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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唐炯出重拳反受其害 王炽谋计策抢占商机(1 / 1)


魏伯昌许是激动的缘故,脸涨成了猪肝色,连眼睛亦开始充血,瞳孔里呈现着一根又一根的血丝,干瘦的身子轻微地抖动着:“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是刘劲升举报了我,其实不是,那刘劲升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

王择誉一听这话,脸色也不由得变了。他的脸本来就如皮包骨一般,此时眉头一皱,整张脸的脸皮似乎都起了层褶皱,转头向王炽看了一眼,心里突地冒出一股子寒意。

王炽似乎也从魏伯昌的话里听出了些端倪,心头一沉,面色亦凝重了起来。

魏伯昌道:“王大人且仔细想一下,我与太平军交易一事极为严密,连我们祥和号都没几人知道,刘劲升是如何察觉的?”

王择誉不解地问道:“既然刘劲升察觉不出来,又是哪个告诉他的呢?”

魏伯昌道:“是俄国人。”

王炽诧异地道:“你与太平军的交易连同行都不知道,俄国人又如何会觉察到?”

“是捻军!”魏伯昌斩钉截铁地道,“那捻军原本是打家劫舍的流寇,几乎是无利不图。后来逐渐壮大,见太平军起义的势头越来越大,朝廷无暇顾及,便也攻城略地。然而他们与太平军有着根本的区别,太平军虽也反抗朝廷,但决计不跟洋人同流合污,甚至对洋人侵略中国的行为切齿痛恨。可捻军不同,他们既不反清也不反洋,所要保障的是自己的既得利益,所以他们与洋人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在夹缝中求得一席之地。王大人应该知道,洋人曾与太平军有过几次谈判,要太平军联合他们推翻朝廷,却被太平军给拒绝了。”

王择誉点了点头,突然两眼一亮,道:“本府明白了。洋人痛恨太平军,因此通过捻军,一直在关注太平军那边的动静,这才让他们发现了你跟太平军的交易。”

王炽眉头一蹙,道:“如此说来,是洋人撺掇刘劲升去举报的,可为什么刘劲升没在重庆举报,却去了绵州?”

“这才是这件事真正的可怕之处。”魏伯昌道,“绵州知府唐炯虽是文职,但他是四川总督骆秉章大人的亲信,且又是武将出身,手里有兵。这件事一旦让唐炯插手,无异于捅到了四川总督那里,重庆府想要压都压不下来,便如生米煮成了熟饭,我魏伯昌现在就是洋人手里的那碗饭,他随时都可以将我一口吃掉。”

王择誉痛叹道:“刘劲升糊涂啊!”

“不,刘劲升其实不糊涂,他也是有把柄落在了叶夫根尼的手上。”魏伯昌道,“他暗中跟捻军也有生意往来。”

“他个先人板板,龟儿子够狠啊!”王择誉急得团团乱转,走到桌前时,沉重地在桌上一拍,忍不住骂了句粗话,“这下倒好,重庆的两大巨商都让俄国人捏在手里了,从此之后这里岂非要成为他们的天下?”

“俄国人向我开出的条件是,让出茶叶市场。”魏伯昌道,“我想他们对刘劲升也会提出同样的条件。这样一来,重庆的整个茶市就都落在俄国人手里了。”

王炽没想到这事后面隐藏着如此大的阴谋,着实是吃惊不小。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眼王择誉,低头思索起来。

王炽天生便有一种自觉维护乡民的意识,在云南时就不遗余力地保护弥勒乡、十八寨,到了四川,虽然说这事与他无关,可站在国家的角度,他同样对洋人切齿痛恨。片晌之后,他抬头道:“这事不能在四川总督那里压下来吗?”

王择誉叹道:“如果传到了骆大人那里,自然也会传到其他官员的耳朵里,且此事十分之敏感,谁也不敢去碰,自然也没人敢去压。”

“那就答应洋人的条件。”王炽扬了扬眉,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事现在只有洋人能担得下来,不如让洋人出面去自圆其说。”

王择誉略作沉吟,然后看着魏伯昌道:“眼下只有如此了,先把命保下来要紧。”

数日之后,由于俄国领事署出面斡旋,祥和号与太平军交易的事平息了下来。事实上在列强环伺之下,官府也不愿意杀自己人,特别是像魏伯昌那样的商业领袖,现在有洋人出面调停,官府也乐得找个台阶下。即便是将来朝廷追查下来,也有洋人担着,无须担心被降罪。

这是当时官场的一种普遍心理,只要不用担罪,大家都乐得撒手。然而也有个别不服气的,此人便是唐炯。

当唐炯接到释放桂老西、不再追究祥和号责任的命令后,一股火气“噌”的就蹿了上来,倒不是说他一定要跟魏伯昌过不去,而是觉得他的尊严受到了挑衅。这件事从接手到跟踪,再到把桂老西一帮人打入大牢,他花了好几天时间,亦费了不少心思,如今你两片嘴皮子一动,说平息就平息了,让别人情何以堪,他这个绵州知府的面子往哪儿搁?

再者说,从事情性质上来讲,祥和号确确实实是犯了大过错,按律当斩。洋人一出面,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咱们中国人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买洋人这么大的一个面子?

唐炯心里越想越气,于是把杜元珪叫来过商量。杜元珪本就是个狠角色,恨不得天天去战场上杀人,说这事多半是在四川总督骆大人那边给压下来了。骆大人迫于洋人的势力,无奈之下这才应承。咱们索性就把这事闹大了,让朝廷知道这事,看看皇上怎么处理。

唐炯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如此一者可出了心里的这口闷气;二来也能驳了洋人的面子,且道理在自己这边,就算闹大了皇上也不能怪罪他。但是这里面有个难题,数日之前,他将支援昆明一事及祥和号案件一同上报骆秉章,如今支援昆明一事未见批复,却把祥和号一案直接平息了,这足以说明骆秉章要急于稳定重庆,若这时去重庆生事,无疑是公然与骆秉章作对。

杜元珪跟了他多年,见他蹙着眉头不说话,就已料知其心事,说道:“大人无须顾虑,只要把事情做得巧妙些,便可避开与骆总督之间的冲突。”

唐炯便问道:“你说说如何行事?”

杜元珪道:“有两个法子,一是佯装不知重庆之事已平息,咱们把桂老西及那些马帮的人一刀砍了,此人是祥和号的元老,此人一死,祥和号定然不依;二是借口洋人嚣张跋扈,带兵去重庆,把祥和号给抄了。”

唐炯心想,这事小打小闹可能掀不起什么风浪,万一闹得不温不火的,让四川总督骆秉章大骂一通,便划不来了,要闹就闹他个大的,直接带兵去重庆。

杜元珪两眼一亮,大声应诺,便出去集合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随后就在唐炯的带领下出发了。

李耀庭并不知道唐炯的举动,唐炯自然也不会知会与他,等他知道的时候,唐炯早就已经走了。

绵州府的人带兵去重庆府闹事,此事性质的严重性,可能仅次于祥和号跟太平军做生意。每个地方都有地方官,出了事自然有当地的地方官来处理,现在绵州官府直接带兵去抄重庆的商号,你当重庆官员是吃干饭的吗?这相当于把重庆府一干官员的脸面踩在了脚下,一旦闹出动静来,后果不堪设想。李耀庭越想越不对劲儿,这唐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短时间内找谁去支援昆明?

正自急切间,突见一名士卒急步而来,说是四川总督急函,要面呈唐大人。李耀庭闻言,走上去道:“在下正要去见唐大人,不妨让在下带去转交大人,可好?”府内当差之人识得李耀庭,自是放心,当下便将急函交到他手里,并给他备了匹马。李耀庭谢过之后,急往重庆方向而去。

及至李耀庭抵达重庆的时候,唐炯已经到那边了,正在跟守城的官兵交涉。李耀庭走上前去,一把将唐炯拉了出来,说道:“唐兄,非是小弟要干涉你的事情,你带兵到重庆来,这事不妥。”

唐炯冷笑道:“你不懂,此事断然不能善罢甘休。”

李耀庭不解地问道:“为何?”

唐炯道:“其一,祥和号与太平军交易,本是死罪,若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容易让一些投机取巧的商人以为,跟太平军有贸易往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此风气一开,国家将更乱;其二,祥和号事件是洋人插手摆平的,洋人一出面,天大的事都可以平息,这说明什么,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这个国家的商场和官场已逐渐让洋人侵蚀,长此以往,我们所站的这片土地就会是他们的天下。你懂吗?”

李耀庭闻言,似乎懂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要跟祥和号过不去,他是为了尊严,为了他自己和这个国家的尊严。

李耀庭沉默了,他看着这个高大的汉子,似乎看到了他身体内流淌的热血,以及从体内散发出来的血性。当他便不再说什么,将随身带来的那道急函给了唐炯。

唐炯拆开一看,心下暗喜。李耀庭见状,问是何事?唐炯不曾说话,却把急函给了李耀庭看。

李耀庭细阅一番,方知骆秉章批准出兵,且已调一万五千兵力去了昆明。末了又交代唐炯,重庆之事错综复杂,若非万不得已,不得滋事。

李耀庭见昆明之危将解,心头终算是落下了块石头,颇有深意地朝唐炯笑了一笑,道:“骆总督命你不得滋事,你还要进城吗?”

唐炯亦笑了一笑,道:“总督大人也说了,‘若非万不得已,不得滋事’于我而言,眼下重庆之事,事态严重,须有个说法!”

守城的官兵听说是绵州府来公干的,领头的又是绵州知府,不敢阻拦,下令放行。

李耀庭跟了他们一起入城,至祥和号门前时,唐炯大喝一声,令杜元珪将宅子围起来,任何闲杂人等均不得进出。

魏伯昌答应了叶夫根尼的条件,让出在重庆的茶叶经营权后,以为这件事算是过去了,听得府外让官兵包围的消息时,着实又是吃惊又是意外,问那通报之人道:“是哪方面的人?”

那人说道:“来人说是绵州府的唐大人。”

郑氏闻言,把眼一瞪,道:“这里是重庆,干劳什子的绵州府啥子事?”

“这事是他经办的,他啥子好处都没捞着,怕是心有不甘。”魏伯昌吩咐账房准备一万两银票,便要出去跟唐炯交涉。

郑氏听是要拿出一万两银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个先人板板的,走一趟就给他一万两,打劫啊!我们这事是四川总督府下令平息的,按我说一两也不给,看他能把我们咋样!”

魏伯昌蹙着眉头道:“婆娘啊,民不与官斗。我们做生意靠的就是官场上的交情,只要他肯收了这银子,便是咱们的福气了!”

郑氏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也明白这个道理,便由着魏伯昌去了。

魏伯昌到了前厅,见了唐炯时,连忙迎将上去:“祥和号魏伯昌叩见唐大人!”

唐炯冷冷地看着他:“你知罪吗?”

“草民知罪!”魏伯昌毫不掩饰地道,“草民所犯之罪行足以抄家,幸得四川总督府法外开恩,给了草民一条生路,从此之后,定当洗心革面,决不再犯!”说话间,也不等唐炯说话,从袖口内拿出那一万两的银票,呈了上去。

唐炯伸手接过,瞄了一眼,冷笑道:“你的身家性命只值这一万两吗?”

魏伯昌没想到他敢当众讨价还价,微微一愣,笑道:“不知唐大人要多少?”

“十万两。”

此话一出,站在旁边的杜元珪和李耀庭都吃惊了,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不是说要来抄祥和号的吗,如何跟人要起了银子?

魏伯昌几乎想也没想,便说道:“唐大人只要开口,草民断然不敢不从。”当下又命人去取了九万两银票出来。

然而这一次唐炯没有去接,把头转向李耀庭道:“李兄弟,去把银票收下。”

李耀庭惊得合不拢嘴,怔怔地看着唐炯,这事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为何要让他去收这银票?

唐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昆明的百姓,你不想救了吗?”

李耀庭这才回过神来,走上去把银票拿在手里。唐炯道:“这些银票你拿去充作军饷,事不宜迟,你速赶去昆明吧。”

唐炯的这个举动大大超出了李耀庭的意料,连忙纳头便拜:“李某替昆明百姓叩谢大人!”

唐炯微微一哂:“你且去吧,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李耀庭拱手道,“大人见到王四时,望知会他一声。”

“我理会得。”唐炯目送李耀庭出门后,回过头去朝魏伯昌道:“用你的这十万两银子去救昆明,算是抵你之过了,但这事还没完。”

在魏伯昌的眼里看来,不管他把这十万两银子用在何处,好歹他收了银子,只要他收了银子那么下面就没什么大事了,因此说道:“大人只管吩咐就是了。”

唐炯说道:“收了你的银子,可饶过你的性命,但你这祥和号本府还是要抄。”

魏伯昌脸色倏地一变,心想,这唐炯不按常理出牌,到底是什么意思?唐炯冷冷一笑,道:“你想不明白本府为何要如此做是吗?”

魏伯昌道:“请大人指教。”

“你跟太平军交易的事,洋人出面替你摆平了,你给了他们多少好处?”唐炯目不转睛地盯着魏伯昌,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沉声道,“实说了吧,无须隐瞒。”

魏伯昌猜不透其意图,只得如实答道:“交出了祥和号的茶叶经营权。”

唐炯听了这话,脸上陡然掠上一抹红潮,眼神之中闪现着凶光,那样子似乎恨不得将魏伯昌一口吞了:“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我能容忍你跟太平军交易,却万万无法忍受洋人插足干涉我朝之事!你把重庆的茶叶经营权交出去了,可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重庆的商场将会让洋人主导,你这才是真正的通敌叛国!”

这一番话听得魏伯昌冷汗直冒,战战兢兢地道:“草民也不想交啊,大人你是知道官场的,这事情要是压不住,一级一级捅上去,祥和号就完蛋了。再者这种事情谁也不敢担责任,只有洋人出头,朝廷才不会追究,你让我这个小小的商人有什么法子?”

“是这个道理。”唐炯蹙着眉道,“上至朝廷,下到平民百姓,人人都畏惧洋人,哪个都不敢去动他,可咱们中国人总不能老是让洋人骑在头上耀武扬威,总得有人跳出来去对付那些洋鬼子。今天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杜总兵,马上查封祥和号,关停其所有业务。我要让那帮黄发鬼知道,中国的事他洋人管不了!”

王择誉得知消息的时候,祥和号已经被唐炯查封了。他亲自去祥和号门前看了一下,到处都贴了封条,祥和号相关人员全部被赶到了街上。

王择誉看到这个情景后,脸色若死灰一般,异常难看。他倒不是怨恨唐炯越权做了此事,以他的性子估计也不会跟唐炯去争这个,他隐隐预感到要出大事了。

祥和号跟太平军交易,原本没几个人知道,唐炯如此一做,无疑就是把这事向天下人公布了,即日起此事将成为重庆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这样的局面将如何收拾?此外,俄国人刚刚拿到祥和号的茶叶经营业务,现在也一起被封了,洋人会怎么出手,会不会来压迫官府?

王择誉越想越怕,正想要离开时,只见魏伯昌的夫人郑氏走了上来,她一见王择誉眼泪便下来了,边哭边喊:“王大人啊,这事明明已经平息了,他龟儿非要来找麻烦,收了我们十万两银子,还把我们给封了,你说他要搞啥锤子嘛!”

“你先不要担心,事情总是会解决的。”王择誉哪有心思跟她交谈,安慰了其几句后问道,“魏大掌柜今在何处?”

郑氏哭道:“让那龟儿抓去了!”

王择誉说我来想办法,随后便匆匆走了。实际上,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因为他怕那个唐炯,一想到他那张铁一般冰冷、带着杀气的脸,他就有些畏惧。再者说祥和号这件事是四川总督亲自下令平息的,唐炯连总督的面子都不给,岂能理会他这个小小的重庆知府?所以王择誉并不想去找唐炯,而是到了府上后,写了封信差人送去给骆秉章,让他来处理。

信送出去之后,王择誉又闷头想了一会儿,依然觉得有些不踏实,便又差人去找王四。他觉得这个青年人头脑灵敏,想法多,说不定会有更好的点子。

这几日王四一直住在客栈里,带着席茂之等三兄弟四处逛了逛,见重庆这地方水陆交通发达,商业气息浓厚,便与席茂之商量,要在这里重新开始做生意。

席茂之虽是占山为王的匪寇,但他祖上都是读书之人,因此打小也读了不少书,跟一般的山匪迥然不同,听了王炽的话后,点头道:“这是个经商的好地方,关键是我们做什么。”

王炽道:“先从小本买卖做起,组一支马帮,在云南和四川之间来往采购贩卖。待有了本钱,我们再在这里租个临街的铺子,边购边销。”

孔孝纲笑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听王兄弟的就是了!”

几人一路上边走边说,回到客栈时,听人在议论说祥和号被查封了。王炽闻言暗吃了一惊,上去一打听,才知道是唐炯所为,心想,如此一来,这事就闹大了,这里面牵涉商场、官场、洋人等各方面的利益,且现在已然公开化了。查封容易解封难,官府要是硬逼着唐炯解封,就会显得朝令夕改,行事草率,让官府脸面扫地;要是不解封,洋人那边定然不依,双方都找不到台阶下,各种势力相互较量之下,重庆非出大乱子不可。

正寻思间,一个官差走了进来,见到王炽时,连忙过来道:“王大人有请。”

孔孝纲笑道:“王兄弟,那王大人敢情把你当师爷使了。”

席茂之拉了王炽一把,走到一个没人处,轻声道:“王兄弟,这是摊浑水,依哥哥之见,还是不要介入进去为好。”

王炽点了点头道:“席大哥放心,我理会得。但咱们要想在重庆安顿下来,也须适当地迎合官场中人。你们先回客栈吧,我去去就来。”说话间,与席茂之等三人告别,去了重庆知府衙门。

王择誉一见到王炽,就迫不及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问道:“小兄弟可有良策?”

王炽道:“唐大人收了魏大掌柜的十万两银子,当作军饷去支援昆明,这说明他的行动并不是在针对祥和号,而是在向洋人发难。”

王择誉又问道:“那你觉得洋人会作何反应?”

王炽想了一想,道:“祥和号被查封后,洋人虽然失去了祥和号的茶叶经营权,但毕竟祥和号经营的那一块业务空出来了,他完全可以另起炉灶,重新建立起经销业务。至于具体会如何做,在下也不得而知。”

王择誉眉头一沉,干瘦的脸露出一股忧郁之色:“如果说洋人能够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经销线,那么就可以完全不依靠祥和号。换句话说,他们也完全可以不需要山西会馆的茶叶经营权。”

王炽一听,身体倏地一震。正在这时,有人急匆匆地进来禀报说,唐炯带人去查封山西会馆了!

王择誉闻言,腾地站起身来,面无人色地朝王炽道:“这下闯大祸了!”

王炽也站了起来:“唐大人只怕是给架到火炉上在烤了。”

王择誉问道:“此话怎讲?”

王炽道:“大人试想,祥和号的事已经公开化了,他得知山西会馆跟捻军有交易后,查是不查?”

王择誉神色一震:“唐大人卷入这股洪流之中,已然身不由己了!”

“唐大人如果被动的话,洋人就掌控主动权了。”王炽前前后后地把事情想了一遍,道,“唐大人现在骑虎难下,恐怕谁也阻止不了他去查封山西会馆,索性就让他去吧,我们去唐大人的落脚处等他。”

王择誉一时没明白过来,道:“去他落脚处做什么?”

王炽眉头一动,道:“这事既然已经闹大了,那就再添他一把火!”

唐炯临时住在一处公馆内,这是重庆官府建造的一座别院,专门用于接待外来的官员。

王择誉和王炽两人便在公馆的大厅里坐着,一老一少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特别是王择誉,他的脸本就显得清癯,皮包着骨头,许是着急的缘故,脸上还露着青筋,在他颌下那部又密又黑的胡须衬托下,看起来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唐炯走进去的时候,脸色也是十分沉重,两条乌黑如刀般的眉毛紧蹙着,神情阴沉得如夏天雷雨前的天气,阴郁而又凝重。他看到王择誉和王炽两人时,先是露出讶然之色,而后便苦笑一声,道:“王大人,你终于现身了!”

王择誉生性胆小,他看到唐炯的脸色后,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便如下属一般,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唐大人搅动了重庆的天,我如何还坐得住啊!”

唐炯眉头一扬,看着王择誉道:“山西会馆跟捻军有来往,为何事前不知会于我?”

“这种事情自然是越保密越好,谁愿意与人言?”王择誉苦着脸道,“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

唐炯沮丧地在椅子上坐下,道:“妈了个巴子,我本是想跟洋人赌一口气,现在反而入了套了,生生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说话间看了王炽一眼,似想起了什么,又道:“李将军托我带话给你,他已去了昆明。”

“多谢唐大人,王四在此代昆明百姓拜谢大人救援之恩!”王炽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后,又道:“大人,事已至此,恰如覆水难收,已无法挽回了。现如今祥和号与山西会馆被查封,两家所有的业务中断,洋人一定会有动作,开辟自己的贸易渠道,重新布局业务。你索性再添他一把火,让洋人也没办法做生意。”

唐炯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如何再添一把火?”

王炽道:“把俄国人的制茶工厂一并查封了。”

此话一落,胆子本就不大的王择誉吓得身子抖了一抖,不可思议地看了眼王炽,然后把目光转向唐炯。

唐炯以胆色著称,敢说敢为,可听了王炽的话后,他的脸色也不由得变了一变。

自从西方工业革命后,其快速增长的经济、研究和制造出来的现代化工业产品,令闭关锁国的清政府以及大清百姓啧啧称奇,继而产生一种崇拜和敬畏的心理。这种心理虽谈不上崇洋媚外,但在潜意识里每个人都会仰望强者。

唐炯也不例外。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查封祥和号和山西会馆,跟洋人在暗中较劲儿,却从不曾想过去动他们的产业。

王炽看着两位地方长官那吃惊的脸,不由得笑了:“两位大人,天下之人,生而平等。不管我们是大清的老百姓,还是那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都是爹娘所生,只长了两条胳膊两条腿,为何你敢封祥和号、山西会馆,一说要去动洋人却露出这等神情?”

唐炯没有说话,蹙着刀眉沉默着。王择誉战战兢兢地道:“可我们凭什么去动洋人?”

“凭你查封了祥和号和山西会馆。”王炽看着唐炯道,“在下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从在下的角度来看,官府查除贪腐、犯罪,百姓自然是支持的。可如果你拔掉了毒瘤,却给了外国人可乘之机,让他们来占领中国的市场,究竟是利是弊?更何况眼下西方列强对我国虎视眈眈,祥和号、山西会馆在重庆消失,洋人一定会占领这块市场,真到了那时候,老百姓就会痛恨你们,甚至会骂你们这些当官的才是真正的卖国求荣。在下这话是说得重了些,可都是实理,眼下你已走到了风口浪尖上,不得不走这一步。”

唐炯站了起来,突然朝着王炽鞠了一躬:“你比我想得深、想得远,唐某拜谢!”

王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鞠躬搞得有些手足无措,这世上只有民向官磕头的份儿,官向民施礼却是极其少见。他没想到唐炯居然如此直率,连忙拱手朝唐炯亦施了一礼。

王择誉似乎有些坐不住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唐炯。而唐炯行了一礼后,却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认认真真地道:“王兄弟索性帮人帮到底,再帮我等谋划一下,该以何由头查封洋人的制茶工厂,查封之后又当如何善后?”

王炽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下以为,不妨以威胁祥和号等商户、巧取豪夺为由,控告其参与不正当竞争。至于善后事宜,大人无须担心,到时洋人会出手,朝廷定也会派专员出面。只要洋人的工厂解封,你也就可以找个台阶下,解封了祥和号和山西会馆。”

王择誉笑道:“妙计啊!”

唐炯想了一想,道:“洋人强势,且有洋枪队护着,若是发生冲突,就大大的不妙了,须有重兵方能压得住他们。王大人,可有办法调用重庆的兵力?”

清朝的知府并无兵权,王择誉自然也调不动军队,可这事情发生在他管辖的地区,却是不好推托,只得应承道:“我找团练长商量去,调用一千乡勇应无问题。”

王炽道:“如此便好了,在下祝唐大人马到功成!”

从公馆出来后,王炽便与王择誉告别,一路上往客栈赶,边闷头走路,边在心里盘算着。

从眼下的局势来看,各方势力纷纷出手,一旦洋人的制茶工厂被查封,这场较量就会愈演愈烈,重庆必然会乱,且乱的时间不会很短。最为重要的是,在祥和号、山西会馆和洋人的贸易终止的期间,重庆的市场几乎是空白的,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无论投多少资本下去,估计一时半会儿都填不满。

机会就在眼前,甚至可以说是百年不遇,可王炽却犯愁了。他从昆明出来后,除去这段时间的花销,现在身上只剩八百两银子,这些银子若是在平时,做些小本买卖足够了,而现在他面对的是一片海,区区八百两砸下去,恐怕连涟漪都看不到。要如何筹集一笔银子,来做这一票大生意呢?王炽一路走一路想,一直走到了客栈,也没想出办法来,因与席茂之等三兄弟商量对策。

席茂之问道:“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需要多少本金?”

王炽道:“最少也要有一万两。”

席茂之眉头一蹙,沉默了。一万两银子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孔孝纲一听是这么大的一桩生意,眼睛都绿了,又圆又大的脸上泛起抹红潮,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兄弟再出去干几票,这银子兴许就有了!”

俞献建拉长着个马脸,狠狠地瞪了孔孝纲一眼,然后道:“银子可以让魏伯昌来出。”

席茂之知道他这位兄弟平时不轻易说话,可一说话就有好主意,便问道:“漫说是魏伯昌现在给唐炯关押了起来,就算他是自由身,也未必肯出这么大的一笔银子。”

“就是因为他给关了起来,才会心甘情愿出资。”俞献建不紧不慢地道,“祥和号被查封,他魏伯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而且那么大的商号关门歇业,其每天的损失无法估量。这时候我们愿意跟他合作,如果再分他一半的利润,他没理由不答应。”

王炽闻言,眼睛一亮,拍了下大腿,笑道:“俞二哥妙计!祥和号虽然被查封了,可唐炯并没有冻结其存在票号里的财产,只要他还能调得动银子,就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是日薄暮时分,王炽提了壶酒,带了两个地道的重庆小菜,去了魏伯昌所在处。

魏伯昌就被关在重庆公馆内,因里面没设牢房,便被临时安置在了柴房。

因了王炽日间给唐炯出谋划策,也算是对其有恩,所以在王炽提出要见见魏伯昌时,唐炯并没阻拦,还差人带了王炽前去。

魏伯昌见到王炽的时候,露出一脸的讶异之色。他并不是吃惊王炽来看他,而是这小子不但可以在重庆知府出入自由,居然还能进出公馆。他看着这个方头大耳的小子,突然觉得此人不简单,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些许的兴趣。待王炽将酒菜摆好,两人在一张低矮的桌子前坐下,魏伯昌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好本事!”

王炽正要端起杯子敬酒,听了这一句夸奖,不解地问道:“魏大掌柜指的是什么?”

魏伯昌道:“你一介平民,既没财也没势,却能在重庆的官邸进出无阻,这不是本事吗?”

王炽朝魏伯昌敬了杯酒,哈哈笑道:“魏大掌柜谬赞了!无论是官还是民,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只要你能跟他们交朋友,帮他们解决困难,抑或投其所好,曲意逢迎,出入官邸岂是难事。”

魏伯昌看了王炽一会儿,道:“那么你跟官员交的是朋友,还是曲意逢迎?”

王炽听得出他是在试探,不答反问道:“那么魏大掌柜以为,在下来探望你,是交朋友还是逢迎呢?”

“老夫明白了。”魏伯昌道,“不是交朋友,也不是逢迎,只是交际。”

王炽笑而不答,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交谈,往往是点到为止。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魏伯昌基本明白了他的来意,便又说道:“你要跟我谈什么生意?”

王炽微微一笑:“在下先给魏大掌柜透露个消息,明天唐大人就要去查封俄国人的制茶工厂了。”

魏伯昌闻言,眼睛里射出一道精光:“如此看来,重庆市场的源头将被切断,一切都要推倒了重新洗牌。”

“不错。几家大商号被关后,重庆的货源就成了问题。”王炽道,“眼下各方面势力暗中较劲,都想吞下重庆的这一块市场。然而事极必反,在各种力量交错之时,反而使重庆的市场形成了短暂的空白,魏大掌柜难道不眼红吗?”

魏伯昌举杯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哈哈笑道:“生意人看到商机,便如狗看见了肥肉一般,岂有不眼红之理?老夫奇怪的是,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不好生去把握,却跑来这里道与老夫听,却是为何?”

王炽正色道:“魏大掌柜刚才也说了,在下即没财也没势,如此大的一笔生意,叫在下如何撑得起来?”

魏伯昌闻言,清癯的脸上漾起一抹笑意:“你这是要空手套白狼啊!”

王炽没去理会他的揶揄之词,兀自一本正经地道:“即便是空手套白狼,那也需要有套狼的本事。这笔生意我们五五分成,如何?”

魏伯昌摇了摇头。王炽以为他是嫌分成低了,正要说话,魏伯昌却举起手阻止了他:“年轻人有眼光,老夫很是欣赏,但未免有些急躁了。”

王炽不解地道:“请魏大掌柜指教。”

“眼下的商机才刚刚露出了冰山之一角,以老夫的经验来看,不出十天,有一个更大的机会。”魏伯昌说到此处时,许是激动的缘故,脸上出现了抹红潮,“你想一下,我祥和号和山西会馆相继被封,明天唐炯还要去查封俄国人的制茶工厂,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将市场比作一潭水,现在水源将被截流,那么老百姓喝什么?”

王炽听了这一番话,身子微微一震。不管是祥和号、山西会馆还是俄国人的制茶工厂,他们都是重庆地区最大的供销商,负担着这里各商铺的货源。尽管被查封后,他们仓库里的囤货依然可以流通一段时间,可是在只出不进的情况下,不出十天,库房必空,紧接着商铺就会断货,那么接下来老百姓就算有银子也会买不到商品,如此一来,重庆就会大乱。此乱象一现,最急的是谁?

是官府。

那些当官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筹集商品,供应市场需求。如果在这个时候,事先囤积好大量商品,在适当的时候向官府抛售出去,那些当官的为了稳定民心,保住自己头上的顶戴花翎,价钱略高一点儿他们也肯接受。这样一来就由填补市场转变成了官方所需,性质变了,而利润却高了。

市场空间再大也抵不过官方所需,这是几千年来不变的经商法则。

王炽越想越是吃惊,他看着魏伯昌那清癯的脸,仿佛额头上那一道道纹路都闪烁着智慧,不由得对其由衷地佩服起来:“魏大掌柜不愧是纵横商场几十年的巨商,在下佩服!不过这么大的一块肥肉,我们想到了,其他人未必就想不到。”

“不错!年轻人举一反三,的确是块做生意的好料!”魏伯昌似乎对王炽很是满意,“那刘劲升虽也像老夫一样,被扣押于此,可那百里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此人表面上看起来若痨病鬼一般,实际上是个厉害人物,此番能捞到多少油水,就要看你能否斗得过他了。”

王炽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面色蜡黄、眼神若鹰隼般的中年人,惊道:“原来他是山西会馆的人!”

“此人是刘劲升的左膀右臂,你回去之后想想如何应付他吧。”魏伯昌“嘿嘿”冷笑一声,从腰际扯下块玉佩,交到王炽手上,说道:“明日你拿着这块玉佩去见老夫的长子魏元,让他从票号里取三万两白银给你。此外,替老夫带话给魏元,这笔生意只能由你来出面,祥和号任何人不得干涉。”

王炽起身朝魏伯昌鞠了一躬,道:“在下理会得,请魏大掌柜放心就是了!”

离开重庆公馆,回到客栈后,王炽会同席茂之等三兄弟,连夜拟了一份要采购的商品清单,足足写了十页纸。除了粮食、盐、土烟、茶叶等这些必需品外,王炽几乎将日杂百货都计算了在内,他要趁此机会在重庆大干一场。

拟毕清单,王炽便吩咐席茂之等三人道:“明日一早,我去拿了银子后,我们就去找两百名工人。明天晚上由你们带着这两百人,分批出城,不可叫人发觉。”

孔孝纲道:“采购这么多货,不需要买马车吗?”

王炽道:“马车去外地买。”

席茂之拂须沉思了片晌,道:“如此做虽然隐秘,但采购回来后,如何进城?那么多的货难免让人察觉。”

王炽胸有成竹地道:“采购回来后,先不要进城,找一处村子先安顿下来。至于何时进城,我另行通知你等。”

“好计!”孔孝纲笑道,“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货回来,不发他一笔横财,天理不容啊!”

“要小心同行竞争,此番祥和号与山西会馆便是最为恶劣的一个例子。”俞献建郑重地对王炽道,“我们原以为那半死不活的百里遥是唐炯府上的,没想到他竟然是山西会馆的人,要小心他再出狠招。”

王炽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会小心在意的,你们出去采购,也要谨慎一些,小心山匪。”

孔孝纲却道:“我等本就是山匪出身,怕他作甚,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翌日,在唐炯气势汹汹地带着一千多人去洋人的制茶工厂时,百里遥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俄国领事署。

叶夫根尼叼着根雪茄,面无表情地看着百里遥,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示欢迎。

百里遥没有去在意他的表情,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而后抬头看向叶夫根尼,眼里精光熠熠:“叶夫根尼先生,你行事的风格我喜欢,够狠,够绝!”

叶夫根尼吐出一口烟雾,冷笑道:“你指的是哪件事?”

百里遥道:“在唐炯查封了祥和号后,你马上差人把山西会馆也举报了,把唐炯生生架到了火上去烤。”

“你一大早过来,就是为了夸奖我的吗?”叶夫根尼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似乎享受着百里遥的夸奖,弹了弹雪茄上的烟灰,“不妨告诉你,这本来就是我计划里的一步棋。”

“哦?”百里遥蜡黄的脸微微一怔,目光一转,似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嘿嘿”一笑,道,“原来如此,你把祥和号的事捅到绵州去,不只是因为唐炯手里有兵权,还想借唐炯的手搅浑重庆的水!”

“不错。”叶夫根尼得意地笑了一笑,“唐炯很耿直,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所以当重庆这边想要把祥和号的事压下来时,唐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叶夫根尼先生看人之准,令我佩服!”

“要成事就一定要学会看人。”叶夫根尼把烟头摁灭在烟缸里,抬头道,“我说他耿直,那是抬举他,其实那个人很傻,做人做事岂能用是非对错去判断?”

“傻人固然会做傻事,但他更会将一件事做到底。”百里遥冷笑道,“在我来这里的路上,他已经出发去查封你的工厂了。”

叶夫根尼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百里遥的对面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百里遥眼里精光一闪,脸上露出讶异之色:“莫非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叶夫根尼换了个坐姿,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我明白了,你今天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你错了。”百里遥道,“我是来找你合作的。”

叶夫根尼蓝色的眼睛一闪,似乎对这话题并没多大的兴趣:“生意人都知道现在商机来了,可你们山西会馆被封,似乎已出局了。”

百里遥脸色微微一变:“叶夫根尼先生,请你不要忘了唐炯也会马上查封你的工厂。”

“我不怕。”叶夫根尼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把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如果说唐炯现在是被架到火上烤了,那么只要他去动了我的工厂,我就让他在火上像火鸡一样彻彻底底地烤熟。”

百里遥的脸上又是一变,蜡黄的脸变得苍白起来。叶夫根尼好整以暇地看着百里遥道:“他想封就让他去封,我不出手,也不跟任何人去交涉,我看他们怎么办。”

百里遥惊道:“工厂停产,损失巨大,我不信你一点儿压力也没有。”

叶夫根尼哈哈笑道:“我自然有压力,可官府的压力会更大。至于损失,从长远来看,今天这些小小的损失算不了什么,不久后我会双倍讨要回来。”

百里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来你已经有打算了,并且想要将山西会馆彻底踢开,是吗?”

“我本来就没有与你们合作过,何谓踢开?”叶夫根尼取出一根雪茄,悠悠然地点了火,微眯着眼吸了起来。

百里遥霍地起身,眼里闪过一抹凶光:“你会后悔的!”

叶夫根尼吐出一口烟雾,摊摊手做了个无所谓的动作。百里遥咬了咬牙,拂袖而去。

百里遥出去后,正门对面一个小房间的门一开,出来一位鬈发高鼻的瘦高中年人,此人是英国驻重庆领事艾布特。他看了眼百里遥消失的方向,然后朝叶夫根尼微微一笑:“看来中国人都很蠢,被人踢出局了却不自知,还跑来说要与你合作!”

“不,不,不!”叶夫根尼摇头道,“这个人不蠢,他只是慌了、急躁了。”

艾布特看上去很和善,他并不去计较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叶夫根尼道:“等重庆乱了,再出手不迟。”

“中国有句古话,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艾布特优雅地笑着道,“你不怕让人捷足先登了吗?”

叶夫根尼“噗”地吐出一口烟:“祥和号、山西会馆两大商业巨头相继被查封,你觉得现在还有人跟我们来争吗?放心吧,老伙计,这一次我们一定会大赚一笔的!”

王炽匆匆忙忙地吃了早点后,就去了知府衙门。见到王择誉的时候,他正无精打采地半靠在一张软椅上。

从昨天晚上开始,王择誉就开始担心,他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如果唐炯跟洋人发生冲突,到时那场面该怎么收拾?一想到这些,王择誉的整个头都大了。

王炽见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情知他在担心什么,上前去参了一礼,微哂道:“大人过于担心了,这事虽发生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可毕竟是唐炯在执行,就算出了事,也该由唐炯担着,到时朝廷就算要怪罪,也轮不到大人您。在下以为,眼下大人最该操心的是重庆的百姓。”

王择誉惊了一惊:“百姓怎么了?”

王炽道:“大人且想一想,几家大商号陆续被封了,不出多久重庆各商铺及老百姓就会购不到商品,到时不就要乱了吗?”

王择誉闻言,猛地直起了身子,心想,是啊,柴米油盐是百姓生存之根本,若是这些物资断了,百姓不跟你来拼命才怪!思忖间,他抬头看着王炽,许是惊恐的关系,颌下那部黑须轻微地抖动着:“小兄弟,你这一句提醒无异于救了我一命,我这就差人去采购。”

“去不得!”

王择誉一愣:“为何?”

王炽看着他着急,心里便有底了,不慌不忙地道:“一则你现在大规模地去采购,百姓一看那阵仗,就料到了会有大事发生,本来还没乱,看到官府的动静后,就真的乱了;二则唐大人查封了重庆的两家大商号,此事全城皆知,大人且想一下,商号刚刚被封,官府就大规模地采购商品,老百姓会怎么想,朝廷又会怎么看待大人?要是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甚至去皇上面前参大人一本,大人您就危险了。”

王择誉仔细听着,边听边点着头,那块市场虽然空了,却也成了敏感区,特别是在朝为官之人,谁进去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王择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现在想动动不得,不动的话重庆又会出乱子,如何是好啊?”

王炽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便微微一哂,道:“大人莫慌,您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说句话,在下替你去解决那些事。”

王择誉胆子虽小,可他并不傻,是时他看着王炽的神色,终于反应过来了,王炽这是在跟他谈生意,是跟他讨要官方的授权来了:“王四,你果然是个优秀的生意人!”

“在下本来就是个生意人!”王炽笑道,“这笔生意要是成了,对你我都有好处。”

王择誉明白,唐炯封了商户,若是由官府出面去采购货物,不免落人话柄,甚至会有些贼喊捉贼的意味,这个时候也只有能避则避了。“你说吧,需要我如何合作。”

王炽道:“我会把所有日常所需的商品准备好,保证重庆百姓可正常生活,到时只需要您发一句话,那些商品就会及时出现在重庆。”

王择誉动了动眉头,他有一种让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叫他觉得十分不好,甚至让他感到厌恶。可如今连唐炯都让局势牵着鼻子走了,他又能怎么办呢?

王择誉点了点头,道:“本府依你便是,只望到时千万别出差错。”

王炽毅然道:“大人只管放心,在下绝不敢拿重庆的安危开玩笑!”

王炽从知府衙门出来的时候,决计想不到有一个人悄悄地盯上了他。

此人便是百里遥。他从俄国领事署出来的时候,带着一肚子怒火,想来找知府王择誉商量,一起想办法抵制洋人。

作为山西会馆的核心人物,同时也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商人,百里遥同样敏锐地嗅出了即将来临的巨大商机。按照他原先的设想,叶夫根尼既然跟山西会馆合作,举报了祥和号,那么就应该是一条船上的人,让他没想到的是,山西会馆在洋人的眼里只是一枚棋子,利用完了便随之丢弃。

百里遥本来并不痛恨洋人,在生意人的眼里,有共同的利益便是合作伙伴,更何况你以举报山西会馆为阶梯,造成了重庆市场的空白,那么山西会馆理所当然应该在这场巨大的商机里分一杯羹。可你如今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完全摒弃生意人该有的诚信,这是何等无耻、何等卑鄙!

百里遥决定联合官府,给洋人些颜色看看。

可还没走到知府衙门,百里遥就远远地看到有一个人从门内走出来,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浑身一震,停下了脚步。同样在他原先的设想中,重庆的这块市场,只能由重庆方面有影响力的人物来操控,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儿的小人物,居然也站到了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

在短短的时间内,百里遥的预想不断地被打破,甚至颠覆,这叫他不得不去怀疑自己的经验和判断了。莫非局势在变,那亘古不变的规则也要发生巨大的变化了吗?

晨风带着微凉的气息吹在百里遥身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个毫不起眼儿的小子,在知府衙门里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百里遥目不转睛地看着王炽,突地咬了咬牙,决定跟着他去看一看,看看这小子究竟要做什么。

王炽虽然思绪敏捷,捕捉商机的能力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可他毕竟不是练家子,因此不会察觉到有人在背后偷偷地盯着。他跟魏元见面,在魏元那里拿了银票,而后去客栈跟席茂之等三人会合,一同去了朝天门码头招工人。这一系列的举动尽都落在了百里遥的眼里,使得百里遥进一步确信,王炽这小子已经跟知府商量好了,要抢占市场的先机。

朝天门码头是重庆最大的码头,这里紧挨着嘉陵江和长江,是两江的交汇之处,过往客商络绎不绝,从天南地北而来的商品亦在此聚集转运。重庆商业的繁荣有一大半功劳就是依靠这个码头,同时也是重庆平民赖以生存的黄金地段。

这里不仅聚集了众多的船只和临街的商铺,还是以出卖劳力为生的工人的聚集地。为了保密起见,王炽等没大张旗鼓地招人,而是像找人一样,一个一个地问,因了这里工人众多,两百人不消多时就招满了。当下由四个人带着分批离开码头,去了城郊的一个荒庙落脚,只等入夜后出城。

看到这一切后,百里遥陷入了沉思。他突然觉得山西会馆像被遗弃了,一股落难的悲凉感突地袭上心头。他抬头看了眼城郊这秋后的荒野,春去秋来,天地似乎转换了一种色彩,带着股浓烈的沧桑,此刻,他仿如诗人一般,犀利的眼里带着一抹忧郁的光芒。

百里遥怔怔地站了会,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天可以变,但重庆的商场格局不能变,山西会馆在重庆商界的地位更不能变!

百里遥咬着牙根,大步朝城内走去。他要去见见刘劲升,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然后给那些想要在重庆浑水摸鱼的人,来一个迎头痛击。

刘劲升与魏伯昌一样,虽然被关押了起来,但唐炯并没有把他们视作重犯,允许相关人员随时探望,所以别看他们的行动受了限制,却能及时掌握信息。

刘劲升看到百里遥进来的时候,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因此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要怎么干?”

百里遥的眼里闪过一道精芒,沉声道:“我想要他们知道,敢在重庆捣乱的,必会后悔终生。”

刘劲升白皙的脸沉了一沉,他虽然十分注意养生,但岁月留下的痕迹依然十分明显,特别是此时此刻,他凝重的脸上透着浓浓的沧桑。

百里遥见大掌柜没有开口,便将他刚刚跟踪探到的消息说了一遍,最后下结论道:“洋人和官府显然抛弃了我们,但我们自己不能抛弃自己,否则的话,等这次事件过去之后,重庆商界便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

刘劲升显然同意他的观点,道:“你继续说吧。”

百里遥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这个想法令刘劲升亦禁不住变了脸色。与此同时,刘劲升也清楚,百里遥的这个办法是眼下唯一能使山西会馆起死回生的计策。他没有选择,也无从选择,于是重重地点了下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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