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歌哭祈祷远祖
太史占语预言沙麓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星移斗转。
公元23年,也就是地皇四年,大新王朝最后一个年头。
新朝的首都常安(今陕西省西安市)南郊,耸立着宏大的皇家庙宇群九庙。
巍巍九庙,高大伟丽,气势恢宏,是新朝刚刚修建起来的国家庙宇群。庙内的九座建筑供祀着王氏皇族的九位先祖,分别是供奉远祖黄帝的太初祖庙、供奉虞帝的始祖昭庙、供奉陈胡王的统祖穆庙、供奉齐敬王的世祖昭庙、供奉济北愍王的王祖穆庙、供奉济南伯王的尊祢昭庙、供奉元城孺王的尊祢穆庙、供奉阳平顷王的戚祢昭庙,还有供奉新都显王的戚祢穆庙。庙宇为多层建筑,用围墙与外界相隔,外面有陂池之水围绕。
为首的那座太初祖庙最为高大,正方形的建筑,东西南北各有百米之长,高十七丈,铜柱上饰以金银雕饰,穷极天下百工之机巧。其余的祖庙,规格仅为太初祖庙的一半。太初祖庙里供奉着黄帝的神灵,而黄帝正是新朝天子王氏皇族的远祖。
皇帝王莽已是六十八岁,今天他头戴天子冠冕,身着皇帝盛装,脚上的鞋履垫得很厚,人显得高大而庄严,但脸上却带着几分憔悴、几许沧桑。
在秋日的照耀下,九庙显得金碧辉煌,格外壮观,可是天子王莽的感受却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内心积淀着太多的忧愁感伤、太多的困惑不解。他需要祖宗神灵的保佑,帮助大新度过当前的危机。怀着无限的期盼,王莽缓步走进了九庙中最高大的黄帝太初祖庙,抚摸着黄金裹饰的梁柱,透过大殿中袅袅香烟,依稀可以看到黄帝神像那肃穆的表情。
端庄美丽的史皇后紧跟在他的身后,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女子从全国一百二十一位“天下淑女”中脱颖而出,不久前才刚刚被册封为王莽的第二位皇后。
紧跟在皇帝和皇后的后面,一大群公卿大臣、文武百官也走进了雄伟壮丽的殿堂。在侍臣张纯的帮助下,王莽亲自点燃了巨烛和香炷,从怀里取出王家祖传的《王氏谱牒自本》,恭敬地呈放于神案上,然后极为虔敬地跪拜于黄帝神灵牌位前。
众人随着天子也跪拜于地,匍匐在黄帝的神灵面前,连连叩头。
“皇天在上,恳请我大新皇族的远祖保佑我大新国运昌盛,度过这空前的灾厄吧!”王莽祷告声起,数百群臣齐声相随,那沉重的声音随着烛烟久久地萦绕在大殿梁柱之间。气氛是如此的虔诚,同时又带着几许悲怆、几分莫名的委屈。
王莽在蒲团上跪了许久,喃喃自语着,靠得近一些的公卿大臣可以听到天子是在向黄帝远祖陈述自己接受天命的前前后后,从白雉预示的祥瑞降临开始,一直说到哀章发现金匮图策,万民拥戴自己即了真天子位。天子的声音不断地传入大殿空中,似乎想让远祖的神灵知道,自己当上天子、建立大新,是为了天下苍生谋得幸福,是顺应天帝的旨意,也是全国民众和群臣的意愿。
天子的声音像一首叙事长诗,沉闷而绵远。不一会儿,那声音变得悲伤起来:“皇天在上,臣王莽即了天子大位,没有一天不想着造福于天下苍生,没有一天不想着建立先代圣贤美好的制度,而将大新传之万世啊!臣王莽日理万机,代天牧民,殚尽精思,为何还要出现内叛外衅,以致天下崩乱啊?”王莽似乎有些哽咽起来,大新的三公大臣崔发、张邯等人见状也不由得抽泣起来。
王莽悲从中来,声泪俱下地仰天呼号着:“皇天啊,既然您已将天命传授给臣王莽,为何不保佑朝廷殄灭众多的盗贼呀?”哽咽声音逐渐变成了捶胸顿足般的号啕大哭。崔发也跟着哭出声来。悲伤的声音总是有些感染力,公卿大臣们这时也跟着哭出声来。
王莽再也顾不上颜面,沙哑着嗓子放声大哭起来,群臣的哭声也提高了许多,有的已经在竭力喊叫着。
祭祀黄帝神灵的大殿里,歌哭之声震天动地。
王莽此时的心境就像秋天的萧萧落叶,雄心壮志几乎顿失。就在几个月前,朝廷的百万雄师带着皇家苑林里的猛兽以及巨大的长人“巨毋霸”,浩浩荡荡地前去昆阳剿灭汉军反贼,却被刘秀那小子率领的区区数千汉军击溃,真是匪夷所思。紧接着各地天灾不断,流民四起,大汉宗室后人刘圣公被拥戴为更始帝,各地群雄乘机拥兵自立,纷纷反叛朝廷,就连京城三辅地区都出现了极为严重的骚乱。此时,大新数十万大军正镇守在北方边陲,与匈奴对峙;另有几十万人马分别在围剿东方的赤眉军和荆楚地区的绿林军,京城的北军中垒大营虽然还驻扎着三十万精兵,可是当前的局势从来没有让王莽感觉到如此危机四伏。大司徒张邯和大司空崔发建议,如今国难当头,天子应当诏令臣民,呼号歌哭,祷告上天,以求拯救大新国运。据说古人的这个做法出自《周礼·春官》《春秋左传》等典籍。王莽接受了朝臣的建议,也认为只有效法古人,用呼号歌哭的方式来感动上天,而且一定要表现得极为虔诚。
“皇天啊!如果真是臣莽有什么不是之处,你就降下雷霆吧,臣王莽死而无怨!”大殿中,王莽的歌哭似乎是发自内心的。这号啕大哭之声宣泄着他近年来的积怨,并夹杂着心中的困惑和伤痛。崔发等大臣眼见着天子如此伤心欲绝,却不敢上前劝阻。
王莽足足哭了约莫两个时辰,一直哭得昏天黑地,泪水和鼻涕沾满了须发和龙袍,浑身的劲道全无。年轻的史皇后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紧紧地抱着王莽,用香巾为天子擦拭泪水。
快到中午时分,王莽终于恢复了理智,起身挽着史皇后乱颤的娇躯,镇定地说道:“皇后,好了好了,予是在向祖先的神灵通话呢。”大新规定,皇帝自称为“予”,和大汉皇帝称“朕”是一个意思。
王莽镇定了一下情绪,环视群臣,挥了挥手,说道:“歌哭以动天!予刚才是在用真心向黄帝诉说心事,祈祷皇天保佑我大新昌盛三万六千岁!”他坚信这三万六千岁是有根据的,几年前臣子献上的《昌盛万年历》就明文记载了大新有三万六千岁的国运,每六年改元一次,总共要改元六千次,每次的年号都已经排定。
“大新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大殿里,文武百官伏身下拜称颂,那声音足以穿透九庙的大殿重阁,直达云天。
王莽庄重地走向神案,把那本《王氏谱牒自本》紧紧地捧在手上,一个个王氏祖先的身影似乎在眼前晃动着,王遂、王贺、王禁、王凤、王政君……
历史向前穿越,来到了公元前88年的秋天,此时大汉王朝经历了一百多个春秋,已经到了汉武帝末年。
血色黄昏,一抹夕阳斜斜地映照在天际。古道黄河蜿蜒东去,在魏郡东南一隅向南,继而往东转了个大弯,将元城围在这个隅角之地。
西风萧瑟,残阳如血,一位神色黯淡的中年人骑着一匹老迈的瘦马,走在元城东郊一处名叫委粟里的地方。这人就是王莽的曾祖父王贺,是不久前刚刚搬到这里的外来户。当地人不知从何处得知王贺是齐国国君的后裔,于是,委粟里的乡里人推举他为三老,当了个小小的乡官。
西风卷起了王贺的黄色披风,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太多的心事,忧郁地遥望着西边的天际,像是要看到千里以外的京城长安,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一念之仁,一念之仁啊!”
王贺,字翁孺,原是济南郡东平陵县(今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人,在汉武帝时当过朝廷的绣衣御史,出巡地方按察官吏,曾经风光过一时。这绣衣御史的正式官名是侍御史,俸禄为二千石,属副丞相御史大夫所管。因汉武帝别出心裁,赐给侍御史监察地方百官的重权,令他们身穿珍贵的绣服出行地方,审治刑案,有先斩后奏的大权,故而得名。当时朝廷四处征伐,百姓民不聊生,各地骚动不已。魏郡有个叫卢坚的人带领党羽乘机起事作乱,当地官吏抓捕不力,于是汉武帝派遣一批绣衣御史前去处置,其中就有暴胜之、王贺等大臣。
王贺本来应该将违旨的官员依法严办,可是犯案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心怀仁慈,于心不忍,擅自把一些违抗命令的官吏给放了。而另一名绣衣御史暴胜之是有名的酷吏,他投汉武帝所好,查得若干名违旨的二千石地方官吏,奏请朝廷一并予以诛杀。暴胜之还亲自诛杀了许多千石以下的官吏,加上被连坐的家属和亲人,受到罪罚的竟多达万人。暴胜之的赫赫功绩得到汉武帝的赞许,相形之下,王贺却落得个“奉使不称”的罪名,被汉武帝免去了官职,遣归故乡东平陵县。
王贺回到故乡后,因和家乡的大户终氏不和,于年前举家搬迁到了魏郡元城城东的委粟里。这里的住户中,有些人曾参与卢坚的叛乱,因此蒙受过王贺的大恩,自然将王贺视为恩公。可是,王贺正当壮年却官场失意,时常郁郁寡欢。
王贺满怀心事,用鞭子轻轻抽了一下瘦马,那马儿摇摇晃晃地又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忽然一阵怪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的飞沙走石,惊得座下的马儿蓦然嘶叫起来。王贺顿生警觉,抬头一看,已经走到一处名叫“五鹿”的地方,眼前突起一片荒丘,王贺大吃一惊,勒马不前,定睛一看,只见此地山居险势,沙土破败,崩塌离析。一只黑色的老鸦怪叫一声,飞落在荒丘上。怪风卷起漫天黄沙,在夕阳的照射下,透着神秘的气息。
观察良久,王贺才悠悠地返回家中。
“荒凉的沙丘,可怖的怪风”,谁有这么大的能量改变沙麓之地?当天晚上,王贺夜不成寐,脑海中不时浮现出五鹿那黄昏的一幕。
第二天黎明,王贺匆匆进入元城,寻访隐居在城中的善卜高士。当时很多人相信鬼神天命,星相、谶纬、占卜十分流行,隐居民间的占卜专家很多,而魏郡自古就有许多占卜名家。王贺要找的这人姓建,当年参与过卢坚的起兵,曾蒙受过王贺的不杀之恩,现在元城以占卜为生,很有些名气。
王贺来到一处茅庐,轻叩柴门,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出门相迎。这老者须发皆白,貌若神仙,正是王贺要拜访的建老。
宾主礼毕,建老笑道:“恩公何故驾临敝舍?”
王贺拱了拱手,急忙把昨日所见仔细相告,并请建老为沙麓所见占验凶吉。
建老听得十分仔细,沉思片刻后笑道:“恩公为何也信这些旁门左道?”
王贺听他问得如此奇怪,回答道:“建老,上古以来,帝王遇到大事都要打卦占卜。如今《周易》被朝廷立为官学,上自天子,下到黎民百姓,无不相信天命鬼神之事……”
建老道:“打卦占卜之类事情本来是我等的活命饭钱,我本来不该说这些话,但我这条贱命是恩公所赐,不得不如实相告,这预测凶吉之事实在是玄得很,千万不可尽信!”
王贺十分失望,正待告辞,建老却将他留住,笑道:“恩公所见的地方,是否称为‘五鹿’?”
王贺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正是此地。”
建老抚了抚长髯,说道:“春秋晋国时期,五鹿那个地方叫作‘沙鹿’,世人也称为‘沙麓’。据孔圣人《春秋》记载,鲁僖公十四年时,沙麓曾经出现过大崩塌。据说沙崩发生时,黄沙溃流,地动山移,十分可怕。”说罢,他掐指算了算,叹了口气,又道:“算来沙麓之崩,距今已有五百六十多年了!”
“是啊,就是现在看到那块地方,也是险象丛生,令人生畏,尤其是夕阳残照下,更是透着几许说不清的神秘气息。”王贺说。
建老不再多言,只是吩咐王贺十天以后再来。
王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府中,找出《春秋》仔细翻看,果然找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秋八月辛卯,沙鹿崩。晋卜偃曰:“期年将有大咎,几亡国。”
王贺心里暗暗称奇,赶紧又查看《左传》的注说:
僖公十四年,沙鹿崩。晋史卜之曰:“阴为阳雄,土火相乘,故有沙鹿崩。”
这段文字中,既有阴阳风水,又有五行之说,王贺更感茫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王贺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到约定的这天。清晨他沐浴焚香后,带着许多疑问,又虔诚地再次来到建老的茅舍。
茅舍的门半掩着,他径直走进屋中,却见建老趴在几案上正打着鼾,几案上堆放着几本简册,简册中散发着阵阵墨香。王贺不忍心叫醒建老,随手翻开了最上面一本,六个大大的汉隶跳入他的眼帘。这汉隶文字分明写着“王氏谱牒自本”六个大字,王贺怦然心动,翻开谱牒浏览起来。简册中记载了王氏家族的历史渊源,上面说王贺最早的祖先是黄帝姚氏,传到第八世便生下了虞舜,就是有名的舜帝。当年虞帝生于妫水的转弯处,于是以妫为姓,从此以后,虞帝就成为王氏尊崇的第二位远祖。
“黄帝,舜帝,他们不都是远古的圣人吗?原来,我们这支王氏的后人还流淌着远古圣人的血脉!”王贺不由得兴奋起来,继续往下翻看:到了西周初年的时候,周武王把舜帝的后人妫满封在陈国,史称“胡公”。陈国胡公传了十三世后,生子妫完,字敬仲,当时正值春秋争霸,天下的霸主齐桓公拜妫完为公卿,于是改其姓为田。又传了十一世,已是战国晚期,出了个名叫田和的祖先,这时田氏篡位,成为齐国的君王,并延续了两代。
“哦,陈氏,田氏,都是我王氏先人的姓氏,还当过公卿王侯……”再继续往下翻看,原来战国晚期王氏先祖田建为齐王时,齐国被秦国所灭。到了秦二世时,西楚霸王项羽起兵反秦,分封世家子孙为王,田建的孙子田安被封为济北王。转眼便是大汉兴起,天下又变成刘氏,田安失去了封国,原来齐国地区的人便称其族人为“王家”,就是王侯世家的意思,于是田氏又改以王氏为姓。
王贺这才明白,这王姓的本意原来是“王侯世家”。谱牒文字又继续写道:汉高祖驾崩后,文帝、景帝崇尚黄老之学,无为而治,休养生息,老百姓渐渐富裕起来,这个时期田氏——王氏的子孙向四处发展。原济北王田安有一位嫡孙,名叫王遂,字伯纪,汉初居住在济南郡的东平陵县。读到这里,王贺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自己的父亲就是王遂。
正在这时,建老打了个哈欠,醒了过来,见王贺已经在翻看简册,连忙拱手说道:“恭喜恩公得到了家族的世系!”
“我王氏的远祖真的是黄帝虞帝吗?”王贺半信半疑地问道。
建老笑道:“不仅黄帝姚氏是你的远祖,就是历史上的妫氏、胡公、陈氏、田氏等名人,都是你们王家的祖先。”
他见王贺仍有狐疑,正色说道:“恩公,我为了赶写这本谱牒,呕心沥血,查找了许多典籍,花费了我毕生的功力,直到昨天半夜才封笔。你这支王氏,就是圣人君王的后裔!从今以后,这本家谱将成为恩公家族的传家之宝,万望珍惜!”
祖先是圣人,家族的许多先人竟然还是历代名人之后,这荣耀足以让人无比骄傲!但王贺惊喜之余,心中对沙麓的景象仍然存有疑问,正待进一步问个明白,建老却拿起其中一本简册,翻开里面的一页让王贺看,上面记载说:五百多年前的那场沙崩曾惊动了晋国国君,当时晋国国君要太史为这异兆占卜凶吉,太史占得了卦辞,并解释说:“阴为阳雄,土火相乘,故而出现沙麓崩塌异兆。”
王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对“阴为阳雄,土火相乘”的占语仍然不太理解。
建老说道:“阴气强盛,造成五行中的土火冲突,造成了沙麓那地方出现异象。这预示着六百四十五年后,沙麓之地,当有圣女兴起,此圣女必是齐国田氏后人。”
“晋国的太史怎会预知我王氏会迁居到这里?卦辞中真是这样说的?”
建老抚了抚长髯,说道:“晋国太史的卦辞有《周易》为据,我用八卦仔细推算了一下,结果完全相合。你看《周易》八卦中,阴数为八,八八六十四;土数为五,合起来正好就是六百四十五年。沙麓崩塌发生在鲁僖公十四年,迄今已有五百六十多年了。从今往后,再过八十年左右,就是晋国太史预测的时间呢。”建老沉思了一下,又道:“放眼沙麓周边区域,只有恩公的家族是齐国君主田氏后人。八十年以后,恩公的家道一定会时来运转,十分兴盛。”
王贺心中大喜,说道:“我回去后,一定要教导自家子孙好好读书,博取功名。”
“此话差矣,恩公必须重视家族中的女子。”建老摇了摇手,又指着另外一页上的文字说道:“恩公且看这段话。当年晋国太史的卦辞为‘阴为阳雄,土火相乘’,这句话还有一层意思,即女为阴,夫为阳,你王家之女定会倚靠夫君而得到极贵。再说你们王氏也是帝王的后裔,舜帝居土德,而汉家刘氏居火德,卦辞上说‘土火相乘’,是指你们王家有女将来会被选入皇宫,可能还会成为一国之母呢!”
王贺心中暗暗吃惊,半晌作声不得,忽又问道:“我膝下只有两子,如何是好?”
“哈哈,子可生女,女可生子,总之,你们王家一定要看重自家的女孩。”说罢,他将几本简册郑重地交给王贺,又道:“恩公当年活我一命,如今我还恩公一书。恩公千万要珍视这本谱牒呀,它关系到你们王氏宗族的兴衰!”
王贺感激地接过这沉甸甸的简册,用缯帛包好,正要告辞,却听建老又长叹了声,说道:“卦辞所说的‘阴为阳雄,土火相乘’,恐怕将来你们王家兴起之时,就是大汉国运衰竭之际呀!”说罢,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神秘。
瞧着王贺高兴地离去,建老叹了口气,关紧门窗,将自己为王贺撰制《王氏谱牒自本》的事记了下来。其实,他之所以编修这本谱牒,一方面确实是想报答王贺当年的不杀之恩,另一方面是他对汉武帝滥用民力的国策一直心怀不满,希望王氏能够调教出一位女性献入皇宫,以此削弱刘氏。
时光流逝,如白云苍狗。大汉王朝江山未改,天子驾崩了,又换上了新的天子,汉武帝之后变成了汉昭帝,昭帝在位十二年后又驾崩了,由汉宣帝即位。不知不觉中,王贺膝下的两个儿子王禁和王弘长大成人了,《王氏谱牒自本》当然是王家的传家宝物,只要一有时间,王贺就要把家族的历史讲给儿孙们听听。
汉宣帝喜好刑名之学,王贺将长子王禁送到京城长安学习法律,学成后被廷尉任用为从史,协助掌管朝廷的刑律。
不久,王贺到了风烛残年,去世前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将用丝缯包好的《王氏谱牒自本》郑重地交给了长子王禁,嘱咐道:“咱们王氏是先圣君王黄帝、虞帝的后裔,你一定要仔细这本家谱,把它好好保存下来,传给家族中有作为的后人。”
年轻的王禁垂泪接过了谱牒,默默听着父亲的教诲。
王贺喘息了一会儿,又道:“你们兄弟二人一定要记住‘阴为阳雄,土火相乘’这句话。将来咱们王家如果生下女子,一定要悉心调教,努力献入宫中。这样,咱们王氏宗族也就能够攀上皇亲……”说完这话,王贺终于阖上了双眼。
长子王禁,字稚君,此人正是王莽的祖父。王禁从小就胸怀大志,性格上不拘小节。入仕之后,他在廷尉属下当了个从史,家境也还不错。王禁这人却喜好酒色,除了嫡妻李氏,在府中还娶了不少的妻妾。
嫡妻李氏也是魏郡人,先为王禁生下一男,取名为王凤。次年,这李氏又怀上身孕,有一晚做了一个奇梦,她梦见一轮皎洁的月亮,大如银盘,冉冉落入怀中。李氏大惊,被这奇梦惊醒过来,赶紧把身边的王禁摇醒,诉说道:“夫君,刚才妾身在梦中,梦到皓月落入妾的怀中呢,那月亮好大,那场景真的好吓人!”
王禁听后不觉大喜,说道:“夫人,月亮是至阴之物,和太阳相对应,你梦中所见,应当是太阴之精入怀。夫人怀的这胎,一定是个凤胎了,哈哈哈哈!”说罢,抱住夫人亲了又亲。
李氏一把将王禁推开,哂道:“哼,你这是宽慰妾的心罢了!别人家怀上男儿才高兴呢,你们王家却喜欢女儿,真是奇怪!”原来,王禁另一个小妾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王君侠,十分得宠,而王禁对李氏所生的王凤却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喜爱,对此李氏早就不高兴了。
王禁见嫡妻不开心,下床走进书房,取出一个用缯帛包好的秘箧,从中拿出几本简册,对李氏说道:“夫人有所不知。你梦中所见月亮,为‘太阴之精’。父亲临终前曾亲自告诉过我,说晋国太史卦辞中有‘阴为阳雄,土火相乘’等语,还预言几十年后,我王氏门楣中将有贵女出现呢。”王禁说罢,打开了简册,上面写着一行行汉隶,十分难认。王禁找到“阴为阳雄,土火相乘”这几个字,向李氏解释了一番,然后说道:“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王家的女儿应该多多为益,这个卦辞说不定会应在夫人肚中的千金身上,你说我怎能不开心呢!”一番话说得李氏转忧为喜。
冬去春来,夏尽秋临,转眼就到了汉宣帝本始三年,即公元前71年,李氏顺利分娩,果然产得一女。此女出生时,长得白白胖胖,透着富贵端庄的气质。王禁十分高兴,给她取名为王政君,视若金玉。此时,距离建老把《王氏谱牒自本》赠给王贺之时,已经过去了十七八年。
后来,嫡妻李氏又为王禁生下一子,取名王崇,她总共为王禁生下了两子一女。可是这王禁花心太重,妻妾成群,李氏对此极为不满,心生妒恨,夫妻为此争吵不休。一天,两人再次争吵起来,这李氏终于忍受不了夫君的放纵,一怒之下,抛下两儿一女,竟离家出走了。可惜李氏没有熬到女儿王政君长大之时,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改嫁河内郡人苟宾,成为苟氏之妻。
嫡妻李氏出走后,王禁更是没了禁忌,大开色戒,府中养着的三妻四妾轮番宠爱。这些妻妾们也还争气,连同嫡妻李氏所生的王政君、王凤和王崇,总共为他生下了足足十二个子女。但王氏家族却与其他家族有所不同,希望多生女儿,而王禁膝下只得到四女,这四女以年龄排序:大女儿王君侠,二女儿王政君,三女儿王君力,四女儿王君弟。这八男依次是:王凤字孝卿,王曼字元卿,王谭字子元,王崇字少子,王商字子夏,王立字子叔,王根字稚卿,王逢时字季卿。这四女八男后来都成为显赫人物,而二子王曼正是王莽的父亲。
王禁宠爱女儿,轻视儿子,这自然是《王氏谱牒自本》教诲的结果。在膝下的四位千金当中,他尤其留意二女儿王政君,这是因为王政君既是正房嫡出,而且李氏怀孕时又有月精入怀的异象,因此被王禁视为掌上明珠,请来高人百般调教。王禁调教女儿也很有办法,这王政君长到十四五岁时,不仅相貌端庄,聪慧过人,而且性格委婉和顺,孝敬长辈,友爱兄弟,一举一止,均合大家风范,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大哥王凤与王政君乃同母所生,平时与她最为亲近,兄妹感情最笃。
王禁虽然对王政君寄予了厚望,但朝廷一直没有下诏荐女入宫。眼看政君已到了十五六岁,在当时已经是谈婚论嫁的年龄,王禁不得已,只好为她张罗出嫁之事。最早来提亲的,是同朝的一位官宦子弟,可惜正待过门时,那准新郎官竟莫名其妙地死了。
“难道建老的预言会成真吗?”于是,王禁把王政君的婚事挂在了汉家宗室的身上。
元城以东不远的地方是东平国所在,大汉皇族刘氏宗室分封于此,王禁一直和东平王相交甚好。一次,东平王经过魏郡,来到王禁府上拜访,王禁正好从京城回到家乡,心中大喜,赶紧迎候到府。
王禁的府第中,东平王被迎到厅中,宾客礼毕,席地而踞。厅中烛光通明,数张几案上摆满了珍馔佳肴,乐师手持筝瑟箫笛等乐器坐在厅侧。王禁仔细打量眼前的王侯,只见他长得玉树临风,颇有皇家子弟气质,不禁暗自窃喜。
府中美女成群,不断在厅中穿梭走动,东平王对王禁笑道:“稚君艳福不浅呀!”
王禁笑着鼓了鼓掌,乐师奏起了曲子,筝瑟齐鸣,几位身姿婀娜的美女从帷幕中缓缓走出,齐身向东平王道了个万福,然后随着乐曲跳起了曼妙的舞蹈。
美女舞毕,东平王为之喝彩。王禁再次击掌,随着掌声,厅中叠起了九重几案,帷幕后面走出一位细腰美女,身轻如燕,纵身攀上几案的顶端。宾主屏住了呼吸,瞧着这美女在高空弯腰倒立,那几案仅略微晃动而不倾倒,惊险万分。
王禁频频举杯敬酒,东平王看着开心,喝得兴起,叹道:“稚君过的真是神仙生活呀!”说话间,空中的美女已经从几案上飞身跃下,手持酒瓶来到东平王面前,笑道:“小伎献丑了,请王爷尽兴畅饮。”说罢,为东平王斟满美酒。
“敝府这里不过是民间野趣,哪里比得上王爷国中的美景”,王禁笑道,“府上还备有百戏,伎人来自西方”。说话间,乐师奏起了胡乐,一位头戴尖帽的波斯胡人步入大厅,手挥几柄短刀,边走边舞,短刀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圆弧,胡人又迅即将那短刀收起,递入嘴中,宾客们惊吓得尖叫起来。
那东平王瞧得目瞪口呆,而王禁观赏过不止一回,已是见惯不惊了,只管笑着饮酒不已。
胡人把几柄小刀从口中一一抽出,刀尖上缠起一小束火炬,举起酒壶含了一大口酒,“呼”的一声向空中喷去,大厅中顿时腾起一片红绿色的火焰,把宾客们的情绪带入了高潮。
“哈哈哈,真是大妙呀!”东平王拍手称快,夸赞不已。
“呵呵,这些淫声野伎登不上诸侯王国的大雅之堂,只有在民间厅堂中以博一笑罢了。”王禁笑道。
酒至半酣,王禁向身边的小妾耳语了一番,那小妾转身走进了内室。
不一会,从内室里走出一位窈窕淑女,举止淡雅,和厅中陪侍的众家眷完全是不同的风格。这淑女手持酒壶来到宾客的几案前,先向王禁礼貌地欠了欠身,然后向东平王盈盈地施了个礼,举壶为东平王斟酒。
东平王眼前一亮,但听王禁介绍说:“这是膝下的二小姐王政君,亲自为王爷敬酒。”
东平王定睛一瞧,只见此女年方二八,长得美貌端庄,温婉贤淑,颇有贵相,心中顿时生出了好感,点头对王禁说道:“稚君教女有方,养得一位好女儿啊!”说罢,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政君。
王政君面带娇羞,举袖掩面,莲步轻移,回到了内室。
王禁见东平王似乎有些动心,连忙说道:“我王家生有四女,只有这二女儿政君是嫡出,德行最高,品貌也是最佳。”
“可惜本王已经娶得王后,如果早遇几年,我东平王的王后非君家之女莫属。”东平王扼腕叹道。
王禁连忙趋身说道:“王爷驾临寒舍,令敝府蓬荜生辉,王禁我感激不尽。如果王爷不嫌弃,我愿让政君入侍身侧。”
东平王闻罢大喜,说道:“如果稚君不以本王已有正室为然,本王将聘政君为东平国姬妾。”
“如能与东平王结成通家之好,乃是吾女政君之幸,也是我王家的福分!”
“请稚君放心,本王如果娶得膝下千金,定当万般宠爱,地位不在东平王后之下。”
王禁大喜,立即与东平王起身,宾主举酒痛饮。
东平王笑道:“痛快痛快!咱们一言为定:过了今冬,只待阳春三月,本王将派遣国相,亲自到府上迎娶政君姑娘。”
“好好好,咱们一言为定!”
在欢快的乐舞声中,双方击掌为约,尽兴而散。
阳春三月,很快就来临了。
这是一个吉祥的日子,王禁的府上格外喜庆,因为今天东平王专门派来的国相要登门迎娶王政君。
王政君已经盛装打扮了一番,虽然心知东平王已经有了正室,但见东平王本人一表人才,又是汉家宗室,与家父交情甚好,也是芳心暗许,早就期盼着喜日来临。看着身穿新服的女儿,王禁有些不舍,千叮咛万嘱咐一番,大哥王凤也帮忙张罗着王政君的亲事。
上午时分,远处传来迎亲的乐声。大哥王凤进府禀报:东平王的国相带着不少王国的官员随从,载着几大车彩礼,隆重地前来迎娶新娘。
大厅中,王家亲人全都到齐,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邻里乡亲。大姐王君侠带着三妹王君力、四妹王君弟,大哥王凤带着王曼、王谭、王崇、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等几位弟弟,簇拥着盛装的王政君走出大门。
王禁亲自把女儿送上了迎亲的朱车花轿,心中颇有些不舍。王政君和亲人们说完惜别的话,正待离开,忽见一匹快马绝尘而来,从马上滚下来一位东平国的侍卫,急匆匆地来到东平国国相面前,俯身耳语了一番。那国相大惊失色,转身对王禁拱手相告:“亲家,我东平国出大事了,新娘不得迎娶!”
王禁惊异万分,问道:“国相,这是何故?”
“刚才接到飞报,我东平国王刚刚突发暴病……”
“啊!王爷贵体可还无恙?”
“已经薨亡了!我等要紧急赶回东平国,处理丧事。”
朱红色的轺车上,王政君已经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泪珠儿不禁滚落下来,她哀叹自己婚姻一再遭遇不幸。
王禁百般无奈,赶紧把王政君接下轺车,送回府中,又目送东平国国相带着迎亲的队伍匆匆赶回东平国。
看着东平国迎亲队伍渐渐远去,而王府的闺房中,脱去嫁衣的王政君倒在了床上痛哭起来。她的眼前闪动着东平王英俊的面容,又伤感自己的命运如此不济。
听到女儿的哭声,王禁深感心痛,又兀自叹息不已,“唉,我这政君明明是太阴之精,难道还会有克夫之命?”他左思右想,百般无奈,只得唤来大儿子王凤,吩咐他到城中寻找占卜高士,想为王政君占上一卦。
且说元城自古就出易经占卜高人,当年王贺寻访的建老当然是其中的一位,但早已作古。王凤走街串巷,仍然来到了建老原先居住的茅舍,那屋里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相士,姓李,正是建老的弟子,他早年从师父那里听说过元城王氏的故事。王氏毕竟也是元城的名人,李相士听说是王贺的后人求见,问了缘由后,立即跟随王凤来到王府。
王府正厅,王禁带着四位千金围坐在几案旁边。
李相士走进大厅,举目一看,一眼就辨识出四女中的佼佼者。王政君那与众不同的气质果然非同凡响,温婉而贤淑,让李相士暗自赞叹不已。
王禁见状,吩咐其他三女离开了大厅,只剩下王政君在场。
李相士走上前去,仔细察看政君的面相。观看了一会后,他叫王政君站起身来,取出一把量尺,为政君测量肩宽、臀围、臂长,甚至趾距,把数据一一详记在册。
王禁笑问道:“先生,这是……”
“从史有所不知,这是秘传的相骨术。贵人有贵相,贱人有贱相。相骨之术,不仅要观察人的面相,也要研究人体的骨骼尺寸。春秋战国时期,相骨之术就很发达,它和周易有所不同,但两者推测的结果可以相互印证。”
李相士仔细查对了数据,掐指一算,又思量半晌,对王禁耳语了一番。王禁示意王政君离开大厅。几案上摆放着两碗香茗,大厅中只剩下王禁和李相士,两人坐了下来。
“先生,《王氏谱牒自本》所载可是有误?或是另有解释?”王禁问道。
“《王氏谱牒自本》为我师父精心编修,并且有《春秋左传》记载相佐证,从史大可不必怀疑。”
“那政君的命运为何如此多舛?”
李相士悄声说道:“敝人阅人无数,唯君家这位千金生相极为奇特,在下万万不敢轻言。”
“先生不妨直言,无论结果如何,我必有重金相酬。”
李相士捋了捋胡须,笑道:“从史不必心急,且听我详细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