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课税司门前依然闹哄哄的,那些人见衙门前依然没有增派人手,闹得越发厉害了。
海瑞到课税司门口时,往人群里面挤。由于他穿的是便服,皮肤粗糙,长得又黑,混在百姓之中,没人认出他来。他边排着队,边往周围观察,把这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此时门口有两拨人,一拨是老老实实排队等候的百姓,他们虽也有些情绪,但依然排着队;另一拨人则聚在课税司门口,称官府办事不力,让主事的出来给他们个交代,如若不然,就要冲入里面去,如果不是有人拦着,只怕真就让他们冲到里面去了。
衙门里面,魏晋和课税司主事听着外面的吵闹声坐立不安。他们知道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但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生怕被外面的人围住,连面都不敢露,只能等海瑞出现。
“再去看看,海知县到了没有。”魏晋催促着。不一会儿,去衙门外查探的人回来说,没有看见海知县。魏晋急了,海知县迟迟不出现,究竟是何意思,难不成是想把此事的后果往我身上推吗?
课税司主事显然有些害怕,问魏晋道:“县尊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魏晋恼怒地回了一句。
海瑞一边排着队,一边观察着办事人员,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些人在衙门口闹,也非毫无道理。在官场里,绝大多数官员都有个错误的理解,认为官民关系,有上下之别,尊卑之分,为何要分呢?原因也很简单,凡是能当官的,都是读书人,都是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的人,学识高了,再加上有官衔在身,身份地位不就比那些百姓要高了吗?而百姓呢?要么不会读书,要么没有家庭背景,说白了就是一群粗鄙的、没有文化素养的人,天生就该让人管,于是官便应运而生。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又如何会有起义和抗议呢?事实证明民并非该管的那类人,官也需要民来管理和监督。因为人心是会变的,并不是说读了书,有了学识就能保证一辈子有涵养、有见地、有担当,很多官员变质后,连普通百姓的见识和胸怀都没有。所以当年太祖时期,就有许多普通百姓押解官员上京告御状之事;沿途官员不但不得阻拦,还得给押解官员的百姓提供食宿,以便他们能安全抵京。
而如今呢,那些衙门的办事人员,将百姓之诉求视之为求,而他们似乎就高人一等,一副作威作福的模样,说话之语气仿如面对的是一位仇人。他们是仇人吗?恰恰相反,他们乃是衣食父母。为官者一衣一食皆来自百姓的双手。没有百姓的赋税,何来为官者衣食无忧的生活?
海瑞越想越气,插队走上前去,其余排队的百姓见状,自然不乐意,嚷嚷着叫他让开。课税司的办事人员头也没抬,冷冷地道:“下去,排队。”
海瑞没说话,只黑着脸看着。办事人员感觉到那插队之人并没离开,抬起头喝道:“聋了吗?让你下去,排队!”
海瑞依旧没有说话,鼻孔里的气息越来越急促。那办事人员瞅着他冷冷一笑,“想要站着是吗?请在旁边站好,今天就让你站个痛快,怎样?”
“你在跟谁说话?”海瑞沉声问道。
“在跟你说话,看不出来吗?”
海瑞是存心想找他的茬儿,想要让百姓服气,就得从自己人身上下手,从自身找毛病,然后杀一儆百让人看看。见那人铁着脸一副高冷的模样,海瑞突地一弯身,把桌子给掀了。他在老家一直务农为生,力道很大,把那张桌子掀了个底朝天,厉声道:“我再问你一句,你在跟谁说话?”
此时,陪同海瑞的戴孝义等人就躲在一旁,看着那办事人员趾高气扬的样子,着实为他着急,心想瞎了眼的东西,县尊面前还敢如此嚣张,不是找死吗?
那办事人员浑然没看出来海瑞的身份,也是被激恼了,喝道:“你要造反吗?来人,把此人给我抓起来!”
课税司的差役纷纷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海瑞按在地上,另一拨在衙门口闹的人也不闹了,过来围观。
“放开!”海瑞喊道,“让你们主事的出来见我!”
“嘿嘿!”那办事人员沉声道,“你这刁民,扰乱公务,还想见我们主事,谁给你的狗胆,带走!”
戴孝义见状,唯恐事情闹大,急忙现身出去,“干什么,干什么?”想要把海瑞的身份说出来时,只见海瑞朝他使了个眼色,急忙收住口,心想县尊这是要做什么?
课税司主事和魏晋闻悉外面的事,终于坐不住了,出来查看,见是海瑞被按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放开!”两人边喊边跑上去,扑通跪在地上,“下官不知县尊驾到,管束不力,让县尊受惊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原来这闹事的就是新上任的知县!那办事人员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直挺挺地跪下,磕头如捣蒜。
海瑞起身,拍了拍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交领道袍,目光扫了眼魏晋和课税司主事,寒光闪闪,“是你们管束不力吗?”
“是是是……”课税司主事迭声应是。
“是你们从上到下目中无人!”海瑞破口大骂道,“朝廷养你们,是让你们来欺负百姓的吗?眼下集中退田于民,县里的人手的确不够,可人手不够就是你们蛮狠地对待百姓的理由吗?人手不够,就该把一项利民之举,搞得人神共愤吗?大家在这里排队等待办事,等得时间久了,难免会有怨气,那你们就不会想办法了吗?”
魏晋低头跪着,虽不敢还嘴,心里却道,县里没有经费,请不起人,还能想什么办法?你也不能一味地讨好百姓,这事双方都有过错,真的要罚,闹事之人也该一并处罚,不然的话,日后还得生事。思忖间,只听海瑞又道:“排队的人多了,就搬些椅子出来;椅子不够,就拿垫子,煮两锅开水,以便渴了供人饮用,很难吗?你们以为老百姓的怨气是等出来的吗?是你们的态度给惹出来的。如果你们和和气气,让人家累了有休息之地,渴了有饮用之水,哪个还会有怨气?人心都是肉长的,凡事要将心比心,你们就该坐着,他们就合该累着、渴着?这是哪个教给你们的行为方式,圣贤书都白读了吗?”
此一番话落,大家都心服口服,很多时候脾气不是等出来的,而是给惹出来的,在场的百姓纷纷表示海知县说得在理。
“还跪着做甚,起身,搬椅子去!”海瑞喝了一声,魏晋、课税司主事和那办事人员急忙起身。
“你站住!”海瑞指着那办事人员道,“本县不想追究你,但衙门里不需要你这种人了,滚!”那人面如死灰,愣了会儿,垂头丧气地离开。
椅子很快就搬了出来,茶水也煮上了,海瑞转身面向那些闹事之人,问道:“是你们在闹事是吗?”
“是又怎样!”
“老实交代,是哪个指使你们如此干的?”
“哈哈!”当前一人仰首笑道,“衙门办事不力,故意拖着不办,分明是另有企图,别把我们当傻子。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这些当官的哪个不贪,哪个会真正为民着想。你做这些事,也不过是表面工作,想着将来晋升罢了,以后你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一大摊子事,最终苦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
海瑞冷冷地看着他们,面色如铁。他知道这伙人的背后肯定有人在撑腰,但是在没有证据之前,他也不急着发火,说道:“莫以为不招,本县就没有办法了。如果你们真的问心无愧,那就陪着本县一起等着。”
“等什么?”
海瑞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道:“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魏晋见状,心里暗暗纳罕,海知县在等什么,又如何认定这伙人乃是有人指使的?
“让开,让开!”一阵高喊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支衙差队开道,簇拥着一顶小轿徐徐走开。
海瑞眼睛一眯,捏须微笑。魏晋忍不住好奇,走过海瑞身边问道:“县尊,来者何人?”
海瑞道:“本县也不知道来的是哪个大人物。”
魏晋越发奇怪了,你方才不是说等着吗,莫非等的不是轿中那人?
没一会儿,衙差走到课税司门口,自动往两边散开。轿子一停,轿帘掀开,下来位中等身材的清瘦中年人,着一身锦服,很是气派,正是严州通判卓有才。
海瑞并不认识这位卓通判,但他知道此人定是来者不善,故而挺直了腰站着,没有要上去迎接的意思。卓有才早就看出来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正是新任淳安知县,走到他面前站定,微哂着打官腔道:“海知县啊,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官理解,可你把淳安搞得乱哄哄的,可非好事。”
魏晋认得此乃严州通判,忙上去参见,也算是给海瑞提个醒,“下官淳安主簿魏晋见过卓通判。”
海瑞闻言,这才知道原来面前这位,看上去官样十足之人正是严州通判卓有才。卓有才的级别较海瑞高了一级,乃正六品的衔,按照官场上的规矩,海瑞该上去参见。事实上卓有才也正在等着他来参见。可海瑞不为所动,心想好啊,你与韦德正上下勾结,侵占民田,我没去找你,你倒自动送上门来了。你此时出现,来做什么呢?莫非眼前这起闹民事件与你有关?倘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思忖间,往前走了两步,也没作揖,笑道:“原来是通判大人,久闻大名啊!”
卓有才见他没有参见的意思,暗暗生气,心想好你个海瑞,见了上级不参,目中无人,今日我便治一治你,挫挫你的锐气。当下打着官腔,冷冷地道:“你刚到淳安,就把这里搞得乱哄哄的,民怨四起,本官问你,是何道理?”
海瑞又向前走上两步,及至卓有才身边时,朝他小声道:“是何道理,卓通判心里没数吗?”
“放肆!”卓有才怒道,“没上没下,没大没小,哪个教你如此与本官说话?”
“大人。”闹事之人中越出一人来,朝卓有才道,“淳安衙门查封了沿河商业用地,声称要还田于民,可几天过去了,所还之田寥寥无几,分明是他们故意拖着不办,只做表面形象工作,请大人为草民等做主啊。”
“本官听说了。”卓有才目光一抬,看向海瑞,“海知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知道哪里做错了吗?其一,你不该一次性查封沿河所有商业用地,此乃遏制淳安经济发展之举,更是对前任知县工作的否定。如此做上对不起同僚,下对不起百姓,实属贪进冒失之行为。其二,一下子把征用的地还于民,彻彻底底把衙门里原来的秩序打乱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能不乱吗?现在出了乱子,那么你就要负起这个责任来!”
一旁的魏晋见卓有才大有问责的意思,心想海知县甫到淳安就被问责,工作刚刚展开,就有可能出现瘫痪,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说不定会引起更大的乱子。魏晋虽说对海瑞的工作有些不满,但只是纯粹从政务出发,不曾夹带丝毫的个人情感,见到卓有才这架势,暗暗为海瑞感到担忧。
不想海瑞依旧表现得云淡风轻,问道:“敢问下官要担什么责?”
卓有才沉声道:“速去严州,向袁府台说明情况,听候府台发落。”
“下官若真有过错,自会向府台请罪。”海瑞道,“可是在去严州之前,请容下官把这里的事情先查清楚。”
卓有才讶然道:“这里有什么可查的?”
卓有才的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呼喊传来,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回头望去。海瑞朝那边瞟了一眼,见一名大汉一手提着口大刀,一手提着猴子也似的中年人,朝这边大步走过来,“让开让开!”
海瑞见到那名大汉时,铁青色的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真正的好戏开场了!
二
那名大汉身若铁塔,穿着一身短打,浑身的肌肉如虬枝一般,格外醒目,到了海瑞跟前时,把手里的那人往地上一丢,抱拳道:“主人,便是此人在暗中作怪。”
戴孝义见了那人,惊讶不已,海知县身边何时多了位这样的神将!而卓有才看到被扔在地上的那人时,脸色却变了,他正是严州知府袁昆的妻舅莫非,本是让他来找海瑞的茬儿的,怎个就叫人抓了呢?魏晋的心思与戴孝义一样,当日海瑞现身于公堂时,乃是只身一人,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此番是单枪匹马前来赴任,谁承想他居然还留了一手。这不由得让魏晋重新审视起海瑞来。他先是在淳安暗访,直至一月后时机成熟时,才亮出身份,今日又猛然出现这位凶神恶煞般的大汉,他的身后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和杀手锏?
想到此处时,魏晋不由得暗吸了口气,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干吏吧,你永远都琢磨不透他想要干什么,然而他做出来的事情往往会令你大感意外,惊心动魄。莫非乃是地方一霸,在严州府管辖范围内,无论是官是民,都像敬畏瘟神一般要敬让他三分,不想海瑞不动则已,动辄就把他给逮了来,难道他真就不怕袁昆上诉朝廷撤了他的职吗?
魏晋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他了,或者说他做的事越来越让魏晋感到不可思议,先是动胡宗宪的公子,再动袁昆的妻舅,他这哪里是在做官,分明是于刀尖上跳舞,在玩儿命啊!
卓有才强装镇定,斥道:“海瑞,你好大的胆子,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但看卓通判如此紧张,下官想此人的身份应该不低。”海瑞的确不知道莫非姓甚名谁,但在他眼里,法就是法,法不容情,即便是天王老子,只要犯法,也难逃律法的制裁。海瑞的目光从卓有才身上移开,朝那大汉道:“包仔,从哪里抓的此人?”
包仔浓眉一扬,大声道:“我跟了他半天,那些闹事的都是此人指派,让我抓了个现形。”
“带走!”海瑞一声喝。戴孝义明知道莫非不是寻常人,换作他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他知道海瑞是个例外,他说要带走,谁也拦不了,便应了一声,把地上的莫非抓去了衙署。
“谁还想继续闹?”海瑞转身面向那些闹事之人,大声道,“如果还想闹,本县便请你们去县衙署继续闹。如果怕了,那就滚。”那些人本就是莫非临时雇来的地方混混儿,见莫非被抓,早就怕了,听海瑞没有追究他们的意思,如获大赦,拔腿就跑。
魏晋暗松了口气,也暗暗佩服海瑞的洞察力,原来这场气势汹汹的闹剧是有人在暗中指使。但接下来只怕会更麻烦,府台大人是知县的顶头上司,把他的妻舅抓了,焉能有好果子吃?
果然,只听卓有才道:“海瑞,你会后悔的。”
海瑞笑了笑,“要后悔的只怕是卓通判。”
卓有才莫名其妙地怒笑道:“本官何来后悔?”
海瑞道:“今日本县有人闹事,卓通判恰好就出现了,你说这是巧合吗?”
卓有才冷笑道:“怎么,你还怀疑本官也参与了此事?”
“你说呢?”海瑞道,“卓通判要不要跟下官去一趟衙门,跟韦德正对质?”
卓有才闻言,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强笑道:“韦德正是疯了,乱咬人的,你也信?”
“不瞒卓通判,下官相信。”海瑞道,“不过目前证据不够充分,因而尚不敢向卓通判下手。”
“本官不妨再提醒你一下,你会后悔的。”卓有才扔下一句狠话后,大步离开,乘着轿子扬长而去。
“县尊。”魏晋担忧地道,“如果袁府台真的怪罪下来,你……就危险了。”
海瑞眉头一动,对魏晋道:“在官场里人人都畏惧官场规则,害怕上级,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要上级一发怒,无论他是错是对,便都习惯性地唯唯诺诺,不敢再吱声。可我不怕。法就是天,只要犯法了,就得降罪,在法面前,没有官衔大小,职位高下之分。若是连律法都治不了贪官,那么我还待在官场里做甚?”
海瑞的理想主义着实把魏晋说愣了。没错,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可在现实生活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不敢想象海瑞真的不怕,除非知县只是他的表面身份,在其背后还有类似监察御史之类的头衔。
“你是不是在想本县的知县一职,只是表面身份?”海瑞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哂道,“这两日来,本县看你也是个有担当的人,不妨与你透个底,本县的身份只是淳安知县而已。但本县为官,讲的是法,做的事但求个无愧于天地良心,只要问心无愧,自然就不惧那些牛鬼蛇神。好了,你只用把河道的事情治理好,余下之事本县自会好生处理。即便是真出了事,也累及不到你身上。”
“戴孝义,让你去查的事情,今日须查清楚,不得有误。包仔,我们回县衙。”海瑞吩咐完毕,便大步离开了。魏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长长地舒了口气,也许这场暴风雨才刚刚开始,县尊保重!
胡宗宪听到胡桂奇是被淳安的差役押入杭州时,脸色十分难看。这分明是对他的羞辱。从淳安到杭州,千里迢迢,海瑞来这么一出,是在向天下人公示,他胡宗宪的儿子因贪污被抓了,只怕在不久之后,朝廷也会得知此消息,相当于束缚了他的手脚,绑架了他护犊的情感,让他不敢公然徇私。
好一个海瑞啊,你真是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做!
徐渭陪着胡桂奇走进去的时候,胡宗宪兀自怔怔地坐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部堂……”徐渭叫了一声,胡宗宪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到胡桂奇时,黑着脸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胡桂奇见他的脸色不对劲儿,慌忙跪在地上,“儿子错了……”
胡宗宪一脚踢在他身上,骂道:“你个逆子,还知道错吗?真是丢尽了老子的脸!”
“部堂。”徐渭说道,“海瑞到任淳安后的举动,不只是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只怕严阁老也不会想到,区区一个举人,竟能做出惊人之举来。事情显然要比我们之前想得严重,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应对。在下以为,事到如今,表面工作是少不了的,先把胡公子关押起来再说。”
“来人!”胡宗宪沉声喝道,“把他关起来,不得区别对待,与其他犯人一视同仁。”外面有人应声而入,把胡桂奇押了出去。
待胡宗宪平静下来后,徐渭问道:“鄢宪台可是来过杭州?”
“来过,今去了严州。”
“他率先去严州就对了。”徐渭道,“从目前的时局来看,鄢懋卿才是自己人。让他先海瑞一步,提前在严州动手,好歹能扳回一局,这样严阁老的面子也会好过一些。”
“不瞒先生,我心底隐隐有些担心。”胡宗宪道,“这场戏演到现在,局面似乎已经失控了。把严州府端了之后呢,咱们要怎生善后?”
“这好办。”徐渭手捏着颌下的胡须,胸有成竹地道,“只要让海瑞离开淳安,一切就都风平浪静了。”
“那是个烫手的山芋啊,由高拱亲自举荐,在皇上那里也是挂了名的。没有朝廷的圣旨,谁敢明目张胆地让他离开淳安?”
“这个倒不需要部堂去担心了。”徐渭道,“无论是在严州还是在淳安,想要让他离开之人多得是。”
胡宗宪一想也是,在地方官场上,那些当官的黑道白道通吃,办法比谁都多,沉吟片晌,忽抬头问道:“先生觉得,我贪吗?”
徐渭一愣,没想到他忽然会有如此一问,因两人私下里犹如知己,故也不忌言,说道:“在下以为,部堂贪,但盗亦有道。”
“盗亦有道?”胡宗宪显然对这个比喻十分不舒服,他明明是官,如何是盗呢,“此话怎讲?”
“部堂的贪,非为一己之贪。”徐渭道,“还记得戚继光吗?他也贪,他贪的是功。不过此人与俞大猷一般,虽然好功求进,企图开创一个新的局面,但他比俞大猷更为精明,非常清楚当前之制度不可能被打破,无论是军事还是朝廷的制度,已然固化,俨如百年野蛮生长的层层藩篱,想要用改革去打破它,在当今的政治格局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于是他便从中周旋,在制度的夹缝中如鱼得水,方才成就一世功名。那么戚继光的贪是谁成全了他呢?这个功劳非部堂莫属。没有部堂的全力支持,就没有今天的戚继光,更不可能有今天辉煌的抗倭成绩。然而朝廷是由文官控制的,很多朝中掌实权的文官,宁愿将大把的银子花费在彰显表面政绩上,也不肯投入军事,这才导致我大明朝兵员数量虽众,而形如散沙的局面。部堂想改善这种局面,使大明军队不再是纸老虎,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戚继光创立戚家军。戚家军的存在,对朝中那些文官来讲,形同私家军队,是大忌,如果不是部堂顶着巨大的压力维护这支军队,十支戚家军也没了。军队要建设,装备要与时俱进,那么多新招来的军人要养,经费从何而来?都是部堂亲手拨的。因此,在下以为,部堂之举,功在千秋。如果真要是有人想揪着部堂不放,部堂也是问心无愧,惧他何来。”
“先生真乃我胡宗宪的知己。”胡宗宪欣慰地道,“我有先生,今生无悔了。那么先生是如何看待海瑞的?”
“海瑞是一柄无坚不摧的剑。”徐渭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海瑞那钢铁般冷峻的脸来,“用好了,他的剑光会如一股清流,荡涤我大明官场的污浊。怕只怕高拱和徐阶的用心不纯,矫枉过正,果若如此的话,就可惜了一柄好剑。”
“好比喻。”胡宗宪笑道,“听先生一席话,使我豁然开朗,那就静观其变吧。”
三
卓有才情知这事情要闹大了,如果不能及时解决,海瑞早晚会找到更多的证据,把他给送入牢里去。现在,唯一能让卓有才感到欣慰的是,袁昆是惧内的,只要袁夫人能出面去救他的弟弟,那么袁昆断然不会袖手旁观。于是他先去找了袁夫人,把海瑞如何抓莫非一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袁夫人闻言,顿时火冒三丈,这真是翻了天了,一个区区知县,居然敢去动知府的妻舅,他这是要造反啊!袁夫人是急性子,打发了卓有才,立马就来找袁昆,把那事跟他说了。
袁昆正好在读书。对他来说,书房就是桃花源,只有走进了这里,闻着书卷的气息,所有的俗事烦恼便都可以抛却,所以他待在书房的时间多过了去前衙理事。听了袁夫人的诉说后,袁昆把眉头一皱,道:“这事啊,不好办。”
袁夫人听到他这种腔调,气不打一处来,尖声道:“人家都把尿撒到你头上来了,你还能坐得住?你以为闭着眼冥想当是淋场雨就没事了?他早晚会把你这个府台踢下台去。”
“胡说!”袁昆喝了一声,可见到夫人的脸色时,声音又小了,“夫人啊,你有所不知,别看那海瑞只是个小小的知县,可他是徐阶、高拱的人呐,一个是内阁次辅,一个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都是朝中掌实权的大人物。谁敢去动他?”
“你个没脑子的东西!”袁夫人伸出食指在他脑袋上戳了一下,“你不能去动他,可以指使别人去啊。”
“不行。”袁昆断然道,“夫人,我倒是觉得,你那弟弟也该收敛收敛,让人去管教管教了。这么下去,他早晚要出事。让海瑞去管管他不是正好?”
“你看不起我娘家人是不是?”袁夫人眼圈一红,眼泪说来就来,上去扑在袁昆身上,又撕又打,“你个没良心的混账东西,我侍候你吃侍候你穿,这么多年来任劳任怨,说过什么没有?你倒好,我弟弟让人欺负了,你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你不管是吧,好,那我就去跟海瑞拼命,就算是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也要跟他去论一论理!”
袁昆一听,着实吓坏了,这娘儿们说闹就闹,她还真不是唬人的,忙道:“哎哟我的夫人啊,我管,我管还不成吗?”
袁夫人闻言,破涕为笑,“当真?”
袁昆皱着眉点头道:“我哪敢骗你啊夫人。”
袁夫人擦了眼泪,笑道:“谅你也不敢!”
袁昆放下书,从书房走出来,差人去找了卓有才来。他虽不管事,但并不代表他不晓事。卓有才是什么样的人,又做了些什么样的事,他心里多少是有些知道的。现在海瑞在淳安大力肃贪,随时会威胁到卓有才,海瑞无形中也就成了卓有才的死对头,要想假他人之手救出莫非,卓有才是唯一的最好的人选。
卓有才听得袁昆传唤,情知是袁夫人起了作用,喜上眉梢,急忙来见袁昆,两厢见了面,却故意装出一副浑然不知情的样子,揖礼道:“不知府台找下官何事?”
袁昆没心情跟他绕,说道:“莫要与本府打马虎眼了,莫非的事你去解决,但要记住一条,做得干净一些,千万别惹一身屎来,让本府替你擦。”
听了这话,卓有才装不下去了,说道:“既然是府台的吩咐,下官定当从命。”卓有才出了府,急往自己的家里赶。对卓有才来说,要想对付海瑞那种人,太简单了,毛手毛脚、办事不计后果的人,想在官场上混,简直是找死。
同知是知府的佐官,也是严州府的第二把手,分掌督粮、捕盗、海防、江防、水利等事。卓有才干了什么,严州同知辛望远一清二楚。淳安水患的症结在哪里,辛望远也十分明白。只不过那是官场之沉疴,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罢了,哪个也不会去当那出头鸟。
可是自从鄢懋卿来了严州后,情况就起了微妙的变化,显得不一样了。
鄢懋卿抵达严州后,依葫芦画样学海瑞在严州暗访,就住在辛望远府上。辛望远知道鄢懋卿是来查淳安水患的,更加知道现任知府袁昆是个不理事的,他要是能配合朝廷,把这件事办好了,没准儿就能取袁昆而代之,成为严州府的一把手。所以这些天以来,他十分卖力地替鄢懋卿办事,而且嘴巴守得严严实实的,连袁昆都不知道严州府来了这么个大人物。
卓有才的举动很快就落入了辛望远的眼中,赶来请示鄢懋卿。鄢懋卿听了这事,脸上的肥肉一挤,挤出抹笑意来,“看来卓有才的死期到了。”
辛望远眼睛一瞟鄢懋卿,试探性地问道:“宪台,如果这功劳又让海瑞抢了,咱们会否被动?”
“不。”鄢懋卿颇是自信地道,“这一次海瑞也不会轻松了。”
辛望远不解地问道:“海瑞也会跟着倒霉吗?”
鄢懋卿道:“海瑞锋芒太露,倒霉是早晚的事。”
辛望远眼里发着光,仿佛待这一番反腐的风波过去后,严州知府的位置真就是他的了一般。
在很多人的眼里,海瑞是个毛手毛脚、仅凭个人的气血之勇,想要在官场做出一番功绩来的莽夫。也有一些人把他当作一柄利器,披荆斩棘,所向披靡,最后伤了他人,也会损了自己。但其实他的每一次行动都是有的放矢,极具目的性的。所以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一击。那天他不光抓了莫非下狱,还查到了水库堤坝上那具棺材的来源,行动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当天晚上,海瑞在堂上就公审了莫非。起先莫非还想抵赖,说淳安水库上出现的棺材,怎么可能是他做的,但当棺材店掌柜以及购买棺材之人一一亮相做证时,也是哑口无言。
海瑞一拍惊堂木,堂上的两班衙差齐喝一声威武,让莫非第一次对公堂产生了种畏惧感。
“你装神弄鬼,在大雨之夜刻意开闸泄洪,致使桐溪决堤,上百亩良田被淹,大量房舍冲毁,此举人神共愤,按律当诛。”海瑞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出这番话时,莫非吓得魂不附体,想到所有的荣华富贵将化作云烟,荡然无存,想到要被送上断头台,一命呜呼,求生的欲望本能地喷发出来,“大人饶命啊!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只要能饶我一命,我什么都愿意做。”
站在审判官的角度,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这种一审就(尸外从内)的犯人。海瑞顺水推舟,说道:“好,那么本县便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提供的线索,能够帮助本县找出此案的幕后主使,本县便考虑酌情从轻判罚。”
莫非见不用死了,大大地松了口气,道:“大人只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旁边陪审的魏晋看到莫非的表现,越来越佩服海瑞,从在课税司闹事擒获莫非,到查明水库上棺材的来源,最终将两起案件合二为一,让莫非伏法,这中间肯定有巧合之处,但是所有的巧合都是有迹可循的,为何前些年淳安年年遭灾,大家都相安无事,海瑞一到,问题便一个一个暴露出来了呢?莫非这也是巧合吗?不是的,所有的巧合,都因了海瑞身上的一股正气。淳安包括严州的官场实际上已经烂透了,谁有胆量去踩上一脚,都能踩出一堆蛆虫,所以说这世上啊,缺的不是巧合,而是正气。
思忖间,忽见衙门外跑来一人,此时天色已入夜,魏晋微微眯着眼往外一看,正是多日不见,一直在追查赖文川和姚顺谦下落的典史冯全。见到此人,魏晋心头微微一怔,莫非是找到赖文川或是姚顺谦了?只要那二人出现其一,所有隐藏在黑暗处的魑魅魍魉就都会跳出来了。
冯全看上去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做事却比较精细,跑入堂内时,没有说话,而是朝海瑞使了个眼色。海瑞情知事情不太妙,现在莫非反正已经崩溃,换谁审他都会交代,便走下堂来,交由魏晋处理,吩咐完毕后,跟着冯全出去了。
走到衙门口时,海瑞问道:“人找到了?”
“赖知县找着了。”冯道蹙着眉道,“可惜已经死了,夫妻俩吊死在山上。”
“上吊?”海瑞眉头一皱,显然十分吃惊。他是熟悉赖文川的,甚至可以说是知己。一个月前,海瑞在淳安暗访,便接触了赖文川,两人一拍即合,决心铲除淳安官场累年难治的毒瘤,于是联名举报了韦光正兄弟。赖文川是一位正义的好官,尽管后来被人从侧面挖墙脚,受亲戚之贪婪所害,可他心中的正气一直未泯。这也是徐渭去见他时,他依然初心未改的原因。如此一位一身正气且对未来充满希望之人,如何会忽然间上吊自尽呢?更为关键的是,他十分钟爱其发妻,怎么可能会带着她共赴黄泉?
“还有其他发现吗?”海瑞觉得当中定有蹊跷,边走边问。
冯全道:“现场没有发现可疑迹象,老黄正在验尸,看看他能否有所发现。”
老黄是县里的仵作,六旬有余了,眼睛有些花,所以他验尸时脸几乎是贴在尸体上的。有人曾笑他道,你与尸体如此接触,不害怕吗?老黄笑道:“若是面对活人,特别是肮脏之人,定然是会害怕的。因为你不知道在你全神贯注时,他何时会对你下手。但尸体不可怕,而且是最能让人心安的。”
老黄的祖上三代都是仵作出身,他从少年时就跟着父亲接触尸体了,拥有丰富的验尸经验,民间有人称他为“与死神对话者”,故而在淳安,甚至整个严州,无人可取代老黄的地位。
海瑞走进去时,老黄正低头对着赖文川的尸体查验,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海瑞,微微躬身行了个礼,说道:“死了两天了,身上没有瘀痕,是上吊死的,从赖知县身上看不出任何疑点,奇怪的是在赖夫人身上,居然有伤痕。”说话间,老黄把赖夫人的尸体翻了个身,使其背部朝上,揭开其身上盖的布后,果然有三条乌黑的瘀痕。
“是钝器击打所致。”老黄道,“除非是自杀前夫妻俩吵过架,不然这三条伤痕就非常可疑了。”
冯全道:“哪个要自杀了,还有心思吵架?”
“是的。”老黄点头道,“所以我推测,赖知县是遭遇了逼迫,万念俱灰,才了结余生的。而赖夫人似乎并不甘心,遭到了殴打,打晕之后被吊死的。”
海瑞紧捏着拳头,想到赖文川一生清廉,即便被罢职后依然不忘反腐,清除作恶之贪官,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不由得鼻孔一酸,目蕴泪光。海瑞默默地站了会儿,待平息情绪后,吩咐冯全道:“再去赖知县的家里以及发现尸体的现场勘查一遍,看看能不能发现线索。一定要把此案查清楚,给赖知县一个交代。”
冯全领命,道:“下官当全力以赴,查明凶手。”
门外忽响起个脚步声,很仓促,海瑞回过身去,见是捕头戴孝义,其面色慌张,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何事?”
戴孝义边喘气边道:“严州府的卓通判带了人来,说是奉命要逮县尊你归案。”
海瑞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句,“逮谁归案?”
戴孝义道:“逮……逮你的,海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