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审讯室,我见到消失了三天的龙飞。
他带着手铐,脸色暗黄,身上的白衬衫脏兮兮的,头发乱得像稻草窝。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以至于看他第一眼时,我都没认出来。
龙飞瞟了我一眼,慢吞吞地坐在我身旁,跟我一起面对刑警关天。
关天微笑着说:“姚小姐,你不是要说明案发过程吗?龙先生正好在,说说吧。”
我顶着龙飞的目光,又把过程说了一遍。我尽量不让声音发颤。说实话,我很内疚。
听完后,龙飞直起身,手铐哗哗作响。他对我大吼:“姚慧,你他妈疯了吗?!”
“龙飞,坐下。”刑警关天摆摆手,和气地说。
等龙飞坐下来后,关天问道:“龙飞,你否认姚小姐的说法吗?”
“当然了。这他妈是陷害。”龙飞嚷道,“我根本没跟黄波波起争执。”
“但你进入了房间,”关天问,“对吧?”
龙飞不情愿地回答:“是。”
“你进去做什么了?”
龙飞毫无表情,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关天放下手里的笔,笑道:“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隐瞒?”
“我给了他一包海洛因和一支注射器。”龙飞承认了。
“你让姚慧运送的东西,大部分也是毒品吧?”关天再次拿起笔。
“有摇头丸,也有大麻和冰毒。”
“从罗鹏手里买的?”关天问。
“大麻是从一个大学教授那儿买的。”龙飞语气平淡地回答,“我让姚慧带进去。有时候我自己也带些。”
“你赚了多少钱?”关天问。
“没多少,一百多万吧。”
“姚慧的二十万是不是你偷走的?”
龙飞顿了会,微微点点头。
我气愤极了,声音抖得不成形:“龙飞,那可是我外婆的救命钱!!!”
“钱呢?”关天问。
“大都输在海沧区的赌场里了,还有一部分用在了老街的KTV和酒吧。”龙飞往后一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真想上前挖他的脸。我这辈子从未这么生气过。我指着龙飞,脱口而出:“关警官,就是他杀的黄波波!”
关警官对我微笑:“姚小姐,冷静。冲动下干的事会带来灾难。”
我压住火气说:“龙飞进入房间后,说已经用录音机录下了吸毒的证据,要让黄波波破财免灾。黄波波吸食了毒品,精神不正常。他们俩扭打在一起,结果龙飞砸死了黄波波。”
关警官微笑着问道:“尸检报告显示,黄波波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龙飞,你是凌晨三点进入的房间吗?”
龙飞对我吼道:“我是一点钟进去的!”
关警官喝了口茶水,接着问:“会所没有摄像头,你们各说各的,有证人证明你们的话吗?”
我和龙飞面面相觑,一起回答:“没有。”
关警官又问:“凶器呢?”
龙飞问:“什么凶器?”
我抢先回答:“凶器是就龙飞随身携带小工具,像瑞士军刀那样的东西。事发后,他肯定处理掉了。”
关警官转向龙飞,“你把凶器藏什么地方了?”
龙飞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突然大声说:“我没有什么军刀!”
“有谁能证明你的话吗?”关警官问。
“关大哥,你应该问谁能证明我有这个东西!”龙飞恼火地说。
“龙飞,对不起啊。我无法排除你作案的可能性。”关天放下笔,摊开了双臂,“姚小姐毕竟是涉事的证人,她的话我只能采用。”
“可这都是谎言!”龙飞的嘴巴都气歪了。
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的内心隐约涌上一股报复的快感。
“这就是真相。”我语气坚定地重复。
外婆,请原谅我,我说了谎,我只能采用迂回的手段,来维持简单、清白的信条。
龙飞欺骗我,利用我,这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关天无奈地摇头,对龙飞说:“你们俩各执一词,这可不好办。”他的笑容里饱含着歉意,好像还有一丝促狭。
十个心跳后,龙飞大声说:“姚慧说我录音,我没有,因为我已经有要挟黄波波的东西了。不需要再另外做一个!我凌晨一点进入他的房间,放下了毒品和注射器,就这样!”
关天无缝地问:“你准备拿什么要挟黄波波?”
“他明天就要结婚了,却跟别人偷情。”
“跟谁?”关天的眼睛睁大了。
龙飞犹豫了三个心跳,最终说了出来:“周兰。”
关天露出胜利的笑容。他把这条记录在案。“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五个月前。他们俩断断续续地见了十几次。”龙飞回答,“我已经有他们俩的录音了。我是想要挟黄波波,但不会傻到暴露自己,更不会在会所内要挟。老板可不是个善茬,他一旦知道,会要了我的命。”
“但你的确要挟他了?”关天追问。
龙飞点头承认了:“在他死前三天,我发了封匿名的短信,说明了他跟周兰偷情的次数和经过。我威胁他,如果不把两千万汇到一个账户里,我会把证据快递给周兰的老公。”
“周兰的老公赵禄可是厦贵坊的大金主,大部分会员都是他带进来的。龙飞,你可以啊!”关天笑了,“黄波波汇钱了吗?”
“没有。”
“你为什么不去敲诈周兰?”
“我不敢。韦齐是个狠角色,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刑警关天点头。“这点我深有同感。你手里的录音证据呢?”
龙飞转向我,“磁带被他和保安队长孙友强偷走了。”
“磁带在哪?”关警官转向我,目光很急切。
我感觉内脏被挤压成一团。“我不知道。”说完这个谎言后,我的脸发烫得厉害。
关警官又笑了:“姚小姐,你撒谎的本领没有精进啊!我建议你对着镜子,练上个十天八天,然后再说谎话。”
我抓紧大腿,手心上全是汗。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姚小姐,准备说实话了吗?”关警官和煦地问我。
我感觉十分纠结。我知道,如果我要是顺从本能,说出韦齐陷害龙飞的真相,我会失去拯救外婆的希望。
姚慧,挺住!一定要挺住!你需要韦齐的钱!我在心里提醒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成拳头。“这就是实话。”我缓缓地说。
关天对我微微一笑:“好,今天就到这儿吧。”
关警官没有逼迫我,我感到莫名的感激。
在我离开审讯室时,关天在我身后说:“姚小姐,在你离开前,我必须告诉你:无论怎么掩盖,真相终将浮出水面。”
这句话像勺子一样搅拌我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我感觉站立不稳,我扶着门框问:“关警官,我能考虑一下,再回复您吗?”
关警官露出友好的微笑。“当然可以了。这样,都到饭点了,你就在所里吃吧。”他递给我一张卡,“这是我的饭卡,尽管拿去用。”
我不敢正视关天的眼神。我接过饭卡,感激地笑笑,然后转身离开。
在派出所的大餐厅里,警察们来回穿梭。
我缩在一个角落里,感觉自己是个另类。
吃完饭后,我赶紧打开我妈的日记本,从里面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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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1日,星期三,阴
小宝贝的三岁生日过去没多久,家里的气氛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原来,大洋抱孩子时,嘴角噙着笑容,眼角含着爱意。
现在不一样了。他失去了耐心,很容易暴躁,还是毫无缘由地。
当小宝贝在客厅里跑来跑去时,大洋突然大吼:“滚!”
他脸上的怒意让我心里一紧。孩子哇哇大哭。
我枯坐在椅子上,把孩子搂到怀里,心里的滋味难以形容。
晚上九点,我刚把小宝贝哄睡,大洋醉醺醺地回家了。
他喝了很多酒,酒气和烟味让我无法呼吸。
当他盯住我看时,我明白,一场毁天灭地的台风到来了。
他捉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沙发前。他松开我,坐在沙发上,用仇人的目光审视我。
我竭力挤出一抹笑容:“怎么了?”
“姚思颖,跟你相好的男人——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大洋突然发问。
恐惧瞬间涌上我的喉咙。我嗫嚅了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
“怎么?”大洋哼笑,“忘记他的模样了?不应该啊,你们干得热火朝天的。”
我的嘴唇直发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洋哈哈大笑。“在床上,他是不是让你爽到天上去了?姚思颖,你可以啊,真没想到。”
我再次拒绝真相的到来:“大洋,别胡说——”
大洋抽出一份报告,砸在我的脸上,然后恶狠狠地斥道:“看这份DNA报告。操你妈的,姚思颖,我低估你了,你真不要脸!你他妈就是一个烂婊子!”
我预料到这一天会到来,我也时刻准备这一天的到来。
我自认为心理做了些准备,但暴风雨真正降临时,我还是招架不住,崩碎了。
暴风雨太猛烈了!
除了哭,我什么也做不了。
大洋冷酷地看着我。他对我的哭泣不屑一顾,甚至是厌烦。
“三年了,”大洋对我伸出三个手指,“姚思颖,你的野种我养了三年。”
“别叫孩子野种。”我冲他嚷。
大洋一巴掌狠狠打在我的脸上。
这下打得很重,我脑袋一歪,额头磕在地板上。
大洋握紧双拳,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我想叫她什么,就叫她什么!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我想告诉你,但我就是说不出口。”我吐出一口血水,“大洋,我很后悔。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后悔。”
“你不用后悔。”大洋恢复了些许平静,平淡地说。
“什么?”
“现在真相大白了,赔偿我,”大洋温和地说,“然后带着野种,给我走人。”
我心里一凉,失声说:“大洋,咱们在一起八年了。”
“我花了八年的时间认清了你,没错,你就是一个烂婊子!”
“你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大声辩解,“你让我自我感觉一文不值!”
大洋冷笑出声,没有说话。
我希望大洋大发雷霆,甚至毒打我一顿,但他没这样做。
我心中愈发恐惧了。我闻到终结的味道。
“别这样。我们孤儿寡母,离开你,我们能到哪儿去?”
大洋对我露出笑容。“当然是去找野男人啊。”
“我跟他——”我踌躇着说,“——我跟他,不过是——”
“——玩玩?”大洋冷笑,“你的这些话,还是说给其他人吧。我不想再看见你,因为你太恶心了!”
他脸上的厌恶不能再多。
“姚思颖,收拾你的东西,赶紧走人。我是说马上!”
男人都是骄傲的男孩,不可能接受我跟孩子。
我的心裂成了碎片,最后一丝希望像萤火虫一样熄灭了……
我停止了哭泣,瘫坐在地上,目光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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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日记本,烦躁不安。
真相终将浮出水面,这话关天说过,养了我三年的大洋也说过。
我是坚持谎言来拯救外婆,还是说出真相呢……
想起我妈终日生活在恐惧中,遭受着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时,我崩溃了……
下午一点,在审讯室,我对关天说:“关警官,对不起……我撒谎了。”
关天似乎预料到了这点。他只是微微笑道:“姚小姐,别紧张。我知道你外婆生病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感动得哭出了声。
这时,龙飞进入房间,坐在我的身旁。他没好气地说:“姚慧,怎么了,你撒的谎圆不下去了?”
关天及时制止了龙飞:“别这样。姚慧肯定是被逼的。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的心在煎熬。
关天凝神盯着我。“你不能信任厦贵坊的老板韦齐。”
“为什么?”我问。
“我从侧面了解过他,”关天皱着眉头说,“无论你是谁,他可是翻脸不认人的。再说,你只是一名会所服务员。”
龙飞冷笑着补充:“韦齐不放过任何人,不会留下丁点对他不利的证据。他是个老狐狸!”
关警官指着龙飞说:“你知道龙飞自首了,但你不知道的是,龙飞差点被人毒死,还是在我们所里!”
我惊呆得说不出话来。关天笑道:“没想到吧?他的人就在我身边。”
“妈的,如果不是我感觉牛奶的味道不对,我早见阎王了!”龙飞抱怨。
“为了保护龙飞,我们俩现在吃睡都在一起。”关天不以为意地笑道,“姚慧,你别担心,因为他们这次碰上了我,刑警关天。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追查到底。”
我对上关天的眼睛,感受他目光中沉重的分量。
关天耐心地劝道:“对于他们来说,你们都是可以牺牲的棋子。只有我们人民警察才会公平地对待富人和穷人,至少我是这么做的。”
我不再犹豫,说了出来:“关警官,您估计得没错,是——是韦齐让我这么说的。这个说法能把龙飞尽快地接受审判。只要进了监狱,周博周公子放出话来,说龙飞活不过今年。龙飞偷听了会员间的对话,还录了音,不可能——不可能被原谅。他们要给会员一个交代。”
话一出口,我又感觉有点后悔。
这样说,意味着我失去了韦齐的经济支持,而我真的很需要。
身边的龙飞气急败坏地喊道:“磁带都被韦齐拿走了,他还不放过我吗?!”
发泄完后,龙飞恼怒地望着我,把我当成了责备的对象。
关天问道:“龙飞,你为什么偷听他们谈话?”
龙飞回答:“我低三下四地伺候这帮会员,早他妈受够了!他们凭什么高高在上?我就是要让他们好看。”
“再顺便敲诈一下他们,反正他们有的是钱。”关天笑着说,“我问你,你一共录了多少盘磁带?”
龙飞回答:“十二盘,都有序号。”
我告诉他们:“七号和十号不见了。十号是关于黄波波和周兰的内容。”
关天焦急地问:“另外一盘呢?”
我的肩膀耷拉下来,双臂像柳枝一样在疾风中摇摆。
最终,我鼓起勇气回答:“我都交给了周兰,可能是周兰抽走了吧。”
关天靠在椅背上,眉毛皱在一起,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我。
我跟关天就这样对视着,都没有说话,一旁的龙飞却急不可耐地嚷道:“关大哥,我坦白!我想戴罪立功。”
关警官转向龙飞,慢慢点头。“说吧。我能帮到的,一定不打折扣地帮你。”
“你不是一直在找米娜娜的下落吗?”龙飞红着脸说。
关警官的右手猛然一抖,签字笔甩了出去。“米娜娜?你知道?”
“韦齐既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龙飞说,“关大哥,米娜娜死了!”
“谁杀的她?!”关警官用手肘支撑身体。
龙飞抬起头,说:“黄波波。”
“他?”关天惊问。
“米娜娜进入厦贵坊实习后,会跳舞,也会弹钢琴,人长得又漂亮,被很多会员看上了,包括黄波波,但米娜娜死活不愿意出台,周博也拿她没办法。”
“后来呢?”关天急问。
“黄波波将米娜娜带到房间里,哄骗她吸了致幻剂。”
关天的语气变得急促:“米娜娜不知道吧?”
“她是一个清纯的女孩,哪知道对面的大明星是个老油条啊!”龙飞无奈地说,“米娜娜染上了毒瘾,被黄波波上了。”
“之后呢?”
“黄波波把这个办法教给了周博。”龙飞回答,“两人串通一气,通过致幻剂控制了米娜娜,让她服侍会员和客人。周博还威胁说,如果不满足客人的各种要求,他会把吸致幻剂的事实捅出来,说给米娜娜的父母和老师。”
关天的嘴角在抽动,看来是气得厉害。“之后呢?”
“7月16号那晚——这个日期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天是我的生日,黄波波和周博在一起耍,他们叫来米娜娜活跃气氛。米娜娜又蹦又跳,还吸食了过量的致幻剂,昏了过去。会所的钱医生没能抢救过来。”
“尸体呢?”关天直起身,咬牙切齿地喝问。
“在紫荆花苑。”
“什么?!”关天惊呆地问,“那个新建的住宅小区?”
“埋到了地基里。我记不清楼号了。”龙飞低着头说。
关天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坐下来。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真可怜,我真想安慰安慰他。
突然间,关天扬起头问:“谁埋的?”
龙飞没吭声。
关天猛然捶打铁桌子,吓得我尖叫出声。
“龙飞,快告诉我!”关警官上前抓住龙飞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你不是想减刑吗?再迟疑一秒钟,我给你加十年!”
在这一刻,我感觉男人发起火来,都是猛兽。
“副市长马迪!”龙飞嘶声道。
关警官呆住了,双手松开了。
龙飞喘了几口气,继续说:
“米娜娜死在黄波波的房间后,马迪来到了厦贵坊,跟周博商量。后来,马迪找了个房地产开发商。那个开发商带着两人,连夜来到厦贵坊,将尸体带走处理了。”
关警官的表情像是吞下了一块腐肉。“你记不清楼号了吗?”
龙飞犹豫着回答:“关警官,这帮人做事没下限。放入地基前,他们说不定把尸体搅拌了,再埋到钢筋混凝土里。能不能找到,还真说不——”
“——不用你操心这个!”关天咆哮。
“我真不知道,可能磁带里有,”龙飞转向我,“但被她偷走了。”
这短短的几分钟,关天好像突然变老了,眼神衰败了下来。
下一刻,这个看似坚毅的刑警流泪了。
他摇着头说,泪水跟着滑落。
“‘米娜娜’是死者进入厦贵坊后取的艺名。她本名米馨,独生女,还是个高中生。她品学优良,已被保送到了厦州工艺美术学院,却落得个这种下场……米馨的父亲担忧女儿,病死了,只剩下她的母亲顾大姐……”
关天环视我们,续道:“你们说,我应该怎么向顾大姐交代?难道我这样说,你女儿死了,尸体变成了碎肉和碎骨,再也找不到了?!”
我连忙垂下头,一言不发。
审讯室突然寂静下来,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