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再起风云
“母后,母后!”
大唐景龙三年的春天,安乐公主蹦蹦跳跳地跑进韦后寝宫。
她在韦后亲生子女里是年纪最小的。韦后生她的时候,还在贬谪房陵的路上,条件艰苦,孩子生出来随随便便一裹,于是乳名就叫“裹儿”。李显和韦后都觉得特别亏欠了她,于是从小就对她特别宠爱,像天后武曌宠爱太平一样。安乐公主时年已经二十多岁了,在母亲韦氏面前仍然娇憨像孩子一般。
寝宫里的韦后和婉儿都转过身来。
她们的关系曾经因为武三思而一度冷淡。但玄武门之变后,韦氏最终明白她是离不开婉儿的。没有婉儿,她那一点简单的宫廷政治知识,并不足以帮助她处理越来越庞大的政治集团所遇到的种种问题。而且,韦氏对婉儿到底没有仇怨,所以她们又和好了,虽然这种表面上的和睦暗地里终究还有无法弥补的裂痕。
韦后一直想方设法地要改善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若找些吟诗作对的题目,婉儿一个人能顶她八个,这她心里有数。于是她专门请婉儿来品鉴珍品刺绣。这个可真是婉儿的弱项,她小的时候接触不到,长大了能接触到又没工夫,只好甘拜下风。这时候见安乐公主进来,正好借机转移话题,婉儿就笑道:“安乐这是又找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上官姑姑。”安乐笑着见礼。婉儿是安乐的父皇李显的昭容,认真算起来安乐应该叫她姨娘。但婉儿和李显的特殊关系远远早在夫妻之前,所以李显的孩子们都随嘴叫她姑姑,叫惯了也就改不了了。
此时安乐公主忽闪着大眼睛,说:“母后,真有好玩的喔!女儿看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哪,又年轻,又英俊,还会跳突厥的胡舞。母后见了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什么人啊?”韦氏和婉儿都问。
“是武崇训的堂兄弟,叫武延秀!”安乐公主随口说道。婉儿脸上带笑,心中却一寒:武崇训是武三思的儿子,安乐公主的丈夫,才死了不过几年,安乐公主就勾搭到他堂兄弟头上了。这小妮子容貌美丽,头脑也灵便,心性却是这等凉薄。
“怎么又是武家的人?”韦后也笑了,“那几年哪,咱们乌眼鸡似地瞧不上他们武家,现在自己的闺女偏偏又和他们家缠杂不清,说不得是报应。”
“话可不能这么说,母后。”安乐公主纠正道,“其实女儿要这个武延秀呢,也不全是私心。上官姑姑都会赞成!您看,武家自从死了武承嗣,又死了武三思,这几年来,还不是群龙无首?太平姑姑的驸马武攸暨倒是辈分也高,可他是个菩萨,干摆设不动弹的。武氏当年是跟咱们韦家多有过节,可现在咱们贵掌内宫,他们已经势道中落,巴结咱们还来不及,哪里敢记什么旧仇不旧仇?咱们韦家在朝中要增长声势,单靠母后家的那几位舅舅也不成,而宗楚客、纪处讷那些书呆子也不顶事。太平姑姑的部下铁桶一般,咱们还是只能搜刮武家的人。我这个武延秀年纪虽然不大,可他是武承嗣的二公子,在武家的身份地位那也是不一般的。他要是成了女儿的驸马,武家剩下这点人手,还不就都成了咱们韦家的阵上将、马前卒了么?”
这一番话不但听得韦氏连连点头称是,就是一边的婉儿也心中暗惊。小丫头凉薄是凉薄,脑子不糊涂,这笔账她理得很清,就换她婉儿自己来,无非也就是这种程度。她看到韦氏征询的目光移了过来,连忙点头道:“安乐说得是。小公主头脑聪明,进步神速,再过一两年,就用不着我这个当姑姑的了。”
安乐公主狡猾笑道:“还不都亏了姑姑教导有方?”
婉儿这一年四十六岁。这几年来,在推动韦氏武氏两家合流的进程中,婉儿的确出了大力,其中颇多完全背离婉儿初衷的事情,但婉儿仍然任劳任怨,不计代价。韦氏母女看在眼里,对婉儿的好感又增加了不少。
“婉儿是个聪明人。”有一次,韦后对安乐公主说,“所以她懂得趋炎附势——这四个字说起来殊不堂皇,其实真能做到,就可保永世成功。”
但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婉儿真正的用意。在内心深处,婉儿自始至终一刻也没有背叛过武曌和李贤,她仍然在竭力维持着他们理想中的王朝。只不过婉儿明白,这时候以寻常规律,她已经没办法拯救这个王朝了。
任何一件事情,付出与回报往往难以对称,无论操作者本身如何高明,当她无法获得足够投入的时候,就必定达不到最终目的,即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早在神龙元年,婉儿及时洞察到当时情势,劝谏皇帝李显又无效时,她就已经完全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而那时她需要防备的任何势力,如武氏宗族、相王李旦、太平公主府,这些人无一不已经略数十年,枝繁叶茂。她自己虽然刚被册封为昭容,对比起这些势力遍及朝野的庞大机构,根本就是无足挂齿。她所能用的人几乎都已经用了,若要遵循正途,她根本就一事无成,于是她只能用“阴谋”!
其实,在权势的争斗中,阴谋、阳谋,又有什么本质的分别吗?婉儿无奈地想,她所接触过的人物当中,武曌就不用说了,就算正直公允如同狄仁杰那样的人,不也一样动足了机心,用尽了手段,桩桩件件,又哪里说得上全然干净?而现在的她,在一无所倚的境况之下,哪里又能事事“光明正大”呢?
但她也明白,自己这“阴谋”,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筹备了,而且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一旦失败,便满盘皆输,绝难再有补救的机会。
在她从乾陵回归长安城的第一晚,她对上官风说:“以后你将再与我无关。但我的事,你要继续办下去。”
上官风是她贴身四个侍女里最后一个离开她的人。之前的三个,已经分别嫁给了三个婉儿事先精心选择过的人。和婉儿给上官风选择张说一样,她们的夫婿都是本朝著名的智士或才子,当时也都恰好锋芒未露,沉沦下僚。
婉儿之前毕竟做过好些年的殿试主考,所以在对王朝现有人才的统计和掌握上,没有人可以和她相比,她的资源也恰好可以帮助四个智士或才子上升到比较合适的位置。然而之后的路,她只托四个贴身侍女分别带给他们一句话:
“在李氏皇族中找寻堪被你们辅佐的人,辅佐他最终取得天下!在此之前我会把这乱世里所有的萌像都引诱出来,我会等你们带着真命天子回来。而后为了他,为了大唐的王朝,和这个乱世同归于尽。这,就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的任务!”
清水入浊流,不清而浑。为了打入韦氏集团内部,她不惜自毁名节,在突然间变得放纵狂浪。而经过李重俊兵变之后,她知道韦氏比其他任何势力的首脑都更需要她,也更相信她,她果然如愿以偿。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完成韦氏和武氏两家的结合。但这个难题却因为有一个安乐公主的插手,而变得容易多了。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大难题只剩一个,而那个给她出难题的人,就是这个帝国真正有实权的女人:太平公主。
这天,婉儿去拜见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在公主府湖面的凉亭里等候着她。凉亭很小,四下里波光粼粼,天光水色,夏荷秋藕,数十丈内一无遮蔽。从初次相逢至今,太平公主和婉儿之间的友谊已经持续了超过三十年,这在现今整个王朝之中是独一无二的。
太平公主的相貌仍然不显老态。即便她已是七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眼神依然清澈明亮。
此时她正用这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婉儿,说:“我知道你的来意。”
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挡住了婉儿之后的话:“而且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婉儿,或者这个天下只有我才能理解你!”
婉儿默认,她想,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是一生一世都吃定了她。
太平公主说道:“而且我知道你苦苦等待的那个人是谁!”她用手指指着自己,“那就是我!”
“但公主你是女人!”
“但母后也是女人。”
“所以即使是女皇陛下那么伟大的女人,她一生之中都必须穷极大的心力来弥补她的性别带来的缺憾。而你呢,太平?我绝不怀疑以你的才智,群雄中最后一个剩下的是你。但是我怀疑在那以后,多少人会接受?设若你不得不用武力和强权把它们一一征服,后果又会怎样?”
太平公主沉默着,脸色阴沉。
“而且太平,”婉儿最后说,“虽然真不想说,但这是真话——我们已经老了,接下来的时代不大可能属于我们了。天下需要一个雄才大略的年轻的男人来执掌,并且这个人必须是李氏皇族。”
“这是最后通牒?”太平公主冷冷地问。
“你可以这样想。”婉儿立起身来,轻盈地走出去。
她知道自己和太平三十年来的友情就这样结束了。太平公主并没有起身相送,她目送着婉儿离去,表情很奇怪。婉儿险些认为她可能走不出公主府,但太平公主还是没有对她进行任何留难。
太平公主的情况特殊,她还不同于婉儿。婉儿只要想,就可以随时倾身而为天下名臣,弱小有弱小的好处,转型要快捷灵敏得多,而太平公主不能!数十年来她始终作为王朝的一极收容并保护一些人,这些人在无声地推动着太平,令她永远不能停止前进,一旦停止,就意味着势力的倒台。
“我们都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婉儿低声说,遥望着公主府黑暗的天空。
不久之后,在一个深夜里,上官风神秘地再次出现。
婉儿警告她这样太危险,很容易被敌手察觉,但上官风说:“我必须来把话传给主人。我见到了张说,也见到了刘幽求和其他两个人。他们都已经各自找到了心目中的真命天子——而且他是一个人!他们辅佐着他,有朝一日一定会不负主人的期望取得天下!”
婉儿的心旌颤抖起来。她坐在黑暗里僵硬地微笑,说:“能留下真命天子的名字么?”
“他是临淄郡王,李隆基!”
“果然是李隆基。”
苏味道端起茶盏,合盖撇去浮叶,轻呷了一口,方又说道:“姑娘好眼力,当真教你说中了:相王与临淄王父子,果真不是好相与的。”
他停了停,终是忍不住又问:“但苏某还是奇怪:姑娘如何这般笃定,将来的天下必将为相王父子所有?恕某直言,临淄王尚且年轻,而相王……与当今陛下相比,只怕亦不过如此。”
苏味道这番算是说得委婉,却是再直白不过,婉儿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相王与他的皇帝哥哥其实是半斤对八两,李隆基虽然隐有大器之象,但终究吃亏在一个“年轻”上面——这使得他难以拥有与韦后、太平公主相抗衡的政治根基。而这一点,在未来的明争暗斗中,却是具有决定意义的。
婉儿只是慵懒地一笑,“苏大人看轻的是临淄王,还是李唐王朝近百年来的号召力?”
苏味道蹙眉良久,道:“姑娘,苏某自不是糊涂人,纵然天后曾风光一时,但武周的根基远远不比李氏深厚,这也是天后最终落败的原因。然而姑娘莫忘了,太平公主也是姓李的。”
婉儿笑应:“我自是明白:她是临淄王最大的敌人。”她自袖中摸出一物事,递与苏味道,“苏大人先瞧瞧这个。”
苏味道困惑地接过,原来是一封奏折,上面分明地写着:“安国相王及镇国太平公主,亦与太子连谋举兵,请收付制狱”,署名则是“侍御史冉祖雍”。他微噫一声,不由皱起眉头,耳边只听婉儿清泠的声音响起:“这个冉祖雍原是武三思的死忠,是他门下的‘五狗’之一。前番平息玄武门之变后,他马上就给陛下上了这样一道奏疏。”
苏味道惊异万分:“他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居然敢提这等建议,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婉儿颔首:“正是。暗中指使他这样做的,便是宗楚客和纪处讷——他们是什么人物,苏大人自然知道。”
苏味道不说话了。宗楚客是当朝的中书令,这个职位实际就等于宰相;而纪处讷则是武三思的亲姨丈,他二人都是武三思的死忠。武三思死后,武氏一党等于失去了主心骨,现在勉强能挑大梁的,就是他的侄子、武承嗣之子武延秀了,而这个武延秀——
“他可是安乐公主的驸马啊!”苏味道不由动容。李重俊起兵,一半是出于李氏与武氏的积怨,一半是因为他感受到来自韦后、安乐公主的威胁。而今,他已然伏诛,武氏一党却扯上了相王和太平公主,虽然表面看来是武氏对李氏皇族的反击,但武延秀的身份却不仅仅代表了武氏的势力。
“苏大人看来是明白了。”婉儿正容,“这事恐怕远远不是武延秀想趁机反击,皇后和安乐恐怕也有份参与。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不觉得宗楚客他们扯上相王之举有甚可疑之处么?”
苏味道深思后说:“相王懦弱又与世无争,恐怕他们是想对付太平公主,但单单提出来怕没有说服力,所以……”
“咱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婉儿打断他的话,“或许冉祖雍所言属实,那么大人觉得,会是谁在教相王来搅这趟浑水?”
苏味道忍不住惊道:“莫非是……临淄王?”
婉儿默然,这也等于同于默认。苏味道额头见汗,许久才说:“好胆识,好心机!”
李重俊若是成事,李氏皇族自然从此扬眉吐气,相王一脉也不必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然而他却因准备不足又缺乏应变而招来杀身之祸,眼下……
苏味道眉头紧锁,但婉儿下一句话却令他立刻释然,“放心吧,陛下不会追究相王责任的。姓冉的这道奏折刚递上来,苏珦萧至忠那些老臣子就争着联名上疏,竭力为相王辩白,并力保他没有参与其事。”
原来这奏折一呈上来,婉儿便见得了。她先暂时扣下,秘密放出风声,令得这些李氏的拥趸及时得到消息,以赢得时间想出应对之策。果然,两天后中宗看到奏折,由于儿子背叛自己给他的打击太大,所以他惊疑之下,立刻派中书侍郎萧至忠彻查此事。
哪知他刚刚吩咐下去,萧至忠便捶胸顿足地哭上金殿,一上来就问:“陛下富有四海,贵为天子,难道却不能保全自己的亲生弟妹不受奸人陷害吗?《汉书》有云: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陛下可知其意?”中宗不解其意,便问究竟。萧至忠侃侃而言:“恕臣直言。昔日太后打算立相王为太子,结果相王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饭,一心请求太后遵从祖训,立陛下为太子,若他真有心谋逆,何须等到现在?”
这番话入情入理,又正好挑起中宗的兄弟情义与恻隐之心,此后朝中老臣又挺身力保相王一家,这件事自然会不了了之。
然而透过这件事,婉儿却敏锐地察觉到,相王虽然无甚作为,但在老臣们的心目中,仍隐然代表了李氏正统,但这一切单凭懦弱的李旦是无法做到了,而唯一能借他的名义收拢李氏旧臣支持的人,只能是李隆基。
是的,上官风的消息没有错。未来那个真命天子,必是他李隆基无异。
大唐景龙三年九月秋,中书令、宰相宗楚客的车马停在一座小楼之前。他走进楼去,武承嗣的儿子武延秀正等待着他。武延秀比父亲长得要剽悍得多,尽管他也同样拥有一副很容易迷住小女孩的好相貌。
他一抬眼看到宗楚客,连忙喊:“老宗!”
老宗也是你喊的?宗楚客郁闷地想。宗楚客虽然姓宗,但他其实是天后武曌的外甥,不折不扣的武党成员,论辈分还比武延秀高一辈。但武延秀少年得志,眼高于顶,而且生性喜怒无常,宗楚客也当真不敢得罪他,所以虽然满肚子牢骚,却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驸马爷这一向可好?”
“好不好的,还不是那个球样子。”武延秀大剌剌地说,很响亮地抽着鼻子。这个人倘若不是武承嗣的儿子,单论做派倒很像长安城里无处不在的那些浪荡子。他们斗鸡走马,无所不为,一语不合就拔刀子!长安城中上至官员下至百姓对他们都侧目,但他们却是秦楼楚馆以及都城里轻浮的女孩子们的最爱。
“无非侍弄得小娘们舒舒服服,就这么简单。对了老宗,看你衣冠楚楚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不知你也是个积年老手。听说你傍上了姓韦的那老贱人——这不是占老子便宜么?”
宗楚客不禁失笑:“驸马爷若不中意,咱们也可以换换的。”
“不换,不换。”武延秀摇手道,“那老东西不合我的胃口,再说也受不了。倒是老宗有几下收拾老女人的手段,不服不行。”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风水轮流转啊!谁想到武三思和武崇训死了以后,这两个老贱人小贱人轮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到了咱们武家人的胯下!那个老贱人是没脑子的,小贱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比她老娘更蠢!还一门心思跑过来跟我说,让我帮她收拢咱们武家旧部,说早晚忘不了我的好处。她到现在还没搞懂不是她在用我,而是我在用她!这样白捡来的大把威权,一个公主,能用为什么不用?老宗,咱们说好了,你笼络住老的,我收拾这小的。只要这两个女人牢牢在我们手里,韦氏天下?女主临朝?全白日做梦!”
他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宗楚客坐近些:“将来的天下,是我跟你的!”
这年冬天,婉儿在寒冷的长安城里默查形势。她觉得所有的草蛇灰线都已经慢慢显露出来。长安城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地方啊,每个人都有野心,每个人都有梦想,每个人都处在历史的洪流之内,推动着别人同时也被推动。她知道这一年的长安城虽然表面宁静,但总爆发只在顷刻之间了。她上官婉儿以为自己正冷静地纵观全局,并且依次推动着各路线索到最合适的位置。可是,又焉知在其他的屋宇下,有没有别人也在算计着她?
叹了一口气,婉儿淡淡地想,她这个计划里唯一强于他人的,是她从来没有考虑到自己的下场。
总而言之,没有人能在总爆发中逃脱。
“父皇!父皇!”安乐公主抱着厚厚一叠奏章去找父亲皇帝李显,“来,帮我签掉它们。”
“这么多奏章,光看也要十天半月。”李显烦闷地揉着太阳穴,“怎么不先让你上官姑姑朱批妥了再拿过来给朕?”
“嗯……人家不依嘛!”安乐公主嘟着嘴说,“你就只认上官姑姑,我是你的女儿,你都瞧不起我。偏只上官姑姑可以朱批,我就不能!你批不批?不批我走了!”
李显无奈地叹气:“拿过来罢!”
第一份奏章被翻开。李显还没看清上面密密麻麻写的什么,安乐公主就随手拿起第二份把它盖上了,“不许看!回头说我的朱批没有上官姑姑妥当,你又笑我!”
“好,好,不看就不看!”李显宽厚地说。安乐公主把每一份奏章的内容都盖住了,可他还是一份份地签下御笔。“安乐,父皇一开口,你又嫌父皇唠叨。真有意思想打理朝政,还得多跟你上官姑姑学,朕和你母后都不如她。”
“学了,你就让人家当皇太女么?”安乐睁大眼睛问。
李显又叹了一口气。“安乐!”他说,“储君是天下的根本,不可轻动,不可轻变。你上边还有那么多哥哥,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当皇太女?听父皇的话,那东西不好玩!不要贪图那个虚名!”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安乐大声说,“就知道父皇肯定又来这一套!不给就不给嘛,你就是看不起人!哼!再说婉儿姑姑现在也没空教人家。”
“哦?”
“她恋爱了!”
安乐公主得意洋洋,李显则手一抖,在奏章上划了长长的一道。
安乐公主并没有说谎。景龙三年的冬天,四十六岁的婉儿当真陷入了一场短促而热烈的热恋,而她恋爱的对象是一个叫做崔湜的年轻人。
崔家是大唐王朝屈指可数的世家之一,崔湜因此年纪轻轻就已步入政坛,先后跟过武三思、太平公主以及韦氏母女。婉儿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被他那张与李贤颇有些神似的脸孔吸引了视线。只是任何人都不知道,她除了看清那张俊俏的脸,也看见了隐藏在文质彬彬的外表之下武人的剽悍和勃勃野心!
崔湜似乎知道自己的相貌对这个已经年届四十六岁却容颜不老的王朝才女有特别的杀伤力。整整一个晚上他们都在一起谈诗,谈天,聊得兴起的时候崔湜一把抓住了婉儿的手,而婉儿也并没有拒绝。
崔湜颇有些文才,但除此之外他对政事其实一窍不通。婉儿在话语里随便下几个小套儿,聪明脑壳笨肚肠的崔湜就老老实实地一个一个踩上去,他以为自己当真迷住了这位王朝第一才女。
他故作苍凉地叹着气,眼神忧郁:“整个王朝只有你才懂得我!”
婉儿心里说我懂你个什么,但她仍然难以拒绝崔湜那俊秀的容貌,所以不忍心当面拆穿这个笨蛋,完全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和李贤神似的脸。
不几天后整个长安城就都知道素来洁身自好的上官昭容也落了水,她跟崔湜之间不清不楚,暧昧牵连。
“还以为才女有多高的眼界,原来也是性情中人!”
韦后得意地笑着,安乐公主总是比她的母亲恰好看远一层,她说:“有崔湜牵制着她,这样一来我们总比较安心。”
她们开始自以为秘密地召集党羽:武延秀、宗楚客、纪处讷、宗秦客、宗晋卿,以及韦后自己的亲族韦温、韦叡、韦播、韦捷、韦婴、韦濯、高崇以及马秦客、叶静能等一班谋士。以他们为主力的所有倾向于韦氏的势力都活动起来,整个长安城都关注着他们的动向。
婉儿冷眼旁观,看着韦氏母女兴冲冲地点起足以将自己焚毁的火把,却不发任何评论,转头投进崔湜的怀抱。
婉儿明白,就连这个崔湜本身极可能也是韦氏母女的棋子。她们平时以自己为谋主,但是真正涉及到干系重事时又不敢推心置腹地相信她,但却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牵涉进来,只好拿个绣花枕头来敷衍自己。
作为绣花枕头,崔湜是十分称职的,他完美地展现着一个男人究竟可以多么外实内虚,多么肤浅轻薄。他沉迷于婉儿的肉体而不能自拔,痴痴地说:“只有你一个人对我最好!其实吏部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的梦想是像禹王那样开山筑路,功在万世。天下若有知己能遂我此愿,当真死而无憾!”
婉儿心想你不就是想借机会多搂点金银吗?吏部本来已经够黑的了,但这年头敢在长安城混的人,十九背后都有得罪不起的后台,还是不如工部来钱,随便一个工程都动以亿兆。
“那我就成全你!”婉儿想,“让你死而无憾吧!”
于是她果然说动了皇帝李显,让他委任崔湜督商山新路。崔湜狂喜而卖力地在她身体上驰骋,而她这疯狂的决定甚至令韦后都为之瞠目结舌。
“一个人动起情来可真不得了!”韦氏无奈地摇头,“安乐,去请你婉儿姑姑回来吧,咱们也得听听她的意见了?”
长安城,镇国太平公主府。
“婉儿被崔湜那小白脸儿迷得昏头昏脑?还帮他弄下了商山新路的工程?上官婉儿?”太平公主冷笑着,盯着她和武攸暨生的儿子武崇简,“我还以为你不像其他武家人那样蠢得不可救药呢!”
武崇简不安地垂下头:“母亲见谅,孩儿委实见识不足。不过……”
“不过什么?”太平公主不依不饶地问。
“不过孩儿也曾把此事禀报给临淄王李隆基。他说,上官昭容权倾天下垂三十年,绝不是这样简单就会沉迷于男色的人。小事她或者不愿意拗崔湜,但大事上她一定会有自己的考量。临淄王说,上官昭容所以真的将崔湜派去修商山新路,是将计就计。王朝变乱一触即发,到时候与其留着内库里大量金银资敌,不如趁这时候借工程之名都花出去,起码可以落到实处。”
“人才!”太平公主击掌,“崇简,你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和李隆基成了朋友,好好跟着他!”
皇后韦氏寝宫之内。灯火幽暗,安乐公主亲自掭烛。
她们斥退了所有的宫女,寝殿里只剩下三个人。
皇后韦氏和上官婉儿隔席对坐。
“婉儿妹子!”韦氏充满感情地说,亲手替婉儿斟上盅酒,“忽然想起当年,当年要不是你和姐姐说我们的皇帝太过仁厚,要姐姐毅然出头把王朝的事管起来,我和安乐也不会有今天的处境。所以我们将来该当如何,也要请妹子在此指教。”
“指教是万万不敢当的。”婉儿面色平静地饮着清酒,垂下目光,不动声色地说,“如果婉儿所料不差,皇后和安乐公主早已定下自己的计谋了。既然如此,放手去做就是。天命在姐姐这里,一切都会转危为安。昔年周武王伐纣的时候,占卜就出现了大凶兆。姜太公一把掷去了占卜的龟甲,说道‘占卜是为了解决疑惑,现在我们根本没有疑惑,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于是武王下定决心,挥兵直入,牧野一战,纣军阵前倒戈,终于打下了朝歌,成就了周朝两代八百年的基业。现在婉儿所能和姐姐说的,也无非是这一句话。”
“我们想听的,也是这一句话!”韦后的眼睛闪亮着兴奋的光彩,“婉儿,婉儿,这一次我们必定成功。你想姐姐现在是群龙之首,安乐她将来是要接我的位子的,王朝的女宰相还是只有你来当。独一无二,毋庸置疑。是不是啊,安乐?”
“女朝的位子,当然要女人来坐。”安乐公主说,“婉儿姑姑是安乐一生中所见的最聪明的女人!”
“既然如此……”婉儿也很动情,眼眸中泪光闪闪,“婉儿万死也不足报皇后、安乐公主的知遇之恩。请以桌上筹为皇后划策。皇后应天顺命,天下望风而伏。禁宫这一片完全不必考虑,都在皇后掌握。外廷之上,韦武两家势力联手,也足以稳镇半壁江山。真正的顾虑,无非也就是相王李旦、镇国太平公主这两处!”
“是!”韦后赞许地点头,“我听说相王李旦的几个儿子都已经成人,各个龙精虎猛,恐怕不好对付。不如先下手为强,调一队兵,围了他……”
“万万不可!”
“为什么?”
“皇后难道忘了昔年李重俊攻打玄武门吗?”婉儿神色凛然,“那时镇国太平公主派来的援兵在诸路援兵中最快,也最多!太平公主做了多少年公主,相王李旦就做了多少年亲王,何况他还一度当过皇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千万不要小看他的实力!当初天后武曌那等厉害,就是因为急于求成,弄得李氏王族一致起而反对,大周王朝终于只延续了十五年,皇后今日万万不可再蹈武后的覆辙!不但不能出兵攻打相王,而且还要大大加封他一个官职,越大越好,此刻不宜小气。”
“这又是为什么?”
“为利!”婉儿道,“我们给他们看到明白的利益,他们就不会铤而走险与我们为敌。而且李旦年纪不轻了,他的子孙不少,未必就会精诚团结,利益当前多半就会各寻出路。如果皇后现在贸然发兵攻打,他们唇亡齿寒,势必团结一起共御天兵,只有这样的怀柔才能让他们彼此之间横生嫌隙。”
“高妙的主意!”韦氏拍案而起,“安乐你听见了么?还是婉儿啊!咱们手下枉自那么多人,哪一个有婉儿这等见识?要不是婉儿今天明明白白说给我听,险些就误了大事!将来你我得国,十年之内,婉儿的相位都不能稍动!”
安乐公主也甚是感动。她拭着泪水,哽咽着说:“上官姑姑的才智还在其一。安乐更感动的,是她如此赤诚。其实这些见识,咱们那些人里未必没人想得出,但他们都是些各揣心思,就想到了也不会这么明白地跟咱娘儿俩说。”
这一瞬间,婉儿忽然想起韦承庆。
想来,他在冒死潜入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麾下,说动他们的时候,也应当是这种情形、这种心情吧?
韦承庆在拯救庐陵王计划中劳苦功高,但他却没有得到应得的褒赏。李显在张柬之诸臣的辅助下杀了张氏兄弟,登上帝位,韦承庆被作为依附张氏兄弟的小人而就此失势,流放远郡。
那时李显本人并不知道韦承庆其实有大功于他,但婉儿、苏味道是知道的,张柬之等人也依稀知道。本来倘若他们全力救护,韦承庆是不会获罪只会有功的。但韦承庆拒绝了婉儿以下一切人的救助,他说:“我作为张氏兄弟的门客最终倾覆了张氏兄弟,虽然是大节所在,不得不这样,但毕竟是阴谋。当年兴汉三杰之一的陈平就说,我生平使用了太多的阴谋,以至必将影响子孙。就让我去领受我该领受的罪责吧,这样,至少我比较安心。”
从那以后婉儿就再也没有见过韦承庆。不久之后,苏味道也出于同样的原因托故卸任,婉儿就此失去了她的两位最可信任的谋主,但她相信他们一定还活着。他们此刻正在遥远而自由的山野之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享受着在长安城和洛阳城里绝不能有的和谐超然。尤其助李显即位的首义五大臣张柬之等人在短短一两年的时间里相继贬死,才使得婉儿更相信韦承庆才是正确的——他一生都没能成功坐到相位,但他无疑是一个真正洞明了时势的人。
婉儿知道,她精心准备的这套说辞必然能说动对政事向来一知半解的韦氏母女,她也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步入尽头,在这个时刻她还用这最后的智慧保护了相王李旦和临淄王李隆基一脉,使他们在即将到来的大风暴初期竟然没有遭受任何波及,以至于可以从容不迫地起兵反韦。
单从大略而论,婉儿的那套说辞也的确逻辑严密,前后呼应,很可以哄到人。但婉儿唯一没跟韦氏母女讲透的,就是细节。她告诉韦氏母女太平做了多少年公主,李旦就做了多少年亲王,却没有告诉她们李旦这个亲王始终战战兢兢地活在母亲武曌的阴影之下,论势力大不能与太平公主相比;她告诉韦氏母女可以用利益暂时牵制并分化李旦诸父子,却没有告诉她们李旦五个儿子的亲睦程度是大唐王朝亘古以来从所未有的!她告诉韦氏母女李旦一族并不重要,真正危险的是太平公主,然而却从来没有告诉她们,从小小的临淄王在朝堂上凛然痛斥武家的悍将武懿宗时,她就开始一直暗地里关注他,至今已经过去了十七年!
她把自己最亲近的四个贴身侍女全部遣走,让她们各自辅佐丈夫在朝堂之上找寻真正的明主,她们先后所找到的也都是这个李隆基!
四年之前,太子李重俊挥兵攻打玄武门的时候,婉儿本以为李氏王族中又出了一个可以和李隆基相提并论的人才,但她终于还是失望了,于是唯一的希望就只有李隆基。当她在和韦氏一般人虚意逢迎、醉生梦死的时候,她的内心里没有一刻不挂念着这个王朝的未来。
“太平公主!”她权威地凝视韦氏,韦氏在她的目光下机械地点点头,“只有太平公主才是我们的死敌!”
“好,我明白了。”韦氏点头,“这样就没有问题了吧。还要劳烦婉儿,替我们准备一封诏书!”
大唐景龙四年的春天,婉儿把自己关在一间静室里,开始书写她一生中最后一封诏书。婉儿知道四十七岁就是她的寿数了。柴草都已堆整完毕,现在只需一点火种,爆发就再也拖不到明年了。
蓦然的,那许多尘封的往事,又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海中。
她从小生长在长安宫里,十四岁时被天后武曌发现,从此渐次拔擢,直到成为武曌御用的侍书女官。从那时起,她替武曌、李显两代皇帝起草诏书,一直干了三十年。三十年间自己究竟起草过多少封诏书呢?一千?两千?她记不得了。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到后来的挥洒自如、得心应手,她从来也没有写过一篇这样艰难的诏书。
静室的地面上满是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的纸团,到了晚上则一把火全部烧掉,她这样在静室里苦熬了一个月,纸上仍旧还是只有短短的两句话。韦氏母女知道这封诏书干系重大,事先吩咐宫中一应人等不许打搅昭容思考,所以没有人来看她,原本也没有人来看她,由始至终,她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宏大的长安宫里。
有一天午后,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冲动,自己一个人去了掖庭。她还记得掖庭的起居时间,刻意不碰到人;况且即使有人发现她,一看到她昭容的服饰也得立即匍匐在地,不叫抬头不敢抬头。
她轻车熟路地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地方,并且循着记忆找到了那间破损的偏殿。天知道那里怎么也能叫做偏殿?分明是一个既小又破的柴火棚。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
三十多年了,这个地方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过。婉儿不禁想起当年,她记得,那年的午后她就是在这里聚精会神读书,结果天后武曌不期而至。婉儿左右望了一望,发现角落的灰尘里的确有一些很像书的东西。她用手把灰尘扫开,那真的是一堆书!而且就是她当年看的那些书本。
婉儿笑了笑,随手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看到页眉上当年自己稚嫩的笔迹,写着“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她记得,这是天后武曌年轻时候写的诗,却怎么也不记得自己小时候读过它了。于是,在那个午后,已是正二品昭容的她就拿着这本书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坐在灰尘堆里,安安静静地读下去。
没有人来打破她的沉默,无数的小灰尘在透过窗棂的光柱里欢快地飞翔。
她在这里一直呆到傍晚,夕阳已经暗下去了,书卷的字影已经模糊。她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向外走去。幽暗的院子里坐着一个人,婉儿看得出那是一个老女人,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要走啦?”老女人颤颤巍巍地说,并不问她是谁,也不问她从哪里来。
“啊,是啊。”婉儿笑了笑,却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她注意到老人的眼睛完全没有随着自己的移动而移动——原来是个瞎子!
她想自己在掖庭的时候,这里确乎没有人是瞎子,可是三十年的时光已经让她再也认不出这个老女人的本来面目了。
老人也张开掉光了牙的嘴笑了笑:“走吧,走吧。走了好啊!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也总会走的啊!不过这个地方,没事要常来!”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婉儿,“这里可不是平常的地方啊。你不知道吧,三十年前,现今宫里最红的上官昭容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说了你也不信。三十年前,我还和她好呢!可惜人家还是走了。她走了,我就瞎了,有眼无珠啊!掖庭的人把我捆起来,用针挑瞎了我的眼睛,说像你这样的人,要你有什么用?得罪了前途无量的人,将来整个掖庭都跟着你没有好果子吃!就这样,我就一天一天地待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她们都走了。我寻思哪天天后再来,看我不错,也把我带走,将来我也做个昭容。”她木然地笑着,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婉儿突然知道她是谁了!她不禁一跃而起,脸上充满了惊骇:这个老人就是当年和她一起扫除掖庭,后来抢了她功劳的那个女孩儿!天晓得她竟然已经变得这么憔悴这么苍老,婉儿明明记得当时她比自己只大一点点。自她离开掖庭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她还以为她年纪大了以后早就出宫嫁人了呢!天可怜见,她竟然一直活在掖庭里,孤零零的一个人,瞎了双眼活在掖庭里。
婉儿不敢再看她,她拔脚飞奔出掖庭。背后还传来那老女人喃喃的语声:“该来的早晚会来,该走的也早会走……”
她一直跑出掖庭局,转过两三个墙角,才靠在一堵墙上哭了出来。她想,她上官婉儿活了四十七岁,替两代君王秉笔三十年。衣锦饰紫,脍不厌细,权倾天下,纵横朝野,其实都是假的!她早该死了。
第二天,婉儿就完成了那封诏书。
中宗皇帝李显已经五十五岁了。在他的心里,对自己的未来已经隐隐有了预见。和世人的预期有些区别,李显或者十分昏庸,但他并不笨,他用心看待一件事情时,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只是在他五十多年的生涯里,向来也就仅限于“看清楚”而已。他对实际动手去做毫无兴趣,因而后来越来越连“看清楚”都懒得看了,因为看到一段他并不希望看到,却无力扭转的未来,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大唐四年夏六月。
一盘热气腾腾的糕饼放到桌上——这是安乐公主亲自端来的。公主正站在他身边往娇嫩的手指上吹气。
“都是你!”她嗔怒道,“你瞧,都烫红了!痛死啦。吃吧吃吧,父皇,我这么辛苦亲自端来,你不吃我可不依的啊!”
李显微笑着摇摇头,他真是拿这个小女儿没有办法。他随手拿起一块糕饼,在嘴里咀嚼着,感觉到它有一种出乎其类的甜腻的香。他拿饼的手在嘴边停了一停,问道:“今天的味道好像特殊了一些?”
“那当然,是人家自己做的嘛!”
中宗皇帝李显点了点头,面色平静地把手中的一张饼都吃完了,然后伸手去取第二张。以往他这样做的时候安乐公主总会拦阻,她会说:“父皇,看看你的肚子吧。吃吃吃,吃成个大肥猪!”
可是今天安乐公主出奇的宁静。她怔怔地望着父亲手中的糕饼,一整块……一小块……没有了……皇帝李显伸手去拿第三个。安乐公主没有拦阻他,李显也没有停,直到把一小盘四块糕饼都吃完了,他才平淡地擦了擦手指,皱皱眉头,说:“差不多了吧?”
“父亲?”安乐公主警戒地盯着他。
中宗皇帝李显的脸上漾起一个平和的微笑。他望着安乐公主,目光转为慈爱:“忽然想起你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你只有这么一点大。我从衣服上撕下一片布把你裹在里面,从此你小名就叫‘裹儿’,那时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一世我亏欠了你们母女,或者上一世也是,所以从那时起无论你们要什么,只要是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能够给予的,我都从不拒绝。现在,该是我把一切都还给你们的时候了……裹儿,你能叫我父亲,我很开心!”
“父亲?”安乐公主震惊地望着她那个肥胖而颟顸、忠厚而无用的父亲。
李显坐在御床上神态如此坦然,安乐公主大喊起来:“父亲!您……您知道了?!您在做什么呀?谁告诉你……你几时知道的?”
“一直!”中宗皇帝李显说,“一直都知道!”
“可您……知道……那糕饼里有毒啊!”安乐公主终于忍不住滚下了眼泪,“您……您怎么能?快吐出来!吐啊,父亲!吐啊!”
李显微微摇了摇头。他凝视着自己的女儿,说:“其实父亲一直都不恨你。裹儿,父亲死了之后,你自己要安心。”然后他的头颅向下缓缓垂去,便不动了。
大唐景龙四年六月壬午日,中宗皇帝李显安静地死在自己女儿面前,死因则是女儿亲手奉送的毒糕。
安乐公主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其实一直以来父亲是在以怎样一种宽厚而伟大的胸怀宽容着她!她血液中被权力压制的亲情倏然爆发出来,她抱着父亲的遗体痛哭欲死,手指被她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李显逝世之后,皇后秘不发丧。韦氏在经过异常复杂的内心挣扎之后,还是决定亲自来送别她的丈夫。而在此之前,婉儿已经先行来了。
婉儿默默地注视着已经死去,神态却依然安详的李显,安乐公主已经泣不成声地向她诉说了当时的一切。她想,李显这个人或者是个异常糟糕的皇帝,但他一辈子都是一个好人!婉儿勉强安抚住了已经近乎歇斯底里的安乐,然后慢慢走近李显跟前,握着他的手。
婉儿把手缩回去,李显的手心里留下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粗糙而陈旧的荆钗。
皇后韦氏毫无疑问发现了它。她在丈夫的遗体前长久而默默地跪着,整整一夜!那天夜里,在这间充满了怨气的宫殿里就只有这三个女人:韦氏、安乐以及上官婉儿。
婉儿知道,无论韦氏还是安乐,即使她们事前准备得多么周详,一旦亲眼看见父亲和丈夫死在她们面前,心里仍然难以承受。她们连作恶都不具备作大恶的素质,这一战因而可以断言是必败的。
但李显已经死了,她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前进,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