、漢也。」魏書儒林傳序。
惜乎孝文南遷五年卽死。孝文五歲即位,初權在太后。二十五歲始親政,二十九歲遷都,三十三歲即卒。
他的抱負未能舒展,鮮卑人追不上他的理想,而變亂由此起。
初,元魏在馬邑、雲中界設「六鎮」以防柔然。
六鎮:酈道元傳:「明帝以沃野、懷朔、薄骨律、武川、撫冥、柔玄,懷荒、禦夷諸鎮並改為州,會諸鎮叛,不果。」
沃野,沃野、薄骨律在西北邊,略當河套、寧夏境,為六鎮最西第一鎮。懷朔,最西第二鎮,今綏遠五原、固陽境。武川,從西第三鎮,今綏遠武川。撫冥,武川、柔玄之間,約相距各五百圼之地。柔玄,懷荒東,近天鎮北,今綏遠興和。懷荒,今地未考,當在興和、沽源間。又有禦夷,今察哈爾沽源、多倫二縣地。後置,在「六鎮」外。
鮮卑高門子弟,皆在行間,貴族卽是軍人,當兵卽是出身,鮮卑自己規模本如此。
北史廣陽王建傳:「昔皇始以移防為重,盛簡親賢,擁麾作鎮,配以高門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廢仕宦,乃至偏得複除。當時人物,忻慕置之。」按:六鎮亦有柔然降人,及內地漢人徵發配戍。故明帝正光五年八月詔,有「元非犯配,悉免為民,鎮改為州」之語。
及遷洛陽,政治情勢大變,文治基礎尚未穩固,而武臣出路卻已斷塞。
廣陽王傳謂:「及太和在曆,豐、沛舊門,仍防邊戍。自非得罪當世,莫肯與之為伍。一生推遷,不過軍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鎮者,便為淸途所隔。」北齊書魏蘭根傳亦謂:「中年以來,有司號為府戶,役同廝養,官婚班齒,致失淸流。而本宗舊族,各各榮顯,顧贍彼此,理當憤怨。」按:道武平中山,多置「軍府」以相威攝,凡有八軍。軍各配兵五千,食祿主帥,軍各四十六人。自中原稍定,八軍之兵漸割南戍,軍兵裁千餘,然帥如故,費祿不少。楊椿表罷四軍,減其主帥百八十四人,六鎮亦稱「府戶」,蓋體制略同。西魏「府兵」之名殆本此。秦、漢軍民分治,故於郡守外置都尉。北朝其先純系軍治,故府設帥,而稱軍府。(此猶秦南海、桂林、象郡僅設一尉,不更置守也。)及後文治漸蒸,軍主鎮帥,遂無出路,羣加簡蔑,目為府戶,以別於中朝搢紳門閥焉。
一輩南遷的鮮卑貴族,盡是錦衣玉食,沉醉在漢化的綺夢中。
洛陽伽藍記謂:「當時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饒,爭修園宅,互相誇競。崇門豐室,洞戶連房,飛館生風,重樓起霧,高臺方榭,家家而築;花林曲池,園園而有。而河間王琛最為豪首,常與高陽王雍爭衡。」高陽正光中為丞相,童僕六千,妓女五百,漢、晉以來,諸王豪侈未之有。河間亦妓女三百,常語人云:「晉室石崇,乃是庶姓;況我大魏天潢,不為華侈。」此等漢化,豈魏孝文所想望!
而留戍北邊的,卻下同奴隸。貴賤遽分,淸濁斯判。朝政漸次腐敗,遂激起邊鎮之變亂。
胡太后時,明帝神龜二年。羽林、虎賁作亂,殺尚書郎張仲瑀及其父張彝,而朝廷不能問,仲瑀上封事,請詮別選格,排抑武夫,不使預淸品。及父子見殺,詔誅凶強者八人,餘並大赦以安之。其事已為凊流文治派與武人勢力之顯著衝突。在中央政府下之羽林侍衛尚無出路,何論邊鄙鎮兵?六鎮叛變,正為此種形勢之繼續擴大。南中文治派與北邊武人之衝突,其後面不啻即是漢化與鮮卑故俗之衝突也。史又稱:「代人遷洛,多為選部所抑,不得仕進。及六鎮叛,元叉乃用代來人為傳詔以慰悅之。」是可見當時南、北界劃矣。
爾朱榮入洛陽,沉王公以下二千餘人於河。洛陽政府的漢化暫見頓挫。
爾朱榮世為領民酋長,部落八千餘家,有馬數萬匹,元天穆說之曰:「世跨並、肆,部落之民,控弦一萬。」此乃代表鮮卑遺留在北方之舊傳統、舊勢力,與洛陽漢化後之新朝貴絕不相同。一個國家,同時擺著兩個絕不相同的社會,勢必釀亂。
而鮮卑命運,亦竟此告終。
凡歷史上有一番改進,往往有一度反動,不能因反動而歸咎改進之本身;然亦須在改進中能善處反動方妙。魏孝文卒後,鮮卑並不能繼續改進,並急速腐化,豈得以將來之反動,追難孝文!
然北魏洛陽政府之覆滅,只是拓拔氏一家統治權之解體,對於當時北方文治勢力之進展,依然無可阻礙。魏孝文只是認識了此種力量,要把鮮卑的統治權與之融合一體。洛陽的鮮卑貴族,以及北方的六鎮軍人,都不瞭解此意,他們只有先後做時代潮流下之犧牲品。
史稱:「世宗時,天不承平,學業大熾。燕、齊、趙、魏之間,橫經著錄,不可勝數,多者千餘人,少者亦數百,州舉茂異,郡貢孝廉,每年逾眾。」此魏孝文遷都後北方學術界氣象也。
北齊在地理和人物上,都承襲著洛陽政府之遺傅。
爾朱榮居晉陽,為孝莊帝所殺。榮從子兆弑莊帝,高歡殺兆,孝武帝奔關中。高歡以洛陽西逼西魏,南近梁境,乃議遷鄴。洛陽四十萬戶,令下三日,狼狽即行。
高歡一家,雖是一個漢、鮮混雜的家庭,
史稱高歡渤海蓨人,其六世祖隱,為晉玄菟太守,則高歡應為漢人。惟自五世祖慶,已三世事慕容氏,曾祖湖仕北魏,諡坐法徙懷朔。史稱歡遂「習其俗」,至其後婁氏則鮮卑豪族也。高澄婁出,故侯景呼以「鮮卑小兒」。高洋問杜弼:「治國當用何人?」弼對:「鮮卑車馬客,會須用中國人。」洋以為「此言譏我」。又斬高德政,謂:「德政常言宜用漢人除鮮卑,此即合死。」洋後李氏出趙郡,其子廢帝殷,洋謂其:「得漢家性質,不似我。」
然而漢人的勢力,很快在北齊的政府下抬擡頭。
史稱:「高歡時,鮮卑共輕中華朝士,惟憚高昂。歡每申令三軍,常為鮮卑言;昂若在列時,則為華言。」然高洋即位,羣臣皆漢、魏衣冠。直至末年,洋乃數為胡服,微行市裡。則知文宣時齊朝早已漢化。又齊文宣誅諸元二十五家,殺三千人,餘十九家並禁錮,嗣又大殺元氏,魏後竟無遺種,亦為漢人得勢一因。其後隋文帝盡殺宇文子孫,無遺種。
楊愔尤稱當時經學名懦,一門四世同居,昆季就學者三十餘人。事高洋,時稱「主昏於上,政淸於下。」常山王高演殺楊愔,高殷(廢帝,母李皇后,趙郡李氏女。)見廢,亦當時胡、漢界線相爭之一幕。
李鉉、邢峙、齊文宣詔授太子經。馮敬德、武成為後主擇師,命為侍講。馮元熙,敬德子,以孝經授緯太子。皆以經學為帝室師。史稱:「孝昌之後,海內淆亂,四方學校,所存無幾。至於興和、武定之世,寇難既平,儒業複光。」其間相去不過十年。後魏崔亮年勞之制,至是見革。
後魏自張彝見殺,武官皆得依資人選,官員少而應調者多。崔亮為吏部尚書,乃奏為格制,官不問賢愚,以停解日月為斷,年月久則先擢用,世謂之「停年格」。魏之失人自此始。高齊自高澄、袁韋修、楊遵彥、辛術相繼掌大選,頗革魏弊,而辛術管庫必擢,門閥不遺,衡鑒之美,尤為見稱。
士人為縣,尤見齊政漸上軌道。
北齊制縣為上、中、下三等,每等又有上、中、下,凡九等。此亦為隋、唐所襲。然猶因循後魏,用人濫雜,至於士流恥居。元文遙遂奏於武成帝,密搜世胄子弟,恐其辭訴,總召集神武門,宣旨慰諭而遣。自是縣令始以士人為之。
齊律尤為隋、唐所本。
南北朝諸律,北優於南。北朝尤以齊律為最。由唐及淸,皆本隋律,隋律則本於齊。魏拓跋燾定律,出崔浩、高允之手。浩長於漢律,為之作序。(史記索隙引。)高允史稱其「尤好春秋公羊」,蓋冶漢董仲舒、應劭公羊決獄之學者。其後代有名家,太和中,改定律令,君臣聚議一堂,考訂之勒,古今無比。此為北系諸律之嚆矢。淵源當自漢律,不盡襲魏、晉之制也。則齊政雖稱昏亂,其士大夫之貢獻亦甚大。
西魏則宇文泰雖系鮮卑,或匈奴。然因傳統勢力入關者少,更得急速漢化。蘇綽、少好學,博覽羣書。盧辯累世儒學。魏太子及諸王皆束脩禮受業。叔父同,注小戴,辯注大戴。諸人,卒為北周創建了一個新的政治規模,為後來隋、唐所取法。將來中國全盛時期之再臨,卽奠基於此。
綽依周禮定官制,未成而卒,辯續成之。西魏正式行周禮建六官,在恭帝三年。同脩者尚有崔獻,薛。
蘇綽的六條詔書,
一、先治心,「治民之本,莫若宰守。治民之禮,先當治心。其要在淸心,次在治身,躬行仁義、孝弟、忠信、禮讓、廉平、儉約,繼之以無倦。」二、敦教化,三、盡地利,四、擢賢良,五、恤獄訟,六、均賦役。
懸為當時行政官吏的新經典。
文長數千言,周主常置座右。又令百司誦習。綽又制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計帳戶籍之法。此如漢初張蒼為計相事,隋室之盛卽本此。牧守、令長,非通六條及計帳者,不得居官。
官吏在政治上的責任,現在又明白的重新提出。
而當時官吏的任用,尤能打破歷來氏族門第的拘絯。
六條之四曰「擢賢良」,其言曰「自昔州郡大吏,但取門資,不擇賢良。夫門資乃先世之爵祿,無妨子孫之愚。今之選舉,不限資蔭,惟在得人。」
於是以前的官吏,為門資所應得;而此後的官吏,則將為民眾負責任。此種意識,不可不說是當時一個極大的轉變。
北史盧愷傳:「自周氏以降,選無淸濁。愷攝吏部,與薛道衡、陸彥師等甄別氏流。」又北史陸彥師傳:「轉吏部侍郎。隋承周制,官無淸濁,彥師在職,凡所任人,頗甄別於士庶。」蓋北周僻在關西,洛陽鮮卑貴族,去者無幾,故蘇綽得教宇文泰打破門第,拔才任用。如此,則鮮卑族自見湮沉,漢人自見騰驤,實為北周漢化一更要關鍵。隋文非有大功盛業,而北周大臣如韋孝寬、楊惠、李德林、高炯、楊穆,皆翕然歸奉,此恐亦有種姓之見存。至隋時,政治轉換,已上軌道,故盧愷、薛道衡等重提士庶之別,此並非反對北周之制,實為依照蘇綽用意,作更進一步之甄別也。
周禮是他們政治理論的根據,一時君臣皆悉心討究。
此書在魏孝文時已見重。西魏因推行周禮,故公卿多習其業。北齊熊安生精治此經,名聞於周。周武帝滅齊,安生遽令掃門,曰:「周帝必來見我」,已而果至。
僚吏俊彥,旦理公務,晚就講習。
北周文帝於行台省置學,取丞郎及府佐德行明敏者充生。悉令旦理公務,晚就講習,先六經而後子、史。又於諸生中簡德行淳懿者侍讀書,河東薛慎等十二人應其選。
從學術影響到政治,回頭再走上一條合理的路,努力造出一個合理的政府來。此指能切實貢獻於民眾,而非專為保門第、固權榮而言。
從此漫漫長夜,開始有一線曙光在北方透露。到隋、唐更見朝旭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