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大战青史扬名
众叛亲离桓谭出京
曙色未明,刘秀等十三骑快马加鞭,往东先赶到郾县,随后又赶到定陵县。两县驻扎着数千汉军。刘秀原想把两城的汉军集中起来,以解昆阳之危,可是这些汉军成分复杂,来自各路绿林群雄,有的贪图已经得到的财货,留守城中不想驰援;有的听说官军无比强大,心生畏惧。刘秀只好晓之以利,动之以情,劝诱说道:“各位,我已得知官军携有数百辆天下珍宝,价值连城,都是出自皇宫府库,比起诸位已经分得的那些战利品,利益多出万倍。如果咱们能够击破敌军,大功告成,人人都有珍宝可分,一辈子都享用不完。可是如果被官军击败,大家连头颅都保不住,哪里还有什么财物可得?”众将觉得刘秀说得有理,这才同意前往救援。
刘秀又分派使者前往两百多里外的宛城,把大新大军已至昆阳的消息通知刘縯,要他抓时机进攻宛城。
刘縯接到消息,果然指挥各路群雄日夜攻城。宛城已经被围数月,城中早就缺粮,很快就被汉军攻破。只是昆阳守城的汉军和王邑的官军都没有得到消息。
昆阳城外,大新的数百座军营连绵不绝,包围圈重重叠叠,大约有数十层之多。汉军十三骑夜闯大新军营时,已经惊动了主帅王邑等人。当天晚上,位于昆阳城北的大营灯火通明,王邑紧急召集众将来到营帐中,众将对刘秀闯营的行动不明所以,纷纷加以猜测。
王邑说道:“看来反贼见昆阳城陷入我百万大军重重包围中,一定是一些贼首因为害怕而外逃了。”
严尤皱了皱眉头,分析说:“大司空,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很可能是派人出城去搬请援兵。”
王邑冷笑道:“昆阳附近的县城能有多少贼兵?郾城、定陵两县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而已。如果围攻宛城的贼酋刘縯带兵前来最好,一则宛城的危情可解,二则咱们正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汉军来个迎头痛击!”众将纷纷叫好,只有严尤等少数将领心存担忧。
次日一早,王邑亲自来到昆阳城前视察,命令精通兵法的随军能人献出攻城的方法。其中一位能人提出建议,说是可以打造一座高达十余丈的战车,在车上架起云梯,号称“云车”,用来攻城,另一位能人声称擅长挖掘之术。王邑命令两人打造云车,同时测算地形方位,派遣兵士挖掘从地下通往城中的地道。
巨大的云车很快被打造出来了,耸立在城外,竟比昆阳城墙还高出一大截。王邑率领众将帅登上云车,俯瞰昆阳城中,汉军的动静尽收眼底。王邑非常得意,下令士兵用弓弩射击城内守军。只听得战鼓擂动,数百支飞箭如雨点般射向城中,汉军只得把民房的门窗拆下,顶在背上遮挡箭雨,才敢出门汲水。
王邑大为高兴,又下令用棚车撞击城门。棚车装着粗壮的树木冲向城门,把昆阳城门撞得咚咚直响,守城的汉军听得心惊胆战。王凤和王常等将领见情况万分危急,偷偷登上城楼,望着新军高耸的云车如高楼般,仿佛就在眼前。放眼远眺,官军的各色军旗遮蔽了原野,远处战马奔腾,尘埃四起,战鼓咚咚,声震如雷,更有虎啸狼嚎,象鸣狮吼,众将不禁面容失色。忽然云车上千弩齐发,箭矢如雨点般射将过来,众将吓得急忙躲进了城楼。
此时刘秀出城请援,守城众将不知道十三骑是否冲出重围,更不知道援军是否敢来救援,王凤等将领没有了主意,心中极为害怕。
有将领小声说道:“我等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也不知刘将军昨夜闯出敌营没有?唉,即使搬来救兵,我看也无法及时赶回解得眼下之危了。”
更有一些将领担心刘秀出城后不再回来,说道:“眼见得昆阳城孤立无援,刘将军即便找到了援军,也不敢前来相救,看来咱们只有死路一条了……”众将领不禁伤心落泪。
王常却对刘秀十分信任,对众人说道:“各位将军,敌军重兵围城,我等除了坚守城池等待援兵,别无他路。我王常相信刘将军不会失信于咱们。”
王凤却说道:“就算是搬来几千救兵,也完全无济于事。咱们不如请求投降,也许还保得住一条性命。”诸将纷纷赞同王凤的意见,准备向新军投降。王常阻拦了一阵,却无人听从。
黄昏时分,汉军死伤越来越多,昆阳城门也险些被棚车撞破,刘秀的援兵仍然没有到达。
高耸的云车上,王邑正在指挥官军加紧攻打,突然看到昆阳城楼上飘起了一面白旗,王邑下令暂停进攻。
昆阳城楼上,王凤探出头来,挥着白旗大声请求投降。
王邑瞧得哈哈大笑,对严尤得意地说道:“严将军,且看今日局势,该当如何?”
严尤不露声色,说道:“不战而使敌军归服,为兵家至高战法。现在反贼求降,在下认为正好可以允许他们投降,然后大军可火速解救宛城之围。”
王邑笑道:“将军此话差矣!你当初认为昆阳城坚难破,现在又同意这些蟊贼投降。将军是真的不知兵法,还是内心胆怯了?眼看成功就在漏刻之间,岂能再给反贼留下生机?”
严尤争辩说道:“兵书说:‘归师勿遏,围城为之阙。’这是说退走的敌军不要阻拦,围攻城邑要给敌人留下退走的缺口。朝廷大军可以不接受投降,但应当按照兵书所说,让开一条缺口放他们逃走,即可迅速收复昆阳。如果这些反贼逃到宛城,围攻宛城的贼军听说咱们大军即将赶到,一定会闻风而逃,这样一来又可解宛城的燃眉之急。”
大司徒王寻见严尤当着众将,事事和主帅王邑意见相左,想讨好王邑,连忙说道:“大司空,此时反贼走投无路,举旗投降,谅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咱们可以不理睬他们,继续猛攻。一旦攻下昆阳,我等屠城而进,杀光全城的反贼,这样才能使其胆寒!”
严尤见王邑和王寻不通兵法,坚持一味强攻,只得摇了摇头,不再说话。王邑、王寻认为昆阳城破,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不再和其他将领协商计谋,每天加紧督战。尽管新军号称有百万之众,但昆阳城坚地险,大部队无法展开行动,参加攻城的不到十万人,其余将士无法参战,只好待在营帐中静观战事,等待命令。
王凤等人求降不成,以为必死无疑,竟失声痛哭起来。王常劝道:“各位将军,反正官军不让咱们活下来,大家已经是死路一条,与其束手就缚死于刑场,不如轰轰烈烈地大干一番,拼死护城,等刘将军援兵一到,咱们就来个里应外合,再冲出重围!”王凤等众将这才重新打起精神,揩干眼泪,悲壮地走上城楼,指挥兵士拼死护城。
两三天过去了,一边是加紧围攻,一边是拼死护城,城池一直没有被攻下。此时宛城被围已经数月,严尤心急如焚,而主帅王邑自恃以前讨伐翟义时建立的功绩,又是皇族宗室,听不进其他人的建议,严尤只是叹息不已。
盛夏,骄阳似火,新军白天攻城,晚上回营休整,只留下少数军队佯攻骚扰。
六月的一天晚上,星空晴朗,一颗流星忽然划过天际,隐隐坠落于新军大营间。
第二天为己卯日。上午,昆阳的天空中忽然涌出一团巨大的黑云,如崩乱的山岳般缓缓降下,压在新军军营上空。官军大惊,纷纷走出营帐观看天象奇景,攻城的士兵也停止了进攻。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巨大的云气竟将百万官军笼罩起来。新军将士目睹自然奇观,心中极为震慑。
云气继续下坠,直到离地面不到一尺许,才渐渐地散去。
新军中,有不少奇人异士,对天象异常深感震惊,纷纷前往大营禀告王邑,说这云气为不祥之兆。王邑大怒,吼道:“现在朝廷大军正在加紧进攻,昆阳城指日可破,你们怎可用这些异端邪说乱我军心?”
众术士又来到严尤的营帐中,惊慌地对严尤说道:“严将军,大势不好了!我等观察到天垂异象:昨晚流星坠于营中,今天云气又坠于军前,这是大凶之兆呀。”严尤要他们详细解说。一位中年术士说道:“严将军,据《占书》记载:‘营头之所坠,其下履军杀将,血流三千里。’刚才发生的奇怪之景,正和《占书》所载相合,是极凶之兆,官军将有大难临头!”
严尤听罢,对众术士说道:“你们的星相学说都没有什么道理,不过是偶然的自然现象罢了。咱们官军如果有什么危难,都是大司空一手造成的。他独揽军机大事,不要其他将领参与。我等多说无益,反而会招来犯上的嫌疑。”
一位年长的术士嚷道:“既然如此,咱们留在军中无益,不如先走一步了!”众异士一声“扯呼”,纷纷溜出军营,四处走散,不知所终。
这时,有将士来报,说是地道已经快挖进城中的地下了。王邑大喜,急忙催促官军加紧攻城,昆阳城危急万分。
眼看着城将被破,忽然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呐喊声,王常和王凤等将领登上昆阳南城楼上,遥遥望见新军营中一片混乱,上千的战马奔腾着冲进新军营垒,冲在最前面的骑士高举着一面大大的“汉”字军旗。王常激动得热泪盈眶,哽咽着说道:“救星到了!咱们的救星刘将军到了!咱们有救了!”王凤与众将士看清确实是援兵到来,激动得拥抱着,欢呼雀跃起来。
从东南方向杀奔而来的人马,果然是刘秀带来的数千救兵。刘秀好不容易说服了众将,昼夜兼程,火速赶到昆阳。刘秀率领千余骑兵先行到达,并在靠近新军的四五里处扎下了营寨,等待后面的数千步兵到来。这时,刘秀远远望见昆阳城危在旦夕,不等步兵到达,先率领千余骑兵冲进敌阵。官军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乱了阵脚。
王邑得知数千汉军的援兵赶到,决定亲自迎战,传令各营都稳住阵脚,不得妄动。王邑和王寻率领万余人马,来到城东南摆出了决战的阵势,准备和汉兵接战。
刘秀性格温和仁厚,不惯杀伐,这时却不知从哪里来的胆气,身先士卒,神勇无比,亲自纵骑于重重敌阵,挥刀斩首数十。李轶紧跟在后面,欣喜地说道:“想不到文叔兄以前遇到小敌都有些怯阵,现在面临强敌却如此神勇,真是十分奇怪。”几个援将见刘秀又冲到前头了,叫道:“咱们快去协助刘将军!”
刘秀见新军主帅王邑带着上万人马亲自压阵,便率领汉军骑士旋风般地冲上前去,王邑、王寻的兵士抵挡不住骑兵的攻击,纷纷向后退去。汉军各部乘机追击,成百上千新军被斩首。
汉军连连获胜后,继续向前冲锋。
王邑手持宝剑在新军后面督战,官军像潮水一般涌上前去,前面的被杀死了,后面的官军又涌了上去。刘秀心知官军人数众多,一旦各营全部出动,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刘秀智从心来,让汉军高声呼喊道:“宛城已破,尔等匹夫,能奈我何?”以此震慑官军的士气。
刘秀又故意派出一骑使者,于双方激战之间忽然飞驰而出,急急向昆阳城门冲去,吸引了大批官军层层阻拦。汉军骑使左冲右突,始终难以冲过阻拦,忙乱中从怀里落下一封书信,来不及捡回就退了回来。
官军拾到书信,立即传交王邑、王寻。王邑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草草几个隶字:“宛城被我汉军攻下,已经赶来援救。”王邑大惊,心想:幸好没有让守城的汉军见到此信。
刘秀等人又在阵中放声高叫:“汉军已经攻拔宛城,汉军必胜!”汉军将士一起跟着吼叫,把攻占宛城的消息传给新军。官军士气果然消沉下来,王邑和王寻闷闷不乐,严尤除了兀自叹息,别无他法。
双方激战多时,新军人马太多,汉军始终无法冲破敌阵,夜幕快要降临,刘秀鸣金收兵,回到自己的营寨。这时,数千步兵增援部队已经赶到,刘秀胆气更壮,立即组织三千余人的敢死队,乘着夜色绕到昆阳城西。汉军敢死队悄悄度过了昆水,忽然向新军大营发起冲锋,见着营帐就点火焚烧,遇到官军就砍杀,敢死队无不以一当百,驰骋纵横,如入无人之境。
由于王邑先有敕令不准擅自出营,官军不敢互相营救,一时间鬼哭狼嚎,乱成一团。
几百座军营被汉军的精锐骑乘冲得七零八落,大批官军光着膀子,乘着夜色乱跑乱叫。
夜晚渐渐过去,东方晨曦初现,汉兵乘胜追击,冲入混乱不堪的新军大本营中,遇到一群卫兵簇拥着想逃跑的司徒王寻。汉兵二话不说,蜂拥而上,将王寻乱刀砍死。
黎明时分,曙光初照,昆阳城中的守军瞧见官军营垒大乱,原先攻城的部队也往后撤退,都深受鼓舞。王常一声令下,军士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城门迅速被打开了,数千人马鼓噪而出,与城外的援军内外夹击。新军纷纷溃败逃走。
王邑大惊,想调发各军前来援救,谁知此时军中大乱,已经无法传递军令。王邑心慌不已,只好率领数千卫兵朝纳言大将军严尤的营帐奔去。当他赶到严尤的营帐时,帐中已经空无一人,王邑气得目瞪口呆,看了看身后的卫兵,这些卫兵都是他从京城常安带来的勇士,平时训练有素,他想鼓动这些卫兵继续战斗下去,忽然间又是老天作怪,刮起了猛烈的大风,许多营帐被掀上了空中。不一会儿,雷鸣电闪,大雨倾盆如注,刹那间天昏地暗,眼前尽是茫茫雨水。
王邑惊魂未定,雨声中又传来汉军的战鼓、号角声,喊杀声震耳欲聋。王邑忽然想起从京城皇苑中带来的猛兽和长人巨母霸,急忙率军向东北方向奔去。沿途尸横遍野,到处是丢弃的辎重和兵器。王邑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来到兽栏处,只见数十只虎豹仍然畏缩在栏中,被可怕的天气和撼天震地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大象、犀牛等猛兽早已挣脱了牢笼,跑得不知去向,风雨中时而传来野兽们恐怖的嘶嚎。
“巨母霸!巨母霸,我大新长人现在何处?”风雨中,王邑高声呼叫着,哪里还看得到巨母霸的身影。“天意呀!是老天频频作怪,不要我活!”汉军的喊杀声渐渐逼近,王邑心神已乱,顾不上什么颜面,带着数千常安勇士飞速逃窜。百万官军失去了主帅,完全成了散兵游勇,只顾着拼命溃逃。
这时的新军完全是兵败如山倒,根本无法听从号令,谁也顾不上谁,只要跌倒在地很快就被踩成肉泥。百余里地的军营间,到处是冒雨狂奔的士兵,被杀死和踩踏而死的官军数以万计。
汉军乘胜追击,把大批新军陆续赶入城北几十里以外的滍水。此时,天空中仍然是雷鸣电闪,雨下如注,滍水的河水怒涨,岸边挤满了溃逃的官军,走失的狮子、豺狼、虎豹混在人群中,官军无不胆战心惊,一心只顾着逃命,竞相跳入滔滔滍水。许多人在奔腾湍急的河流中挣扎了几下,就成了水下冤魂。成千上万的尸体在河中堆积起来,堵塞住了河道,滍水为之不流。后面又源源不断地涌来更多的逃兵,踏着河中的积尸渡河而逃。
严尤和陈茂两位大将军单身轻骑,只带着几十个贴身卫士也在逃跑的路上,他俩踩着堆积在滍水河中的死尸,终于逃过了大难。“兵败如山倒!兵败如山倒呀!”陈茂一边逃跑,一边惊叫着。
严尤潸然泪下,叹道:“主帅不听我的建议,又不相信术士的分析,才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陈茂心有余悸,说道:“百万大军,百万雄师呀!竟然被区区数千汉军击败,真是千古奇闻!”
“天意啊天意!只能说是天意啊!如果没有天降奇兆,也许就不会是这个结果。唉,大新没有得到上天的护佑,必将灭亡!”
二人不愿回京,商量了一阵,又乔装打扮了一番,带着随从向东边的沛郡逃去。
新军都是来自各地郡县征召的兵丁,除了被俘和死去的人以外,大多数官军死里逃生后不敢露面,各自逃回了自己的郡县。只有王邑带着常安勇士数千人,惊魂不定地逃回了洛阳。
汉军缴获了新军全部辎重和皇宫的珍宝,能运走的辎重都尽量搬走,剩下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刘秀与众将回到昆阳城中,大摆酒宴,犒劳厚赏汉军将士。
酒宴上,众将频频举樽,尽情畅饮,王常说道:“幸好当时官军没有答应咱们归降的事,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众将领暗自庆幸没有投降,王凤等将领想起当时举起白旗请降的场面,羞得面红耳赤,惭愧地低头不语。刘秀宽厚地笑道:“危急关头,也怪不得诸位。幸好王邑那老贼不让你们投降,否则咱们都是死路一条。”王常等将领对刘秀敬佩已极,更加忠诚于反莽大业。
昆阳大战后,朝廷元气大损,官军一蹶不振。消息传到关中地区,朝廷和官府无不感到震惊和恐慌。短短二三十天内,各地百姓和豪强纷纷起兵响应,有的自称将军,有的采用大汉年号,大新已呈风雨飘摇之势。
京城常安,后宫深院已经不再冷冷清清。王邑率大军于四月出征后,王莽以为天下已经无忧,王路堂的朝会也不太露面了,朝事委给崔发等心腹重臣去处理,奏章让张纯交与尚书部门去办。六十八岁的天子雄气勃发,来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后宫昭阳殿,其他嫔妃的诸殿也要光顾一下。他靠着西门昭君的丹丸和道家房中术,加紧采阴补阳,修炼神仙术,日子过得十分逍遥。
到了六月,常安城内炎热难耐,王莽仿效汉时皇帝的降温方式,偕着最心爱的史皇后来到温凉殿中,令宦官从地窖中取来厚冰,放在玉石冰床前,一股清凉之气油然而起。
温凉殿玉床上,曾经是汉成帝和赵昭仪避暑的地方,也是汉哀帝和董贤喜欢的夏日销魂之处,王莽和史皇后也来到这里,正在销魂时刻,侍中张纯急匆匆地掀门而入。王莽正要发怒,张纯已跪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奏报说道:“陛下,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王莽怒道:“哼,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予在这里避暑,你怎敢擅自闯进来?”天子和嫔妃在一起时,一般只有宦官才敢闯入。
“陛下,臣刚刚接到奏报,大司空在昆阳遭到败绩,只带着几千人马逃回洛阳,大司徒也战死疆场!”
“胡说……”
“臣绝无戏言!而且,宛城已经落入贼酋刘縯手中……”
王莽闻言大惊,顿时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披衣走下玉床,喃喃说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大新的虎牙五威兵,百万之师,出征才两个多月,又有纳言大将军辅助,还带去了精通兵法的能人、大新长人巨母霸、无数的猛兽……昆阳的反贼不过区区几千人,能奈我何?就算是加上围攻宛城的反贼,也不过几万人,大司空怎么会覆败?”王莽赶紧穿戴整齐,扔下史皇后,和张纯一起回到王路堂,仔细审阅军情奏书。
奏书是王邑亲自呈递上来的,汇报说是由于上天凶兆频频降临,严尤等人临阵逃跑,因此遭到大败,请求天子罚以死罪。看到这里,王莽心如刀绞,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伤心之余,他感到了后怕。放眼朝中,还有谁能够带兵打仗且精通兵法?京郊的北军中垒大营中,还有几十万官军,他们的任务是要保卫京城和皇宫,这些将士大都没有打过仗。另外,还有二三十万人马长期屯守北疆边塞,不可能马上撤回,因为匈奴单于一直与朝廷对峙着。朝廷还有十余万大军在征讨南方句町王,陷在那里已经有好几年了。山东地区,太师王匡和国将哀章手上还有十余万官军,是用来征讨赤眉反贼的,可是赤眉的势力最为强悍,屡剿不灭。
王莽坐在陛阶的御座上,看了看身边的威斗,斗柄所指的方向对准的是山东赤眉反贼,立即命令侍从把斗柄转了个方向,朝向了汉军出没的荆楚地区。王莽左思右想,最后只好把大司马董忠和卫将军王涉召入大殿。朝廷中除了严尤,就只有董忠稍稍懂得兵法了,但严尤已不知所终。
董忠和王涉进入大殿,叩首礼毕。王莽向他们通报了宛城失守、王邑战败的军情。
董忠询问了王邑的败况,叹道:“小小一个昆阳城,竟然攻打了好几天,最后大败而逃,真是我大新的耻辱呀!官军的目标本来是去解宛城之围,为何中途却去围攻昆阳?大司空怎能这样用兵?当初如果先去解宛城之危,就不会陷于昆阳之败。”董忠原来的爵位是降符伯,也是个符命大臣,后来取代了严尤的大司马官职,曾经被派往匈奴边塞备战,此时坐镇京师中军北垒大本营。
王涉也赞同董忠的看法,说道:“陛下,官军号称百万之众,即使围攻昆阳城,也可以分兵一半去解宛城之围。”王涉是汉成帝时大司马王根的儿子,王莽为报王根当年的知遇之恩,又念及王涉是大新至亲宗室,将王涉提拔为卫将军。
王莽叹了口气,沮丧地说道:“予以为大司空能像当年征讨翟贼一样大获全胜,谁知……现在大司空又自请其罪,予决定让他待在洛阳面壁思过,待予想好方法后再作处置。”董忠和王涉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王莽要二人不得将王邑大败的事传出去,又诏令董忠加紧操练京城中的军队,做好征讨南阳汉军的准备。
卫将军府第,王涉的心情十分沉重。朝中已经没有大将,下一个出征的,很可能就轮到他自己了。王涉平时喜欢天文图谶之学,身边养了不少的道家方士,其中有一位名叫西门君惠,是皇宫中的方士西门昭君的师弟,西门昭君擅长研究道家房中术,西门君惠却擅长符命图谶星相数术的学问,平时喜欢仰观天相,伏察地理,为王涉提供星占分析结果。此时,王涉正想召请西门君惠一晤,只见门帘掀动,一位仙风道骨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此人正是西门君惠。王涉连忙为他让座,让奴婢献上了香茗。
西门君惠品了品香茗,拱手说道:“将军,在下昨夜观察星辰,发现了异动。”王涉连忙要他详细解说。西门君惠分析说道:“在下观察到有一星辰光芒四射,划过皇宫的上空,稍纵即逝。依在下愚见,这星动似为不祥之兆,特来禀报将军。”
“有何不祥之处?请君详细道来。”王涉要西门君惠解说清楚。
西门君惠说道:“不瞒将军,这个星相的轨迹是对王氏不利,恐怕刘氏将会复兴,京师将有危殆之情。”
王涉暗自心惊,“刘氏复兴,李氏为辅”的谶言,他早就听说过,那时是似信非信,现在王邑虎牙五威之师都已遭败绩,看来必须得认真对待,于是小声问道:“如果星占成真,据先生所见,这刘氏宗室众多,究竟谁能得到天下?”
西门君惠略带神秘地说道:“在下分析已有了结果。将来能够得到天下的,应当和民间的一句谶语有关。而这谶语,又和国师公有关。”王涉大吃一惊,因为国师刘歆早在哀帝朝时已经改名为刘秀。西门君惠又道:“将军难道没有听说过这句谶语吗?共有十四个字:‘刘秀发兵捕不道,四七之际火为主。’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和星相的异兆相合。四七相乘得二十八之数,汉家尚火德,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大新建立二十八年时,天下将重归于汉家。”其实,这句顺口溜正是刘秀的军师李通委托好友樊少公刻意编造的谶语,早就在民间广泛散布,是想为刘秀得天下做准备,只是一般人不知道其中奥妙而已。
王涉自言自语地说道:“先生,去年我在宫中见到过魏成郡王况制作的谶书,也说在江湖流域的荆楚之地,有樊王拥戴宗室刘氏举义,将成为天子。那人难道就是国师公不成?”
“南阳郡舂陵乡汉家宗室子弟中,也有一人名叫刘秀,字文叔,和国师公同名同姓,但字讳不同。听说刚刚打败大司空百万之师的汉军将领,主将就是舂陵乡宗室刘秀。他和国师公谁能得到天下,目前尚不清楚。”
王涉心想:汉军中的宗室刘秀刚刚获得昆阳大捷,名声极为响亮,如果他得了天子位,于我王氏并无好处。可是如果大新的克星是国师公,我等还有些希望,因为国师公毕竟是天子的姻亲,于我等也很熟识。王涉一念至此,急忙来到大司马董忠的府第。
董忠年纪四十余岁,长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使得一把三十六斤重的大刀。几年前大司马严尤直言劝谏天子不应征讨匈奴,不合王莽的心意,于是让董忠接替了大司马官职。王涉和董忠两人关系一直较好,王涉见厅堂中左右无人,就把西门君惠观察到的星相异兆详细相告。董忠为人耿直,很讲义气,心计不多,当即表示说道:“既然如此,我等不如早做计议,以免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而被上天抛弃。”
两人密议了一番,王涉提出的计策是先把星相的事情告诉国师公刘歆,争取他的同意后,在朝中先发制人,拥戴国师公为天子。王涉说道:“这样一来,既可以使天下保得太平,你我的族人也可保得平安。”
董忠赞同王涉的计策,说道:“卫将军,眼下就只有咱们两人拥有京师的兵权,目前几十万军队大都驻扎在中垒的北军大营中,这个由我调动。只是皇宫的虎贲卫士十分精悍,你要费些心了。”
王涉说道:“大司马,此次行动能否成功,关键是能否争取到国师公的首肯和支持。他的长子红休侯刘叠在宫中任五官中郎将,又是天子的贴身侍中,随时可以接近天子。”说罢,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要董忠守住机密,一起去做刘歆的工作。
两人商议妥当,进入皇宫,前往国师公的官署。
国师官署,正殿侧室中,刘歆和桓谭正在话别。
刘歆年已七十二岁,神情中少了一些贵气,多了几分忧郁。他因两子一女被王莽诛死,心中一直郁郁寡欢,平时只是埋头考究经书,编撰著作,不问政事。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膝下所剩唯一的儿子刘叠在宫中任侍中,并且一直得到王莽的喜欢和信任。桓谭在朝中担任掌乐大夫,新朝的庙乐就是他创作的。
自从扬雄去世以后,世道纷乱,陈遵、张竦等几位名士也很少见面了,扬雄的弟子侯芭把其师的遗骨送回了蜀郡老家,并留在那里守陵三年。京城里,儒学清流之士也没有几个可以交往,这次桓谭背着古琴来到国师官署,是来向刘歆告辞的。
“君山小弟这一走,不知是否还有机会相见?”刘歆说。
桓谭年近四旬,已经决定要走出京城,投奔汉军,他对刘歆说道:“子骏君,小弟对大新已经失望,决定不再留在京城。”刘歆沉默无语,他和扬雄都比桓谭年长二三十岁,三人感情很好,称得上是忘年之交,此时友情难舍,却又说不出口。桓谭又道:“小弟十几岁来到京城,得幸与子云君、子骏君相识,受益匪浅。放眼朝中,再也找不到和你们一样的大儒了。”
“君山小弟这一去,是想投奔南阳的汉家宗室?”
桓谭点了点头,说道:“听说南阳汉军已拥立舂陵宗室刘玄为更始帝。其实,大新建立之初,天子礼贤下士,朝廷中人才济济,名儒众多,奇人异士成群。遗憾的是,天子聚集了众多的人才,却没有给予重用,身边大都是符命大臣,或者是阿谀奉承之徒,或者是道家方术之流,国家怎么能够昌盛?”
刘歆苦笑着说道:“是呀,大新建立以后,开国功臣、能干的大臣基本上都靠边站了。国中无栋梁之材,朝中无儒学智士……”
“最让小弟不可思议的是,天子相信图谶符命,沉溺于修炼长生不老的神仙术中,人的变化真是可怕。”王莽的变化确实太大了,年轻的时候给人留下了礼贤下士、讲究名节德操、一心振兴朝政的志士形象,现在完全判若两人。
“呵呵,诛死了自己的四个嫡子,只有修炼仙术以求自己坐享一万年江山了。”刘歆联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受株连而死,不禁老泪纵横。过了一会,刘歆不再哽咽,对桓谭嘱咐说道:“君山小弟,天上的星辰变化异动,愚兄早就观察到了。蜀郡的君平先生预测极为准确,说是王莽将阻断汉运,以后不久天下又将归于汉室,刘氏必当中兴。南阳的宗室就是大新的终结者,不过……你难道没有听到过那句谶言吗?”说罢他把那十四字谶诗背了出来: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七之际火为主。
“谶诗中的刘秀难道就是子骏君吗?”
刘歆摇了摇头,说道:“此人既不是坐上天子位置的更始帝刘玄,也不是我,但此人也出自南阳舂陵侯族裔。你到了南阳,一定要留意舂陵乡宗室刘秀这人。”
桓谭点了点头,取出古琴,说道:“今日小弟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会,谨以一首《枯鱼过河泣》相赠吧。”说罢,一阵轻拢慢抹,边抚边吟道:
枯鱼过河泣,
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
相教慎出入。
其曲甚悲,其诗甚哀。不一会儿,琴住曲收,桓谭笑道:“这是一首民间杂曲,子骏君哂纳了!朝廷险恶,愿子骏君出入谨慎……”
刘歆叹道:“干枯的鱼过河时不断哭泣,何时后悔才来得及?写封书信给鲂鱼和鱮鱼吧,要它们出入小心勿得大意。君山小弟的心意,愚兄已经领会了。”
桓谭收起古琴,匆匆告别刘歆,偷偷离开了京城,前往南阳寻找汉家宗室。
刘歆送别桓谭后,坐在国师官署殿中发了一会儿呆。署中摆放着各种古传秘籍、图书档案,这些秘本原先都珍藏在皇家秘库天禄阁和石渠阁中,他和父亲刘向、大夫扬雄都曾长期在那里耕耘。前些年,朝廷为了铸造新钱,占用了这两个秘库,库中所藏的古本有的被毁,有的让道家方术之士取去研究神仙术了。王邑出征南阳时,带走了成百上千的古代兵书,最后也荡然无存。刘歆搬了一些珍贵的上古文献到国师署中,供自己研究。
此时卫士传报说:“大司马董忠和卫将军王涉求见。”
刘歆把两人让进署中大殿,他平时和二人只是认识,并不是很熟,宾主以礼相见。礼毕,王涉躬身说道:“国师公,咱们二人前来,是有要事相告。”刘歆屏退署中左右人员,等着两人说话。董忠见刘歆没有主动询问,有些着急地说道:“国师公,咱们今天是为天下大事而来。”
刘歆说道:“对于我来说,天下能有什么大事比得上研究经学?人生百年,瞬间即逝,只有圣贤传下来的至理大道,可以流传万世。”
王涉点了点头,赞许地说道:“国师公说得很对,可是天下黎民苍生的祸福,也不能说是小事吧。”刘歆不明白两人的意图,自己沉默不语,只是聆听。王涉只好鼓足勇气,把西门君惠观察到的星相异动告诉刘歆。刘歆心想:这个星相我也观察到了,何须他们来相告,而且王涉是天子的堂弟,说不定是来探听我的口风。刘歆平时行事谨慎,而且桓谭刚刚以《枯鱼过河泣》赠别,嘱咐他“相教慎出入”,因此还是没有表态。
王涉和董忠坐了一会儿,见刘秀无动于衷,气氛有些尴尬,只得悻悻作罢,王涉临走时,嘱咐说道:“国师,此事千万不可外泄呀,否则有杀身之祸。”刘歆点了点头,仍然面无表情。两人怏怏地离开了国师府。
次日,王涉仍然不太甘心,只身前往宫中的国师官署,结果刘歆也是以礼相待,没有更多的交流。这时,王邑率领百万大军瞬间倾覆的消息已在京城传开,朝会上群臣议论纷纷,惊恐不安。王涉心想:西门君惠的星占之说一定不是空穴来风,现在还说不动国师公,恐怕就为时已晚了。过了几天,王涉再次来到国师公刘歆的官署。
刘歆虽然对世事无动于衷,但儒者的礼节还是有的,对王涉仍然以礼相待。宾主参见礼毕,王涉再次申说前事,刘歆仍然默默不语。王涉心中备感焦虑,决心激一激他,于是大声说道:“国师的两位公子和千金都被诛杀了,难道能永远无动于衷吗?”
这句话确实戳到了刘歆的痛处,刘歆一愣,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说道:“将军,那是他们咎由自取,我那长子刘叠还在宫中当侍卫,深得天子的信任。”王涉把刘歆的神情瞧在眼里,也听出刘歆秀话中的含义是不敢轻举妄动,否则连刘叠也会受到株连。
王涉思忖了一下,又道:“晚辈只是想请教国师,世间许多人都听到谶语说,将来的天子名叫刘秀,这话是否真实?”
刘歆面无表情,说道:“将军,我也听到了这个谶语,正因为如此,朝廷对我必然十分防范,暗中一直有人监视着,我如稍有轻举妄动,大难便会提前到来。我没有和你们搭话,也是为你们好。”
王涉见刘歆思维缜密,滴水不漏,不禁急得眼泪直流,哽咽着对刘歆说道:“晚辈诚心想和国师公谋划大事,共同让各自的宗族有一个安定的未来,国师公为何不相信我王涉的话呢?”说罢,泪流满面,长叹不已。
刘歆叹道:“不是我不信将军所说的话,而是我早就知道结局了。”他见王涉态度诚恳,也不再防备。
王涉一惊,问道:“国师,此话怎讲?”
“世间流传的谶语,谁人不知?将军难道忘了,吾父精通经学,是星占大师,善解灾异。我也传承了父亲的家学,常常夜观天象。西门君惠观察到的星兆,我当然也观察到了。他算出将来得天下的名叫刘秀,我更算出这人必不是我国师公,而应当是南阳舂陵乡的宗室刘秀。”
王涉对刘歆的学问极为敬佩,说道:“即便如此,如果南阳的宗室刘秀当了天子,我王氏岂不是成了篡位弑君的千古罪人。你国师公虽然也是汉家宗室后裔,但又和大新天子结为了姻亲,为大新的建立出过大力,到时候国师全家也不会有好结果吧。”
刘歆说道:“去年十一月,天空中星辰就出现异动,那时的征兆就已经很清楚了。今年四月,朝廷派遣百万虎牙五威兵,精锐尽出。百万之师,却被不及而立之年的汉军将领击溃,此人正是舂陵侯宗室子弟刘秀。由此看来,将来能得天下者,非此人莫属!”刘歆的话匣子打开后,分析起问题便滔滔不绝,认为大新并非没有实力,而是天子好大喜功,乱改朝政,想以此超过大汉的制度,弄得民不聊生,天怒人怨。天子一心想建成万世基业,但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弄权有术,治理无能;悠悠万事,唯我是尊,不通人情,残忍无道。说到最后,刘歆声泪俱下,说道:“可叹我两个儿子刘棻和刘泳,并无谋反之心,只是稍有牵连便被诛死。还有我那掌上明珠刘愔,已成为太子妃,也难逃一死……”
刘歆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我愧为国师公呀,身为天子的亲家,竟然连自己三个子女的性命都保不住,留下这条老命,也是很不容易了。天子如此作为,以符命权术得了天下,但失民心也可失天下。据我所见,大新覆亡的命运,逃不出今明两年……”
王涉听得十分震惊,此时说出一番真话来,更让刘歆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