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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拯救庐陵王行动(1 / 1)


第十一章 拯救庐陵王行动

皇太子李旦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无所作为,这其实是不准确的。时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但李旦的确始终躲在女皇武曌的阴影下,默不作声地制造着李氏的下一代。毕竟这种他最后的抗争方式看起来很像是灰心丧气之后的纵情声色,但他一共生了六个儿子,并且每个儿子长到一定年纪都有郡王的身份——李旦向来低调,却从未失势,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儿子们将会改变历史。

上官婉儿最先意识到这一点时是大周天授三年。

时值早朝,文武百官已然齐集,女皇尚未临朝。于是大臣们只能捧着朝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郡王袍服的小孩子一步一摇地走上大殿。这孩子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容貌清俊非凡,一时竟吸引了众大臣的注意。

突然一人大步踏上前,盔甲和腰刀铿然作响——他是金吾将军武懿宗,自然也属于武氏宗族。此时见他一脸不怀好意,众大臣顿时心知肚明:这小孩必是李氏皇裔。

“唷,这是哪里来的小王爷啊?”武懿宗阴阳怪气地讥刺,“这么小年纪就也上朝啦?你来上朝做什么呀?朝堂可不是随便什么人爱来就来的,站在这里的人,得懂规矩!”

他一边说着,一边晃动着刀柄——他个头很大,全副武装地往那孩子面前一站,立心要吓唬吓唬他。那孩子跟他一比,好像小猫儿对上一头牛。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他既不害怕,也不惊慌,只是冷冷地盯着武懿宗,说:“这是我家的朝堂,我爱怎么走,我就怎么走!”

武懿宗愣住了。他忽然发觉,眼前这个小孩子不是什么猫儿,分明是一头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老虎虽然还是仔,但终究会成为百兽之王;而再壮实的牛,都只是豢养的牲畜,一辈子的奴才!

这件事给婉儿和在场的文武百官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个小郡王就是李旦的第三个儿子,时封楚王,名唤李隆基!

天授三年,女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尽管对于同年龄的老人来说,她仍可称为健旺,但时年她毕竟已年过七十。

女皇的生命已然无多,一旦她猝然辞世,撒手留下大周王朝的巨大权力真空该如何填补,这已经是位列朝堂之上的每个人都关注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不但关乎权力,亦且关乎着许多人的胜负生死。

婉儿默查形势,意识到自己之前很可能小觑了李旦。他的儿子们正以迅猛的速度生长起来,异常优秀,也异常团结。或者是因为他们从小就生活在武氏家族执掌朝政的环境下,刺激了他们骄傲的帝王血统的复苏,以便捍卫李氏皇族的尊严。李旦在十余年的时间里一直苦守,时间是他唯一的资本和武器,但他终于依靠时间渐渐反守为攻。

相比之下,武氏家族的下一代没有任何人才。如果说武承嗣和武三思还在早年的颠沛流离中培养出一丝精明,武氏家族的其他后人几乎都毫无悬念地沉浸于贵族子弟声色犬马的豪奢生活里,不能自拔。

他们倒也不能说不优秀,但优秀得都不是地方,因为当时武氏家族的势力已经延展到过于庞大,以至于这些后代子弟不需要任何自身的锻炼与奋斗就可以获得权力,所以他们宁可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诗会、酒宴、郊游和田猎里去。而他们的性格也是典型的纨绔子弟的性格:狂纵、骄傲、野蛮、粗鲁,纵然偶尔有一些武延秀之类对权力感兴趣的人,也是野心勃勃锋芒太露,一点儿也不懂得收敛与忍藏。

太平公主是大周王朝政坛中另一个不可忽略的部分,而这时候她已经有了一位新的驸马武攸暨——他是武承嗣、三思兄弟的堂兄弟,而他成为郡王乃至成为驸马完全是命运的安排,本人则对此毫无兴趣,乐得在风云变化的政坛中淡出,逍遥自在,太平公主也不过借他和武氏宗族保有一份不亲不疏的联系而已。

朝臣们则以这些人为中心分别形成派系。婉儿敏锐地察觉到,即使表面上朝堂内都是倾向于武氏的人,但暗地里李氏仍然拥有大量的支持者。这些支持者部分是激于道义,部分是出于近百年来始终追随的习惯性忠诚,部分是出于对新兴皇族武氏的反感,而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和李氏皇族有着很深的渊源,所以即使他们转过去依附武氏,也绝不会得到推心置腹的信任。

相反,武氏宗族兴起时间尚短,还不足以收获自己的忠诚。他们之中要么是彼此以利害关系相互连接的盟友,要么就是趋炎附势的投机者,而后者在真正的变故到来时无疑是难以信任的。虽然李氏宗族已渐凋零,但它目前还拥有两个半重要人物:李旦、李显以及半个太平公主。

而武氏这边的王牌则是女皇武曌。

婉儿本身的势力并不足以介入这场纷争,但她在两边都埋下自己的伏笔,而本身仍然深藏实力,坐观其变。

时间转眼就到了万岁通天二年,李武两派元老人物各自按兵不动,但在中下级人马中展开几次交锋。李氏仍旧大大不敌,但已经并非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了。

这时候,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几乎再次毁掉尚未恢复元气的李氏宗族,而这次出事的是太子李旦。长久以来,人们都摸不清这位对朝政一无所为的太子究竟是真个性情恬淡,还是隐忍不露。

但万岁通天二年的时候,一支军队回转长安。

军队是前年出发抵御契丹的。那时朝中已无宿将,军容也不齐备。所以在女皇的默认下,调遣了长安城中各王侯巨族的府兵和家兵。这些家奴本身是王侯贵族们的亲卫,自然是很精锐的。只是在京城中养尊处优惯了,吃不得苦,而且也易作乱。在这种情况下把他们调出去其实是一石二鸟之计。一者可以充实军旅,二者可以削弱长安城中大族的力量。这支队伍出征之后,经历累次血战,战功显赫。契丹军马本来就没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唐军抵抗坚强,他们也就见好就收。虽然如此,这支军马回转长安之时,八千精兵已经减员到三千余人。

三千余人之中,有二百余人是来自同一个所在的,这个所在就是李旦的太子府。原本李旦身为国家储君,其府兵异常精锐也是人之常情。但就在这支军队回转长安不久,一封密折秘密传进宫里。那时候在宫里得启奏专权的并不止婉儿一个人。婉儿拆开密折的时候还不以为意,看完了却被吓出一身冷汗!

那密折上说:太子府出征府兵二百七十八名,生还者二百一十七,减员六十一。这个比例远远小于府兵军队的总体减员率。这表明太子府出征府兵在有意识地保全自己的实力。他们有身份,有背景,有武勇,甚至不愁官职,一旦加上实战经历就是很好的将官储备资源。更可怕的是,密折上同时列明了太子府兵里几个首领在军中的职务变动。尽管婉儿对军略不熟,她仍能看出这些太子府兵通过后期升迁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整支部队。太子派出去不到三百人,却领回了三千多人——这说明太子有异志!

这封奏折倘若不是落到婉儿手里而是直接进呈女皇武曌,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到李旦一家人身上。这种锋芒毕露的行事风格也不像李旦。李旦那个人,即或真的只是隐忍,也早已把隐忍作为一种习惯了。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犯这样的错误。再牵扯下去,还不知会牵出什么人?

婉儿犹豫了一下,趁着左右无人,将密折扣了下来。

密折上的字迹英挺俊秀,不像出自于男人的笔之手。

婉儿立即意识到,太子府里有女皇的暗探,而这个暗探很可能是一个女人,并且她应当潜伏已久。这本不足为奇,王朝中各个势力的分布犬牙交错,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婉儿的内宫之中真正可以信任的,也不过就是从小带大的四个侍女而已,婉儿就很清楚太平公主府和武三思府里的门客都有对方的探子。但太平公主府和武三思府都声势烜赫,宾客如云。相比之下太子李旦要低调得多,他和他的儿子们每天不过关门过日子而已。对于他们,暗探要打进去实际反倒不容易了。实际上,就连婉儿自己也还没有成功,她派出去的暗棋至今也不过只能布列在太子府的外围。所以更说明这暗探的危险和非同小可!她既然已经开始动作,一般就不会轻易收手。而李旦甚至少年英雄李隆基倘若折在她的阴谋之下,对王朝的格局和未来都是无法估量的损失。

所以婉儿尽其所能把密折压了下来。整整压了三天。三天之内,她在想方设法传信进太子府。密折不能久压,女皇的暗探非同小可!倘若被她发现密折无功,一定会想其他办法迂回上达天听,到那时的危害只会更烈。所以三天之后,密折还是不得不呈了上去。

婉儿亲自去见女皇。武曌静静地读完了这封密折,而后对婉儿说:“你怎么看?”

“婉儿以为,太子多年以来忠厚老实,向无异心。这密折上所奏虽似事实,终究空穴来风。储君者国家之根本,我武周王朝基业初立,似乎不宜妄动。”

“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武曌微喟:“见识还在其次,难得的是有人像你这样一心为我武周王朝着想。但这件事也不能这么轻易罢手。太子府里那人,你宋老师费了多少心力才摆进去。不是非同小可,她也不敢妄奏……查一查罢。”

她轻描淡写地吩咐。

但婉儿却深知这“查一查”的利害。武周王朝中不乏酷吏。之前曾经参与过审讯赵道生的来俊臣而今已经升迁为东都洛阳令,并且编有著作《罗织经》,专门用来残害异己,手段之酷烈竟令其他酷吏都为之侧目。倘若他来“查一查”的话,就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来俊臣这等酷吏却长着一张很温良忠厚的脸,只是细眼中不时射出针一样的光芒。有时盯着人,一动不动像一条毒蛇。

来俊臣立即千里赶赴长安城,全力以赴地投入案件。短短数天之内,几年中曾经私下去拜谒过太子李旦以及李隆基兄弟的大臣全部被抓了起来,严刑拷打。酷刑之下何讯不可出?眼见得来俊臣就要将毒手伸向李旦父子,婉儿却只能暗暗着急,却根本无法出手相助。就在这时候,一个忠臣及时出现了。他的名字叫安金藏。

安金藏后来在玄宗皇帝李隆基朝内做到右武卫中郎将,封爵安国公。但在女皇武曌的朝中他还不是官员,仅仅是太常寺里的一个乐工。由于技艺出众,安金藏经常有机会在女皇武曌和太子李旦驾前演奏。来俊臣也把他提了来,问他是否得知太子联合朝臣阴谋叛逆之事,而安金藏在身上暗藏了一把短刀。他素来听闻落到来俊臣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早已做好自寻了断的准备。他拔出短刀,朗声说道:“太子不反,有安某赤心可证!”说罢就一刀剖开了自己的胸腹,鲜血喷涌而出!这一刀的狠辣和勇毅令来俊臣这样满手血腥的人都不禁震惊。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宫里。

女皇武曌沉吟了许久。其实以她君临天下之尊,区区一个乐工安金藏的生死还不在她的眼中。然而也正因为安金藏只是区区一个乐工,才使得武曌沉吟许久,因为这说明即使天下已经改朝换代为武周,但李唐宗室的人望仍然深入人心。她可以用各种手段肆意打击李旦,但倘若她要杀了他,灭绝李旦一系,那就意味着李氏和武氏的彻底决裂乃至王朝的崩溃,而她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所以沉吟良久之后,武曌说:“为我们母子间的事,累得安卿剖胸而谏,安卿不愧忠臣!”

安金藏终于以不惜一死的勇气在千钧一发之际挽救了太子李旦一系。他后来竟而不死,晚年更名禄双全,算得上有后福的人。但与此同时,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李旦一系立即展开了反击。那时婉儿的警告终于曲折地传进了太子府,而太子府无需警告也已料知内部有异。临淄王李隆基亲自出马来过问这件事,只不过,其间细节直到数年之后才由婉儿布置的暗棋辗转传与婉儿得知。

临淄王李隆基时年不过十三岁,却已经出落成身高五尺的赳赳英俊少年,两道剑眉之下双目黑白分明。这个孩子从小生活在李氏和武氏明争暗斗的夹缝之中,格外早熟。八九岁时就已成为他父亲的小智囊,而今长大成人,更是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实际上,李隆基多年以前就已经在暗暗地积蓄势力。他的办法很简单——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经常还玩些打打闹闹的游戏,人也不以为异。但李隆基就能在这样的玩闹之中发现真正有武勇的人,而后暗暗单独召见,许以功名富贵,且感之以大义。

“我大唐王朝肇建至今垂七十年,对功臣之厚人所共见。而今江山渐为异姓侵夺,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各位若能以大义助我父子重振朝纲。他日凌烟阁上,何愁没有诸君的名姓?”

那时他才九岁,就已经能把大人的话说得有模有样。被他召见的人全都为之折服,其中大多数是被这个九岁孩子的才智和气度震慑住的。他们都相信这个孩子只要能安然长大,一定可以取得天下。李隆基就这样暗自召集起自己的一支亲兵,那时候他在诸亲族中的名声还是爱玩爱闹的顽童,人们经常把他比作汉朝初年辅助刘氏剪除吕氏的朱虚侯刘章,只有李旦和李隆基的亲随才认为李隆基的前途绝非刘章可比。到两年以前女皇诏令长安城中诸王公贵族各发府兵时,李隆基一下就派出了他的精锐“突骑五百”中的一大半。

正像密折上所揭露的,他派出这些人不仅仅是为国尽忠,同时也是暗自扩大自己的势力。那时长安城诸势力之中,李隆基的突骑论精锐绝非无敌,但论起忠诚和团结却是不折不扣的第一。其他诸王府第门客中每每有高手,但均各怀心思,不能形成合力,也未必肯冒着战死的危险亲上战阵博取些小功名。而李隆基的部属就能。正因太子府的势力此时为诸势力中最弱,所以李隆基的部属们才最无所谓失去。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养的是一批死士!

然而这个绝密的消息竟然走漏,还几乎连累了父亲和自己兄弟们的性命。这令少年李隆基十分震怒。无需婉儿的警告提醒,他也心知肚明:府中必有奸细,而且很可能就在自己身边。此前李隆基曾经仔细调查过每一个新加入临淄王府的人,他不相信在这样严密的监察之下还会出现内奸。于是李隆基一边大张旗鼓地在府里抓奸细,新进王府者一个个过筛子以故布疑阵,另一边却做了一件远远超乎他这个年龄的智力的事情:他秘密地调出了府里二十年来进出人口的材料,那些人在王府的时间之久甚至比李隆基年龄还长。李隆基就这样把目标一点一点地缩小,终于缩小到少数两三个人之间。

这时候,李隆基才发现,十三岁的他身边竟然没有一个谋主。他父亲虽然知晓他所有的事,本人却忠厚庸碌,拿不出什么有用的法子。他的兄弟们则被他刻意封锁消息,以免一旦走漏风声全军覆没。他身边此刻只有一个叫做刘幽求的人忠诚而有智谋,可咨大事。但刘幽求本人职位低微,李隆基之前一直不敢咨询他以大事。但这时候没有其他办法,他只能召见门客刘幽求。

“幽求,我有件事,始终不能决断。”李隆基开诚布公地说。

刘幽求稍一沉吟,“王爷英明天纵,您不能决断的事,幽求恐怕更不能,但以幽求所

料,其实王爷是已经有了决断的,只不过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然而这始终都是王爷自己的一个关口,旁人绝不能助。自古圣主人王,欲成大事。须舍人所不能舍,为人所不能为!”

“……你说的是。”

此后数天,李隆基便驱马周游于长安城中,或酣醉于秦楼楚馆,花街酒肆,或与他的表兄弟们一起打马球,或者去听太常寺里排练雅乐,十三岁的李隆基在这些方面已经都是王朝屈指可数的大行家了。他一直在城中纵情游玩了整整七天,第七天夜里,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临淄王府。他走过轩敞华丽的王府正殿,转到廊下,绕过曲折弯回的潺潺池塘,一直向前走去,在一座小小的院落前停住脚步,按了按腰间的佩剑。

他伸手把门推开。

院落之中,房舍里还点着灯火。

李隆基按着长剑,一步一步踏上台阶。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四下传开。房门毫无声息地打开了,借着灯火的光亮,一个女子平静地站在那里。

“三郎……阿瞒,你终于来了么?”

李隆基身形一震,握着剑柄的手也不禁松了开来。他怔怔地凝望着那个女子。那女子修眉秀目,容貌颇美,年纪却已经不轻了。她也温柔地凝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怜之色。她说:“你是来杀我的吧?你早已经猜出是我了吧?”

“可……可是你为什么不逃走?”李隆基不由自主地问。

那女子笑了笑,捉住李隆基的手把他牵到屋内,桌上已经备好了两杯茶,两把木椅。她指了指其中之一:“坐!”

“这是?”

“这些天以来,我每天都这样等你。”那女子说,淡然一笑,“我知道这一次既然没能除去你,我就再没有机会了。女皇一天一天在衰老下去,而你一天一天在长大,总有一天这个王朝会落到你的手里。啊,我是多么期望亲眼见到那一天啊!可惜见不到了。”

“真的是你?!”李隆基喃喃地说,十三岁的少年其实已经准备很久了,但是在终于面临这一刻时,他的手还是不能抽剑出鞘,“可是……为什么?”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不要一个人来。”女子答非所问。“我们这些人里,有几个人武艺很高。一对一的话就算是你也会被轻松杀死。从此刻起,你的命重如泰山,不可以轻易舍弃。”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已经冰冷的茶水,凉茶在她口中泛出苦味。她说:“我本来就是天后的人。二十年前,我叫做崔盈。上官婉儿这个名字你听过罢?那时候,我们都是宫中女学习艺馆里的学生。”

“二十年前的习艺馆其实是天后留待他年之用的一笔闲棋。那里的十六个学生每一个都是被天后精心选择过的。最后从习艺馆里出师的总共只有三人,但十六个人其实各有用处。我的性格不适合在内廷替天后草诏,本来如果王朝有变,我应当是一位女将军!”她笑了笑。“可惜始终没有机会,只好转来做暗探。以后的事你大概猜得到。我嫁了人,生了孩子,又进到你父亲的府里做你的乳母。二十年来我几乎成了这府里的一分子了。为了长久留在这里,我甚至亲手毒死了我的丈夫——他是个好人,可惜生不逢时。叫我奶娘也好,或者叫我崔盈也罢,我确实是天后布在你父亲府里的暗探。但是后来我发现你父亲的确是个忠厚无用的人,不值得单独为他浪费时间。我一直注意的是你!”

“不可能!”李隆基大声说,“可是我小时候是你教我读书识字,长大了又是你教我文韬武略。如果没有你,我不见得就比我的兄弟更加出众。我……我……连我这个阿瞒的小名儿都是你起的。如果你一开始就是祖母派来监视我们父子的人,你为什么亲手要把我教成这个样子?”

“这个么……”崔盈微笑,“或者是我们认为对手太弱了不够趣味,或者是习艺馆的学生们最后注定要背叛天后。总而言之,那种事你不要想太多!向女皇进呈密折构陷你们父子的人的确是我。现在你来了,你想怎么样?”

“我……”李隆基又是语塞。他父亲的正妻太子妃刘氏和他亲生母亲窦氏都已死多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和这位乳母相依为命。然而而今他却要亲自面临艰难的抉择。他知道这个人是他父亲一系里最危险的敌人,但他握着剑柄的手颤抖不住。

“没有下一次!”

终于李隆基大声喝道,转身就走。但崔盈的轻轻一句话就将他留在原地。

“你错了,阿瞒!你的母亲窦氏和刘夫人,也是死在我的手上!”

长久的沉默。

“当初我发现你父亲的确温和仁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害死你的母亲两个。否则万一他年你父亲登基称帝,难保她们也会在权力的欲火下失去理智。阿瞒你始终还是不愿意相信……”

铿然一声,李隆基终于拔剑出鞘!长剑银亮的光芒颤抖着直指崔盈。只犹豫了那么一瞬,他手腕运劲,长剑就深深刺入崔盈体内。那时崔盈才说完上一句话“……我们是敌人!”

然而就在那一剑之后,李隆基慌忙撒手,崔盈的脸上却泛出微笑。她说:“虽然我们是敌人,但我对你的考验只有一次。来,坐,我和你说说我年轻时的事。那时候我们在习艺馆里,有一个制度叫做‘中正’。如果你被中正掉,就再没有机会继续向前了。当时他们出了一道题,拿出一柄宝刀,令每个人都赋诗一首。其实考的却不是诗,而是决断。考试之后每个人都收到一个锦盒,失败者的锦盒里会装着一篇刑部的公文。一个死囚将会被斩首,因为她的诗里提到了杀伐。这个题目的含义是,当每个人身在其位时,都不得不对自己做出的的决断负责。我不例外,你也一样!所以我对你出了一个‘中正’。你没有被我中正掉,虽然有运气的成分。现在轮到你了。你想杀我已经想过很久了,可是始终不能决断。现在,是你决断的时候了。隆基……”她少有地直呼出李隆基的正式名字,“你能做出这个决断,你能亲手履行它,我很开心……”

说完,崔盈就微笑着死去了。这个当年习艺馆里脾气最激烈的学生在死亡时显得分外安详。而十三岁的临淄郡王李隆基也就在这一天里彻底成为了一个成人。他的眼神不再纯真,而是多了几分复杂。可能也直到这一天,李隆基才真正明白所谓争霸或者取得天下的真谛。它是由一桩又一桩的阴谋和死亡、牺牲和奉献拼接而成的宏大而残酷的伟业。一切由史书和小聪明得出的印象都是不真切的,常人的懦弱和善良在它面前渺如尘灰。要真正取得天下,年轻的李隆基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

然而天授三年尽管李武两族彼此搏杀不休,水火不容,他们却不得不联起手来共同对抗另一个悄然崛起的势力——这就是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的控鹤府。

婉儿仍然独自居住在洛阳宫城里的一所院落里。相对于她而今的地位,这样的条件已经堪称简朴了。这一年婉儿已经三十四岁了。

三十岁之后,她就突然对一切富丽绮靡的东西失去了兴趣。她把贴身侍女们都打发嫁了人,只有上官风仍然忠诚地陪伴着她。她们住在这所小小的院落里。庭前只有几棵老树。秋风一过,满地的黄叶。婉儿不许人来打扫。夜里风刮过陈旧的殿脊发出呜呜的声音,婉儿抱着布被愣愣地望着床顶。

“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想。

七年以来,她始终忠诚勤勉地侍奉着女皇武曌,而武曌也始终对她保有一份最真挚的信任。即使当衰老的女皇生怕俊逸的张易之兄弟离开她,而把她几乎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了张氏兄弟之后,婉儿仍然保有自己和以前一样的权力:朝堂重大政事仍要有她决断,以女皇名义下发的诏令也仍要由她起草。张氏兄弟在朝堂上嚣张跋扈,为所欲为,但在后宫里仍然不得不给婉儿留三分薄面,女皇就是这样用最后残存的理智努力维系着这个平衡。

但在庙堂之上,婉儿却始终没能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载初元年之后,女皇曾经试图让她直接参与外政,但那一次唯一的直接参与就造成了薛怀义的覆灭,此后女皇就再也不提这种事了,婉儿的权力仍然只能局限在宫廷和朝堂之间。她想洛阳城无人不知她上官婉儿,长安城也无人不知她上官婉儿,可是在那些更遥远的青山和绿水之间,王朝的万千黎民又有哪个会知道她呢?她的命运终于还是和女皇牢牢绑缚在一起了,没有了她也就没有了她。她想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埋藏在这些暗无天日的宫殿里了,没有爱人,没有知己,没有朋友,没有前程,没有后事,没有自我。

“我想我还是活得太久了些。”

有一天,上官风听到婉儿这样说。她很担心,但婉儿这样说的时候面露微笑。然而上官风整整一夜都没敢合眼,她的耳朵一直支着,始终倾听着大床上主人的动静。第二天清晨婉儿照常起来,一无异状,只是神色憔悴了很多。

不久之后,婉儿秘密地召见了她的两个谋主:韦承庆和苏味道。

“要决断一些事,请二位担待。”

苏味道点了点头。这时候的苏味道已经远远不是昔年习艺馆中成天挂着笑容,一味说“都好都好”的那位年轻学士了。而今他已经成为了大周王朝的宰相,而这也是他从表态倾向婉儿势力以后十余年来第一次亲自出面。

他说:“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上官姑娘,不,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王朝的恩主?我们一直在等候这一天!”韦承庆也沉默着点头同意。

那一瞬间,婉儿的眼眸中泪光闪闪:在投身王朝政坛整整二十年之后,她终于要拼上自己的全部资源为自己的未来和整个王朝的未来做一场豪赌!在这个时刻,婉儿不再是李唐王朝或者武周王朝的女相,她也不再是那个永远躲藏在女皇武曌阴影下的女孩儿,她彻底的成为自己——她就是上官婉儿!

“那么,一切仰仗二位大人了。尤其是您,韦大人!”

韦承庆的嘴角泛出微笑。

过了不久,韦承庆就投进了控鹤府。

张易之兄弟之所以跟以往女皇武曌的任何男宠都不同,只因为他们不仅仅是靠肉体取悦女皇的男宠——他们的祖父张行成在高宗皇帝手里做过宰相,是非同小可的人。他们从小在宰相世家里耳濡目染,在还没有懂得经义的时候就娴熟了权术,所以女皇的权力在他们手里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连武氏宗族在这股力量之下都畏首畏尾。

韦承庆的投奔,他们很快就注意到了,但韦承庆的履历上毫无污点。他和婉儿之间的关系是秘密的,不为人知的,除婉儿自己之外只有武三思和太平公主等少数几个派系之首才心中有数,但张易之兄弟是他们所最切齿痛恨的仇敌。外人眼里,韦承庆就是一个娴于笔墨、自矜才智而郁郁不得志的公卿子弟,这些条件无论哪一条都很对张氏兄弟的胃口——实际上张氏兄弟非常清楚自己最缺的就是人才。

于是,仅仅数月之后,婉儿秘密的谋主韦承庆就赫然成为了张氏兄弟的谋主韦承庆,他毅然牺牲了自己所有的荣誉与尊严,在整个王朝声名扫地。

“张某兄弟无德,带累韦兄,心中惭愧。谨以此酒为谢。”

张氏兄弟自己的府邸中,张昌宗亲手给韦承庆斟满酒盏,“韦兄千万不需多虑。以韦兄的才华,我兄弟全力向陛下保举。不出一年半载,便宰相位也可立至。”

韦承庆摆了摆手。“韦某此来,并非为求一己功名富贵。”

“哦?”

张氏兄弟互望一眼。他们现在所能许诺人的,唯有功名富贵。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最愿意听韦承庆这种回答。

“韦大人的意思是?”

“韦某的功名富贵,须二位大人的功名富贵而后致。韦某愿做三十年逍遥刺史,不愿做三年断头宰相。请以君筹,为君划策!”韦承庆拿起一根筷子,晃了晃,张氏兄弟的四只眼睛分毫不离筷子尖。

“二位大人目前所以煊赫,固然因为祖父神明,家学深厚。但最主要的,是女皇陛下的青睐。韦某与二位大人现下同舟共济,这一节,未知二位大人是否坦承?”

张氏兄弟纷纷点头。韦承庆的话算客气的。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权威实际上就是靠做男宠而来。

“这就是了。女皇陛下虽称万岁,终究不能千秋万岁。”韦承庆道,“一朝陛下归天之后,二位大人失了辅弼,满朝文武便俱是二位之敌!太平公主恨你们依从了女皇,就不把她放在眼里,这是其一。武氏兄弟恨你们挡了他们的路,这是其二,狄仁杰一帮老臣恨你们持身不正,蛊惑帝君,这是其三。就连女皇身边的上官婉儿也会恨你们有意离间她和女皇,这是其四。所以韦某说女皇一旦不在,二位大人危之极矣。此刻再有滔天的富贵,到那时也难买回一天欢聚。与其三年之内骋欢纵情,三年之后瞑目就死,不如未雨绸缪,求一个千秋万世富贵!”

张氏兄弟的眼中都闪动光芒。

“敢问先生,如何求得千秋万世富贵?”

“所谓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韦承庆侃侃而谈,“欲求富贵,先求保身。女皇千秋之后,天下必再有变。武氏兄弟已与二位大人结下仇怨,且两雄不能并立,这是仇敌,不需考虑。现太子李旦、太平公主态度暧昧难明,二位大人与之又素无恩德。这是潜在的仇敌,而难再为友。一班老臣食古不化,冥顽不灵,断然是仇敌而不能为友。宫廷之内,只有上官婉儿孤零零一支势力与各方都没有过深牵连,这一支可以作为必要时的援手。而此时朝堂之上三强敌,一弱友,情势分明。要图保身,必须得在朝堂之外另谋一位强友!”

“是谁?”

“庐陵王李显!”韦承庆断然道,“庐陵王被贬多年,坐困穷城,举目无援。谁若有恩于他,来日他必感念谁一世。他又是李氏宗族,在朝廷上下树大根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班老臣都心向于他。现太子李旦、太平公主也是他亲弟亲妹,他又是武氏兄弟的死敌。二位大人如果能在女皇面前求情,把庐陵王调回来,庐陵王就欠了二位大人天高海阔的恩情。这样一来可以令庐陵王感恩戴德,二来可以令狄仁杰一班老臣与二位大人化敌为友,三来可以缓和二位大人和现太子、太平公主之间的关系,四来可以借庐陵王之手对付武氏兄弟。二位大人乐得静观其变,从中取利。”

张氏兄弟的眼睛亮了……

“韦某为二位计,”韦承庆索性亮出了底牌,豁出去做了最后一击,“大丈夫既然做事,要么不做,做就做到底。女皇时日无多,武氏兄弟早晚会跟太子李旦争这个储君之位。李旦性格恬淡,必然不愿意争。但倘若皇位落到武氏兄弟手里,二位定然会不场悲惨。为今之计,只有请庐陵王李显回来,让他做太子,进而扶保他做下任皇帝!这样才能借他的手剪除武氏宗族!到时二位大人就是拥立新君的第一首功之臣。千秋功业,指日可待!”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张易之动情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们兄弟两个倘若在三年之前就有先生襄助,何至于至今还这么坎坷。”

“先生的话,正如黑暗之中一缕阳光!”张昌宗比莲花还秀美的脸上也不禁泛起红晕,“洞明远见,高屋建瓴。我们兄弟白糊涂了这二十多年,现在终于豁然开朗。先生既以至诚待我兄弟,我兄弟也愿以这杯中酒立誓。他日若得功名富贵,誓与先生共享!三十年太平逍遥刺史,惟先生尽情选择,我兄弟倘有二话,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韦承庆拍案而起,“好!韦某就与二位大人同饮了这杯中酒!”但心中却是暗想:你们两个兔崽子迟早有一天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婉儿的拯救庐陵王李显计划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这是婉儿生平第一次自己独断专行地去做这样一件大事。多年以后,她仍然感念命运使她拥有韦承庆这样为了拯救王朝未来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勇士。

此后数月之中,张氏兄弟和婉儿之间的关系果然突如其来地好转了。尽管他们在朝堂上依旧跋扈,但他们对待婉儿的态度简直像讨好一般。婉儿因此又可以经常去朝见女皇了,而张氏兄弟对李显的事情也分外上心。在他们的枕头风攻势之下,女皇武曌终于松口答允了庐陵王李显回朝,或者她的内心里也想在临死前再见一眼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年的初冬,一封诏书终于不远千里传到了遥远的房陵。庐陵王李显在这座城池里孤独地度过了十二年的时光。他每天看着石墙上的苔藓一点一点长大,心中早已木然,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还有返回京城的那一天了。即使接到了婉儿提前透风的书信,也是半信半疑,直到他终于等到了那封可能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诏书。

他捧着诏书沉默了半天,状如痴呆。吓得他的王妃韦氏慌忙替他按摩胸膛,捶打后背。突然之间庐陵王李显就哭了出来,而后王妃也哭了。而后他们在房陵城里所生的子女,大唐王朝的王子和公主们也都张开嘴大哭起来。

庐陵王一边恸哭,一边用双臂搂抱住他的王妃和儿女们,喃喃地说:“别哭了,都别哭了!苦日子终于挨到头了。是上官姑娘救了我们!大家都别哭了,我们回洛阳去!”

可怜的张氏兄弟,在救李显回京这件事上出了大力,却根本不为他所知。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付出和回报往往并不对等,张氏兄弟错就错在没有及时让李显得知:他俩才是他全家真正的“救命恩人”——施恩应望报,无论政治方面还是别的。如果他俩明白了这个道理,至少在未来的那场宫变时,会有一个比较好的收场。

实际上,在这场拯救庐陵王计划之中,除了婉儿一系和张氏兄弟之外,还有更多的人或多或少参与其间,比如现太子李旦和狄仁杰,只是他们的努力并没有被李显了解。婉儿无形中成了李显心目中的一尊神道,独占所有功劳。然而这样说也并不过分,在这个计划里,婉儿的确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她的确是实至名归的首功之臣!

第二年,也即圣历元年的春天,庐陵王李显终于回到了阔别十二年的神城,重返王朝的政局中心。尽管这时候大唐王朝已经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大周王朝。

太子李旦立即让位,前后仅仅七天,庐陵王李显就再次成为了大周王朝的太子,这创下了大周王朝处理最高级别朝政的最快纪录。

也就在李显再次晋位为太子的当晚,庐陵王妃——现在该称作太子妃韦氏,来到了婉儿的住所。她单独一个人走进小院子,婉儿的贴身侍女上官风都不认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直到婉儿亲自出迎——她们十二三年没有见过面了。

两个女人携手走进屋里,韦氏就握着婉儿的手,开诚布公地说:“我是来拜谢你的!”

“不,不敢!”婉儿说,“婉儿不过做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韦氏摇了摇头。她说:“我可不止代表我自己。还代表庐陵王和我们的儿女!”

接着她俯下身去。当真恭恭敬敬地给婉儿行了个拜礼。

这个礼当然没有拜成。婉儿毕竟在内宫里活了二十年,这点眼力再没有早就死了多少回了。她一看出韦氏的动向就连忙抢身过去,竭力拦挡住韦氏,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婉儿能够觉察到韦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毫无疑问她并不是假意虚应,而是真的从心里感谢着自己。

半晌之后,韦氏才勉强收住了泪。

“你看,”她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来谢你的,可却空着手。让妹子笑话了。这也是我们太子爷的意思。他说第一我们是刚从穷乡僻壤回来,婉儿妹子久在洛阳城,什么珍奇古玩没见过,没什么可带的。第二我们跟婉儿妹子之间也不是一两件礼物能算得清的。这是太子的话。至于姐姐,另有一句话。”

她紧紧握住婉儿的手,凝视着三十四岁的年华已逝而容颜不减的婉儿:“姐姐自问不是不记恩德的人,也不是心胸狭窄容不得人的人。我们能有今天,全拜妹子一手所赐。从今以后咱们姊妹两个,不论尊卑,不分君臣,就是至亲姐妹!”

她从头上拔下一样东西,塞在婉儿手里。

“我送你这个!”

婉儿张开手:那是一根荆钗!它真正是荆木做的,已经很陈旧了,钗头已被磨圆,刀工也很粗糙。这样的材质和式样,扔到洛阳城里的百物集市上只怕卖不了两个大钱。

但婉儿知道它的分量!

庐陵王李显猝然回京,并且迅速即位为太子这件事同时还造成了一个后果:那就是武承嗣的死。武承嗣年轻时吃了大苦,身体一直不好,虽病怏怏的倒也没有大碍。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有朝一日坐上储君宝座,进而即位为皇帝。这个信心从他给天后武曌敬呈上那块祥瑞“宝图”时起就从未动摇,直到他听闻李显不远千里而来,拔了他的头筹。

当时人们都以为武承嗣会暴怒不休,但他倒很镇定,只是吩咐子侄们替他斟了杯酒,端了走到院子里,仰望着远处天幕下威严的宫城,低声说道:“机关算尽二十年,到头来却是为人作嫁!”而后他的身体倏然倾倒下来,跌落在地之前就停止了呼吸。

武承嗣的死对武氏亲族打击沉重。虽然武氏亲族中只有武承嗣一个人心心念念想由太子而皇帝,但失去了武承嗣的武氏家族也再没有能争夺太子的人选。武承嗣之下辈分最高的武三思无意于此,武攸暨更是但做太平公主的驸马已经知足。群龙无首的武氏宗族从此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而那时女皇武曌正日复一日地衰老下去。

一个月后,武三思和婉儿终于在一次太平公主举办的宴会上相遇。他们彼此都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单独相见了。他们在一间静室里相对无言,最后武三思说:“我没有想到。”

“什么?”

“你!”武三思直视着婉儿,“我原以为你没有我就不能生存。所以从来都姑容你,想不到你我相处了十三年,终于还是各奔东西。”

“武大人言重了。”婉儿垂下眼帘,“亏您还自称是情场中翻过筋斗的人,这个世上没有谁离开谁就不能生存。”

“我知道你已经另攀上了高枝。”武三思冷冷地道,“但你也没有必要翻脸跟我们兄弟为敌。倘若不是你,李显就不会回来,承嗣也不会死。不要以为你凭着一个韦承庆就能左右张易之兄弟,也不要以为李显就能护你一生一世。我终会让你明白,最后会站立在所有人之上的,是我武三思!”

“大人真是雄心万丈。婉儿衷心敬服,五体投地。”婉儿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武三思凝望着她,终于重重吐出一口气:“婉儿,婉儿,我们之间注定没有结果。可我们在一起十三年了,你的第一次都交给了我。难道这十三年来,你就没有一时一刻真心喜欢过我么?”

那一瞬间,婉儿的心弦掠起一丝波动。她伸出手,遥遥按向武三思胸前。她知道武三思虽然浪荡无行,但对她上官婉儿也是动了真心的。这十三年,他的胸膛来曾经不止一次给过她安全和温暖。李氏和武氏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婉儿不握着武三思的手就难以入睡。十三年啊!一个女人又有几个十三年呢?他们感情最融洽的时候,当真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可是随即又想起韦承庆警告她的话。

“您最好和武三思保持一点距离。这样才不会引起天后的疑心。”

她的手终于停住了,就在两人之间。

武三思凝视着她。

他们长久地沉默着。而后武三思无声地站了起来,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门。婉儿一个人留在无边的黑暗里,泪水沿着她的脸庞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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