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阴云又浓又黑，像一块块的黑毯子，又像是淤青的伤口。
风小了些，但雷暴出现了。闪电割裂天空，惊雷重击大地，几个心跳后，暴雨如注。
我没有伞，身上早湿透了，身上的外套扑哧作响，像是要急切地逃离。
长裤粘在腿上，我蹚过齐腰高的水，紧紧抱住小包，顶风走向美华沙滩。
我走的这条路，是我妈投海自尽时走的路。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或许跟她一样：绝望、平静。
半个小时后，美华沙滩浮现在眼前。
椰子树在风中狂舞，像犯了癫痫的病人。
昔日金黄色的沙滩灰蒙蒙的，像是地狱。浪潮被台风卷入空中，落地后向我猛扑过来。
海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劈头盖脸地灌在我身上，把我淋成了落汤鸡。
水流褪去后，我的嘴唇上有海水的咸味和雨水的涩味，一如我绝望的心情。
在路过一座宾馆时，透过海滨小屋的窗户，我看到一对情侣正惊讶地望着我。
一个场景突然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我妈愉快地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望向蔚蓝的大海，我的生父俯身亲吻了她……
人生就是这样，起点就是终点，幸福就是痛苦。
湿发猛烈地扑打脸庞。我咬紧牙关，迎风走到沙滩上。
海水一波波地侵袭过来，很快没过了我的脚踝，往我身上蔓延。
令人向往的大海看上去恐惧无比，像是暴躁的巨兽。
我在风中摇摆，海水在我身上爆裂着散开。
大海奏出激昂的乐曲，忽高忽低，忽长忽短。
我尽情享受波涛抽打面颊的滋味，然后朝海里走去。
树木呼呼作响，沙滩上隐约传来声音，飘到我耳边时，弱得像耳语，但我的确听见了。
我扭头回望，看到一个人影从大雨做成的帘布中穿越而出。
雷声轰隆隆地袭来。
那人跑向我，越来越近。
他停下脚步，抹去了脸上的雨水。他望向我，满脸的震惊。
我坦然迎上韦齐的目光，说：“父亲，你终于来了！”
……………………
第32章
“终于把你请出来了。”我说。
“你在QQ上的留言都能忽视，唯独这条不行。”韦齐说。
我的生父不想让我死，我不知道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
韦齐盯着我看，目光里的东西特别复杂，难以形容。“——但我没想到是你。”
“韦齐，作为一个父亲，你很不合格，竟然没认出自己的女儿。”我冷笑。
韦齐仔细端详我，眉头拧成了一团。
“你的眼睛跟我的很像，但气质很冷，跟我完全不同。我怀疑过你，还查过你的底，没看到异常。”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对我妈用心过。”我说，“你一辈子都在躲着我妈走。”
“现在不得不面对了。”韦齐说。
韦齐故作平静地说话，让我既厌倦又恶心。我直直地看着他，保持沉默。
韦齐沉不住气了：“慧慧——”
“——别这样叫我。”我打断了他，“你不配。”
韦齐又说：“原来是你在搞鬼，我还怀疑龙飞呢。”
雨小了些，雷电不见了。
我冷笑道：“龙飞玩弄我的感情，利用我收集你们的黑材料。我发现了，然后反击了，就这么简单。”
韦齐说：“你不仅仅利用了龙飞，还挑拨我们对立。”
“如果你女儿没有跟黄波波发生奸情，我能发现吗？龙飞能录下不雅的音频吗？龙飞会敲诈他们吗？”
“那些磁带——我女儿拿走了一盘，是不是她跟黄波波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韦齐的脸色很难看，我很享受。
“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你这样搞，会让自己很被动的。”说完，韦齐用锐利的目光上下扫了我一通。
我纵声大笑。
笑声搞得韦齐更不舒服了，脸上的黑痣抖个不停。“你到底要干什么？”
“放了孙友强。”我告诉生父，用的是命令的口吻。
厦贵坊的大老板、厦州本领通天的大人物盯着我看，气焰矮了下来。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通了电话，说：“放了孙友强。”
我说：“把电话拿过来，我要跟他通话。”
韦齐停顿片刻，走过来，把电话递给我。
韦齐的气味和吐息让我恶心。我说：“离我远点。”
韦齐顺从地后退五步，像个树桩钉在了那里。
我对着话筒说，切换成温暖的语气：“友强哥哥？”
孙友强熟悉的嗓音回来了。他担忧地嚷道：“妹妹，你没事吧？！”
这一刻，我感觉既安全又幸福。“我很好。你呢？”
“可能断了几根肋骨。没事，小伤而已，不用担心。”
“还能走路吗？”
“当然。妹妹，韦齐跟你在一起吗？我怕他伤害你！”
我又笑了。
我把强大的意志力注入到话语中：
“不会的。我和韦齐在美华沙滩，了结一些私事。韦齐不会把我灭口的。哥哥，听我说，你记住一个号码，165-4329-4356，他是来自福市的余警官。你先说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让他去救关天，他被韦齐的人捉住了，赵局很可能参与了。对了，你告诉余警官，我还活着，也不会受到伤害。”
孙友强关切地说：“我去找你。我非常担心你！”
我回答：“按我说的做，我就没事。”
说完，我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韦齐的脚下。
韦齐脸上的怒意在累积，我看出来了。瞧，撕破外面的伪装，探测到真实的情绪并不难，只要你有经验，只要你用心观察。
韦齐似乎明白了什么。“姚慧，你一直在策划，想报复我。”
我说：“韦齐，二十一年前，我妈做出了一个选择。在爱情和道德面前，她抛弃了道德，选择了爱情，选择了你。”
韦齐的嘴唇在蠕动，但他没说话。
我又说：“当我妈怀孕时，我妈再次选择了爱情，选择了你。你呢？在事业和母女俩面前，你选择了事业。”
韦齐不安地动了一下。
我再说：“这次，你仍然要做出一个选择。”
说完，我从包里拿出一盘磁带，说：“龙飞一共录了十二盘磁带，你手里有十盘，周兰拿走一盘，还有一盘在我这里。”
我晃了晃磁带，说：“这是你、周博和马市长的对话。你们三人商量如何处理米娜娜的尸体。”
听到这番话后，韦齐的太阳穴和脸颊在一起抖动。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幅美景。
我又说：“这盘磁带无法转录，就这一盘。你可以拿走它，意味着你选择了事业；你也可以选择投案自首，这样做，你可以救下女儿周兰。我保证帮她洗清罪名。”
“周兰没杀人！”韦齐恶狠狠地说，“我知道！”
“有没有杀人我说了算。”我告诉他，“我有这种能力，这点你也知道。”
“姚慧，你妈说你很聪明，我见识到了。”
“那你可要想好了，千万别犯错。”我告诉他。
各种情绪在韦齐的脸上生成了，互相倾轧，互相蚕食，让人看不透。
我懒得分辨了，因为不值得。
很长时间的沉默后，韦齐突然哈哈大笑。
这人快傻了，我心想。他还以为自己挺酷，其实就是傻。
笑声停止后，韦齐说：“选择你妈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事业——没想到我转了一大圈，又碰上了。”
我不说话。
“你以为我不纠结吗？”韦齐突然大喊，“当时，我很痛苦，尤其是她拖着病体来找我时！”
“痛苦没耽误你抛弃女儿，没耽误你成家立业，没耽误你娶妻生子。”我懒洋洋地说。
韦齐苦巴着脸说：“姚慧，我有苦衷，我是逼不得已。”
他这副哀求的样子让我恶心，也让我失去了耐心：“韦齐，我没时间听你废话。尽快做出选择。当我妈向你乞求时，你总给我妈留个大背身，留个背影。”
“我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我做大了厦贵坊，不能被你搞得灰飞烟灭！”韦齐收起虚伪的悲伤，决绝地说。
我摇着头冷笑：“韦齐，无论我怎么否认，我否认不了你是我的生父。看在我们共同血缘的份上，我再一次劝你，做出对的选择。”
雨停了，阴云被风刮跑了。
看到韦齐不说话，我从包里拿出我妈的日记本。我展开，抽出我妈写给他的信，一封从未送出的信。
我大声读了出来：
---------
韦齐：
我的爱人，你好！
再次沟通，我百感交集。
我要走了，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爱人，我们短短一辈子，幸福与否，倚赖于我们做出的选择。年轻时，我们大都选错了。当有能力看透时，我们又悔之晚矣。
咱们的爱情来临时，我明知道这条路是条不归路，却依然做出了拥抱爱情的选择。这很像台风来了，我没有选择躲在家里，而是冲了出去，拥抱了大海。
这个选择给我带来了苦果，导致我害死了父亲。如果再次跟父亲相见，我很害怕，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说：韦齐，爱上你，我不后悔；生下我们的女儿，我更不后悔。
你们俩都是我这辈子最珍视的人……
你的爱人：姚思颖 绝笔
8月14日
---------
韦齐的下巴最先颤抖，然后蔓延到全身，双腿抖得尤其厉害。
紧跟着，韦齐右手捂脸抽噎。
他的这副表情让我体味到一点忏悔的意味，但就是那么一点点。
“选择回到原点，还是继续走下去？选择洗心革面，还是选择作恶？选择女儿，还是事业？”我问道，“韦齐，你的选择是？”
韦齐先急促地呼吸，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接着，他用控诉的语调说：
“我得到这一切，太不容易了！我是入赘到的周家，卑微地侍奉他们。周家公子去世后，我才慢慢取得了老爷子的信任，掌控了厦贵坊。我的孩子还不跟我的姓——”
韦齐抬起头，突然大声喊：“——这里面的屈辱，没人知道！”
我像看傻瓜一样审视韦齐。
迎着我赤裸裸的鄙视目光，韦齐又吼道：
“你以为我容易吗？我毫无尊严可言！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做主的时候，不能让你破坏了！姚慧，听我一句劝，你不能一路黑到底！你——你终究是我的女儿，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当我犹豫不决时，外婆说日记里有答案，这句话说得太对了。我妈吃亏了，我可不会。
韦齐在耍心机。
他精于此道，把我妈耍得团团转，最终害死了她。
看他在沙滩上表演，像是看小丑跳起了滑稽的舞蹈。
狗改不了吃屎，我猜到韦齐会这么选。
我点点头，用赞赏的语气说：“非常好的选择。”
说完，我把磁带扔给了他。
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出来了，洒下柔和的光线。
我欣喜地抬头，感觉脸上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