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丈折节相交义臣
冯媛含冤天悬白气
北宫已经成了傅太后的寝宫,虽然没有王太后居住的长乐宫宽大气派,但有紫房复道可以直达未央宫,靠着自己的孙子又近,傅太后还是心满意足的。北宫前殿中,傅太后坐在御座上,心情很爽,她已经得到了师丹被罢黜的消息,可是也有些着急,这是由于傅晏没有被接替上去。她把孔乡侯傅晏和侍中傅迁召入宫中,抒发着恨意,说道:“原以为皇上贬黜了大司空,下一步就该换上顺心的人来,谁知……”
傅迁说道:“恭皇太后,孔乡侯正好可以接替大司空位置呀。”傅晏已经四十来岁,依然是那么富态,保养得红光满面,过去的乡绅土气荡然无存,平添了几许贵气,此时他的脸上挂着微笑,一直没有表态。傅迁的眼珠子转了转,又对傅晏说道:“恭皇太后多次向皇上推荐了您呀,我都在场听到的,嘿嘿。”
傅太后大声说道:“孔乡侯是皇后的父亲,当今的国丈,为什么不能委以重任?”
傅晏笑逐颜开,说道:“侄儿如能在朝,定为咱傅家子弟着想。”
“唉,皇上却举棋不定,说是咱们外家已经有人当了大司马,不宜再任三公之职了。傅喜当了大司马又有何用,他又不太关心傅氏外家。哀家看那丞相孔光也是一介腐儒,和师丹串通一气。无论如何,三公之中都应当有忠顺天子的人才行。”傅迁点头称是。傅太后又对傅晏说道:“这三公之位,除了你孔乡侯,少府赵玄原来当过太子太傅,也甚合哀家的心意,这大司空的人选,就让他来担任,你看如何?”
傅晏说道:“恭皇太后,赵玄确实顺从听命,但还有一位绝佳的人选,在朝中颇有声望,敢作敢为,堪当丞相重任……”
傅迁连忙问道:“此人是谁,请孔乡侯明示!”
傅晏笑道:“此人便是前朝将军朱博,现在京师任京兆尹。”傅太后也听说过朱博的名头,印象中朱博是个讲义气的传奇人物,办事果敢干练,政绩出色,又喜欢推荐人才,在朝中很有些威望。但朱博曾和新都侯王莽交好,傅太后有些疑惑地问道:“听说朱将军府上的女人是新都侯赠送的,难道他和新都侯交情很深吗?”
傅晏说道:“确实如此,他和许多大臣关系都很好。他年轻时曾和名相萧望之的儿子萧育、御史大夫陈万年的儿子陈咸结为好友,三人名噪一时。当年陈咸被冤入狱后,他立即辞去官职,冒险只身进入狱中打探到真相,最后为陈咸洗清了冤情。新都侯仰慕他的侠义之名,忍痛送了一位美婢给朱博,结果朱博知恩必报,多次在朝臣面前夸赞新都侯呢。”见傅太后有些不快,他又说道:“朱将军是个极讲义气的人,为朋友不惜两肋插刀,哪怕是以身试法也义无反顾,因此他的朋友很多,这也是他难能可贵之处。”
“这种义气之人也好,只要能为咱们傅家出力,就可以使用。”傅太后点了点头,说道。
“不过,朱将军也是过于意气用事,容易失掉朋友。他的好友萧育是个坚持原则的人,性格上和朱博逐渐不合,后来朱博、萧育、陈咸三人终于分道扬镳。世人都把他们的故事引以为例,认为交上一个朋友很不容易,而失掉一个朋友却是瞬间的事。”
傅太后听完傅晏的介绍,说道:“这种义气之人,只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既要让他为咱们傅氏外家死心塌地地办事,又不能让他知道太多内情。否则义气过盛,反而会坏事的。”
“这个请恭皇太后放心,侄儿虽然和朱将军折节相交,却知道言多必失,同他并不是什么都讲……”
“朱将军有什么需求,你只管答应下来。美酒,美女,金钱,官禄,咱们样样都可以满足他……”
“要说酒、色、财、气,朱将军每日喝酒不过三杯。他这人也不好美色,只喜欢结交朋友。对金钱倒有些喜欢,不过也是用在朋友身上。做事讲究一个义气,有时因义气连官也不做了。至于官禄……世上的男人大都喜欢权力,有了官禄就有了一切。”
“哀家看你们这些男人,有了权力,精神就会亢奋,有了官禄,眼睛就会发光。权力难道就是一剂春药,吞下去就这么灵验!你去想办法走近朱将军,他既然少酒轻色,上等的美酒总是要喝的吧,你就把宫中的美酒给他送去,要多少送多少。”傅太后笑道。
“太常官杜业是朱博的好友,曾多次向天子推荐过朱将军。侄儿和太常官杜业也很交好,这段日子,侄儿通过杜业,一直设法在和朱将军结交,已经很有进展了。”
“好吧,可以先让朱将军顶替大司空的空缺位置。”她思忖了一下,又道:“哼,孔光这老儿以圣贤子孙自居,常常和咱们傅家过不去,在皇上面前多嘴得很。傅喜也是吃里爬外,胳膊往外拐的家伙。朱将军既然可以为朋友敢作敢为,让他当上大司空后,再想办法让他找个理由上奏天子,把这两人给弹劾了,一则试试朱将军的忠心,二则也让他来坐坐丞相之位,忠顺于皇上。”
傅迁拱手笑道:“国丈出马,必定马到成功!”
傅晏叹道:“唉,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皇上平平安安,为了咱们傅氏外家顺顺畅畅呀。”
傅晏离开北宫后,乘上车驾,急忙前往朱博府上。
朱博的府第,俭朴而清寒,在府门迎候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美妇,她正是王莽当年割爱相赠的婢子。美妇认得傅晏,微笑着把他请进了正堂。室里的设施十分简陋,但收拾得十分整齐,墙上挂着一把锋利的宝剑。
“夫君,有贵客到!”美妇温婉地叫了一声。
朱博应声从内室走了出来,见是傅晏,拱手笑道:“孔乡侯驾临寒舍,欢迎欢迎!”朱博已经年近五旬,声若洪钟,美髯飘胸,说话豪迈,很有些气场。他平时生活十分简朴,只喜欢和朋友饮酒,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他的原配夫人和女儿仍然待在老家,两地分居已经有许多年了,看来他已经习惯了分居的生活,当然,很大的原因就是有了美婢相伴。这美婢入门多年,虽然没有为朱博生下贵子,但朱博对她十分心爱,二人过得也还有滋有味。
傅晏叹道:“子元兄已经位至京兆尹了,生活还是这么俭朴,真让我汗颜呀!”
朱博抚了抚胸前的美髯,笑道:“我朱博平生没有什么嗜好,就乐于结交天下朋友豪杰。”
“夫君现在都衣食朴素,每天喝酒也不超过三杯,晚睡早起,就这样都门庭若市,为朋友的事东奔西跑。有谁想入仕,他会向朝廷推荐,有谁受到冤屈,他也会拔剑相助……”美妇笑着说道。
“孔乡侯身为国丈居然肯折节相交,认我这个鲁莽的武夫为朋友,让我朱博感恩于怀。来来来,咱们也小酌一下吧。”说罢,朱博就吩咐美妇去准备几碟小菜。
“吃喝的事,就不劳子元兄费心了,我已经带了些好喝好吃的,和将军一起共享。”傅晏向随后的御者拍了拍手,那御者从府门外的豪华轺车上取下几个大尊、几箧食盒,送进了正堂。
“孔乡侯每次到府,都这么客气地送来美味,让我朱博怎么消受得了呀?”
傅晏也不多说,让御者打开酒樽,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朱博虽然酒量不大,此时闻到酒香也不由得酒兴大发,咽了一下口水,连忙让美妇取来碗筷。御者从食箧里取出皇宫美膳,两人围着食案坐下。傅晏又道:“这酒极为名贵,是皇后赠送于我的,听说在皇室地窖中秘藏了一百多年呢。”
朱博连忙喝了一大口,连呼“好酒!好酒!”,然后说道:“说不定是汉高祖打下江山后埋入地下的,哈哈哈哈!”
傅晏笑道:“这酒平时只有皇上、皇后、皇太后才享受得到。”
朱博抿了一口酒,叹道:“唉,孔乡侯是当今国丈,连天子也要让你三分,却对我朱博折节相交,真不知如何报答君侯的深情厚谊呀!”
傅晏举杯与朱博对饮,脸上渐渐泛起红光,说道:“我虽然身为国丈,靠着外家身份才得以封侯赐爵,不像子元兄是靠真本事吃饭。我就是佩服子元兄为人仗义,为天下第一奇人,从来没有想过要什么报答。”
两人对饮了一樽,朱博说道:“孔乡侯是我好友杜业的朋友,也就是我朱博的朋友。平时我也不怎么喝酒,今天高兴了,来来来……”说罢,又把一樽美酒倒入肚中,傅晏也一饮而尽。那美妇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为二人再次斟满。
“这段时间我常常在想,就子元兄的人才和本事,当今天下还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的,子元兄为何不愿多为朝政出力呢?”
“好酒啊,好酒!人生但求快意,何必自寻太多的烦恼。”朱博仰着脖子,又抿了一口美酒,有些飘飘然地抚了抚长髯,说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过去先帝朝时,皇上眼中只有王氏、赵氏外家的人,我朱博武将出身,没有读多少经书,仕途到了这个地步,也很知足了。”
傅晏扼腕叹道:“可惜呀,可惜!眼看到手的富贵,也被子元兄放过了!我真为将军感到惋惜。”
朱博有些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刚才子元兄说得好,贤臣择主而事,士为知己者死!大丈夫在世,如能遇到贤明君主,就应当建功立业,扬名于后世才是。”见朱博叹了口气,傅晏压低了嗓子,有些神秘地说道:“我听皇后说,皇上对子元兄极为重视,很想委以重任呢。”这话在朱博的心中掀起了小小的波澜。过去他对仕途一直保持着平常的心态,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机会,而现在机会似乎就在眼前晃动着。他慢慢品尝着美酒的滋味,细细咀嚼着傅晏的那番话。
“如今,大司空位置空缺着,有人推荐汜乡侯何武来担任,恭皇太后的意思是看看子元兄能否出任这个要职,她可以亲自在皇上面前说说话。”
美妇又姗姗婷婷地走了进来,为二人斟满了酒,傅晏早就听说过这美婢的来历,是由王莽所赐,深得朱博的欢心,于是乘着酒兴,笑道:“子元兄的心上人果然美艳无比啊!”美妇那漂亮的脸红了红,声若黄莺般地说道:“侯爷见笑了。咱夫君的前程,还要请侯爷放在心上呢。”
傅晏知道朱博重义气,爱面子,不好意思开口,连忙拍着胸口说道:“子元兄的事,就是我傅晏的事。如今皇上最听恭皇太后的话,咱姑姑也很爱才,定会为子元兄说话的!”
美妇瞟了朱博一眼,朱博心中一动,起身握着傅晏的双手,大声说道:“孔乡侯如此看得起朱博,我朱博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必将铭记在心!”两人酒至半酣,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恨不能早日相识。
公元前6年,夏历十月,哀帝下诏,提拔朱博为大司空,位列朝廷三公。
王莽退居府第以后,王氏外家诸侯子弟已经无人在朝中要害部门任职,其权势明显旁落。王太后本来是个贤淑妇人,不惯于争强斗胜,又怕给王氏亲人带来更大的伤害,于是退后一步自然宽,安居于长乐宫,不再过问朝事,想以此保得王氏家族的爵位无忧。傅太后对王太后的妒恨也暂时变得淡些了,但她对另一位女人冯媛的醋意始终难以平复。冯太后的后人也是元帝的皇孙,将来会对傅氏有所威胁,傅太后暗地里派遣心腹打探中山国的动静。
两年前刘欣被选立为太子时,元帝和冯太后所生的中山孝王刘兴曾经得到增封一万户邑,冯太后的小弟冯参被封为宜乡侯,但刘兴积郁成病,于前年的八月初九就薨亡了,当时还不到三十五岁。冯参回到宜乡侯封国后,曾给汉成帝上书,提出想到中山国看望重病的刘兴和姐姐冯太后,但他在赶往中山国的途中,就得到中山王刘兴薨亡的消息。刘兴薨亡前,上奏请求自贬舅舅冯参的列侯尊位,让他只保留关内侯的爵位而留居长安。
刘兴生前有一妻一妾,正妻为舅舅冯参的女儿,名叫冯弁,冯刘两家两世联姻,可谓亲上加亲,这种联姻也是当时王公贵族的风气吧。冯王后生有二女,而王妾卫姬则为刘兴生下一男,名叫刘箕子。箕子还不到周岁就成了孤儿,又患有惊风病,当时被称为“妖病”,冯太后亲自照顾着襁褓中的皇孙。哀帝即位后很关心这位小堂弟刘箕子的病情,诏令朝廷派遣中郎谒者张由前往中山国为小王治病。刘箕子长到三岁时,继承了王位,被称为中山小王,改名为刘衎。可是小王的“妖病”发作时,有时候口吐白沫,有时候言语不清,这让太后冯媛心痛不已,多次到神祠中为小王祝祷,又将妹妹冯习、弟媳君之找来商量。冯习和君之觉得朝廷派来的御医张由不太管用,劝冯太后请当地巫医向天神祝祷,驱邪去病。于是,冯太后把中山国巫官刘吾和医官徐遂成召来,要他们为小王求神除病。
汉朝设立中山国为宗室王国以来已有一百五十年,国都卢奴(今河北定州市)。公元前154年,汉景帝刘启封庶子刘胜为中山靖王,一百年后传至第六世刘修,因没有子嗣而王国被除。公元前46年,宣帝之子、清河王刘竟徙封为中山王,仅十年左右又因无子嗣而王国被除,此后直到公元前23年信都王刘兴被改封为中山王。从景帝到成帝的一百多年期间,先后已经有三位汉朝宗室被立为中山王。朝廷派到中山国的中郎谒者张由是宫中的御医,精通医术,但自己也有精神病,发作时精神也不太正常。张由来到中山国后,探视了刘衎的病情,提出一个医治方案,张由的药方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和中山国的巫官刘吾、医官徐遂成的诊治方案有所不同,双方争吵激烈。张由情绪激动,精神病顿时发作起来,癫狂怒骂了一番,便甩手擅自回到了京城。中山国按照刘吾和徐遂成的方法,小王的病况竟然逐渐有所好转。
朝廷对中山王刘衎的病情一直很关心,派遣尚书前往中山国召问情况后,才知道张由早已私自离开。尚书官找到张由加以责问,张由此时已经从癫狂症中清醒过来,心中十分后怕,情急之中说道:“我怎会擅自回京?而是发现了中山国的一个秘密,不敢在那里逗留,才逃离了中山国。”他供称,冯太后在中山国神祠中使用巫术诅咒皇上和傅太后,其实,中山国神祠中的活动只不过是为小王治病的方式。
尚书官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把张由的供词交到了御史中丞处。这御史中丞归御史大夫,也就是改名后的大司空所辖,负责查办朝廷大案,弹劾百官。这时哀帝外家丁氏族人中已有不少人在宫中任职,有个叫丁玄的正好任御史中丞,看到张由的供述后觉得案情重大,立即向傅太后禀报。
北宫前殿,傅太后亲自召见了丁玄。丁玄把中郎谒者张由的说辞呈递上去,叩首说道:“启禀恭皇太后,这个供词涉及皇上和您老人家,特地呈送给您过目。”
傅太后阅毕,不禁勃然大怒,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冷冷地说道:“很好很好!冯媛,这可不是我这当妹子的要害你,而是你非要和哀家过不去呀!”她想起了当年的一幕:皇苑虎圈,一只黑熊嚣张地攀上了槛栏,众嫔妃害怕得尖叫奔逃,傅婕妤也被吓得花容失色,只有冯婕妤一人勇敢地冲上前去,挡在了元帝身边,把黑熊呵斥而退……事后,元帝对冯婕妤赞不绝口,而让傅婕妤颜面尽失,心中的忌恨深藏了三十来年,那口老醋怎么也难以下咽。傅太后吩咐丁玄说道:“御史中丞,这事你奏报得很及时,哀家为你记下一功。你去把哀家的旨意告诉皇上,要他立即查办此事。”
哀帝接到傅太后旨意,虽然不太相信冯太后会用巫术来诅咒自己,但也迫不得已,诏令丁玄带着一批朝廷官吏前往中山国查究此事。丁玄一行到达中山国后,下令将冯太后及妹妹冯习、弟媳君之、巫官刘吾、医官徐遂成等人抓了起来,中山国的御者官、冯氏族人一共百余人分别被押送到洛阳、魏郡、巨鹿郡等处官狱,可是审讯了几十天都没有问出什么结果。
傅太后得到丁玄的奏报后,始终不甘心,对丁玄说道:“你们这样办案怎么能行,你去要求皇上作为重案大案来处置,才审得出结果来。”
哀帝无奈,又诏令朝廷将此案作为重案对待,重新派遣中谒者令史立随同丞相长史、大鸿胪联合查办此案。中谒者令在汉武帝时称为中书谒者令,简称中书令,朝廷曾一度撤除此官,后来又予以恢复,多由宫中的大宦官担任,执掌皇宫礼仪传达等事﹐是天子的贴身近侍者。
办案众臣临行前,傅太后在北宫秘密召见了中谒者令史立,向他吩咐道:“你尽管放手去查办,如能查出中山太后犯罪的真相,就是为朝廷立了大功,哀家将建议皇上为你封侯赐禄。”听说可以升迁官禄,史立喜出望外,连忙叩首感谢。
史立等一行官吏分别来到关押这一百多宗室后裔的中山国以及洛阳、魏郡、巨鹿等监狱处,他想在傅太后面前立个大功,下令对一百余人各个击破,分别施以酷刑,结果个个都被整得死去活来,许多人受不了毒刑拷打,被整死在狱中。审来审去,最后还是没有得到张由供词所说的内容。史立骑虎难下,知道如果再查不出结果来,自己不仅无法向傅太后禀报,也无法向朝廷交代这几十条宗室后裔的人命案。想来想去,史立把目标对准了巫官刘吾和医官徐遂成这两个关键人物,先把他们扔进了一处关押死刑犯的黑牢。
盛夏已过,秋天渐寒。黑牢中伸手不见五指,徐遂成和刘吾二人遍体鳞伤,已经奄奄一息,这段时间他们遭受了各种毒刑逼供,却始终没有乱说一个字。半夜时分,阴风惨惨,两人从昏死中渐渐清醒过来,伸手一摸,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尸首,死去的人依稀可辨,全都是中山国的人。徐遂成吓得浑身发抖,对刘吾说道:“巫官呀,咱们还活在人间吗?”
刘吾哭泣不已,说道:“医官,这里已经是地狱,看来只剩下咱们两人了,此生还能重见天日吗?”
黑牢的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二人如不招供,就永远和这些白骨相伴吧。”两人吓得瑟瑟发抖。过了一会儿,那冷森的声音又道:“如果招出中山国诅咒皇上的事,你们就算是戴罪立功,立刻可以得到解脱。”两人心中有了一些犹豫,向狱吏诬告吗?但是,冯太后平时对他们恩德甚重,怎么忍心去诬告呢。
几天过去了,两人几乎进入了弥留状态。中谒者令史立掩着鼻子走进了狱室,忍受着难闻的血腥秽气,吩咐狱吏送来美酒美食。阵阵肉香味飘来,两人只得艰难地嚅动着嘴唇。史立吩咐狱吏,把美食分别送入二人嘴中,并在一旁劝说道:“可惜呀可惜……唉,人生苦短,你们白白地为中山国效死,死后有谁来纪念你们呢?”两人已经饿了很久了,刚刚走到鬼门关门口,忽然嘴中尝到如此人间美味,很快就咽下了一大碗。吃饱喝足后,刘吾和徐遂成重新有了精神,感觉到生命是如此的可贵。史立又道:“你们二人都是人才呀,何必为中山国去死呢?应当为朝廷效力呀!”
“只要……只要不伤及冯太后……你们要什么都……”刘吾艰难地说道。
徐遂成摇着刘吾的手,示意不可。刘吾说道:“咱们不听从他们安排,只有白白死在这里。”徐遂成沉默无语。
“你们放心吧,冯太后是先帝的嫔妃,不会牵连到她的!”史立心中暗喜,令狱吏拿着事先写好的口供,递了过去。两人咬着牙,颤抖着在上面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另外一处监狱,冯太后被关押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十天了。冯太后虽年过五旬,但仍然是一位美妇,她的美不同于傅太后那妖娆而风情的美,而是一种端庄大气的威仪之美。因为焦虑,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外面的情况她一概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几个兄弟和冯氏族人都被关在另外的监狱中。她不明白为什么中山国会受到灭顶之灾。朝廷命官做笔录时对她也还客气,不敢过于放肆,从询问中她才知道有人告她犯了诅咒皇上和傅太后的大罪。冯太后是将门虎女,平时颇有父风,怎么会向诬告低头!
中谒者令史立带着一群官吏来到狱室,对冯太后说道:“太后请看,徐遂成和刘吾二人已经招了……”说罢,把两人的口供递了过去。冯太后看了看二人的口供,刘吾的供词说自己曾经受到太后妹妹冯习和弟媳君之的指使,到神祠诅咒过皇上和傅太后。徐遂成招的是冯习和君之曾告诉他说“武帝时医生修氏针箴武帝,得钱两千万。而今你把皇上的病治愈了,还不能封侯,不如将皇上杀了,令中山王取代,你就可以封侯了。”
冯太后看罢,冷笑了一声,说道:“这供词和哀家有何关系?”
“虽然没有牵连到太后,但和太后的亲人有关。”史立说道。
冯太后摇了摇头,说道:“我冯氏世世代代都是大汉的大臣,又是先帝的外亲,怎会去做那些不利于当今皇上的事呢?这供词我不相信,你把他们二人找来,哀家要当面对质。”
史立冷笑道:“哼,当年黑熊跑上殿堂时,太后是多么勇敢,如今为何又胆怯了?难道还不敢承认自己的罪过吗?”
冯太后一直猜疑是傅太后在后面捣鬼,听到这话,心中的猜疑得到证实,立即对在场的官吏说道:“刚才中谒者令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我身为先帝婕妤时发生的事,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们这些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史立顿时语塞,不敢再说话。冯太后又道:“这分明是想诬陷我冯氏!有种就把他们两人叫来,当面说清楚!”
史立没有从冯太后那里得到有用的口供,只好先回到京城,把刘吾和徐遂成的供词呈递给傅太后。傅太后看罢,不禁大喜,夸赞说道:“中谒者令办事如此能干,哀家将赐给你重金!”史立叩首拜谢奖赏。傅太后又道:“这个供词就是冯氏的罪状,你去上个奏,把那老太婆的罪行奏告到朝廷,让朝廷来治罪吧。”
史立面有难色,说道:“恭皇太后,这证词中没有涉及冯太后呀。”
“哼,这老太婆的亲属有罪,她本人还脱得了干系?你立即上奏皇上,要求下诏诛灭冯氏!”见史立有些畏惧,傅太后又道:“你还犹豫什么,尽管去上奏吧,哀家让皇上重用你这个人才。”
未央宫前殿,史立的奏报已经摆放在办公处,哀帝仔细读罢,感到很是为难。那奏书说是冯太后的妹妹冯习、弟媳君之犯了“大逆不道”的死罪,冯氏家族想用巫祝谋反,请求朝廷诛灭冯氏族人。奏书的后面还附上了刘吾、徐遂成两人的供词。哀帝以前常听傅太后咒骂冯太后,疑心这一切是傅太后暗中所为,但证词上又说得十分明白,哀帝不想赶尽杀绝,对史立说道:“既然冯太后本人无罪,朝廷只能处罚冯习和君之二人。”于是下诏,将冯太后废为平民百姓,贬徙到云阳县。
十月,寒潮袭来,罢废冯太后尊号的诏书还在路上。冯太后在狱中望着窗外寒风凛冽,想起外面的世界万木萧瑟,寒气逼人,担心皇孙刘衎,不由得悲从中来。前些天她得知弟弟冯参被召到廷尉治罪,已经服毒自杀了。冯参,字叔平,上党潞县人,后移居杜陵,先后任安定太守、谏大夫、左将军、光禄勋,受封为宜乡侯,冯参临死前仰天长叹道:“我冯参父子兄弟多人身为侯王,如今却背负着罪恶之名而死,我不敢怜惜自己,只是伤心自己无颜见先人于地下啊!”
冯太后得到弟弟自杀的消息后,痛心疾首,对着窗外悲呼道:“苍天啊,我冯氏有何罪过,令那傅氏恶妇如此嫉恨!”门外的狱吏恶狠狠地喝道:“贼婆子,胡叫些什么,你冯氏全家犯了欺君之罪,都要被诛死的!”
“人在做,天在看!先帝如果有灵,就在天上帮帮咱们冯氏族人吧!”冯太后往北望着中山国方向,心里思念着自己亲手抚养的中山小王,流泪不已。儿子中年病故,中山小王又得了“妖病”,冯氏族人死的死,贬官的贬官,或者被发配到边远之地,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冯太后在悲鸣中,从身上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毒药,倒入口中,自杀身亡。
冯参的夫人君之、冯太后的妹妹冯习听到冯太后的死讯,放声大哭了一场,也自杀身亡。中山国众多的冯氏亲属,有的被诛死,有的被治罪,有的自杀身亡,死者多达十七人。
此时,朱博刚刚从京兆尹位置提拔为大司空,接手此案,他顺从傅太后旨意,上了个奏书,请求朝廷处罚冯氏族人,赏赐查办本案有功者。哀帝诏准免去宜乡侯冯参的侯位,将冯氏宗族全都迁回故乡;赐给中郎谒者张由关内侯爵位,提拔中谒者令史立为太仆官,负责掌管皇宫的车马。
冯太后自杀两个月后,已是十二月,京城长安的西南方向,一道白气从地面渐渐升至天上,那白气垂于空中,下贯天际,“广如匹布,长十余丈”,十天后才渐渐散去。
“那白气分明是冯太后的冤气太重,凝聚于天上而不散。”冯太后及族人自杀,激怒了大臣孙宝,他求见哀帝,说了上面这话。孙宝,字子严,颍川鄢陵人,曾任广汉郡太守、京兆尹,哀帝任用他为谏大夫,后提拔为司隶,即以前的司隶校尉,专门督察奸猾大案。孙宝看过审案记录,也听到群臣纷纷议论冯太后是受冤于傅太后的报复,于是请求朝廷重新审理此案。哀帝也被冯太后和冯参自杀的消息震惊了,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同意了孙宝的请求,并以冯太后死于尊号未废之前为由,诏令按诸侯王国太后的礼制,为冯太后举行丧葬仪式。
这段日子,傅太后在北宫过得好不惬意,人也仿佛年轻了几岁,竟然哼起了小曲儿来。新任太仆官史立惊慌失措地赶到北宫,禀报说道:“恭皇太后不好了,司隶孙宝奉旨调查审讯冯太后案的真相,还说哀帝又为冯太后保留了生前的尊号。”
傅太后顿时大怒,拄着鸠杖匆匆赶到了未央宫,见着哀帝就撒起泼来,说道:“皇上设置的司隶官竟然敢支使人来找哀家的麻烦,哼!冯氏贱人谋反之事明明摆在那里,还想故意挑拨是非,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个大恶人吗?你一定要给他判个罪名,看他敢不敢胡作非为。”
哀帝实在有些害怕祖母的纠缠,小心解释了一番,说道:“太后,岂止是司隶上奏,群臣也为此事纷纷上奏,以为是朕容不得宗室的人……”
傅太后冷笑道:“容不得又怎样?陛下如果不便向群臣交代,就将我这老婆子抓去治罪好了!”她见哀帝没有吭声,将手中的鸠杖顿了顿,又道:“皇上如果不建立天子的威望,任由下臣说三道四,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此事已经结案,白纸黑字岂能随意推翻。哼,听说是那个刚上任不久的孙宝惹出来的是非,皇上干脆将他抓起来,看谁还敢乱说话!”
每次听到那鸠杖顿地的声音,哀帝都会被弄得六神无主,心悸不已。在祖母的面前,他似乎永远都是个抬不起头来的孩子,这次也不例外,他只得下诏将孙宝关入狱中。诏书先是下到尚书部门,此时唐林任尚书仆射,看到诏稿后觉得朝政昏乱,上奏为孙宝鸣冤。哀帝有些不快,觉得自己下个诏都这么艰难,于是以二人结党营私、排斥异己为由,把孙宝下到监狱,又将唐林贬到西北边疆敦煌郡鱼泽障当一名小小的候官。
唐林被贬谪边郡的消息传出,在朝中名儒当中激起了千层浪。唐林为当世的名士,他和龚胜、龚舍、鲍宣、侯嘉等人是天子安排朝廷用专门的朱车从地方接到朝廷的儒者,这群儒臣都被任命为谏官。光禄大夫龚胜和谏大夫龚舍、鲍宣、侯嘉等人商量了一阵,决定由高武侯、大司空傅喜出面,为孙宝和唐林说情。
傅喜和龚胜来到未央宫,一起劝谏天子。哀帝没有想到冯太后案件在群臣中竟惹出了这么多麻烦,许多大臣并不像傅太后所说的那样顺从听命。大司马傅喜是自己的舅舅,光禄大夫龚胜是当今名儒,这二人都很有人望,哀帝耐心地听了二人的意见,叹道:“有些事朕心中也很明白,但朕不好违背了……”哀帝不想点出傅太后的名来,但傅喜知道哀帝指的就是傅太后,于是劝说道:“陛下,恭皇太后也是臣的姑姑,她不过是气恨当年感情上的事,放不下几十年前的心结,才对冯太后睚眦必报。任凭这样下去,朝政必定大乱无疑!”
龚胜抚了抚长须,大声说道:“陛下,臣早就听说要更换朝中三公,就是恭皇太后背后指使的。现在换下了大司空,下一步就是大司马和丞相了吧。”哀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羞愧无比。龚胜又道:“以前的大司空何武、师丹,甚至大司马王莽等人,哪一位有大的过失?却像走马灯一样地被换了下来,弄得群臣无所适从。皇上如果只听任女人胡乱干政,我们这些谏官待在朝廷里有什么意义呢?”这句话说得很重,哀帝即位以来还是首次听到如此直言,心中不由得大为震惊。
傅喜又说道:“陛下即使不便重新查办冯太后案,也应当将孙宝放出来才行,否则朝政将一发不可收拾。”
面对傅太后的淫威和群臣的逼问,哀帝觉得四周有一堵无形的高墙向他逼过来,心里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他左右权衡了一下,点头说道:“好吧,朕就说服恭皇太后不必阻拦,把司隶放出来就是。”
北宫前殿,哀帝向傅太后说道:“太后,群臣对关押孙宝的意见很大呀,朕不想惹出大麻烦来。”
“哼,只要司隶不再去追查冯氏谋反案,哀家也不再过问此事,皇上要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冯太后已经不在了,傅太后也不想让哀帝在群臣面前为难。但她又对哀帝说道:“哀家以为,这大司马傅喜始终不以本朝外家为重,成天就跟着那些臣子瞎起哄,总有一天皇上还是要把他换下来才行。”
哀帝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傅太后,下诏恢复了孙宝的司隶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