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纣大军汜水渡河
周武王启程出发的日期有两种说法,《尚书·武成》说是在一月癸巳,即周武王十一年正月二十一日(公元前1047年12月20日),《逸周书·世俘》则说是在二月丁未,即周武王十一年二月初五日(公元前1046年1月3日)。哪个说法对呢?从西安附近的丰镐到河南淇县的朝歌,至少有600千米。如果是癸巳日出发,甲子日战于牧野,一共行军31天,每天走20千米,较为合理。如果是丁未日出发,至甲子日,共行军十六七天,每天要跑三四十千米,当时交通工具落后,缺乏机械化车辆投送兵力,显然难度颇大。
伐纣大军包括周人、“友邦冢君”和西南地区的庸、羌、髳、蜀等八大方国、部落,有的已经先行出发了,在黄河岸边等候着。武王搭乘的是大马车,马车上还放着周文王的神主牌。古代帝王行军作战、巡狩或离开国都出远门时,经常带上祖宗灵牌或者社稷神牌一道同行,以祈求平安。
利簋铭文
马蹄铮铮,旌旗飞扬。武王和吕尚等君臣带领四万大军,千余匹马,浩浩荡荡,一路东行。走过240千米长的崤函险道,来到黄河岸边,准备渡过黄河,灭了纣王。
周武王和伐纣大军在哪里渡河?
史书上的记载有两种说法。
一说是孟津。《史记·周本纪》中载,武王“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尚书·泰誓序》也说“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一月戊午,师渡孟津”。
另一说是汜水。《荀子·儒效》中叙述武王伐纣时,不说在孟津渡河,而是提到“武王之诛纣也,……至汜而泛”。先秦时期,汜有三处,一在河南襄城县南,二在河南中牟县南,三在河南荥阳汜水镇、成皋虎牢关附近。武王伐纣要渡河北上,所以只能是成皋虎牢关附近的汜水。
千百年来,世人对此二说聚讼不休。从行军实践、文献考察、当时形势来分析,周武王应当是在汜水渡过黄河的。
司马迁说,武王十一年十二月戊午,伐商大军在盟津(孟津)全部渡过黄河,二月甲子抵达殷郊牧野。十二月戊午是殷历,二月甲子是周历。伐纣之战是一次集中压倒性兵力,对一座城镇朝歌或者安阳殷都,发动快速而又致命的一击,所以必须轻装前进。在当时落后的条件下,物力、人力有限,300辆战车和1000多匹战马很难在一天之内全都运到黄河对岸去。从戊午至甲子,共7天,孟津与牧野相距200多里,武王在6天之后赶到牧野,每天要走70里之多,这个也有问题。
问题在哪里?《尉缭子·武议》中说:“三军成行,一舍而后成三舍。”是说先秦之时每天行军不过一舍,即30里。宋代《武经总要·卷五》中也记载:“凡军行在道,十里齐整休息,三十里会干粮,六十里食宿。”这是说,军队每行10里,就要休息,每走30里,就要吃饭,每走60里就疲惫不堪,不得不睡觉。所以周人戊午渡孟津,甲子战于牧野,违背了当时的实际行军速度。
更可疑的是,司马迁在叙及武王伐纣一事时,前一句话用的是殷历(十二月戊午),后一句用的是周历(二月甲子)。司马迁一向治学严谨,绝对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的。这是因为史料来源不一,司马迁无法辨真伪,只好照录原样,都保存下来,以供后世鉴定。出土的利簋铭文证实了牧野之战发生在甲子,戊午渡孟津之说来源于《尚书·泰誓序》,显然是后人虚构的。
《尚书·泰誓序》是西汉时期儒家讲授《尚书》时所作的。《泰誓》三篇都已经散失,西汉初年所见的《尚书》,共28篇,并没有《泰誓》。现存《泰誓》三篇,被认为是后人的伪作。因而近代学者曾运乾认为,“此晚出古文所传之伪《泰誓》,均非孔壁真本”。所以,《泰誓序》中所言“一月戊午,师渡孟津”可信度不足。
而且孟津渡河之后,就是殷商晚期商王重点经略的田猎区。周武王观兵孟津,已经惊动了商纣王。倘若周武王再次在孟津渡河,势必遭到太行山南麓交通线上各地驻军的阻击或围攻,被迫在太行山南麓与商军展开激战,挨打被动。这样就将一手好牌打成烂牌,彻底失去批亢捣虚、直扑朝歌空城的先机。
《孙子兵法·势篇》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精通兵家谋略的周武王、吕尚君臣们,在没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小邦周”克“大邑商”,只能采取出奇制胜的袭击战术,不会蠢到“作茧自缚、处处被动”的地步。因而,控制商纣王统治基础最薄弱的郑洛区,选择远离孟津的汜水(今河南荥阳汜水镇南十五里处)渡河,是当时周武王伐纣最好的进军路线。
汜水发源于河南新密,缓缓北入黄河。汜水入河口在孟津以东150里处,附近地势险峻,后世在此筑有虎牢关,堪称洛阳盆地的钥匙,有“中原之枢”的美誉。而且距离朝歌不过200里,渡河之后,一马平川,可迅速插向商纣王的“心脏”,收奇袭之效。
周武王在汜水渡河北上,除了《荀子·儒效》中的记载,还有许多早期文献作佐证。如《吕氏春秋·贵因》中提到,武王伐纣至鲔(w0i)水。鲔水在今河南巩义市以北,孟津以东50千米处。《水经注·河水》中说,“县北(即巩义市)有山临河,谓之崟原丘,其下有穴,谓之巩穴,言潜通淮浦,北达于河。直穴有渚,谓之鲔渚。……《吕氏春秋》称武王伐纣至鲔水,纣使胶鬲侯周师,即是处矣”。再者,《史记·伯夷列传》中说,武王伐纣时,“伯夷、叔齐叩马而谏”,后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根据清代《古今图书集成》卷《河南府古迹考·孟津县》中的记载:“扣马村在县东三十五里。相传周武王伐纣,师会孟津,伯夷、叔齐扣马而谏,即其地”。伯夷、叔齐的扣马之地,就是孟津渡口以东,两人的隐居地首阳山也在今河南巩义市附近。
有学者为了合理解释《荀子》记载的武王伐纣路线,别出心裁,认为武王十一年伐纣时周师的出发地,并非丰镐,而是在成师(洛邑)。从丰镐至朝歌,必须途经四五百里长的崤函险道,“而千辛万苦,艰险异常,到盟津后再回丰镐?两年内再来,这恐怕是不可能”“太公、周公、武王都不是无能之辈,他们两次东征,不会徒劳往返,一次返后驻兵成师,二次遂自成师起兵。只有这样才能完满地解释荀子的话”。
可见,周武王伐纣是从孟津向东越过洛阳盆地,行经偃师、巩义而至汜水渡河。
当年成汤也是在汜水北渡黄河,而后在西边的孟津又渡黄河,绕到夏都斟鄩的西面,出其不意,灭了夏朝,奠定了六百年殷商王朝的基业。
历史就这么神奇,绕了六百年,又回到起点。
周武王率伐纣联军昼夜兼程,沿着黄河南岸郑洛区的谷地,直奔东边的汜水,一路畅通无阻。
东征之路
过夏朝旧都斟鄩之后,周武王遇到了东征途中的第一个障碍,竟然不是殷商军队,而是两个大活人,他们是孤竹国君之子,即伯夷和叔齐。俩兄弟挡在周武王的马车前,死死拉住马脖子上的缰绳,不让武王前行。
孤竹姓墨胎氏,也是殷商先祖契的一支后裔。成汤灭夏之后,念及同宗之谊,将其赐封于冀东一带(今河北卢龙县)。史书上称,伯夷、叔齐很有德行,父死之后谁都不愿意继位,所以逃走了。当然实际情况有可能跟太伯、虞仲一样,在争位中落败,不得不主动出走。
也许殷商与孤竹同宗的缘故,伯夷、叔齐不愿意看到纣王被灭,因此拦住周武王,斥责说:“父亲死了都不埋葬,就大动干戈,这叫孝吗?做臣子的,却起了逆反之心,这叫忠吗?”
周人听了大为光火,要把伯夷、叔齐杀了。吕尚说道,他们是有情有义之人啊!于是周武王放了二人,继续东行。殷商灭亡之后,伯夷、叔齐心中沉痛,不想吃西周的粮食,于是躲到首阳山去,采薇而食,最后饿死。首阳山在历史上有多处,今河南巩义西北的首阳山,也称为东阳萯山,曾经是夏王孔甲的狩猎胜地,应为伯夷、叔齐兄弟俩的最终归处。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事,贤也好愚也好,但是历史潮流浩浩汤汤,大势不可挡。
武王行至鲔水时,遇到了纣王的大臣胶鬲。鲔水是巩义的一条小河,应在首阳山不远处。
这回胶鬲不是来阻挡武王的。
胶鬲问武王:“你要去哪里?实话实说,不要骗我!”武王答:“没骗你啊,要去殷商,灭了纣王。”胶鬲又问:“什么时候到?”武王答:“甲子日到殷郊,你这么汇报纣王吧!”
武王与胶鬲的对话见于《吕氏春秋·贵因》,但是细细一想,其中颇为蹊跷。首先,胶鬲怎么知道武王会走此道,必经鲔水,所以在这里等候?再者,伐纣之战攸关殷商、周国的生死存亡,武王又怎会视战争如同儿戏,将决战的日期都让胶鬲通知商纣王?简直比春秋时期“蠢猪式仁义”的宋襄公更蠢百倍。
这只有一种可能,胶鬲已被周武王收买,充当周人的眼线,双方在鲔水商谈约定,甲子日举事,里应外合,共谋大业。《逸周书·武寤》中的“约期于牧,案用师旅”说的就是这件事。武王灭商之后,关于如何赏赐胶鬲的内应之功,周公旦与他在四内(今地不详)进行了多次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胶鬲“加富三等,就官一列”。除了胶鬲,失势的纣王庶兄微子启也暗通周武王,以世代封爵长侯为条件,反殷助周。所以《国语·晋语》中说“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将妲己与胶鬲列为殷商灭亡的两大罪人。伐纣之战,美艳的妲己成了商纣王的“猪队友”,而貌似忠厚的殷商贵族胶鬲和微子启,则成了周武王的“第五纵队”。
由于跟胶鬲约定在甲子日夹击纣王,因此尽管暴雨连绵不绝,周人已经疲惫不堪,军中伤病员一大堆,但是武王严令不得休息,昼夜不停地前进。武王的借口是:“已经让胶鬲将会战的日期通知纣王了,如果甲子日没赶到朝歌郊外,胶鬲就会因为失信而被纣王杀掉。我这么急行军,就是为了救胶鬲一命!”为了一个敌国大臣的性命,置全军安危于不顾,这恐怕是历史上最好笑的谎言之一。也真不知道胶鬲回去是怎么向他的主子汇报的。
伐纣联军昼夜星驰,行至汜水,每天的前半夜时,木星都在东面的天空冉冉升起。在古代星占学中,木星当头坐,称之为迎太岁,是兵家之大忌。但是武王全然不顾,因为时间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之一,要趁着朝歌还是一座不设防的空城,杀纣王一个措手不及。
大军停在黄河岸边的牛头山,冒着倾盆大雨,准备渡河时,突然一声惊天响雷,武王马车前头的几匹马被雷震毙。船只到了黄河中流,波涛激涌,又是嘎吱一声,武王的帅旗折断了。军中大恐,就连一向淡定的周公旦也害怕了,说这是老天不佑周!
正当众人惶惶之际,彪悍威猛的吕尚再次扮演了定海神针的角色。吕尚说:“武王受天命而为,绝不会如此的!”吕尚在河中杀掉罪人,以祭河神,而后连击三鼓,身先士卒,渡过黄河。鼓声铮铮,催人奋进,伐纣联军跟随在吕尚的身后,迅速地上了北岸。
北进至邢丘(即古邢丘,今河南武陟县西南),由于连续数日大雨,黄河水位暴涨,到处一片泥泞,成了水乡泽国。武王的马车深陷泥潭之中,进退不得,帅旗又嘎吱嘎吱,折断成三段。这回武王也心旌动摇曳,让散宜生占了一卜,结果龟甲上的裂象很不吉利。散宜生大为泄气:“连续出现了四次凶兆,看来纣王伐不得。”
武王问吕尚:“现在还可以伐纣吗?”吕尚回答:“不要担忧,马车陷深水,这是洗濯甲兵,旗杆断三折,这是兵分三路,如此必能斩纣王之首,吉兆啊!”于是武王下令在邢丘休整军队,并将邢丘改名为怀宁,寓意伐灭殷商,天下大宁。
大军自怀宁北上,行至获嘉。据说百姓早已恨透了商纣王,听到武王到来,纷纷箪食壶浆,以迎义师。武王与诸侯、百姓歃血共盟,誓灭商纣王。
自获嘉北上数十里,到了共头(今河南辉县境内的共首山),不料又遇天灾,发生了山崩。泥石流滚滚而下,武王弟霍叔处吓得浑身颤抖,说:“走了三天,降临五次灾害,这行吗?”周公旦回答:“殷商比干剖心,箕子被囚,蜚廉、恶来当政,纣王如此罪恶,怎么不行!”
东进的道路被山崩封死了,伐纣大军只好掉头向南。周公旦下令挑选精壮战马,继续前行。翌日清晨抵达戚(今河南辉县赵固村),大军在此炊饭用餐,夜晚宿于百泉(今河南辉县百门泉)。戚与百泉相距二十里,恰好是一天的行程。百泉北面是豫北山地,不远的地方就是一马平川的牧野,那里将成为历史的大拐弯处。
周武王眺望黑洞洞的东北面,隐约可见一片灯火,那是商纣王的大军!
这一天,是武王十二年二月二十日(公元前1046年1月18日),两天之后,王朝更迭的决定性战争将正式打响。
商纣王的家底
殷周决战,早在商纣王的预料之中。武王观兵孟津,向殷商示威之后,纣王一度准备先发制人,攻打周人。各种诡异的征兆也预示着殷商与周国之间,将爆发一场惨烈的战争。如乌龟身上长出了毛发,兔子头上长出了角,有一种被称为夷羊的怪兽在牧野现身,这些都是“兵甲将兴”的预兆。
但是,商纣王万万没料到周武王会来得这么快,而且快杀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从胶鬲口中获知周人大军杀气腾腾,直奔朝歌而来,殷商君臣惶惶然,朝歌城中处处弥漫着恐慌的氛围。因为商军主力都派驻在外,朝歌和安阳“大邑商”已经没有几个士卒了。
武王伐纣之时,商纣王手下到底掌握了多少人马?先来看看殷商军队的编制和来源。
殷商军队按兵种可分为步卒、弓箭手、车兵和骑兵。步卒数量庞大,弓箭手也不少,卜辞中有“百射”“三百射”的记录,说明一支弓箭部队的最高人数可达三百人。车兵虽然存在,但是装备落后,殷商晚期的战车基本上就是商王日常出行、狩猎时乘坐的马车,没有打造专业的军用战车。战车制造技术还停留在六百年前的成汤时代,而且从出土的战车情况来看,稳定性和灵活性均不如周人。车战武器更是缺乏,只有三分之一的战车配备弓箭。骑兵数量少得可怜,与车兵一样,在交战中都无法对周人形成威胁。
殷商军队按驻地和职能,可分为禁军、戍卫军、族军和地方军。
禁军包括京畿、王宫卫队,以及商王侍卫军。侍卫军在卜辞中称为多臣、多隶,相当于周人的虎贲、虎臣,是殷商军队中的精锐。多臣、多隶通常由非自由民、羌人组成,还有一部分贵族子弟,他们的长官称为寝,地位在亚之下。京畿、王宫卫队在卜辞中称为多马卫、多射卫、多犬卫,他们除了拱卫京畿重地,还担负起治安警察的职责。
戍卫军,是指商王派往某地执行战斗任务的部队,有些要长期戍卫边关重地,有固定的服役期。
族军,属于王室贵族的家族部队,卜辞中也叫王族、子族、多子族。
地方军,就是方国诸侯所拥有的武装部队,如纣王征夷方时,攸侯喜麾下的地方军就参与了战斗。
殷商军队的编制主要是师、旅、大行、行,通常分为左、中、右三个编队,在作战时相互配合、支持。行是最基层的战斗团队,每个团队约一百人。左行、中行、右行,组成一个约三百人的大行。左大行、中大行、右大行组成一个旅,千人为旅。三旅为一师,三千人。殷商征方国时通常出动三千人,也就是一个师。
但在武丁时期,军队编制并没有额定的人数,有时候三千人为一旅,三旅即左、中、右旅为一师,包括九千名步卒以及车兵等部队,共一万人。卜辞中记录,武丁的“巾帼英雄”妇好有一次三千登旅万,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商王作为军队的最高统帅,独掌征兵、统兵、调兵大权。征调的兵员主要来自“众”“众人”,也就是农耕劳作者。“众”属于自由民,社会地位略高于非自由民“臣”“隶”。这说明殷商实行兵农合一、寓兵于农的兵役制度,闲时务农,战时为兵。商王征调兵员时,称“共人”或“登人”。
在殷商王朝的最后时刻,商军分散各地。《帝王世纪》中记载:“武王乃率诸侯来伐纣,纣有亿兆夷人,起师自容闾至浦水,与同恶诸侯五十国,凡七十万人,距(拒)周于商郊之牧野。”容闾,是指江淮地区。浦水,在今山西境内。另外沭河以东,今山东莒县附近的上虞,驻扎一支重兵,用以镇压东夷族的反抗。在最后的关头,纣王的“铁杆粉丝”有五十个方国诸侯,他们接到纣王的“勤王诏令”,也会派兵驰援朝歌。
在大决战之前,纣王拥有的兵力即使没有七十万那么多,至少也有一二十万。但是太过于分散,武王已经兵临朝歌近郊,火烧纣王眉睫,商军主力却还驻在千里之外的容闾、浦水、上虞,远水解不了近渴。朝歌和安阳“大邑商”危若累卵,殷商王朝命悬一线。纣王只好下达紧急“登人”的命令,从自由民甚至奴隶中强行征兵。
可是纣王能征到多少兵呢?这取决于安阳殷都的居民总数。根据考古研究成果,盘庚初迁殷都时人口有万余,武丁前后人口暴增,有七万至十万人。文丁时期增至十四万人,到了帝乙、帝辛之际,大概在二十三万人上下。
殷商时兵源主要是自由民,纣王时期安阳殷都的二十三万居民中,王室贵族及中小贵族约占人口总数的7%~10%,自由民约占82%~87%,非自由民包括奴隶和羌人约占3%。安阳殷都居民性别比严重失衡,男女比例为2∶1,男性居民超过十五万人。社会人口自然构成以男性中青壮年和青年女性为主。以此估算,纣王强行征募的士卒在十万左右,加上王宫卫队、纣王的侍卫军、隶属于贵族的族军以及最后驰援抵达的地方部队,总数十二三万,是伐商联军的三倍多。而十二三万这个数字,也远远低于史书中记载的七十万,或者后人臆测的十七万。
陈兵牧野
当周武王夜宿于百泉之时,商纣王的抵抗力量已经在牧野集结完毕。牧野,就是朝歌南郊的总称。古称国都之外为郊,郊之外为牧,牧之外为野。朝歌以南的数十里区域内,土地平坦,水草丰美,牛羊成群,所以也可称为牧畜之野。
商纣王选择牧野为战场,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朝歌缺乏坚固的城防体系,安阳殷都也没有城垣,小屯殷墟宫殿区周围只有一条武丁时期开挖的人工壕沟,东西约650米,南北1100米,深5米,宽10~20米之间。武丁之后,由于建立了一整套完备的王宫、京畿守卫制度,因而忽视了城垣的建筑。所以城市防御战一旦打起来,就是惨烈的巷战或者王宫保卫战。
假如商纣王能够设法与武王周旋到底,化空间为时间,等待各路援兵来临,胜负犹未可知。但是商纣王太自负了,他对战胜周武王信心十足,认为自己拥有三大优势:(一)兵力占优势;(二)周人远来疲惫,商军以逸待劳;(三)纣王多次远征夷方,野战经验丰富。
所以纣王毫不犹豫地在开阔平坦的牧野上,摆开阵势,布好战线,准备与周武王一决生死。《尚书·武成》中说:“甲子昧爽,受(纣王)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商军成梯次排列,第一梯队是强行征召而来的自由民,第二梯队是王室子弟、恶来和费仲等大小贵族的族军,第三梯队是王宫卫队和纣王的侍卫军。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周武王来战!
二月二十一日癸亥清晨,伐商大军自百泉朝着东北继续开拔,行走了一天,一二十千米,在夜晚抵达牧野。周武王下令停止前进,摆开队形,就地过夜休息,以消除一天劳顿的疲倦,养精蓄锐,迎接明早的恶战。
伐商大军队形还没有拉开,突然间又下起暴雨来。雷电轰鸣,天空晦暗,牧野上漆黑一片。大军统帅吕尚激动地大叫起来:“太好了!雷电,是天帝在响应我军的脉动!”
初春寒风料峭,然而伐商大军必胜的信念,让他们炽热的激情如同愈燃愈旺的烈火。在暴雨之中,士兵们齐声高唱,伴随着有节奏的战鼓声,欢快地舞蹈起来,丝毫不见疲倦之色。
牧野之战天象示意图
暴雨下了一整夜,翌日凌晨时分终于渐渐停息了。
这一天是周武王十一年(帝辛三十祀)二月二十二日甲子,公元前1046年1月20日。《尚书·牧誓》说:“时甲子昧爽。”昧就是平旦、寅时,凌晨三时许。暴雨过后的牧野上,到处弥漫着清新的气味。这种清新之感,令所有的人都终生难忘。他们用一个“爽”字来形容。爽,就是精神上轻松,身体上愉快。这就是牧野大战前周人对生死的一种切身体验。
战争,有生还,也有死亡。周武王的伐商大军都称得上是无畏的勇士,他们将成为最伟大的胜利者,留名于青史。
被暴雨洗涤过的夜空异常明澈。这时候人们抬起头,发现了夜空中奇异的天象——木星正当中天,尤其显眼。七天之后,武王身边的史官——右史利,将当时亲眼所见的天象铭刻在一尊青铜器上。这就是利簋铭文中的“岁鼎”二字。
除了木星现于中天,在牧野之战前后的真实天象还有月亮落在房宿,太阳在箕、尾二宿之间,日月会合于斗宿,火星在女、虚、危三个星宿之间,太阳与水星同时落在北方七宿,也被史官忠实地记录下来。至于东汉桓谭《新论》称,“甲子,日月如连璧,五星若连珠”,是后人不实的附会。
在那个深信天命和鬼神的遥远年代,这些天象被周人视为上天的启示,成为证明“武王革命”合法性最有力的证据,让神圣的“天命”概念,能够在笔端下描绘出来,真真切切地展现于世人面前,不再那么虚无缥缈。
战争中士兵的情绪和心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周人从天象中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看到了未来。这促使他们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依然面不改色、无所畏惧、勇往直前地杀敌。
时值夜将明而未明,商军严阵以待,飘扬的旌旗在朦胧夜色中依稀可见。周武王下令点燃油脂火把,火光照亮脚下的道路。
东汉的学者王充说,周人点燃火把,是“权掩不备”。凌晨时分,纣王大军有的还在帐篷里睡大觉,有的已经被雨水浸泡了一个晚上,军心涣散,阵脚不稳,周人趁势发起猛烈的攻势。这是周武王为灭纣搞的两个阴谋诡计之一。另一个诡计是吕尚“奸谋惑民”,也就是喂朱砂给小孩子吃,让小孩子浑身赤红,待小孩子长大后,教他说:“殷商要灭亡了。”殷商民众看到小孩子全身上下红彤彤的,以为他是天神,倍加膜拜。所以听到“天神”说殷商要亡国了,就真的认定纣王快完蛋了。
王充治学态度严谨求实,吕尚喂小孩丹砂的事看似荒唐,也并非空穴来风。但周人擅长运用心理战术,来瓦解敌国的民心与士气,却是不争的事实。周人也善于鼓动民心,激励士气。上万个油脂火把映红了牧野的夜空,周武王身披轻甲,左手拿着黄金斧钺,右手举着白旄旌旗,面对满怀期待的数万将士,发表慷慨激昂的阵前演说,这就是著名的《牧誓》。
改变华夏文明的关键一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历数商纣王的罪行
周武王《牧誓》中的第一句话就是:“远矣西土之人!”——我们来自遥远的西方大地!
接着,周武王厉声训话,整肃现场气氛,号召将士举起手中的武器起誓,“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并宣告商纣王的三宗大罪,以鼓舞军心。
第一宗罪,商纣王唯妇人是用,宠幸妲己,荒淫乱政。
殷商时期,妇女地位之高,在古代社会是罕见的。这是因为殷商时期虽已是父系制社会,但它从母系社会过渡而来为时不长,在许多方面保留了母系社会的特点。
殷商王妇直接干预政事,掌控国家的部分权力,主持祭祀典礼,甚至披甲戴胄,挂帅出征,涌现出像妇好那样杰出的女性军事家。她们还拥有自己的专属领地,指导农业耕作,在社会生活中真正起到了半边天的巨大作用。这就是周武王在《牧誓》中指责的“牝鸡无晨”,以及“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但这并非属于周武王个人行为问题,而是殷、周两种文化观念冲突的典型体现。周族崛起于西方,以男权至上的观念来审视殷商妇人干政的政治状况,深为大惑不解。可见,殷周之间的王朝战争,观念上的冲突也是起因之一。西周建立之后,由于礼仪制度的严酷制约,将女性完全排除在政治舞台之外,与殷商相比,妇女的地位是十分低下的。
第二宗罪,商纣王废弃享祭宗庙,不信鬼神。
殷商自武乙之后,随着国家机器的强化,王权的巩固,以贞人、巫觋为代表的神权势力受到重击。殷商晚期的帝乙、帝辛,甚至用上了至尊神灵“天帝”的称号。这就宣告,商王就是帝,是天地之间最权威的人。纣王更是崇尚人本主义,淡化祖先鬼神崇拜。在尊祖崇宗的周人眼中,这简直就是罪大恶极,无法忍受。宗教祭祀和信仰上的冲突,也成了殷周战争的一条导火线。周武王灭商之后,敬天、尚德、尊祖、崇礼,由此发展了华夏文明。
第三宗罪,商纣王昏庸乱政,让小人得志,贤臣被遗弃。
殷商从立国之君成汤开始,就自称“余一人”,不断地强化王权。到了纣王时期,王权逐渐凌驾于家族权、宗教权之上。这与周人重视家庭伦理观念的传统格格不入,成为纣王的一宗不可赦的大罪。所以,周武王说纣王“遗其王父母弟不用”,狠批纣王无视宗族观念,摒弃同宗兄弟。
历数了商纣王的条条罪行,周武王申明军纪:“尔所不勉,其于尔身有戮。”——你们不奋勇杀敌,临阵脱逃的,一律斩首!
最后,周武王端正衣冠,敬告于天,说:商纣王无道,荼毒百姓,欺凌诸侯,骄奢淫逸,毁国灭种。今日我替天行道,伐灭殷商!
随着武王右手一挥,白旄旌旗迎风飘扬。战鼓惊天动地,战马嘶鸣,战车滚滚,碾过泥泞、潮湿的大地。周人高声呐喊,向商军发起猛烈的进攻。伐纣大军锐不可当,走如疾风,声如震霆。
激战牧野
牧野之战,大约在凌晨四时打响,交战地在朝歌城以南二十里。
伐纣大军摆出雁阵形,吕尚带领最勇猛的百夫长,组成一支突击队,身先士卒,冲向商军。周武王和他的虎贲之师,紧随其后。再之后就是三万名步卒、各部联军、“友邦冢君”的部队。
吕尚矫健的雄姿如鹰击长空,疾驰于牧野之上。四万名士卒在他的激励下,无不舍生忘死,勇往直前。
周人贵族在《诗经·大雅·大明》中,如此描绘了当时振奋人心的战场情景:
殷商大军,旌旗如林。英主武王,誓师牧野:
“唯周最强,兴旺发达。上帝俯视,勿生二心。”
牧野无垠,檀木战车,光彩鲜艳,骏马宏盛。
你看吕尚,披坚执锐,长空鹰扬,辅佐武王,
翦灭殷商,讨伐纣王,战至黎明,天下太平。
吕尚无疑是牧野沙场上最亮丽的主角。他的百夫长突击队如同一把利刃,迅速插入商军阵中。摆在商军第一梯队的是强征而来的自由民。被迫离开妻儿,去拥抱死神,他们满腹牢骚,战心全无,遇到吕尚的百夫长突击队,一触即溃。
《荀子·儒效》里说:“鼓之而纣卒易乡。”周人的战鼓一响,纣王大军就崩溃,纷纷掉转矛头,对准驱赶他们上战场的商纣王。参战的巴人部队,英勇无比,他们前歌后舞,以一种极为奇特的形式向前冲杀。商军的第一梯队抵挡不住巴人的进攻,都倒戈向后逃窜。
第一梯队的“雪崩”,导致商军全线瓦解。溃兵不但冲散了恶来、费仲和宗室贵族的第二梯队,而且也波及第三梯队的王宫卫队和纣王侍卫军。
胶鬲的贵族部队就在这当头举行战场起义,引领蜂拥而至的周人大军,杀往朝歌城。所以荀子说,杀死纣王的,不是周人,而是殷人。
周武王亲率虎贲之师,全力围剿溃散的商军第二梯队。恶来的秦族部队成了周武王重点进攻的对象。恶来颇为勇猛,顽强抵抗,但终究不敌周人大军,与费仲一道,沦为周武王的阶下囚。
周武王对战俘的处罚手段非常残忍。周人用手掰开恶来的嘴巴,武王亲自把箭射进恶来的咽喉里去。恶来精忠报国,悲壮地死去,为殷商王朝流尽最后一滴血。他的父亲蜚廉由于在战前奉命到北方去,所以在牧野之战中侥幸脱身。
可见牧野大战之惨烈,绝非东汉桓谭《新论》上轻描淡写的“兵不血刃而定天下”。《尚书·武成》中记载,牧野之战,商军“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杵,指长杆武器,杆是木质的。“血流漂杵”是说杀人极多,血流成河,兵器都漂浮起来了。虽然当时的战场情形没这么夸张,但是战前一夜曾经下过大暴雨,牧野上低洼之处都灌满了雨水,被战殁者的鲜血染红了。兵器漂浮在充满血腥味的积水上,或许这才是“血流漂杵”的真正含义。
解决了商军第二梯队之后,周武王的战车疾驰而过,迅速冲向朝歌城。消灭第三梯队,以及剪除武王革命的终极目标——商纣王,成了牧野大战的压轴戏。
商纣王的结局
周人在倒戈商众的引领下如潮而至,商纣王被迫退守朝歌城中。他生命最后一刻的动向,史书上的记载很混乱。较为流行的说法是,纣王身披珠玉,自焚于鹿台。《史记·周本纪》正义引《周书》云:“甲子夕,纣取天智玉琰五,环身以自焚。”司马迁也是这个说法。
也有说,周武王带一队虎贲士卒,在南单之台(即鹿台)生擒商纣王,将其囚禁于宣室[或鄗(hào)宫,纣王的宫殿],最后亲手杀死了他。临死前,纣王深恨自己没有在羑里杀了周文王,以致招来大祸。
更有史书提到,纣王和他的“多臣”“多隶”顽强抵抗到最后,全部战死。他们的尸体被遗弃在朝歌城门外,殷商百姓对纣王恨之入骨,纷纷跑上去,用脚狠狠地踢,狠狠地踩,“蹈其腹,蹶其肾,践其肺,履其肝”,尽情泄愤。
真相究竟如何?
出土的镇国宝器利簋上的铭文揭开了谜底,“岁鼎克闻,夙有商”。克闻,就是克商报闻于周武王。夙是指日出,当天安阳、朝歌上午七时三十分左右日出。牧野之战前后打了足足四个小时,天亮之后就灭了殷商王朝。所以说傍晚时分(甲子夕)纣王自焚于鹿台,是不实的。
凭着商纣王的孤傲自负、刚愎顽强和嗜战成性,他绝对不肯苟且偷生,也不肯窝囊地死去。夷方远在千里之外,纣王尚能御驾亲征。牧野之战近在眼前,攸关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殷商王朝的存亡,纣王更没有理由不亲自带兵迎战周武王。《古本竹书纪年》中载:“武王亲禽帝受于南单之台,遂分天之明。”就是说天明之时,武王在鹿台生擒了负隅顽抗的商纣王,这与《诗经·大雅·大明》中的“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相吻合,也能够跟青铜器利簋铭文“夙有商”互相印证。
商纣王三十载君王生涯的最终结局,应该是死在堆积着珠宝金玉的鹿台上。安阳殷墟M1567空荡荡的墓室,再也没有等到它的主人。
纣王孔武有力,他的侍卫队“多臣”“多隶”来自非自由民和羌人,都是无惧死神的亡命之徒。周武王的虎贲之士也是大军中的精锐,以硬碰硬,鹿台之役必定是一场殊死搏斗。虽然俘获了商纣王,消灭殷商最后的抵抗力量,但是周武王的虎贲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作为一个完全胜利的征服者,这片大地的新主子,一向理智、沉稳的周武王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周武王杀红了眼,再也没有理性可言。他愤怒地举起黄金斧钺,砍下纣王的头颅,双手顿时沾满了鲜血。
周武王把纣王的头颅挂在太白旌旗上,又冲进纣王的后宫,艳妃妲己和另一个王妇早已自缢而死。也有史书说,是武王亲手绞死妲己二女的。但是周武王的恨意犹未尽,朝着妲己的尸体连射三箭,拿起轻吕利剑又刺了几下,把两具尸体戳成马蜂窝,最后用玄钺砍下妲己的脑袋。
玄钺就是铁斧,未经磨砺,不是那么锐利。用一把钝斧来砍断一个死去女人的脖子,那种疯狂与残忍,真不知道要如何来形容。
周武王之所以连商纣王、妲己的尸首都不放过,应当与史书中记载的“武王羁于王门”有关。“武王羁于王门”可能是周文王被囚禁于羑里之时,身为太子的姬发也被纣王捆绑在朝歌宫门外,加以羞辱。
此恨绵绵,令周武王铭心刻骨,而骤胜之后的肆无忌惮,让一向理智、沉稳的圣君突然失性。
对早已身亡的妇女尚且如此残忍,对那些俘虏就更不必说了。《逸周书·世俘》记载,周武王在牧野举行祭祀,一次就杀掉上百名殷商战俘。
除了屠杀,周武王也变得贪婪起来。战败之前,纣王要焚毁堆积在鹿台上的玉器珠宝,与之同归于尽,但是浓烟把他熏晕了,所以成了俘虏。牧野之战后五天,周武王派了一千人到鹿台去,搜寻尚未被烧尽的珠玉。
象征国祚的九鼎也落入周武王之手,武王命南宫适、作册逸将九鼎运到三巫去,标志着武王革命和改朝换代的最终完成。三巫地名不详,可能是于夹(郏,在洛邑附近)的误写。
商纣王数十载搜刮而来的民膏民脂,都被周武王占为己有。其数量异常可观,《逸周书·世俘》记载:“凡武王俘商,得旧宝玉万四千,佩玉亿有八万。”亿,就是十万,武王所获的玉器将近二十万。“班赐宗彝,作分殷之器物”,之后,周武王又跟贵族们对这些战利品进行分赃。这一点也不奇怪,战争的本质就是掠夺财富。
此时的周武王已全然不是史书中所记载的圣君形象。胜利之后的彷徨与失落,有时也会让人性的丑陋暴露无遗。
斩杀了纣王和妲己,牧野之战也落下帷幕。周武王带着纣王和妲己的头颅,还有数不清的战利品,退出城外,返回军中。而后举行隆重的进城仪式,向全天下宣示,周人的时代来临了。
退隐闾里的殷商旧臣商容混在百姓队伍中,他们一同见证了改朝换代的历史性时刻。看到毕公高来了,殷商百姓都说:“这是我们的新主子!”商容摇摇头:“不是。此君为人严肃,一副急燎燎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吕尚走在周人大军的前头,雄赳赳气昂昂。殷商百姓又说:“这是我们的新主子吧!”商容还是摇摇头:“不是。此君虎踞龙盘,遇到敌军,威武百倍,见到目标,就拼命地往前冲,无视后顾之忧。此君统兵作战,能够当机立断,进退自如。”最后,周武王来了。殷商百姓又说:“这回是我们的新主子吧!”商容回答:“正是。圣人替天下苍生讨伐罪逆,见到恶行不露怒色,见到善行不露喜色,从容淡定,是真的王者!”
这就是殷商遗臣对新王朝执政团队的总体评价。
微子启让人捧着殷商宗庙里的祭祀器物,自己袒露上身,双手反绑,又让人左边牵着一只羊,右边拿着一把茅草,跪着前行,代表殷商王室贵族,向周武王乞降。
微子启的卑贱与屈辱,换来了终身的富贵,子孙世代也封爵长侯。
周武王进城之后,立即下令释放被纣王囚禁的箕子,命闳夭在比干所葬之处堆土为坟,又在商容隐居的里巷前竖立木牌,以表彰他们二人的美德。
为了安抚殷商遗民,周武王册命商纣王之子禄父为殷侯,让成汤的香火得以延续下去。
历史在公元前1046年1月20日出现了个大翻转。周人从殷商王朝西陲的小部落,经过四代人的不懈努力,终于翻身做主人,取代殷商成为天下共主,并建立了一个长达八百年的青铜王朝。而殷商一个泱泱大邦,主死国灭,举族沦为周王朝的附庸。
然而,殷商的故事并没有就此完结。
武王伐纣日程简表
(续表)
注:
殷历建丑(今农历十二月),周历建子(今农历十一月)。“武王乃朝步自周于征伐纣”,殷历为纣王二十九祀十二月癸巳,周历为武王十一年正月癸巳。牧野之战发生在殷历纣王三十祀正月甲子,周历武王十一年二月甲子。
②根据李广宇、何玉囡、张健、张培瑜:《夏商周时期的天象和月相》(“夏商周断代工程丛书”),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7年版。
周武王的两道防火墙
牧野大战,周武王以诈谋奇计取胜,仅仅四个小时就推翻了一个长达六百年的青铜王朝。胜利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周人都觉得恍惚。
周人贵族伐功矜能,甚至吹嘘说:“取殷易,兵不血刃。”周武王却很理智,他知道自己摧毁的只是殷商王朝的头脑,但其筋骨和肌肉受损不大。沉积了六百年的文化底蕴,周人不可能在朝夕之间将其彻底征服。武王伐纣之后,获得的是一大笔极为富饶的王朝遗产。如何管理好这笔遗产,成为周武王的当务之急。
周武王克殷的第二天,清理道路,修缮殷商社稷神坛和纣王的宫殿,并举行祭天与祭祖典礼,命史臣作册逸将商纣王的罪恶祝告皇天上帝。根据作册逸的祭辞,商纣王有三宗罪:“殄废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也就是不遵祖训、不信鬼神、不爱百姓。此后,尊宗敬祖、崇信神鬼、仁政爱民成为周文化的核心内容。
商纣王天命尽失,理应由周武王来接手,因而在隆重的祭礼上,武王大言不惭地宣称:“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祭天与祭祖的目的,就是要宣示武王伐纣是顺天命、应天时,以彰显取代殷商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对新征服的殷商王畿地区和民众,周武王实行了安抚和怀柔的宽松政策,让纣王之子禄父领属殷商遗民,“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将缴获而来的商纣王部分财富释放出来,给殷商旧贵族和民众一定的实惠,另外还祭成汤之庙、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解箕子之囚,以笼络人心。
周武王忌惮殷商大族的势力,为了避免战火继续蔓延,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立武庚禄父为殷侯,优待殷商遗民。毕竟还有数百个臣服于殷商的方国、部落,等待着周武王去征服。
为了防止殷商遗民作乱或复辟,在安抚怀柔的同时,周武王还设置了两道防火墙,对禄父和殷商旧贵族进行严密的监视。
禄父,在出土的太保簋铭文中被称为禄子耿,清华简《系年》中又作禄子圣,谥号武庚,所以史称武庚禄父。武庚禄父的封地在商邑,也就是大邑商或安阳殷都。商邑的殷商遗民有三类人,以禄子圣、微子启、箕子为首的殷商王室及他们的侍从、奴仆、卫队等,殷商旧贵族及官僚人员,普通商族民众。武庚禄父为殷商宗族的族长,享有宗庙祭祀大权。
在武庚禄父的身边,周武王安插了“三监”——三个武官,对他进行零距离监督,这是防止殷商遗民闹事的第一道防火墙。三监是哪三个人?史传文献说,周武王将殷商王畿地区分为三部分:邶(bèi)、鄘(yōng)、卫。邶是武庚禄父的封地,鄘是管叔鲜的封地,卫是蔡叔度的封地,三监就是指武庚禄父、管叔鲜、蔡叔度三人。但是邶、鄘、卫在哪里?世人纷纷扰扰,争吵了千余年。结果清华简一出土,真相大白,世人全错了,邶、鄘、卫是后来卫国的地名,武庚禄父、管叔鲜、蔡叔度都不是三监。三监另有其人,只是名字失传。
《太保簋铭文》
第二道防火墙,周武王分封功臣子弟时,让两个自家兄弟驻守在安阳殷都不远处的战略要地,一旦殷商遗民作乱,可迅速出兵扑灭。一个是周武王的三弟管叔鲜,封地在管或阑(今郑州,或说今河南淇县一带);另一个是周武王的五弟蔡叔度,封地在管西北的祭城(今荥阳西北)。周武王命其弟管叔鲜、蔡叔度为禄父的辅相,以辅佐之名行监视之实。
安顿好武庚禄父之后,周武王继续挥师,讨伐殷商王畿之外的方国。这些军事行动包括吕尚剿灭勤王救驾的殷商旧臣方来,吕他攻伐今河南巩义东南的越、戏、方,侯来讨伐陈,百唶率虎贲锐卒攻伐卫,陈本伐磨,新荒伐蜀,百韦伐宣、厉。
新荒攻打的蜀,也不是成都平原的三星堆古国,仍应是今汉中城固、洋县一带的蜀人。蜀人本是追随武王伐纣的各部联军之一,纣死之后,殷商贵族霍侯逃亡蜀国。新荒伐蜀,可能就是为了追打霍侯。
百韦所伐的厉,在今河南、安徽交界处的鹿邑一带。鹿邑太清宫曾发现一座西周初期的“长子口”墓,但出土的大量青铜礼器,具有浓郁的殷商晚期风格。长子,也见于殷墟卜辞,当为臣服殷商的方国厉。
百韦伐厉告捷,是在周武王十二年四月初四,牧野之战后的第四十一天。这是周武王踏上归程之前的最后一次军事行动。据《逸周书·世俘》记载,周武王伐商,灭国九十九个,斩首亿有七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人,俘虏三亿万有二百三十人,六百五十二个邦国臣服。十万为亿,周武王共灭、服751国,杀、俘48.7万人,这与甲骨卜辞与青铜器铭文中记载的方国、部落约790个相近。
厉国降服之后,周武王回到镐京,再也没有去过东方。
武庚之乱
克商后的第四年(公元前1043年)的十二月,周武王驾崩,享年54岁。太子姬诵继位,他就是周成王。史书上称,周成王当时年仅十三岁,由谙熟权谋的周公旦辅政。主弱臣强,使得这个诞生仅仅三四年的青铜王朝面临着严重的危机。
危机开始于周公旦摄政当国,专制擅权,甚至有史书说周公旦自立为王,乾纲独断,把周成王架空。远离镐京千里之外的商邑城中,正酝酿着一个惊天逆谋,终于形成了一场大风暴——“武庚之乱”。
武庚之乱又称三监之乱,或管蔡之乱。根据司马迁的记载,管叔鲜、蔡叔度是这场大暴乱的主谋,他们怀疑周公旦有异心,所以挑唆武庚一道起兵造反。然而,南宋的理学家朱熹却不认可这种说法:“商之遗民及与纣同事之臣,一旦见故主遭人杀戮,宗社为墟,宁不动心!兹固畔心之所由生也。”朱熹将武庚之乱归咎于殷商遗民看到故国家园变成一片废墟,不甘心沦为周王朝的“二等公民”,叛逆之心早已产生。一些殷商顽民,主要是“世受皇恩”的殷商旧贵族,武王伐纣让他们丧失了大量的财富和既得利益,因而感怀旧主子纣王的恩德,成为武庚之乱的始作俑者。
朱熹用了几句看似荒唐,却又十分贴切的话来诠释武庚之乱的缘由:
这是周公之过,无可疑者。然当初周公使管蔡者,想见那时好在,必不疑他。后来有这样事,管、蔡必是被武庚与商之顽民,每日将酒去灌啗它,乘醉以语言离间之曰:“你是兄,却出来在此;周公是弟,反执大权以临天下!”管、蔡呆,想被这几个唆动了,所以流言说:“公将不利于孺子!”这都是武庚与商之顽民教他,使得管、蔡如此。
按照朱熹的看法,武庚利用了周王朝统治阶层的内讧与不和,挑唆管、蔡竖起叛旗。所以,武庚之乱实质上是殷商遗民的一次复国运动。周公旦大权在握后,居于高位,疏忽了王室贵族之间的沟通,欠缺世人一个摄政当国的合理解释。结果管、蔡等兄弟对周公旦起疑心,形成了大气候下的小气候。
武庚之乱另一个深层次原因是武王伐纣的胜利来得太迅速,从而轻忽了对殷商王朝的全面军事征服与社会改造。纣王虽死去,但构成殷商王朝的社会主体还在,必须再来一次革命。
在这场风暴中,秦族首领蜚廉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蜚廉因奉命出使北方,成了牧野大战的漏网之鱼。蜚廉有两个儿子,长子恶来,居朝歌,随伺商纣王,被周人野蛮地杀死,次子季胜。纣王死后,蜚廉逃窜至东方的商奄氏(今山东曲阜境内),煽动东夷部落起兵反周。
正如朱熹所说的那样:“武庚是纣子,岂有父为人所杀,而其子安然视之不报仇者?”
商纣王的头颅滴淋着鲜血,在周武王的太白旗杆上晃来晃去,这撕心裂肺的一幕永远令武庚难以忘怀。
武庚深抱亡国之恨、杀父之仇,内受殷商顽民的拥戴,外有蜚廉与东夷部落的支持,既有反叛之心也有反叛之胆,更有反叛之力。于是武庚杀死周武王设置的三监,宣布叛乱,并挑唆管、蔡、霍三兄弟出兵反周。
就这样,在大、小气候的合力作用下,一场席卷中原地区、声势浩大的叛乱终于发生。叛乱主力有三支,分别是:武庚的殷商顽民,东夷八个部落(也有说熊、嬴族等东夷十七国),管、蔡、霍的地方部队。叛火从山西临汾盆地的霍山,燃烧到太行山脉东麓的豫北山地、黄河南岸的豫中平原,再到山东海岱地区、江淮一带,战线长达一千四百多里,战祸殃及黄河中下游的所有地区。
周武王打下的半壁江山几乎沦陷,周王朝摇摇欲坠。
武庚之乱,周公旦也负有一定的责任,所以他勇挑重任,与周成王共克时艰,发起了气势磅礴的东征战争。东征战争为期三年,《尚书大传》用三句话来概述:“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
一年救乱,周成王元年(公元前1042年),先芟平管、蔡、霍之乱,管叔鲜被诛杀,蔡叔度被流放,霍叔处被废为庶民。
二年克殷,周成王二年(公元前1041年),周公旦辅佐成王,王师攻克商邑,除掉反贼之首武庚禄父。
三年践奄,周成王三年(公元前1040年),周公旦在吕尚的协助下,直捣蜚廉的老巢商奄,杀死蜚廉。既而驱虎、豹、犀、象,征服东夷、丰伯(今山东青州市)、薄姑(今山东博兴)等五十余国,彻底平息了这场大暴乱。
蜚廉死后,他的族人被强行西迁至遥远而又荒凉的邾圉(今甘肃甘谷县西南),让他们去守边,抵御奴徂之戎。这一支被流放的部落就是后世秦人的先祖。
殷商的最后鸣叫
东征大捷之后,周公旦于周成王三年的某月戊辰日在宗庙中举行饮至典礼,以庆贺胜利。
十年之前,周公旦跟周武王一道兴师伐耆,报了周文王之仇。灭耆之后,周公旦为东道主,在镐京文王太室宴请召公,举行饮至典礼。当时十几个兄弟饮酒作诗,其乐融融,周人上下一心,这才有了伐纣灭商的千古盛举。时过境迁,兄弟发生了阋墙之争,被殷商顽民所利用,掀起惊涛骇浪,差点儿颠覆了周王朝。不知道戊辰日饮至贺捷之时,周公旦会有如何的感想?
三年东征,是第二次讨伐殷商的战争。战争结束之后,周成王、周公旦吸取武庚之乱的教训,将殷商遗民分散各地,使他们无法凝聚成一个拳头。其中迁往洛邑的是殷商豪族,在西周文献中被称为“庶殷”“殷献民”“商王士”“殷多士”“殷士”等。
一些殷商大宗族被割裂成小宗族,散居到各诸侯国中去。微子启的族人可能是武庚之乱的支持者,他们被分割为三部分,一部分跟随微子启受封于宋,一部分被迁徙至周原,成为西周时期的微史家族,还有一部分迁至遥远的北方,被安顿在召公奭的封地燕国内。
对殷商另一豪族——举族的处罚更为严重,他们至少被分割为五部分,散居燕国、关中、甘肃灵台、鲁国、宋国等地。
殷商王畿地区则成了周武王幼弟康叔封的领地,周成王将他分封于康丘(今河南浚县、淇县之间),负责管辖殷王畿地区的殷商遗民。
一度繁华的安阳殷都在东征战争中遭受到严重的破坏。周公旦平定武庚之乱后,“虚殷国,而天下不称戾焉”,对安阳殷都进行有组织的大规模破坏,使之残破不堪,沦为废墟。小屯殷墟发掘出柱烬、铜柱烧熔后的残余铜珠、基址上的红烧土,可见纵火焚烧是周人对殷都的破坏手段之一。
除了焚毁殷都宫殿,周人还大肆盗掘殷商王陵。小屯殷墟王陵区出现的一些早期盗坑,年代约在商末周初,就是周人对武庚叛乱的一种惩罚行为。
经过周人的大肆破坏,西周初期的安阳殷墟已沦为普通聚落,往日的光芒至此黯淡下去。殷墟之名,最早出现于《左传·定公四年》,这是殷商王朝灭亡之后540年。
武庚之乱过后,箕子曾经前往镐京,途经殷墟时,所见之处满目疮痍,辉煌的宫殿已被夷为平地,成了自由民的耕田,庄稼茁壮成长。往事不堪回首,箕子伤心欲绝,眼泪却流不得,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箕子见景触情,只好吟诗一首,以抒胸中无穷无尽的忧伤:“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麦穗吐出尖突突的麦芒,
禾苗长出绿油油的枝叶,
恨那个光鲜明亮的小子,
不肯跟我相好!
这是“玄鸟传人”发出的最后一声鸣叫。
自契开始,殷商民族历经千年之久,建立了一个长达六百年的青铜王朝。铿锵悦耳的青铜器,是殷商文明的象征,也是中华文明社会的起始点,传承着数千年的辉煌历史。西周建立以后,全盘接收了殷商的青铜礼器。除了青铜器,殷商的制度、礼乐、宗教、文字、法律、科技等,也几乎被西周全面接受。正是由于继承了先进而且辉煌的殷商文明,所以西周在建国之初就是一个制度完备的王朝,成为中国历史上礼乐昌明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