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爆发后,中国国内的政治局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洋人大批涌入,随之西洋的思想、文化、资金亦流入中国,他们想控制中国的经济,甚至欲以此渐渐地侵吞这个国家的疆域。从此之后,这个古老的国度开始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
这样一种状态好比是两位武林高手的生死对决,相互牵扯、抵制着,都欲拼尽全力想将对方压倒。国与国的相斗,对老百姓来说却是极其痛苦,甚至是万般耻辱的,他们固然痛恨洋人的侵略,可更恨清廷的懦弱无能,带着这样的痛恨,国内百姓纷纷擎旗起义。在诸多的起义军中,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便是太平天国的起义军。
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仿若一股风潮,迅速刮遍全国,各地各民族的义军趁机跟进,举旗抗争,清政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我们的整个民族亦被推到了最为危险的时刻!
在云南省红河州北部的弥勒乡,因为此处多山地,属于山高林密的丘陵地带,故当我国沿海地区受到西洋经济和文化的冲击时,这里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大部分山民依旧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
然而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是日午后,金顶山下的一处丛林里,埋伏着二十来个山匪。他们手里或提着钢刀,或握着木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西南方向的山道,神情肃然。领头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看上去身子瘦小,许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脸色泛黄,看上去浑身上下没几两力气。但他的目光却是炯炯有神、极为有力的,在目光转动之间甚至带着抹凶光。
没有多久,车声辚辚,从山道上走来一支马队,约有七八匹马。马背上都驮着货物,前后共有十五人护着,在中间的一匹马上插着一杆三角形的小旗子,上书“川中祥和号”等字。
丛林里埋伏的那年轻人眼里寒光一闪,苍黄的脸上泛起抹激动的红潮,正要起身冲下山去,突被后面的一人拉住,不由得回头轻喝道:“你做什么?”
那拉他的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皱了皱眉头道:“姜兄弟,那是祥和号的货,是不是考虑一下再下手?”
年轻人怒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咱自己的地盘上,你这地头蛇反倒是先怕了!你要是不敢动手,回家给你婆娘暖床去,我不会强拉着你!”说话间,挥了下刀,带着其他人冲下山去。中年人没办法,也只得咬咬牙跟着往下冲。
山下的马帮都是惯走江湖的老油子,这种事情见多了,也不怎么吃惊,一行人迅速散开,把马匹和货物围在了中间。领头的那马锅头[1]是川中祥和号的老伙计,也是在茶马古道[2]上走了一辈子的老江湖,名叫桂老西,虽有五十余岁的年纪了,却依然老当益壮,精干得很。他打眼望了下那些冲下来的山匪,最后把目光落在那领头的年轻人身上,双拳一抱,道:“老夫是川中祥和号的桂老西,不知足下是哪座山上的好汉,不妨报上名来,交个朋友!”
“川中祥和号,哟,这是大商号啊!”年轻人嘴上虽夸着对方,眼里却依然含着杀气,“我叫姜庚,并不是哪座山上的什么好汉,只是这弥勒乡十八寨[3]的一个无名小卒而已,桂大哥真愿意与我交朋友?”
桂老西一看这姓姜的就不是个善茬儿,便笑道:“在这茶马道上行走,干的是拎着脑袋讨饭吃的行当,靠的是道上兄弟的情面,不然的话,我桂老西十个脑袋也没了。只要这位小兄弟愿意给个情面,我桂老西求之不得。”
姜庚把刀柄一转,抱拳道:“桂大哥这话说得在理,其实大家干的都是拎着脑袋讨饭吃的营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吧,只要桂大哥今日能给我们这些兄弟打发些烟酒钱,从此之后,只要是桂大哥的马队经过此地,我等绝不为难!”
“好,小兄弟果然是爽快人!”桂老西回身从身后的一匹马上拿过个包袱,取出个钱袋子来,向姜庚丢了过去。
姜庚接过,两个手指头一捏,便知里面是些碎银子,估摸着十两左右,当下脸色一沉,冷笑道:“桂大哥莫非是嫌我们这地方小,拿要饭的标准来打发兄弟吗?”
“嫌少?”桂老儿黑乎乎的脸色也是一沉,“小兄弟,你看我们这次运送的东西,也不过是些土烟日杂货物,能值几个钱?而且这一路打点过来,这趟生意怕已是赚不了钱了,望小兄弟包涵,下次有机会大哥再奉上,可好?”
桂老西嘴上虽还在说好话,但脸色已经不怎么好看了。在这条道上行走,交情固然重要,可也不能一味地奉承讨好,不然的话让人骑到头上来,一辈子也休想混出头,必要的时候还得用拳头来说话。
姜庚看着桂老西的脸色,手一抬,又把钱袋子扔了回去。桂老西伸手一接,接在手里。是时虽是五月初夏,山中天气闷热,可这时每人的脊梁骨都觉得阵阵发冷。
桂老西强笑道:“小兄弟不要这银子是什么意思?”
“要货。”姜庚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后,刀头一迎,率众便杀了上去。
桂老西也不甘示弱,与姜庚斗作一团,喝道:“川中祥和号是魏老爷子的商号,他的货你也敢劫,胆子够大的啊!”
姜庚为人凶狠,狞笑道:“在十八寨这地方,就是我姜庚的天下,皇帝老子来了也照劫不误!”
两方人马斗不许久,就已分出胜负。桂老西的马帮虽说都是老江湖,但毕竟势单力薄,且姜庚的人个个都是好手,就将这批人连同货物都扣了下来,唯独桂老西一人逃脱。
姜庚劫下了这批货物,十分高兴,让弟兄们收拾收拾连人带货一起押去寨子里。可那络腮胡子中年人依旧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走到姜庚跟前说道:“姜兄弟……”
姜庚一看他那副嘴脸,怒从心起,喝道:“我说曾胡子,你又担心什么呀?”
别看这曾胡子长得粗糙了些,想得却要比姜庚深远,说道:“祥和号在川蜀是响当当的商号,财大气粗。这批货拿是拿到手了,怕是很难吞得下去。”
姜庚冷冷一笑:“刚才我跟你说过了,强龙不压地头蛇。我料定不出几天,那魏伯昌肯定带着银子来赎人。”
桂老西从金顶山逃出来后,一路往西北方向跑,走了半天后,天色将黑,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拿出干粮来吃。他一边吃一边寻思:这次魏伯昌运的是丝绸、皮革和药材,将这些货物在这边脱手后,要再运些云南高山的普洱茶及山货回去,所以此番这一来一去就是单上千两银子的大单子,现在不仅货丢了,连人都让山贼扣了去,要是两手空空地回去,魏老爷子非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不可。
想到这儿,桂老西两道灰白的眉头一蹙,开始发愁了。
马帮分为两种:一种是单干的,自己招人买马、组织马队,来回倒卖货物,相当于个体经营户,亏了、赚了都是自个儿的事,颇为自由,但也极为危险,毕竟这年头盗匪肆虐横行,且茶马道上都是些崎岖的山路,单干的马帮队伍若没什么靠山,很容易出事;另一种是跟人合作的马帮,相当于桂老西的这种,有自己的马队,投靠个后台较硬的商号,行走时打出这商号的名头,路上的山匪大多会买面子,多少打发一些钱财,就可以一路畅行无阻了。
桂老西打着祥和号的牌子,行走茶马道多年,基本没出过什么事,这一回偏遇上了个不怕死的主儿,着实把他给难住了。
待吃完了干粮,桂老西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此人叫作李耀庭,也是个山贼。然其与一般的山贼不同,太平天国起义后,云南也爆发了杜文秀所率的回民起义,李耀庭组织乡民抵挡起义军,后又与清军合作,屡战屡胜,在迤东道[4]一带威名赫赫,且此人与魏伯昌有些交情,若是他能出面,这事就好办了。
既想到了办法,桂老西不敢懈怠,连夜就赶去曲靖见李耀庭。
桂老西并没有见过李耀庭,这次跑去见他,凭的不过是魏伯昌的关系,到了地头,见到李耀庭时,桂老西顿时就傻眼了,原来这个名满滇南的大人物竟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毛头小青年!他不由得心生感叹,好你个小子,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就已是一方之霸主了!
其实不光桂老西吃惊,此时谁也想不到,在不久的将来,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将成为享誉西南的巨商。
李耀庭虽为领军之将,但骨子里颇欣赏生意人,听说桂老西是魏老爷子的人,就请他在客厅奉茶。此时,再好的茶桂老西也是喝不进去,客套了两句后,就把此行的来意说了。
李耀庭一听,秀长的眉头一皱,满是书生气息的脸掠上了抹不自然的表情。桂老西见状,心里“咯噔”了一下。
李耀庭心里想的是,他现在充其量不过是个率领乡勇抵御起义军的头目,非官非民,身份很是微妙,虽道在军中有些威望,可也无法去管乡里的事情。再者听桂老西说那个叫姜庚的山匪很是凶悍,天王老子的面子都不买,万一自己出面要不回来那批货,下不了台,难道要派兵去讨伐不成?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门外跑来个兵勇,在李耀庭身边耳语了两句。李耀庭一听,俊秀的脸变了一变。桂老西看在眼里,心里更是不安了,心想,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缘故,让他如此为难?他不由得起身问道:“怎么了?”
没想到,李耀庭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陪你走一趟。”
李耀庭先是为难,现又答应得如此痛快,此等突兀的变化让桂老西着实捉摸不透。转念一想,只要他答应了,这事就算不成问题了,便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事不宜迟,今晚便动身。”
桂老西闻言,彻底蒙了,他显然没有跟上李耀庭态度变化的节奏,瞄了眼李耀庭的脸色,见他神态略有些紧张,觉得不太对劲儿。那货物毕竟不是他李耀庭的,且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为何他显得比自己还要紧张?正要相问,李耀庭却没给他机会,急步走了出去。
夜色如洗,墨蓝色的天空繁星点点,甚是璀璨。
夜色中,在一块空地上齐刷刷地站了几十排人,个个持枪擎刀,脸色肃穆,略带着股杀气。
桂老西虽走了一辈子江湖,但毕竟没见过这等阵仗,看得他心头突突直跳,心想,这李耀庭有些小题大做了吧,姜庚那二十来个山匪用得着派兵出去吗?桂老西转头看了眼李耀庭,见他也是一脸肃穆,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就走上两步,悄声道:“李……李长官,那……那姜……”
桂老西本来想说,那姓姜的不过是个山匪,没必要如此劳师动众,可没等他往下说,李耀庭回过头来,寒星般的眼里精光乱射,生生把他的话给逼了回去。
“我出兵不是为了你的那批货,但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弥勒乡。”站在三军面前的李耀庭脸色严峻,书生气淡了许多,连语气也变得生硬了起来,“你随我们走吧,到时候顺便把你的货要回来便是。”
“那……那边出事了?”桂老西倒吸了口凉气,如果真的打起来,他的货还能找得回来吗?
弥勒乡十八寨里火把晃动,整个寨子灯火通明,且不时传来吆喝声,成年健壮的男人成群结队地往祠堂赶。
王家祠堂内,一位须发雪白的老阿公坐于上首,略见混浊的眼扫了一遍祠堂内的众人,眉间一动,眉头那里打了个结,沉声道:“那些个起义军反朝廷、反洋人,咱们管不着。可他们为了攻城略地,居然打到弥勒乡来了,过不了几天就会到咱们十八寨来。诸位想一下,只要起义军一来,清军就会来平叛,你来我往,扰了咱们的生活不说,咱们种的庄稼不就被糟蹋了吗,以后哪还有清静日子过?”
“阿公说得在理,咱们十八寨不是谁想来就来的,他要是敢来,咱们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老阿公点了点头道:“今晚招大伙儿来,就是这个意思,不管是官兵还是起义军,谁也休想来十八寨作乱。这样吧,今晚咱们就分派一下,守住寨子的各个入口。”言语间,往人群里巡视了一番,问道:“为何不见王阿四?”
“据说是去弥勒乡了。”
老阿公吃惊道:“哪儿乱他就往哪儿闯,这时候他去那边做什么?”
“这小子精得很,十数日前便收购了不少粮食,这时候去弥勒乡,估摸着是兜售粮食去了。”
老阿公抚须苦笑:“弥勒乡打起仗来,粮食自然就会紧俏,可兵荒马乱的,也危险得紧。这小子的胆子端是不小,拎着脑袋的买卖他居然也敢做!不等他了,我们来商量下由谁负责来守。”
“本来就不用等他!”老阿公话落间,姜庚嘴里咬着根草,摇摇晃晃地走进祠堂来,“十八寨有我姜庚在,怕什么?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揍他一双!”
老阿公抬起混浊的眼,望了姜庚一眼:“起义军有上千号人,你有把握守住?”
姜庚眼里寒星一闪,嘴里“噗”的一声,把草吐在地上:“我有批火药放在家里,本想卖出去,既然有人来捣乱,那就不去卖钱了,招呼那些个龟孙子就是了。火药你们知道吗?只要这么一小撮,就可炸得人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姜庚的脾气十八寨的人都知道,这小子天生就是块杀人的料儿。大家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放心了。老阿公道:“你既然有这好物什,那守寨的重任就托付给你了,反正寨子里的人随你指派。”
姜庚哈哈一笑:“阿公只管放心,起义军只要敢来,我保准炸得他们魂飞魄散!”
夜渐深了,沉沉的夜色笼罩着弥勒乡。
城内的百姓家家户户关门闭户,生怕起义军突然打进来,街上清静得连狗都见不到一只。
城外与城内却是两番景象。起义军兵临城下,有两千余众,个个手持大刀鸟枪,杀气冲天,火光映得城头似若白昼。
率领起义军攻城的叫马如龙,年纪不大,只有二十四岁,却是个智勇双全的主儿,据说这一路杀过来,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无人能挡。此人体形魁梧,生得一副浓眉大目,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宛如天神一般,威风凛凛。
单看起义军的气势,就让城楼上的清兵心里发怵,尽管他们拥有火枪和一门红夷大炮,心里却依然不踏实,站在城头上强自装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样子,实际上个个都胆战心惊。
事实上攻打此城,马如龙确实是十拿九稳的。弥勒乡并非什么大城,以他的作战经验来说,拿下这座城池,不过是弹指间的事儿。是时,他一马当先,微眯着双虎目,睥睨着城池以及城头上的清兵,脸上甚至流露出一股不屑之色。
两千多义军在城门前静静地肃立着,城内城外除了火把燃烧的滋滋微响外,似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所有人都以为马如龙会很快下令攻城,但他迟迟没下达作战命令。
马如龙在等。
他试图用这样的气势压垮清军,让乡绅马昭通出来投降,甚至是向他跪地求饶。
这个时候,乡绅马昭通家里乱作了一锅粥。这位老爷子读了一辈子书,也考了一辈子,及至垂暮之年,也未能考得一官半职,后来还是朝廷怜悯他,给了他个管理弥勒乡的职权。虽说这乡绅的名衔,属于半朝半野、非官非民,身份有些尴尬,但只要手里有权,不管这权有多大,多少还是可以捞些好处的。因此这些年来马昭通好歹置办了些家产,倒也能安生度日。现在倒好,起义军一来,辛辛苦苦赚下的家产,带又带不走,撇下家产逃命去吧,又觉得不甘心,一时急得若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是走好还是不走好。
就在这当口,来了一位少年人,生得副国字脸,周周正正,再加上长着双浓眉大眼,颇有些气概,见了马昭通就忙着请安。
马昭通见了这少年人,连连叹气:“乱军都打到家门口来了,还安什么安啊!”
少年人不慌不忙,往他的屋里打量了一番,见其家眷均在堂内,且个个都收拾了细软,便已猜到了个大概,问道:“马老伯这是要走吗?”
马昭通重重地叹了口气,颌下灰白的胡子随之一阵晃动:“王四啊,你是有所不知啊,老夫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眼看就要入土,舍家别里,委实舍不得。可不走吧,又怕累及一家老小,一时委决难下。”
这王四便是十八寨老阿公提起之人,名炽,字兴斋,祖籍在应天府[5]柳树湾石门坎,其祖上曾是明朝开国年间的将领,后世代为官。到了王炽之父王勋业这一辈时,家道早已衰落。及至王勋业过世时,留下生母张氏、二妈姜氏,以及四个孩子,家里更是窘迫不堪。四个孩子中的三个相继病死,只留下老四王炽继承王家香火。
亏的是这王炽从小就生得聪明伶俐,十几岁辍学后,张氏卖掉了陪嫁过来的首饰,给他去学做生意,不想这小子天生就是块做生意的料儿,在乡里收购土布去外地卖,又从外地采购红糖、盐这些生活必需品回乡来卖,一来二去来往倒腾,没几年就积下了百多两银子。
这一次他看到义军四起,在各地全面开花,就料定了这仗一定会打到弥勒乡来,早早地便开始收购粮食,想借此大赚一笔。今日下午进城后,让雇工们把运进来的粮食安顿好,薄暮时分正要来找马昭通,不承想街上突然一阵大乱,说是起义军来围城了。
王炽跑到城门一看,果然城门已然关闭,大批的清军不断地往这边赶过来。他心下暗暗叫苦,这会儿让乱军围在了城内,无论如何也出不去,岂不是要与此城共存亡了吗?
心念转动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然被困在城里了,按照原计划来找马昭通,先把这批粮食卖出去再说,好歹不白跑这一趟。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马昭通居然想携家带眷逃跑,如此一来,他收购的那一大批粮食卖不出去,非得赔个血本无归不可。
王炽边试探着马昭通的口风,边在心里想着法子,见这老儿吓得面如土色,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一时计上心来,说道:“马老伯,这时候您逃是逃不出去了,如果您坐视乱军打进来,您这家产八成也是保不住的,非被他们占了不可。小侄倒是有一计,不知老伯愿不愿听?”
马昭通闻言,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两眼一亮,忙问道:“何计啊,快些说来!”
王炽问道:“您家中可有现银?”
马昭通愣怔了一下:“应有几百两。”
王炽低眉想了一下,突然叹道:“可惜了!”
马昭通急了,抓住王四的肩膀道:“我的大侄儿,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是要急死老夫不成?”
王炽看了眼马昭通,说道:“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您现如今要是有千把两银子,都把它散出去,说是但要能杀乱军一人者,便赏一两银子。您老试想一下,到时全城百姓争先恐后地奋勇杀敌,那千把两银子便是敌军千把个人头。您想,乱军统共也就两千余人,都死伤过半了,还不落荒而逃吗?”
马昭通听完,脸现潮红,颇是激动,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这主意是好,可老夫一时着实拿不出这么多现银啊!”
王炽朝马府的家眷们看了一眼,笑道:“您老是没有,可您这些家人多少藏了些私房钱的,大家在一起凑一凑,我看也差不多了。”
马府那些家眷一听,一个个都慌了。那马昭通是考场上的老油条了,晚年才得来管理弥勒乡这个差事,因此平素里抠门儿得紧,给家眷们的赏钱或生活用资都十分少,他们身上的私房钱可以说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听了王炽的主意,不免都心里发慌。
王炽是个机灵之人,一看这些人的脸色,就已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便朝马昭通小声道:“散得一时财,换得一世安,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您就不要再犹豫了。”
马昭通把那几颗稀疏的黄牙一咬,朝家眷们道:“把你们的私房钱都拿出来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的家业还在,怕什么呢?王四说得对,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你们也不要再犹豫了,都拿出来吧,不许藏着。”
众家眷无奈,都把私藏的银子捐献了出来,放了满满一桌子,再加上马昭通自己的银子,刚好凑足了一千两。
王炽见计谋得逞,心下大喜,又道:“您现在就派人抬着银子敲锣打鼓地往街上去招呼,城内绕一圈后,再把这一堆白花花的银子往城头一放,待战事结束后,按人头发放银子,保管弥勒乡平安无事。哦,对了,打完仗后,您再请乡亲们吃一顿,如此明面上说是为庆祝,实则这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您把老百姓们安顿好了,还怕他们日后不为您卖力吗?粮食、酒肉我都备好了,就放在城内,到时候您支给我银票便可,无须现银。”
马昭通一听,心疼得要命,平时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银子,一夜之间便全花出去了。他也终于明白,这王四真正的目的是想在他这里兜售粮食,可现如今除了走这条道外,也着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当下又把老牙一咬,命几个大汉抬着银子到街上吆喝去了。
约在子时初,马如龙发起了攻城之战。这位少年将军满以为拿下区区一座弥勒乡根本不在话下,哪里知道战斗刚刚打响,城门突然洞开,城内的军民像疯了一样往外冲,争相抢着要砍起义军的人头。
所谓两军相逢勇者胜,面对这一拨又一拨不要命的军民,起义军顿时就慌了。马如龙倒是没慌,但是他蒙了,是什么力量驱使着这一群人,玩命地作战?眼看胜负已无悬念,马如龙不敢硬撑,率着剩下的一千多人拔腿就跑。
逃出弥勒乡后,马如龙还是没回过神儿来,为什么稳操胜劵的一场战斗会演变成这样,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玄机?他百思不得其解,遂遣一人混入弥勒乡去打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旋即率众愤愤不平地继续往前走。
马如龙派人去弥勒乡调查,其实是心里不服气。想他马如龙是何等人物?从小习得一身好武艺,乡试武举头名武生,要不是在咸丰元年杀了几个清廷官员,现如今他必是朝中大将。即便如此,他加入杜文秀的起义军后,这些年来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什么时候栽过跟头?
如此思来想去,马如龙决定暂不回营,他想要挣回这个颜面。
夏日的午夜,凉风习习,天上的繁星依然不曾淡去,闪着晶莹的光芒。
马如龙抬头望着星空,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是时,月光照着他魁梧的身材,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那口刀,蓦然虎目中精光一闪,似乎有了主意,轻身跃上了马,喝道:“去十八寨!”
大队人马在马如龙的一声轻喝中,掉了个方向,小跑而去,不消多时,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马如龙把矛头指向十八寨,当然自有他的一番算计。现如今弥勒乡既然打不下来,那么就换个作战思路,将其所辖的村寨一个个拿下来,最终实现孤立弥勒乡,从外围包围弥勒乡的战略目的。
只是他此时此刻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十八寨的遭遇会比弥勒乡更加惊心动魄。
天色破晓的时候,马如龙的队伍已到了距十八寨不到两里地的一座山下。
晨曦透过树林的隙缝照射进来,把林子映射得斑驳陆离。五月的晨风夹着植物和泥土的清香,拂过众人身边时,众将士只觉得昨晚一夜的疲惫化解了许多。马如龙仰起头深吸了口这清新的空气,脸上的英武之气又焕发出来。转头之间,只见一匹快马从队伍的后面赶将上来,仔细一打量,正是昨晚派去弥勒乡打探之人。
马如龙一勒缰绳,战马低鸣一声,停了下来。及至那人奔近时,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有查到什么消息?”
那人道:“启禀将军,昨晚弥勒乡军民疯了一样抵御我军攻城,是一个叫王四的人所为。”
“王四?”马如龙浓眉动了一动,在脑海里搜了遍有名有姓的人物,对这个名字却毫无印象,不由诧异地道,“没想到弥勒乡还隐藏着这等高人!”
那人又道:“此人名炽,字兴斋,就是十八寨人,因在家中排行老四,故人称王四。”
马如龙的脸立时变得如听见了件不可思议的事一般,看了那人一眼,又望向不远处的十八寨:“你说他是十八寨的人?”
“没错。”那人道,“那王四说动马昭通拿出了一千两银子,鼓动军民,说是只要杀敌军一人者,便可得一两银子。我军败退后,此人的事迹已传遍了弥勒乡的大街小巷,所以绝对不会有错。”
马如龙不由得苦笑道:“一千两银子便保住了一座城,好一桩买卖!”顿了一顿,把钢牙一咬,又道:“今日本将定要活捉那王四,把昨晚的耻辱讨回来!走!”
姜庚站在山头,望着浩浩荡荡而来的起义军,苍白的脸涌起了股红潮。
旁边站着的曾胡子有点儿害怕,脸色发白地望向姜庚:“姜兄弟……”
姜庚见人高马大的曾胡子那胆怯的样子,鄙夷地道:“怎么,又怕了吗?”
曾胡子道:“他们有一两千人,且手里还有鸟枪……姜兄弟,那鸟枪可不是打鸟的啊,打起人来一打一个准,十分厉害。”
姜庚把手里的一根草放到嘴边,舌头一卷,卷到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眉宇间漫起股淡淡的杀气,以及杀敌立功的决心。
姜庚是有野心的,他一直想做十八寨的头号人物,然后想要在这乱世中,带领十八寨的人闯出一片天来。然而在这里有个人时时压着他,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那人,随着时日的流逝,这件事便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那人便是王四。那小子凭借着一些小聪明,在十里八乡做生意,这些年着实赚了些银子,很受乡亲们的喜爱。许多人甚至说,生儿当如王兴斋,人穷志不穷,硬是在这穷乡僻壤闯出了一片天地。
这让姜庚十分不舒服,他压根儿就看不起王四那斤斤算计的嘴脸。什么是生意人,什么是商人?那便是无利不起早,无商不奸,那种人不仅趋炎附势,更是投机取巧的下等人,即便是上山做土匪也比生意人来得光彩,至少活得像个男人的样子!
姜庚“噗”的一声,吐掉了嘴里嚼烂了的草,眼里寒星一闪,他今天就要做给十八寨的人看看,在这里只有他姜庚才能保护十八寨,在这乱世中,只有像他姜庚这样的人,才能做出一番大事。
姜庚咬了咬牙,今天就是他压倒王四的日子!他把头转向曾胡子,恶狠狠地道:“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今天这一战,老子打定了。如果你怕了,趁早给老子滚蛋,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曾胡子没读过一天书,且天生胆子小,也没什么魄力,自然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儿了,除了跟着姜庚混口饭吃,别无出路,当下便狠了狠心,道:“姜兄弟既然下决心要与乱军决一死战,兄弟跟着你拼命便是!”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依然忍不住打鼓。
姜庚冷哼一声,往后面的弟兄道:“可准备停当?”
后头有人答道:“火药已经在各个入口埋好,弟兄们也都在附近埋伏完毕。”
姜庚满意地点点头,届时只要火药一炸开,这里的上千村民就会出其不意地杀出去,给乱军来一个迎头痛击。
他对这样的安排很是放心,认为这一战赢定了。
李耀庭带着队伍赶到弥勒乡时,马如龙的起义军早已退走了,他略微有些失望。
每个人都想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做出一番功业来,李耀庭也不例外。那马如龙是杜文秀军中最杰出的将领,且年龄与他相当,他很早就想会会此人,哪怕要面对的是一场生死之战。然而,当他闻知马如龙是被一个叫王四之人打退时,文静的脸上露出抹惊异之色。
不消多时,马昭通领着王炽迎出城来。双方寒暄了几句,李耀庭问道:“不知哪位是王四?”
王炽走上两步,抱拳道:“正是在下。”
李耀庭上上下下打量了番此人,见他天庭饱满,目如朗星,年纪不大,脸上却罩着丝淡淡的沧桑之色,使其身上多了分英武之气,不由得暗暗叫了声好,也抱起拳道:“王兄弟巧施计谋,退却乱军数千,令在下佩服!”
双方谦让了一番后,马昭通道:“李将军今日来得正好,为了庆祝胜利,答谢王四兄弟和众军民打退乱军,老夫特设宴庆功,宴请大伙儿。李将军既然来了,进城去喝一杯如何?”
李耀庭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便带着书生意气,一是一、二是二分得十分清楚。这场胜利他未立寸功,甚至连战斗都没赶上,打心里不愿参加这庆功宴,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吧,又觉做得太没人情,正左右为难之时,突见远处一匹快马迎着朝霞急驰而来,没多时,就到了众人面前。
王炽见了此人,连忙上去问:“如何?”
那人喘了两口粗气,道:“乱军去了十八寨,这会儿应该已经到那里了!”
原来,击败了马如龙之后,王炽觉得不放心,就暗中支使一人去打探乱军的动向。听了这消息,王炽的脸变得若纸一样白,眼神不由自主地朝李耀庭望将过去。
在王炽心惊胆战的时候,当中有一人却是暗中欣喜不已,此人便是桂老西。
他所押送的那批货现在还在十八寨,如果李耀庭的队伍去了那边,那不正好可以把他的货给讨要回来了吗?在王炽的眼神看向李耀庭时,桂老西也迫不及待地看向他,眼里饱含着期许。
李耀庭正愁不知如何脱身,听了这消息,反倒是心下一喜,秀气的眉头扬了扬,道:“这帮乱军,好大的胆子,我们这便去十八寨!”
王炽闻言,连忙答谢道:“若李将军能救我父老,王四感激不尽!”
“客气了!”李耀庭翻身上马,与王炽、桂老西一道,领着众军奔向十八寨。
一行人赶到十八寨时,马如龙还不曾发起进攻。
这倒并非马如龙不想杀进去,而是这里的气氛让他觉得十分怪异。整个寨子的外围看不到一人防守,乍一看就像是个空寨子一样,别说是人了,连狗都看不到一只。
太静了,在大敌入侵的时候,十八寨的这种宁静给了马如龙一种不安的感觉。
十八寨既然有王四那样的高人,决计不可能不战而逃,平白把地盘腾出来给他,那么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究竟是什么阴谋呢?马如龙的浓眉紧蹙着,抬头往山上看了一眼。山上树枝摇曳,树叶婆娑,却看不到一星半点儿的人影。
姜庚摆下的阵势难住了马如龙,但是此时此刻,山上的姜庚也不好受。他在山上望见了另一支部队,且在这支部队里有两个他不想见到的人——王炽、桂老西。
山上的弟兄们看到这支部队时,都喜上眉梢,因为这股生力军一到,马如龙便如一只煮熟的鸭子,就算借他一双翅膀,前后夹击之下,也难逃一死了。然而在姜庚看来,那帮人的到来可能会是一场灾祸。
桂老西的货是他抢的,马如龙死后,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乖乖地把抢来的货交出去,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给桂老西道歉,大家和好如初,这事就算了了。可如此一来,他姜庚的脸日后往哪里搁,从此在这十八寨可还有他姜庚的立足之地?二是拒绝交还货物,硬是将其吞没了。这样做的后果是,双方都找不到台阶下,一旦动起手来,马如龙死后,第二个死的人就铁定是他了。
曾胡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当初他就劝过姜庚,抢了这批货后,如何消化?现在问题果然来了,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姜庚脸上瞟过去。
姜庚的脸表面上看去苍白得没有任何表情,实际上心头正自咚咚直跳。
[1]马锅头:马帮领头人。
[2]茶马古道:中国西南、西北地区的民间商贸道路,在这一带百姓的心中,西南的这条茶马古道无异于西北大漠上的丝绸之路。
[3]十八寨:今弥勒县虹溪镇。
[4]迤东道:云南东南部的行政区名,辖区约有曲靖、东川、澄江、昭通、镇雄、广西六府、州。
[5]应天府:今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