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居正站到这道大门前的时候,心里兀自有些忐忑,懊悔临行前为何未曾向高拱拒绝?说到底他不过是领翰林院的五品小官,干的是教书育人的文化工作,都察院这种得罪人的活儿,干他何事呢?
然转念一想,真的不干自己的事吗?高拱为何要他来蹚这趟浑水?
张居正自嘲地笑了一声,高拱何许人也,也许他的野心早已被高拱洞悉;没错,他是个书生,可他并不情愿在文职上干一辈子,早就想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希望凭借自己的才华,去影响这个国家。
既如此的话,高拱让他走这一趟,又何尝不是知人善用?这是起大案,若是此案果然在他的手里得以解决,那么对他的官途无疑会产生重要的影响。
张居正抬头看了眼面前的这幢房子,心底莫名地泛起一股极大的好奇,这股好奇促使他迈开脚步,叩开了眼前的这道大门。
门童望了下张居正,又看了看他身后十余名都察院的差役,微微一怔,问道:“敢问这位大人,莅临韦府,所为何事?”
“都察院办案。”张居正冷冷地说了一句,那门童情知都察院是什么样的,脸色变了一变,把身子往里一缩,打开了门。
从正门往里走,是一块很小的院子,然院子虽小,却颇具清雅之风,左侧是几株修篁,因是入夏时节,长得正旺,清风徐来,竹声阵阵,在旁边一汪涓涓细流的配合下,悦耳动听,使人暑意顿消,心旷神怡;右侧植有两树,一棵是梅,一棵是松,相映成趣,至少从院子的布局来看,此间主人实属极雅之人。
抬头时,刚好看到正厅门上挂着的“竹邻寒舍”匾额。沿着一条由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径往前,走入厅内,除了正上方挂有一幅松鹤图外,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万物皆有灵气,房子的气质也会因主人而改变,此间陋室虽简朴,无形中却有一股高贵典雅的气息,张居正暗吸了口气,这就是监察御史韦光正的家吗?
监察御史只是正七品的衔,官职小,权力却大,乃都察院下属官员,有巡视各科道郡县之职,谓之“代天子巡狩”,是为皇帝之耳目,大事奏裁,小事主断。各级官员见了监察御史,都是战战兢兢,畏之如神明,生怕被查出事来。
在这种紧要的位置上,若是清官,自然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若是贪官,上下欺瞒,贪墨公款,那就极其可怕了。
韦光正走出来的时候,张居正打量了他一眼,四十开外的样子,一副儒生的模样,头戴山河巾,脚踏双元色双脸鞋,面庞清瘦,然未失风雅,风从门外吹来,拂起他身上的那件灰色交领道袍,颇有些无欲无求的廉吏风范。
张居正似乎对韦光正十分满意,微哂道:“例行巡视,韦御史莫怪!”
是时,张居正领翰林院,为正五品的衔,高韦光正两级。因此韦光正揖手为礼,谦逊地道:“张学士奉都察院之令,巡视在京官员,职责所在,理所应当,下官自该接受学士之审查。”嘴上虽如此说,可心下却暗自纳罕,巡查官员,毕竟是都察院分内的事,缘何派了在翰林院任职的张居正来,这当中究竟有何玄机?
双方入座后,张居正目光一转,又在厅内打量了一番,叹道:“韦御史为官清廉,堪为百官之楷模,今日此行,实乃是向御史学习来了,敢问御史,煌煌大国,拥有四海九州之疆域,何以国库依然空虚,民生兀然维艰?”
韦光正眉头一拢,沉默片晌,道出了两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字:“贪污。”
张居正讶然道:“贪污可致国家贫困,民生维艰吗?”
韦光正道:“倘若只是贪污,尚不致影响到国家民生,然贪墨之官员,往往懈怠公务,不虑民生,只知谋取私利,中饱私囊,自然就会产生矛盾,从而影响家国黎民。”
张居正听罢,深以为然,颔首道:“听韦御史这番话,教我茅塞顿开。斗胆再问御史一句,在你为官的这些年里,可曾有过贪念?”
“人非圣贤,特别是身在官场,下官若说不曾有过贪念,就有些矫情了。但是人之所以为人,乃是能够克制各种欲望和情感,将理想奉之为毕生的追求,从而将人生过得与众不同。”韦光正微微一笑,抬起手摸了摸颌下的一缕青须,然后往厅内一指,道:“张学士不妨多打量几眼寒舍,是否与众不同?”
张居正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承认就眼前所见的情景来看,的确是与众不同的,绝非一个没有担当、没有理想的贪官所能做到的。
都察院是明朝监察官员风纪,专事纠察、弹劾百官的衙门。高拱为左都御史,领都察院。
高拱颇具才情,因此自负,行事雷厉风行,眼里容不下沙子,甫掌都察院一月,便要开始动刀子了。
徐阶则城府很深,是个懂得隐忍之人,是时严嵩为首辅,他是次辅,他心里很清楚,眼下皇上对严嵩确为不满,但严嵩在朝多年,树大根深,一时间连皇上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凭都察院焉能扳倒权势熏天的严党?在这种极其敏感之时,骤然出手,是要出大事的。更为重要的是,当初是他极力举荐高拱,倘若高拱真的出事,一个屋檐的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徐阶抬眼瞟了下满脸赤红、浑身上下犹炸药般,一点即着的高拱,蹙着眉头道:“我的宪台大人,严嵩毕竟还是当朝的首辅,朝廷内外到处都是他的门生,万一被他反咬一口,丢了乌纱,就得不偿失了。”
高拱虽敬徐阶为恩师,但对他的言论和行为处事却不敢苟同。听了徐阶这番话,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皇上也痛恨上下勾结,贪墨腐败,只要有皇上在上面镇着,料严嵩也不敢乱来。”
徐阶气道:“你这是血气之勇!”
“非也,”高拱道,“我这是投石问路。”
“所以你就把这块石头投向了监察御史韦光正?”
高拱的眼里闪过一抹精光,道:“是的。”
徐阶看着他,沉吟片晌,忽然沉声道:“万一他是清廉的呢?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御史居所简单而风雅,岂止是与众不同,实在是超凡脱俗也。”张居正目光一抬,投向韦光正,倏然道,“御史有纠察各科道郡县之职,不知韦御史在履行职责时,可曾遇到过这样的贪官,表面上极为清贫廉洁,实则另有广厦数十,良田千亩?”
韦光正回过头,看着张居正,显然愠怒,只是抑制着没有发作出来,冷笑道:“这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人没有,下官确也曾见过似学士所说的这种贪官。”
张居正目光炯炯,道:“遇上此等贪官,御史是如何将之法办的,诚望御史不吝赐教。”
韦光正有意无意地轻哼了一声,道:“都察院办案嘛,无非是先行收集罪证,暗查涉贿官员之一举一动,待时机成熟,人赃并获。”在说完这番话的时候,韦光正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神色间为之一紧,张居正此行是有的放矢吗?
“韦御史说的乃是至理。”张居正颔首道,“官员乃朝廷所封,是为天子门生,代表的是大明之律法和威严,若无实际证据,哪个敢去动官员呢。不过……”
韦光正眼里隐隐然闪过一抹寒光,他知道张居正所谓的例行巡视,不会无缘无故地“巡视”到他府上来,见到张居正此时的神色,他的内心莫名地起了股怒意,陡然寒声道:“张学士接下来是要检查下官的家了吗?”
张居正尴尬地笑了笑,起身揖手道:“职责所在,御史莫怪。”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韦光正在都察院底下任职,是知晓这一套程序的,索性顺水推舟,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由着他们去查。
张居正道声:“得罪了。”便命令带来的十余名差役,去韦光正的府上搜查。没一会儿,将韦光正的家眷俱皆惊动,其老母、夫人均来正厅询问出了何事。
张居正一一向她们行礼,说明情况。韦光正道:“母亲莫怕,张学士乃职责所在,例行公事罢了。”
张居正顺着韦光正的意思,迭声应是,目光游离间,往其夫人韦肖氏身上瞟去,她的神色间分明有一丝慌张,眼神似乎在躲避什么,径往角落处瞟。张居正微哂道:“夫人紧张什么?”
未及韦肖氏开口,韦光正陡然喝道:“妇道人家休在此丢人现眼,快入里屋去!”这一声喝与他儒雅的外表颇是不符,倒是十分契合监察御史的身份。
“且慢。”韦肖氏正要往里走,张居正开口叫住了她,往前走了两步,盯着她那双手道,“夫人可否伸出手来,让我看一眼?”
韦肖氏显然被张居正的要求弄得莫名其妙,紧张地看了眼丈夫,见他阴沉着脸,无任何表示,只得畏畏缩缩地伸出手去。
张居正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这双手,眼里放着光。这是一双光洁的手,这样的手唯保养极好的世家小姐才有,对一个中年妇人来说,可以说是十分难得了。
韦光正显然对张居正这般举止十分震怒,沉声道:“莫非张学士对妇人的手也感兴趣?”
“冒犯,冒犯了!”张居正微红着脸,转身面向韦光正,讪笑道,“想来御史颇是疼爱夫人!”
韦光正一时间没摸清他的套路,顺口道:“人云‘贫贱夫妻百事哀’,不过是欲望干扰了情感。夫妻感情,无关贫富,下官与夫人都是吃得苦之人,任由世道怎生变化,我等自如闲云野鹤,夫妻之间便无纠葛。”
张居正拊掌道:“韦御史之人品和胸襟,实在令人敬佩。不过我看夫人的这双手,光洁柔软,与她所穿戴的这身粗衣行头大相径庭,实在教我费解,除非……”
张居正故意把话头一顿,看着韦光正的脸,又道:“除非她从来没有吃过苦,洗衣做饭,一日三餐皆有下人伺候。”
此话一落,韦光正的脸色变了,洗衣做饭,一日三餐皆有下人伺候,也就意味着与他示于外人看的清贫形象背道而驰,也不符合他所言的吃得苦的贫贱夫妻。
“韦光正是有问题的。”高拱眼神一转,与徐阶对视着,“他是严嵩的人。”
“严嵩的人便一定有问题吗?”徐阶神色严肃地道,“按照你的逻辑,浙直总督胡宗宪当初乃严嵩义子赵文华举荐,从而步步高升,岂非也得撤职查办?荒唐,荒唐,我命令你,马上让张居正撤回来!”
“晚了。”高拱兀自看着徐阶,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都察院的人已经去了韦光正浙江淳安的老家,不出意外的话,在今日太阳下山之前,可教他原形毕露。”
“张居正为何会听你的?”徐阶倒吸了口凉气,在他的印象中,张居正为人稳重,行事更是谨小慎微,怎也会如此鲁莽行事?
高拱仰首一笑,笑声中颇有些得意,随后拿出一张纸,递到徐阶面前。徐阶一愣,“这是何物?”
“我是接到了举报。”高拱道,“里面详细说明了韦光正所拥有的家产,以及部分所收受的贿赂。”
徐阶拿过来看了一眼,诧异地道:“就凭这两张纸?”
“拿到这两张纸后,我去找了皇上。”
徐阶心头一紧,这才意识到事情并没他想得那么简单,“皇上如何说?”
“彻查。”提到皇上后,高拱的底气一下子就足了,见徐阶没有说话,语气一顿,又道,“领了旨意后,我按着纸上所说,差人去了韦光正的老家,查其家产。”
“如此说来,你们早就有所准备了?”
“不光是下官早就有所准备。”高拱眼里精光灼灼,凑近徐阶微声道,“严嵩也行动了。”
徐阶听了此话,陡然出了身冷汗。原来这股巨大的暗流在朝中已涌动许久,身为次辅,他为何丝毫不曾察觉?如果不是高拱今日说出,他日若是出了意外,只怕是如何死的也无从知晓!
思忖间,徐阶抬头看了下高拱高大的身躯,以及那张满是正义和疾恶如仇的脸,此人如此自信,是否意味着皇上要下大决心反腐了?怪不得谨慎如张居正,亦会义无反顾地听从高拱差遣,去韦府纠查,原来这是一场以朝廷的名义掀起的反腐风暴!
“一个月前,我把检举韦光正的奏疏呈给皇上后,严嵩当天就得到了风声。”高拱的脸上兀自带着笑意,只是此时这抹笑容之中,蕴含了股似有若无的寒气,嘿嘿怪笑一声,“他向皇上举荐了鄢懋卿,并恳请皇上,下放鄢懋卿去浙江淳安,彻查韦光正。你猜皇上如何回应?”
徐阶自然知道那鄢懋卿乃是严嵩心腹,如果说皇上答应了严嵩之请求,那么是否意味着……
徐阶暗暗地吸了口气,“皇上答应了?”
高拱点了点头。徐阶默默地踱步到门前,午后的烈日晒得院里白晃晃的,树木花草在太阳的炙烤下,蔫然无神,再抬头看天,天上万里无云,蓝得透彻,可谁又能想到,在这样平静无澜的表面下,竟蕴藏着巨大的暗流!
韦光正是严嵩的人,鄢懋卿也是严嵩的人,为何皇上却会答应严嵩,下放鄢懋卿去浙江淳安查韦光正呢?这种贼喊捉贼的把戏,英明如皇上如何会看不出来?徐阶朝着蔚蓝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并非一场简单的反腐风暴,只怕是一场两股势力你死我活的斗争,而皇上则是想坐山观虎斗,看一场好戏,好一个御人之策!
“我是否可理解为,眼下你手里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证明韦光正贪污?”徐阶转过身问道。
“是的。”
徐阶微微一哂,是的,有无证据重要吗?在这样的形势下,韦光正实际上不过是一枚过河的卒子,唯死而已。
“张居正是否也是这场行动里的一枚棋子?”徐阶冷冷地问着,眼里亦散发出冷冷的光芒,政治斗争是一场不见血的生死之争,如果张居正一时间拿不到证据,极有可能让韦光正反咬一口,最后在严嵩的推波助澜之下,身首异处。
“是棋子抑或掌棋者,就要看他的本事和造化了。”高拱间接承认了张居正是一枚过河的卒子,但是卒子过了河后就一定会死吗?说到底是活是死得凭他自己的本事。为此,高拱毫无愧疚感,笑了一笑,又道:“身在官场,哪个不是生死福祸一线间乎?”
“那么宪台唤我来此,是何用意?”徐阶儒雅的脸上,透着股凝重,言下之意似乎在问,我是否也是一枚棋子?
“阁老是真不明白,还是在与下官装糊涂?”高拱忽然诡异地笑了笑,“扳倒严党,朝廷之幸,百姓之幸,而就个人利害来说,最大的得益者莫过徐阁老你啊!”
徐阶看着高拱这张诡异的笑脸,只觉脊梁骨阵阵发寒。没错,扳倒严嵩,按照常理来看,他势必取严嵩而代之,成为内阁首辅,位极人臣,此乃读书人以及为官者的终极理想,可眼下呢,他需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要……老夫做什么?”徐阶的舌头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害怕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结盟。”高拱淡淡地说出这两个字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徐阶。
徐阶明白了,高拱手里虽有旨意,但要想跟严嵩斗,仅仅有旨意是不够的,他需要借助更大的力量,去推动这股反腐……哦不,这场较量……既然是较量,严嵩已派出了鄢懋卿,那么高拱呢?
“严嵩已然出招,高宪台总不会无动于衷吧?”徐阶紧紧地盯着他,心想既然要我加盟,总得让我知道你的招数吧?
高拱先是点了下头,忽又问道:“当今的朝廷,里里外外都是严嵩的人,朝中官员皆不足以信任,徐阁老能否猜得出我所派的是何人?”
徐阶灰白的眉头一拢,思量了会儿,苦笑道:“恕老夫猜不出来!”诚如高拱所言,当下的朝廷,里里外外都是严嵩的党羽,有谁可以信任,且有如此大的能量和胆识,可以去跟严嵩正面交锋呢?
高拱道:“能办此大事者,须不是朝中之人,且有一颗不畏强权之心,胸怀天下黎民。”
“非官非贵,不畏强权,胸怀天下。”徐阶不由得笑道,“天下可有这等人?”
“少之又少。”高拱微哂道,“好在给我们找着了!我相信此人一到浙江,必会在那边掀起股惊涛巨浪。”
说话间,高拱走到岸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徐阶瞟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问道:“教此人去浙江所任何职?”
高拱把那张纸烧了后,道:“淳安知县。”
又是淳安!看来这场看似发生在京师的反腐行动,其主战场实际在淳安。
淳安到底怎么了,徐阶虽是浙江人,但对这个县却不甚熟悉。一个小小的县居然能牵动朝中大员的神经,而去与严嵩的人正面决斗者,竟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的新任知县,此人究竟有何本事?
高拱却似乎颇为自信,回头望了望外面,见天色将暮,说道:“张居正那边该收场了。”
太阳逐渐偏西,应是将近申时了。
午后的天依然热得紧,张居正见桌上的茶凉得差不多了,拿起来喝了一大口。
韦光正咽了口唾沫,他似乎也想喝水,可糟糕的心情使他打消了喝水的念头,一声怒笑,眼中寒光闪闪,“下官明白了,张学士此行怕是来者不善呐!不过张学士既然对下官的私事感兴趣,那么不妨与你说说。下官出身清贫,在中举人之前,谁都看不起我,亲戚朋友见了面就躲。何谓众叛亲离?下官在贫困潦倒时,真真切切地体会过。生计无着,更遑论成家乎?”
“可是她愿意。”韦光正看了眼他的夫人,虽然他的夫人已是人到中年,加上着粗衣布衫,并无多少风华,然他的眼里满是柔情蜜意,“她是世家小姐,出身书香门第,从小未曾干过粗活,偏偏甘心情愿与我吃苦,我岂能教她到了韦家,便受诸般苦?张学士说她的手光洁柔滑,与她的这身行头大相径庭,下官倒是想问张学士一句,我没有能力给她吃好的、穿好的,让她少做了些粗活,莫非有错吗?”
张居正转目间,只见韦肖氏的眼圈红了,这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难道韦光正真的是清官,正是因为他的清廉,得罪了权贵,或是令某些人感到了不安,这才恶人先告状,借都察院的手除掉他?
如此说来,他岂非让人当了枪使,今日踏入韦府恰似进了鬼门关?
不对!张居正暗吸了口闷热的空气,彻查韦光正是皇上的旨意,又是都察院最高长官左都御史高拱下的命令,难不成也会有猫儿腻?
思忖间,外面走来一人,乃是都察院手底下的人,进门后看了眼韦光正,而后走到张居正跟前,在他的耳根说了几句话。
张居正听完,眉头一蹙,摇摇手让那人出去,目光一转,落向韦光正。
大厅外的小院里,传来夏虫的低吟,这种若有若无的细细的虫鸣声,越发衬托出此时厅内的沉闷和静谧,极为考验人内心的承受能力。
“韦御史,请随本官走一趟都察院吧。”张居正深沉地说出这句话后,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径往厅外走。
韦光正看着张居正从自己的身边走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种冷漠的脸色,让韦光正感觉到了一股浓浓的杀气。刚才那人到底跟张居正说了什么,竟然教他放弃了谈话,要直接将他带去都察院?
“凭什么?”韦光正终于遏制不住地愤怒了,脸色潮红地对着张居正的背影怒吼。
张居正的脚步在大厅外停下,微微抬起头,向着天空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诡笑。高拱的意思是,在派去韦光正老家的人拿到证据前,让他拖住韦光正,以免他逃跑或伙同他人做手脚反击,可他张居正是何许人,岂能等着他人送证据来,平白丧失了立功表现的大好机会?同时他明白,在这场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没有人是彻底安全的。韦光正经他之手被拉下了水,实际上他自己也被带到了水里,能否安然无恙地回到岸上,便要看他能不能掌握主动权了。
其实刚才那人进来后,在张居正的耳根子边什么话也没说,只不过是咂了两下嘴皮子罢了。这是他事先安排好的计策,所谓做贼心虚,如果韦光正真有问题,任凭他伪装能力再好,也会沉不住气。但如果韦光正在这时候依然表现得云淡风轻,那么他就该想办法为自己脱身了。
听到韦光正在背后的那一声吼叫时,张居正暗暗地松了口气,不觉露出了笑意,你终究还是露出了尾巴来,既然已经开始摊牌了,索性就正面出击吧!
“怎么,韦御史怕了吗?”张居正回过身,目光如电,看着韦光正寒声道,“不妨实话说与御史听,此行乃是左都御史高拱直接下的命令,叫我来彻查你的事情。本是想同朝为官,给你留些面子,谁想你一个劲儿与我打太极,不肯吐露半分。你隶属都察院,位列十三道监察御史之列,如何能不知道,若是没有证据,我们敢来动你吗?”
人一旦陷入愤怒之中,便容易失去理智,韦光正怒笑道:“敢问你找到了什么证据?”
“还想抵赖吗?”张居正沉声道,“如此下去,你将失去最后主动招认的机会,我也只能依法办事。”
韦光正看着张居正的脸,心里开始打鼓,脸上阴晴不定。
这样的较量,虽说没有刀光剑影,但同样可以在瞬息间要人性命,极为考验人的内心承受能力。尽管韦光正在监察御史任上多年,看到过无数的官员出事落马,心理素质极强,但这种事真要落到自己头上,却是另一番心境,开始心虚了。
“我要见严阁老。”提到严嵩的时候,韦光正的神色又恢复了镇定,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居正道,“在此之前,你们谁也没资格将本官带走。”
张居正暗自一怔,如果他真的仗恃严嵩,不肯认罪伏法,此事就委实难办了。
小院内人影闪动,去韦府里搜查的人陆续回来,禀道:“学士……”
“说!”见他们吞吞吐吐,张居正莫名地来了火气。
“并无发现。”
张居正闻言,心里一慌,已然亮出了剑,莫非就这样收回去吗?还是等着浙江那边传来消息?如果说浙江那边也没有找到证据呢?
想到这儿,张居正蓦然一阵心慌,他感觉自己不只是被带入了水里,而是在一个巨大的旋涡里,若是抓不到坚实的把柄,端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从骡马市大街往南,有一条街巷,名唤绳匠胡同,当中有座朱漆大门,门前一对石狮蹲于两侧,拾阶而上,正门屋檐下挂了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严府”二字,即当朝首辅严嵩的宅邸。
严府的后院,有一座大大的花园,虽不足与皇家园林相比,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假山流水、奇花异石应有尽有。严嵩坐在一座亭子里面,微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暮色里清凉的风。
其旁边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人,四十余岁的样子,长得短小肥硕、白白胖胖、脸大项短,且眇了右目,穿着袭宽大的丝绸袍子,看上去很是怪异,正是严嵩之子严世蕃。
父子俩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也没有说话,四周除了风拂过树梢时的沙沙声,便再难听到其他声响了。
“唔……”严嵩挪了挪身子,像梦呓一般呢喃道,“鄢懋卿可有传来消息?”
“尚不曾有消息传来。”严世蕃微微沉吟了下,“听说今日高拱派张居正去了韦光正府上。依儿子看来,今日必有浙江的折子入京。”
“嗯……”严嵩兀自闭着眼睛,再没说话,清瘦的脸在晚霞下,散发出淡淡的橘黄的光。
“父亲不怕韦光正出事吗?”
“皇上要肃贪了,莫非你看不出来吗?”严嵩睁开眼睛,高高耸起的颧骨将他的眼睛衬托得很大,目光一抬,炯然有神,“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想要肃贪,咱们就要配合他肃贪,鄢懋卿就是我向高拱举荐的。”
“你在担心什么?”严嵩看着他儿子一脸担忧的样子,似乎有些不放心,“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不该做的事?”
“儿子不敢。”严世蕃道,“儿子是在担心,真把韦光正推出去了,不免会牵连咱们。”
“只要浙江不出事,就算是天王老子也牵连不到咱们的头上。”严嵩严肃地道,“你给我记好了,要积极配合鄢懋卿,将浙江官场的贪腐之风肃清了,好好地做给皇上看看。说白了,这是一场表演,演好了,没人敢把剑头指向严家。只是可惜了韦光正,他不死,这场风波就平不了,明白了吗?”
“是……”严世蕃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嘴后,又咽了下去。他是担心,人一旦落入都察院手里,只怕是想死都难,万一到时候韦光正扛不住了乱咬,严家又岂能置身事外?
严嵩又闭上了眼,但他似乎依然能猜透儿子的心思,颌下的白须一动,喃喃地道:“鄢懋卿出京时,我授了他个锦囊。放心,天还塌不下来。”
二
半月前,浙江淳安。
淳安位于浙西山区,四面有大山环绕,千里岗山脉从淳安县境穿越而过,如同一条巨龙低空飞翔,吞云吐雾,其下面便是层层若鱼鳞也似的丘陵,绵延起伏。
新安江从大山深处百转千回而来,到了淳安县后,化作数十条溪流,从高处鸟瞰,犹如丝带缠绕在起伏的丘陵上,蔚为壮观。
有山有水,本该是鱼米之乡,百姓之生活亦是富足,然此地恰如一个小盆地,每逢夏季洪涝,便即成灾,使靠天吃饭的百姓苦不堪言。
老百姓穷,当官的也就苦了,平时寒酸也就算了,若逢上面有人来巡视,免不了官场上的那套迎来送往,若是小气些,不免得罪人,要是大方一些,以后的生活便难以为继了,端的是左右两难。
明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南方已然入夏,是日,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层密布,天际隐隐响着雷声。
蓦然,轰的一声响,铅云像被雷劈开一道口子,电光在云隙间一闪而没,又归于平静。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风雨即将来临!
入夏下雨,对淳安县的百姓来说,有可能又会是一场灾难,生存的考验再次来临。
鄢懋卿官任都察院副都御史,乃正三品的衔,仅次于高拱,以如此高的官衔巡查一个小小的淳安县,于官场而言,本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知县及一干县吏必出三里迎迓,可今天却有些异常,直至鄢懋卿进了知县衙门,也没见有个主事的出来相迎。
“知县呢,死了吗?”鄢懋卿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怒视着县主簿魏晋呵斥。
魏晋活了半辈子,头一次接待从京师下来的三品大员,本身就战战兢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被鄢懋卿一喝,吓得魂不附体,扑通跪在地上,急道:“宪台容禀,本……本县的老……老爷没死,被……被撤……撤职了。”
“撤职了?”鄢懋卿讶然道,“如此说来,淳安无人主事?”
“是……是的。”魏晋的冷汗涔涔直下,“上任知县治水失误,自去年被革职查办后,便无新知县到任,眼下乃是县丞姚顺谦暂时主持。”
“那么姚顺谦人呢?”
“下……下官不知。”魏晋战战兢兢地道,“前些日子还每日到衙门办公,这几天却是未见踪影。”
“哦?”鄢懋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近几日除了本官外,还有什么大人物来了淳安吗?”
魏晋想了一想,道:“下官倒是听说浙直总督胡宗宪的公子要途经本县,不过是否在这两日到,下官职位卑微,不敢打听,故而不知。”
“罢了。”鄢懋卿听到浙直总督胡宗宪的名头后,微微愣了一下,满面油光的脸显然有些不对劲儿,心想在这节骨眼上,胡公子到此何为,是巧合经过此地,还是有所为而来?韦光正贪墨,原知县被撤职查办,两者是否有关?
看来淳安的这潭水比想象中的还要深!鄢懋卿沉吟片晌后,心想初来乍到,多一事不若少一事,说道:“午膳在衙门里打发便是了,本官的行踪暂不要向外界透露。”
用过午膳,鄢懋卿吩咐魏晋带路,去韦光正老宅。
魏晋闻言,脸上微微一变。鄢懋卿看在眼里,眉头一沉,问道:“有何为难之处吗?”
魏晋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眼鄢懋卿,小心翼翼地问道:“宪台是来查韦家的吗?”
鄢懋卿被他脸上丰富的表情勾起了兴趣,索性拉了把凳子,往上面一坐,朝魏晋招了招手,道:“你给本官说说,韦家怎么了,本官查他不得吗?”
魏晋往前走了几步,讪笑道:“宪台乃都察院都御史,代天子巡视,天下百官都在宪台巡查之列,焉有查不得之理。只是……”
“你无须有顾忌。”鄢懋卿看得出来,这位县主簿虽官职低微,但官场上的套路却一清二楚,他是在担心此番巡查,是真查还是做做样子,是点到为止还是一查到底,当下嘴角一撇,笑了一下,“魏主簿在官场也算是有些资历了,相信你应该知道,有些事的确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就过去了,但有些事则不是。要区分哪些事是走过场,哪些事是要动真格的,得看上面派了什么人下来。”
魏晋看了下鄢懋卿,立即心领神会,“下官明白了。”
“你不明白。”鄢懋卿摇头道,“不妨告诉你,本官此番是奉旨巡查,圣上的意思是,彻查。”
魏晋像被电击了般,身子一震,脸色亦为之发白,“不敢瞒宪台,上任知县治水不力,被撤职查办,极有可能与韦家有关。”
“极有可能?”鄢懋卿肥大的脸一沉,把身子往前一探,凑近魏晋,“何以如此说?”
魏晋道:“下官身份低微,很多事无权参与,更不敢私下里去摸上面的底,不过宪台真要是想查,下官可带宪台去一个地方。”
“哦!”鄢懋卿会心一笑,这是个聪明人,善藏而谨慎,事实上他可能知道很多事,却不明着说出来,领着上司去查,查出来了自然是上司的功劳,即便查不出来,亦无他的罪过。有这种人在旁边帮衬着,他的心里就踏实多了。鄢懋卿起身拉过他的手,笑道:“带本官去!”
魏晋受宠若惊,迭声应是,急往衙门外走。
城郊,废窑厂。确切地说,这是一处贫民窟。
从一条流着黑水满是泥泞的泥路往里走,一路上都充斥着股怪味道,鄢懋卿忍不住皱着眉头问:“是何味道?”
魏晋指着不远处的山丘道:“这地方以前是窑厂,烧出来的窑灰就堆积在附近,那些山丘非是天然形成的,乃是窑灰堆砌,此路也是窑灰铺的,地上的黑水经年不消。”
鄢懋卿停下脚步,又问道:“有多少人住在此处?”
魏晋主管县里的户籍,因此想也不想,答道:“两百五十四户。”
“哼!”鄢懋卿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倒是把魏晋哼得心里发虚,这一声哼是何意思,怪他行事藏拙,故意不显山露水过于世故了吗?正心下打鼓,鄢懋卿忽又回头道:“你不是说不敢私下去摸底吗,如何对这里的情况一清二楚?”
魏晋一听,果然是为这个,忙答道:“回宪台的话,下官位居县主簿,对本县人员本该是清楚的。”
鄢懋卿道:“行事藏拙,为人之德,但也要看什么事。若是过于藏拙,就显得世故,惹人厌了。本官不妨先与你交个心,如果助本官把眼下的这件案子办好了,绝不亏待。”
此话一落,魏晋的胸口陡然起伏起来,这是多大的恩宠啊,他的脸色因激动而显出抹潮红,若非满地是黑水,真恨不得跪下叩谢鄢懋卿的知遇之恩。
按大明官场制度,主簿不过九品的小吏,在所有官职之中排于末位,但是,再低的衔也是大明朝正儿八经的官吏,吃的是朝廷的俸禄,既在体制内,便有可能往上升。这位都御史要是真肯扶他一把,提到县丞甚至知县都是有可能的。若果然如此,眼前这位,岂非便是他的福星?
“下官何德何能,若蒙宪台不弃,甘效犬马之劳!”
“这里住的并非窑民,是吧?”鄢懋卿满意地看着他这种伏首听命的样子,笑吟吟地道,“如果本官所料不差的话,乃是没了家业的百姓。”
“宪台英明!”魏晋提高了音量,道,“他们本来有田,但去年一场洪水后,良田变成了诡田。”
“诡田?”鄢懋卿两道眉毛一动,“此事县丞姚顺谦可知道?”
“他……”魏晋瞟了下鄢懋卿的脸色,答道,“应该知道……不过……”
轰的一声雷鸣,将魏晋惊了一惊,后半句话随之缩了回去。
县里的洪福酒楼内,县丞姚顺谦跪在地板上,听得雷响,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这位嘉靖二十年的举人,人到中年好不容易混了个八品小吏,行事谨小慎微,为人也算是老实本分,从没敢想再升一级,坐到知县的位置上,主掌淳安政务。
天有不测风云,去年淳安知县因治理河道失误,致使大片良田被淹,这对淳安百姓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一时民怨沸腾,知县因此被撤职查办。这一年来,淳安政务便由姚顺谦署理。
权力这种东西很是奇妙,能教人上瘾,姚顺谦做了一年的代理知县后,感受到了一把手带来的满足感和荣誉。无论是县衙门内外,还是百姓的态度,以及他们向他打招呼时的那种神态和语气,都不太一样了,带着种恭敬,抑或敬畏。甚至家里那位对他颐指气使的婆娘,态度亦变了不少,很多次她气性上来欲发作时,又忍了回去。
原来这就是权力!
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要么有钱,要么有权,两者得其一,改变的不仅仅是生活,还有心态,它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气场和气质。姚顺谦觉得,哪怕是当了知县后两袖清风,哪怕再苦再累,也得努力爬上那个位置去。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唯独当一面,方能活出男人的样子。
机会很快来了,浙直总督胡宗宪的长子胡桂奇从老家回来,路过淳安,这位胡公子一路上来,受到各级官府接待,胡吃海喝,据说所收受的金银超过了三大箱。
按照姚顺谦的脾性,不太愿意跟那种公子哥儿打交道,更不想干那种捧着银子送人还得低声下气的勾当,可转念一想,浙直总督是什么官?掌管着浙江、江西、福建以及南直隶[1]全境的军政大权,其权力相当于管理着半个中国的地方,他岂是一般的封疆大吏可比,简直是南方的土皇帝;打通了这层关系,任命区区一个知县,岂在话下?
如此想着,姚顺谦狠了狠心,在洪福酒楼要了个包厢,并将他全部的积蓄,三百两银子兑成了银庄的银票,揣在怀里,去孝敬那位胡公子。
胡桂奇是何等人物,从嘉靖三十三年胡宗宪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开始,跟着父亲参加抗倭,辗转浙江、福建、南直隶,平定倭寇,立下了赫赫战功,被朝廷封为锦衣卫千户,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区区淳安的一个八品县丞,自然不会放在眼里。相反,在此落脚,那是给此地的官员面子。
姚顺谦像仆人一样侍候着,尽量做出殷勤之状,以取得对方的好感。而那胡桂奇却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眼见吃得差不多了,姚顺谦心想这样下去不成,今日这顿饭足够维持他家里半年生计,要是就这么错失机会,回去没法向婆娘交代,更会悔恨终生,当下暗地里咬咬牙,也顾不上那胡桂奇是什么脸色,凑上去把贴身揣着的银票摸了出来,微颤着手小心翼翼地放到胡桂奇面前,小声道:“此乃下官的一点心意,恳请千总笑纳!”
胡桂奇抬起头斜着眼瞟了他一下,然后又微微低首看了眼那张银票,手指轻轻一拨,娴熟地挑开对折的纸张,看到票额时,那两条粗粗的若蚕一般的浓眉拧动了一下,这使得姚顺谦的心亦随之抖动,而后怦怦剧跳起来。
“怎么,想贿赂本官?”胡桂奇冷冷地笑了一声,“不过本官需要跟你声明的是,区区三百两银子,不收是瞧不起你,收了也不算贿赂,给你个面子,本官收了。”
姚顺谦大大地松了口气,说道:“千总,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
胡桂奇兀自喝了口酒,也没看他,径道:“说吧!”
姚顺谦道:“自去年本县的知县革职之后,这位置一直空缺着,下官是想……是想……”
胡桂奇听着他吞吞吐吐的言语,不觉怒从心起,脸色一沉,道:“你要做淳安知县吗?”
姚顺谦听他言语不善,心头咯噔一下,因心里紧张,连舌头都打结了,“千……千总,望您高抬贵手,帮下官往上爬一级。”
砰的一声响,不知为何,胡桂奇倏地拍案而起,又把那张本已收好的银票拿了出来,愤怒地甩在姚顺谦面前。这下彻底把姚顺谦吓坏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扑通跪倒在地,额头上渗出冷汗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尽管他自己也不想在胡桂奇面前,做出像奴才一样的情状,可不知为何,在对方强大的气场笼罩下,双腿竟是不由自己,跪了下去,且没出息得连话都说不全了,“千……千总……莫恼,不知……下官何处做……错了,望千……千总明示。”
“区区一桌酒菜,三百两银子,你就想跑官?”胡桂奇看着眼前所跪的人,仿佛看到的是一个怪物,冷笑道:“你是拿大明朝的官当奴役买,还是当本官是要饭的,饿极了来你这儿混顿饭吃?”
“下官……”姚顺谦慌了,他不过是八品县丞,三百两银子对他而言,乃是毕生的积蓄,是个天大的数字,哪承想在胡桂奇眼里,竟成了打发乞丐的碎银,完全没瞧在眼里。这让姚顺谦震惊的同时,亦感到了一股犹如来自地狱般的森寒,令他浑身战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舌头打滚了半天,只说道:“下官不敢,只是下官……下官半生潦倒……”
“人可以穷,但不可以无知。”胡桂奇微微弯下腰,凑到他的面前,盛气凌人地道,“懂吗?”
姚顺谦低着头,鼻端闻着从对方嘴里呼出来的酒肉气息。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辱,在人家的眼里,你不过是一条虫,可明知如此,你为何还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胆战心惊,教他把你看得更加卑微?但不知为何,在权力面前,他直不起腰来,更没有底气去反驳,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然后听到自己敬畏地应了声:“是!”
“起来吧。”胡桂奇转身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下,见姚顺谦恭恭敬敬地站着,又道,“念你老实,本官就给你指条明路。”
姚顺谦心里一动,忙躬身道:“请……千……千总指教!”
鄢懋卿抬头看了眼天,然后垂目看着魏晋道:“别怕,有本官给你顶着,你头顶的这片天塌不下来。”
“姚顺谦知道此事。”魏晋咽了口唾沫,“只是这事凭他的职位和能力,查不了。”
“好!”鄢懋卿直起腰身,转了个方向,大步往前走去,“本官今儿个想见识一下,那些贪赃枉法之辈,是如何像变戏法一样将良田变成诡田的!”
废窑里的每个窑洞都住了人,有的是一家四口,有的则是老少七八人挤在一口窑里,这一片区域十几口破窑,加上临时搭建的茅草棚,竟是住了上百户人家,俨然一座贫民窟。因是夏季,窑洞里面闷热无比,大伙儿便挤在棚里,一路过去,蝇虫嗡嗡作响,满天乱飞,臭气熏天,漫说是住人,多站会儿便觉恶心。
看着眼前这幕地狱般的场景,鄢懋卿愤怒了。他虽不是什么清官,也从没有真正为天下生民谋划过,然也正是如此,第一次被传说中的民不聊生的场面震撼了。这是大明朝的疆域吗,煌煌大国,四海升平,怎还有百姓受这般苦难?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人性尚未泯灭,良知尚存,都会为亲眼所见的苦难感到不平和愤怒。
“当官的眼睛都瞎了吗?”鄢懋卿忍不住朝魏晋暴喝了一句,他明知道此事与魏晋没有直接关系,但盛怒之时已管不了这许多了,“他们不是你治下之百姓吗?辖区黎民无以为生,所治县境生灵涂炭,你还有什么脸在此为官?”
魏晋吓得不轻,也管不得地上的泥泞,急忙下跪,“下官失职!”
百姓不识得鄢懋卿,且因其穿着便服,又只带了两个随从,不知其究竟是何身份。但是他们识得魏晋,主簿乃是县里的第三把手,能教他落地下跪的,定然是更大的官,因此纷纷围拢上来,围着鄢懋卿跪了一圈。
鄢懋卿慢慢地转着身,看着泥地上落跪的众百姓,看着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第一次感受到了为官者的使命和责任。是啊,这是一群嗷嗷待哺的生灵啊,如果无人能为他们做主,他们将在这个地狱般的肮脏之处自生自灭。如果真是这样,天理何在,公道何存,还要他们这些当官的何用呢?
这样的感受在京师是体会不到的。怪不得皇上时常说他自己是聋子、瞎子,管着一国之百姓,却看不到百姓真实的样子,原来皇上说此话时,非是埋怨,而是无奈的深沉的叹息!
“都起来!”鄢懋卿分明感觉到了来自心头的一丝痛楚,“尔等无须跪我。该跪的是淳安的官吏,他们该向你们磕头谢罪!”
“请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啊!”百姓见鄢懋卿说出这等话来,确定是来淳安伸张正义的,痛声哀号,声泪俱下。
“本官一定给大家做主!”鄢懋卿大声道,“不管有多大的冤情,都与本官说,要是平不了尔等的冤,本官便不回京了!”
魏晋亦为鄢懋卿之情所动,领导众百姓起身,然后安排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又选了三名百姓代表,与鄢懋卿谈话。
鄢懋卿先报了身份,道:“我是都察院的都御史,奉旨下来查淳安的事,有什么冤只管说。”
魏晋进一步说明道:“都察院是朝廷设立的,专门巡视百官的衙门。宪台此番下来,便是来治理淳安官场的。尔等与宪台说说,良田是如何变作诡田的。”
[1]明朝陪都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