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俨在登基的第二年改元,年号“乾符”。
乾符原本指帝王受命于天的吉祥征兆,现在被李俨当作自己的年号,显然是要讨个吉利,只是王朝到了末年,吉利是自己争取出来的,而不是讨出来的。
十三岁的李俨哪里懂得这些,他知道,田令孜懂得多,信任他准没错。李俨和田令孜的感情有些年头了,那时李俨还是普王,田令孜还是皇宫小马房管理宦官,从那时起,两人就很投缘。
李俨登基后,擢升田令孜为宫廷机要室主任宦官(知枢密),不久又让田令孜当上了右神策军中尉。李俨对田令孜信任有加,国家大事都委托给了田令孜,并且在田令孜的头上又加了一个头衔——干爹!
自此,田干爹风生水起,身价陡增,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五品以上官员任命,有时甚至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命,田令孜都能自己做主了。
每次晋见李俨,田令孜事前准备两盘糖果。二人坐定,一边饮酒,一边吃糖,东拉西扯,谈笑风生,许久之后,田令孜才起身告退,李俨小朋友依然恋恋不舍,与老友田令孜相约下次再见。
就差起身一起唱《难忘今宵》了。
好的传统代代相传,不好的传统也容易代代相传。
十三岁的李俨跟他的父亲李漼一样,也是一个喜欢滥发赏赐的主。他喜欢跟宫里的差役工匠混在一起,对乐师、演员的赏赐,动辄以万计数。
王朝后期,家底已经薄了,时间不长,宫库枯竭,赏赐快发不出来了。
干爹田令孜给李俨支了一招:搜刮长安东西两市商店和旅客的所有的财宝货物,全部送到宫库!
涸泽而渔!
不过呢,虽然这个记载来自《资治通鉴》,我还是表示怀疑,我认为但凡神智正常的皇帝不会干这种事,真相很有可能是这样的——田令孜建议李俨加收税率较高的商品税,以此来补充宫库。
我认为这样的解释是相对合理的,如果按照《资治通鉴》原文,恐怕当时长安就乱了,东西两市商店的商品全部充公,商户就没法活了。
总而言之,李俨和李漼这对父子皇帝,一蟹不如一蟹,国政越来越乱,百姓越来越苦,王朝倒计时的钟声越来越响了。
尽管李漼、李俨父子成天忙于享乐,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一点事不做,事实上他们还是想做一点事的。
在朝政混乱之际,还是有一些有识之士。
翰林学士卢携便是其中的一位,他给李俨上了一道关于关东旱情的奏疏。奏疏中,卢携详细写到旱情的严重以及百姓的苦难,奏疏最后,卢携建议皇帝敕令各州县政府,对于人民所欠捐税一律赦免,停止征收,同时打开义仓,赈济灾民。
李俨看过之后,下诏批准,然而有关单位并不执行,诏书居然变成了废纸一张。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旱灾之后还有蝗灾。
一望无际、漫天遍野的蝗虫从东到西,遮天蔽日,所过之地,树叶和田地里的庄稼都被吃光,只剩下赤地千里。
灾情如此严重,京兆尹杨知至的奏报是这样的:蝗虫飞到京畿之地,不吃庄稼,都抱着荆棘而死。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还有如此懂事的蝗虫,不吃庄稼,感念皇恩,然后冲向荆棘集体自杀。
宰相们纷纷附和,向皇帝李俨表示热烈祝贺。
当宰相们都不向皇帝说实话时,这个王朝已经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当百姓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界,离揭竿而起还会远吗?
乾符元年,濮州(今山东省甄城县)人王仙芝聚集数千饥民在长垣起义。
数千饥民为了吃饱饭聚集到一起,拿起武器便成了起义军。在他们的面前是各州县数量很少的军队,太平日子过久了,州县军队士兵早已不会打仗,遇到人多势众的起义军几乎一触即溃。
半年后,王仙芝与同伴尚君长一起攻陷濮州、曹州,此时起义军已经有数万人规模。天平节度使薛崇派军迎战,很快也被击溃。
王仙芝这边形势大好,紧接着一个重要人物登场,这个人可谓大唐王朝掘墓人。
此人便是冤句人黄巢。
黄巢与王仙芝一样,年轻时都贩卖过私盐,属于时代的弄潮儿。
黄巢与王仙芝又不一样,黄巢读过的书比王仙芝多。
黄巢精通骑马射箭,为人行侠仗义,儒家经典也粗略读过,为追求功名,黄巢曾经屡次参加“进士科”考试,可惜屡次落第,未能如愿。
失落的黄巢在又一次赶考失利后写下了《不第后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满城尽带黄金甲”,写得好有霸气。
菊花可谓黄巢的最爱,黄巢还写过一首《题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科举梦碎,自诩满腹经纶的黄巢没有了用武之地,虽然贩卖私盐回报丰厚,黄巢还是感觉内心空荡荡的。
如今王仙芝举起大旗,黄巢看到了机会,时势造英雄,该趁时势成就一番英雄大业了。
黄巢揭竿而起,呼应王仙芝,附近缴不出赋税或失去土地的贫苦百姓纷纷向他归附,仅仅几个月的时间,黄巢的部众也有数万人了。
各地民变的情报汇总到了长安,朝廷方面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李俨下诏,命淮南、忠武、宣武、义成、天平五个战区节度使会同五个战区监军宦官,积极讨伐变民军队,能消灭消灭,能招安招安。
李俨的诏书一下,立马有人看出了其中的问题,五个战区联手听上去很美,但谁听谁的呢?谁来统一指挥?
平卢节度使宋威给李俨上疏,建议由专人负责,集中力量讨伐变民军队。
李俨准奏,任命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另拨付禁军三千人、骑兵五百人,黄河以南各战区派出的讨伐变民的作战司令(都头),一律听宋威指挥。
在这里做一下说明,一般而言,起义是有褒义色彩的,统治阶级是不会把这个词用到农民身上的,在朝廷眼里,所谓的农民起义,无非就是变民、流民暴动。
看看宋威的头衔,“招讨草贼使”,草贼。
之前有过一个历史剧,里面有个宦官惊慌失措地向皇帝汇报:“不好了,大泽乡农民起义了!”
历朝历代,如果哪个宦官这么报信,结局基本上都是——拉出去砍了!
用词,也是有阶级属性的!
乾符三年七月,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宋威与王仙芝大战于沂州城下,这一仗宋威大获全胜,王仙芝仅以身免。
急于邀功的宋威既没有抓住活的王仙芝,也没有见到王仙芝的尸体,但宋威推测,王仙芝大约应该可能已经死于乱军之中。
宋威马上向皇帝李俨奏报:王仙芝已被诛杀。
宋威接下来命令,各战区特遣兵团解散,返回各自防区,自己则带着本部人马回到平卢战区,这仗总算打完了!
李俨得到消息,喜不自胜,文武百官纷纷进宫向李俨祝贺,大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三天后,州县加急奏报:王仙芝仍在人世,劫掠财产,攻打城池,跟从前一样!
闹了半天,宋威报的是假新闻啊!
得,从头再来吧,李俨再次下诏征调各战区人马,刚刚回防的士兵恼怒不已,恨不能立刻哗变。
朝廷的兵马还在征调之中,王仙芝再次出动,攻陷汝州,生擒汝州刺史王镣。王镣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当朝宰相王铎的堂弟。
在接下来王仙芝与朝廷的和谈中,王镣将扮演重要角色。
王仙芝又挥军攻打蕲州,担任蕲州刺史的人叫裴偓。裴偓是宰相王铎做总考官时录取的进士,从这里论,王铎与裴偓有师生之谊,王铎是裴偓的座主。
王铎的堂弟王镣正在王仙芝军中,自然知道裴偓与王铎的这层关系,王镣便替王仙芝写信给裴偓,信中表达了王仙芝的迫不得已,以及在适当时候愿意向朝廷归顺的愿望。
裴偓一看和谈有望,马上回信约定双方停战,自己奏请皇帝招安,委任王仙芝一个官职。王镣不敢怠慢,马上做王仙芝的思想工作,最终王仙芝也接受了这个条件。
裴偓打开城门,邀请王仙芝、黄巢等三十多位起义军高层进城,盛情款待,并摆出大量金银,一并送给了王仙芝和他的战友们。
裴偓的奏疏送到长安,宰相们发生了分歧,有人主张继续围剿,有人主张即刻招安,最终在王铎的坚持下,朝廷同意招安,任命王仙芝为左神策军大营管理官兼监察御史。
王仙芝的委任状很快到了蕲州,和平似乎就在眼前。
王仙芝得到了梦想中的官职,非常高兴,王镣和裴偓也向王仙芝祝贺,双方对此次和谈达成的成果都很满意。沉浸在和谈成功喜悦中的三人,没有注意到黄巢越来越沉重的脸。
黄巢腾地站了起来:“开始的时候大家一起立誓,除暴安良,横行天下,现在你自己弄了个官职要去左神策军报到,我们这五千多将士又往哪里投奔!”
黄巢向王仙芝扑了过去,向其头部猛击,王仙芝猝不及防,头部受伤。两个头领打了起来,下面的士兵也乱了套了,王仙芝慌了,如此发展下去,自己恐怕过不了今天这一关了。
王仙芝大喝一声,宣布绝不接受招安,永远和兄弟们一条心。
王仙芝和黄巢纵兵在蕲州城内劫掠,城内居民半数被杀,半数被劫掠而去。和谈未成的裴偓逃亡鄂州,前来送委任状的钦差宦官则逃亡襄州,被困王仙芝军中的王镣依然未能脱身,只能跟着王仙芝的队伍继续奔走。
劫掠完毕,王仙芝和黄巢也彻底掰了。原本合军一处的五千多人马,三千多人跟随王仙芝,两千多人跟随黄巢,从此各奔前程。
被招安拨动心弦的王仙芝依然与朝廷藕断丝连,诸道行营招讨草贼副使、总监军宦官杨复光,又派出和谈代表与王仙芝商谈,王仙芝又动心了。为了表示诚意,王仙芝派自己的副手尚君长去晋见杨复光,商谈正式投降。
王仙芝又一次看到了希望,却又一次失望了。
就在前去晋见杨复光的路上,尚君长一行居然被劫持了!
劫持尚君长的是招讨草贼使宋威,宋威向皇帝李俨奏报:与尚君长在颍州会战,将之生擒,押送京师献俘!
这边宋威献俘邀功,那边杨复光紧急上疏说明:尚君长等人已经归降,并不是宋威的俘虏。
被宋威和杨复光搞晕的李俨弄不清真相,下令侍御史归仁绍调查,查来查去,依然没能查出真相。
最终,和谈代表尚君长被当成俘虏押解狗脊岭,斩首!
王仙芝的希望又破灭了。
两次和谈失败,对王仙芝打击是致命的。
身为起义军领袖,如果一门心思带着大家打天下,那么人心齐泰山移,如果你身为领袖,天天想着跟朝廷和谈,然后自己去神策军报到,底下的兄弟会怎么想?还会跟你齐心协力共同对外吗?
和谈失败两个月后,王仙芝再次与朝廷军队激战。
这一次率军与王仙芝激战的不再是宋威,而是新任招讨草贼使曾元裕,宋威因讨贼不利被免职了。
这一战发生在黄梅,原本应该是普通一战,结果却成了王仙芝的最后一战。这一战,王仙芝军心涣散,阵亡五万余人,王仙芝也死于乱军之中,人头被呈献长安,党羽部众星散而去。
王仙芝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起义的大旗交到了黄巢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