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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半生顾盼梅花妆(1 / 1)


第六章 半生顾盼梅花妆

大唐仪凤三年除夕的前几天,皇帝李治和天后武曌终于率领诸王群臣从离宫移驾回到了长安宫城。

已经寂静良久的内廷里倏然火热起来。婉儿与母亲郑氏再度相见,自然悲喜交加。仅仅几个月时光,婉儿已经再不是掖庭里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儿,也再不是习艺馆里坐在角落的太学生了,她现在是天后身边权势煊赫的红人,内廷里炙手可热的一颗新星。

郑氏在由衷为女儿高兴的同时,也不禁替她担忧。她是读过经史的人,深知“物太过不祥”的道理,她隐隐觉得女儿这么小年纪就已开始平步青云未必是好事情。

但时值除夕佳节,文武百官的礼物络绎不绝地递进宫来,每张拜帖上都对郑氏恭维有加。郑氏兴味之余,也就再不介怀了。她从家族破败被贬掖庭,这十五年里第一次感觉到高门贵妇的仪态和尊严。

结果这个除夕照例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

然而洋溢在宫中的喜气却并不浓烈。因为皇帝李治的身体越加虚弱。他在长安城里抵御不过那甚至可以透墙而过的北风,因而得了寒疾。皇帝身体不豫,群臣也就不敢纵情狂欢。仪凤四年的春节虎头蛇尾。没出正月,皇帝就又张罗着搬家——这次不再搬回离宫,而是搬到地气和暖的地方:东都洛阳!

这次大搬家无论规模还是时间都远非移驾离宫可比。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之间相隔千里,绝不像离宫和长安城快马朝夕可至,因此出巡之前就要安排好一切的程序。除了宫室带不走之外,一切能带而东都洛阳宫可能没有的东西全得带上。大至车辇旗纛,小至杯盘碗盏,上至诸王亲贵下至小狮子狗,随行人数总计逾万。

婉儿自然也在随行之列。这次的区别在于,她可以带母亲郑氏和侍女上官羲同行,除此之外还可以带两个随身小丫鬟,这也是郑氏十五年来第一次离开长安城。所谓天子出巡,地动山摇,长长的队伍在秦中土地上扬起漫天的黄尘。

这次举世瞩目的大迁移整整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前锋部队已经抵达洛阳,后卫的军马还只刚出陇中。这段时间里婉儿仍旧无事可做,好在一个月后终于抵达东都洛阳,事情也一点点趋向正轨,尤其婉儿和萧璟所居的偏殿格局与长安城和离宫的偏殿一模一样,所以极好适应,尽管她们实际上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叫做东都洛阳的伟大城市。

皇室诸人的到来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饥荒,但很快就被安抚下去了。在洛阳城温暖的宫殿之中,皇帝似乎恢复了他的活力,有时甚至可以勉强上朝议政了。而朝政也在天后武曌的领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仪凤四年似乎是平常无奇波澜不惊的一年,但到了这一年的五月里终于爆发了一件大事。

明崇俨死了!

大唐第一术士的故世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都是整个大唐王朝街头巷尾窃窃私议的焦点。有些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亲眼目睹了明崇俨的死亡——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明崇俨骑着白马走在长街上,手里按着法诀,受他法诀辖制的鬼物们蠕动在黑影里。然而突然不知为什么,似乎是法诀失灵了,黑色的厉鬼们从四面八方冲出来把明崇俨围在中间。明崇俨愤怒地咆哮,身躯周围散发出耀眼的白光,但厉鬼们数量众多,前仆后继,终于最后一点白光也被黑暗吞没了。人们抱着头,躲在板壁之后听着厉鬼们啃噬明崇俨躯体的嘁哩喀喳的声音,他们以为明崇俨的身体一定被吃尽了。但第二天早上,第一缕阳光照亮长街的时候,人们发现明崇俨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地上,几乎没有伤痕,脸上还挂着微笑。

龙虎山的天师们亲自出马,会同刑部——不得不承认这个组合十分滑稽,他们认真地核查了明崇俨的尸体和事发现场,而后众口一词地说,明崇俨死于鬼物们的反噬,千余年前,汉朝有一个能役鬼的异人叫做费长房的,就是这般死法。朝廷最后勉强接受了这个结论,然而并不信服。

“这是胡说八道!”

萧璟毫不掩饰脸上的冷笑:“刑部的官员们全部失职。明崇俨的死不可能是鬼物。实际上,他能挨到现下才死已经不易了,不过我们还是得闭着眼睛接受这个结论。明崇俨毕竟只是个死后才被追授四品的人,他的死就算再有文章,也不能影响到整个王朝的运转。”

她发表完这篇宏论之后,就又埋头去处理奏章了,听众只有婉儿一个。婉儿反复琢磨,觉得她单单对自己说这些绝不会是没有来由的。

明崇俨的死对王朝本身影响不大。但在王朝的至高之处,它的影响极其深远。它使那些曾经信服于明崇俨法力的人明白地意识到世人莫有不死,即使明崇俨也不例外。皇帝原本身体已经有些转机,但在听闻明崇俨噩耗之后迅速垮下来,任何太医都束手无策。

于是五天之后,宫中传出圣旨来,诏令太子监国。大唐王朝的至高权力终于第一次传到了太子李贤的手里,虽然这只是形式上的。

这一年,李贤二十九岁。

婉儿明显地感觉到王朝的权力中枢迅速向太子李贤转移。她和萧璟日复一日地无事可做。皇帝已经诏令太子监国,现在中书省的文书都送去太子府里,由李贤手下的一班文士张大安、许叔牙、刘讷言诸人署理,她这个天后跟前的红人突然感觉到有些寂寥。

但她和萧璟两个人都没有离开偏殿。实在闲来无事,她们会把以前的奏章存底拿出来再批一遍。婉儿在其中翻检到许多已经年深月久了的奏章,她起初以为这说明内廷在她和萧璟之前就存在类似的角色,后来才意识到不是这样。因为,她所看到的,是当年天后亲自批改过的奏章。

于是她们以武后自己的批语为金科玉律,翻来覆去地琢磨。婉儿和萧璟会各自写出一份奏章,然后送给对方批,然后再转给自己批,再送给对方,如此往复。天后的倏然失势使得她们这两个潜在的对手一下子失去了竞争的动力,反而有了些同仇敌忾的悲壮。

这时候天后也会时常驾临偏殿,看着两个女孩儿彼此词锋发难,却笑而不语。这使得婉儿和萧璟重生斗志,她们都相信天后绝不是那种轻易放弃权力的人,因为她们都听过天后年轻时的故事。

那还是在先帝太宗朝发生的事,天后当时也只有十四岁。那时宫中有一匹名马,野性难驯。太宗皇帝命人设法将它驯服,始终不得其人,最后还是小姑娘的武曌挺身而出,说道:“驯马不难,但要三样物事。”

“哪三样?”

“鞭子,铁锤和匕首!”

这就是天后的行事风格。

但当她们将这个故事说给天后听的时候,天后武曌哈哈大笑。她说:“这个故事的后半段有所隐瞒。我当时还是不懂事的小姑娘,我在马上用铁锤拼命地敲打,马就拼命地跑,谁也拦不住,最后把我甩到草地上了事。”接下来她油然感叹道:“那时候真年轻呵!”

婉儿和萧璟都不敢接话,反而是天后回问她们:“设若是你,遇上狮子骢,会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婉儿和萧璟都无法及时回答。

这时候,宋昭华又神秘地出现在洛阳宫中。婉儿注意到她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到了许久,但一转眼就又消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对这个人,婉儿要比对萧璟更加重视。有一个秘密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即使是幻境,她见过明崇俨,而明崇俨则在和她短短的交谈中说起过宋昭华。这个貌不惊人的女人和明崇俨一样同样有着隐秘而显赫的身份,这也就是婉儿为什么绝不离开偏殿的原因。她知道明崇俨不仅仅是大唐王朝的第一术士,他还是天后的爱将!

所以她预感到明崇俨的死并不是一个结束,恰恰相反,那只是一个开始。

她比以往更密切地关注着周围的动向,除了自己之外还调动了母亲郑氏和侍女上官羲。郑氏因为女儿的原因水涨船高脱离了贱籍,现在她可以在洛阳城中随便走动,而以往对她们母女处境不闻不问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来攀亲、巴结。上官家和郑家虽然已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然而毕竟累世为官,家族中潜在的影响力还在。郑氏每天在各勋亲贵戚府第里周游,在帮助女儿打探消息的同时越来越远离了她起初安闲度日的初衷。

六月,礼部呈上奏章,请改元仪凤年号为调露。实际上这一年并不风调雨顺,这个年号明显是在拍新掌国柄的监国太子李贤的马屁。婉儿也看得出天后对此不感兴趣,她循例草草朱批了事。

仪凤年就这样结束了。这个年号在皇帝的一生之中甚为普通,但是对于婉儿来说则终生难忘。

也就是在这年六月,一个叫做狄仁杰的陌生的名字进入了婉儿的视线。这一年狄仁杰四十九岁,甫从大理寺丞迁为侍御史,他在朝中以忠直敢谏闻名,但同时人人也都认为老狄恐怕干不了几年了。只有极其熟悉天后的爱憎倾向如婉儿或萧璟这般的,才察觉到这个叫做狄仁杰的人颇受天后赏识,日后很可能成为朝野瞩目的人物。仪凤年间狄仁杰做过很长时间的大理寺丞,手中掌握着不少机密,同时也是一个追亡捕盗的干才。

这时候,婉儿和萧璟就已经开始随着天后接见大臣了。这种接见都是小规模的偏殿接见,座中除了天后和被接见的大臣之外只有她们中的一个——天后武曌从来不同时带她们两人接见大臣,总是穿换开。婉儿因此见过狄仁杰,并且对他印象深刻。她和萧璟每次跟从天后接见大臣后的笔录都被严密封存,连自己都不能拆开。

尽管机密如此,但婉儿还是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氛。她将之秘藏心底,从来不说出去,连母亲和上官羲都不知道。但当她在梦寐中辗转反侧时,她的脑海中仍然时常会浮现出太子李贤微笑着靠近她的画面。婉儿这一年十六岁,经常莫名烦躁。

第二天清晨,婉儿收到来自太子府的礼物:一叠锦帕,整整齐齐的放在红木小盒之内。似乎是鬼使神差一般,太子李贤恢复了对婉儿的进攻,而这时婉儿已经失去了太平公主的庇护,从情理和位份上她没有理由拒绝太子,然而这对她的身份是尴尬的。好在天后武曌似乎并不追究。

而太子的礼物仍是每天送到。

天后武曌显得格外生机盎然。尽管天后这一年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但她精力仍然饱满,并且兴致勃勃地提议驾游嵩山,仿佛对政事全无兴趣。虽然婉儿了解那并不是真相,她不能不叹服天后这一着甚是高明。东都洛阳距嵩山相去不远,但天子出巡,规模宏大,事前的准备工作在这一年七月就已经沸沸扬扬。皇帝和天后即将离开东都的消息无疑进一步巩固了监国太子李贤的权威,而他们的离开必将给世人造成一种假象:天下已归太子所有。

就在这时,杜若兰再次亲身来见婉儿。

“婉儿,你要救我!”她直截了当地说。

“杜姊的意思,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杜若兰说,“这是你的选择!”

冬巡嵩山的期限日近。这一次天后武曌降下旨意来,命婉儿和萧璟亲身参与内廷朝觐嵩山大典的筹划。也许是为了让两人在实务中增进一点见闻,但这一来差点把两个人都忙疯了。上官羲忠心耿耿地跟随着婉儿,任劳任怨,只是每隔几天仍旧会去太子府一行,替婉儿探些消息。而悲剧就这样难以预料地降临了。某一次上官羲照旧去太子府找杜若兰的丫鬟,却遇到了神情诡异的赵道生。

“赵先生,让开。你我素无渊源!”上官羲正颜厉色地说。赵道生妖异地舔了舔嘴唇,说道:“那可难说得很……”而后他就将上官羲一把推进旁边的屋子……

婉儿得知消息的时候,上官羲已经神情木然,坐在轩馆里什么也不做。郑氏一刻不离地陪着她,怕她寻了短见。婉儿也气得浑身发抖,她忍不住去找太平公主。在她面前大骂赵道生。太平公主听了只是苦苦一笑,“没有办法。至少你我现在没有办法!”

两天之后,上官羲恢复了意志。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办法是有的。只看姑娘愿不愿意为我报仇!”

“怎么说?”婉儿平静地问。

“赵道生!”上官羲咬着牙关。“那畜生胁迫我的时候露了破绽。我当时说,你敢动我一下我就喊了。他说你尽管喊,你喊,我就杀了你!我说你敢?他说:岂止敢杀你?

婉儿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这日午后,婉儿秘密地会见了侍御史狄仁杰。

傍晚的时候婉儿再回来,当着上官羲的面将一年前写下的记有十棍的纸条撕得粉碎。她说:“我生平没有一个朋友。如果不能给你报仇,我就不配再当你的主人!但你一定要等,一定要忍。我需要时间!”

上官羲默默地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的是,上官羲此后仍然往太子府去,不顾一些人异样的目光。赵道生自从那天以后就开始躲她,再也不同她见面。而郑氏和婉儿都知道上官羲从此身上常备一把匕首,昼夜不离。而表面上,上官羲很快就又恢复成了那个爽朗单纯的有点没心没肺的女孩儿。而婉儿也似乎将这件事搁在一边,她现在有更紧要更重大的事亟待处理。何况,她这样也是在步天后武曌的后尘。

她知道在某种程度上天后与她在做相同的事。

天子出巡嵩山的筹备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开春。调露二年春天,婉儿和萧璟都作为随侍女官跟随天后与皇帝上了少室山。少室山是嵩山一脉,南朝禅宗初祖达摩驻锡之地。大唐王朝时期,少室山少林寺既是天下禅宗名寺,也是世间武学荟萃之地。天后游览少林寺时诗兴大发,赋诗一首:

陪銮游禁苑,侍赏出兰闱。云偃攒峰盖,霞低插浪旂。日宫疏涧户,月殿启岩扉。金轮转金地,香阁曳香衣。铎吟轻吹发,幡摇薄雾霏。昔遇焚芝火,山红连野飞。花台无半影,莲塔有全辉。实赖能仁力,攸资善世威。慈缘兴福绪,于此罄归依。风枝不可静,泣血竟何追。

这首诗并没有诏令婉儿等工于诗词的臣子应和。但婉儿和萧璟却时常作为侍书女官跟随武曌接见外臣——其中绝大多数是武将。一者天子出巡本就有大量的军将随从护驾;二者以霍王李元轨为首的将帅集团本身也是随驾的一部分;三者少室山少林寺为天下武学源泉,大唐王朝中的大量中下级武官都和这座盛产武士的寺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尽管婉儿早就意识到,天后武曌选择太子监国的时期离开东都必然有她的打算,但她的确没料到武曌实际上是借这个机会在收拢军心。相比之下,封禅嵩山倒是不紧要的事情。而当这一切准备就绪之时,婉儿知道,收网复仇的机会到了。而这时距离她密会狄仁杰已经半年有余。谁也不会想到那座大厦轰然倾颓之际,是她上官婉儿推出了第一把。

赵道生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狄仁杰派出的大理寺问事们联手拿下。狄仁杰本人虽已就任侍御史,但他在大理寺内仍然势力深厚,而婉儿与狄仁杰的密谈也恰给了他们拘捕赵道生的理由。

然而赵道生在狱中抵死不招,直到狱丞里走出一个叫做来俊臣的人。

“把他交给我。”来俊臣冷峻地说,“我一个人就够了——要他说什么?”

结果赵道生终于招了。他的供词令所有官员面无人色。这件案子一直递到皇帝和天后那里。调露二年秋七月,宫中派出三个得力官员共理此案,而后在太子李贤的东宫马坊里搜出大量盔甲和兵器。

奏章报进宫里,皇帝的身体有如风中残烛。

“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他一遍遍地喃喃低语着,“贤儿杀了明崇俨!贤儿是朕从小看到大的,他纵然荒唐些,不守礼些,也不至于心术坏到这个地步啊。他小的时候朕亲自教他学书。他读到‘贤贤易色’的时候就悠然神往。那时候他才那么大,怎么可能呢……”

“或许是因为你我春秋太高的缘故。”天后武曌淡淡地说,将奏章放回案头,“假如你我已经不在了,贤儿也许会是一个好皇帝。”

她向下挥了挥手。

大唐监国太子李贤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婉儿秉承天后武曌的意旨亲笔写下废除太子的诏书。她在书写诏书的同时内心隐隐涌动着复仇的快感。

但当诏书写好,进呈御览,盖了玉玺,发了出去之后,婉儿的心里突然一片怅然。她想那样扬扬赫赫的一个太子说完就完了,在天后的面前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实际上,即便没有自己与狄仁杰的密会,太子的倒台也是迟早的事。早在明崇俨死去的那个清晨,天后和太子这对母子之间已经注定势不两立。太子李贤的致命错误在于他过分低估了武后捍卫权力的决心,也过分低估了明崇俨在皇帝和天后心目中的地位。就此而言,太子的毁灭完全是自取其咎。

但婉儿常常会怅然,也常常会想到在皇家书库里他们的初次相遇,会想到李贤率领军马奔行在大地上的英姿,会想到纷纷扬扬的雪里李贤微笑着贴近她与她呼吸相闻的那一瞬间。

然而这一切,都已随着她亲手写下的诏书灰飞烟灭。

太子李贤立即被废黜,而他的宠臣和爱将赵道生则作为手刃明崇俨的凶手被明正典刑。赵道生被处死那天,上官羲撑着油纸伞立在刑场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赵道生被剐下最后一块肉。

那天晚上,婉儿带着上官羲最后一次去了太子府。太子府早已人去楼,门庭冷落,门前都无人把守,婉儿吃力地推开偏门的时候心里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但她感觉到一定要来。她和上官羲静悄悄地走在偌大的太子府里。一个淡淡的身影在雨丝中停了下来,掀开斗篷——是杜若兰。

“你终于来了?”她向婉儿点点头,“可是我要走了,多谢你救了我!”

婉儿继续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终于在一间灯火通明的房舍前停下,而后她就听到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说:“太子,您还有机会!”

半晌沉默之后,太子李贤的声音响了起来,“太累了!”他说,“算了吧。赵道生已经死了,我无谓做那些无聊的事。说起来想皇帝的宝座想了十年,一旦没了想头,倒觉得很坦然。”

“您太天真了。”那声音微笑,“天后的性格,您也不是不知道。从明崇俨身死至今,您有一年的时间可以缓和,却始终没有去缓和。而今她已经终于动手了,您才想起息事宁人。不可能的,太子,要么他日您成为王朝之主,要么,您就只能在这里了断自己,没得选择!”

李贤长久地沉默着。

“事已至此,微臣告退了。”

那人彬彬有礼地起身,退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毡袍,连头带脸都裹住了。婉儿和上官羲躲在墙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那人显然发现了有人追踪,加快脚步奔走起来。婉儿和上官羲紧追不舍,终于绕过一道回廊,来到一座空旷的庭院里。

“站住罢,萧璟!”婉儿冷冷地说。

那人怔了一怔,而后缓缓将毡袍解开,“婉儿,想不到我们在这时都能见面。”

“我也想不到。”婉儿说,“想不到世家大族萧姑娘的用心比我想象得还深,简直深不见底!”

萧璟不以为忤,反而轻笑起来。

“帝王心术,是这样的。”她朗声道,“可惜婉儿你已经再没有学习的机会了——摩诃!”

上官羲,当年的萧摩诃沉默着从怀中拔出匕首。

婉儿的血顿时冷了。

“也难怪呵。”萧璟一边自然地说着,一边从袖中抖出短剑。单从她抖剑的手法就看得出她在剑法上也下过些功夫,“婉儿你自幼生长寒门,从来没有培养部属的经验。你又天性仁厚,大概还是想以心换心那一套吧!让我来告诉你。要控制一个人,就要切切实实控制他的全部——我将摩诃交给了你,但她的父母亲族还时时刻刻在我的手里。所以她永远是我的萧摩诃,不是你的上官羲!”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婉儿低声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天后对太子不满,却始终在其间挑拨?你不惜挑起王朝的内乱,到底为什么?”

萧璟嘴角绽露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

“摩诃,杀了她!”

萧摩诃向前扑出,匕首在黑夜里闪着寒光!

但她并没有向婉儿出手,而是一转身迎上了萧璟的短剑。她状如疯虎,一柄匕首只攻不守。萧璟的短剑猝然间封不住她的匕首,被她欺近身来,两柄短兵霜雪翻腾。

“萧摩诃,你疯了吗?”萧璟厉声怒喝,“你不认得谁是你的主人了么?你不在乎你父母兄弟的性命?收手,快收手!”

婉儿目瞪口呆的地看着泥水之中萧摩诃,或者说上官羲拼命地纠缠住萧璟,她们的匕首和短剑在彼此身上乱刺,血混着雨水四下横流。

“我不是萧摩诃。我是上官羲!”上官羲大声说,“我的主人……是上官婉儿!”

她冲上前去抱住了萧璟,而后两个人一起没有了声音。良久良久,掌声从房舍之上缓缓响起。

“精彩的打斗!”习艺馆女学士宋昭华踏着屋瓦,居高临下地望着呆如木鸡的上官婉儿,腰间挎着一把很长的刀,“精彩绝伦,令人叹赏!我的学生们都已经超越了老师啊!”

婉儿怔怔地站在雨水里,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终于哭了出来,泪水混杂在雨水里。宋昭华从屋顶轻轻跃下,挽着她的肩,带她离开。在庭院的一隅太子李贤无声地站在那里。婉儿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听见他低声说:“这个时候,很开心你能来看我。”

她们并没有乘婉儿来时的马车,而是上了宋昭华的马车。马车迤逦而行,东折西回,最后终于拐进了洛阳宫城。她们在平日里朱批奏章的偏殿下车。婉儿脸上的泪痕犹然模糊。宋昭华叹了口气,将她拖进偏殿去。明亮的灯火之中,天后默然端坐。

“启禀天后,一切都结束了。”宋昭华说:“萧璟的确是萧淑妃的旁支亲族,她们一族和天后有过节,所以萧璟自进宫起唯一的目的就是挑动王朝内乱。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她终于和自己的丫鬟同归于尽了。”

天后武曌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那么,婉儿呢?”她说,“我该怎么惩罚你?若不是你推波助澜,我和太子之间也不至于如此收场。但你最后还是去见了太子,说明你并不是个薄情的人。何况萧璟已经死了,我身边现在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侍书女官。”她伸出指头,在婉儿额头上戳了一戳。

“这里,”她说,“自己去领罪吧。黥刑!领罪之后,你依旧跟着我。”

于是上官婉儿的额头上从此就多了一块小小的墨迹,那是永远也洗磨不掉的刑罚的象征。墨迹虽小,像手指漫不经心地一捺,但婉儿还是不喜欢,此后她的额头上就总有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

——额头梅花的装扮,以后在大唐王朝流行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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