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欣为什么对男人恐惧，为什么打女儿，这两个问题像鬼魂一样围着我转。
在诊疗室，当护士长于萍带来童欣时，我压抑住了直接询问的冲动。
由于打了镇静剂，童欣动作迟缓，双眼无神，头发干枯。
她更瘦了，病号服像个大麻袋一样裹在身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第一次见到我一样。
童欣在门口踌躇了半天，随后像僵尸一样步入房间。
还好，我在心里感叹，她没有拒绝我。
我站起来，热情地指向座位，打招呼道：“早！请坐。”
护士长于萍关门离开后，童欣坐在我的对面，动作慢得像澳洲考拉。
一阵沉寂后，我堆起笑容说：“童欣，今天你感觉怎么样？”
童欣对这个问题无动于衷。
她环抱双臂于胸前，望向窗外雾蒙蒙的天空。
我淡淡地说：
“见完你女儿后，你咬伤了给你打针的护士，我能理解你，更不会责怪你。这次治疗后，我希望咱们都能轻松一些，你不再吃药，我开心回家，怎么样？”
童欣低头，目光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依然保持沉默。
童欣的心门又关上了。
我像是再次回到了原点，面对着一堵高墙，墙壁上有刺，还充满了毒素。
不能着急，我提醒自己，如果急切地冲过去，定会撞个头晕眼花。
于是我静静地坐着，凝望她。
我用眼神告诉精神病人：我来到你的身旁，不是来伤害你的，你可以信任我。
我不想犯胡蕙主任的错误，取得病人的信任不是靠药物，而是靠时间和真诚。
有的病人相信人的能力很弱，只能一点点地磨。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即使不开口说话，也能体验到对方的情绪。
通过肢体语言、眼神，还有虚无缥缈的气场，都能探测到。
此时此刻，童欣感觉痛苦、绝望，我的心情跟着往下沉。
没办法，作为一名心理医师，这是必须忍受的常态。
想要移情，只能敞开自己的心扉，接纳病人的喜怒哀乐，感受病人感受的，然后才能共情，才能疏导。
我真诚一笑，娓娓道来：
“我明白，咱们的信任被打破了，我感觉特别可惜。上次治疗，你对我讲述了你的爱情。那晚，我伴随你的爱情入睡，睡得还很香。童欣，你也很清楚，这世上有关心你的人。不管你相信与否，我算一个。在咱们相见的那一刹那，咱们的人生就已经交叉了。咱们俩相识的时间很短，但关系注定不一般。”
童欣分开双臂，抬头望向我。
我动情地说：
“童欣，你肯吐露私密的爱情，说明你信任我。我也信任你，所以愿意说出自己的经历。在你的事故发生前，你肯定孤独、寂寞、委屈。你经历的磨难可能比我想象的更严重。这些东西想想就让我恐惧。”
童欣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来回移动，嘴唇翕动着。
三个心跳后，她大声说话了：“那人进来了！那人知道我的秘密！”
我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
“我们每个人都过着双面人生，一个是对外展示给别人看的，一个是关上门属于自己的。有些夫妇看上去恩爱，但真实的关系岌岌可危。有些亲密关系看上去平静，时常泛起漂亮的水花，实际上暗流涌动。童欣，让咱们再往前迈一步，说说你在想什么。”
童欣抓紧了手里的陶艺小房子，一双眼睛虽然无神，但依然清澈。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当我摇摇头，正要放弃时，她突然开口了：“张医生，你帮不了我。”
童欣再次开口，这称得上一个惊喜。
我语气坚定地说：“我想帮助你，也能帮助你。”
“为什么帮我？”童欣严厉地发问，目光里有了怒意。
我没有退缩：“因为这是我的职业，因为我们都是受过伤害的女人。”
童欣先犹豫，随后失去了控制。她大声嚷道：“错！你们不是帮我，而是要监视我，最后伤害我！”
说到这里时，童欣死死盯住我看，像是要把我看穿。
我被童欣看得心里发毛。
病人的应激障碍又发作了。
事情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童欣正堕入深渊，我要把她拉回来。
我竭力压制住内心奔涌的情绪，让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些。
我摊开双手，说出了心里话：
“童欣，咱们同岁，我比你大一个月担八天，我就叫你妹妹吧。咱们都是女人。女人不该对彼此刻薄，因为伤害我们的是男人。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治好你，让我送你回家。”
“我没什么可说的。”童欣的情绪恢复了，目光冷峻地望着我。
“要说的太多了。”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在上次治疗中，你提到了对男人的恐惧。继续说说你的婚姻吧。”
童欣咬紧牙关，盯着我看，眼神既恐惧又疯狂。
多年的诊疗经验让我意识到，她的内心正在做激烈的挣扎。
这双饱受折磨的肉体啊，到底经受了什么摧残呢？
不过，这恰恰说明，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童欣不愿吐露，有心因性遗忘的病症，也可能是因为羞耻，女人不愿意暴露的羞耻。
对于一个心理医师来讲，病人愿不愿意接受治疗，就差这临门一脚了。
我死死盯着她，激动地说：
“童欣，不要以为就你一个人在焦虑。天底下的女人跟你一样，都有或多或少的心理疾病。我堂而皇之地坐在你的面前，一本正经地治疗你，实际上呢，我也有压力，也遭受着感情的折磨，某些方面，我比你更受煎熬。”
童欣脸上的防备明显放松了，嘴角挂着一丝欣慰的释放。
我将双臂放在桌台上，大声诉说：
“童欣妹妹，我怀孕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半个母亲，能理解你身为母亲的感受。”
童欣的脸上布满了同情，目光缓和了。
我大声嚷道：
“你知道我的成长背景，也知道我的性格。我看上去坚强，实际上是个胆小鬼。我长得没你漂亮，身材没你好……我男友特别优秀，特别适合我……我害怕，特别害怕……害怕他抛弃我……”
想起每天的委曲求全，想起每天的小心翼翼，我轻声抽噎。眼泪涌出眼眶，顺着脸颊不断滴落。“我想把孩子生下来，但男友肯定不同意。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拭去眼角的泪水，决绝地望向童欣。
童欣像是脸上挨了一拳。
她震惊地望着我，点点头，说：“男人就是这样霸道！”
我从脚下的手提袋里拿出一盒红枣糕，推给了她。
“童欣妹妹，这是你喜欢吃的。”我挤出一个微笑，“别被护士发现，否则肯定被她们没收的。”
童欣只犹豫了三个心跳的时间，然后将糕点放入口中。
吃完后，童欣开始诉说：
“我结婚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